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到半月, 北望伯尉迟俭便轻装简从,悄悄离开了京城,回到了北疆开始调查。
京城表面依旧维持着元启新朝的繁华与秩序。东西二市准时开张,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茶楼酒肆间飘散着诱人的香气。
然而, 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吏部的文书往来比平日更加频繁。
吏部那边, 跟欧阳家走得近的几个地方官, 这几天倒了大霉。
不是“账目不清”被查, 就是“考评失察”被撸, 还有个更惨,逛青楼、抛妻弃子的旧事都被翻出来, 直接调离了肥差。
连街面上都开始流传欧阳家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的老段子, 被走街串巷的货郎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
赵庚旭的生活最大的变化,便是每日申时正, 他都必须准时出现在养心殿, 接受皇兄赵庚明亲自讲授的半个时辰“帝王之术”。
自然, 这“帝王之术”的课程, 成了赵庚旭每日最大的“煎熬”。
倒不是他愚钝听不懂,恰恰相反, 他天资聪颖,思维敏捷,往往能举一反三, 甚至经常提出些让赵庚明都需回答不上的刁钻问题。
煎熬的真正根源在于,他这位皇兄,自登基后, 似乎将毕生的期望和对江山社稷的责任,都倾注到了对他的教导上,对他课业的要求越发严苛了。
想摸鱼?窗户都没有!
这日,赵庚明陛下正讲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民本思想,赵庚旭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眼神却早就飘到了窗外——几只麻雀正在枝头打架,甚是精彩。
“赵庚旭!”赵庚明发现后声音一沉,戒尺在御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臣弟在!”赵庚旭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眼神瞬间聚焦,满脸都是“我在认真思考”的表情。
“皇兄方才所言,真乃金玉良言,振聋发聩!臣弟正在深思,如何将这载舟覆舟的至理,灵活运用于改进我大颂漕运船只!使其行得更稳,载得更多,让百姓的米粮更快抵达京城,此乃实践之大道也。”
赵庚明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气笑了,戒尺敲在桌上:“那你深思出什么了?”
“呃……”
赵庚旭眨巴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太子道:“还没。”
赵庚明扶额,深感教导弟弟之路,任重而道远。
课毕,两人一起吃起了冰镇杏仁酪。
赵庚明半天没动皱着眉头。
“皇兄,可是冰酪不合口味?”赵庚旭嘻嘻地凑了过去。
赵庚明摇头:“朕是在想,欧阳家盘踞江南多年,如这碗中之酪,看似浑然一体,若要动它,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既不使其倾覆溅出,又能彻底分而化之?”
赵庚旭眼睛一转,拿起旁边一小碟蜂蜜,用银匙轻轻点在杏仁酪中央,蜂蜜缓缓下沉、晕开。
“皇兄你看,再瓷实的酪,也怕内里被渗入甜头。咱们明面上按兵不动,暗地里就像这蜂蜜,找準几个关键节点——比如他管盐政的门生,或者江南那几个依附他的绸缎商,抓住把柄,让他们从内部慢慢松动。等时机一到,”
他拿起勺子轻轻一搅,酪与蜜瞬间融合,“自然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赵庚明看着那碗被搅开的杏仁酪,若有所思,随即失笑:“你这脑子……连吃食都能让你琢磨出道道来。”语气里带着无奈,更带着赞许。
“谢皇兄夸奖!”赵庚旭笑嘻嘻地端起那碗酪,“这碗战略部署的酪,臣弟就替您解决了吧!”
……
这日清晨,赵庚旭难得准时出现在兵部衙门“点卯”。
几位老侍郎正为边境换防的粮草调度吵得面红耳赤。
赵庚旭听了片刻,冷不丁插嘴:“诸位大人,吵啥呢?并州那边刚秋收,就地采购一部分呗,还能省下长途运输的损耗。
幽州缺的是豆料,让商队用茶叶和布匹跟北边部落换嘛,他们乐意得很。”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让争吵瞬间平息。老侍郎们面面相觑,这法子……简单直接,好像还真行?
在天工院,赵庚旭更是如鱼得水。他力排众议设立的“算学馆”和“格物苑”已成气候。
闲暇之余,他亲自编写教材,将超越这个时代的数学符号、几何原理,由浅入深地整理出来。
这日他正在格物苑带着几个学生做实验,研究不同形状木块从斜坡滑下的速度。
一个学生嘟囔:“殿下,咱研究这有啥用?不如多打几把刀。”
赵庚旭拿起一个流线型的木块:“你看,这像不像鱼?在水里游得快吧?要是把车头也做成这样,跑起来是不是更省力?格物致知,道理都是通的!”
那学生盯着木块,眼睛渐渐亮了。
下午,军械研发司密室里,严大匠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猛火油柜”的改进图纸。
赵庚旭听完,盯着那复杂的喷管结构看了半晌,“有了!咱们给它加个‘屁帘’怎么样?”
严大匠和周围几个工匠全懵了:“屁……屁帘?”这词跟高大上的猛火油柜实在不搭边。
“就是单向活门嘛!”
赵庚旭比划着,“像放屁只能往后不能往前一个道理!在喷管和柜体之间加一个精巧的小机关,只能出气不能进气。
就算外面着火了,也憋不回柜子里!安全第一!”
严大匠琢磨了半天,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得胡子直抖:“妙!殿下这比喻虽……别致,但此计大妙!解决了回火的大隐患啊!”
说着就兴冲冲地带着人跑去工坊试验了。
刚送走严大匠,福贵就进来低声禀报李不言到了。
赵庚旭点点头,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衣袍,没走正门,熟门熟路地通过天工院内部一条不显眼的密道,七拐八绕来到了后院僻静处
一辆青篷马车停在那里,车帘掀开一角,正是吏部尚书李不言。
“殿下!”李不言不等他钻进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带着怒火。
“欧阳伦那老匹夫,手伸得太长了!北疆那边刚有眉目,他就在朝中煽风点火!”
“我已经准备好了弹劾奏章,目标是欧阳伦最倚重的两个门生,一个在漕运,一个在盐政。只是……殿下,此刻动手,是否会打草惊蛇?”
赵庚旭小狐狸似的笑了,顺手从马车暗格里摸出个苹果啃了一口:
“李尚书,我正怕他不动呢!就是要让他慌,慌了才会出错。对了,弹劾的时候,罪名不妨再加一条。”
“加一条?”李不言疑惑。
对,”赵庚旭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就加一条品味低劣,强占民田种植的牡丹花,俗不可耐,有伤风化,拉低了我颂朝审美平均水平!有辱斯文!”
李不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憋得通红:“……殿下!这……这成何体统!”
这弹劾理由要是递上去,他这脸还要不要了!
“嘿嘿,开玩笑的,看把您急的。”
赵庚旭笑嘻嘻地摆摆手,“不过,真可以找几个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多编派点欧阳家的风流乐子,真真假假,让老百姓茶余饭后乐呵乐呵。先把他的名声搞臭!对付这种伪君子,不用太讲究手段。”
李不言擦擦汗,觉得皇太弟的思路……非常人所能及。
赵庚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另外,找个合适的机会,在不经意间,把欧阳家可能牵扯边贸、资敌牟利的消息,委婉地透露给崔相知道。”
李不言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崔家与欧阳家同为世家门阀,在朝堂上既有合作,更多的则是竞争与倾轧。
在涉及“通敌”这种足以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大罪上,老谋深算的崔相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替欧阳家遮掩,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
“殿下高明,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果然,数日之后的大朝会,波澜骤起。
先是都察院一位以“愣头青”著称的御史出列,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地弹劾北望伯尉迟俭。
在边关“骄横跋扈,不遵枢密院调令,擅改边防巡逻路线,更有屯兵自重、结交边将之嫌。”
紧接着,又有两位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官员出列表态,话里话外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天工院,奏称“天工院耗费国帑巨万,奢靡之风滋长,恐非国家之福。”
龙椅上,皇帝赵庚明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的螭首上轻轻敲击,未置一词。
待到几位官员表演完毕,他才淡淡开口。
“北望伯尉迟俭,镇守北疆多年,劳苦功高。其所行边务,皆与枢密院、兵部有过呈报议定,并非独断专行。弹劾之事,交由枢密院与兵部联合核查,若有不实,严惩不贷。”
赵庚明目光转向那两位弹劾天工院的官员:“至于天工院,其所出之新式军械,于北疆将士而言,是保命杀敌之利器;所推广之新式农具、水利之法,于万千黎民而言,是活命饱暖之依仗。”
他微微一顿,语气转冷:“弹劾当有实据,空言指摘,非御史风闻奏事之本分。此事,交由都察院自查,若有无端构陷,朕绝不轻饶。”
他没有直接驳斥,而是将皮球踢了回去,语气平淡,却带着警告。
三位出头的官员顿时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
退朝后,赵庚旭与皇帝并肩走在通往内宫的廊道上。
“小九,看来鱼儿被你的‘痒痒粉’搅得忍不住要咬钩了。”赵庚明语气带着点疲惫说道。
“皇兄放心,网结实着呢!”赵庚旭凑近些,狡黠一笑。
“而且臣弟看,咬钩的不止一条。您没留意今天崔相看欧阳伦那老狐狸的眼神么?跟看一块掉在地上还被人踩了一脚的糕点似的,嫌弃得很不得立刻划清界限。”
赵庚明看着幼弟那精灵古怪、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忍不住伸手用力揉乱了他的头发:“你呀……满脑子都是这些歪招!不过……”
他语气一顿,带着宠溺,“这次干得不错。”
就在朝堂上暗流汹涌之际,一封来自北疆的八百里加急密报,被直接送入了皇宫大内。
密报是尉迟俭亲笔所书,内容极为惊人——他们不仅拿到了更详实的账本,还秘密控制了一名与欧阳家秘密交易多年的商队首领。
此人的供词,直接指认欧阳伦的长子,曾多次与他交接。
通过其手,向北狄走私朝廷明令严禁出口的大量糖盐、生铁、精炼铜料等战略物资,以换取北狄的优质皮毛、金沙以及一些奇珍异宝。
而其中产生的巨大利益,有相当一部分,经过多次洗白周转,最终都流入了欧阳伦位于江南某处的私库,成为了他维系庞大家族势力、笼络朝臣的资本!
第52章
北疆密报如同投入滚油的水, 养心殿内的烛火映照着赵庚明愤怒的身影。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关于尉迟俭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里满是怒火和杀意。
“好一个欧阳伦!好一个世代簪缨的欧阳家!”
“食君之禄, 担君之忧?他们担的是如何掏空朕的江山,资的是朕的死敌!”
他将密报重重拍在御案上, 看向肃立一旁的赵庚旭和李不言道:“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你们以为, 当如何?”
李不言也不是怕事的性格, 率先拱手道:“陛下, 欧阳伦此举, 已非寻常贪腐,实乃通敌叛国!按《大颂律》, 谋叛者, 主犯凌迟,家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皆斩,女眷没入教坊司, 家产抄没!”
“臣请陛下即刻下旨, 锁拿欧阳伦及其涉案子嗣、党羽, 交由三司会审, 昭告天下,以正国法!”
赵庚明听罢没有立刻表态, 目光转向赵庚旭说道:“小九,提提你的看法?”
赵庚旭此刻反而异常冷静。
通过这几个月皇兄的教导,他知道, 扳倒一个盘根错节的顶级世家,尤其是欧阳伦这种级别的重臣,绝非一道圣旨就能简单了事。
这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太广, 一旦处理不当,极易引发朝局动荡,甚至给北狄可乘之机。
他沉思片刻回道:“皇兄,李尚书所言乃正理,国法如山,不容亵渎。然,欧阳伦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地方,尤其是在江州、云州等地根深蒂固。”
“若骤然以雷霆万钧之势锁拿,其党羽惊惧之下,或狗急跳墙,或隐匿证据,甚至可能铤而走险,与地方势力勾结生乱。届时,恐生暴乱。”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弟以为,当双管齐下。明面上,皇兄可借方才朝会上那些弹劾尉迟将军和天工院的由头。”
“下旨申饬,甚至可暂时收回尉迟将军部分非核心兵权,以示公允,麻痹欧阳伦及其党羽,让他们误以为陛下投鼠忌器,只是寻常朝争。”
“哦?”赵庚明眼神微动。
“那暗地里呢?”
