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天殿香炉不断,熏香与炭热一同扑面,有些熏眼。
“京畿一带小范围饥荒,赈灾粮不够,供不应求,”詹云湄跪在折扇后,隔一道扇,从镂空中窥见皇帝支着头,眉头紧缩。
殿中沉寂。
啪地一声,几卷竹册被砸在地上,静室迸出这样一声,格外震耳。
卷轴滚了几滚,来到詹云湄膝前,缓缓铺展开来,她看清了卷上内容。
阁臣在卷中借赈灾事暗讽詹云湄据高位,拿重权,却连最底层的事务都做不好。
赈灾原本不属于京营事务,他们只承担协助,并非主要职责,这回是粮供问题,更和詹云湄不搭边。
皇帝没有投来视线,愁恼着抹额头,詹云湄便翻了几卷。
不仅讽她,他们还敢讽皇帝。女人字眼分外显眼。
合上。
詹云湄道:“陛下,臣请求和荣宁郡主一道前去京畿,督察供粮。”
“好,”皇帝揉了揉额穴,疲倦睁眼,将殿中望了一圈,燃
香四溢,像身处虚境,朦胧虚幻。
在詹云湄退出殿门后,皇帝传进和安。
和安一字一眼回禀茶楼所发生的事。
“哦,还是那么臭脾气,”皇帝打呵欠,对情况不意外。
她早知道华琅是什么人,应了她,他就作眼线,如若他表现实在好,接他回宫重新用他也可以,不应她么……倒还真让她捕捉到他与詹云湄的关系。
在举兵之前,詹云湄很久没有踏入京城,安分镇守疆域,皇帝那时只是个和天下普众没有区别的书生。
那会子她勉强还能称作小姐,家人将她养闺阁,期盼着某天高嫁,推一把家里兄夫仕途。
除去那时女人该读的书,其余读书的钱,大部分是詹云湄偷偷攒余钱接济的,私下找人,教她读书习理,闲时还会跟着詹云湄习武。
后来和家中起争执,她选择决裂,进京赶考。
高中,前朝却不容纳她,女人和低出身,样样都不容许她进入朝堂。
皇帝生来性烈,环境所不容,便摧毁环境,詹云湄再次帮了她。
昔日多么要好,而今竟然君臣相隔,你防着我我防着你。
摩挲着手中玉玺,皇帝唇边化开淡笑。
冷沉的殿,有了些许温度。
和安从皇帝神情中得知她心情稍好,咧着笑弯腰上前,“陛下,您要是想,奴婢可以再去寻一道华琅,他再傲,现在还不是个空壳,没了将军府庇护,半点气候不成。”
皇帝轻轻撩眼,和安以为说中她心,正偷乐着,不成想,脸边剧痛。
被皇帝一掌扇歪脸庞。
“狗奴婢,妄揣君心,”皇帝说得轻缓,没太多责怪的意味。
和安识趣跪下,连连认罪。
“你起来,带人暗里推一把詹卿那边儿,作乱之人,轻则罚,重则杀。”.
京畿外大雪堆砌,雪下有骨骸,左右有衣衫褴褛的流民。
荣宁郡主趴在车窗边,想看却又不敢,身子细微发抖,隐隐有啜泣。
詹云湄伸手捞荣宁郡主一把,揽在怀里,她躲闪着。
“鼻子红了,”詹云湄屈指,轻轻刮荣宁郡主的鼻头。
她扭头,蹭到詹云湄怀里,“将军,我说那些人都该杀头!”
荣宁郡主当初协助皇帝备赈粮,准备得好好的,需粮时竟又不够了。
不用深想,其中有人作祟。
詹云湄拍了拍荣宁郡主的背,拉上车帘,“改朝换代,总要面对这样的事。”
“我要是姨母,就把那些人拖出来,当众杀头,”荣宁郡主嗅不惯詹云湄身上的熏香,总觉得她好像整个人都熏成那股香了,坐起来,蹭到一边儿去。
荣宁郡主太过气恼而拧眉,白天要在皇帝手下做事,闲了要去练武,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修刮眉毛,杂毛凌乱,有些粗犷,拧起来,就显露凶神。
“该杀。”
詹云湄为荣宁郡主披上斗篷,“下车吧。”
一道来督察的还有贺兰琬,三人往赈灾地去,清点赈粮数量,以及流民规模,做好记录。
有她们参与,新运来的赈粮没有缺数,食物分发得很快而有序。
期间似乎听到杂乱动静,詹云湄疑惑着,走到营帐后查看,可一个人都没看见。
细看,又能发现异常,空旷的雪地,溅了乌黑,像是血迹。
风与雪卷过,吹过金黄穗子。上前,捻起来看,她认得出来,这是皇帝内侍衣裳上会挂的穗子。
沉默注视官道,偶尔有车马行过,寂寥。
“将军,今天的流民都拿了赈粮和药物,咱们先回去吧,”荣宁郡主找了詹云湄很久,才发现她在这儿站着不动。
她拽了拽詹云湄的衣角。
詹云湄笑着回头,“好。”
贺兰琬要回宫,向皇帝禀告赈灾地情况,不与两人一道。
自秋狩后,荣宁郡主抛头露面的,各样的眼睛都盯着,眼下天色已晚,詹云湄不放心让她一人回府,便让她和自己回将军府,明儿早再回京营。
詹云湄叫来长随,让他驾快马回府通知华琅一声,“叫华琅给郡主安排些宵夜,另外把客房铺好,告诉他郡主要歇一晚。”
长随扬鞭远去,郡主从窗外探头回来,问:“公公在管内务么?”
“是,”詹云湄没有隐瞒。
顺手给郡主系好领口斗篷系带,防止风寒。
将军府因为郡主的到来,夜里也明亮,灯笼高挂,府上人左右走动。
宵夜已经备好,一锅薏米粥,煮了鸡蛋,还温了羊奶在厨房,不铺张,不粗略,适合夜里吃。
客房也收拾出来,打扫过,干净整洁,一床厚被褥规整叠好在榻,柜子里额外置了张被褥,郡主嫌冷就能添被,各种洗漱用品都整齐摆好。
虽不是亲手整理,但能安排到这份上也算是细心重视。
“华琅公公真是体贴呢,将军随口传话都落实下来了,”荣宁郡主喝着薏米粥,眼珠子转来转去。
詹云湄点头,看了一圈,华琅不在。
“郡主先用着,我去主屋。”
起身,穿过长廊,推开屋门。
空空如也。
詹云湄问:“淑娘,他人去哪儿了?”
姚淑娘指了指黝黑的侧房,压低声,“公公去那边了。”
“噢,”詹云湄突然有点子恼,“怎么回事?”
“奴婢不清楚。”
侧房在长廊末尾,月光进不来,堂屋的光也无法抵达,不挂油灯,整个屋子都陷沉在黑暗。
詹云湄推门,轻手轻脚入内,阖上门,离开光明的府院,进入黑暗,一点点靠近椅子。
侧房小,燃炭易闷,呼吸难,所以不燃炭。
案上趴着的人被冻得小幅度颤抖,叫人见了要以为将军府落魄至极,让人冻成这样。
詹云湄褪下斗篷,披在华琅肩头,刚落下,他就醒了,睡眼惺忪,神志不清醒。
无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住詹云湄,位置恰好,脑袋一搭便埋到她的小腹。
“醒醒,”詹云湄揉了揉华琅的后脑,他闷着扭捏,不愿醒来,不过了了一阵,他脑子清醒了,就松开了。
华琅坐直,不愿抬头。
“猫儿也这样躲人,”詹云湄弯腰,戳华琅额头。
他被迫仰起头,眼前是她掌心的阴影。
詹云湄转头点灯,华琅眯着眼适应,眼里干刺感褪去,才缓缓睁开眼。
“什么猫儿狗儿,”华琅嘴里小声怨叨。
“那倒是,你缺根尾巴,和猫儿狗儿不一样,”詹云湄语调轻扬,眼里的华琅听见她说的话,耳根下慢慢浮上红晕。
是漂亮的。
得趁早弄一根尾巴来。
詹云湄想。
华琅偷偷瞄詹云湄,不成想她始终保持弯腰的姿势,他眼神刚过去,就被她逮住,僵了下,生硬道:“可惜我没有,让将军失望了。”
后知后觉詹云湄在胡言乱语逗他,他还巴巴地迎她的挑逗。
自己和自己生起闷气。
“华琅,你安排得很好,”詹云湄笑了笑,直起身子,将一身公服脱下,随手放在榻上,揣着手,靠在榻头。
隔着一方案桌,恰好和别着头的华琅对上视线。
他又把脑袋转到另一侧。
詹云湄道:“跑到侧房来做什么?郡主睡客房,这回不跟你抢主屋。”
“突然想睡这边而已……”华琅道。
“也行,贴得紧一点,倒还暖和些,”詹云湄若有所思颔首。
知华琅心里憋着事儿,詹云湄直接问是问不出的,不多言,起身洗漱。
看着詹云湄远去,华琅懊恼。
张开手,手心捏着郡主丢来的纸团。
郡主无疑是向着詹云湄的,她这用意多半是让华琅帮她,她处在郡主位,不好动手脚,而他在暗处。
可是,他没有选择帮郡主。
他躲在将军府,享受詹云湄赐予他的平安。
想必郡主已经把事情告诉詹云湄了,詹云湄会不会……生气呢?
而荣宁郡主此刻正裹在被子里,把秋狩那事儿忘透了。
在她心里,华琅是詹云湄的人,也就和她在一条绳上,她不能出手报复庚祁,心里憋屈,只好偷偷告诉华琅。
倒不是想动用华琅残存的势力,只是想让他吹吹詹云湄的耳边风,让詹云湄暗里罚一罚庚祁。
荣宁郡主往被窝里缩,蜷成一团,正要睡,忽觉背后有人盯着。
蓦地翻身。
“将军?”
詹云湄才洗浴完,随着她坐下,热汽与熏香都溢来。
荣宁郡主往榻内
缩了缩,“怎么了?”
詹云湄掖了掖被子,“来同我说说,是不是跟华琅说了什么?或者说,你私底下让他知道了什么?”
荣宁郡主一顿,笑道:“哈,没有呀。”
“噢,真的吗?”
她垂下脑袋,把自己裹成一团,心知自己打了小打算被发现了。
她只知道庚祁受罚,发配到边疆,以为华琅顺着她所想做了。
不禁惊讶。
华琅公公怎么这样呢?
怎么把她的耳边风一起给吹了呢?
不仗义!
第32章
侧房拥有一段独特的可怖回忆,这是一间别致囚笼,囚困着华琅的恐惧,回到这里,这段恐惧也一并回来。
他不怪谁,因为是他自己别扭,躲到这里,他更没有资格怪谁。
油灯尽了。
窗上曾经纸过糊,漏一点缝隙,可浓沉雪夜,完全不透光。
华琅翻身,腰侧伤口撕扯,他捂住腹部,把疼痛逼出来的呻/吟吞回喉咙。
詹云湄去洗浴,很久都没回来。
可能去陪郡主了,也可能他猜中了,她生气了。虽然他知道詹云湄没有那么小气,不会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恼火。
真正小气的是他自己,他过于焦虑,才难以控制地认为她会怪罪他,所谓卑劣至极。
阖上眼,妄图睡去。
迟迟,无法入睡。
他想詹云湄,想詹云湄陪他,想詹云湄温暖的怀抱,想詹云湄笑着亲他,想詹云湄刺痛他,想詹云湄一边哄他一边狠力。
华琅摸了摸耳后,一片滚烫,连同被窝都热起来,他掀开,把自己暴露在没有炭热的冷屋。
本来这个点他就该睡下,却因郡主到来,夜里忙活了一阵,习惯加忙碌,困意蔓延。
詹云湄回来时,华琅已经入眠。
点上油灯,举在华琅眼下,观察他熟睡眉目。
醒时阴郁沉极,偶尔流露依赖,睡时又是温顺乖巧,就像……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放下戒备,又不敢完全放下。
詹云湄缓缓抬手,抚摸这只不安的流浪猫。
分明很轻了,华琅还是感觉到,睁了眼。
詹云湄弯眼笑了笑,“要不要回主屋?”
刚醒时神志仍旧不清,华琅如往常一样,坐起来,偎进她的怀,手臂勾着脖颈,眼皮恹恹垂搭。
眨了眨眼,他又离开怀抱,坐了一会儿,眼里明亮丝丝,“将军?”
“嗯,我在,”詹云湄搁下油灯,没有把他那副猫儿面孔说出来,他又记不住刚刚做了什么,想必也没听见她的话,便重复,“要不要回主屋?”
她耐心十足,他没有察觉出异样。
詹云湄没有生气啊……
他太令人厌了,总是揣度她。
“……可以吗?”华琅小声询问。
“为什么不可以?”
