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窗外, 除夕的烟火仍在零星地绽放,映照着千家万户的团圆与喜庆。
京城,王主事府邸的后院, 一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清冷的书房内。
“跪下!”
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从王主事喉中挤出。
他面色阴沉,带着明显的酒意, 眼神浑浊地瞪着垂首立在面前的王瑾。
王瑾依言沉默地跪下,背脊习惯性地挺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地上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棉裤渗入肌肤。
“逆子!”
王主事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 瓷片四溅, 温热的茶水溅湿了王瑾的袍角。
“今日张侍郎家的管家过来送年礼,你那是做的什么礼?!啊?!”
“腰弯得不够深, 话也不会多说两句!木着一张脸, 是给谁甩脸子看?!”
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就是寻个由头,冠冕堂皇真是可笑。
王瑾心中一片冰冷麻木。
他自认言行举止并无差错, 规规矩矩, 只是不曾像他那兄长那般谄媚逢迎, 堆满假笑罢了。
就这, 也能成为他父亲发作的理由。
“我王家虽门第不显,但也容不得你这般不知礼数, 丢人现眼!”
王主事越说越气,仿佛王瑾那不够热情的态度,折损了他天大的颜面。
他猛地抄起早就放在手边的那根细韧藤条, 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看你就是欠教训!跟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娘一样,骨子里就透着股不识抬举的劲儿!”
话音未落,藤条带着风声, 狠狠地抽在了王瑾的背上。
“啪!”
清脆而凌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王瑾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牙关紧咬,但哼都没哼一声。
棉袍上瞬间多了一道清晰的折痕,底下的皮肉火辣辣地疼起来。
“商女生的贱种!若非主家抬举,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九殿下身边行走?别带累了殿下的名声!”
王主事一边骂,一边又是几下狠狠的抽打,每一鞭都蕴含着他对自身境遇的不满、对往事的怨怼,以及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
他不敢对主家、对上官如何,便只能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倾泻在这个他视作污点的儿子身上。
王瑾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与嘲讽。
他对这个父亲,早已没有了丝毫期待,更遑论感情。
母亲在世时那点模糊的温暖,早已被这些年无尽的冷漠、苛责和眼前这般的无端打骂消磨殆尽。
他紧紧攥着袖口内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这自残般的痛楚来分散背后的灼痛,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滚回你的院子去!好好反省!别再让我看见你!大过年的,真是触霉头!”
王主事打累了,喘着粗气,将藤条扔在一旁,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什么秽物。
王瑾默默地,对着地面磕了一个头,动作标准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仪式。
然后,他艰难地站起身,背后的伤痛让他动作有些滞涩,但他依旧极力维持着良好的姿态。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积着未扫的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屏退了那唯一的小厮,独自一人站在院中。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背上新鲜的伤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
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中那些为别人绽放的烟花,璀璨,喧闹,却与他毫无关系。
他憎恶一切节日,这些象征团圆和温暖的日子,只会将他与这个世界的隔阂衬托得如同天堑。
他的母亲,那个来自江南、眉眼温柔如水的女子,是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绸缎商独女。
当年王主事,还只是个屡试不第、家境贫寒的秀才,为了重振家业,主动求娶,许下诸多诺言。
外祖父看中他读书人的身份和潜力,将母亲嫁与他为贵妾,带着足以让王家脱胎换骨的丰厚嫁妆。
起初,或许还有过短暂的、因金钱而带来的虚假温情。
但随着时间推移,王主事那点可怜的文人清高和自尊心开始作祟。
他觉得自己娶商女为妾是折节辱身,仕途的每一次微小进步,最终也只熬到从六品主事,都仿佛带着铜臭的印记,让他在外抬不起头。
他将这种憋屈和自卑,隐秘而持续地发泄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在世时,为了年幼的王瑾,尚且忍气吞声,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王主事也愿意做点面子工程,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过于苛待他们母子,毕竟那时母亲的嫁妆还在支撑着这个家的体面。
可这一切,在母亲在他五岁那年郁郁而终后,彻底变了。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那份持续的经济贡献,王瑾便成了父亲眼中那桩“不光彩”婚姻的活证据,一个提醒着他曾经不得不依靠妻族财力的耻辱象征。
父爱?那是奢望。
正室夫人所出的兄长更是视他如眼中钉,动辄欺辱。
每年的除夕,前厅再怎么简陋也会摆上一桌,父兄与正室夫人围坐,勉强算是个团圆。
而他,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外,或者像今晚这样,被寻个由头打发了。
在自己的小院中,对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远处自家那点微薄的喧闹,品尝着被至亲厌弃的滋味。
要不是王家主支偶然发现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是个可造之材。
为了家族长远投资,将他选入宫中给九皇子做伴读,他在这府中的境遇,只怕连这点表面的容身之所都没有。
看着屋外的飘雪,他想到了九殿下。
那个看似顽劣跳脱,实则心思剔透的小殿下。
知不知道自己的伴读如此不堪?
什么为国为民?舍身取义?