赵庚旭微笑道:“暗地里,请皇兄密令尉迟将军,依据现有账册和口供,继续深挖,务必拿到欧阳伦父子直接下令、或是知情并从中牟利的铁证,最好是往来书信等物证。”
“同时,李尚书在吏部,需加快对欧阳家核心党羽的暗中调查。皇兄可授意枢密院,以轮防、操演等名义,对欧阳家影响力较大的江州、云州等地驻军,进行官员调动,将关键位置的将领暂时替换为绝对忠诚可靠之人。”
“要做就要一击毙命,让欧阳家无法翻盘清算!”
赵庚明目光在李不言和赵庚旭脸上扫过,缓缓点头:“小九思虑周详。就按此议行事!李不言!”
“臣在!”
“吏部这边,由你全权负责,调动所有可信人手,配合北望伯,务必将此案办成铁案!”
“臣,领旨!”
随后赵庚明对身边的心腹太监吩咐道:“传朕密旨给尉迟俭,着他依计行事,稳扎稳打,朕要的是欧阳伦通敌叛国的铁证,人赃并获!”
“是,陛下!”
………
翌日,两纸加急密报紧急呈上了御案,是关于土改之策的。
去岁,太上皇赵衍选了蜀州永川县、凉州张掖县、江州富春县、云州晋宁县四县进行土改试点。
然而,改革的推行,远非一纸诏书那般简单。
至今年秋初,结果已然分明。
蜀州永川县,县令顾问明,乃科举探花,寒门出身,心思缜密。
他抵达永川后,并未急于推行强硬政策,而是先微服走访,摸清了本地以几个中等士绅为主、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
他利用朝廷赋予的“超额回购”政策,采取了分化瓦解的策略。对于愿意配合的士绅,给予足额补偿甚至略高于市价,并承诺其家族子弟在县学、吏员选拔上享有一定优先。
对于冥顽不灵、暗中阻挠者,则联合州府,以其过往不法之事为突破口,依法查办,杀鸡儆猴。
同时,他大力推广从天工院流出的新式农具和堆肥技术,承诺分得土地的农户可获得低息借贷购买,使得农户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心归附。
虽有波折,但土改在永川县已初见成效,大量隐田被清查,土地重新分配,秋税收缴竟比往年增加了三成。
凉州张掖县,县令王瑾,去岁主动请缨参与土改,因与赵庚旭关系密切,且参与土改定策,太上皇便破例允了。
张掖地处边陲,民风彪悍,土地兼并虽不如江南一带严重,但地方豪强与军中势力勾连更深。
王瑾到任后,手持圣旨和尚方宝剑,首先拿几个与外族有走私嫌疑、民愤极大的豪强开刀,以雷霆手段查抄其家产,土地充公,人头落地,瞬间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随后,他借鉴永川经验,利用钱多的优势,快速推进赎买和分配。
他还别出心裁,将部分靠近边境、分配后无力自耕的农户组织起来,实行“军屯民助”,由边军提供部分保护和农具,农户耕种,收获按比例分成,既安置了流民,又巩固了边防。
然而,在江州富春县和云州晋宁县,情况却截然不同。
江州、云州乃是世家势力根深蒂固之地,尤其是欧阳家、崔家等世家豪强在此经营数代,关系网盘根错节。
派往这两地的县令,虽也是精心挑选的干吏,但在地方世家联合起来的软硬兼施、层层阻挠下,举步维艰。
县令清查田亩,无人配合;推行赎买,无人响应;甚至县衙胥吏也多为世家耳目,政令不出衙门。
就在两位县令试图绕过地方,直接向州府乃至中枢求援时。
富春县令在赴州府述职途中,于荒山遭遇“流匪”,一行人等尽数被杀,尸骨无存。
晋宁县令更是在县衙后院书房内,离奇“自缢”身亡,现场留下了一封语焉不详的“谢罪书”。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这已不是简单的阻挠,而是赤裸裸的挑衅皇权,是对土改新政的血腥反扑!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
赵庚明面色铁青,将两份八百里加急的噩耗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之上,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匍匐在地。
“好!好得很!”
“竟敢公然谋杀朝廷命官!真是一点没把朕放在眼里?!”
他猛地看向坐在下首的赵庚旭,问道:“小九,你怎么看?”
赵庚旭今日恰好在兵部当值,被紧急召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两份染血的奏报仔细查看。
他放下奏报,思索片刻后回道。
“皇兄!富春县令遇袭,现场伪装成流匪作案,但时间、地点太过巧合。”
“晋宁县令自缢,更是漏洞百出,他前一日还寄出家书,言及已找到关键账册,不日便可上呈,怎会突然自尽?这分明是灭口!”
他喝了口茶水,缓了片刻继续道:“两地几乎同时发难,动作干净利落,绝非当地豪强敢自作主张所为。背后必有更大的世家支持。”
“其目的,不仅是阻止土改,更是要恐吓朝廷,吓退所有敢于推行新政的官员!”
赵庚明重重叹了口气点头道:“朕自然知道!欧阳伦……还有那几个躲在后面的老狐狸,真以为朕不敢动他们?!”
“只是北望伯尉迟俭和吏部这边的调查正在关键时刻,尚未拿到足以将其彻底扳倒的铁证,此刻对方显然是想用这种极端方式,逼迫我们让步,甚至引发朝局动荡。”
“皇兄,此刻退让,则前功尽弃,新政将永无推行之日,两位县令也白死了!”
赵庚旭上前一步焦急回道,“必须强硬回击,而且要更快、更狠!”
“如何回击?”
赵庚旭神色一凛答道:“他们杀我们的人,是想让我们无人可用。那我们就告诉他们,我们的人,他们动不起!而且,会越来越多!”
“既然顾问明、王瑾,在永川、张掖已打开局面,证明其能力与忠诚。”
“臣弟建议,擢升顾问明为蜀州布政使司参议,仍兼管永川土改事宜,授其临机专断之权!擢升王瑾为凉州镇守副使,协理边务及张掖等地土改,赋予其调动部分边军维持地方秩序之权!”
“连升三级,以示皇恩浩荡,更是向天下表明朝廷推行土改之决心!”
赵庚明听罢,思索片刻后点点头道:“准!朕不仅要给他们升官,朕还要给他们实权!
“朕会责令蜀州都指挥使司、凉州镇守总兵官,必须全力护卫顾、王二人及其属官安全,若他二人在推行土改之地再有丝毫闪失。”
他声音陡然转厉,“当地主官,提头来见!同时,明令蜀、凉两地布政使,必须无条件协助土改事宜,若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视同谋逆!”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从内阁发出。
“提头来见”的护身符,更是让蜀、凉两地的主官和下辖官员们脊背发凉。
第53章
赵庚旭离开养心殿后, 他并未回府,而是来到了天工院资助的善堂。
他依托善堂鱼龙混杂的优势,在善堂地下建立的一个小型的“技术舆论分析中心”。
院内, 几名由他亲自挑选、背景干净擅长数算、逻辑分析的年轻学子正在忙碌。
他们面前堆放着大量杂乱的数据——包括各地物价波动、商路流量、甚至是一些经由特殊渠道收集来的市井流言。
赵庚旭将欧阳家可能涉及的几条关键商路信息交给了负责人狗子(代号),吩咐道。
“查一下这几条商路近三年来的货物种类、流量变化、价格异常, 尤其是与北地特产相关的交易。试试看能不能找出其资金流向的规律和可能隐藏的地点。”
同时,他通过福贵, 向远在张掖的王瑾发出了一道密令。
内容很简单:以“测试天工院新式农具”为名, 挑选一小队斥候, 携带天工院最新改进的的“千里镜”。
秘密潜入与欧阳家商队活动区域相邻的边境地带, 进行“地形勘察”。实则监视相关商队的异常动向。
而另一边欧阳伦并非毫无察觉。
官海沉浮数十载,他对危险的嗅觉远超常人。
吏部接连对他党羽的调动审查, 市井间重新泛起的关于欧阳家不利的传言, 以及皇帝在朝会上那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隐隐偏向尉迟俭和天工院的态度,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意识到,皇帝这次恐怕是动了真格, 而且手中很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对他不利的东西。
果然数日后, 由欧阳伦一系官员精心策划的舆论风暴, 在朝堂上骤然爆发。
这一次, 他们不再纠缠于边将和天工院,而是将矛头直指新政核心——土地改革!
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为首, 数十名官员联名上奏,言辞激烈,痛陈土改之弊。
他们声称蜀州、凉州所谓“成效”, 乃是地方官员为求政绩,与豪强勾结,欺压良善中小地主, 强买强卖,致使民怨沸腾,地方不宁!
而江州、云州两位县令之死,更是因为推行暴政,激化矛盾,引火烧身!
他们强烈要求皇帝立即停止土改,召回顾问明、王瑾问罪,并惩处主持新政的官员,以安天下士绅之心。
这份奏章,可谓极其恶毒。
它不仅全盘否定土改,还将两位殉职县令的死归咎于朝廷政策,更试图将“民怨”的帽子扣在皇帝头上。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支持新政的官员愤慨不已,纷纷出列驳斥。
而更多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则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御座之上,赵庚明表情肃穆,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跪在地上、一副“忠君爱国”模样的右副都御史,又看了看那些附议的官员,心中冷笑连连。
他虽有些恼火,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欧阳伦的垂死挣扎。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一直沉默的赵庚旭,忽然轻笑出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赵庚旭缓步出列,并未看那些弹劾的官员,而是面向御座,朗声道:“皇上,臣弟近日翻阅天工院格物苑的观测记录,发现一有趣现象。”
众臣皆是一愣,不明白在这种紧张关头,皇太弟为何突然说起什么“格物苑的观测记录”。
赵庚旭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记录显示,去岁至今,江州、云州两地,上报因‘土改引发民变’而受损的庄园、商铺,其位置大多远离土改实际推行区域,且受损时间,多在地方官员遇害消息传出之后。”
“而真正处于土改核心区、利益直接受损的那些大户,其产业反而受损轻微。”
“臣弟愚钝,实在想不通,这民怨和民变,为何如此……有选择性?莫非作乱之民,还能分辨哪些是该砸,哪些是不该砸的不成?”
他这话一出,许多官员先是惊讶,随后恍然大悟,看向那些弹劾官员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不屑。
是啊!若真是土改引发的广泛民怨,暴民冲击的应该是直接侵害他们利益的豪强和官府。
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只针对那些与命案无关、甚至可能支持土改的产业?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栽赃陷害!
右副都御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赵庚旭乘胜追击,语气平静却让人不敢轻视:“至于蜀州、凉州之成效,皇上,数据不会说谎。”
“永川县秋税增收三成,府库充盈;张掖县边境安宁,流民得以安置,边军粮饷补充亦更加及时。”
“此乃两地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联合呈报,并经户部、吏部、兵部共同核验之实绩,岂是空言欺压良善所能抹杀?”
李不言随即附议道:“诸位大人忧国忧民,其心可悯。”
“然,弹劾当基于事实,而非臆测,更不应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成为攻讦新政、掩盖罪行的工具!否则,与那混淆视听、助纣为虐何异?!”
龙椅上,赵庚明看着下方那个身姿挺拔、言辞犀利的弟弟,眼中满是骄傲。
他适时开口,一锤定音:“皇太弟所言,甚合朕意!新政利弊,朕自有明断。土改之事,乃国策,绝不会因浮言动摇!