他声音拉出一条尾巴,“啊”了一声,“好。”
“不过……”詹云湄没有立即行动,指了指案桌上的小纸团,看向华琅,“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事要瞒着我?又不是什么大事。”
华琅意外看去。
他忘记收起来了。
为什么要瞒她呢……他怕自己给她添麻烦,怕她嫌弃他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他太没用了。
“对、对不起,”华琅首先想到的就是道歉,攥她寝衣衣袖,垂头不停重复这句。
“没有怪你,”詹云湄撑手靠近。
一点点地靠近,脸与脸的距离不断缩小。
她的侵占性太强,强到无形间施加压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拆解,咀嚼,吞吃。
华琅下意识将两手撑在身后两侧,慢慢、慢慢后撤,退至榻内,背抵墙根。
睫羽快速颤抖,和他人一样。
小榻太挤,詹云湄不愿上榻,于是探手。
拖着他的脚踝,将人拽到身前。
腰侧一阵撕扯,华琅疼得嘴唇张开,轻声喘呼,詹云湄盯着,不自觉摁住他没有受伤的一侧。
她看着他双颊作红,侧头时脖颈筋骨显露,一根一根,纤细动人。
华琅好像被她带出了习性,每每这时,不用她提醒,自己就乖乖分开双/腿。
等待着,期待着,害怕着。
“你这副样子,气得人头闷。”
等到了詹云湄的平静斥责。
他懵了。
她要走,他立马爬起来,不顾腰侧伤痛,企图抓住她的手,让她停留。
她甩开他,打开屋门,隐入长廊。
世界被风雪灌满,冰冷雪水化进骨髓,百体千骸都僵硬,华琅被冻在冰天雪地,久久不能回神。
侧房动静不大,但姚淑娘就候在门外,知晓所有。
她提着灯,跟随詹云湄穿入长廊,悄悄打量詹云湄,被逮个正着。
轻短的笑声先落入耳中,姚淑娘意外抬头,入目是将军浅绵的笑容,“将军?奴婢还以为您生气了。”
“啊,哪有这么易怒的,”詹云湄接过提灯,挂在主屋外的架子上,取一盏更轻便的给姚淑娘,“快回去歇着,天不早了。”
姚淑娘露出笑,“是。”
打开支窗,远远看向漆黑侧房,回首,望一圈主屋,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必要衣物,这里依旧没有华琅存在的痕迹。
次日一早,詹云湄带荣宁郡主回京营,连早膳都没用。
姚淑娘只转告华琅一句话,将军和郡主回京营用早膳,您不必忙了。
“噢……好,”华琅恍惚点头,坐在大堂饭桌后,半桌菜,他一口都不想用。
这时候,突然想起胸口的狼牙。
取出来,放在手心。
离开了紧贴的身躯,狼牙很快失去温度,可它又不是玉,即便失去温热的体温,也不会凉人。
它有时候硌得他皮肤疼,却舍不得取下来,因为是詹云湄给他的。
想起詹云湄,他更低落。
他又惹她不满意。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他太讨厌了。
华琅在花厅坐了一整天,雪飘到肩上也不去扫,最后化成水,浸透衣肩。
又回到最初的状态,毫无生气,死气沉沉,花草横生的花厅里,他是唯一枯死的草木,无处不透发腐沉气息。
他和沉闷的自己赌气。
赌到最后,心里动摇,生出念头,想找詹云湄,想开口。
她一直以来都让他开口说话,那是不是他开了口,她就会理他?
心思冒芽,再害怕也想尝试。
这天夜里,华琅逼自己不许睡觉,等詹云湄回来,他发誓一定要开口。
夜里,詹云湄没有回来。
姚淑娘的嗓音从始至终都平缓,不带任何偏向的情绪,“公公,您早些歇息,将军传人回来说今夜公务繁忙,不回来了,不要等她。”
华琅愣住,迷茫眨眼,道:“……好。”
第二夜仍旧没有回来。
此后半个月,詹云湄都没有回府。
他好想问詹云湄,军务当真如此繁忙么。不喜欢他的话,他可以一直住在侧房的,不碍她眼就是了。
甚至想去京营找她,问她,然后和她解释那团纸,可是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
不知道在气自己不争气还是什么,华琅沉着脸,找来一把剪子,把花厅外周的草花一枝枝剪断.
在连续半个多月的亲身督察下,赈灾很顺利,没再出岔子,奏折上的暗讽逐渐消失。
皇帝撂下折子,抻了个舒适的懒腰,终于稍稍放松,面上浮笑意。
和安不敢扰皇帝心情,等了半晌才站在折扇后出声:“陛下,张阁臣求见。”
“不见,”皇帝没思虑,果断道,“朕没空。”
连敷衍都不做,不耐烦已经溢出,和安连忙道是,往后退,差点撞上来人。
“小心,”詹云湄虚搀一把和安。
和安在华琅面前耍威风,见詹云湄就心虚,“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皇帝在内殿闻声,“詹卿来
了?快进来。”
皇帝日夜处理公务,郡主分了一小部分,詹云湄三人又分摊赈灾一事,到今天,雪最大的日子,皇帝竟然把公务批完了。
“今儿心情好,过来陪我喝几杯,”皇帝招了招手,女官便将酒水与卤菜呈上。
皇帝嫌下酒菜清淡寡味,不顾女官劝阻,让人呈腌菜腊味,炸鱼炒菜。
他们都不是本地京人,这些偏好是在疆域故土留下的习惯,口味偏重。
“张全素老糊涂了,竟敢在赈粮上动手脚,”皇帝一杯接一杯灌肚,到后头连菜都不吃了,一个劲儿喝。
詹云湄劝了几下,就不劝了。
皇帝以前也这样,酒劲上头就要借劲儿撒疯。
“啪!”的一声,皇帝拍桌,眼神有些迷离,已经酒劲上头。
皇帝冷笑,“作奸耍滑,算什么本事?”她站了起来,抄起酒盏就砸,“小人行径!”
酒水溅满地。
“詹卿,新朝立,旧朝去,怎么能不见点血呢?”
皇帝离开座椅,径直走向殿中高椅,踩上去,将缠绕于扶手上的龙身踩在脚底。
詹云湄只能看见灯火下皇帝的晦暗双目,她沉默片刻,“臣是陛下的人,支持您的一切决定。”
听见她说话,皇帝突然笑了,坐进高椅,打了呵欠,“今儿又拖着你耗你时间,是我不对,你赶紧回去吧!”
说完,向外传女官,“让贺侍君来朕这儿。”
半个月没回将军府,詹云湄是故意的。
军务的确忙,却不足以忙到连回府的时间都没了。
今晚也不打算回府,可姚淑娘派人来说,华琅一整天没出过主屋,从窗子外瞧见他躺在地上,和最初一样,像是要做些什么。比如说,寻死。
詹云湄只好回去了。
华琅躺在主屋地上,脖子上残留红痕,嘴唇和手被灌进来的冷风冻得发紫,脸色惨白。
詹云湄阖上门窗,夹炭进炉子,暖气慢慢烧出,华琅恢复些许气色。
“华琅,又在寻死?”詹云湄没了好脸色,愠怒夹醉意,烧透颅腔。
她闻到了酒气,应该是她身上的。
华琅撑手坐起来,他听见了她的怒气,有些惶惶,但很快镇定,伸手攥住她脚边袍角,“我没有。”
詹云湄眯起眼,蹲下来,掐住华琅脸颊,拖着人往身前带,“我给你机会,来吧,狡辩一下。”
“我真的没有!”
被误解是很不好受的,在他身上有过太多次,却都没有这回冷静。
他等这刻,半个月了。
华琅微垂目,上身前倾,虚挤入詹云湄的怀,“将军……我……”
欲言又止,话涌在喉间,即将冲出。
“不狡辩就走开,”詹云湄一把推开。
褪掉公服,抱着寝衣去往浴房,直到出来也没有管跪在地上的华琅。
和皇帝喝酒喝得头疼,詹云湄少了一点耐心,但没少多少。
盯着华琅颤抖的背脊,她意识无比清醒。
詹云湄不忍心,但她没什么法子了,酒没有令她失智,反而愈发冷静,冷静到清晰地知道,她不仅仅是喜欢华琅的傲气、哭泣与颤抖,还喜欢他的脆弱、敏感。
抢走一只威风凛凛的流浪猫,给他家猫的待遇,看着一只凶猫放下戒备,依赖主人,也足以让人沉迷。
更何况华琅是一个人。
詹云湄靠在榻边,静等华琅动作。
逼到极致了,就敢做出点什么,他早就生出念头,不过迟迟没机会实行。
她看着,他褪掉单薄寝衣,脱尽了,袒/露枯木般的腐烂身躯。
油灯晃着,细嫩皮肤与紧致薄肌若隐若现,好像是粉红的,好像是惨白的。
“将军,我真的没有寻死,”华琅不敢抬眼看詹云湄,说话是流利的,“我将才喝了酒,呛住了,扶了脖子,弄红了而已……”
“噢,”詹云湄才发现,原来刚刚闻到的酒气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华琅的。
“是这样掐的吗?”
华琅微微仰头,有些喘不上气,眸子含着暧昧水汽,“没有这么使劲儿。”
“嗯,那是这样?”詹云湄放轻力道。
“……差不多,”华琅几乎整个儿依进她怀里,跨坐着,双膝跪在榻上。
他胡乱摸索着她另一只手,似乎很急切。
“慢慢来,这样会受伤的,”詹云湄的另一只手没有如愿以偿让他找到,而是搭在他的后颈,轻轻捏着,压低他的头,“先向我解释,为什么秋狩那事要瞒着。”
“另外,想要的话,得自己来亲。”
说这话时,她意外瞥见榻边早已摆好的物件,感受到身下提前铺好的毛毯。
詹云湄突然气笑。
竟然,被华琅算计了一次。
第33章
两人面对着,毫无缝隙。
华琅垂下眉眼,粗略解释小纸团的事,讲完,没听到詹云湄回应。
一丝/不挂地贴着她,她的寝衣滑凉,染上他的温度。
他忽然有点败阵。
可是,都到这步了,好不容易把她骗回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他自己怂恿自己。
“我说完了,将军,”华琅的眼眸始终落在她身侧,不敢直视她,只敢身子往前倾。
伸出双臂,勾住她的脖颈。
詹云湄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脑袋搭在她肩头,“以后都要这样说出来,好不好?”
醉意慢慢缠绕,这时候的华琅只觉得晕眩,整个世界都被抛之身后,只剩下腰上被詹云湄揽住的触感。
迷糊不清,但还记得她说,得自己亲她,于是挺起轻飘飘的身子,凑到她颌下。
在华琅贴上来的前一刻,詹云湄别脸躲开,压了嗓音,“华琅。”
说出一种沉肃意味。
“啊……”轻声回复,并收缩臂膀,把詹云湄圈得更紧,贴着她的脸颊。像主动把自己送给她,
真是喝醉了。
詹云湄想。
她拍了拍他的背脊,他在她怀里抖了下,发出埋怨,甚有委屈的声音,“特别讨厌你……”
声音太小,詹云湄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放开紧抱的手,掰过华琅脸来瞧,才发现他眼睛已经眯上,细细浓浓的睫毛不停发颤。
“有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什么?”詹云湄调整坐姿,让华琅在她怀里坐得舒服些,也避开他腰侧的伤口。
“听见了,”华琅终于找到机会,凑上去亲了亲詹云湄的嘴。
只这么轻轻碰几下,她尝到比她嘴里更浓的酒味。真是没少喝。
不过呢,酒壮人胆,他多喝一点,把他那些小心思都吐出来,也正中她心。
“那你回答我,”詹云湄抬了抬,华琅坐不稳,微微摇晃,下意识紧抱她。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其实没太听,光顾着听她低低的温嗓去了,哪听清内容,依稀记得什么好不好的字眼。
他想了想,说:“好。”
看他那副模样,詹云湄就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却不知他在想什么,恐怕又在和自己生气吧?
“好冷,”华琅突然说。
“燃着炭也冷么?”
“冷,”华琅眨了眨眼,伸手到一边,摸索早已备好的物件。
“不许拿。”
动作一顿,他带着略显惊讶的眼神望向她,无声控诉着。
“叼过来。”
脑子本来就不清醒,说着的话还没有规律,又被她的要求吓到,用混乱的大脑短短思忖后。
华琅俯下身,张开双唇,将它一端咬住,然后掰开詹云湄的手,放在她掌心。
“咱们华琅怎么这么乖?”笑意蔓延至詹云湄的整张面容,温和,又危险。
他以为她要
用它。
意外地,她将它放在一旁,拽他一把。
将人拉到怀里,问:“有多冷?”
“很冷,”华琅的世界天旋地转,最后在她怀中辛凉的熏香安顿,伸手,圈住她。
又有点心堵。
她以为他没有意识了,其实不是的。
虽然迷糊,但是他勉强还能够控制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声音。
怎么他亲她也无动于衷?怎么喊冷也不抱抱他?怎么把东西叼给她也放到一边?
噢……想起来了。
她说他得自己来,是不是得一直亲?
