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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关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公主应该……


    “这人平常没有什么异样,今日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发狂伤人。”葛柒柒从腰带里翻出随身带的帕子,帮唐拂衣擦去脸和脖子上粘腻的液体。


    那并不是血,大约是什么残存的药液。


    “有受伤吗?”她问。


    唐拂衣摇了摇头,从葛柒柒的手中接过帕子:“他刚刚……叫我……殿下,殿下是谁?他是谁?”


    “不知道。”葛柒柒扶着唐拂衣站起来,“不过这里的人大都神志不清,也有可能是将你认成了什么仇敌。”


    唐拂衣又看了一眼那笼子里的人,脑袋无力的垂下,额头靠在铁栏上,双肩开展,两只手臂都几乎有一半垂在笼子外。


    “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我们先回司医署,我帮你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葛柒柒道。


    “嗯。”唐拂衣点头。


    她额头上的伤虽是看起来严重,但实际上除了红肿以外,也仅仅是蹭破了些皮。葛柒柒手法娴熟的将伤口清理好,又上了药。


    “这个给你。”她递给唐拂衣一个白色的小罐子,“一天擦两次,公主生辰宴前保管能好。”


    唐拂衣将瓷瓶收好,道了谢。


    两人又约定了下次来学习针灸的时间,唐拂衣便没有再久待。


    日落西山,红墙与宫道的接缝处已经开始冒出绿意,唐拂衣沿着红墙慢慢地走,脑子里又回忆起那药人最后昏倒在笼中的姿态。


    那是一个十分奇怪地姿势。


    她微微皱眉。


    葛柒柒说,那人或许是将自己认成了什么仇敌,所以才会忽然发狂想要掐死自己。


    掐死?


    唐拂衣脚步一顿。


    当时她的一只手被用力拉着,整个人都紧挨在笼子上,脑袋还因为被撞而发懵,并没有很仔细的观察那男人的动作和脸色。


    他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脖颈,站在葛柒柒的角度看或许确实是试图将自己掐死,但冷静下来后再想,那人的动作,再搭配上他断断续续说的话,反倒是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确认。


    因为双目失明,所以只能用触摸的方式来确认眼前的人,因为长期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宫中遭受痛苦折磨,所以神志不清,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身处在囚笼之中,只是胡乱的想要将来人拉近一些,再近一些。


    四殿下。


    唐拂衣在心里默念了一边这个称呼。


    如今的北萧宫中,只有一位四公主,年方十七。


    唐拂衣并与这位四公主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她的身形似乎确实与自己差不了太多。


    莫非是因此所以认错了?


    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千灯门,唐拂衣抬起头,朱红色地大门上方挂了一块长方形地匾额,匾额上“千灯门”三个大字,是萧祁亲笔所书。


    这位靠逼宫上位的皇帝是先帝的第七子,而如今他还活在世上的兄弟仅有三位,除了楹王萧祝以外,另外两位年纪尚小,唐拂衣未曾听说,那日朝堂审判时,也未曾见到。


    笼中人虽辨不清年纪,但看着也并不年轻。


    那人口中的四殿下,会是已经去世的其中一位么?


    唐拂衣抬脚跨进千灯宫,小满正在前院点灯,见到她进来,连忙抬起手招呼她一起。


    “今日灯点的晚了?”唐拂衣走过去,十分自然的接过她手中的灯罩。


    “公主的生辰宴皇上都会出席,皇后娘娘和公主聊到一半,惠妃娘娘也来了,就待久了点。”小满说着,指了指唐拂衣额头上那个鼓包,“你这是怎么回事?”


    “在尚宫局摔了一跤,磕在了一个角上了。”唐拂衣道,“我去找葛柒柒给我清理了一下,就耽搁了。”


    “噫。”小满没有怀疑,“你可当心着点啊,尚宫局那个地方宝贝可多着呢,撞坏了一两件都够买你的命了。”


    “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撞坏了,原来是担心钱。”唐拂衣开玩笑道。


    “那可不,咱们公主虽然不穷,但也顶不住你砸这个砸那个啊。”小满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唐拂衣去拿靠在墙边的撑杆。


    悬挂在金线上的灯需要用杆子取下来,点亮之后再挂上去。


    唐拂衣将那杆子拿过来,问她:“砸了公主帮忙还吗?”


    小满听了这话却是一愣,她似乎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之前砸了东西都是公主帮忙还的,你也是千灯宫的人,公主又那么喜欢你,肯定也会帮你收拾烂摊子的。”她手上动作一顿,神秘兮兮地冲唐拂衣挤眉弄眼:“你不会真的砸了什么吧?”


    “没有没有。”唐拂衣连忙摆手。


    “那就好,吓死我了。”小满放下心来,将手中的宫灯点亮后又还给了唐拂衣。


    唐拂衣接过来,挂上去,又将另一个撑了下来。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样重复地配合着,动作娴熟,不紧不慢。


    天色暗了下去,正殿内除非有大事否则一般都不会点灯,内殿的光照亮了宫殿侧边的爬山廊。前院有两三个宫女拿着竹筐捡起白石子地上的落叶,偶尔低声谈笑,也无伤大雅。


    千灯宫是整个北萧后宫最大的宫苑,安乐公主巧思,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中,有假山连绵,亭台长廊,四季花开。


    宫女们在此服侍,也受安乐公主的庇佑,温馨和谐。


    可即便如此,想要熟悉千灯宫的每一处,三日足矣。


    唐拂衣初到时心中惊艳,呆了将近两个月,便开始觉得狭窄无聊。她转头望向那那座宫殿,月光映照雕栏泛出金属地光泽,华丽却也冰冷。耳畔似又响起何曦说的那句话:


    “你若见过她曾经马上轻弓的模样,便不会觉得惊讶了。”


    彼时她只顾着遗憾,如今却越发好奇。


    “嘿,发什么呆呢?”小满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唐拂衣收回自己神游的思绪,问她:“怎么了?”


    “灯点完了。”小满道,“公主今天回宫的时候说累了,想早些休息,只要惊蛰一个人伺候,你还没用晚膳吧,咱们一起去呀,我让喜儿给留了饭呢。”


    “好,谢谢小满。”唐拂衣笑着点头。


    “害,不用谢,大恩不言谢的嘛。”小满摆了摆手。


    唐拂衣挑眉,尽管心里明白小满或许只是学了个成语随口就用了,但这一饭之恩要说大,也确实不小。


    两人一同走到厨房,小满十分熟练地将饭菜拿出来又放进锅里重新抄了一遍,热过之后,香气一下子就溢满了整个屋子。


    她将两三盘炒菜端到桌边,唐拂衣已经盛了两碗饭来。


    小满似乎是真的饿了,坐下后便闷头吃饭,顺便也还不忘招呼唐拂衣赶紧动筷子。


    唐拂衣却是心中有事,胡乱扒了两口饭,还是觉得没什么胃口。


    “小满。”她开口喊了一声。


    “嗯?”


    唐拂衣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问一问:“你知道四殿下吗?”


    “四殿下?哪个四殿下?”小满吃的正欢,嘴巴里被塞得鼓鼓地,一面口齿不清地说着,一面一脸迷茫地看向唐拂衣。


    “呃……就是……”唐拂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个没头没脑的称呼,能指代的确实太多了。


    “你是说四公主吗?”小满将嘴巴里的食物咽下,“四公主怎么了?”


    “小满,你知道四公主和皇上的关系如何吗?”唐拂衣想了想,开口问。


    按照葛柒柒的说法,会被抓去做药人的都是犯了重罪的死囚,但成为药人很明显要比在脖子来一刀痛苦的多,这其中也有皇帝个人的恩怨在也说不准。


    “你问这个干什么?”小满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也没什么。”唐拂衣故作轻松,“就是今日回来的时候,听几个宫女和内侍说了几句,说什么四殿下不受宠,连个封号都没有,就有些好奇。”


    这种话若是说给惊蛰,定会让她少把外头的风言风语当真,但若是说给小满……


    “唔……”小满认真想了想,“封号是没有,但皇上的七公主也没有封号呀,而且四公主是惠妃娘娘的女儿,惠妃娘娘受宠,她的女儿应该也不会有不受宠一说吧。”


    “如此……”唐拂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小满说的十分有理。” 她先夸了一句,而后又问,“那他们口中的四殿下,会不会是前朝的四皇子殿下呢?”


    “诶,这可不能乱说。”小满忽然十分严肃的打断道,“那位皇子可是宫中的忌讳,怎么会有人提他呢?”


    唐拂衣愣了愣,坐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这四皇子是犯了什么大罪?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亲兄弟,提都不能提?”


    小满撅着嘴不说话,唐拂衣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求她:“好小满,你就告诉我吧,这事儿你不告诉我,就没人告诉我了。”


    “嗯……”小满最架不住别人这幅态度,嘴角克制不住的抬起,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凑到唐拂衣的耳边:“谋反呀,就是谋反。”


    唐拂衣面色一变,又听小满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吧,两年前当今皇上刚即位的时候,先四皇子人正好在北方,说是因为不服现在的皇帝,就勾结了北方草原十二部那个什么……什么自立来着,嗨呀,想不起来了。总之就是,想要造反,后来被镇压了嘛,据说当时四皇子一党上至老人下至小孩都被杀光了。”


    “因为这件事儿,很多人都觉得皇上的做法太残忍不近人情,所以宫里头都有点忌讳提这个。”


    小满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


    “诶,我之前给你说过的呀。”她道,“长公主驸马左飞桁左将军,当时就是因为拥护四皇子造反,所以才被抄了家的。”


    唐拂衣不自觉的蹙眉,太多的信息如同一块块碎片在她脑中撞来撞去,时而清晰,时而混乱。


    “长公主和那位四皇子是什么关系?”她脱口而出问了句。


    小满咬着筷子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公主应该是四皇子一母同胞的姐姐吧。”


    第42章 混乱 那络子的样式,分明与自己送给安……


    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唐拂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宫中传闻,左飞桁作为前任白虎营统领,也是长公主的丈夫,拥四皇子谋反,失败后,四皇子自尽,左家被抄,而萧祁念手足之情,留了长公主一命,并将其与其独女左嫣然接入宫中抚养。


    可若真是如此,萧祁又为何迟迟拖着左嫣然的婚事,他让左嫣然和亲启凉的原因,自然不会是希望给她和长公主寻一个靠山,而是一面想维护住自己的面子,一面想让长公主再无半点依靠和指望。


    照理说长公主是四皇子一母同胞的姐姐,萧祁对其有所忌惮也不奇怪,但长公主和建安公主二人不过女流,孤儿寡母,无权无势。虽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实际上却是孤立无援,根本不值得萧祁放在眼里。


    与其如此被人猜疑议论,倒不如给左嫣然寻一个位高却无实权的夫家,既能全了自身爱护手足的美名,亦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除非,萧祁还有什么非要孤立长公主不可的理由。


    若是如此,那这个理由,大概率会与这位四皇子有关。


    “嗝,好饱。”小满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转而却见唐拂衣还剩下大半碗饭。


    “你怎么不吃啊?”