“至于江州、云州命案,及近日两地所谓‘民变’,朕已责令三司并锦衣卫彻查!凡有作奸犯科、构陷朝廷命官、扰乱地方者,无论其身份如何,定严惩不贷,以慰忠魂,以正国法!”
原本气势汹汹的弹劾官员,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下去。
他们知道,欧阳伦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皇上应该已有实证,他们得考虑留条后路,钱再多,命没了有什么用。
……
申时,虽然朝局紧张,赵庚旭的课业却不能落下。
赵庚旭踩着点踏进养心殿东暖阁。
听到脚步声,赵庚明缓缓抬起头,脸色有些许疲惫。
“来了?”
“臣弟参见皇兄。”赵庚旭规规矩矩地行礼。
心里却在哭唧唧:今天皇兄看起来好像很累?这么累就不要抓着课业不放了嘛,大家都好好休息!
课程开始,依旧是烧脑的朝局推演。
讲到一半,赵庚明似乎觉得有些气闷,轻轻咳了两声,端起手边的温茶饮了一口。
而赵庚旭正埋头在纸上划拉。
“可有听明白?”赵庚明放下茶杯,问道。
赵庚旭抬起头,老实回答:“有点绕,但大概懂了,就是要让他们互相牵制,皇兄您才能居中掌控。”
赵庚明微微颔首,正要再深入讲解时,喉头却一阵发痒,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握成拳,短促地咳嗽了几声。
赵庚旭立马起身,一脸担心地关切道:“皇兄,你是不是染了风寒?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赵庚明摆了摆手:“无妨,一点春寒罢了。专心听讲!”
赵庚旭见皇兄如此说,便也不再纠结。
课程终于结束,赵庚旭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蔫头耷脑地准备告退,却听见皇兄声音带着疲惫说道:“慢着。”
赵庚旭心头一紧,以为皇兄还要将他刚刚走神被罚抄的遍数增加。
却见赵庚明从御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推到他面前。
“皇后宫里新做的芙蓉糕,甜而不腻,朕尝着不错,给你留了一份。拿回去吃吧,省得你总向太上皇抱怨我最近对你越发严厉。”
赵庚旭愣了一下,看着那食盒,又看了看皇兄的表情,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心头那点因课业带来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嘴角忍不住咧开:“谢皇兄!”
他宝贝似的抱起食盒,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他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造型雅致、散发着淡淡甜香的芙蓉糕。
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香甜,果然好吃。
开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赵庚旭回到自己书房里,对着面前一叠厚厚的《翰林院范例》抓耳挠腮,唉声叹气。
“福贵!福贵!”他扬声喊道。
福贵小跑着进来:“殿下,您吩咐?”
赵庚旭指着那本堪比砖头的典籍,苦着脸道:“皇兄罚我抄三遍这个!这要抄到猴年马月去?”
福贵陪着笑脸:“殿下,陛下也是为了您好,让您练字……”
“练字就练字,抄这劳什子作甚?”
赵庚旭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福贵,你找两个手快字好的小太监,帮我抄两份,我自己抄一份,凑够三份交差,如何?”
福贵吓得连连摆手,脸都白了:“哎哟我的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
“陛下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来!到时候奴才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殿下,您还是老老实实抄吧,奴才给您多备些提神的茶和点心?”
赵庚旭也知道这主意不靠谱,皇兄那双眼睛毒得很。
他丧气地瘫在椅子上,想念起了王瑾,要是王瑾在就好了。
想归想,他还是面对现实拿起了笔,对着空白的宣纸,开始抄写。
他丧气地嘟囔着。
“唉,想我赵庚旭,上能改良军械克敌制胜,下能著书立说传道授业,怎么就败给了这区区一支毛笔?”
忽然,他灵光一闪,丢开毛笔,跑到旁边一个柜子前,取出几根细长的炭笔。
他试着用炭笔书写,果然,线条流畅,虽然依旧谈不上书法,但至少比他用毛笔写出来的“鬼画符”强了十倍不止!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
赵庚旭大喜,立刻开始用炭笔“奋笔疾书”,抄写速度顿时提升数倍。
他一边抄,一边美滋滋地想:“等皇兄问起,我就说这是为了加快进度,特意研究的出来的炭笔,成本低效率高,家家户户都用得起。”——
作者有话说:800营养液加更![猫爪]
第54章
秋末冬初, 一封加急密报呈上了御案。
北望伯尉迟俭不仅拿到了欧阳伦长子与北狄商人秘密往来的更多书信原件。
更在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中,于边境一处秘密货栈,人赃并获地拦截了一批正准备运往北狄的生铁!
押运的, 正是欧阳家拳养的死士。
铁证如山,再无转圜余地!
当第一缕晨曦尚未照亮京城巍峨的宫墙, 一队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禁军和锦衣卫缇骑,悄无声息地控制了所有交通要道。
随即, 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打破了世家勋贵聚居区域的宁静。
欧阳府邸, 那朱漆大门被巨大的撞木轰然撞开。
府内瞬间鸡飞狗跳, 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欧阳伦在内院被从床上拖起时,甚至还穿着寝衣, 他面色惨白, 却强作镇定,厉声喝问:“尔等何人?胆敢擅闯朝廷重臣府邸!”
带队的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圣旨, 声音冷硬如铁.
“欧阳伦接旨!经查, 尔世受国恩, 然不思报效, 结党营私,贪墨国帑, 更甚者,阴结北狄,走私军械, 资敌叛国!
罪证确凿,天人共愤!着即褫夺一切官爵,锁拿入诏狱, 家产抄没,族人收监,候审!”
“诬陷!这是诬陷!”
欧阳伦目眦欲裂,挣扎着嘶吼,“老夫要见陛下!老夫要见陛下!”
无人理会他的咆哮。
冰冷的铁链套上了他的脖颈和手腕,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吏部尚书,如同死狗一般被拖进了诏狱。
府中男丁,无论老幼,尽数被锁拿;女眷哭哭啼啼,被集中看管;无数箱笼、账簿、书信被贴上封条,一箱箱抬出。
与此同时,京城其他与欧阳家关联密切的官员府邸,也遭到了同样的清洗。
都察院、六部、乃至地方上江州、云州等地的欧阳家党羽,凡是在北望伯那份秘密名单上的,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控制抓捕。
“陛下,欧阳伦在诏狱里,开始还叫嚣不休,后来见了那些书信原件,便瘫软如泥,但依旧咬紧牙关,不肯攀咬他人,只求速死。”
李不言低声禀报着刚从锦衣卫那边传来的消息。
赵庚明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意外。
欧阳伦是老狐狸,知道承认是死,不承认或许还能保全家族部分血脉。
赵庚明淡淡道:“告诉大理寺和锦衣卫那边,不必急着用刑。把他儿子和他分开审,把他这些年为家族、为党羽做的那些好事一点点透露给他儿子知道。再告诉欧阳伦,他那些藏在各地的外室、私生子,我们也找到了。”
他顿了顿说道:“有时候,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未必需要皮肉之苦。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家族传承、血脉延续——在他面前一点点崩塌,效果会更好。”
果然,没过两天,诏狱便传来消息,欧阳伦在得知其最宠爱的幼子已在惊恐中吐露了不少秘密,并且其在江南精心安置的外室和私生子也被控制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开始疯狂地攀咬,不仅交代了所有通敌、贪腐的细节,为了“戴罪立功”,更是将朝中许多与欧阳家有过利益往来的官员,无论关系亲疏,都扯了出来。
其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浮出了水面——崔相家的二公子,崔文晟。
虽然涉入不深,但在几条利润丰厚的商路上均有与欧阳家有所合作,分润了些好处,但在这个敏感时刻,任何与欧阳家的牵连都足以致命!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崔相耳中。
崔相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先是亲自罗织了几条“不孝”、“行为不端”、“结交匪类”的罪名,动用家法,将尚在睡梦中的二儿子崔文晟直接除籍,并连夜将其逐出京城,送往偏远的老家静思己过。
这还不够,就在崔文晟被押送出京不到百里的路上,一伙“悍匪”袭击了押送队伍。
混乱中,崔文晟“不幸”被流矢射中,当场毙命。
消息传回,崔相在府中“悲痛欲绝”,称“逆子不堪教诲,遭此横祸,实乃天意”,并下令简单安葬,不许入祖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连皇帝赵庚明接到密报时,都感到一阵寒意。
他知道崔相必然会切割,却没想到如此狠辣!
虎毒尚不食子,崔相为了保全崔氏一族百年基业,竟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份冷酷令人发寒。
“好一个崔琰!”
赵庚明在养心殿内,对一旁的赵庚旭感叹道,“壮士断腕,莫过于此。朕……倒是小觑了他的狠心。”
崔家的迅速切割,虽然出乎意料,但并未影响对欧阳家的最终审判。
铁证如山,皇帝圣意已决。
经三司会审,证据确凿,皇帝朱笔御批:欧阳伦,身为朝廷重臣,通敌叛国,罪大恶极,判处凌迟处死,夷三族。
其长子参与通敌,一同凌迟。
家族十六岁以上男丁,尽数斩首。
十六岁以下男丁及所有女眷,没入官奴,发往边关或教坊司。欧阳家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盈国库。
圣旨下达之日,京城菜市口人山人海。曾经显赫无比、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欧阳家,最终走向了覆灭。
欧阳家的倾覆,世家势力遭受重创,尤其是与欧阳家牵连较深的几家,更是元气大伤,纷纷收敛锋芒,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抗新政。
借此良机,赵庚明大力推行官员任免改革,大量在土改、军械改良等事务中表现出色的寒门官员得到破格提拔,填补了朝中和地方的空缺。
顾问明、王瑾等人更是成为了新政的标杆。
……
崔府,夜深人静。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映照着崔相沟壑纵横的脸庞和坐在他对面、一位面容俊雅的年轻官员。
此人正是崔相的嫡长孙,被誉为“崔氏麒麟子”的崔景明,年方二十,已在大理寺任从六品主簿,虽职位不高,但行事稳重,思维缜密。
崔相看着眼前这个最像自己、也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景明,你都知道了?”
崔景明神色凝重,点了点头:“孙儿听说了。二叔他……”
“不必再提那个蠢货!”
崔相猛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贪图小利,目光短浅,与欧阳家牵扯不清,险些将整个崔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死不足惜!”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崔景明:“你父亲,还有你那几个叔伯,皆是庸碌守成之辈,撑不起崔家未来的门庭。唯有你,景明,无论是心性、才智,还是眼光,最像祖父年轻时。”
崔景明微微垂首:“祖父过誉,孙儿愧不敢当。”
“这不是夸你,是事实,也是责任。”
崔相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崔家这艘大船,历经风雨,看似依旧风光,实则已是危机四伏。”
“陛下锐意革新,皇太弟异军突起,寒门势力步步紧逼,欧阳家顷刻覆灭便是前车之鉴!我们若再固步自封,不思变革,下一个倾覆的,未必不会是我崔氏!”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嘱托道:“景明,你记住,从今往后,崔家的未来,就在你的肩上。”
“大理寺是个好地方,能见人心,能明法度。与寒门出身的能吏,如那顾问明之流,可适当交往,取其之长;对皇太弟……需保持距离,谨慎观望。”
崔景明心中巨震,他明白,祖父这番话,不仅仅是教诲,更是将家族传承的重担,正式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挺直脊梁,目光坚定地迎上祖父的视线,沉声道:“孙儿明白!定不负祖父期望,必竭尽全力,护我崔氏门楣,寻一条于国于家皆有益处的新路!”