这样想着,身子已经坐起来。
唇上温软。
华琅终于在朦胧意识中醒来半分神,原来已经恬不知耻地追着詹云湄去吻去亲了。
不懂该如何深入这个吻,只知盲目地用双唇覆合,舌尖探出去,舔舐詹云湄的唇。
好像做对了。
因为华琅感受到詹云湄的回应了,她张开了唇,允许他的侵入,时不时地,回馈他一下。
脸颊发涨,额头作热,不舍,眷恋,但华琅不得不松开唇,喘息。
“可以咬,用力一点也没关系,”詹云湄微仰着头,浅淡的笑挂在嘴边。
她托着华琅,没再压迫他。
她还喜欢他。
他终于确认了。
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教他怎么亲吻?
唇畔隐约上翘,眉眼柔化了,面上的阴郁也随之抹开。
华琅很快捕捉到心里的雀跃,和唇角的僵硬,他发觉自己可能憋不住笑了。
相比他的挣扎,詹云湄想笑就笑了。
“乖,照我说的做,”她将他往前托,他东倒西歪,只能扶住她的肩膀。
华琅咽了咽喉咙,慢慢地,学她对他所做的。
唇齿相依,勾缠出湿黏情愫,分明已经和詹云湄亲吻很多次了,却还是无法控制身子作颤。
当她的手搭在背脊,更无法自控,似乎化成一滩水,融进她的怀。
他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在醉意中,在旖旎里,感知不到疼痛,沉浸在她轻轻的哄声里,也无法记起究竟是何时枕入柔软的锦被里。
詹云湄注视着,注视华琅从不知疼痛,到虚眯了眼,再到眸光含水,最终迷离扑朔。
“华琅,咬得太疼了,”詹云湄一边亲哄,一边毫无斥责地,在华琅耳边说。
“对、对不起,”华琅说得认真,音调却打转,字眼里,有呜咽。
“没关系,”她说,“只要华琅不讨厌我,就没关系。”
华琅疑惑着,他什么时候说讨厌她了?
他怎么不记得?
但是呢,詹云湄没有任何歉意,她不是诚心道歉,她只是在和他说话。
她清楚自己什么性儿,不想克制,可是真的弄疼他了,又得哄上好半天,索性直接分散他的注意力好了。
詹云湄的计划很通,华琅不停颤抖哭泣,但没反应过来这是疼.
日子往年底奔走,一到年底,军务就堆上来。
在京营赶了一天一夜的军务后,日落时分,詹云湄叫了长随,驱车回府。
将军的门楣上堆着雪,有一大块,在詹云湄踏过门槛时,精准砸中她脑袋。
“将军快进来,”姚淑娘只手拎衣摆,撑伞小步上前,詹云湄太高,得踮脚,才能把伞举过她头顶,“真是怪了,中晌才让人清扫过的,怎么这么快又积雪。”
詹云湄不在意这点意外,接过伞柄,和姚淑娘入内,察觉怪异,好似是谁的目光,沿着感觉看去。
花厅里的人,快速转身,她没能看见他的脸。
踏入花厅,詹云湄摆手,姚淑娘便带着一行下人退开,退到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说话的距离。
花厅的花草在不久前被剪死一大片,詹云湄让姚淑娘又去买了一些,移栽过来。
寒菊山茶,堆在一起,她特意让人买气味浓郁的寒菊回来,这一整片都散着辛香。
华琅坐在檐下长椅,睫毛低压,遮挡神情。
可他唇角上翘,双颊微鼓,是很明显的笑。
笑容持续短短一会儿,没了。
华琅记起了詹云湄的歹毒。
“将军,你瞧那太阳,”他指了指天。
詹云湄挥拍头上残雪,顺着华琅所指,把脑袋往外探。
下了很久大雪,意外的,今天出了太阳,在阴云露了半边,阳光洒过来,竟有些许暖意。
不过,她没看出什么来。
转头,刚开口,“太阳怎么……”
那一字“了”还未能脱口,迎面寒凉刺骨。
抬手摸,满手雪。
詹云湄愣了下,甩掉脑袋和脸上的雪,蹙眉,“华琅?”
“你说,”华琅把手上残留的雪水擦在詹云湄的公服下,抬眼,装作若无其事。
后知后觉。
华琅回过神了,他想起她那夜是如何不留情了,哄骗也是骗,是骗就会被发现。
“我今儿个身子不舒坦,你还用雪砸我,”她学他,垂下眼。
“哼,”华琅沉冷嗤她,“装模作样!”
詹云湄伸手捂嘴,轻咳两下。
不确定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华琅探究着打量,在他歪头靠近观察时。
也被砸一脸雪。
霎地阴黑了脸。
华琅倒没什么兴致去和詹云湄砸雪玩儿,他只想报复她在榻上的欺压,见她笑出声,他更气!
可是,他没别的办法报复她了。
转身,不再理詹云湄。
这回不知怎么的,华琅觉得花厅里的花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开着就开着吧,暂且不弄死它们。
詹云湄的目光跟随华琅。
他扒拉出水壶,给周围的花草浇水,少见他对它们耐心。
浇完,走到架子旁,搓洗手。
她发现,只要看见他,就想笑。
特别是看见他炸起毛来却又无法真正生气的样子,一看就特别……好欺负。
“啧,”华琅出声了,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看?莫名其妙。”
詹云湄缓缓回过神,抬眼,檐下折射过来一束光,温和,不会刺痛双眼。
“你怎么不看了?”华琅走过来,质疑。
对于华琅的反复无常,詹云湄早已习惯,回过头,趁他不注意,一把扯进怀里。
左右没有人,不会有谁看见,就算有人,有怎么样呢?
这里是将军府,詹云湄的地方,有什么可害怕羞耻。
只要詹云湄想,就没有不能做的。
华琅深深吸气,找了舒服的位置,趴着。
“华琅,”詹云湄喊他。
“又怎么了?”
“喊你一下。”
“噢,”他有点遗憾,又有点开心。
詹云湄观下华琅微变的神情,掌心搭在他领下,抚摸那处没能消退红痕,“还讨厌我吗?”
怎么又在问了,讨不讨厌,她清楚得很呐。华琅腹诽着。
点头,“讨厌,特别讨厌。”
“噢,这样啊,那为什么那天夜里还要骗我回来呢?”詹云湄逗他。
他不经逗,偏偏又反应得可爱。
她盯着他离开她的怀抱,心虚脸红,慌慌张张往花厅外走,不忘凶呵:“胡说八道!”
第34章
临近新年,京营忙得脚不沾地,校阅、跑马,各种预备事宜都要备好,还要准备来年春天招兵。
在华琅摸清楚詹云湄再忙、一礼拜也会回府几次之后,他就开始计算她会回来的日子,然后乖乖等她回来,再晚都要等。
将军府下人不多,大部分是乡间跑来京城做活的人家,这一年新朝逐渐立稳根基,京畿周围完全安定,詹云湄便放下人们归乡过年。
府上只剩无亲无友无乡的下人,以及姚淑娘。
按华琅的安排,姚淑娘领剩下的人整扫将军府,赶在除夕之前就要把府里彻底打扫一遍。
对联什么都不急,府人们先搬出贴剪花的灯笼,挂满整个府。
花厅也要挂,还要多挂几盏,把它围起来。
华琅不喜欢那么亮的环境,在下人们挂上灯笼时,很不满意,“挂那么多做什么?”
而姚淑娘告诉他,这是将军的吩咐。他咬咬牙,也就作罢,不理会。
主屋侧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花厅,花草都被浸染灯笼的暖红光调,有温馨在。
“哼,”华琅轻低出声,阖上主屋长窗,不再看那处明亮。
天慢慢沉下来,晚膳不等詹云湄,因为按计算的日子来说,詹云湄今儿回来得会很晚。
“留一份温在灶里吧,”华琅同姚淑娘嘱咐。
“好。”姚淑娘道。
傍晚用过晚膳,华琅让姚淑娘带他出府,姚淑娘叫好车马,安排随从护卫。
府门有一道高门槛,隔开了繁华的皇城根下与府内温谧。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出过府的原因,华琅跨出门槛时,竟觉得外面很陌生,而陌生的环境,令人下意识抗拒。
先前詹云湄将他从狱中释走,那时朝代更迭,百姓激昂,他不适合露面,詹云湄才会说出离开将军府只有死的话。
而今……他已然示众,还是在皇帝面前,开国军将身侧,自然没有人能动他。
那为什么还会抗拒?只是因为外面很陌生么,才会这样么……
虽不太确定原由,但确切意识到现状,他不想离开这座府邸。好像离开这里,就远离了安全。
“华琅公公?”姚淑娘轻声唤他,他停在马车下许久,迟迟没有上车。
闻声,华琅渐渐回神,嗯了一声,“我有点子冷,能不能拜托你拿件氅衣给我?”
“奴婢这就去。”姚淑娘不疑有他。
姚淑娘跟在华琅身后不远,他入铺子,她就按詹云湄的叮嘱,站在离他不算太远的距离,偶尔看他还在不在就好,不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必在意他去做什么,记住他去了哪里就好。
回府之后,姚淑娘把灯笼挂在主屋外的长廊边上,照亮这道,候在主屋外边儿的琉璃瓦下。
临近子时,听见府外窸窣响动,姚淑娘拎起衣袍,提前打开府门。
“将军。”恭敬迎候。
詹云湄褪下绒斗篷,搭在臂弯,朝主屋走,“说过了,不必等我,你早些歇息。”同时,递给她一封信,“你家人送来的。”
“等到将军平安回来,奴婢才心安,“姚淑娘接过信道谢,左右翻看信封,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变成了真正的喜悦,隔了会儿,想起什么,因问詹云湄:“将军,咱们还能回去么?”
姚淑娘从小跟在詹云湄身边,和她一同入京,自举兵入城,到开国,再到今天,两人都没有回过原先的地方。
“有机会的,很快了。”
姚淑娘提起今日华琅外出的事儿来,“今儿晚膳之后,华琅公公去了糖坊,奴婢没跟进去,不知道买了什么,很快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待在主屋,没出去过。”
“嗯,我知道了,他愿意出府,就陪他去,要是他不愿意你盯梢,就……”到主屋门前,詹云湄顿了步子,“暗地盯着他。”
姚淑娘道好,微垂下头,退回台阶下。
主屋燃碎炭,长窗开了半条缝,泄一点风,屋内不会太闷。
詹云湄这趟回来走得安静,穿过外间,站在门帘,屏风后坐着的人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回来。
放下氅衣,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
屏风后是詹云湄办公的案桌,不过这段日子太忙,她不回府办公,桌上没太多公文册子。
华琅坐在她的椅子上,背对着,手里弄着什么,她轻轻踮脚。
原来在给一片枯叶刷桐油,刷过一遍桐油的枯叶能进行更长的保存,不会太脆易折。
“怎么做起这个来了?”詹云湄站在椅侧,把认真刷桐油的华琅吓了一跳。
迅速收起来。
“闲得慌。”
“噢,”詹云湄带着笑,看着他匆匆忙忙把它塞进小柜子,又看着他上锁,一副就是不给她看的模样。
她并不在意,给他这些自由,能让他心里舒服些,转而问:“有没有想我?”
这时,华琅已经回到榻上,听见她调侃,他嗤声,不理。
“真的不想我么?”詹云湄单膝跪上榻,逼近华琅,他想往榻内缩,她立刻按住他的大腿。
华琅腰腹下伤口结痂,已经脱落一半,即将痊愈的状态,这时候扯着,容易牵连新生的皮肉,留疤痕,他这样敏感,又多一条疤痕心里定然难过。
因此詹云湄没有压力,只是轻轻按着。
而这点力度,足以让华琅不再后退。
“不想我的话,明天不赶回来了,军务太忙了,”詹云湄故意说。
按计算,詹云湄今天回来了,明天就不会回来,她这意思……明天也要回来?
华琅撩起眼。
在他看过来的瞬间,詹云湄俯下身子。
华琅下意识微微垂眼,脑袋后移些许,是个典型的含有躲闪意味的动作。
华琅总觉得,詹云湄身为一名武将,多多少少会带着强势,以及粗鲁,在日常,他只能感受到强势,但在她的亲吻下,他不仅觉得她强势粗鲁,甚至还有粗暴。
和她在一起,太过安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不必担心安危、更不必担心吃住,所以,他不经常动脑。
感受到羞涩与隐约的慌张,下意识地躲,压根就没思忖她要做什么。
詹云湄察觉到华琅对轻微动作,虽然幅度极小。
略挑眉,勾住华琅衣领下的狼牙绳,拽住绳子,以把他人拽到身前,“怎么,我亲一亲你也不行了?华琅公公,小气至此?”