    “没什么胃口。”唐拂衣苦笑了笑,“小满你先去睡吧,等我吃完了我来收拾。”


    “那好吧。”小满没有多想,转身离开。


    屋内终于只余她一人,窗外月色皎洁,唐拂衣一口一口略有些僵硬地将手中的白饭往嘴巴里送,几盘菜却是一动不动。


    长公主和四皇子都已经死了,若想要搞清楚此事,恐怕还需要再去一趟地宫,问一问那个药人。


    唐拂衣神思云游,目光深沉。


    似乎还有什么她所知道的信息被遗漏了,可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罢了。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


    与葛柒柒约定的时间虽就在两日后,那是葛柒柒所推断的发病时间,尽管第一次仅仅是让她在旁边看着,但只要能见到人,或许还能获得一些什么别的线索。


    然而,这第二次的会面却比想象中顺利地多。


    男人提前就被牢牢绑在了笼边,根本动弹不得,只有一只手臂伸出来被唐拂衣和另一个小医童用力摁住。随着一根根银针扎进穴道,男人被塞住的嘴巴里发出沉闷而凄厉地嘶吼,尽管唐拂衣并不是头一次听到,却依旧觉得心惊。


    葛柒柒却像是没事的人一般,一面扎还一面讲着方法,似是对此场景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直到男人手腕处被割开,黑色地血流出来,这场酷刑才终于算是结束。


    “给他包扎一下然后解开吧。”葛柒柒站起身,将沾了血地围裙解下来丢到一边。


    小药童刚想动手,被唐拂衣一把拦下。


    “我来。”她说着,不由分说就拿起纱布,又对小药童客气道,“小大夫,劳烦你去帮他松开吧。”


    小药童点点头,绕到了笼子的旁边。


    唐拂衣一面清理伤口,一面仔细观察那人,却见他胸口起伏,睫毛轻颤,脑袋还因为疼痛时不时轻微地晃动,看起来并不像是昏迷地样子。


    沾了点血色的麻绳一圈一圈落下来,唐拂衣拿着毛巾,假意擦拭男人的大臂,借机又靠近了些。


    那人眼皮动了动,半睁开眼,涣散地瞳孔迷茫地转了转,很快又缓缓阖上。


    唐拂衣微微蹙眉,这人分明察觉到了自己的靠近,却还是毫无反应。两日前来的时候他还将自己错认成了“四殿下”,怎么今日反倒是认不错了?


    “你别靠那么近啊。”葛柒柒将东西收拾好,见到唐拂衣的动作有些着急,“虽然现在看着没什么反应,但我可不保证他不会像上次那样突然发疯。”


    “哦,好。”唐拂衣连忙应声。


    自己现在的距离和上一次相比只近不远,想来今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她不再磨蹭试探,手脚麻利的给男人上药包扎,而后随着葛柒柒离开了地宫。


    正午十分,日头正好。


    离宫的时候苏道安刚午睡下,这个时候应当还未醒。


    唐拂衣站在阳光下的宫道上眯起眼,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今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半响,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决定先将此事放到一边。


    日后还有机会接触此人,到时候还可再做观察,而自己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她径直去了司宝局和司器局,想讨一些无用地材料。


    这些小玩意儿基本都是此前修理宝物,或是各宫废弃不要的器具拆卸而来,即使唐拂衣不要,也会定期运到宫外去丢弃。


    左右都是些要丢掉的玩意儿,两位女官也都十分爽快,二话不说便引着唐拂衣到了后院堆这些“垃圾”的地方,让她随意挑选。


    唐拂衣挑了一些杂物,心中忍不住欢喜,这些东西虽然脏了些,旧了些,但洗洗应该还能用。


    她用一个布包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包好,谢过掌事宫女后,想顺道去香部看一眼安乐,刚走了两步,却见到惠妃冷清怀恰好跨出香部的大门,安乐跟在她的身后。


    “你赶紧忙吧,不用送了。”冷清怀冷冷丢下一句话,目不斜视,径直离开。


    安乐在门口跪礼相送,待到冷清怀离开后,她才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一眼便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唐拂衣。


    她先是一愣,而后唤了一声:“拂衣!”,笑着快步往那边走过去。腰上的梅花络子似乎是被仔细的清洗过,阳光下随着少女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煞是好看。


    唐拂衣看着那络子,原本就不错的心情越发欢喜。


    “阿悦。”她唤了一声,任由安乐拉起自己的手,带着她进了香部地屋子。


    安乐现在改了名字,在外便不能再叫本名,以免被有心之人听去做文章。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问了句,目光落到她手里那个小包裹上,“这是什么?”


    “我来挑些没用地材料和小配件。”唐拂衣答道。


    “做什么用?”安乐又问。


    “其实也没什么。”唐拂衣笑道,“只是公主坏掉的灯很多都掉了些配件,但那些灯原本用的材质也不是很贵重,所以我就想着的是不是能来司宝局找找。”


    “哦。”安乐撇了撇嘴,“安乐公主宫里自然是不会有这些垃圾货色的。”


    唐拂衣皱眉,安乐这句话说的虽然确是事实,但语气未免太冲了些。


    “阿悦,你不能这么说公主。”她开口,声音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轻松。


    自从那次涣衣局初见之后,安乐对一些事情的态度和行为总令她感到奇怪。


    苏道安救她出涣衣局,她却似乎毫无感激,不仅毫无感激,还跟着流言人云亦云,诋毁苏道安。


    今日自己想来挑些无用的小零件给公主修灯,她亦是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印象中那个可可爱爱地小丫头,尽管素不相识,却还是会跑过来帮她开锁,尽管对诗文并不感兴趣,却还是会为了不扫自己的兴,蹲在地上认真的听她讲这些。


    直到有一日她差点睡着,自己才察觉到这一切。


    然而眼前这个安乐,若非是那独一无二的梅花络子和多多少少都能对得上的信息,她几乎无法将她和之前那个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可,家破人亡,受尽欺辱。苦难的重压下,她又如何能要求安乐始终善良,一尘不变呢?


    “对不起,我只是……”安乐将她面色不善,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开口道谦,“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唐拂衣看着安乐,看似微微诺诺,实际上眼中的愧意根本不达眼底,她极力掩饰着的算计,自己一眼就能分辨得清楚。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要询问的事情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眼前这个人一定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她的心里一阵难过,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或许根本活不到现在。又或许,自己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与她道了别,转身离开。


    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她似乎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急切的想要回到千灯宫。可能并非是想要回到那座宫殿,而是想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踏进千灯门的时候苏道安午睡方醒,小满在屋内为她洗漱穿衣,惊蛰则是站在前院,引着两个内侍将一个扎了红带子的箱子抬到后院。


    “回来了?”见到唐拂衣进来,惊蛰抬头冲她打了个招呼。


    “嗯。”唐拂衣点头,又看向那个外形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箱子,“这是什么?看着不像是北萧的式样。”


    “公主的生辰礼。”惊蛰道,“各宫的礼物都要等到生辰宴当天当面送,宫外的基本这几天都会陆陆续续的送过来。”


    “这个是青州孙氏送来的。”


    唐拂衣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只见一个小宫女跑来跟前,只说公主听说孙氏的礼到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拆开看看是什么,让直接送进寝殿去。


    “你先去忙吧,我去把东西放一放,然后就去见公主。”唐拂衣开口对惊蛰道。


    “好。”惊蛰言罢,转身去指挥内侍们再将那箱子搬到公主的寝殿门口。


    唐拂衣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包裹放在床边,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进到寝殿的时候,苏道安正盘腿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手上捧了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小匣子细细端详,而她的身边,又多了一盏宫灯。


    小满正蹲在那灯旁不住的惊叹,事实上,这盏灯又比唐拂衣在千灯宫见过的更加精致上许多。


    “公主又得了一盏灯。”唐拂衣开口,苏道安抬起头,本就弯弯地眉眼越发开心。


    “你回来啦!”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毯子,兴奋道:“来坐,这盏新灯是不是很漂亮!”


    短短几个字却像是莫大地慰藉,唐拂衣觉得自己压抑了一整日地心情都瞬间明朗了起来。


    “漂亮,孙氏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唐拂衣笑着走过去,在苏道安身边跪坐下。


    “是呀,我以为鎏金已经够美了,没想到还能更漂亮呢!”苏道安眼中的笑意几乎就要溢出眼眶,唐拂衣看着,竟也觉得心里头生出几分幸福和满足来。


    “公主手里这个匣子也很漂亮。”她夸道,“这里头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正准备打开呢!”苏道安说着,手指将那精巧的机关往下一拨。


    “啪”得一声轻响,那盒子弹开了一条缝隙。


    小满也好奇得凑了过来,苏道安打开盖子,里头是一根金簪。


    与寻常发簪不同的是,那金簪竟是一把剑的形状,剑身光滑,剑柄雕花,还嵌了几颗漂亮的宝石。


    小满惊呼出声,苏道安看着那簪子也是呆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


    宝石在光照下随着苏道安的动作一闪一闪,簪下一紧一松坠了两条金链子,剑柄上还挂了一个用金银线交替编织而成的络子。


    苏道安将那络子托在掌心,唐拂衣则是在看清那坠子的同时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那络子的样式,分明与自己送给安乐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目光呆滞,却又听苏道安在身边感叹了一句:“好久没见孙氏的梅花络了,真是天下独一份的好看!”


    第43章 送礼 冷清怀微微一笑,转身唤了一句:……


    “孙氏的梅花络?”唐拂衣忍不住惊讶出声。


    “嗯?”苏道安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怎么了?”


    唐拂衣呆呆地看着苏道安手里的那根簪子,又问了句:“什么叫孙氏的梅花络?”


    “这个梅花纹样是孙氏的家徽,这种梅花络的打结方法十分复杂,孙家不用作售卖,一般都是用作礼物赠予,一方面是表明交好,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寓意,江湖中人见到这个络子,就知道此人受孙家庇佑,也不敢随意欺负了。”


    苏道安只当她是好奇,便耐心的解释道,“我苏家与孙家世代交好,从我十二岁生日开始,每年都会收到一个。”


    她将那簪子又放回了盒子里,声音里添了一丝惋惜:“其实之前那盏鎏金上本也挂了这个络子的,只是当年修整千灯宫的时候,被我弄掉了。”


    “当时想着以后再挂吧,结果现在也忘了被丢哪儿了。”


    “那这种打结的方法有没有可能被仿冒呢?”唐拂衣又问,“即使是复杂,若是愿意花功夫,也是能仿的吧。”


    “硬要说的话,确实是可以。”


    苏道安将盒子递给小满,小满接过,爬起身,十分熟练的将那盒子放到了梳妆台下的柜子里。


    “但是这络子用的金银线是用孙家独有的锻造工艺制成,不怕火烧,长期处在潮湿地环境中也不会生锈,非孙氏族人不可能模仿得来,因此这种打结的技法也是只在孙氏主脉中流传,一般不会有人盗用。”


    她看着唐拂衣的状态似乎不是太对,不由得也跟着有些担心:“拂衣,怎么了?”


    唐拂衣却只是看着苏道安的眼睛,没有说话。


    苏道安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咳嗽了两声。


    “小满啊。”她唤道。


    “怎么啦公主?”小满刚又理了一遍柜子,腾出个空隙来将那狭长的盒子放好。


    “我有点饿了,想吃你做的绿豆糕。”苏道安道。


    “公主之前不是嫌弃我做的太甜嘛,怎么现在倒要吃了?”小满有些奇怪。


    “就是忽然想吃些甜的嘛。”苏道安说着,又催促道,“你快去嘛!”


    “好好好我这就去。”小满满口答应,转身出了寝殿,又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余二人。


    唐拂衣这才轻吐出一口气,站起身问苏道安:“公主可有可以用来打络子的绳子?”


    “绳子我倒是没有。”苏道安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从屉子里拿出一个打好的络子,“这个绳子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话,把这个解开就行了。”


    唐拂衣走过去接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她动作麻利地将那络子拆了,手上捣鼓了半天,似乎是遇到了些困难,中途又拆了重来了两三次,最终一个梅花络子在手中成了形。


    她将那络子递给苏道安,苏道安接过,也瞪大了眼睛。


    “你会打孙家的络子?你是孙家人?”她震惊地望向唐拂衣,却见对方的面色亦是犹疑。


    “我不知道。”唐拂衣轻轻摇头,“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从未见过父母,我师父说,父母在生下我之后便双双去世了。”


    这句话半真半假,她的父亲自然是南唐的皇帝,但她却的的确确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


    “从我有记忆开始,印象里就只有师父。但我从小就会打这个络子,就好像是天生的一样。”她说着,眉头也皱得越发的紧,“可我却是从未想过我为什么会,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但我也并没有很熟练,小时候耐心又少,也就打出来一个,送给了……”


    话到此处,唐拂衣忽然顿住,如今她再想起那个姑娘的时候,“安乐”二字却并不是很想说出口。


    “送给了那位安乐姑娘?”苏道安问。


    “嗯。”唐拂衣有些别扭的点了点头,“如今她已经改了名字叫阿悦了,公主往后不如也就叫她阿悦吧。”


    苏道安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应了一声:“也好。”


    “公主,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之所以会打这个络子,是我年幼时母亲教我的?”唐拂衣的声音里有些许犹豫,“只是……当时实在是年纪小,所以才对她没有印象。”


    “唔……”苏道安的目光落到那个络子上,沉思了片刻。


    “这样吧!”她忽然一拍手,“我帮你写封信给孙氏问一问不就好了,就问……唔……”


    她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那个络子晃了晃:“我将这个络子和信一道送过去,就问她们,是否有主脉之人流落在外。”


    “他们看到这个络子,应该就不会觉得我冒昧了吧。”


    “多谢公主。”唐拂衣一阵惊喜,连忙跪下谢恩。


    她确实是有些怀疑自己的母亲或许与孙氏有什么关系,但苦于无法查证,却未想到苏道安如此爽快地就帮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忽然发现,似乎只要是有苏道安在,一切都会变得十分简单,若是一个多月前的自己,必然不会如此坦诚的就将这件事如实相告。


    苏道安将他扶起来,只说是举手之劳。


    “事不宜迟,你帮我磨墨,我现在就写。”


    她有些兴奋地说道,快步往书桌那边跑过去,唐拂衣余光一瞥,便见到小公主又是赤着脚。


    “公主,记得穿鞋!”