崔相看着孙子眼中那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锐气,心中稍感宽慰。
“景明,如今陛下借欧阳家之事,清理朝局,提拔寒门子弟;北疆有尉迟俭这等悍将,又有皇太弟钱粮支撑;更遑论那位皇太弟,虽年纪尚轻,却凭借天工院和科举改革,深得寒门士子之心。此三者,钱、兵、民,陛下已占尽优势。”
他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世家与皇权,自古相争相合。然观今日之势,陛下雄心勃勃,锐意革新,其剑锋所指,已非欧阳一家。”
“我老了,世道也变了。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占地众多,本就是新政的阻碍。这场争斗,避无可避。而眼下,形势于我崔家,于整个世家而言,并非有利。”
崔相的目光紧紧锁住崔景明,沉重交代道:“祖父今日与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往后的路,需更加如履薄冰。”
“有些事,有些争斗,你不要再直接参与了,更不要轻易站到台前,成为靶子。潜心在大理寺积累资历,要懂得藏锋。”
说到这里,崔相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个物件。
他走回来,将此物郑重地放在崔景明面前。
“拿着。”
崔相的声音带着嘱托,“此物,你需贴身藏好,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人,更不可让除你之外的任何崔家人知晓,包括你的父亲。”
崔景明闻言心中一震,接过包裹。
“若……若他日,天不佑我崔家,在这场争斗中一败涂地,大厦将倾之时。”
“你便持此物,去见皇上和皇太弟。”
崔景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崔相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此物,或可……保你一命。记住,是保你一人之命!
届时,你便不再是崔家子,只是崔景明。凭着它,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为我崔家……保留一丝血脉,延续下去。”
崔景明看着祖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只能先将所有的震惊压了下去,对着祖父,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必不负所托!”
第55章
元启二年的春夏秋之际, 京城在经历了欧阳家覆灭的震荡后,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朝廷政令畅达, 国库充盈。
皇太弟赵庚旭的生活依旧忙碌,距离摆烂躺平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在兵部、天工院和皇宫之间三点一线。
这一日,赵庚旭刚结束兵部关于新式火器记录的讨论。
回到宫内书房, 便听到张保保求见, 汇报琉璃宫近期的收支情况和与番商的交易进展。
“……殿下, 上月那批七彩琉璃盏, 按您的意思,限量发售, 咱家跟那几个波斯胡商说, 此乃宫中秘法所制,一年也出不了几套,他们争抢得差点打起来, 价格比预估的高了五成!”
张保保眉飞色舞地禀报着, 随即又献宝似的补充。
“还有咱天工院新出的那批‘凝香露’和‘净垢皂’, 番商们也爱得紧!””尤其是那凝香露, 香气持久不散,装在琉璃小瓶里, 那些大食国的商人直接称之为‘东方神水’,价格堪比等重的黄金!净垢皂去污力强,还带清香, 在高丽贵族里也极受欢迎,都说比他们用的澡豆强百倍哩!”
赵庚旭听得连连点头,摸着下巴笑道:“保保, 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心里琢磨着,这利润够他开始造一些精钢大炮了。
“都是殿下栽培!”张保保连忙躬身,笑容谄媚。
“奴才也就是仗着殿下威名和咱天工院的宝贝,才敢跟那些番商周旋。哦,对了,还有那批小巧的座钟,虽然量不多,但番商们见了都惊为天人,说是巧夺天工,愿意出大价钱订购呢!”
说着张保保脸上堆起更热切的笑:“说到船,奴才正要向殿下报喜!按殿下给的草图,由泉州最好的船坞承造,咱们那三艘能远航的宝船——上月已然全部竣工下水了!就等您取个吉祥名了。”
赵庚旭慵懒地躺在榻上说道:“嗯…就叫揽月、探海、逐风。对了!试航了没有?”
“试航了几次,稳当得很,载货量也大,水密隔舱着实好用!如今船就泊在泉州港,只等殿下您一声令下,便可扬帆远航!”
张保保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赵庚旭,“殿下,您看这首次出海……咱们该怎么安排?”
赵庚旭闻言,眼睛一亮,连刚拿起的第二块奶酥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粗略海图前,心中快速盘算。
“船既已备好,时机便不可错过。保保,你即刻传令下去。”
“第一,船队以‘揽月’号为旗舰,三船编为一队,持市舶司及本王令牌,首次远航,目的地暂定吕宋、三佛齐一带。这些地方已有我大颂商人活动,路径相对熟悉,风险较小。”
“第二,船队所载货物,以丝绸、瓷器、茶叶为大宗,搭配琉璃器、香水、肥皂、钟表等天工院精品。切记,精品数量要控制,物以稀为贵。”
“第三,此去不仅要售卖我们的货物,更要留心搜集沿途各地的物产、种子、矿产样本,尤其是那些耐储存、产量高或药用价值不明的作物。”
“还有,设法招募或请几位懂得当地语言、熟悉航路或特殊技艺的人才回来,工匠、医师皆可。”
“第四,命船队正副使详细记录航路、水文、风向、港口情况,绘制成图。沿途需谨慎,遇事以保全船只人员为上,但若有人主动挑衅,亦不必畏缩,可酌情使用船上配备的武器示威。”
“记住,此行首要目的并非一次获利多少,而是打通航路,建立联系,摸清情况,为我大颂日后海贸立下根基。万事小心!”
张保保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将赵庚旭的吩咐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殿下圣明!奴才这就去安排,定将殿下的意思原原本本交代清楚,让船队漂漂亮亮地出这趟海,给殿下带回来好消息和满船的宝贝!”
赵庚旭被他这劲头逗乐了,挥挥手让他去忙。
看着张保保干劲十足的背影,赵庚旭满意地点点头,顺手从案几上的点心盘里拈了块奶酥扔进嘴里——忙了一上午,可得补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嘿嘿嘿!他海外贸易的蓝图,终于要迈出实质性的第一步了。
与此同时,天工院一年一度的入院考核结果出炉。
赵庚旭为了广纳贤才,规定无论出身,只需通过天工院考试,家境贫寒者,可享有“格物助学基金”的三年资助。
在录取名单中,一名叫孔贞的年轻人名列前茅。
赵庚旭看到这个名字,想起了前几年南巡江州时,属官曾举荐过这位在城南“墨香阁”解题扬名的孔姓年轻人,据说已与曲阜本家断绝关系,携母在京艰难维生。
当时赵庚旭只是给予了其参加考核的资格,并未特殊关照。
没想到,此人竟真凭实力考了进来,而且竟然是考工科,他还以为他会去考科举。
“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赵庚旭暗暗点头,吩咐下去,对此人可稍加关注。
孔贞进入天工院算学馆后,赵庚旭听闻其表现,工作勤勉,沉静少言,但思维缜密,处事公允。
这日,赵庚旭心血来潮,想去天工院的藏书楼找几本杂书解闷。
刚穿过回廊,就听到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几名年轻的算学馆生员围在一起,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术算问题,声音颇大。
“……无妄兄,你再来看看这一步,此处代入是否妥当?”一个生员朝着站在人群中心、一直沉默看着纸卷的清俊青年喊道。
那青年闻言,微微抬头,正欲开口,目光却瞥见了走过来的赵庚旭,立刻躬身行礼:“殿下。”
其他生员也吓了一跳,纷纷行礼。
赵庚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目光却落在那清俊青年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他记得这人,是孔贞。刚才……有人喊他“无忘兄”?
“无忘?”赵庚旭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句,觉得这表字有点特别。
“殿下。”孔贞躬身行礼,神色似乎有事相求。
“孔编修有事?”赵庚旭温和地问道,心里还惦记着刚才在藏书楼没找到的那本游记。
孔贞抬起头:“贞确有一不情之请,望殿下成全。”
“但说无妨。”
“贞……欲改姓。”孔贞语气坚定。
“‘孔’姓于我,已是负累。每每思及母亲昔日所受屈辱,思及那所谓圣裔门庭下的污浊,便觉此姓如芒在背。
贞愿随母姓‘秦’,从此世间再无孔贞,只有秦贞。恳请殿下助我办理户籍更易之事。”
赵庚旭闻言,微微动容。
彻底抛弃圣人之裔的姓氏,这在当时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秦贞……也好,斩断过往,重新开始。本王准了,会让人帮你办好。”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听到的称呼,随口问道:“方才似乎听人唤你表字?”
秦贞再次躬身:“是。贞,字无妄。”
“秦……无妄?”赵庚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猛然间,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秦无妄”?!这不是天幕所说的那个被后世戏称为“法家阎王”、以酷烈手段整顿吏治、留下赫赫凶名的人物吗?!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俊、气质沉静的年轻人,怎么也无法将他和天幕中那个冷酷无情的“活阎王”形象重叠起来。
从孔圣后裔到法家酷吏?
这跨度何止是大,简直是颠覆!
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挠头。
赵庚旭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试探着问道:“无妄……你可知,数年前天幕曾提及一名为‘秦无妄’之人,其人似乎以严刑峻法著称,被世人称为‘活阎王’?”
秦贞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坦然道:“回殿下,贞确实知晓天幕,亦曾听闻此说。只是不知是否为巧合?”
“贞取此字,乃因《周易》无妄卦,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意在提醒自己,行事需循正道,不存妄念,脚踏实地。”
“至于法家……贞确实对律例刑名颇有兴趣,觉得其条分缕析,最能定分止争。儒家之道,宽仁或许有余,然治乱世、纠积弊,恐需更严竣之法度。”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庚旭说道:“无论贞是否乃天幕所言之人,贞之道,只在‘循理奉公’四字。”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而理性。但赵庚旭心中的震撼却丝毫未减。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天幕所说的“秦无妄”!
这种从血脉传承的儒家之道,转向以规则和刑罚为核心的法家之路的转变,本身也够不平凡了!
赵庚旭目光赞赏地看着秦无妄,“好一个‘循理奉公’!记住你今日之言。持身以正,执法以公。望你日后,能以此心此志,为我大颂涤荡污浊,廓清玉宇!”
秦无妄弯腰郑重行礼道:“无妄,定不负此名此志!”——
作者有话说:小九十四岁了哦!
天天想骂老板!
如果这个月没加班
就争取这个月完结!!
第56章
元启二年的初秋, 今年的寒流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自去岁寒冬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后,太上皇赵衍的身体便如同被蛀空的老树,虽未倾倒, 却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精神大不如前。
昔日锐利的眼眸也常常染上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浑浊。
他大多时间都在内苑静养, 鲜少再过问朝政,唯一的乐趣, 便是在风和日丽时, 于太液池畔垂钓, 享受片刻的宁静。
这一日, 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碎金般洒在粼粼波光上。
赵庚旭处理完兵部公务, 记挂着父皇, 便径直来了西内苑。
远远便看见太上皇披着厚厚的狐裘,独自坐在池边的汉白玉凳上,手持钓竿, 身影在广阔的水天之间显得有几分孤寂。
“儿臣给父皇请安。”赵庚旭放轻脚步走过去, 行礼道。
太上皇回过头, 见到是他, 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是小九啊,快来, 陪朕坐坐。今日这鱼儿也不知怎么了,懒得很,半天不见动静。”
赵庚旭笑嘻嘻地凑过去, 看了看那平静无波的鱼漂,又打量了一下太上皇那套极其讲究但显然没什么鱼获的渔具,眼珠一转:“父皇, 您这钓法太文雅了,鱼儿怕是觉得不够热情。看儿臣给您露一手!”
说着,他也不等太上皇反应,便招呼旁边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虽面露疑惑,但还是很快跑开,不多时,取来了一个小木盒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揉碎的面团混合着不知名的香料,还有一小罐活蹦乱跳的红色虫子,甚至还有几块用细线绑着的、亮晶晶的金属片。
太上皇看得一头雾水:“小九,你这是要作甚?炼丹还是招魂?”
“父皇您就瞧好吧!”赵庚旭挽起袖子,毫无皇子形象地蹲在池边。
他将那些香料面团和虫子混合在一起,捏成一个个小团,挂在钩上。
更离谱的是,他还将那些亮晶晶的金属片挂在鱼线上方,美其名曰“增加视觉诱惑,模拟小鱼鳞片反光”。
准备好后,他也不用太上皇那稳坐钓鱼台的姿势,而是选了个水流稍急的地方,时不时还轻轻提动鱼竿,让那金属片在水下闪烁晃动。
太上皇看着他这一套“邪门歪道”,又是好笑又是好奇,捻着胡须摇头:“胡闹,真是胡闹……”
然而,打脸来得飞快。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赵庚旭的鱼漂猛地一沉!