王瑾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怀。
真论起来他还不如李锐。
自己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殿下喜欢,李锐喜欢。
殿下信任他,将他视为肱骨。
李锐尊重他,将他视为好友。
在殿下身边,他感受到的是被尊重、被需要。
李不言应该是第一个看穿他伪装的人,他的确跟那些狗官一样,心思不纯。
不过不要紧,反正他也不喜欢李不言。
看穿了又能怎么样?
至于他这个目光短浅、志大才疏的父亲,他自己足以应付,他有的是手段让他吃苦头。
利用主家对他的看重稍稍施压,或者在他父亲那点可怜的公务上不动声色地设置些障碍,都足以让王主事焦头烂额。
可惜,每次他这个爹,真是一点记性都不长,也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年复一年,只会用这种最低级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无能。
罢了,这顿打,他记下了。
来日方长。
雪花静静地飘落,沾湿了他的肩头,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42章
年节的气氛如同退潮般, 渐渐从京城散去。
宫墙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底下深沉的朱红,宫人们收起了喜庆的灯笼彩绸。
御书房内, 炭火依旧烧得旺。
赵庚旭站在御案前,小身板挺得笔直, 双手捧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奏章。
正是他与李不言、王瑾、李锐等人反复商讨、精心整理出的土地改革策论。
其中核心便是那“设定田亩上限,超额回购, 试点分配”的构想。
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的改革之策。
“父皇, 这是儿臣与几位伴读深思熟虑后, 写的关于抑制土地兼并、安抚流民的条陈,请您御览!”
皇帝赵衍放下手中的朱笔, 脸上带着笑意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章, 缓缓展开。
他看得很快,目光扫过那些略显激进的条款时,眉头渐渐蹙起, 越往后看, 脸色越是沉静, 到最后, 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不见波澜。
太子赵庚明侍立在一旁, 目光也落在奏章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思, 但更多的是一种忧虑。
良久,皇帝将奏章轻轻合上,放在案头, 抬眼看着满脸期待的小儿子,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小九,你有此心,能为国事思虑,朕心甚慰。只是……此法过于想当然,操之过急,风险太大,目前……不可行。”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赵庚旭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他急急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不解:
“为何不可行?父皇!天幕都说了,那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云水的教训还不够吗?”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更多的百姓失去田地,沦为佃户,甚至流离失所?我们明明可以试着去改变的!”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执拗和不解的激动。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加重了几分:“天幕所言是未来!是已然成功的景象!”
“而如今现实是,此法一动,便是与天下大半的世家、勋贵、官僚为敌!”
“他们掌控着土地,更掌控着朝堂和地方!你可知这其中牵扯多广?阻力多大?”
“一旦引发反弹,朝局动荡,甚至激起民变,绝非你所能想象!朕不能拿江山社稷去冒如此奇险!”
“可就是因为阻力大,就不去做对的事了吗?”赵庚旭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
“试点!儿臣说了可以先试点!选一个地方悄悄进行,积累经验!难道因为害怕,就什么都不做,任由顽疾恶化吗?这根本不是儿臣认识的父皇!”
“放肆!”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响不大,却带着帝王的威压,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惊心。
“你懂什么?!治国不是儿戏!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这其中的凶险,岂是你一个孩子能看得透的?!”
“儿臣是不懂!儿臣只懂看到了不公就该去管!看到了百姓受苦就该去救!”赵庚旭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他满心的热忱和自以为周全的计划被最敬重的父亲全盘否定,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淹没了他。
“父皇您变了!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说过要当明君的!呜……”
他越说越伤心,最后竟直接大哭起来,哭声在肃穆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可怜。
太子赵庚明见状,立刻上前,一边用眼神示意父皇息怒,一边快步走到赵庚旭身边,蹲下身,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太子温和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小九,小九,不哭了。父皇不是否定你,更不是不关心百姓。”
“只是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稳妥为上。”
他拍着弟弟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像小时候那样哄着他。
“你的想法很好,真的,哥哥都看到了,小九长大了,能想出这么深远的策略。只是施行需要时机,需要更周密的准备。乖,别哭了,嗯?”
赵庚旭把脸埋在太子哥哥温暖的怀抱里,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满是伤心和挫败。
皇帝看着被太子搂在怀里、哭得像个泪人儿的小儿子,又看看案头那份凝聚了孩子心血的策论,紧绷的脸色终究是缓和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和无奈。
他何尝不知土地兼并是顽疾?
何尝不想有所作为?