    一语出,唐拂衣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耳熟,像是小满常说。


    她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苏道安拖在毯子旁的鞋,走过去替她穿好,而后才站起身,开始磨墨。


    苏道安卷袖执笔,字迹潇洒豪放,一笔一画都颇具风骨,与她本人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


    唐拂衣虽然不是头一次见苏道安写字,却是头一次见她认真写字,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惊叹。


    一封信写的很快,苏道安署了名,又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章来盖了一个,不是公主印,而是自己的私印。


    “大功告成!”她将那信举起来颇为满意地看了两眼,“墨还没有完全干,等它干了,我装起来,然后找个机会递出去。”


    “青州离我们这里较远,你且耐心等一等,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


    唐拂衣再次点头道谢,小满端了做好的绿豆糕在屋外敲了敲门。


    苏道安说了声“进”,唐拂衣转头一看,那绿豆糕果然是六块。


    三人一同在屋内将那绿豆糕分了,还给惊蛰留了一块,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千灯熠熠,日子平静而无聊。


    宫外送来的礼大多数苏道安都没有拆,只是让惊蛰堆到了库房里。


    两日的时间过的很快,安乐公主的生辰宴终于如约而至。


    按照北箫的习俗,女子十六岁生辰宴须得与家人同庆。苏将军出征在外回不来,萧祁特许苏道安生辰当日,陈秀平和苏知砚均可到千灯宫庆祝。后宫的生辰宴便安排在了生辰前三日的中午,地点则是选在了御花园戏台的正对面,观戏亭的二层。


    如今正是初春,御花园中本就有树长青,再加上绿叶抽枝,春花初绽,星星点点,别有一番活泼与热闹。


    皇上最上坐,太后在左,皇后在右,其余嫔妃与皇子公主分别按位份尊卑坐在左右两侧,苏道安则是坐在太后的身边。


    唐拂衣和小满一道站在苏道安身后,看着她时不时与太后撒娇,偶有些幽默地言语,不仅惹得太后哈哈大笑,一旁的皇上和皇后听了亦是开怀。


    口不择言却又知分知寸,人都传安乐公主虽为异姓公主却最受宠爱,想来也不仅仅是她为重臣之女的缘故。


    宴会过半,便到了各宫献礼的环节。


    各式各样的生辰礼被端上来,衣物,首饰,唐拂衣看的眼花缭乱,自然这其中最多的还是各种大大小小形制不一地宫灯。


    在场的众人大多都算是长辈,苏道安站起来,以茶代酒,一一谢过,也算是做足了礼数。


    按规矩,位份越高的次序越靠后。


    北萧的后宫中,如今妃位共有两人,惠妃冷清怀相比淑妃秦俪地位更尊,她的礼便自然而然的紧跟在了秦俪的后头。


    只见她缓缓起身,看着淑妃宫女手中拖着的那盏银色的宫灯打趣:“妹妹的灯送完,姐姐这对倒是显得有些累赘了。”


    “姐姐说笑了,妹妹的东西自然是比不过姐姐的。”秦俪笑了笑,“只是这宫中上下皆知安乐公主爱灯,送礼自然也是要投其所好的嘛。”


    “就是呀。”苏道安适时的接了一句,“惠妃娘娘,宫灯这种东西在千灯宫自然是多多益善,怎么会累赘呢。”


    她言罢,转而又凑到太后身边蹲下,保住了太后的胳膊,撒娇道:“太后,安乐今日又收了这么些灯,晚些在宫里摆出来,太后可要赏脸来看啊!”


    太后乐得哈哈大笑,连连称“好。”。


    “安乐啊,你只请母后一个吗?”萧祁问了一句。


    苏道安站起身,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娇声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自然也一起!”


    她言罢,又转身面向众人:“诸位娘娘,皇子公主们若是想来,也随时欢迎来千灯宫玩儿!”


    亭子里响起一阵低笑声,众人皆是开怀。


    “好,好。”萧祁满意的点点头,“惠妃,快将你的礼呈上来吧!”


    冷清怀此前似乎一直在观察着皇上,如今听他一言,微微一笑,应了声“是”,一挥手,一名宫女便从她的桌后走上上前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盏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制宫灯。


    那灯看起来极为简单,几根简简单单的方木搭在一起,外围没有糊纸,只是镂空的木制窗格,没有什么花纹,也未坠什么珠宝,既不华贵,也谈不上精巧。


    亭中响起一阵议论,就连苏道安都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


    “这是……”


    萧祁皱眉,却见冷清怀走上前去,变戏法似得掏出一盒火柴来,划亮后,从上面伸进那灯里,将灯芯点燃。


    青烟自木头的缝隙中溢出来,萦绕在灯的周围,一股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亭子。


    “回陛下,皇后,太后,公主。”冷清怀后退半步笑道,“此灯名是臣妾亲自设计,名为沉香灯。臣妾在里头放了香灰,每根木头都用同样的香水浸泡过,遇热就会有香气溢出,还望公主喜欢。”


    “自然是喜欢!惠妃娘娘好厉害!”苏道安颇有些激动的跑上前去仔细观察,唐拂衣站在桌后未动,闻着那香气,却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地


    “惠妃,还是你心灵手巧啊。”萧祁似乎也是觉得有些神奇,“安乐,可否拿上来给朕瞧瞧?”


    苏道安没有犹豫什么,直接让那宫女将灯呈了上去。


    萧祁观察了一阵,又道:”“这香的味道清冽如泉水,倒是从未闻过,是哪里来的香?”


    一语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惠妃身上,座下的一些嫔妃已经有了些不爽。


    冷清怀却只是神秘一笑:“回皇上,这香是司宝局香部一个新来的小宫女所制。”


    “哦?”萧祁略一挑眉。


    “臣妾不敢居功,这香的制作臣妾也不大懂,今日便将她带了过来,若是皇上感兴趣,不如召她来御前问一问。”


    “那便见一见吧。”萧祁道。


    冷清怀微微一笑,转身唤了一句:“阿悦,你上前来吧。”


    第44章 召见 “拂衣,我知道你不喜欢皇上,我……


    唐拂衣浑身一震,苏道安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微微一愣。


    两人一同望向一处,却见惠妃的两位贴身侍女左右让开,中间有一女人缓步而出。那女人做宫女打扮,鬓角却簪了两朵迎春,明亮欢快的黄色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


    宫女的服饰掩不住她窈窕地身形,无需其他修饰,只走这几步,已是媚态尽显。


    苏道安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唐拂衣,却见唐拂衣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走上前之人的容貌确确实实就是安乐,同样的眉眼,可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却与此前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完全不同。


    唐拂衣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察觉到苏道安的目光,她也传头看向对方,眼中满是迷茫。


    “奴婢香部宫女阿悦,叩见皇上。”


    整个亭子一片寂静,衬得她的声音越发鲜亮而突出。


    班清淑脸上的笑意一僵,嘴角抽了抽,略有些尴尬。


    事情进行到此,几乎所有人都能明白冷情怀的用意。最近萧祁政务繁忙,少去后宫,冷情怀想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向萧祁引荐新人。


    如果嫉妒的目光能化为实体,恐怕如今的安乐已经要被万箭穿心。


    给皇帝引荐美人并不稀奇,但这是安乐公主的生辰宴,惠妃此举未免有些不知分寸。


    其他人不愿开口,何曦却懒得与她装门面,她冷笑一声:“不愧是惠妃娘娘挑得人,这满园子的迎春花看着倒都没有这姑娘鬓角这朵漂亮。”


    “何将军说笑了,今日毕竟是安乐公主的生辰,总要收拾的妥当些,不好败了大家的兴致不是。”冷情怀笑意明媚,几句话说得合理又得体,何曦倒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苏道安转头看了何曦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何曦亦是微微颔首,她与苏道安不谋而合,也不愿意在此方面再多做纠缠。


    “阿悦,你与皇上、皇后、太后和公主说说这香的制法吧。”冷情怀道。


    安乐应了一声,缓缓道来。


    班清淑的目光悄悄落到了身边的萧祁身上,只见他屈肘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唤“阿悦”的宫女。


    她与萧祁毕竟也是夫妻多年,一眼便能看的出来,萧祁这是动了心了。


    但如此美人,倒也并不稀奇。


    班清淑在心里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太后和安乐公主。


    苏道安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开心地意思,目光在那灯和宫女之间游走,看着倒像是有些好奇,但太后地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想着等这宫女一说完便要赶紧先让她下去,其他的容后再议。


    好在安乐解释得很快,几句话便说了个明白,话到最后还不忘夸了冷清怀两句。


    “好!”萧祁拍了两下手夸道,转而又问苏道安:“安乐啊,这灯你可还喜欢?”


    “自然喜欢!”苏道安笑道,“这可是世间唯一一盏呢!”


    她心中虽对此事尚有犹疑,但不论怎样总不能不给惠妃这个面子。


    “好!喜欢就好!”萧祁道,“来人,给这位……”


    “皇上,奴婢名唤阿悦。”安乐适时开口。


    “赏!”萧祁说着,哈哈笑了两声。


    “皇上……”


    “皇上!”


    班清淑觉得时机到了,刚想开口劝说,却又被惠妃一下打断。


    “既然已经说完了,不如就先让阿悦下去领赏吧。”


    冷清怀的声音相比起班清淑而言洪亮而果断,班清淑话还未出口就又被堵了回去,那一声唯唯诺诺地“皇上”也不知萧祁听到了没有。


    “也好。”萧祁点头,挥了挥手。


    “阿悦告退。”安乐再次叩拜,又退回了桌后。


    献礼继续,惠妃之后话便是皇后,太后和皇上的礼,这三位都是本次宴会的重中之重,送出的东西自然也是最为稀罕地物件。


    苏道安调整好心情又继续与众人一道欢声笑语,唐拂衣却再没了欣赏礼物的心思。


    她的目光从方才开始变一直追随着安乐,而后者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从那次见到安乐将冷清怀送出香部的时候起,一切便已初见端倪。


    唐拂衣心中初有愤慨,很快却又化作满心的失落。


    她原以为自己找回了童年时弄丢地旧友,但这么多年地时间,故人却实际上早已不在。


    得而复失,最是伤怀。


    接下来的宴会众人又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再仔细听,无非都是些无聊地寒暄。


    方才的那一点小插曲似乎并没有对这场生辰宴造成什么影响,苏道安更是乐呵呵地与大家一同有说有笑。


    直到生辰宴结束,三人一同回到千灯宫,她才一头扎进了寝殿。


    “小满,你和惊蛰一起去清点一下礼物吧,别少了。”她将头整个蒙在枕头里,声音疲惫而沉闷,“拂衣,你留下。”


    “欸,好,我这就去。”小满看了一眼唐拂衣,转身拉着惊蛰进了仓库。


    唐拂衣在寝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苏道安听到脚步声,直起上半身,盘腿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唐拂衣,有些欲言又止。


    唐拂衣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公主是想问阿悦的事?”