他手腕一抖,顺势一提,一尾肥美的鲤鱼便破水而出,在阳光下甩动着银光闪闪的尾巴!
“哈哈!上钩了!”赵庚旭得意洋洋地将鱼取下,放进鱼篓。
太上皇看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庚旭再次下钩,不多时,又是一条鲫鱼被提了上来……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
不过半个时辰,赵庚旭身边的鱼篓几乎要满了,而太上皇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太上皇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又看看赵庚旭那硕果累累的“战绩”,脸上那叫一个郁闷加疑惑。
太上皇:“……”他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钓鱼技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看着儿子那嘚瑟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笑骂一句:“滑头!尽是些歪理!”
笑闹过后,父子二人并排坐在池边,气氛温馨而宁静。
湖水荡漾,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太上皇望着浩渺的湖面,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忧虑:“小九啊,你皇兄登基也两年了……”
赵庚旭正在摆弄他那些邪修工具,闻言抬起头:“皇兄勤政爱民,元启以来,国力日盛,北疆安定,百姓称颂,父皇该欣慰才是。”
“朕是欣慰。”
太上皇目光悠远,“只是……国本攸关。你皇兄至今……膝下犹虚。朝堂上下,虽因你被立为皇太弟暂缓了非议,然长此以往,终究非国家之福啊。”
赵庚旭不以为意,随口宽慰道:“父皇多虑了,皇兄还那么年轻,搁在……呃,我是说,皇兄正值壮年,以后肯定会有的。”
他心里暗自嘀咕,放在现代,皇兄这年纪大学还没毕业呢,没孩子不是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皇兄和皇嫂感情那么好。
太上皇转过头,深深看了赵庚旭一眼,他何尝不知皇帝“年轻”?
但他更清楚,皇帝赵庚明,此生恐怕是很难有亲生骨肉了。
这秘密,只有他、皇帝本人和极少数心腹太医知晓。
沉默良久,太上皇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庚旭的肩膀,语气变得郑重深沉:“小九,你有赤子之心,这是好事。但你要记住,无论将来你是否坐上那个位置,既身处皇家,享受着万民供奉,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为君者,……”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有时不能太过心慈手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该狠心时,若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最终害的,可能是你自己,乃至整个天下。”
赵庚旭拿起钓竿,笑道:“知道了,父皇,别想那些沉重的了,来,儿臣教您这钓鱼新法,保证您下次钓鱼也能满载而归!”
……
入冬。
久居深宫的太上皇赵衍,终究没能熬到过年,在一個静谧的深夜,于龙榻之上溘然长逝。
消息传出,举国哀悼。钟鸣声声,自皇城而起,传遍京畿,继而通过八百里加急昭告天下,万民缟素。
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已然模糊的太上皇赵衍,眼前反复浮现的,并非是执掌乾坤的赫赫帝王生涯,而是许多年前,东宫那片洒满阳光的庭院。
那时候,太子赵庚明还是个略显文弱的少年,而小九,则是个粉雕玉琢、精力过剩的团子,迈着短腿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哥哥跑。
“哥哥……哥哥,等等我!”
小九奶声奶气地喊着,一个不留神,被石子绊了一下,摔倒了也不哭。
太子急忙一把将他捞进怀里,自己却踉跄着坐倒在地。
小九咯咯笑着往他怀里钻,糊了他一脸口水。
“小九,慢点儿。”少年太子无奈地笑着,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眼神里全是宠溺。
从小小九就顽皮,5岁就敢偷偷爬上了御书房外那棵最高的海棠树,想去摘顶上的果子,结果上去容易下来难,卡在树杈间吓得哇哇大哭。
做过的坏事也不少,把太子刚写好的策论用墨汁涂成了一幅“山水画”,气得太子追着小九满殿跑,扬言要揍得他屁股开花。
小九则一边跑一边嚎:“父皇救命!哥哥要杀人啦!”
那些记忆里的阳光格外温暖,孩童的笑声格外清脆。
他还记得小九窝在他怀里,用软糯的声音说:“哥哥最好了,我长大了要当大将军,保护哥哥!”
也记得太子摸着小九的头,温和地回应:“好,那哥哥就等着小九来保护。”
……光影渐渐黯淡,声音逐渐远去。
弥留之际的太上皇,嘴唇微微翕动,守在近前的皇帝赵庚明俯下身去,才依稀辨出那破碎的字眼:“…明儿…小九…照…照顾好……自己”
最后的思绪,定格在那片阳光灿烂的庭院,和两个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儿子身上。
或许,在权力的巅峰与孤寂之外,这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宝藏。
庄严肃穆的灵堂已然设好,素幡白帷,香烟缭绕。
宗室亲贵、文武百官按品级跪伏于地,哭声震天,其中有多少是真切的悲伤,有多少是程式化的表演,亦有多少是夹杂着对未来的揣测与不安,无人能辨。
皇太弟赵庚旭,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皇子宗亲的最前列。
他身形尚显单薄,在一众成年亲王中,愈发显得稚嫩。
他怔怔地望着大殿中央那具巨大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最终归宿的楠木梓宫,仿佛要将它看穿。
前世缠绵病榻,意识多在混沌与痛苦中挣扎,死亡的来临更像是一种痛苦的解脱。
而今生,他健康、年轻,拥有着无限的未来,却在这一刻体会到至亲死去的痛苦。终于明白了上一辈子至亲的感受。
那个会因为他顽劣而气得吹胡子瞪眼、举着棍子追得他满皇宫乱窜的“老头儿”。
那个在他做出成绩时,嘴上不说,眼中却会流露出欣慰之色的父亲。
那座曾经以为会永远矗立在那里,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可以放心偷懒、胡闹的靠山……
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那样追着他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他用力眨着眼,试图逼回那不听话的湿意,视线却愈发模糊。
周遭震耳的诵经声、哀哭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膝盖,蔓延至全身。
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孝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皇帝赵庚明强撑着病体,主持着繁冗的丧仪。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缺乏血色,自从月前一场风寒后,咳嗽便一直未愈,且有着加剧的趋势。
在需要他出面引领仪式时,他竭力挺直脊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又一次冗长的跪拜仪式结束,百官暂歇。
赵庚明被内侍扶着,走到偏殿暂歇,几乎虚脱。
赵庚旭默默跟了过去,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皇兄手中。
“皇兄,喝口参茶,润润喉。”小九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担忧。
赵庚明抬起眼,看着眼眶泛红的幼弟,眼中闪过复杂。
他接过茶盏,指尖冰凉。
他并没有喝,只是用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攥住了赵庚旭递茶的手腕。
力道极大,冰凉的触感激得赵庚旭一颤。
“小九……”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咳嗽后的余喘,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弟弟。
“朕……朕若有不测,这江山……”
“皇兄!”赵庚旭心中大骇,几乎是慌乱地打断了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皇兄胡说什么!您正值壮年,定能万岁安康!不过是一场小病,好生将养便是了!”他急切地说着,仿佛声音大一些,就能驱散那笼罩而来的不祥预感。
然而,距离如此之近,他清晰地看到了皇兄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感受到那握住他手腕的指尖,冰冷得不似活人。
那刺骨的寒意,顺着相触的皮肤,直直钻进他的心里,让他遍体生寒。
赵庚明被他打断,看着弟弟脸上的惊慌,那灼灼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最终化为叹息。
他松开了手,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咳,他用素白的绢帕捂住口,肩背佝偻,显得异常脆弱。
赵庚旭连忙上前为他拍背,触手之处,隔着厚厚的孝衣,亦能感到那骨架的嶙峋。
他心中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
皇兄的病……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比外界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皇帝的病容,并未能完全掩饰。
灵堂之上,无数双眼睛在垂首哀哭的间隙,偷偷窥视着那至高无上的身影。
那压抑的咳嗽声,那苍白的面色,那需要内侍搀扶的姿态,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看似哀戚的表象下,激荡起层层暗流。
一些心思活络的宗室亲王跪在那里,眼神却不时瞟向形容憔悴的皇帝,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因新政利益受损而被皇帝压制过的官员,此刻虽也表现得悲痛欲绝,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却隐隐透着期待。
而以李阁老为首的一批忠于皇帝、看重国本稳定的重臣,则忧心忡忡。他们不仅悲痛于太上皇的离去,更深深担忧着皇帝的健康。
李阁老甚至悄悄招来太医院院使,低声询问陛下的病情,得到的却是院使含糊其辞的回应,这让他心中的不安更甚。
皇宫内外,各种心思、各种势力已经开始悄然活动。
试探的触角,在哀乐的掩盖下,悄悄伸出。
漫长的守灵之夜,烛火摇曳,映照着无数张或真或悲的面孔。
后半夜,官员们轮换休息,灵堂内只剩下核心的宗室成员和几位重臣。
皇帝赵庚明体力不支,被强行劝回寝宫服药休息片刻。
赵庚旭却依旧跪得笔直,尽管膝盖早已麻木刺痛,依然沉默地看着父皇的灵柩。
李阁老拖着年迈之躯,颤巍巍地来到赵庚旭身边,缓缓跪下,低声道:“殿下,节哀。陛下龙体欠安,您……更要保重自己。”
赵庚旭转过头,看着这位阁老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充满忧虑与深意的眼睛,他读懂了那未尽之言。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香烛气息的冰冷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谢阁老关心,孤……晓得。”
漫漫长夜,黎明将至。
第57章
国丧期满, 京城表面的哀戚尚未完全褪去。
元启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寒意久久不肯散去。
御书房内, 药味与墨香混合。皇帝赵庚明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脸色依旧苍白。
赵庚旭坐在下首,眉头紧锁, 汇报着来自江南的密报。
“皇兄, 江南诸州府的土改之策, 推行极其艰难。”赵庚旭的声音带着担忧。
“世家大族明面上不敢抗旨, 暗地里手段却层出不穷。他们或‘寄户’于亲族奴仆名下,分散田产;或勾结胥吏, 篡改鱼鳞图册。”
“更有甚者, 煽动无知乡民,以祖产不可轻动为由,聚众阻挠丈量……种种行径, 隐蔽阴毒, 地方官往往抓不住切实把柄, 反而被他们倒打一耙, 弹劾办事不力、滋扰地方。”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兄。
“更令人忧心的是, 军中……似乎也不太太平。我在兵部,隐约察觉到一些将领与江南世家往来密切,粮秣器械的调配, 偶有滞涩不明之处。虽未敢断言有异动,但……不得不防。”
赵庚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何尝不知其中关窍?不外乎觉得他时日无多,蠢蠢欲动。
他强撑着病体处理朝政,便是想在自己还能支撑之时,多为这江山,也为……小九,扫清一些障碍。
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
也是在这御书房,当时还是太子的他,手把手地教着年仅五岁的小九握笔写字。
赵庚旭人小调皮,耐不住性子,趁他批阅奏折不注意,偷偷在他刚写好的朱批旁,用墨汁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王八。
他当时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训斥,赵庚旭却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狡辩:“我看哥哥太累了,画个小乌龟给哥哥解闷儿!”
那副无辜又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他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回忆如暖流,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赵庚明的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苦涩,他望向眼前已然是少年模样的弟弟,轻声道:“小九,若还能像儿时那般,只管胡闹,该有多好……”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打断了他的感慨。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躯剧烈地颤抖,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一股异样的潮红。
“皇兄!”赵庚旭骇然起身,箭步冲上前。
只见赵庚明放下手,那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是一滩刺目惊心的鲜红!
“咳……咳咳……”鲜血仿佛决堤,不断从皇帝口中涌出,染红了前襟,也染红了他试图遮掩的手。
他抬眼看向赵庚旭,随即,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头一歪,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皇兄——!!”