目光下移。
华琅脖子上的狼牙被拽起,脖颈后仰,喉间展出,白皙修长,詹云湄忍不住,抚了抚。
充满柔和与爱意的抚摸,常常带着一股能穿透皮一切的温暖,她掌心的温度,似乎融进了他的皮肤,化进血液,缠绕骨髓。
华琅不清楚该说什么,作为一名曾只手遮天的大太监,巧言令色应当是他最不值一提的长处,可是到了这里……
他不会说话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想偎在她的怀里,听她分享在京营的日子,听她说起她的过往,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
“华琅公公,舌头不会用了么?”詹云湄打趣着,放开了狼牙绳。
失去支撑力,华琅只好两手撑在身侧,以稳定身子。
侧开头,不去直视她灼灼双眸。
低声:“很想你。”
“嗯?”詹云湄笑意盛浓,撑手俯身,在他脸侧,“再说一遍,没听清。”
“没听清就别听了!”华琅推开詹云湄,挪到榻的另一侧,掀开被子缩进去。
这个时候生气的华琅,其实很好对付。
只要不理他,他就会自己气自己,然后偷偷摸摸来观察她是不是真的不理他了。
詹云湄计划再通。
在困懵入睡之时,詹云湄忽然感觉颈侧痒痒的。
睁开眼,华琅将脑袋埋进她脖颈间,正低着头,往她手里塞着什么。
詹云湄闭了闭眼,赶不走繁忙军务带来的困意,只好就着倦懒的调,问:“这是什么?”
本就温沉的声嗓,此刻添上愈发多的低哑,直进入华琅耳中,他闻声愣了下,耳根发烫。
华琅咽了咽喉咙,压平语调,“没什么,将军睡昏头了,感觉错了。”
“噢……”詹云湄半信半疑,却不想和他做计较,他现在已经主动钻到她怀里来观察她了,其他的……随意吧。
便抬起手,将华琅圈在臂里,低头吻他额头,“好眠。”
翌日早。
詹云湄在紧致的拥抱中醒来,睁眼先倦倦眨了两眨,动了动右手,才发现手里有什么东西。
张开。
是一颗灶糖。
想了半晌,才记起今儿是小年夜。
昨天华琅去糖坊,就是为了这颗灶糖?
她是很爱甜食的,从前经常缠着母亲要灶糖吃。
詹云湄弯唇,将灶糖塞到榻头边上小柜,打算出府带走,却没想,这一动,把华琅弄醒了。
醒来,左右蹭她。
这会子意识不清不
楚,蹭得乖巧,她没去摸他,摸他,他醒了,就不会再蹭她了。
蹭了会儿,华琅慢慢醒来。
缓慢眨眼后,抬起头,眼皮还耸拉着。
“乖,放开我,得上职去了,”詹云湄动了那只被两人拥抱而挤在中间的左手。
华琅没说什么,自觉往后撤。
詹云湄顺势抽出左手,清早并不能意识完全清晰,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也没有刻意收着什么力道。
于是,抽出手时,不小心挤压到华琅,不知挤到何处,只觉温软。
她还没有回过神,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被他重重推开。
差点没坐稳,摔到榻下,好在及时扶住。
没来得及开口询问。
华琅转过身,将一大团被褥收起来,藏起来。
“你出去!”先是他激动猛烈的凶吼,而后他垂塌腰身,语调成了哭腔,无助哀求她,“将军……你先出去,好不好……”
詹云湄彻底醒了,拉住华琅手臂,他反抗,不愿转过身,她不逼他,往前凑了些,他猛地捂住她的双眼和鼻子。
可是,他还是没有她反应更快,她的指尖已经触摸到,一滩湿濡的、温热的,在被褥上,自他溃烂、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来的。
詹云湄眼前漆黑,只能感受到他剧烈颤抖的双手,听见他破碎的哽咽。
她并没有嫌弃,更没有恶心,只能想到一件事,他怎么会这么小心呢,是她给予他的安全感太少了吗?
詹云湄摸到他的手,安抚地轻戳他的手背,笑着说,“华琅,别怕。”
第35章
他听见了她与素日毫无变化的声音,温淡,却极具力量,她接受了他的所有,包括过去、现在,包括他的缺点、残废。
可是呢,华琅越感受到她的安抚,越觉悲怆,在质问为什么残废这个人是他,命运悲戚的是他之后。
他的伪装崩溃。
詹云湄眼前的华琅,弯下腰背,撑在榻上,周遭的一切都没发出声音,很安静,安静到她好像能听见他的眼泪砸在手背上的声音。
一滴,两滴。
泪流成河。
朦胧的水模糊视线。脑际、眼眶、脸颊,都在发涨发烫。
好像陷入沉海,冷得发慌,不然身体为什么会战栗颤抖呢……
却突然温暖起来。
并没有陷入沉海,而是进入柔软的、舒适的怀抱。
詹云湄掌心用力,让华琅在她怀里靠着。
“对不起……对不起,”华琅一边反复呢喃,一边后撤,不想让衣角脏污染脏詹云湄。
詹云湄掌下止住动作,轻蹭他的额角,在他脸颊上温柔亲吻,没有任何暧昧与挑逗的亲吻,只蕴含着无限包容。
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他生来的敏感多疑,嘴上说再多也进不了他脑袋里边儿,言语在他这处,苍白无力。
于是不和他纠缠哄慰话术,就这样抱着,让他无声哭,充满耐心地等待他哭够。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卑贱至此,为什么在她面前显露这样的窘态,却得到她的安抚,就像……这处残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一半厌恶,一半迷懵。
哭得双眼肿胀,脸颊上泪水干了,又被沾湿,混涨的脑袋终于开始缓慢运作。
詹云湄抱着他的啊……
那他得抱回去,不然以后她不抱他了怎么办。
华琅悄悄伸出手,环过詹云湄的肩。
门外,姚淑娘敲门出声提醒:“将军,过卯时一刻了,再不走就迟了。”
华琅闻声,环在詹云湄肩上的手僵顿,不知该放开,还是该怎样,哭得迷迷糊糊,脑袋转动不灵活。
他的懵怔很明显,詹云湄都看在眼里,微微侧头,蹭他凌乱鬓发,小声对他说:“华琅,去换洗,和我一块儿去京营。”
随后,提高声音,对门外说:“淑娘,去跟兰琬打招呼,我今儿个晚些到京营。”
“是。”
换洗过衣物,清洗完被褥,华琅仍旧失神。
推开浴房门,詹云湄还靠在门外等他。
“洗好了?”她上前,将手中苷蓝绿的斗篷围在他肩头,细致系衣带。
略粗粝的手指,被系带紧紧缠绕包裹,她的手指灵巧,不要几下就能打理好。
华琅低头盯着詹云湄的手指和手指上的系带。
不由自主去想,如果他是这根系带,会怎么样。
应该会比系带更缠人吧……她总说他咬手很疼。
“嗯?怎么脸这么红,不会还发高热了吧?”詹云湄探手试华琅额头温度,“有点烫,要不要请医来?今天就不去京营了。”
她一停,笑着说:“一天不上职,应该没事的。”
华琅眨眨眼,有一瞬的意识清醒,连忙伸手搭在额头那只手上,摇头,“没有,没高热……”他总不能耽误她的职务吧,“将军快去上职吧。”
“真没高热?难受了记得要说,”她扣住他的手,将人的手拢进掌心,五指覆拢,梏住。
今年小年夜的雪漫得极大,走在府院都快看不清前路,架了小提灯,才堪以照亮脚下青石板道。
“小心,有水,”詹云湄指了指前方一块石板,拉着华琅绕过。
华琅迷糊。
也可以说,从今早醒来,就没有一刻不是迷糊的。
她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关心……
虽然平时也很关心。
可,总感觉和平时不一样。
有詹云湄提前吩咐,马车行得慢,也就行得稳,华琅坐在窗边,注意力全在被她牵住的手,她一直没放开过。
怎么就跟着她出来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外面很陌生来着。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转头看窗外。
京营广阔,容纳千万士兵,皆穿着禁军服饰,在服饰上,新朝没有做大改动。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华琅心头,忽而有些落空,可是转头,詹云湄就坐在他身边,腿挨着腿,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为了能一礼拜有几日赶回府,詹云湄每天都在忙军务,歇息时间很少,今天又出意外,她精神不是很好,半躺在了华琅的大腿上,浅睡一会儿。她扯了他一半的斗篷给自己搭上,两个人挤在一张斗篷下。
好笑又难过。
一点点笑意出现在他这张哭得眼肿脸红的面上,应该不好看吧。华琅垂目,唇角下压。
“哭成花猫了,”詹云湄从斗篷下坐起身,探头出来,抬起拇指,轻轻搭在华琅眼皮上。
在她带动下,他不知所措闭上眼。
她轻轻地,揉他的双眼,缓解肿胀。
“眼睛干不干?涩不涩?”她问。
他犹豫了会儿,说:“有点。”
“待会子让长随拿药来。”
“哦……好。谢谢。”
手指撤开,眼随之睁开。
詹云湄还在斗篷下,观察华琅。
她的目光太灼烈,华琅耳下作烫,伸手捂了捂,眸子乱瞟。
瞟到她睡歪的发冠。
詹云湄同时也发现自己发冠睡歪了,因为华琅的瞳孔里,映出了她。
她微微低头,不需要什么提醒,他就明白了。
为她整理发冠,掖好耳边碎发。
华琅不愿意抛头露面,詹云湄便带他入侧门,略过京营大堂,直接进她的值房。
“很快回来,困了就躺会儿,里间有小榻。”她留下嘱托。
他点点头。
京营不是贵府,不燃炭,所以詹云湄提前给华琅围了斗篷。
华琅坐在榻边,往斗篷里缩。
鼻间残留她身上好闻的气味。
应该是哭得太久,他没什么力气精神了,将将才靠在榻头,斗篷毛领遮住半张脸,在这样的暖融融下,不知不觉闭上眼,睡着。
詹云湄回值房,小榻最内,华琅背对着,蜷在斗篷里。
他今天已经懵怔到连给自己盖被子都忘了。
她刚拉上被子,他立刻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往后撤身,不让她碰到他,以免再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睡醒没?”詹云湄看见了,但忽略。
“嗯。”华琅点头。
“小案桌上有茶
点,还有兰琬泡的茶,冷了盖被子,闲了就自己找点事儿做,”她理开垂落在他脸颊的发丝,掖在耳后,捏了捏他的脸。
长肉了。
詹云湄笑了笑,往外走。
华琅一个人呆坐了会儿。
晌午,终于理智回归。
抬头望一圈,原来已经在京营的主将值房,以前经常到这儿来,不过并不是在这里睡觉,要么就是和以前的主将争军务,要么就是行皇命。
来这里玩儿……还是头一回。
很新奇。
特别是想到詹云湄就在外面,变得更新奇。
在衣袖下的手,触碰到小小的一物,华琅捏住它。
他还没来得及把它送给詹云湄。
值房像隔开了校场和大堂,无比寂静。
华琅走到内外间的门后,打起帘子,詹云湄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批阅军务公文,偶尔还要核对什么,册子太多,她总忙碌,找来找去。
咚咚三声,值房门被敲响。
打开。
荣宁郡主捧着锦盒轻快入内,没能看见华琅,嬉笑着对詹云湄说:“将军,这个送您。”
锦盒下,是一顶贵重精美的发冠,翡翠剔透,打磨精湛,不需戴上,就能想象到詹云湄束上它时的温润大气。
和他准备送出的,云泥之别。
莫名卑怯爬在心头。
那边,荣宁郡主道:“您今天来得好晚,我之前来过一次,没见着人,贺副将说您今儿要迟点到。”
詹云湄道谢,对郡主的后话没做太多解释,催促她:“快去训练,你的礼已经备好了,晚上回府自己瞧去。”
郡主离开不久。
詹云湄出声,只是没回头,还在看公文,“还在那儿站多久?无聊了就过来吧。”
华琅一愣,下意识驳斥:“才没有。”
詹云湄笑着,“搬张椅子来,坐我身边陪我。”
“……啊,”他未说完。
“怎么了,不愿意么?”
“……愿意。”
第一次陪詹云湄处理军务,又是奇妙的感觉。
原来她是这样果断的人,批阅上报军务从不优柔寡断,她会生气,也会被烦心,还会捏眉心,一筹莫展。
华琅此刻才觉得,原来一点都不了解詹云湄。
“袖子里藏着什么?”詹云湄突然说。
华琅回神,缩手,摇头:“没什么。”
“我看见一个边儿了。”
“真的没什么。”
“真没什么,那就给我看看。”
一股力在华琅腰侧,拽动着整个身子,往前扑,离开凳椅,身下悬空,下意识挥动手臂,想找什么来撑住。
撑住了詹云湄的双肩。
他整个儿,跨坐在了她的怀里。
袖子里藏掖着的也被她轻而易举取出。
“自己做的书签?”詹云湄将小枯叶举高,长窗透来一束光,穿透枯叶纹脉,并穿过她的瞳孔。
被光照着,瞳膜几近消失般的透明,瞳孔明亮光润,华琅不自觉地,被她神情吸引。
很快回过头,伸手抢夺枯叶,“不是给你的!”