    “嗯。”苏道安点点头,又皱了眉,“你不是说,她是你年幼时弄丢的朋友,怎么如今又和惠妃勾搭在了一起?”


    “这件事情你知道么?”


    “知道。”唐拂衣苦笑着点了点头,“安乐确实是我幼时弄丢的挚友,但如今再见,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


    她说着,微微低下了头:“公主请恕罪,我确实曾见到过她与惠妃娘娘见过两次,但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今日是公主生辰,没想到竟是让公主扫兴了。”


    “我倒没什么。”苏道安道,“拂衣,我知道你不喜欢皇上,我怕你难过。”


    唐拂衣愕然抬头,苏道安的目光中却只有坦然和担忧。


    “虽说是生辰宴,但左右不过走个门面,惠妃想借这个机会向皇上引荐新人,自然会有看不惯她的人出手,不需要我操心。”


    “但安乐于你是很重要的人,而且我……”苏道安顿了顿,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她若是当了皇帝的妃子,你们以后要如何相处呢?”


    唐拂衣一时没有回答,苏道安的这几句话确实是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早知故人不再,但今日之日依旧令她感到惊讶与纠结。


    事实上,她自身对于萧祁的看法倒还是其次。


    但据安乐所言,她的父母死于战事,自己也被抓去白虎营受尽折辱,白虎营出事后,她又被抓回萧都城严刑拷打,若非冷嘉明出手相救,她恐怕就要死在牢中。


    她是南唐人,父母想必是被北萧士兵所杀,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嫁与北萧地皇帝为妃?


    唐拂衣想不通。


    分明是相同的五官,仅仅是换了一套表情,竟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苏道安看着唐拂衣沉默不语,抿了抿嘴,开口道:“这几日就先不用你伺候了,此事你好好想清楚便是。”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也……也不用太纠结……跟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唐拂衣直觉苏道安这句话的语气略有些奇怪,但她如今却也确实心神不稳,有些事情,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清楚。”好,多谢公主。“她弯腰行了一礼,“那公主,拂衣……先告退了。”


    “嗯。”苏道安点头,看着唐拂衣离开的背影,想来明亮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


    千灯宫的所有人都察觉安乐公主有些奇怪,不生气却也总不开心,异常安静又异常听话,平日里总要飞上一番功夫的苦药,这两日让喝就喝,一点也不闹腾。


    尽管这样的公主确实是让宫女们省了许多事,但千灯宫的氛围似乎也因此而冷清了许多。


    而这些怪异的源头,正是唐拂衣。


    转眼到了苏道安生辰当日。


    陈秀平上午就会进宫来,苏道安早早就起了身想去宫门口等她。


    昨晚是唐拂衣守夜,早上本也应是她服侍苏道安起身,但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苏道安,恰好惊蛰从房间出来,便想让惊蛰替自己一日。


    “到底是怎么了?”惊蛰走过来,皱眉问她:“公主这两日情绪不对,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在生气,反倒是你,一直在躲着公主。”


    惊蛰自然是知道那日发生的事,但她却并不知道唐拂衣和安乐的关系。


    唐拂衣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只得摇了摇头:“惊蛰,再给我些时间吧,我会解释清楚地。”


    惊蛰看了她一会儿,冷声道:“随你,但此事你最好不要拖得太久。”


    她转身正欲进门,忽然见到一小宫女阿珠急急忙忙的跑过来道:“惊蛰姐姐,外头有个宫女说自己是百灵宫的,说是悦美人想召见拂衣。”


    一日前,宫女阿悦由皇帝赐名安悦,被封为悦美人,赐居于百灵宫的偏殿。


    此事在后宫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尽管那日在生日宴大家都看的懂惠妃的意图,但这速度还是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千灯宫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但左右萧祁想宠幸谁与苏道安也没什么关系,大家也就只是当个八卦听了了事。


    却没想到,悦美人受封的第二日,就要来千灯宫找人。


    惊蛰本就冷漠的面色越发不善:“阿珠,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公主。”


    阿珠连忙点头答应。


    惊蛰看了眼唐拂衣,进了寝殿,没一会儿便又出来。


    “公主说……”她看向唐拂衣的目光越发怪异,声音竟还添了些犹豫。


    “说什么?”惊蛰的这副表情令唐拂衣也有些不安。


    “看你自己的意愿。”


    唐拂衣愣住。


    “你知道那个悦美人要找你说什么?”惊蛰问。


    “不知道。”唐拂衣老实摇头。


    “那要不算了。”惊蛰道,“公主虽然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想让你去。”


    “只要你不愿,即使是皇后,想要从千灯宫强行带人也要掂量掂量,更不要说一个美人。”


    唐拂衣侧过头,目光越过惊蛰看向寝殿内,巨大的屏风将殿内地光景遮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那屏风思考了片刻:“惊蛰,我去一趟吧。”


    有些事情,还是要问问清楚。


    唐拂衣想,哪怕都是假的,或许也能从中探到一些蛛丝马迹。


    惊蛰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大约是下定了决定,便也没再阻拦。


    “公主说,如果你要去,就还有一句话。”


    “什么?”


    “记得回来。”


    唐拂衣又是一愣,而后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阿珠离开。


    第45章 诱人 救你和救路边的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百灵宫距离千灯宫较远,唐拂衣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小宫女,却也没有走多久。


    这个宫殿相较千灯宫小了一些,似乎是因为惠妃娘娘不喜花草,百灵宫的前院铺满了规整的石板,仅仅放了几盆松柏的盆栽作为点缀,看起来简单而清冷,竟有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境。


    冷清淮今日似乎不在宫内,小宫女引着唐拂衣,径直去了安乐所住的偏殿。


    “美人在里面等你。”那小宫女站在门口侧身。


    唐拂衣见她没有进门的意思,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偏殿不大,进门便是一张小圆桌,安乐坐在桌面。


    她如今不再是宫女打扮,一身藕粉色地长裙,脑袋上的首饰不多,但个个工艺精巧,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被关上,唐拂衣上前两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安乐站起身,两步走到自己身前,想要抓住她的双手。


    “拂衣,我……”


    “拂衣,见过悦美人。”唐拂衣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弯腰行礼。


    安乐似乎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拂衣,你快进来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谢美人。”唐拂衣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望向安乐。


    安乐像是被她的目光吓到,面露紧张。


    “拂衣……你,你怪我怪我么?”她后退了两步,却依然强撑着一丝尴尬的笑容,“我……我也是,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她这么说着,嘴角抽了两下,泪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冷……冷大人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他要我……要我这么做,我,我拒绝不了……我……我……”安乐似乎是再说不下去,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侧过身子曲肘撑在桌面上,掩面泣不成声。


    唐拂衣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副楚楚可怜地模样,开口道:“安乐,别装了。”


    女人的身子一僵,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唐拂衣,通红地眼眶里满是不解:“拂衣,你怎么……”


    “我知道你不怕。”唐拂衣开口道,“安乐,幼时是我失约,念着这一份愧疚,我才来这一趟,但若你始终不愿与我坦诚,那我们之间,从此便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


    女人的眼中划过一丝凌厉的光,她定定地看着唐拂衣,面上的肌肉缓缓舒展开,眉头向上,眉尾向下,那是一个戏谑而傲慢的表情。


    仅仅几秒,就已经与方才判若两人。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恰好落在桌上,白色的粉尘的光下蔓延逸散,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青天白日,却越发恐怖。


    唐拂衣丝毫不怯,她迎着女人的目光,而后听到对方轻轻一笑。


    “呵。”安乐的声音与这日光一般苍白,“这样不好么?”她问。


    “你与你的父母都是被北萧人所害,你如今却……”


    “所以呢?”安乐忽然出声打断了她,“所以我应该一辈子给这帮人为奴为婢?”


    她说着,忽然又笑了起来:“反正我烂都烂了,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在乎我的床上睡得是哪个男人?”


    唐拂衣住了嘴,安乐却扶着桌子,缓缓站起了身。


    “拂衣,你是当年和靖公主的陪嫁,和靖公主惨死,你也跟我一样恨透了萧祁,对吗?”


    她的声音沙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唐拂衣,眼中满布的红血丝还未褪去,就像是一条毒蛇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你难道就不想给她报仇?你难道不想为你自己报仇?不想让那些冤枉你糟踏你的人付出代价?”


    唐拂衣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微微地颤抖着,她看着安乐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


    内心似有万马奔腾,那种久违的兴奋再次涌上心头,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翻腾的情绪,问她:“你想说什么?”


    安乐忽然一把抓住了唐拂衣的手:“拂衣,你来帮我吧!”


    “你想报仇,又要有权利,可以你现在状况,要怎么得到权利?苏道安很好,但她给不了你需要的东西,我能给。”她将唐拂衣地手合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放到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做,没关系,我来做。”


    “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哪怕是萧祁那又怎么样?将来我生下皇子,那这就是咱们未来的指望和筹码。


    你难道不想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看他痛苦求饶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软而不僵,低而不弱,似一条细而长的蛇,攀上唐拂衣的耳廓,顺着脖颈一点点向下,缠绕住她的身躯。


    那是毒药,却又实在诱人。


    唐拂衣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疯狂地叫嚣着想要喷薄而出。


    “苏道安是苏家独女,又那么信任你,你想控制她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可能。”唐拂衣像是被烫到一般,用力甩开了安乐的手,“我不可能背叛公主。”


    安乐似是没想到唐拂衣会突然发作,整个人都被甩到了一边。她踉跄几步站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地事,看向唐拂衣的眼中满是嘲讽。


    “公主?”她轻笑了两声,“你还真把她当公主供着?拂衣,你喜欢她,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她将你当什么呢?”


    “她是救了你,可是她不也救了我么?于她而言救一个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救你和救路边的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唐拂衣看着安乐一手撑在桌上,神态懒散,她眼中的红色已经褪了个干净,漆黑地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那个影子是如此懦弱而无能。


    安乐看着她的样子,又笑了起来。


    “拂衣,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畏手畏脚,什么都不愿意付出,却又什么都想要,怎么可能呢?”


    “你一无所有,苏道安的那一点喜欢和信任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可你又不愿意利用,你为什么不愿利用呢?”


    “因为你舍不得她,对吗?”


    安乐挑了挑眉,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臂在胸前,讽刺道:


    “可是拂衣啊,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若是不把她拉下来,要怎么拥有她呢?”


    就像是被冰冷地海水裹住身体,堵住口鼻,唐拂衣觉得自己几欲窒息。


    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两口气,才终于让自己暂且平静。


    “悦美人,请不要再说了。今日你我就当只是普通会面,我想你也应当不会希望自己今日所言被宣扬出去。”


    她后退半步,弓身施礼。


    “你我殊途,此后便不要再见了,拂衣告退。”


    言罢,唐拂衣立刻转身,两步走到门边,伸手搭上门栓,却又听安乐在身后唤了一声:“唐拂衣。”


    “最后一句话,你听清楚了。”


    她的声音不再如方才那般沙哑低沉,更多的是冷漠与狠厉。


    “苏道安先是苏家人,然后是北萧公主,最后才是她自己。”


    “而我安乐,永远先是我自己。”


    唐拂衣没有回头,夺门而出。


    春日里正午的阳光耀眼夺目,洒下金光一片,落在身上,唐拂衣却只觉彻骨地冷。


    她没有回千灯宫,而是径直去了尚宫局,向女官们撒了个谎,只说是陈秀平让自己先来这里等她。


    尚宫局的女官们都知道陈秀平今日进了宫,又都已经眼熟了唐拂衣,便也没有怀疑什么,十分爽快的带她去了那个常用地房间。


    关上门,所有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头,唐拂衣闭上眼,终于是浅浅松了口气。


    她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而后一步步走到书桌前坐下。


    房中寂静,安乐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却越发清晰。


    唐拂衣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曲肘撑在桌上,四下无人,她终于再克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她无法否认安乐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再正确无比,她想要报仇,却又一无所有,一无所知。


    但苏道安的善良与信任,又怎么能是她可以利用的东西?