赵庚旭的嘶吼声瞬间划破了御书房的宁静,“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院院使带着几位太医令连滚爬爬地赶来,一番紧张的诊脉施针后。
院使脸色灰败,跪倒在地,颤声向闻讯赶来的皇后、宗室及几位重臣禀报:
“陛下……陛下此乃忧劳成疾,损耗过甚,加之邪风入体,引动内火,以致……以致血不归经,厥逆昏迷……情况……万分危急!需立时用药,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再受丝毫刺激!”
话落,整个皇宫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
皇帝昏迷不醒,国本动摇!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翌日清晨,以宰相崔琰为首,数十名文武大臣身着朝服,齐聚于皇帝寝宫之外,要求觐见。
实际上,他们是来逼宫的。
崔琰,此刻站在众人之前,目光扫过皇后和紧紧守在寝宫门口、脸色铁青的赵庚旭,高声道:
“皇后娘娘,九殿下!经连夜查明,陛下此番突发恶疾,并非偶然!乃是因为……是因为长期处于被人下了慢性毒药的熏香所致!”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场所有人无不色变。
崔琰不等众人反应,继续说道:“而所有证据皆指向皇后娘娘,以及皇太弟殿下!”
他猛地转向赵庚旭,眼神锐利如刀,“臣等惶恐!不得不疑心,此乃……勾结谋逆之大罪!”
“胡说八道!”
赵庚旭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他上前一步,指着崔琰的鼻子,声音因激动。
“崔琰!你血口喷人!皇兄待我恩重如山,我岂会行此猪狗不如之事?!还有皇后嫂嫂,一向贤德,怎会谋害亲夫?!
尔等趁皇兄昏迷,在此构陷国母与储君,是想造反吗?!”
他年纪虽小,此刻怒极而斥,竟也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然而,崔琰显然有备而来。
他面对赵庚旭的斥责,丝毫不乱,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却愈发意味深长,带着冰冷的嘲讽:
“九殿下息怒。老臣等亦不愿相信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然,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人不信。陛下若真有不幸,按照祖宗法度,您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呵呵,九殿下,国事重于泰山,岂容儿戏?如今铁证如山,为江山社稷计,臣等不得不请殿下暂避嫌疑,以待水落石出!”
他这话语,阴毒至极。表面上是依法办事,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皇帝死了,你皇太弟是最大得益者,所以你最有动机下手!这是赤裸裸的栽赃。
与此同时,寝宫周围的侍卫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宫廷侍卫被替换,一队队甲胄鲜明、手持利刃的禁军士兵控制了各处要道,杀气森然。
禁军副统领按剑而立,目光冷峻地扫视着众人,而他身后,真正掌控禁军指挥权的统领秦毅,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崔琰身侧稍后的位置,其立场,不言自明。
赵庚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这不是突发的事件,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
利用皇兄病重昏迷,利用世家对土改的恐惧与怨恨,崔琰联合了军中势力,要一举将他这个可能继续推行新政的皇太弟,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宗室之中,以永王赵栩为首的一些人,眼中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兴奋与算计。
他们乐见赵庚旭倒台,无论是为了自己可能的机遇,还是仅仅因为不喜这个过于“跳脱”、总弄出些新花样的年轻皇太弟。
寝宫前,气氛剑拔弩张。
赵庚旭孤身站在殿门前,面对着重臣的逼问、禁军的刀剑、宗室的冷眼。
皇帝赵庚明吐血昏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激起了滔天巨浪。
以宰相崔琰为首的集团,动作迅捷如雷霆,迅速控制了宫廷内外局面。
皇太弟赵庚旭与皇后被以“涉嫌谋害圣驾”为由,分别软禁。
赵庚旭被送回自己的殿内,府外由禁军统领秦毅的心腹重兵把守,美其名曰“保护”,实则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初时的震惊与愤怒过后,赵庚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在皇兄昏迷、敌我力量悬殊的此刻,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崔琰、秦毅等人需要的正是一个“狗急跳墙”的借口,以便名正言顺地将他彻底铲除。
于是,他假意配合。面对质问,故意表现得委屈与愤懑,激烈抗辩。让世家和宗亲们放松警惕,认定他已是瓮中之鳖,无计可施。
然而,就在这看似严密的封锁下,几条隐秘的线,开始悄然活动起来。
赵庚旭前年利用天工院的技术,改良过一种用于近距离传递简单信号的“共鸣笛”,声音频率极高,常人难以察觉,但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或动物可以捕捉。
他宫中恰好养了几只看似普通的灰雀,实则是经过筛选、对特定高频声音敏感的“信使”。
在夜深人静时,赵庚旭利用共鸣笛发出指令,将信息传递出去。
灰雀将赵庚旭的亲笔密信带给禁军副统领周勃,他曾救过周勃的小儿子,不过知道的人甚少,且周勃素来与秦毅不甚和睦,若秦毅与崔相计划成功,则周勃也会陷入危机。
周勃收到信后,深思一夜,最终选择站在赵庚旭一边,暗中调动其可信部属,监视秦毅及其核心党羽的动向。
且赵庚旭此前在兵部观政,并非只知埋头搞火器,而是不着痕迹的收拢了一些人。他暗中通过兵部职方司主事,控制了三分之一的京城驻军行动。
最后的后手则是他这三年秘密训练的“幽灵”。由李锐领队,这支队伍不习阵法,专精小规模特种作战,装备着天工院量身打造的最佳装备,只效忠于赵庚旭一人。
此刻,“幽灵”已收到指令,秘密向京城周边渗透集结,并侦查城内布防异动,随时待命。
时间一天天过去,朝堂上要求废黜皇太弟的呼声越来越高。
第58章
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如同灵猫,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禁军,潜入了吏部尚书李不言的府邸。
书房内, 烛火下,李不言正对着一盘残局独坐, 眉头紧锁。
窗户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动,李锐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书房内, 拱手道:“好久不见!李尚书。”
李不言并不意外, 抬手道:“殿下怎么样了?”
“殿下还好, 让您别担心。”
李锐压低声音:“殿下有令, 各方务必稳住。尤其是您,在朝堂上千万别再跟崔琰那老小子硬顶, 免得吃亏。殿下讲, 让他们先蹦跶,蹦得越高,摔得越惨。”
李不言闻言苦笑一下:“殿下能沉住气, 是好事。可我这心里……皇后那边, 我总觉得蹊跷。她图什么?
皇后母家并非显赫, 与崔琰也素无深交, 她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而且,仅仅是为了构陷殿下?这动机似乎不够充分。”
李锐凑近些:“殿下也觉得奇怪, 已命人暗中调查皇后入宫前的经历。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安危和找到证据。殿下吩咐,一切等他命令!不要妄动!”
李不言深吸一口气, 将一枚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明白了。你告诉殿下,臣这边,一切安好, 让他放心。
朝里也不是他崔琰一手遮天,不少明白人只是暂时忍着。告诉殿下,务必保重自身,留得青山在!”
李锐点头,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两日后,一场前所未有的“公审”在在紫宸殿举行。此举打破了常规,意在借百官与宗室之目,借大义之名,罢黜皇太弟。
殿内,御座空悬。宰相崔琰、宗正寺卿、大理寺卿肃立于御阶之下。两侧,文武百官、皇室宗亲按品级肃立,人人面色凝重,气氛压抑。
更令人心惊的是,大殿之外,廊下、广场,乃至宫门处处,皆是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士兵!阳光照在冰冷的铁甲和枪尖上,反射出森然寒光。
整个皇宫已被秦毅麾下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刀出鞘,弓上弦,肃杀之气弥漫在初春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已非简单的“守卫”,而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赵庚旭被“请”到了殿中,站在百官之前,面对空荡的龙椅。
他穿着亲王朝服,身形在宽大袍服下略显单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却异常锋锐,并未理会周遭或审视、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皇后亦被带入殿中,她身着素服,未施粉黛,容颜憔悴。
崔琰环视全场,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今日召集百官宗亲于此,实因案情重大,关乎国本,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以求公断!”
他先将调香尚宫等人的证词、搜出的“梦陀罗”药粉等物证陈述一遍,然后目光锐利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人证物证俱在,均指向您宫中的心腹女官,您还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后身上。
皇后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掠过那些明晃晃的刀剑,最后落在空置的龙椅上。
“不必再问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本宫做的。”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秦毅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光,却故作沉痛:“娘娘!您为何要行此……行此大逆之事?可是受人指使?”
他的目光若有所指地瞟向一旁的赵庚旭。
然而,皇后的回答再次出人意料。
“指使?没有旁人。”
皇后语气平静得可怕,“本宫……并非柳婉容。”
她不等众人反应,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来自北狄玄狼部,自幼被选中学汉语、礼仪。十二岁那年,真正的柳家小姐死了,我,成了她。”
轰!如同惊雷炸响,整个朝堂彻底沸腾了!敌国密探!
皇后竟然是北狄精心培养、李代桃僵的细作!这比简单的宫闱毒杀案要惊悚百倍!
“为何毒害陛下?!”
永王赵栩颤声喝道,脸上却隐隐有一丝兴奋。
“为何?”
皇后嗤笑,带着无尽的悲凉,“赵庚明若在位,必是北狄大患。令他缠绵病榻,就是我的任务。只可惜……”
就在众人被这接连的巨变冲击得心神摇曳之际,变故再生!
皇后身边一名被带上殿作证的心腹宫女,突然挣脱了看守,猛地冲到御阶之前,面向百官,尖声哭喊:
“不是的!皇后娘娘在说谎!她是为了保护九殿下啊!”
她伸手指向赵庚旭,声音凄厉:“是九殿下!是他逼皇后娘娘这么做的!他说陛下无子,以后肯定会再选秀,只要陛下……他就能登基,会尊娘娘为太后!!”
“那毒药也是九殿下通过天工院弄来的!娘娘是不得已!奴婢……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不能眼看着弑君之贼逍遥法外,让娘娘独自顶罪!”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一头撞向旁边的蟠龙金柱!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迸溅,染红了金色的龙纹。宫女身体软软倒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朝堂之上,死寂一片。
皇后看着那宫女的尸体,先是一愣,随即闭上眼,脸上露出释然。她明白了,这是北狄或世家的最终手段,无论她认不认,小九都必须死。
短暂的死寂后,秦毅戟指赵庚旭,声音响彻大殿:
“诸公都听见了!都看见了!皇后亲口承认乃敌国细作,行刺陛下!其贴身宫女以死明志,揭露皇太弟赵庚旭方为主谋!胁迫国母,毒害君父,勾结敌邦!此等罪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接着崔琰面向百官宗亲,慷慨激昂:“陛下昏迷,危在旦夕!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不可由此等弑君篡位、通敌卖国之徒窃据储位!
为江山社稷计,为列祖列宗计,臣,崔琰,恳请宗正寺与百官共议,即刻废黜皇太弟赵庚旭,削其爵位,明正典刑,以安天下之心!”
随着他话音落下,殿外禁军同时向前踏出一步,肃杀之气瞬间达到顶点!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永王赵栩眼中放光,立刻出列附和:“崔相所言极是!如此逆伦恶行,天地不容!当立即废黜,以正国法!”
他身后一批宗室和世家官员纷纷出声,要求严惩赵庚旭。
“放屁!”
一声怒吼骤然响起,只见一名身着绯袍、面容刚毅的御史大步出列,正是素以刚直著称的御史中丞刘墉。
他指着崔琰和永王,目眦欲裂:“单凭一投敌叛国之妇与一自戕宫女的一面之词,就想定皇太弟弑君之罪?尔等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这分明是构陷!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铲除异己,谋朝篡位!禁军包围朝堂,刀兵胁迫百官,你们想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造反!”
“刘大人说得对!”又一名大臣站了出来,是礼部侍郎周彦。
“陛下尚在,真相未明,岂能如此草率废立储君!尔等如此心急,究竟意欲何为?!”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崔琰!秦毅!你们带兵上殿,是想学那前朝董卓吗?!”