“噢?”詹云湄弯手到腰后,把枯叶书签放在身后,抬头笑看华琅,“我还没问是不是给我的呢。”
华琅一时恼羞。
脸颊绯红,细长双目有羞涩,有气愤,更有詹云湄说不上来的意味。
想亲。
便做了。
压下华琅的头,舌尖稍触他的唇,他立刻张开双唇,让她融入。
疼痛和快意席卷,甜蜜与苦楚裹住身子,华琅闭眼,又睁眼,奈何无法与詹云湄的强势博弈,最终还是闭眼。
吮咬、厮磨、勾缠。
好疼好疼。
唇舌都被她咬着,卷着,华琅加促呼吸,腰腹习惯性作颤,微微耸起背脊。
她从未闭眼,注视他神情的痛苦,这痛苦不纯粹,含着接纳她的侵占,还有享受。
渐渐地,华琅有了几次回应,可都十分轻微。
他憋着脸与呼吸,她放开他,让他喘喘气。
趴在华琅颈侧,感受脉搏快速剧烈起伏,詹云湄闭了闭眼,道:“华琅,我很喜欢这个书签。”
华琅听到了,清楚地听到了,不知为何,双眼又湿漉漉,伸手,抵开詹云湄。
正疑惑不满,但很快展开笑容。
他埋进她的颈窝,鼻梁抵在低领上脖颈,呼吸挠过来,像有猫儿爪子在轻轻挠人,痒。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脖颈上,流来一滴滚烫。
詹云湄抚了抚华琅的后发,“华琅,我说过很多次了,因为喜欢你,从前朝第一回见你,就很喜欢。”
“唔……”她忖了会儿,“那会子应该只是喜欢你的身体。”
华琅震惊。
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直白!
僵硬坐直,捧起詹云湄的脸,摇她。
“混账!”
声线作抖,毫无气势——
作者有话说:这本要加一点内容,可能正文+番外能有个20w字吧[求你了]番外依旧是大家有想看的都可以随便提,合适并且想得出就写[星星眼]
另外25号开不了《郡主》了,我也没想到三次竟然越来越忙,越来越累,每天都累瘫了,可能要拖到11月底,或者12月才开。
而且预收也不是很多,想改成gb,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求你了]
第36章
“混账?”詹云湄微挑眉,尾音上翘重复一次。
从华琅口中出来的恼羞嗔怼,没有一丝愤怒意味,相反的,听起来就像是……在引诱她实行惩戒。
凑抬起脸,鼻梁相抵,在她抬眼的瞬间,华琅心虚后撤。慌乱促使人失去理智。
在华琅后腰即将撞上案桌沿时,詹云湄率先掌心发力,把人往怀里带,手掌垫在腰后,以防他下回又不注意,一个劲儿往上撞。
虽长了肉,却不到正常范畴,身子依旧瘦弱,腰上本来就没什么肉,这一撞可还了得,淤青上几天都算轻了。
“小心。”
紧实的怀抱,令人全心依赖。
太温暖了,她的怀抱,她的声嗓,都太温暖了。华琅突然没劲儿和詹云湄拧了,全身都丢失力气。
软瘫着,趴在她胸口。
“华琅公公如此黏人么,”詹云湄低下头,吮吻他刚被亲得发肿的唇。
刚才太用力,把人亲得嘴皮破开,现在又反复亲吮,伤口不断刺激,疼痛不休不止。
“疼……好疼……”他求饶的话语断断续续。
可是求饶并不能让詹云湄罢休,只要她想要,她就要朝着这个目标进攻,不满足不放手。
值房内外安静到落针可闻,风吹草动都能被房外值守的人发现。
华琅极力压抑颤抖声线,尽可能地埋进她胸口,以避免屋内声音传到外边儿。
实在疼得厉害了,他才会捏住她的衣袖,发起抗议。
“忍一忍,好不好?”她耐心哄着。
“混账、混账……”
她乐于听他毫无气势的羞骂,听起来太像勾引人,她没办法和他生气。
詹云湄发现,听华琅这样说,还挺兴奋的?
她已经能想到他这副红润面孔,趴在榻上骂着的模样,定然诱人。
瞥了眼榻下密柜,继而重新亲吻华琅,轻轻弯了眉眼。
詹云湄批阅完军务公册后,跟华琅嘱咐几句,带上郡主入宫。
走之前,她问他:“想回府上去么?”
真是好问题。
他当然想,这里没有府里来得稳当,可她在这里,他就不想回去了,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她。
“不,”他摇头,“我等将军回来。”
“噢?”詹云湄没怎么见过他的直白,这回听见了,意外,笑着说,“好,太晚的话先睡吧,到时候我回来喊你。”
华琅点头,摇头,又点头,“嗯。”
等就好了,等到她忙完,她就会回来。
在府里等也是等,这里等也是等,在这里或许要比府里好一点,因为有机会窥见她。
华琅坐在空荡的太师椅边,朝长窗外看,帘子被阖上,浅色帘子透光,外边儿扎眼雪光让帘子呈发光。
有点刺眼。
垂下了眼,乖坐等待。
下晌来过长随,送进一封寄给詹云湄的信,因她不在值房,长随便把信从门底缝隙塞进来。
华琅很快发现,拾起信封,信封朴素简单,看起来不像是军务。
他将信封放在詹云湄的案桌上,虽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但始终没多看,回椅子里坐着.
朝天殿终于燃上好闻些的檀木香,不似从前熏香刺鼻浓厚,宫外大雪阴云沉压,殿内灯火通明。
目光穿透折扇,从镂空间隙里,詹云湄看见皇帝忙得焦头烂额,奏折一本就接一本。
“詹卿,”皇帝抬起头,亦从镂空中看见了跪在折扇后的詹云湄,“进来。”
桌上一摞奏本,她指了指放在最上面的一本。
这是要詹云湄看的意思。
上前,取下奏本,翻阅。
内容不多,寥寥几句,但已看得詹云湄皱眉。
皇帝将手中奏本扔开,扶着额头撑在案上,沉息片刻,抬眼时,詹云湄看见她眼下青圈浓厚,像是多日不曾合眼。
詹云湄跪在案后。
前朝灭了一年多,周边大部分省府都已归降,处在南方边域的南元省本来也已降伏,这段日子却又不安分起来。
奏折,是南元省密探来奏。
张全素系南元省人,身在阁内,位属阁臣,却在新朝无立足之地,向皇帝的进言从不予以采纳,便流传出来,新朝不接纳南元省,排挤边域。
“先前好好的,将过年了,来搞这出,”皇帝猛地拍桌,“这老酸儒!”
皇帝能想到要开刀见血,往常的张全素时时试探皇帝底线,她要开刀,必然先动他。
“倒是精明。”皇帝盛怒。
皇帝没给詹云湄思索的机会,很快有了新主意,面上焰气转瞬即逝,唇角翘起来。
撑手,支住脑袋:“詹卿,年宴请个南元省的前朝权臣来吧!”
这趟来,皇帝没说目的,她爱说事儿前铺一段,说到这里来,还没提醒,詹云湄就懂了。
不就是想要她找个南元省的前朝权臣么,新朝建立从来没有赶尽杀绝,要找这么一个人,不算容易,但也不是大海捞针。
皇帝琢磨阵子,道:“就请……将军府上那位来吧!”
……
南元省,在最南的边域,前朝有不少权臣出自南元省,最出名的就是张全素,任了两朝阁臣。
还有一个么……
詹云湄看向值房小榻上睡着的人。
屈指,轻刮他脸颊,往下蹭,触碰到他轻覆的双唇之中。
他像是睡熟了,感觉到有人在弄他的脸,可只是微微蹙眉,没有太多反抗的动作。
“华琅?”詹云湄坐在榻边,低声唤榻上沉睡的人。
无人作答。
算了。
既然他不愿醒,就放过他吧。
詹云湄刚收手,忽而指尖湿热,她一愣,转头看向榻上,华琅分明没有醒来,却习惯性启开双唇,含住她的手指。
她本来没什么玩心,偏他这副模样。
忍不住,恶劣作祟,往里边儿探送。
华琅瑟缩一下,在詹云湄俯下来的阴影中,懵倦醒来,这时候还是没怎么清醒,下意识张开唇齿,轻轻磨。
詹云湄眨了眨眼,伸手,拽出华琅衣领内的狼牙,把人夺过来。
斗篷被灌进风,鼓起一小块,在华琅进入詹云湄怀抱的同时,斗篷落下,含盖两人。
华琅醒了,抓住那只歹劣的手,半推半就,“将军,难受。”
“嗯,不玩你了,”詹云湄抽出手,就着口津,揉他唇上,让他双唇湿红作胀。
华琅不自觉地往詹云湄怀里挪动,靠得很近了,还是贪婪不知足地靠近,恨不能把自己全个儿送给她似的。
她瞧着,悄悄弯起唇角。
趴了会儿,才发现周围有些暗淡,华琅探出双眼,视线跃过詹云湄肩头,长窗外冥青一片。
原是已经天黑。
“不回去么?”他问。
“回,这趟过来接你的。”
他喜欢她牵他的手,她的双手坚定有力,很温暖,一点也感觉不到外界冬雪寒冷。
粗粝的茧硌手,但是不疼,她把握着极好的力度,不会让他疼。
除非他惹她了,她才会故意弄疼他。
华琅没什么表情,眉眼始终低垂,不过她看出来那双眸子少了很多阴郁,和以前不太一样。
“华琅。”
他一愣,看向她,“你说。”
“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华琅一时没懂詹云湄的意思,但还是沿着她的提问去想,可惜过去太久,他真的记不太清楚了。
于是实话实说:“只记得是官宦世家出身,别的都记不住了。”
“噢,”她若有所思。
提起出身,华琅意外想起长随送来的信,他把它递给詹云湄。
“这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接,接到手时已经知道是家里寄来的。
“我没拆开看。”
詹云湄粗略扫几眼,放在一边,“家里来的,皇帝办年宴请了我的母亲,她向我说她会来。”
华琅好奇探头。
他很好奇,什么样的家能养出詹云湄这样的人。
可是詹云湄不给他看的机会,捂住了他的眼睛。
失去光明,华琅惶恐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詹云湄在他身边,很安全,便平复下来,“将军?”
“嗯,我在,”她回答。
她塞了个什么东西进他手里,他捏了捏,毛茸茸的,还挺舒服的?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问:“这是什么?”
她笑说:“尾巴。”
华琅起先没明白詹云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明白了。她没骗人,这就是一条尾巴,一条白茸茸的尾巴,约莫半臂长,很蓬松。
尾巴回到它该在的位置。
他紧紧攥住软枕,白皙的手背上浮现骨与筋,泛出浅浅绯红。
詹云湄趴在华琅耳边,亲了亲作红发烫的耳后,“皇帝办年宴,你同我一道去。”
这不是她的请求和询问意见,而是毫无选择可言的通知。
难以名状的涨痛夺去华琅神识,他依稀听见她声音,难以思考,想应好,开口却只有颤抖,说不出半个字。
可是,他必须要回应她,他想,如果他和她说话,而她却不理他,他会难过的。
脸从深陷的软枕中侧出半边,露了半边唇,颤栗张合,说:“……好。”
本以为华琅不会应人了,这倒是出乎意料,詹云湄吻他湿润双唇,在她吻进唇齿中时,他极小幅度地给予回应,小心翼翼地衔住她的舌尖。
这样子,看着太柔弱,好像任她欺负,坏心一起,故意用力咬他刚勾上来的舌。
疼痛、难耐与愉悦从四肢百骸涌来,冲破华琅理智,无法反抗,只好重新埋进软枕,低低闷出几声暧昧。
“我陪着你,不会走开的,”詹云湄一边安慰,一边抬起头往后看。
漂亮的茸尾伴随颤抖而摇晃,左右摇出精妙弧度,不同于尾身的是,尾尖湿了一块,聚成一个小尖。
尾巴摇晃,越来越快。
她好想好想按压他的伤口、那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看他抽泣流泪,看他双眼湿红,声线破碎。
不过呢,真去按,先碎的应该是他这个人。
想了想,还是算了。
在华琅的泪水浸透软枕之后,詹云湄拿来干净帕子给他简单擦拭,同时把人抱在怀里,亲哄着安抚。
她把脑袋搭在他的头上,这样他就不知道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案桌上湿垂的尾巴。
“对了,年宴还可以见一面我的母亲。”
华琅将睡
去时,恍惚听见詹云湄说。
詹云湄的母亲?
隐隐有点雀跃。
她想带他见她的家人么?
这莫名给他一种被认可的感觉,无论外人怎样知道他的存在,永远都是外人,只有詹云湄认可他,接纳他,才让他确切感受到他在她的身边。
——其实非常雀跃。
华琅缓缓睁开眼,环住詹云湄,悄悄把她的寝衣攥进手心,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倦困着,又想起来还没有回答詹云湄。
吃力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明天晚上11.30之后,12.之前有一更。后面的话基本是隔日更,实在太忙了,不好意思大家,随机发几个小红包![撒花]
预收《郡主万福》改gb,文案过段时间会改动一下,设定是不变的哦~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吧!(求你惹[可怜])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雷!
第37章
除夕下了场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雪,鹅毛厚的飞雪刮打在长窗,卷来阵阵寒风。
詹云湄抬手阖上长窗,将帘子放下,固定。
站在窗边,望向主屋内间屏风,内间照了灯,有高挑身影映在曲折屏风上。
晚上是年宴,现下才上晌。
华琅换了两刻钟的衣裳,迟迟没能换上一套满意的,拎来一件又一件,比对更换。
最后挑上一件稍合心的,又拿熨斗反复熨平衣上微小的褶皱。
“没关系的,不要怕,”詹云湄的手绕过华琅肩颈,指尖轻轻挑他下颌。
像安抚,又像在玩弄。
华琅微微拧眉,哼声别头,“才没有。”
“噢,”她恍然大悟颔首,指上用力,掐着他下巴逼他俯下头来,与她直视,“不怕的话,我先入宫去了?”