    泪光朦胧了双眼,却始终没有落下,透过手指地缝隙,她看到书桌上那些陈秀平留在这里地译本。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到底有多长,这条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走到头之后,又是否能看到曙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她的身份,在她还是宫女的时候无人在意,一旦她想要向上攀爬,就会成为她最大的绊脚石。


    唐拂衣无法控制自己对安乐抛向自己的橄榄枝而心动,这是个机会。


    ……


    可这真的是个好机会么?


    躁动不安地心逐渐冷静,唐拂衣缓缓放下手,眼中的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安乐说的话是对的,但对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她想起今日在偏殿内发生的一切,这个女人,从楚楚可怜到咄咄逼人,甚至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


    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她靠冷情淮举荐上位,又与冷嘉明相识,势必也是冷家的一颗棋子。


    可冷清淮无子,只有七公主一个女儿,后宫中早有传闻,说她生七公主时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这么多年盛宠不衰却再无子嗣,想来传闻不假。


    而冷清淮的父亲是三皇子的老师,三皇子的母亲为救皇帝而早亡,萧祁对其极其看重,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冷氏自然是三皇子背后最大的助力。


    此种情况下,安乐若诞下皇子,真的会如她自己所言,是一件好事么?


    或者说……冷氏真的还需要再向皇帝引荐一个与自家毫无血缘的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南唐人,只是为了生一个孩子?


    就算是有,襁褓婴儿,如何能与已经能独当一面的三名皇子相提并论?


    唐拂衣向后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口气,心头又泛起一丝苦涩。


    闭上眼,恍惚间仿佛置身山巅,原以为安乐会是一条险路,但如今看来,四面依旧皆是悬崖。


    那些扰人地声音消失,耳边终于只剩下窗外空灵地鸟鸣。连着失眠了两夜,唐拂衣早已疲惫不堪,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竟是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地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何时还下起了雨。


    唐拂衣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睡了这么久,竟是也无人来喊她一声。


    她快步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尚宫局已经关灯落锁,大约是女官们把自己给忘了。


    出门前苏道安说了要她记得回去。


    唐拂衣顾不得其他,连忙将门关好,冲进了雨中。


    翻墙出了尚宫局,其他的宫殿也都熄了灯,想来已是深夜了。


    借着哗哗地雨声,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地侍卫,唐拂衣赶到千灯宫门口,却发现宫门还开了一条手掌宽地缝隙,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黄色的光。


    雨天千灯宫自然是不点灯的。


    唐拂衣心中隐约有了一丝预感,她听见自己地心砰砰直跳,缓缓推开门,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


    苏道安的身边摆着的依旧是那盏鎏金,她手中抱着一个布包,下巴搁在膝盖上,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红色的披风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拖在地上的一点被拿到前面来盖住了双脚。


    从门口望过去,就像是一只蜷着身子,坐在自己尾巴上的小狐狸。


    第46章 重要 “不知道。”苏道安答,“不感兴……


    唐拂衣不禁摒住了呼吸,她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苏道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坐在台阶上定定地望着自己。


    鎏金在她身边发出明亮的光,温暖了那方寸之地。


    所有的纠结与困扰似乎都在瞬间消解,唐拂衣心软一片,她快步穿过前院,跑到苏道安面前蹲下,正想解释什么,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公主眼睛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开始往下掉。


    唐拂衣愣了,连忙伸出手想要给她擦眼泪,指尖将碰到面颊前却又意识到自己淋了一路的雨,手倒是比苏道安满是泪痕的脸更湿一些,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又收回手,轻声向她道歉:“抱歉,公主,我回来晚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地响动,唐拂衣侧目,余光瞥见一抹黑色消失在转角。


    整个千灯宫的宫女皆着宫装,只有惊蛰因为带刀而日常都是一身深色劲装。


    唐拂衣心中了然。


    她又收回目光,凑近了些,轻轻笑了笑,像是哄孩子一般问她:“公主是在等我么?”


    “不是。”苏道安想也没想就答。


    唐拂衣听出她声音里赌气的成分,又问:“那这么晚了,公主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娘和二哥走了,我想他们。”苏道安道。


    唐拂衣一下呆住,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想家一定不是苏道安大半夜坐在这里的原因,但却一定是她真实地想法。


    她想到苏道安难过,自己也觉得难过。


    苏道安见到唐拂衣这幅样子,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


    想家是真,但她方才仅仅只是想让唐拂衣理亏,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就把这些说了出来。


    有些事既然求不得,那便不如不求。


    入宫两年,苏道安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人都道安乐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却不知她向来只要自己能要到的东西,而那些要不到的,即使是提出来,也只是扫兴罢了。


    比如现在,她明知眼前人没有帮她的能力,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欲望,反而引得他人也一同难过。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她抬手将眼泪抹掉,十分生硬地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怎么会?”唐拂衣愣了愣,不明白苏道安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千灯宫的人,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呢?”


    苏道安不答。


    唐拂衣连忙坦白:“晌午时我便离开了百灵宫,原本想着公主白日里要和家人过生辰不便打扰,便又去了尚宫局想看会儿夫人留下的译本,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她说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抱歉公主,下次不会了。”


    苏道安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她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将怀中的包裹夹在腋下,又提起鎏金,又空出一只手来拉着唐拂衣往殿内走。


    暖意顺着掌心传递过来,流转全身。小公主虽然不知道在外头坐了多久,但身上还是暖和的,想来是衣服穿得厚,也不会着凉。


    唐拂衣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跟着苏道安走到寝殿门口,这才察觉苏道安手上的那个包裹有些眼熟。


    “你先回去把身子擦干了,再换身衣服再来找我,我有话问你。”苏道安将鎏金放到屏风后的桌子上,拿了把伞出来递给唐拂衣,“记得穿暖和一点,着凉就不好了。”


    唐拂衣点点头,撑了伞快步又闯进了雨里。


    回到自己的屋内,果然发现自己出门前放在床上的那个包裹不翼而飞。


    她没多想什么,快速擦了擦头发,换了身衣裳便出了门。


    回到寝殿的时候殿内的灯只点了几盏,苏道安正盘腿坐在床上翻书,小肥啾在趴在自己的笼子里睡得正香,走近的时候,还能听见轻微地打呼的声音。


    见到唐拂衣进来,苏道安将书合上,冲她招了招手。


    唐拂衣走过去,在她身前单膝跪下,这个姿势她微微仰头,刚好能与苏道安对视。


    但苏道安却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很明显是有话要说,但又始终不曾开口。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她身边的包裹上,开口问道:“公主进过我的房间?”


    “我不能进你的房间吗?”苏道安微微抬起头反问。


    “自然可以。”唐拂衣道,“只是……公主拿我这包裹做什么?”


    苏道安的目光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想听到“包裹”二字,撇着嘴别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一样垂下了头。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她问道,又是一副委屈地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走?”唐拂衣有些疑惑,“走哪儿去?”


    “百灵宫啊。”


    “百灵宫?”唐拂衣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什……什么意思,公主是要赶我走么?”


    “明明是你自己要走。”苏道安抬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血口喷人。”


    一句话出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唐拂衣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


    “公,公主,你……我……”


    她想开口解释,却实在是有些不明白苏道安的意思,也想不通苏道安怎么好好地忽然又哭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在苏道安也仅仅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此前说,那个安乐是你幼时弄丢的挚友,也是你很重要的人,如今她成了悦美人,今日召见你,难道不是想要你过去和她一起吗?”


    唐拂衣总算是明白了苏道安的意思,明白过来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这小公主是为何如此确信自己会要去安乐那里。


    “公主希望我去么?”


    这样的苏道安让她忍不住想逗一逗。


    苏道安一听这话果然又是面露不悦,但她不说希望也不说不希望,只是又反问了一句:“我希不希望重要吗?”


    “重要。”唐拂衣点点头,“如果公主不希望的话,我就不去了。”


    苏道安愣了愣,她看着唐拂衣的眼睛有些不解,又垂下头,似乎是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再抬头的时候,那些不悦与委屈都消失了个干净。


    “你曾说过安乐是你重要的人,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你一定也是想去的吧。”她认真地看着唐拂衣,“我之前说过,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所以你如何决定,我就如何希望。”


    这下轮到唐拂衣怔住。她原以为以苏道安这一副委屈的模样定是不想自己走的,却未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正如惊蛰所言,若是安乐公主不愿,即使是皇后也不可能强行从千灯宫带人。


    可即便如此,苏道安还是愿意将这件事情完全交给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意愿十分重要,除了她自己。


    唐拂衣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整整一个下午的纠结是多么可笑——


    一个自始至终都在欺骗自己之人试图说服自己去背叛一个始终对她抱有善意并且无比真诚之人。


    而自己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过这其中的利害。


    “你不用有什么顾虑。”苏道安见她面色不大好,以为她是在为安乐担心什么,“我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也不会去找她的麻烦。至于怎么把你调过去,这也不难,可以我去和皇后娘娘说,就说我腻了……”


    “公主,我不想走。”唐拂衣连忙开口将苏道安打断,“我腻了”这三个字从苏道安的嘴巴里说出来简直像是一把利刃直插进她的胸口,令她心生恐惧,呼吸不能。


    “什么?”苏道安又问了一遍,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信。


    唐拂衣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公主,我不想离开千灯宫,也不想去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那里。”


    苏道安呆了一会儿,而后眨了眨眼:“真的?”


    嘴上这么问,实际上嘴角却已经克制不住的向上翘起。


    “真的。”唐拂衣看着她那根本掩不住地欣喜,心中的那一丝恐惧很快也就消失了。


    “那你前两日都躲着我干什么?”苏道安问。


    “公主知道,我对皇上心存芥蒂,安乐成为皇上的嫔妃,前两日我确实有些心绪不宁。”唐拂衣道,“本想着把事情解决了再向公主解释,没想到让公主误会了。”


    “更何况,公主都知道我不喜欢皇上,若是去了安乐那里,我岂不是要天天见到讨厌的人?”


    苏道安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指了指身边地那个包裹。


    “那这个呢?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只是恰好收拾东西罢了。”唐拂衣挑了挑眉:“公主去我的房间却只拿走了这个包裹,难不成是怕我偷偷跑了?”


    “我……”苏道安像是被说中了,一丝红晕爬上她的面颊,“是又怎样?”


    “公主知道这包里是什么吗?”唐拂衣问。


    “不知道。”苏道安答,“不感兴趣,不想知道。”


    唐拂衣轻笑了笑:“公主打开看看。”


    苏道安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唐拂衣是在打什么主意。


    可对方那有恃无恐地笑容实在是令她有些好奇,她将那包裹拿过来,解开外头的一层布,里头是一个软软的略有些厚度的垫子。


    那垫子被对折了一下,苏道安将它打开来,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第47章 生辰 “生辰快乐,我的小公主。”……


    那竟是一张小弓。


    小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她抬起手揉了揉,看了看唐拂衣又看了看那弓,又揉了揉眼睛。


    这才确定自己看到的并非幻像。


    那弓只有巴掌大小,弓身由竹子制成,金银片被组装成花朵的形状,配了珠链点缀在头尾,十分好看。”好漂亮啊!“苏道安伸手抚过那竹弓,看着就爱不释手,又拨了拨那金银丝绕成的弓弦,“这是哪里来的?”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地,满是惊喜,方才的那点阴霾一扫而空。


    “我自己做的。”唐拂衣道,“公主爱灯,宫中人尽皆知,想必生辰时会收到许多。但我那日在校场,见公主抱着银鞍军那重弓的模样,虽有些吃力,但亦是欢喜,便想着做一把小的送给公主。”


    “但我不懂弓箭,亦没有材料,只能按着自己心里头想象的样子做了一把,只中看,不大中用,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她看着苏道安开心的样子,亦是欣喜,“等日后,我定再给公主做一把真的。”


    话音刚落,只见苏道安突然弯下腰,二话不说在唐拂衣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不嫌弃!我特别喜欢!”她眉眼弯弯,将那弓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又道了一声:“谢谢拂衣!”