几位忠于皇帝、不畏强权的官员纷纷挺身而出,厉声斥责。
他们或许力量薄弱,但在此刻,他们的声音代表着朝堂上尚未泯灭的良知。
“大胆!”
禁军统领秦毅按剑上前,脸色阴沉,厉声喝道,“金殿喧哗,诽谤大臣,藐视国法!再敢妄言,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锵啷啷——”
殿外禁军同时将刀剑抬起半尺,寒光耀目,杀气腾腾!冰冷的刀锋直指那些敢于发声的官员。
一些胆小的官员吓得面色如土,两股战战。
刘墉等人却昂首挺胸,怒视秦毅,毫不退缩。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庚旭,忽然轻轻一笑。
笑声很轻,但在死寂而紧张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位皇太弟身上。
只见赵庚旭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目光缓缓扫过崔琰后面的世家官员、手持利刃的秦毅,跃跃欲试的永王,最后落在那些亮晃晃的刀剑上,浅浅伸个懒腰。
他微微一笑,声音慵懒,不带一丝慌乱:“崔相,秦统领,还有……永王叔。你们这出戏,唱得可真够热闹的。”——
作者有话说:谢谢各位宝子的支持![比心][比心]
第59章
赵庚旭轻蔑的冷笑, 刺破了殿内凝固的肃杀。
秦毅眉头紧皱,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厉声喝道:“死到临头, 你还敢……”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皇宫东南方向传来!
整个金銮殿都为之剧烈一震, 梁柱簌簌落下灰尘,殿顶的琉璃瓦片叮当作响。
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冲击波席卷而至, 震得殿内众人耳膜嗡鸣, 站立不稳, 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地龙翻身了?!”
几乎在爆炸声传来的同时, 皇宫各门方向也隐隐传来了沉闷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
显然是赵庚旭预先布置的城外兵马听到信号后,正在迅速接管整个皇宫的防卫, 切断所有内外通道, 确保无人能干扰殿内的局势,也无一条漏网之鱼能逃离此地。
殿内局势也随之骤变!原本肃立的禁军阵列,突然开始异动!
只见副统领周勃须发戟张, 怒吼一声:“秦毅逆贼!纳命来!”
手中佩刀化作一道寒光, 直劈向身旁的禁军统领秦毅!
秦毅虽惊不乱, 他毕竟也是沙场宿将, 仓促间举剑格挡,“铛”的一声巨响, 火星四溅!
他惊怒交加:“周勃!你敢造反?!”
“造反的是你!”
周勃刀势越来越快,步步紧逼,同时高声大喝, “陛下蒙难,奸臣当道,挟持储君, 围困百官!禁军儿郎们,随我诛杀逆党,护卫朝廷!”
随着他的怒吼,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禁军阵列瞬间分裂!接近三分之一的禁军士兵,几乎同时调转兵刃,砍向了身边尚未反应过来的“同僚”!
殿外广场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殿内,百官和宗室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内讧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向后缩退,挤作一团。
世家官员、永王等人纷纷脸色煞白,他们万万没想到,被视为囊中之物的禁军,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
就在殿外禁军内讧、一片混乱之际,数百道黑影突入大殿!
他们个个身着哑光黑色劲装铁甲,脸覆造型狰狞的金属面具,手持造型奇特兵器
正是赵庚旭暗中培养的“幽灵”!为首者,正是李锐。
他面具下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将一枚“惊雷子”猛地掷向殿中空地!
“嘭!”一声爆鸣伴随着强光,让殿内众人瞬间陷入混乱。
趁此机会,“幽灵”们动若脱兔。
两人一组,精准地扑向崔琰、永王赵栩等为首的世家代表和宗室头领,以及他们身边试图反抗的护卫。
他们动作干净利落,手法刁钻狠辣,一个照面,护卫便被缴械击倒,崔琰、永王赵栩等人也迅速被冰冷的刀锋架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另有数人迅速控制了殿门和关键通道,手中劲弩指向那些尚未被制伏、但已被吓破胆的敌对禁军和官员。
整个控制过程,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方才还气势汹汹、掌控全局的世家一党,转眼间便成了阶下之囚!
殿外,周勃率领的反水禁军也逐渐压制住了秦毅的嫡系,秦毅本人则在周勃和几名悍卒的围攻下,身中数刀,被死死按倒在地。
局势,瞬间逆转!
“你……你们……”永王赵栩被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肤,吓得浑身肥肉乱颤,语无伦次。
“赵庚旭!你……你竟敢私自蓄养此等凶徒!你还说不想谋反?!你分明就是早有预谋,欲弑兄篡位!”
崔琰虽被制住,却不惊慌,厉声道:“九殿下!好手段!好算计!但你纵有伏兵,控制朝堂,也改变不了你谋害陛下的事实!
皇后与宫女之言,百官亲耳所闻!你今日之行径,更是坐实了你的狼子野心!天下人不会服你!史笔如铁,你必将遗臭万年!”
一些被控制的世家官员也纷纷出声攀咬:
“对!陛下昏迷就是你害的!”
“你就是想篡位!”
他们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将“弑君篡位”的罪名死死扣在赵庚旭头上。
赵庚旭缓缓走到殿中,无视那些嘈杂的指责,目光平静地扫过崔琰和永王,嘴角微勾淡淡道:“孤是否谋害皇兄,是否想篡位……何不亲自问问皇兄?”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庚旭。
问……问陛下?陛下不是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吗?
“朕,也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急着要朕这个位置?”一个平静中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从大殿侧后方传来。
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
只见侧门通道处,皇帝在数名带刀侍卫的护持下,缓缓步入大殿。
只见皇帝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虽显清癯苍白,但眼神锐利,步伐稳定,不是昏迷多日的皇帝赵庚明,又是谁?!
皇帝醒了?!
这一刻,永王以及所有参与逼宫的世家官员,如遭五雷轰顶,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绝望!
皇帝赵庚明一步步走向御阶,目光冰冷地扫过被制住的崔琰、永王、秦毅,扫过那些面色惨白的官员,最后落在了赵庚旭身上,眼神柔和了一瞬,却见自己弟弟微微侧过头,似乎不太想搭理自己。
赵庚明心下莞尔,这小子怕不是知道了!
赵庚明语气森寒:“朕不过小憩几日,尔等就迫不及待地想替朕安排后事了?”
他走到御座前,并未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俯瞰着下方狼藉的殿堂和面色各异的臣工。
“勾结敌国细作,构陷储君,围困皇宫,逼凌百官,崔琰,永王,秦毅……还有你们,”他每点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便浑身一颤。
“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厉害的手段!”
“陛下!臣等冤枉!是皇太弟他……”
“闭嘴!”赵庚明厉声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折,掷于地上。
“这是北狄玄狼部与你们以及江南几个世家暗中往来的部分证据!还有你们与皇后密谋,利用梦陀罗算计于朕,并嫁祸小九的计划!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赵庚明看着面无人色的崔琰等人,声音带着杀意:“朕,真是对你们……太宽容了。”
“周勃!”
“末将在!”浑身浴血的周勃大步上前。
“肃清宫禁,将所有参与叛逆的禁军押入大牢,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缉拿崔、秦、永王等逆党全族及核心党羽,封锁其府邸,查抄罪证!遇有抵抗,准许动用一切必要手段!”
“遵命!”
世家们败局,已定。
赵庚明最后看向那些瘫软在地的叛臣,目光冰冷:
“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案情审明,一并论罪!”
随着崔琰、永王、秦毅等为首逆党被士兵押解下去,弥漫的肃杀之气稍减。
百官惊魂未定,看着御阶之上并肩而立的皇帝与皇太弟,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
皇帝赵庚明正欲对百官说些什么,稳定人心,安排善后,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官员队列后方响起。
“罪臣之后,崔氏景明,恳请陛下、殿下,容臣呈上证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手持一个稍显破旧的小木盒,越众而出,跪倒在御阶之前。
正是崔琰最为看重的嫡孙,素有“崔家麒麟子”之称的崔景明,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因未直接参与此次事变,众人惊惧之下还未反应过来,所以未被直接押走。
赵庚明目光微凝,有些讶异。
“准。”
崔景明重重叩首,然后将木盒高举过头。一名侍卫上前,接过木盒,仔细检查无误后,呈送到御前。
赵庚明亲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信件和账册名录。
他随手拿起几份,快速翻阅,眼神越来越冷,“好!好一个崔琰!好一个狡兔三窟!”
赵庚明将一份名录重重拍在御案上,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这上面,不仅有江南各世家侵吞田亩、把持漕运、勾结胥吏的详细罪证。
更有他们与各地卫所军官、乃至部分边镇将领暗中往来、输送利益的名单!时间、地点、金额,记录得倒是详尽!”
他目光扫向下方面色瞬间惨白的官员和勋贵:“看来,崔爱卿是早就给自己,也给朕,留了后手啊!
是怕同伙过河拆桥,还是想着关键时刻以此要挟,或是像现在这样,拿来做卖友求荣的筹码?!”
崔景明以头触地,声音哽咽:“陛下明鉴!祖父……祖父罪该万死,行差踏错,已无回头之路。”
“然臣……臣身为崔氏子孙,亦为大颂之臣,不忍见家门彻底倾覆,更不忍见国朝根基为此等蠹虫持续侵蚀!”
“此物或源于私心,然于国朝肃清奸佞,或有益处!臣甘愿领受一切罪责,只求陛下……能酌情宽宥崔氏一门妇孺及未涉此事之族人!”
赵庚旭看着崔景明,想起了崔相的话,目光微动,带着微微笑意。
这份证据,无疑是雪中送炭,能将世家势力连根拔起,大大减少了后续清查的阻力。此子,倒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赵庚明沉默片刻,看着跪伏在地的崔景明,又看了看手中的名单,冷哼一声:“崔景明,你今日之举,功过暂且不论。你崔家之罪,自有国法论处。你且退下,听候发落!”
“谢陛下!”崔景明再拜,默默退回到角落。
就在众人还在消化崔家麒麟子献证带来的冲击时,皇帝赵庚明却将目光投向了侧殿方向,语气复杂地开口道:“把皇后请上来。”
“请”字一出,让不少官员心头一动。
很快,皇后款步走入大殿,她已换下素服,穿着一身庄重的常服,神色平静,与之前殿上那心如死灰、承认罪行的模样判若两人。
百官愕然,不解其意。
皇帝赵庚明看着皇后,眼中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赞许,他朗声道:“今日能将这些国之蠹虫一网打尽,皇后居功至伟。”
满殿哗然!居功至伟?皇后不是下毒的敌国细作吗?
皇后微微躬身说道:“陛下谬赞,臣妾不敢当。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亦是赎罪之举。”
皇帝看向疑惑的百官,解释道:“皇后身世,朕早已知晓。北狄玄狼部李代桃僵之计,确有其事。
然,皇后深明大义,早在数年前,便已向朕坦诚一切,并愿助朕,引出朝中与北狄暗通款曲、蠹国害民之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道:“所谓梦陀罗熏香,计量一直控制在朕与太医知晓的安全范围内,旨在制造朕沉疴难起的假象,迷惑逆党。”
“皇后在宫中佯装下毒,在崔琰等人面前假意合作,乃至今日殿上认罪,道出细作身份,皆是为助朕完成此番布局,引蛇出洞!”
“若非皇后忍辱负重,深陷险境与逆党周旋,朕又如何能如此清晰地看清这满朝忠奸,又如何能让他们尽数跳将出来,自取灭亡?”
原来如此!百官心中震撼无比,看向皇帝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敬畏。
原来这一切,竟是帝后二人联手演的一出旷世大戏!
皇后微微垂首道:“陛下运筹帷幄,臣妾不过依计行事。北狄以臣妾母亲与幼妹性命相挟,迫臣妾就范。”
“幸得陛下明察秋毫,不仅早已暗中派人护得臣妾家人周全,更予臣妾弃暗投明、报效家国之机。臣妾感激不尽,纵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赵庚明笑道:“皇后深明大义,忍辱负重,于国有大功!朕心甚慰!”