“不要!”
突变急切。
见华琅恼羞成怒,詹云湄忍不住弯唇,担心他又自个儿恼火,很快把笑意收回。
捏捏华琅脸颊,捏起软肉,道:“别纠结了,穿这件吧。”指向他手中一件浅色衣袍。
华琅不懂为什么詹云湄选了这件,但还是听她话,临出府前,她给他围上斗篷,往他手里塞了个小手炉。
带着华琅,入宫,回到这片他曾待过数十年的地方。
他像是恐惧着什么,行在宫道上时,全程攥紧她的手。
詹云湄偏头。
她很少见华琅穿浅色衣物,他的衣物颜色总是阴沉沉的,压着他面上气色,让人显得凶煞阴郁。
换上浅色衣物,倒是另一番光景,本来就白的人裹在白素衣裳下,茸茸斗篷内,皮肤是赛雪的白。在朱红宫墙的衬下,几近白得发光。
这不是一种健康的肤色,更像是惨白,神情好像都被雪覆盖,毫无生气。
詹云湄轻轻叹气。
华琅听见动静,愣了下,面上紧张,问她:“怎、怎么了?”
“瞧咱们华琅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瞧了觉得将军府虐待华琅公公,”她伸手,理了理他领口斗篷系带。
华琅眨了眨眼,迅速摇头,低声:“……将军没有虐待我。”
“嗯?”她没能听清,示意他再说一遍,抬起脸,却发现早已到殿门口。
任是他想说第二遍也没法子了。
新朝中百官,男女皆有,皇帝不作分席,家眷临着官员坐,不算太严肃的年宴,因此没什么冷沉气氛。
宴厅热闹喧哗,詹云湄牵着华琅从侧边入座,没有惊动任何人。
詹云湄喜欢坐在离中心远的地方,恰好华琅也不爱露面,皇帝便将两人安排在靠后的位置,隐在其中,有莫名的安全感。
“坐一会儿,我去拜见皇帝。”
詹云湄摸了摸小手炉,还很热乎,便把华琅两只手往手炉里塞,顺便摸了摸他的脸。
塞他的手他就看自己的手,摸他的脸他就抬头看她。
詹云湄忍不住弯唇。
总觉得这时候的华琅乖乖巧巧的。
詹云湄一趟去,不知要多久,她离开以后,华琅重新垂下眼,静坐着不动。
即便这座宴厅的各种装饰陈设都没有改动,样样熟悉,但心里还是弥出密密麻麻的不安,越熟悉的宫闱光景,越在恐惧的神经里叫嚣。
他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清楚有多少人知道他现在是詹云湄府上的人——应该可以这么想吧?他应该就是她府上的人吧。
华琅有些不确定。
谁知道他是将军府上的人呢?
他一直以来都是无名无实的人。
小手炉内的指尖搓捻,手心焦躁出细汗,变得粘腻,他伸出手,却被外边儿的寒冷僵冻住双手。
陆续有人入座,部分人已经在秋狩上见过华琅,对他的出现不意外,还有部分没有见过,投来惊诧目光,不过在发现那是詹云湄的座后,没有太多表现。
华琅低垂眉目,缓缓眨两眨,侧头,问姚淑娘:“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姚淑娘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将军和皇帝间的事?可她瞧华琅那样儿,想必是很期待的。
想了想,道:“兴许快了。”
兴许快了,那就是不知道。华琅读懂姚淑娘的暗喻。
隔了阵子,他又问。
“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将军不回来了吗?”
“会的,您再等会子就好了。”
“……”
年宴上宴请各方王臣,以及边域各地的重要臣子,眼熟的陌生的都有,华琅坐在靠殿门,依靠他们进厅时出示的请帖和服饰识人。
有很多南元省来的官员臣子。
华琅默默转移视线。
有点小失落。
他以为詹云湄带他到这里来,没有那么多复杂目的,但他错了,事实是皆出于各种功利。
作为一名南元省的前朝权臣,甚至是一名权宦,能在新朝健全存活,还能被皇帝请上年宴,在某方面上来说,已经证明新朝虽靠武力征服,但并没有残暴百姓,甚至有很好地对待他们。
“公公,开膳许久了,您先用着吧,将军现下应当在忙,”姚淑娘擦拭筷子,递给华琅。
他接了,但没动筷。
直到年宴后半段,厅中央歌舞升平,厅内热闹。华琅明白他只要露个面就好了,现在有没有他都一样,不会给詹云湄带来任何影响。
借口酒醉,要出去透气。
姚淑娘跟在几步之后。
华琅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想往外走,一路都靠双脚自主走动,再恍然回神,竟是走到池塘边。
池塘结厚冰,零碎铺着腊梅瓣,花瓣卷翘皱缩,偶尔被碎雪沾湿。
华琅出神盯着其中一瓣。
突然有对话声传入耳。
“伯母,将才怎么在宴上没见着您?”
循声望去。
华琅看见了那个讨厌的、令人恨忌的人。
梁戎在与一人交谈,挡了她大半部分,但华琅认得出,她就是詹云湄的母亲。二人眉目神似,不同的是,詹云湄面上更多温和,她面上更多凌厉。还是很好认的。
恍觉,他见过詹云湄的母亲,前朝就在任职的一名女将,常年镇守在北元,那时女人入朝为将的少,一直没怎么听说过那边的事迹。
华琅第一次得知有女人成为主将,是詹云湄征讨北蒙那会子。
隔着一道池塘,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听见梁戎的声音。
喋喋不休,聒噪。
华琅嘴里轻轻哼声,别过身,坐到亭子里去。
“那边雪大,不好赶路的话,下回您提前告诉我,我去把雪扫干净,您来晚了,将军就要难过了。”
“你?”詹雁停下步伐,站在池边,她时不时感觉身后怪异,回头去,却看不见什么,于是转回来,笑道,“倒是不难为了,从前在府上被云湄追两步就喘不上气。”
后续的话,华琅没听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话头引得刻意。
他认为梁戎看见他了,故意这么说,以此引起他的愤激。
转头,与梁戎对上眼。
多讥多讽,暗含笑意。
别头。
果然是故意
的……
很奇怪的是,这回和上回的感受不太类似,他莫名其妙地比以前多了几分底气,怎么会这样?
他不懂。
可能是詹云湄给他的小手炉太暖和,而梁戎那双手被冻得通红吧。
也可能是詹云湄给他系的斗篷太稳固,而梁戎的氅衣被风吹得抖擞吧。
在梁戎不知第几次看向华琅时,华琅抬眼,眸中挑衅冷讽还没有显露,就已然再次落下,伸手,不经意地触摸曾被詹云湄蹂躏般亲吻的唇。这里痕迹明显,红肿破皮,不够美观。
勾起一点点唇角。
詹雁瞧了眼梁戎,沿着他的目光看来。
华琅顺势放下手,塞回小手炉里,唇角归于平直,低眉顺目不多做势。
宴厅里那些不安,在得到有意无意地讽刺之后,消失了。
什么猫猫狗狗都敢跟他张爪子来了……华琅忍不住心里嘀咕——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朝天殿。
皇帝独坐在高台龙椅上,支手撑额,烛光映打过来,不及她面上,只能照亮她的衣袍。
她的面容裹进暗淡中,唯有声音还有着些许情绪起伏,“宴上怎么样了?”
詹云湄两手搭在膝上,侧头往长窗之外的冰天雪地,道:“安排的都妥当,不出意外的话,张阁老应当没几口气了。”
“好,”皇帝打呵欠,理平膝阑麟纹,起身,到詹云湄面前。
詹云湄看窗外看得出神,一时竟没发现皇帝朝她走来,等她发现,皇帝已经往她手里塞了一串吊着彩绳的银元。
“云湄,新岁吉乐,今年太忙,烦请给伯母说一声,叫她不要怪我。”
恰时殿外女官叩响殿门,慌乱禀道:“陛下,宴上有刺客,张阁老中伤……”
“还有一位也受了伤。”
女官是才入宫的,呆笨,一派慌张后,竟是记不得另一位受伤的是谁,只听她道那人高瘦,服饰纹样繁华。
詹云湄告辞皇帝,快步出殿,随手拉来宫人,沾着她难以察觉的急切,“宴上谁出事了?”
宫人乱着手脚,慌乱答:“有、有张阁老,呃……还有……哦对,还有梁伯。”
突然地,松了一口气。
新帝登基,是尤为特殊的女人当朝,子嗣后代变成了敏感话,谁叫张阁老偏觉得皇帝重子嗣、重夫婿,三番五次往她刀口上撞。
再说赈灾粮。皇帝极其看重民生,赈灾的事宜都交给高权的人,稍一查便能查清是哪个环节出问题,想用这事来排挤打压詹云湄,供压给皇帝,实在太轻视她们。
不见血,怎么能让百官生畏,明年开春,招收新人,新朝的血脉便能作大更换。华琅供出过前朝遗产,皇帝顺道就用这理由对外免了他的罪,把人请上年宴。虽然早就免了罪,但面子还是得做一做嘛。
只可怜宴上竟还牵扯旁人。
梁戎被人抬进太医院,太医道他伤得不重,只肩膀受伤,其余无碍。
詹云湄简单慰问过,正要离开,梁戎睁开了眼,没什么力气地拽住詹云湄的衣角,眼里含着明晃晃的泪光。
她回过头,梁戎眼泪吧嗒就掉下来。
苦苦诉说:“将军,你府上的那坏种害我!”.
华琅已经在姚淑娘的安排下离宫,皇帝忙碌,詹母不必特地赶一趟去拜见,也已回将军府。
将军府大堂支满灯,大堂以外厚雪纷飞,詹雁先回了将军府,坐在大堂,华琅与姚淑娘后归。
听大堂外脚步声,詹雁自灯下转身,“淑娘?”
姚淑娘快步上前,“平北将军。”
华琅紧随其后,微垂首,道:“平北将军。”
詹雁打量着面前瘦而高挑的人,厚重斗篷披在身上都没能让他变臃肿,反而把人圈在其中,更清瘦。
不过华琅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便先让姚淑娘退下,待大堂内只剩他两人,道:“你是华琅?”
詹雁常年守在北元,极少时候入京,没见过华琅几次,就算见过,恐怕他还待在宫闱里的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呢,她不该认得他,要么是詹云湄告诉了她,要么就是她查到这边来。
华琅道:“见过平北将军,奴婢正是华琅。”
“抬起头来。”
不知怎的,没什么胆量抬头,或是因为刚刚做的些心虚事,又或是因为这是詹云湄的母亲,自带了一种压迫威严。
可是不得不抬头,必须照做。
詹雁缓慢打量华琅眉目,眼神平淡,一时令华琅无法揣测。
好在不是面对詹云湄,华琅没有怯懦,抬起眼,和詹雁平视,让她看清他的眼,看清后,再次落下眼皮,任她打量。
“嗯,”詹雁颔首,落座在侧位,随口问,“平时都和云湄待在一起的么?”
“是。”
“将军府待你如何?”
他想了想,如实说:“待奴婢很好。”
“哦,很好?”詹雁反问,“为什么口口声声称奴婢,你是府上下人?”
真有点扎人心。
华琅怎么知道呢,他也苦恼于这个问题很久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承担着怎样的角色,说自己是下人,可哪家的主人每天抱着个下人睡,又有哪家的主人把下人按在榻上玩?
说自己是詹云湄中意的人?那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形容自己是詹云湄榻上的玩意儿比较合适,可这又不能开口说出来。
一时沉默,不知所言。
大堂寂静无声。
很快,詹雁笑出了声,区别与詹云湄的温淡,她的笑是很畅意的。
“别紧张,华琅公公在将军府可金贵着呢,”詹雁摆手,“回去歇着吧,夜里冷,听云湄说你身子一般,小心着凉。”
笑声分明不大,但如雷贯耳,直击得华琅受宠若惊……这是什么意思?詹云湄向家里提过他么……?
直到回主屋,华琅也没缓过神,突然想起要给詹雁安排一间客房,便又起身,把姚淑娘喊来,让她下去着手整理。
詹云湄回府,已有些晚了,府上大部分人都歇下,从姚淑娘那处得知詹雁还在等她,先去了趟大堂。
詹雁仍旧坐着,见詹云湄回来,招了招手。
“母亲,”詹云湄上前,站到詹雁身前。
离别一年多再相见,其实没太多牵挂,詹云湄先前因为支持当今皇帝推翻前朝小闹过一次,且都不是爱寒暄的人,詹雁只随口问了些现状,直入正题。
詹雁道:“以后如何打算?站在皇帝身边始终不是个法子。”
“等一切落定,就回北元。”
“带他一道走?”