    唐拂衣浑身僵住,湿软的触感在面颊上还未散去,最初的温热过后,很快就变成一片冰凉。


    她看着苏道安在床上跪立起来,将那张小弓与床头那盏巴掌大的小宫灯挂在了一起。


    安乐公主的寝殿里每一样物品皆是上乘,那竹弓拿在手里的时候还算好看,与那灯摆在一起,便实在是显得有些廉价。


    唐拂衣想,苏道安定然是见过许多宝贝的,自己做的这把弓她一看应该就明白是什么材质,但眼中的喜欢却做不得假。


    她喜欢的或许不只是这张弓,而是自己的心意。


    而这种喜欢,也令她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窗户本就没有关死,细雨打在屋檐发出淅淅沥沥地声响,微风将不知名的花香与清凉一同递进窗子里,时间似乎放缓了脚步。


    苏道安细细将那弓调整好位置,微微回过身子,垂头问唐拂衣:“怎么样?”


    竹弓上的珠链垂下来,一晃一晃地蹭着少女柔软地长发,发丝落在肩头,一小部分自锁骨处滑落,微卷着垂在胸前。


    窗外夜凉如水,少女的笑却明媚嫣然。不知是哪盏灯中跃动地烛火照在了琉璃珠上,反射出五彩斑斓地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欢快地跃动。


    “好看。”


    似是被蛊惑了一般,唐拂衣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那灯,还是在说那弓。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苏道安,看她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又坐回了床上,才撑着床榻的边缘微微起身,道出了那最后一句:


    “生辰快乐,我的小公主。”-


    一场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皇宫内一片寂静,偶有值班的侍卫提着灯笼,身披蓑衣自宫道上走过,踩进水坑里溅起点点污泥。


    城外的街道上见不到行人,醉天香的灯火也已经熄了大半。手边的蜡烛燃尽,白衣书生趴在窗边的的桌上呼呼大睡;樽中的美酒见底,公子王孙醉倒在美人乡中。


    三月末的萧都城内春意正浓,城外的荒草地上也泛起点点绿意。


    顺着车辙的痕迹越往北去,春色愈淡,到了北境,竟还有积雪未化。


    城楼高耸,有一人着了银色轻甲,身披白色斗篷站在楼上,身后是城内安宁祥和地灯火万家,眼前是城外无边无际地苍茫戈壁。


    左右两侧迭起地山峦上还盖了薄雪,长城如一条弯曲地长龙匍匐于起伏地山脉,绵延向远处,偶有破损处,用大大小小的碎石堆砌成石壁,


    月光皎洁,落在女人如瀑布般散落的长发上,猎猎北风吹起丝丝银白。


    身后传来缓慢地脚步声,气定神闲。何曦没有回头,银鞍军中能有如此脚步声的,唯有一人而已。


    “你房中点了烛却无人,我就猜你在这里。”男人行至何曦身侧,他同样也披了件斗篷,内里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其松风水月之姿。


    那男人比何曦矮了些,身形算不得瘦弱,但站在何曦身边,竟是显得有些娇小。


    “班先生。”何曦微微侧过身子唤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天将破晓,你怎么也还没睡?”


    “村南郭大娘家的小子,说是今日见了你军中将士觉得威风,闹着想要一杆银枪。”班鹤道。


    “那小子才五岁吧?”


    “嗯,给他娘骂了一通。”


    两人一同笑出了声。


    “我看他那欢喜不像是假的,便想着给他做一把木头的,一不留神就做到了现在。”班鹤道,“然后就睡不着了,干脆就出来走走。”


    “又通诗书又会做小木枪,怪不得人都道班先生是神人呢。”何曦开玩笑道。


    “何帅过誉了,班某不过一介布衣,闲来无事罢了。”班鹤随意笑笑,“何帅也是睡不着么?”


    何曦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远处。


    “今日是我祖父的忌日。”她开口道。


    北境的风吹了两年,何曦的声音里也变得低沉沙哑,却依旧掩不住其中的落寞与悲伤。


    班鹤微微一怔:“你从前从未与我提起过。”


    “嗯。”何曦勾唇,“从前大仇未报,我无颜见他。”


    “仇?”班鹤疑惑,“何老将军莫非并不是死于急病?”


    何曦叹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城墙,仰头看那皓月当空。


    “祖父是被何氏旁□□三个畜生毒死的。”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却又很快消散殆尽,只余下满满地思念。


    “父亲走得早,祖父带我打仗,教我兵法,但他却不希望我如历代何氏子弟一般继承银鞍军统帅地位置。


    他常言,这条路太苦,也太累。何氏主脉人丁不旺,传到我这一辈,既无男丁,本也就是传承不下去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


    “他说,他不希望我沾染军权,只希望我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何老将军是看得通透之人,眼光也不错。”班鹤接了一句,“苏二确是良人。”


    何曦没有否认:“我不是什么心有大志之人,此事我本是无异议,祖父对我极好,只要能让他老人家放心,我也愿遵循他的安排。但那三个畜生,杀我祖父竟还试图夺了银鞍军的军权,我怎能让他们如愿?”


    她咬牙切齿,声音悲怆。


    “可恨当年我没有能力,亦找不到证据,此番虽也并不能称得上是完满,但如论如何总算也是报了仇。只是,祖父希望我相夫教子,安稳度日,我却依旧忤逆,着实是不孝。”


    “何帅真这么想?”班鹤问了句。


    何曦目光晦暗不明,垂头不语。


    班鹤本就心中了然,见她这副样子,又轻笑了笑:


    “何老将军不愿你继承银鞍军,是因他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但他亦希望你有能力自保,否则他若真只希望你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又何必带着你四处奔波,教你行军打仗?倒不如让你在闺阁学些琴棋书画,礼仪诗书?”


    “更何况,你如今的功名是靠你自己取来的,何帅又何必妄自菲薄?”


    何曦转头盯着班鹤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愤恨逐渐化开:“看来传言确实不假,班先生果真是神仙。”


    “何帅还是莫要拿我打趣了。”班鹤扶额苦笑。


    “怎是打趣?”何曦亦是笑道,“新科状元拜官不到半年便辞官说是要云游四方,如今姐姐成了当朝皇后,弟弟亦是朝中重臣,你却跑到这么个苦寒之地呆着。”


    “如此潇洒,若不成神,倒是可惜了。”


    班鹤听得出何曦话中玩笑的意思,倒也没有反驳,他看着何曦,正色道:“辞官是因我发现那并非是我的理想之地,礼法崩坏,这表面上的平和也不知能维持得了多久。而我云游四方,也不过是在寻一处栖息。”


    “如今我心之所向在此,并不觉得辛苦,亦不觉得可惜。”


    何曦收了笑,只是定定地盯着班鹤看,班鹤亦是不发一言,坦然与她对视。


    天边泛起白肚,月亮渐渐淡出云层,只留下一汪虚影垂于广阔地平野。


    一男一女立于城楼之上。


    良久,女子星眉微动,她抬手撩起自己的长发,“刷”地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剑。


    一道银光划过男子因震惊而瞪大的黑眸,那如瀑般的长发自耳根处被齐齐斩断,女人大手一扬,青丝自城楼上零落而下,又如一缕黑烟,很快就消散在的风里。


    “这头发太碍事,我既已决意带着银鞍军驻守在此,不如斩了一了百了。”何曦道,“班先生觉得呢?”


    班鹤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来。


    “班先生觉得,如今草原虽安稳,但这长城还是要抓紧修一修,万不可懈怠了。”


    何曦轻笑一声:“自然。”


    “回去吧。”班鹤道。


    “嗯。”何曦答。


    青丝飘散,城楼高耸,再无人声-


    日光弹指,花影时移。


    东南战事暂歇,西北安定,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日子都是鲜少的平静与无聊。


    自那日生辰过后,唐拂衣再没有与安乐有什么联系,几次在宫中偶然碰见,双方也都默契当做互不认识。


    只是听说悦美人受封后便独得盛宠,引得宫中人人嫉妒,但这也都与千灯宫没什么关系。


    送去孙氏的信很快就有了回应,信中说明,孙氏此辈并无流落在外者,唐拂衣失落之余,亦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


    陈秀平仍旧是每月进宫一次给唐拂衣上课,两人逐渐熟悉后,除去译官的事务外,也时不时会与她说些前朝之事。


    唐拂衣一一记下。


    萧祁登基到现在不过三年,膝下皇子不多,除了皇后班清淑嫡出的皇长子萧景琪与七皇子萧景华外,还有三皇子萧景弈与五皇子萧景珩。


    三皇子萧景弈生母是侍女出身,却为救萧祁而早亡,大约是因为心怀愧疚,萧祁对这个儿子多有看重。


    五皇子萧景珩则是淑妃秦丽之子,秦俪的父亲曾官拜兵部尚书,如今已告老还乡,有一个哥哥是萧都城中玄武营副使,掌城东守备之事。


    萧祁看似并无立储之意,朝中众人却明里暗里都有站队。


    原本的北萧两大世家,如今何家只剩下何曦一人远在边疆,而苏家又只有一个女儿未嫁,自然变成了众矢之的。


    只是这些人觊觎归觊觎,亦不敢真的有什么动作。


    唐拂衣试探性的问过陈秀平苏家的立场,陈秀平却只说苏家历代只忠帝王。


    她如此说,唐拂衣亦不好追问。


    苏道安的病逐渐稳定下来,唐拂衣依旧抽空去葛柒柒处学习针灸之法,几次下来自己也能上手练习。


    然而不论她去多少次,那男人都没有再有第一次那样的反应。


    日日无聊,春去不觉。


    直到春花落尽,翠叶顷盖,方觉盛夏已至。


    第48章 死局 至此,已成死局。


    宣明三年夏。


    东南,青崖关。


    大将军苏栋重整轻云、白虎二军,再下燕仪、平仪、临平三城,南唐节节败退。


    捷报接连传来,朝野上下一片大喜。


    然,七月未央,滂沱大雨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连下了三天三夜。


    扰月山北支脉本就陡峭,禁不住大雨连日的冲刷,北坡大量泥沙石块巨砾直泄而下,瞬间堵住了唯一一条通往青崖关的粮道,南坡与主脉上方相连的山体本就不稳,遭此一劫直接崩塌而下,将自其下方而过的追月河拦腰截断。


    追月河的水本就涨得厉害,河道被堵,大量河水漫出河堤,一部分自支脉南面被截断的部分泻下,形成一个微笑的瀑布,而更多的部分则是积在扰月山北,淹没了周边的平地,也淹没了大半座彭州城以及自彭州到沙石堆积处的那一部分粮道。


    如此情形,正是直接将轻云骑和白虎营众人完全阻隔在了青崖关外。


    彭城百姓怨声载道,青崖关外车马不通,苏家的海东青顶风冒雨将急报送从到了萧都城中。


    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雨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彭州一事很快就安排妥当,封大皇子萧景琪为赈灾使亲自率人前去赈灾,而谈及东南战事,却是众臣默声,气压一片低迷。


    青崖关恰坐落于扰月山与景山之间的中断处,南侧挨着扰月山的北支脉,那是扰月山系最高险地一处山脉,北侧景山断崖峭壁直入云,往西北处是险峻的高山峡谷,往东南处则是地势开阔平坦。


    这座地势高险的关隘,实际上曾经是南唐西北边境最有力的一道防线,易守难攻。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青崖关不仅守护着南唐西北部的五座城池,同时也是南唐北面防线最有力的支援——平原地带,援军日夜兼程,最快一日便能拍马赶到。


    可以说只要青崖关在,北萧就无法真的对南唐造成什么威胁。


    然而,两年前白虎营前统领班旭率军一举攻下青崖关,而萧祁当年之所以不惜靠逼宫上位,正是因为在这北萧士气大涨的紧要关头,先帝却贪图美色,一意孤行想要接受南唐的求和。


    这一行为引起众怒,而这部分愤怒者也最终成为了萧祁的助力。


    可谁也没想到,萧祁登基后,正当众人都认为能一举拿下南都之时,前线却传来了班旭急病去世的消息。


    林恒紧急接手白虎营后,虽不再如班旭那般势如破竹,但总还是胜多败少,直到此前“庄生晓梦”一案,北萧接连战败,再之后苏栋接手,退守青崖。


    但不论如何,只要青崖关还在北萧手中,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如今天降大灾,粮道被堵,河道截断,青崖关以南上万北萧士兵不仅断了粮草供应,更是无路可退。


    而这雨看着并不像要就此止住的样子,若是不能赶快想出办法,大雨再落下来,北边水位再涨,漫过粮道上的沙石,头一个被冲掉的就是北萧军队。


    到那时,就不再是青崖关失手这么简单,轻云骑和白虎营的将士后有洪水围追,前有南唐堵截,粮草断供,极有可能在顷刻间全军覆没。


    若真如此,不仅仅是明帝登基后这二年半的时间功亏一篑,北萧先前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更是会使北萧元气大伤,战争局势直接反转。


    而对于苏氏而言,这更是灭顶之灾。


    苏栋急报中所言,粮道上堆积的巨砾足有四人高,距离青崖关最近的彭州此刻又是自身难保,大量灾民尚且需要靠临近的绵州与益州安置收留,根本抽不出人手。


    而绵州与益州虽已经有使者快马加鞭送去急令,但洪水太深,若要潜入水中搬运如此巨砾,几乎是天方夜谭。


    若是要等洪水自行消退再行疏通,此般天气,亦不知轻云骑和白虎营是否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至此,已成死局。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就连时常高谈阔论的老臣如今都不发一语,满堂中,只余帝王急促而愤怒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越发清晰。


    “怎么了?哑巴了?”萧祁气道,“平常一个个不是都能说会道的很吗!紧要关头倒是无人说话了?”