第60章
皇宫的喧嚣渐渐平息, 逆党被擒,证据确凿。
大局已定,皇帝赵庚明如释重负。待朝臣尽数退去, 他与皇太弟赵庚旭一同步入御书房密谈。
门扉合拢的刹那,皇太弟赵庚旭, 却忽然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近处的皇帝听见。
赵庚明回身, 就见自家弟弟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 那眼神里全是一种被蒙在鼓里的郁闷, 甚至带着一丝怒气?
“小九?你……知道了?”皇帝微微挑眉。
赵庚旭并不直接答话,只转身开门, 低声吩咐侍从去请刘太医。
不多时, 那位须发花白的刘太医躬身入内。然而下一刻,他抬手在耳侧颌下轻轻一揭,竟撕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连同假须一并除去。
转眼间, 一位年约三十五、眉目清秀的青年现于眼前, 他从容整袖, 向二人微微颔首行礼。
赵庚旭介绍道:“他叫淳余杏,出身蜀郡神医一脉, 后机缘巧合下入了天工院下面的善堂,皇兄病重之时,他恰在京城。接下来的事, 由余杏你来说。”
淳余杏会意,上前一步,“启禀陛下, 殿下。日前,臣奉殿下密令,冒险为陛下请脉。陛下龙体……并非中毒,实乃风寒入里化热,兼之忧思过度,肝郁气滞所致。至于咯血之症……”
他略一停顿,悄悄抬眼觑了觑皇帝神色,才继续道,“确实有些过于夸张了。”
见皇帝并无怒色,他胆子稍壮,接着回禀:“而所谓‘梦陀罗’之毒……于陛下脉象之中痕迹极浅,绝非长期嗅闻所致,反倒像是……近期微量接触,且其中大半毒性,已被陛下服用的解药化解。”
“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慎重,“陛下圣体早年似乎曾中奇毒,虽毒素已清,却终究伤了根本,于子嗣有碍,且体质较常人更为虚弱,理当精心将养,宽心静虑。若再这般劳心耗神,只怕……于寿数有损。”
此言一出,赵庚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看向赵庚旭,只见弟弟正板着脸,气鼓鼓地瞪着他,满眼都是控诉。
“你……你早就暗中让杏林高手给朕诊过脉了?”赵庚明有些尴尬问道。心里暗想,这神医一点都不含蓄,咋啥都说。
“不然呢?”
赵庚旭一边挥手让淳余杏退下,一边带着委屈和愤懑开口:
“当时皇兄吐血昏迷,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一面要应付世家那群老狐狸,一面悬心你的身子,日夜难安!结果……结果你根本是装的!连我也骗!”
他越说越气:“还有,你早年中毒,以致子嗣艰难、体质受损之事,为何我毫不知情?我现在回想起来,你和父皇确实有一段时间奇奇怪怪的?你们竟都瞒着我!”
他盯着兄长,语气愈发激动:“还有这次,皇兄你是不是早就想借此机会,看看我这个弟弟,在面对这种局面时,会如何应对,能布出怎样的局?”
想起自己那些暗中布置——调动“幽灵”,联系周勃,还自以为是力挽狂澜——原来皇兄说不定一直在暗处审视,如同考官评判答卷一般!
赵庚明被弟弟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小九,朕……起初确实只是风寒加重,那口血……咳,虽有夸张,但的确有咳血,不过是咽喉咳多了有些损伤的缘故。”说着,他小心地看了弟弟一眼。
“之后察觉世家异动,便顺势而为,想看看能钓出多少不安分之徒。至于你……朕承认,确有借此考校你之心,但绝非不信任。
朕只是想看看,在没有朕庇护之时,你能做到何种地步。而你做得比朕预想得更好。”
这确是真心话,小九的反应与手段,远比他预期的更为出色。
但他随即眉头又皱了起来,看向殿外,语气带着一丝忧虑:
“只是……此事未免太过顺利。崔琰老谋深算,秦毅掌控禁军多年,崔家身为世家之首,几乎未留任何后手。
从崔景明呈上的证物来看,他在军中亦有部署。如今败亡得如此之快,似乎……快得有些不合常理。”
赵庚旭看着皇兄那疑惑的神情,心中的郁闷忽然消散了不少,甚至隐隐有几分得意。
“皇兄觉得顺利?那是因为……不止皇兄在钓鱼,臣弟也在钓鱼。而且,我们好像不小心钓到同一条河里了,还各自下了不同的饵。”
“此话何意?”赵庚明怔住。
赵庚旭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臣弟被软禁后,崔琰曾来找过我。”
“什么?!”皇帝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崔琰去找小九?在那种时候?
“他并非去威逼利诱,而是请罪,兼提出合作。”
赵庚旭回忆起那夜的情景,语气也有些复杂道:“他说,他深知世家积弊已深,皇兄与我都欲除之而后快。此次皇兄病重,各家蠢蠢欲动,已成烈火烹油之势,覆灭只在旦夕。”
“他崔家身为世家之首,无法独善其身。但他不愿看到崔家百年基业瞬间灰飞烟灭,亦不愿见朝局动荡过甚,伤及国本,令自己留下千古骂名。”
赵庚明眼神锐利起来:“所以,他找你合作?合作什么?”
“合作演一出更大的戏。”
赵庚旭道,“他主动将世家勾连皇后、构陷储君的阴谋和盘托出,并愿意在关键时刻,提供其他世家乃至军中勾结势力的关键罪证,助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条件是,保他崔家嫡系子弟性命。他们会交出全部田产、商铺与浮财,然后改头换面,远离京城,只求一线生机,避免被其他残余势力知道反扑。”
“他还说,他太了解我这个学生了。他估算过天工院的营收,断定其中必有蹊跷,大概猜到我们手中还有未在朝堂显现的力量。”
“且火药试验成功之时动静太过之大,他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也隐约听闻过一些风声。”
“他知道我们绝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拔除世家的机会,也相信我不会对真心投诚、并交出所有筹码的崔家斩尽杀绝。故而,选择了主动合作。”
御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皇帝赵庚明看着弟弟,眼神变幻莫测。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一贯老谋深算、与他和父皇明争暗斗多年的崔琰,最后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更没想到,小九竟有魄力与虎谋皮,应下这等合作!
“你……应下了?”皇帝的声音有些干涩。
“应下了。”
赵庚旭坦然道,“于公,这是代价最小、清算最彻底的方案。于私……他终究曾真心教导过我几年,这份师徒情谊我承他的情。”
“所以,我答应了他。他让崔景明交于的名单,早就抄了一份于我,这也正是为何各地几乎没有叛乱的声息,李锐的‘幽灵’能如此轻易控制全局的原因。”
一切豁然开朗!原来最大的“内应”,竟是叛军之首崔琰本人!
他以自身的身败名裂和家族明面上的倾覆,换取了血脉的延续和彻底的转换。同时,也协助皇帝与皇太弟,完成了一场对世家势力最完美的清算。
赵庚明长叹一声,心情复杂难言。
他对崔琰,有愤怒,有忌惮,而此刻,竟也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这老狐狸,果然厉害!临老入土,要不是崔家后继无人,崔景明又还没长成,怕是不会这么简单入局。最终摆了所有人一道,却也让各方势力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崔家?”皇帝问道,他知晓弟弟既已承诺,必有周全安排。
赵庚旭微微笑道:“明面上,崔家被流放。途中我会派人将他们秘密护送至蜀地、凉州等偏远地区。那里皆文风不盛,世家势力也已被清扫得差不多了。”
“崔家底蕴深厚,族人学识不凡,我打算在蜀地、凉州等地多开几家书院,让他们教书育人,将他们的学问传承下去,也算为国效力,不浪费人才。”
“况且,他们不知道我与崔相的合谋,只会感恩戴德,书院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他们也翻不出风浪。”
他心中暗想,我把后世高考那套作息搬过来,一人最少给我带3个班,我不信他们还有精力搞事。保准他们回去倒头就睡。
这个安排,可谓仁至义尽,又极具远见。既履行了承诺,保全了崔家血脉,又将其置于可控范围,化害为宝。
赵庚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忽然想起一事:“那崔景明……”
赵庚旭闻言,大笑道:“这算是崔相送给我的最后一份大礼了。他说,崔景明乃崔家麒麟子,心性纯良,才华卓著,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将崔景明留下,当个靶子,至于用不用,随我。而且崔景明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是自己大义灭亲的举动,为家族换来了一线生机。”
皇帝闻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崔琰,连自己的嫡孙都算计进去了!
让崔景明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了关键角色,既献上了投名状,又让他与过去的崔家彻底切割,干干净净地留在朝堂。这份心思,这份狠辣,真是……
赵庚旭想起大殿上崔景明那副可怜的模样,闷闷地笑了起来,“这块璞玉,我收下了,至于日后如何,再看吧!”
……
是夜,月朗星稀。皇城在经历白日的惊心动魄后,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只是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赵庚旭并未留在宫内,而是轻车简从,来到了宫外的庄子上。他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好的果酒,在后院的水榭中设下小宴。
不多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正是卸去甲胄、换上一身玄色常服的李锐。
“殿下!”李锐见到早已等候在此的赵庚旭,脸上难掩激动,快步上前行礼。
“行了行了,这里没外人。”赵庚旭笑着摆手,阻止了他,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喜。
“快坐下!让孤好好看看……嗯,不错不错,没白练,瞧着更结实魁梧了,这身板,都快赶上宫里的石狮子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久别重逢的欢愉。
自从李锐奉命暗中训练“幽灵”并负责部分京外军务协调后,两人确实许久未曾像这般私下见面了。
李锐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了笑,依言坐下:“殿下说笑了。倒是殿下,今日受惊了。”
“有惊无险罢了。”
赵庚旭给他斟了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说起来,今日能如此顺利,你和‘幽灵’当居首功。还有周勃那边,也多亏了你前期联络铺垫。”
“此乃末将分内之事。”李锐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几杯温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
“说起来,李不言那家伙。”
赵庚旭夹了一筷子笋丝,笑道,“胆子是越来越肥了,一张嘴也愈发厉害。你是没瞧见,他现在词儿用的,引经据典又刁钻刻薄,听得我都替他捏把汗。”
李锐也笑了:“李公性情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过,也正因如此,今日朝堂那般凶险局面,才特意让他称病未去,免得他按捺不住,当场与崔琰等人冲突起来,反倒坏了殿下布局。”
赵庚旭点头:“是啊,他那脾气,放在今日确实不合适。”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欣慰,“不过,他在其位,倒是真能震慑一批宵小,也让很多科举之才到了该有的位置上。”
“还有王瑾,他在凉州干得不错。与那位科举探花搭档,刚柔并济,听说把当地几个世家豪商收拾得服服帖帖。土改之策推行虽有波折,但总体顺利,今年凉州上缴的税赋,比往年涨了足足五成!”
“哦?我算是看出来了,王瑾从小就是个腹黑,那脑子是真好,小时候一起干坏事,所以让都觉得是我做的,谁知道他才是主谋。”李锐语气有些怀念。
“哈哈哈哈!李锐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赵庚旭笑眯眯地抿了口酒,又说道,“皇兄对他很是满意,已有意将他升调,下一步,可能让他去江州。正好让他这把快刀,去试试锋芒。”
李锐举杯沉吟道:“江州乃鱼米之乡,王瑾若能在那打开局面,于新政推行意义重大。若能推行成功,下一步应该就可全国推行了。”
两人正谈论着新政与人事安排,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引着一名内侍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而来。
那太监见到赵庚旭,也顾不得擦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殿下!皇上口谕,召您即刻入宫!有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至,陛下命您速往御书房商议!”——
作者有话说:很多很多年后,知道真相的崔景明:我真的是爷爷最看重的嫡孙吗?[裂开]我配吗?我这样算什么“崔家麒麟子”,要命!根本玩不过你们这群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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