詹云湄当然知道詹雁指的谁,点头,“带走。”
起兵谋反是生死大事,詹雁最初不同意詹云湄,推翻一朝,建立新朝,是很困难的是,事实也和詹雁预想的一样,她远远地见了一面皇帝,皇帝消瘦不成样子,就算盖了脂粉也没办法掩饰疲惫神情,詹云湄也比以前瘦了些,好在她还有精气神。詹云湄和皇帝都是詹雁看着长大,以现在来说,这种想法实在不敬,但她打心底视皇帝和詹云湄一样,都是自己的骨肉。如今瞧了两人都这般,难免心疼。
心疼过后呢,说到底了她们自己心甘情愿,詹雁也就不插手了。
詹雁道:“他愿意跟你走吗?我瞧他那副样子,在府里过得可不算太好。”
闻言,詹云湄顿了下。
她也不知道华琅怎么回事,瞧着瘦弱可怜,怎么养都没法子把人养鲜活些,她有过怀疑,怀疑华琅是不是压根就不愿意待在身边,所以才这副样子。
可是呢,华琅看她那眼神又不像。
詹云湄放弃了过多思虑,直言:“他不愿意,我就把他绑走。”
对于女儿的强势,詹雁无奈,但不多管,就算管也不到她,随她去了。
试图跟一个为
了个太监而造反的人讲什么道理呢?
回主屋的路上,詹云湄反思片刻,是不是把人抢到府里来不太好?她好像没问过他的意见。
但是仅仅反思了一会儿,开了门,见到趴在案上睡着的华琅,她把反思抛之脑后。
“华琅,”詹云湄弯下腰,戳华琅的脸颊,他不醒,她就一直戳。
把人戳到醒为止。
“将军?”华琅茫然眨眼,待意识回归,正要开口说什么。
忽听詹云湄问:“今儿在宴上做了什么?”
闻言心惊。
在御花园见到梁戎以后,他看不惯梁戎那副巴结面孔,对此嗤之以鼻。
爱慕詹云湄,反而去讨好她的家人,这算什么?
这也就不提了,没想到等詹雁入宴,梁戎还特地找上了他,那时姚淑娘不在身边,梁戎就敢开口嘲讽。
其实呢,无非就是贬低他。
华琅没兴趣跟梁戎拌嘴,给了个白眼就回宴,正好遇上刺客。
把梁戎踹到宴厅里,让他吃了一箭而已。
华琅不认为自己错了,因为是梁戎先开口,说他玷污詹云湄。
虽然报复了一把,但还是不够爽快。
“没做什么,”华琅别开脸,闷闷回答,“一直在等你,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想了想,又说:“将军每回都让我等。”
语气低怜,没有埋怨和指责,只有说不尽的委屈,细细去辨,似乎……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哭腔。
詹云湄伸手,掐住华琅下巴,把他脸抬起来,目光扫过他的眉眼,眉心微微内蹙,轻压眼头,每一寸眸光都在……示弱。
他可能不知道这样子就是明晃晃地勾引。
她放松指上力道,他的下巴立刻浮现掐痕和红印,落在白皙皮肤上,莫名有种艳绝。
耳边落下一声清脆掌掴。
詹云湄猛然回神,攥了攥手心,竟然没忍住,打了华琅一巴掌。
他侧歪着脸,愣怔抬手,捂住被打的一侧面庞,眸子不可置信地颤抖。
好委屈。
好委屈!
一滴接一滴眼泪从华琅的眼眶滑落,面颊满是泪痕,虽然以前也被打过,可都没有这回委屈。
几乎是哽咽。
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穷溃败。
忽然被一股力推向案沿,腰间猛撞,突如其来的撞痛逼停哭泣,华琅呆愣抬头,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唇间席卷温热,亲吻他的人,疯狂侵向他,齿尖咬在他的舌尖,还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搭在他的腰侧。
华琅脑袋空白,不再继续哭。
“下回要找我,就让长随来,淑娘一定要在你身边,”詹云湄松开唇,往下瞥,她亲得太用力,华琅下唇本来就没好的伤口结痂又掉落,渗出血珠。
抬手抹,揉化在他的唇上。
“我没怪你伤人,只你要收敛点,有些事不太容易处理干净,”她轻轻蹭华琅那半边被她扇红的脸,把人弄哭得哄回来,不然就没有下回了。
哄却也不像哄,听起来像是在引诱,或者说在侵蚀他的想法,让他适应。
他听见她温柔的声嗓在他缠绕。
“这巴掌不是怪你,喜欢你才打,不喜欢的怎么会去碰他呢?”
“什么?”华琅好像有点听不懂。
什么意思?
怎么打他还成喜欢他了……
这也太奇怪了。
但他接受了,还试探着伸出手,环住詹云湄的脖颈。
斗篷被她一点点解开,浅素的衣物之下,身上印痕清晰,齿/痕唇印,形同窗外那片雪地里的腊梅。
詹云湄亲吻她曾留下的痕迹,递出一只手,让华琅握着,轻轻抬,把他抬到案上。
公文册子实在碍事,她有点烦它们,挥手,一并扫在地。
抬膝,抵在他双腿之间。
詹云湄再次亲吻,不似将才蛮横无理,这回缱绻旖旎,是她表面上的一贯作风,轻轻地吻开唇齿,勾缠。
华琅不自觉地往后撤,她颇有耐心,一次一次把他拽回。
“母亲挺喜欢你的,”詹云湄道,“不过她嫌你太瘦弱。”
华琅的脑袋搭在詹云湄颈后,意识混乱,听见她的话,很快说:“噢……我知道了,我会多吃一点的。”
至于詹雁究竟有没有说,他暂时没空闲去深思。
“母亲问你在府上是什么人,你怎么说的?”
他仰起头,闭眼,又睁开,疼痛中断断续续说:“我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她不停追问。
他紧紧咬牙,压抑呻/吟,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思绪好像被她搅断了,断成一片废墟。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
詹云湄轻轻笑出声,觉得差不多了,太久会让华琅难受,把怀里的他推出去一点,他双眸沾水光,朦胧失焦。
她抿住唇,显出一种心虚,但心虚小过坏劣,趁他没醒神,摁上他的伤口。
接着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可以说,你是我的内人,说你是我的宠侍,怎样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詹雁:他愿意跟你走吗(质疑)
詹云湄:不清楚,但能抢。
华琅:我愿意QnQ
第39章
松散的意识一点点飘回脑际,华琅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睡着了。
翻身。
没有在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华琅往被子里缩了缩,睁开了眼,竟然有点分不清记忆里那幕是现实还是梦境。
动一动,尾椎酸涨,残留触感,或许是真的吧。
他又往被子里缩,捂住头,不太敢面对记忆倒流。她可能真有什么古怪癖好,他以此为耻的一道伤竟然被她摁着玩。
周围没有任何气味,想来是她早就处理完了。
华琅莫名觉得心里平静,打个呵欠,准备再睡一会儿。
“醒了快起来,来用早膳。”
华琅眨了眨眼,懒倦的声嗓从被窝里闷出,“将军,我累。”
“嗯?”詹云湄将小油灯挂在床头顶,两只被冻凉的手从被窝边沿钻进,贴上华琅温热的背脊。
突如其来的冰凉,冻得他惊颤,被窝同时传出委屈的闷哼声。
“坚持一下,好不好?”詹云湄单膝跪上榻,掀开被子,露出华琅的脑袋,抚了抚,“母亲和我们一起用,不要让她等久了。”
几乎是说出来的刹那,华琅狐疑坐起身,去抓衣裳穿。
那就坚持一下吧……
被詹云湄牵着手,笼在斗篷下,长廊外的雪风一点都不能让华琅感到寒冷。
他希望雪可以再大一点,再大一点说不定她就会抱着他走。
他又想了想,抱着他走那也太诡异了。
摇头。
还是算了吧。
突然想起来,詹云湄今天怎么在府里?哪天不是她早早就出府去了?
“将军,”华琅喊她。
“嗯,我在。”
“你……今天没去京营么?”
詹云湄停下步伐,华琅跟着停下,心随之一跳,他是不是多嘴问她了,他不该掺和她的公事,他是府内的玩意儿而不是府外的,哪有资格问东问西。
“去了,”她抬头,注视华琅侧别的双眼,眼眶周沿微微发肿,红晕没有彻底消褪,顺着往下,看见了他颈侧的红齿痕,都是她所留下的。
他自己也许没发现,领口拉得不够高,遮不住。
詹云湄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淡道:“已经回来了,现在是辰时一刻,还没发现吗?”
啊……辰时了。
华琅垂头看完詹云湄给他理衣领,等她收回手,才缓缓望向长廊之外,天边没有光亮,阴云密布,浓厚的云堆叠在一起,所以看起来还很早。
他以前都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呢?
华琅花了一阵子功夫才记起,以前和詹云湄现在起床的时辰差不多,多则时候比她还要早。
现在起不来了,他只想每天都蜷在榻上等詹云湄回来,等她过来揉一揉捏一捏他,再慢悠悠地从被窝爬出来。
华琅自己也没发现刚才还在忧虑,立刻就被詹云湄的话勾去注意力了。
筷子被塞到手里。
“多吃一点,”詹云湄说。
抬头,詹雁就坐在对面。
不由得拘谨几分。
詹云湄察觉到华琅微小的变化,往他一侧挪了挪位置,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放在他的腿上,拇指轻轻地抚,给人莫大的安抚。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两只手还放在桌下,不是个遮掩的姿势。
詹雁悄然移开目光,道:“将才皇帝来口谕,让你陪她去奉天寺祭祀,待会子你便去吧。”
詹云湄道好,“母亲去么?”
詹雁摇头,“我不去了,这趟过来主要是见你。”
詹云湄又道好,感觉到掌心的手有些不安分地想撤走,她按住。
看向华琅,“吃好了么?”
华琅猛地用力,把手抽出来,“嗯,将军你走吧。”
他那双手才从被窝出来,很暖和,詹云湄本来想让他给她暖暖手的,没想到还没暖热,他就跑了。
索性两只手贴在华琅颈侧,颈侧皮肤下是更多的温热血液,比手还要暖和。
“和我一起去。”她命令。
詹雁扶了扶额头,叫来长随,“扶我回屋子里去坐儿。”.
颈侧冰冷温度,夹着詹云湄指上厚茧,像一把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钝刀,反复磨在细腻皮肤上,刮得人浑身起异样。
马车不时颠簸,华琅坐在詹云湄身上,更觉陡峭,于是只能埋进她的颈窝,靠着她,汲取安全感。
华琅忍不住腹诽。
她不是给了他小手炉么,她手冷,把小手炉拿去温一温不就好了?做什么非要用他给她暖手。
詹云湄看出华琅那点小心思,她怎么读不懂他呢,有点什么事就摆在脸上,自以为没有显露。
怀里的人埋得更紧,但她感觉不到重量加大,他的两膝跪在坐榻,没有让她承受他的体重。
其实他坐实也没关系,人能承受的重量远比他瘦弱的身子更重,何况她是一名武将,这点重量算不得什么。
在后腰往下,靠近臀的位置,詹云湄轻轻拍了拍,“坐着吧,跪着膝盖疼。”
“跪不跪都疼,”华琅嘀嘀咕咕,然后离开这个怀抱,纵使有点子贪恋,他也不想继续待着。
他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依赖她,让她觉得他很烦就不好了,不能像某些人一样动不动就投怀送抱,告小状。
华琅感觉到安全,他再想和她亲密都会憋着,就像现在。
詹云湄静静观察华琅挪到窗边,侧头出神,他坐得笔直,两手环着,面上一如既往的没有多余神情。
抬手。
捏起华琅脸侧软肉,挤压的疼痛迫使他拧眉眯眼,向詹云湄投来委屈目光。
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很想欺负一个人的冲动,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是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也不是这样坏心眼的人。
“将军,疼,”华琅皱起眼,忍耐不了詹云湄愈发大的力道,被迫塌下身子,找了角度,让自己好受些。
每当他求饶般地开口,她更有一种想破坏的恶劣,甚至已经在想象他跪伏着求她的场景。
她松开了手。
疼痛慢慢消散。
华琅慢慢撑起身子,挪到詹云湄腿侧,凑到她脸前来观察,发现她眉头小幅度的蹙着,他抿了抿唇。
怀疑了一瞬是不是她不满意他的反应,随即捧起她的双手,往衣领里塞,低着头,小声说:“这里会更暖和一点,你别生气。”
詹云湄恍恍回神,垂眼在身前,华琅乖觉地跪在一侧,摩挲她的双手,带着极其明显的讨好意味。
她没有开口安哄他,抑住想要上扬的唇角,任他小心翼翼地抓她的手。
奉天寺离将军府不算远,詹云湄带着华琅走侧门,带他进入她平时会待的一间寮房。
“坐一会子,等我回来,夜里咱们去市坊看灯会,”詹云湄取下腰间私令,放到华琅手心,“淑娘就在门外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烦你,当真有人硬闯,你就示令。”
华琅盯着手里檀木私令,忽然说:“我想和你一起。”
少有的沉默。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令詹云湄归于惊诧,自从前朝覆灭,华琅基本不会示众,哪怕是她交给他事情让他安排,他也只是规矩办事,办完就走。
“好,”詹云湄意外过后,不假思索回答他。
祭祀对她来说很有些乏味,不过就是站在人堆里,露出虔诚,看皇帝念早就背好的词,看台子上宰杀三牲。
可是这回站在人群之后,詹云湄又觉得新奇。
以前来奉天寺的时候,见前朝皇帝念词,她也觉乏味,于是改换盯着皇帝身边的华琅,那时的华琅也没有太多神情流露,唯有面对皇帝,才摆出些许忠心来。
现在呢,华琅在她身边,低垂头,凝视和她紧牵的双手,似乎也有忠心在,但这份忠心不是君臣间的忠心。
趁祭司说着什么,百官高挺起身,詹云湄拽住华琅领前的狼牙,扯弯他的腰。
吻他泛凉的双唇,示意地点触他的唇缝,他立马乖巧张开双唇,接受她的侵入。
人太多,他压抑着喘息,但她发现了他斗篷下颤抖的身躯,搭手在他腰侧,指尖细柔捻抚。
詹云湄自认并非不分场合的鲁莽人,却不知为何,这会子很想把人拉到寮房去。
或许是华琅在回应她吧。
唇内有他小心试探的舌尖,动作微小,但交缠得已经足够深,再小的行动她都能体会到。
这时候他怎么这么大胆呢……
撞鬼了真是。
在祭祀说完祭词以后,百官逐渐恢复放松的站姿,詹云湄也放开了华琅。
但他还在不停地向她靠近,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
“将军,系带松了。”
这样小的请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詹云湄嗯声,为华琅重新系领口系带,神情专注,耐心十足。
华琅忍不住想笑。
不紧不慢抬起头,眼皮上撩,目光跃过詹云湄的肩头,直抵人群最末的地方,几个下人搀扶着受伤的梁戎。
眸光充斥讥讽,隔着众人,穿刺在梁戎面前,梁戎咬牙,后退半步,几名下人以为是没扶稳他,连忙挤在一堆,卖力搀扶。
梁戎紧咬唇,愤恨喷薄欲出,在祭祀散会后,抱着恼怒气愤走向詹云湄平时会待的寮房。
詹云湄的贴身女官姚淑娘不在,梁戎甩开搀扶的下人,一瘸一拐奔到寮房门外。
隔着薄薄木门,他听见了压抑急促的喘息。
还有低低的、暗哑的呻/吟,在这之下,他还听见了小声呼唤詹云湄的声音。
梁戎迷茫。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无措眨眼,拔腿,落荒而逃。
詹云湄捂住华琅的嘴,咬他高仰的脖颈,“忍一忍,这里隔音不好。”
华琅翘起唇角,乖乖应好,别过头去看门缝,已经没有阴影。
伸手,抱住詹云湄的脖子,虚挂在她身上。
詹云湄取出手指,按在华琅唇边,试图往内探。
“脏,”他摇头。
詹云湄道:“自己怎么会嫌弃自己脏?”