    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了兵部尚书冷应乾的身上。


    “冷尚书,你说。”


    两鬓斑白的老人有些犹豫地垂头弯腰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二,一则,既然暂且无法疏通两路,不如先让大将军派出人马将那被堵塞之处堆高,也好防患与未然;二则,需赶快派遣军队,另辟蹊径运送粮草物资到军中,以防南唐趁此空袭偷袭。”


    “冷尚书久不在带兵在外,怕是痴了吧?军粮短缺,大将军如今是一人守三座城,又如何还能分出人手去堆高沙石?若分出了人手,岂不是被越困越小?


    一旦燕仪被南唐打回、平仪、临平二城亦是难守,我军退守到青崖关,到时候都不用南唐只需要将青崖关到平仪城中地路线一堵,天降大雨便能兵不刃血,将我军全部淹死在其中。”


    “那难道陈相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回陛下,臣以为,与其一味防守拖延,不如令其集中所有兵力背水一战,快攻突破,只要将端义,瑞义二城拿下,便也不再怕洪水泛滥了。”


    “如此,若是未能拿下,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情况危急,本就只能兵行险招,且不说以南唐现在的实力我方若是拼尽全力胜算应当也有五成,不论怎样也总比等着被活活淹死要好。”


    “但如此做,还是要运粮啊。”不知是谁又提了一嘴,“景山为西北走向,西坡皆是断崖峭壁,实难攀登,所谓另辟蹊径,要如何做呢?”


    “可自彭州以北,由扰月山主脉,经过截断之处之后,自缓坡下山到追月河南段,再沿追月河走便可抵达军中。”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沉默。


    原因无他,但凡对扰月山系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扰月山主脉,虽说相较景山好些,但彭州到青崖一线,正是最高最险的一段山脊,山中丛林茂密,地形奇异,蛇虫横行,常有野兽出没,气候多变。


    走是能走,但若无熟悉地形者带路,怕是连出山都够呛,更别说还要携带物资,运送粮草。


    “谁能运粮?”萧祁持手立于高阶之上,甩手将那文书狠狠甩到阶下。


    “朕就问,这粮,谁能运?!”


    阶下众人大气不喘,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这帝王的雷霆震怒,却是无人回应。


    半响,终于有一人自人群中站起,快步行至正中,躬身拜下。


    “陛下,臣愿前往。”


    众人侧目,萧祁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正是兵部侍郎,当今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同时也是已故白虎营前统领班旭之子,班鸿。


    “陛下,臣父生前常年带兵在外,曾与苏将军一同走过彭青一线,臣年幼时听他提起,虽未亲身经历,却也有些了解。若殿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臣愿意走这一趟。”


    “好!”萧祁道,“班侍郎,此事若能成,朕必有重赏。”


    “谢陛下。”班鸿开口,“陛下,臣还想向您举荐一人,可作为向导。”


    “哦?”萧祁眼睛亮了亮,“何人?”


    班鸿抬头,目光坚定,声音洪亮:“安乐公主,苏道安。”


    “安乐?”


    萧祁愣住,微皱起眉,他似乎对这个要求不仅有疑惑,还有些许不满。但还未等他开口,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急道:“不可!”


    苏知砚起身走到正中:“班大人,臣妹年方二八,本就体弱多病,前些日子中了庄生晓梦的毒身子更是还未好全,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经得起如此舟车劳顿,更别谈作为向导,班大人此番提议,实在是荒唐。”


    萧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班鸿,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苏大人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班鸿道,“安乐公主虽为女子,却也是在军营中出生,她自幼便经常跟着苏将军四处征战,此事人尽皆知。臣父曾提及,他与苏将军同走彭青线时,安乐公主恰也在军中。且她的病到如今也已经稳定,只要定时服药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彼时吾妹不过十岁,不过就是随着父亲走了一趟罢了,深山地形崎岖,到现在她还能记得什么?”


    “记不记得,谁又能说的准?”班鸿似是早有准备一般,“但如今朝中确实只有安乐公主一人走过这条线,十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只要走过总能有些印象,到了山中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班大人如此冠冕堂皇,万一安乐在山中出了什么事,大人可能负责?”苏知砚咬牙切齿,大声质问。


    “我自是不能负责。”班鸿面对苏知砚的质问却丝毫不惧,声音比之苏知砚只大不小,“只是如今粮道被堵,河道截断,青崖关外数万将士就等这着粮草和药物救命,难道在苏大人眼中,我北萧数万开疆拓土之将士的命,还抵不过令妹一人吗!”


    “你!”


    苏知砚面色难看,胸口快速起伏,却又被班鸿问得哑口无言。


    班鸿说的这些他自然都懂,但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去冒这九死一生的大险。


    朝中无人说话,班鸿没有再看苏知砚,只是转过头面对萧祁,拱手在身前道:“陛下,臣虽听家父说过这条线路,但终究是没有亲自走过,此事本就艰难,若能得安乐公主相助,想必成功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望陛下三思。”


    萧祁的目光在苏知砚和班鸿之间逡巡,进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大约是觉得此事须得慎重,最终也没有当朝做出决断。只是退朝后,又将相关人等喊道了乾元殿仔细商议。


    而皇后的凤仪宫中,此时正有两人坐在榻上,焦急地等待着前朝的消息。


    午膳已经摆上了桌,香气溢满屋子,却也无人有什么动作。


    直到杯中茶凉,才终于有一个内侍官匆匆跑了进来。


    “参见……”


    “怎么样,有消息了么?”苏道安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跑到那内侍面前打断了他的行礼,唐拂衣站在塌边,转身看过去。


    第49章 离宫 “这一路凶险异常,一不留神就会……


    班清淑也走了下来,她不如苏道安那么焦急,眉眼间反而满是担忧。


    “有了有了。”那内侍连忙应答,“皇上刚刚下旨,要班鸿班大人带兵运送粮草物资去青崖关,安乐公主作为向导随行。”


    “好。”苏道安似乎是一下子松了口气,面上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什么时候出发?”


    “说是即刻出发,越快越好。”那内侍道,“圣旨应该很快就会送到千灯宫了。”


    “好。”苏道安点点头,她转过身,对班清淑行礼道,“皇后娘娘,安乐先回千灯宫了。今日多谢娘娘相助,日后若有机会,安乐必会报答娘娘和班大人。”


    “安乐。”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班清淑连忙叫住了她。


    “你可是真的想好了?”她似乎依旧是有些不放心,“这一路凶险异常,一不留神就会失了性命,你,要不再想想罢。”


    苏道安轻笑了笑:“多谢娘娘关心,但我父兄被困,我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是一条死路,我也定是要去的。”


    “更何况彭青线我幼时跟着父亲走过,只要不迷路,其实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难走。”


    唐拂衣在一旁听着,这句“只要不迷路”,从苏道安嘴巴里说出来,总觉得听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未必简单。


    “……”班清淑抿着嘴犹豫了片刻,最终也只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


    苏道安应下,转身出了凤仪宫,提着裙子匆匆往千灯宫赶。


    唐拂衣在后头,她比苏道安高了将近一个头,竟是几乎都要小跑起来才能堪堪跟上。


    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圣旨也恰好同到了,苏道安接了旨,小满已经按着苏道安离开前的吩咐,收拾好了要带上路的行李。


    “公主,我去找葛司医拿药。”她开口道。


    “嗯。”苏道安点头。


    班鸿那边整军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苏道安这边由于提前就有了准备,如今倒是能稍稍歇上一歇。


    内殿中只余下三人,大约是方才走的确实是有些快,苏道安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喘了两口气,待到呼吸平稳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拂衣,这次多亏了你。”她抬头望过去,平日里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如今隐约可见泛红,整个人都略见疲态。


    “若不是你,恐怕今日还不能有此结果。”


    唐拂衣没有说话,只是冲苏道安安慰性的一笑。


    自知道青崖大雨后,小公主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夜惊醒两三次,事发之后更是焦急,甚至想要亲自去向萧祁请求运粮。


    唐拂衣直觉此事不妥,连忙将她拦下。


    “公主本是后宫中人,若是就如此去找皇上说这件事,恐怕会引起皇上的不满和怀疑。”


    “那怎么办?”苏道安问。


    唐拂衣思索片刻,只说:“公主不如找一个信得过的,却又似乎没有那么相熟的,能在朝中说的上话的人去试一试。”


    话到此处,苏道安也觉得唐拂衣说得有理,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过后,便想到了皇后娘娘的弟弟,班鸿。


    班旭去世后,其嫡子班鹤也辞官离开,自那之后,班氏在朝中的势力便逐渐低微,只剩下班鸿一人为兵部侍郎。而班清淑虽为皇后,却并不受宠,亦不喜争抢,只是谨守职责,从不逾矩。


    班氏姐弟二人皆是本分之人,班鸿虽然低调,但有能力亦有话语权,此事由他来提,再合适不过。


    苏道安去找了班清淑帮忙,此事对班氏而言亦是一个机会,班清淑十分爽快的就派人给班鸿传了信。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只是有些对不起我二哥。”苏道安抿嘴,“没提前知会他一声。”


    “苏大人在朝中如此与班大人闹一场,反而是打消了皇上的疑虑。”唐拂衣道,“公主不必觉得自责,苏大人担心你,此事若是提前让他知道,恐怕不好办。”


    “嗯。”苏道安点点头,依旧是神色淡淡,情绪低落。


    “公主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之后恐怕是要受罪了。”惊蛰道,“我派个人去班大人那里盯着,有消息了提前回来喊你。”


    “嗯。”苏道安又点点头。


    唐拂衣垂头站在一边,苏道安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青崖关,而她的恩师王甫如今正是南唐主将,这或许正是她与他联系上的大好机会。


    考虑到安乐公主的身体状况,葛柒柒自然是要随行的,小满要照顾公主的起居,大约也会跟随,而惊蛰向来贴身护卫,得快些找个借口让苏道安把自己也带上。


    正思忖间,却感受到苏道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唐拂衣抬起头,四目相对,苏道安似乎是思考了什么,忽然开口道:“惊蛰,拂衣,你们俩都去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


    唐拂衣微微一愣,惊蛰却似乎对此安排并不感到意外,她转头看了唐拂衣一眼,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和言语,只应了声“是”,转身就要离开,唐拂衣连忙也应声跟上。


    出了内殿,她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惊蛰身边,问她:“公主不带小满一起?”


    “不带。”惊蛰没给她一个眼神,言简意赅。


    “为什么?”唐拂衣又问。


    “这一路不好走,小满自幼在苏府长大,公主不会让她涉险。”


    眼看着惊蛰就要跨进房间,唐拂衣连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那公主为什么带上我,我也没有经验。”


    惊蛰脚步一顿,侧过脑袋神色古怪地上下将唐拂衣打量了一遍:“如果你不想跟着去,可以和公主说,她想必会尊重你的意愿。”


    “我……”唐拂衣松了手,一时卡顿,站在原地看惊蛰进了屋。


    她自然不会是不想跟着,但不知为何,苏道安方才看着自己思考的那个眼神,总让她有些不安。


    小公主虽然聪明,但除了撒娇和哭,她很难通过眼神藏住什么情绪,就像方才,唐拂衣明显感觉她是有所盘算。


    班鸿的动作很快,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已经准备完毕,传话的人来到千灯宫的时候,苏道安这边也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陈秀平正拉着苏道安的手千叮万嘱,她自然是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涉险,但同时她也明白,如今这是能够给到轻云白虎二军支援的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方法。


    从萧都城出发,到邻近景州,走水路向东到茨州,那里是北萧最大的粮仓。再从茨州南下到彭州以西的绵州,稍作休整后,从绵州向东,途径彭州,上扰月山,进入彭青一线。


    顺流而下,不出一日便到了茨州。


    彭青一带连日大雨,临近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茨州再往东南去坐船风险太大茨州刺史骆维接到急令,早早地便已经备好了军粮和药物,牢牢绑在了马上。


    众人在茨州做了交接,没有耽搁太久,只是稍作休整,又即刻上路。


    情况紧急,为了节省时间,所有人一路皆是快马。


    幸运的是这几日仅仅是天色阴沉,并无雨水。


    马蹄踏过坑坑洼洼地地面,肮脏的泥浆溅起在飞扬的衣摆,众人皆是浑然不觉。


    唐拂衣虽自幼习武,骑术尚可,但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很快就感到有些体力不支。而苏道安似乎也慢了下来,与她一同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尽管如此,唐拂衣跟着苏道安的节奏,两人虽是稍微落下了一点,却也始终并未脱节。


    穿过一片树林,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无月夜路难行,班鸿命令众人就地休整。


    休整的地方不远处就便有一条小河,唐拂衣跟着众人一起去打了水回来,见到苏道安正坐在一块足有大半人高的石头上,石头后面紧挨着一棵大树,枝丫上插了一支火把。


    她身边稍高些的石块上放了一盏巴掌大的宫灯,那正是总挂在她床头的那一盏。


    跃动的火光形成的光影落在她那一身红色的翻领骑服上,显得那颜色越发漂亮英气。


    她的腰间绑了一柄精巧地匕首,长发高束在脑后,膝上盖了条薄毯,却只盖到了脚踝,双脚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着。


    黑色小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抱在手里,小姑娘正细细清理上头已经结了块的泥浆。


    她不再似在宫中时那般施粉描眉,看着却反而比在宫中时更加娇俏可爱。


    唐拂衣走过去,将水壶递过去:“公主,喝点水吧。”


    “嗯,谢谢拂衣。”苏道安点点头,将手中的小靴放到一边,接过水壶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你也坐。”


    “公主把毯子往下挪一点吧。”唐拂衣垂下眼看向苏道安露在外头的一双脚丫子,正想伸手将那毯子往下拉一些,苏道安却稍稍往后一躲。


    “不要。”她撇了撇嘴,开口道,“他们都在那边呢,看不到这里的。”


    她说着又将脚稍稍伸向了唐拂衣一点晃了晃:“你看,我的袜子湿了,得趁着休息的时候伸出来晒晒,不然闷着可难受了。”


    唐拂衣目光下移,果然见到那白色的袜子上晕出小片水渍。


    抬起头,又见到小公主一脸得意的模样,倒是与之前一模一样。


    唐拂衣有些无奈的笑笑,走过去,双手一撑便坐上了那石头。


    似乎是十分自然地,苏道安往她这边挪了挪,歪着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


    第50章 逃吧 “公主,若是我说,我心中有恨,……


    阴云密布地夜里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大约是树林阻隔了热气,晚风送来夏日里难得得清凉。


    唐拂衣没有动,苏道安身上的温度隔着单薄得衣料传递过来,并不觉得热,反而多了几分温暖。


    “要不你也脱了晒晒吧,不然老闷着多难受呀。”


    身边人忽然开口,甜软地嗓音如同一道清冽地水流划过耳廓。


    唐拂衣想了想,也将鞋子脱了下来,果然舒服了许多。


    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惊蛰盘腿坐着,她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但上半身却依旧挺拔。


    唐拂衣从前就觉得她的一言一行都凌厉果断,虽然与小满同在苏道安身边,却不似寻常地宫中人,直到如今才明白那种如刀出鞘般地冷冽感到底来自何处。


    葛柒柒盖了条毯子,枕在她的腿上睡得正香。


    惊蛰的手掌轻轻覆在葛柒柒的头发上,火光下她向来凌厉地面部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唐拂衣静静的看着,忽然感到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动了动。


    “惊蛰睡觉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苏道安轻笑了一声,“感觉就像是在打坐一样。”


    唐拂衣听她这形容,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我小时候就不爱看看她这么睡,每次都在她身边想各种办法闹腾,搞得她可烦了。”


    “公主扰人美梦,竟然没有挨揍?”唐拂衣开玩笑地问了句。


    “惊蛰才舍不得揍我呢,我一哭她就心疼了。”苏道安的声音里多了丝骄傲。


    确实如此。


    唐拂衣在心里对苏道安的描述表示赞同。


    “那她怕是没睡过多少个好觉吧?”


    “其实也还好。”苏道安道,“虽然惊蛰不会凶我,但葛柒柒会吓唬我,她说打扰别人睡觉,以后喝药就会更苦。”


    “你信了?”唐拂衣问。


    “我本来是不信的。”苏道安似乎是颇有些不满,“但是我去问了我娘和我大哥,他们都说葛柒柒说的是真的,我就信了。”


    唐拂衣又一次笑出了声:“宫里人都说,公主自幼在便随着苏将军四处征战,我原本以为军中条件多是艰苦,今日听公主这么说,竟觉得十分有趣。”


    “若要和宫中比起来,那自然是苦的没边。”苏道安道,“不过能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在一起,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但实际上真正凶险的情况他们一般都会让我在后方呆着,其他时候也总还是会护着我些。”


    “所以虽说我总是跟着到处跑,但真要论起行军打仗嘛,我还只是个半吊子,跟何曦姐姐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公主很佩服何帅?”唐拂衣忍不住问了句。


    “自然!我也想像何曦姐姐那么厉害。”苏道安说着,声音里又多了些沮丧,“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太可能了。”


    “公主现在就很好。”唐拂衣道,“天降大雨,整个北萧真正能走彭青线的也唯有公主一人而已。”


    苏道安这一次倒是没有否认,她将荡在空中的双脚收起来,又往旁边挪了挪,侧过身子,学着葛柒柒那样,不由分说仰面躺在了唐拂衣的腿上。


    柔软的长发散落在她身边,唐拂衣一时怔愣,却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伸手帮她把毯子盖好。


    “其实我从前跟在爹身边,也只顾着贪玩了。”苏道安看着天空有些出神,“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爬树摘果子,下水捞鱼,有一次吃了有毒的菌子,还见到一堆石头变成了一窝小狗。”


    “公主还会这些?”唐拂衣听着不禁有些惊讶。


    “自然。”苏道安冲身后那棵大树歪了歪头,一脸得意,“诺,就这棵,我十几秒就能上去。”


    唐拂衣回身。


    他们二人身后的这棵树少说也有十人高,而她犹记得曾有一次在御花园放风筝时,风筝挂在了一棵仅有四人高的树上,苏道安却只是在树下急得团团转。


    最后还是内侍们找来了梯子,好不容易才将那风筝拿了下来。


    唐拂衣仰着头,想象着苏道安蹭蹭爬树的样子,不禁咋舌。


    “你不信?”苏道安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我爬给你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唐拂衣连忙将她摁住。”我信。“她开口道,“公主说什么我都信,但今日骑了那么久的马,天一亮又要上路,还是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苏道安嘴上有些不服,却也听了唐拂衣的话又乖乖躺好,“从前我跟着轻云骑到处跑的时候,我们走的比这还远呢。”


    唐拂衣抬起手帮苏道安拂去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似乎每次说到有关宫外地事情,眼前人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


    涉川。


    陈秀平年轻时叱咤朝堂,却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远涉山川,看遍这世上不一样的风景。


    而如今的苏道安,能翻高山,越野岭,却跳不出那一堵矮小地宫墙。


    唐拂衣有些心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总是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情,但对每一件都无能为力。


    苏道安也安静了下来,她看着唐拂衣眼中流露出的落寞,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拂衣。”


    “我在。”唐拂衣应道。


    “当年那位南唐来的公主……和靖公主,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唐拂衣愣住,她未料到苏道安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那件事情,甚至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其实是在问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唐拂衣不禁陷入了沉思——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苏道安以为她是有所忌讳不敢开口,便又补了一句:“你不用害怕什么,三年前那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宫中隔墙有耳都不敢多谈,如今到了这里,只要不故意大声,便不用担心有人听到。”


    “拂衣,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公主想听什么?”唐拂衣反问。


    “当年在南唐时,你本有机会成为女官,临门一脚却被指派为和靖公主的陪嫁侍女来到北萧,又被牵连进北萧宫变,无辜下狱。”苏道安没有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如今如何看待南唐,又如何看待北萧?”


    唐拂衣目光深沉,她不想骗苏道安,却又不知道要如何与她说起——在苏道安眼中,她只是和靖公主的一位侍女。


    夜色深沉,火烧焦木发出连续不止地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风吹来,苏道安柔软地发丝拂过她的手背,有些痒,却又格外令人安心。


    酸意冲上鼻腔,饶是唐拂衣向来都能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此般情境下,也终于是再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些因为无能而被压抑了许久的无奈,半年来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的焦躁,藏在千灯宫安稳日子背后的不甘,终于在此刻,在眼前人如此直白地询问下,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唐拂衣垂头,看着苏道安的眼睛,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公主,若是我说,我心中有恨,那当如何呢?”


    苏道安迎上唐拂衣地目光,对于这个回答她似乎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是很意外。


    “拂衣。”她一字一句说的十分认真,“若恨意难消,那便逃吧。”


    唐拂衣的心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无意去深究苏道安这个“逃”字是什么意思,但这似乎确是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逃去哪里?”她开口问。


    “离开南唐,也离开北萧,天高海阔,去哪里都好。”苏道安忽然笑了,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满意,抬手轻轻抚摸唐拂衣的面颊,双眼明亮而又专注。


    “别害怕,我会帮你的。”


    唐拂衣目光有些呆滞,她隐约觉得苏道安的语气与态度似乎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再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睡会儿吧。”


    苏道安又接着开了口,她侧了身子,就这样躺在唐拂衣的腿上,闭了眼睛。


    “……好。”


    唐拂衣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她伸出手,帮苏道安将脚盖上,又道了声“晚安”。


    远处的篝火慢慢的越烧越弱,最终熄灭只余下一缕黑烟,夜里再无人声。


    隐约能看得见路时,队伍便又整装出发。


    连续三日日夜兼程,总算是在第三日日落时分,赶到了绵州城外。


    绵州刺史李昌平亲自迎接,准备了客栈邀班鸿等人居住。


    班鸿决意要与将士们一同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息一晚,而身为公主的苏道安却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苏道安要入城,惊蛰、葛柒柒还有唐拂衣三人自然也要跟着。李昌平态度殷勤地将一行人请入早就已经布置好的两间上房,房中的装收看着都像是新修整过的一般,桌上的酒菜精致而丰盛,开了门,香气扑鼻而来,整日的疲惫似乎都在瞬间被一扫而空。


    “我的天,许久未来,这绵州如今这么有钱了?”


    葛柒柒站在房门口忍不住吸了口气,正想迈步走进去,却被惊蛰一把拉住。她有些不解的回头看惊蛰,却见她冲旁边晃了晃脑袋——


    苏道安正皱眉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看着屋内的陈设,面无表情的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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