稍停顿,揭开他腌臜算计,“利用完就推开,华琅公公竟心机至此。”
第40章
寮房阖上门窗,詹云湄揣着小手炉站在房外檐廊下,等待傍晚来临。
“将军,要不要奴婢去斋堂端些饭菜过来?”姚淑娘压低声音,避免吵醒房内人。
詹云湄摇头,“不用了,你去将车马安排好,等华琅醒了就走,斋饭寡淡,他吃不了几口。”
“是。”
小手炉持续散着温暖,它常被华琅捧在手上,浸染上他的熏香,无需细嗅就能闻到那股子香,裹了热汽,不再辛凉,倒成一种仿佛能融雪的暖香。
詹云湄发空看着小手炉边上鎏纹。
“将军?”
身后有人轻轻唤她。
詹云湄转身,素白里衣下的华琅,腿脚光裸站在木板上,他睡觉老实,头发倒不怎么凌乱,她担心房外冷风冻着他,抬腿进屋,关上门。
拉着他细瘦的腕子,坐在小榻边,
抬起头看他,问:“饿不饿?”
华琅摇头,“不饿,几时了?”
“刚过酉时五刻,还早,没睡醒的话还能再睡会儿。”
酉时五刻……寻常人家都吃晚饭了,算什么早?华琅疑惑着瞧詹云湄。
她脸上神色又不像开玩笑。
他很难不深想,她应该是很在意他的,也许他在她心里的份量比他想象的重许多,不然怎么会容忍他一次一次的试探和反复无限的退缩呢。
华琅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子完全不讨喜,没有人会这样包容他。
“噢……我睡醒了,”他慢慢坐上榻,又慢慢靠近詹云湄。
醒时房内空荡荡的那股慌乱紧张,在打开门见到熟悉可靠的背影后,彻底被耐不住的雀跃代替。
他还是更喜欢将军府,至少醒来房里空旷时,他不会像在这里那么心慌。
“要抱多久?”
詹云湄开口说话,华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她怀里。
唔。
怎么会呢。
肯定是她趁他不注意,把他拉到怀里的吧?
将军还反过来问他,怎么会这样厚颜无耻呢。
华琅选择大度原谅詹云湄,并离开温暖的怀抱,把衣物一件件穿好。
詹云湄不戳破。
灯会在市坊,出奉天寺,登上马车,姚淑娘急步上前,詹云湄一只脚刚踩上马车。
华琅明白大概有是什么军务找上她,他在她那处已经很没用了,不能再额外添麻烦,处处让她将就。
很快说:“将军去忙吧,灯会去不去都一样。”
什么叫去不去都一样?
詹云湄心里升出细微不悦,面上依旧淡然,没有一丝变化。
果真是个坏华琅,尽想着怎么跑开,就不曾想想她的意愿。
詹云湄眨眼,“好,那你先回去。”
抬手唤来车夫,低声吩咐什么,华琅没听见,他只知道在她说完之后,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长随阖上门,她就这样迅速消失在他视线。
纵然有后悔没有挽留,但更多的是摆出不在意,垂下眼不言语。
马车驶动。
渐行渐远。
“将军,是陛下召您入宫,陛下让您和贺副将一同商议开春后的召兵事宜。”姚淑娘道。
詹云湄道:“跟陛下说,我感了风寒,实在没精神入宫,明儿一早我入宫再商议,顺道请罪。”
姚淑娘张了张口,想劝詹云湄入宫,毕竟那是皇帝,不过转念想,将军有自己的打算,她不需要多嘴,照办就行。
只是这理由颇勉强,白天还好好的人,傍晚风寒了,甚至还是个身强体壮的人.
马车停了,可是外面很嘈杂。
华琅瞬间警惕,膝澜纹样被他攥得发皱。
将军府周围极其安静,五里内禁马禁车,因在皇城根下坐落,夜里规矩繁多,连频繁走动都不容许,生人也难以靠近。
这里怎么会这么吵?
吵到令人心揪。
外面喧嚣,华琅却紧张到心跳骤然加快,他听见了胸腔里震猛的心跳声。
掀开帘子,问车夫,“这是哪里?”
“华琅公公,这是市坊,将军吩咐的,她让您自个儿去走走。”
华琅一愣,强硬道:“不去,调车回府。”
“公公,将军的吩咐,奴婢不敢违。”
“那你就说我已经逛完了!”华琅加重语气,没有和人商量的意味,从他口中出,成为不容置喙的命令。
“可是……”
华琅打断:“听不懂话?”
气也没有气到头昏的程度,华琅逐渐平静,靠在榻背上,“你不说,我不说,将军怎么会知道呢?”
“将军早把府内权务交给我,如此,你也不打算听我的么?”
车夫仍在坚持。
“这又不伤你利益。”
车夫思虑后,应好,车门却突然被打开。
华琅睥向车门,眉头下压,凶神恶煞迸在面上,看清来人,又出现迷茫。
眨两眨眼。
“将军?”
凶恶的猫儿收回爪子,主动贴上来,蹭她。
詹云湄推开华琅,不理睬他的献好,指了指车夫,又指了指他,“我的吩咐你也想推脱?”
“不是……”华琅下意识顶嘴,抿抿唇,总觉得自己站在车上,让她仰视他,很奇怪。
下车,站在詹云湄身前,低头想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收到背后。
“不是?那刚刚怎么回事?”
华琅的手僵在半空,既没有握到那双温暖手掌,也没有缩回身侧。
“就是不想去,”他小声说完这句,心生逆反,哼声扭头,怨嗔嘟囔,“将军说好陪我,要去忙事,那我就回府,不可以么?将军真是小气,不愿给奴婢一点点权利!”
破罐子破摔好了!大不了就……
华琅突然想到,他接受不了她对他怎样,他喜欢现在,不想让她讨厌。
后悔一骨碌话就这么吐出来。
真想把舌头扯出来。
“对不……”
“起”字未能出口,先听她浅浅笑声。
“那怎么不说,你想要我陪着,”詹云湄捏住华琅侧脸,逼他低头俯近,眯了眯眼,对上他倔强眉目,“嗯——”
拉长言语尾巴。
“不会是咱们华琅不敢说吧?”
“瞎说!胡诌!”华琅忽然声音变大。
“欲盖弥彰。”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样别扭,将军不喜欢就把我送回狱里吧!”
他好想撕烂自己的嘴。
怎么又胡言乱语了!?
“不是……不是,”华琅思绪混乱不堪,什么都捋不清楚,手脚也慌乱,“对不起、对不起,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眼前模糊,浮满水光。
从来没有清晰,脸颊满是滚烫水渍。
詹云湄看着华琅无声哭了会儿,在他哭得溃不成军后,她终于张双臂,把人揽到怀里。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华琅了?”她始终含着温浅笑意,有耗不尽的耐心,“那你说,想不想要我陪着?”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华琅恨不得镶嵌进她的身体,用劲儿抱着她,直砸脑袋,“想、想……”
“嗯,那我陪你,”她揉他的脑袋,“说出来多好。”
好在站在市坊口,离灯火辉煌不近,没有人可以看见他的窘态,以免再一次撕下他薄薄的脸皮。
哭泣一点点止住,华琅慢慢地恢复理智,明白了这又是詹云湄的故意为之。
他弯塌腰身,埋凑在她的颈窝,低声:“我知道了,我以后肯定会说的,也不会乱撒脾气了。”
詹云湄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
他以后不会直白开口,也无法控制脾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倔得出奇,脾气莫测,一半来自世事对他的创击,他不再能正常交流,一半来自身体的创伤,他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她不在意。
她清楚他这副性子,不是这副性子,就不是华琅了。
詹云湄忍住笑,拍拍华琅弯垂的背脊,“先去放灯吧,花猫。”
华琅提着花灯,抬胳膊擦眼睛,直揉得本来就红的眼睛更红。
“脸上真的很花么?”
“还行吧,就是看起来受尽委屈,”她随口调侃,蹲在河边,拍他的手,示意他放灯。
长河薄冰早被人凿开,花灯漂浮在静谧长河之上,偶尔有风,带走它,愈发遥远。
华琅闷闷哦声,蹲在詹云湄身边。
情绪失控以后,格外清醒。
詹云湄怎么这么喜欢故意惹得他恼羞成怒,如果说白天是怀疑她有特殊癖好,现在就是确认。
原来她喜欢他这样啊……
华琅暗暗琢磨。
他好像懂了点什么。
有隐约喜悦。
竟然连坏脾气也被她一并包容。
“花猫,”詹云湄抬手摁在华琅眼上,他被迫闭
眼,“怎么又哭?”
华琅想了想,说:“委屈。”
“委屈什么?”詹云湄轻轻挑眉,不轻不重拍打他的脸,“放个花灯也委屈?”
“嗯,“他点点头,承受着这带有羞辱意味的扇拍。
感觉好奇妙。
“咱们华琅不该做宦官,”她说,“该去唱戏,弄姿作态,想哭就哭,连酝酿都需不着。”
脸色讪然。
怎么样被她发现了?
发现了还不来哄哄他?
算了。
华琅探手过去,牵握詹云湄的手,比起弯弯绕绕引她来亲他牵他,似乎都没有直接上去亲上去牵来得快。
“将军不许乱说话,”他道。
“噢,好吧。”
孩童奔跳在河边,互相追赶,因新年兴奋,全然不顾身侧有人,捧起河水往伙伴身上泼。
第一个遭殃的却是华琅。
华琅蹙眉闪躲,还是被溅一身水。
斗篷!
詹云湄给他系的斗篷都湿了!
“乖,不和小孩儿置气。”在华琅即将发作之前,詹云湄捏了捏相牵的手,把人带走。
随意走了几步,见一家衣铺,詹云湄想着别让华琅冻太久,先买件凑合着,府里还有很多。
挑选了件男人用的斗篷,正抬头要喊人来收长,却见到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扫过华琅那张面白无须的面容,古怪道:“云湄,好久没见到你了,给府里下人购置衣物也亲自出门?”
华琅在朝多年,观察人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一眼识出詹云湄和这个男人眉宇间的相似,也极快捕捉到男人话腔的怪异,对他和对詹云湄,都不太和善。
詹云湄还没说话,忽觉身侧华琅朝她身边凑近,率先开口,含带敌意,“我不是。”——
作者有话说:高估了码字速度[化了]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