只是身为帝王,他必须权衡全局,顾忌更多。
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丝妥协:“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朕又没说你的想法一文不值。”
赵庚旭从太子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父皇。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松口:“这样吧,此法……朕先替你留着。”
“待今年科举之后,朝廷选拔出新一批可信的、干练的官员,朕会酌情考虑,择一二偏远且矛盾突出之地,选派可靠之人,依你这‘试点’之策,尝试推行。”
“但具体如何试行,范围多大,章程如何,需由朕与内阁详细议定,不可再如你这般莽撞。”
这已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赵庚旭虽然还是觉得不够痛快,但看到父皇缓和的态度,又得到了明确的“试点”承诺,心中的委屈总算平复了一些。
他抽噎着,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地说:“儿臣……儿臣知道了。谢父皇。”
太子也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背:“好了,事情有转圜就好。快把眼泪擦干净,像什么样子。”
过了几日,赵庚旭心情稍霁,想起年前与太子的约定,便寻了个午后,带着新得的精巧玩意和点心,偷偷去了东宫。
太子妃王氏似乎清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的暖香,陈设雅致,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温馨宁静。
“小九来了,快坐。”
太子妃招呼他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让宫人奉上热乎乎的蜜饯茶。
“听说你前几日又立了功,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赵庚旭献宝似的把带来的东西一一展示,又缠着太子妃继续教他编那个总也学不会的如意结。
太子妃耐心极好,手指灵巧地翻转着丝线,一步步演示,语气温柔地讲解。
殿内暖意融融,茶香氤氲,气氛一如既往的温馨和谐。
太子赵庚明处理完政务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小九笨拙地跟丝线“搏斗”,太子妃在一旁浅笑指点。
他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太子妃身旁,顺手拿起她喝了一半的茶盏饮了一口,动作熟稔。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那么自然。
然而,赵庚旭心里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是天气太冷,嫂嫂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吗?还是自己多心了?
赵庚旭甩甩头,将这些莫名的思绪抛开,继续专注于手里那团越来越乱的丝线,嘴里抱怨着:“哎呀,又错了!嫂嫂,这个怎么这么难啊!”
太子妃被他逗笑,重新拿起丝线:“来,嫂嫂再教你一次,这次可要看仔细了。”
赵庚旭在东宫又待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把那如意结学得稍微有了点模样,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宫人准备的几样新点心,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孩童清脆的笑语声渐行渐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殿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太子妃王氏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柔得体的笑容,在确认小九真的离开后,如同脆弱的琉璃面具般片片碎裂,彻底剥落。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袖口内侧一个已经磨损的刺绣纹样,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太子赵庚明依旧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挺拔的背影却像是承载着千钧重负,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太子妃的声音响起,极其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痛楚:“殿下……现在,可满意了?”
她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凄凉的、自嘲的弧度。
“臣妾这副……温良恭俭的皮囊,演得可还逼真?是否能……稍稍弥补一些臣妾昔日的罪孽?”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吐出来的。
赵庚明的背影猛地一僵,攥在身后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剧痛与怒火,再开口时,声音冷硬得像腊月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刻意忽略了她话语中那锥心的自嘲与痛苦。
“你的母亲,孤已加派了人手,她在庄子上的一切,会比以往更安稳,更舒适。只要你……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太子妃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是无声的。
她失去了他的信任,失去了为人妻、也间接导致他失去为人父的完整权利,如今只剩下一具躯壳。
“臣妾……谨记殿下教诲。”
她低下头,泪水滴落在华美的衣襟上,迅速洇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会……会好好‘静养’。”
赵庚明听着身后那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恨她的背叛,想问她为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已至此,追问还有何意义?
第43章
春寒料峭, 但京城的气氛却因两项重磅举措——科举与工科考试的并行推进而显得格外热烈,同时也暗流汹涌。
世家大族对这两项旨在打破他们垄断仕途和话语权的改革,多有阻挠。
科举方面, 各地乡试期间,各种阴私手段层出不穷:有试图贿赂考官、夹带作弊的;有散播谣言, 中伤寒门才子的;甚至还有地头蛇威胁考生,迫其放弃考试的。
好在皇帝赵衍对此早有防备, 派遣了多位御史和干吏分赴各地巡考, 加上暗卫的暗中监察, 总算是有惊无险, 将大部分魑魅魍魉的手段扼杀在萌芽状态,保证了乡试的相对公正。
为了尽快选才, 科举流程虽已经简化, 但因为朝廷重视,标准也较工科统一严谨,且层层选拔需要时间, 一直到4月上旬乡试才刚刚尘埃落定。
最后一场会试为了给足考生赶考及修整的时间, 将在两个月后六月中旬开考。
相比之下, 不受重视的工科考试的进程则要快上许多。
工科选拔并非传统的经义文章, 更注重实用与巧思,筛选起来效率更高。
年初是各州府的初选, 通过初选者,汇聚京城,参加由工部和钦天监、将作监等技术官员主持的复试。
复试增加了笔试环节, 考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基础的数算。
同时,还需现场根据图纸制作或修复一件器物, 考察其理解能力和动手精度。这一关,刷下去了一批只有死力气、缺乏理论思考和图纸理解能力的匠人。
经过几轮笔试和简单的技艺考核,最终,能闯入最后“实践考”的两百余人,无一不是兼具扎实手艺、灵活头脑和一定学习能力的佼佼者。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年龄各异,有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眼神依旧锐利;有正当壮年的作坊主力,手上布满老茧;甚至还有几个年纪轻轻却眼神灵动的学徒,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
这场考试,被特意安排在了工部辖下最大的作坊区内。这里不再有整齐的号舍,而是划分出一个个宽敞的工位,堆放着木材、铁料、绳索、齿轮、水桶、沙土等各式材料。
这一日,作坊区内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主考官席上,作为此项制度的首倡者,九皇子赵庚旭被命为主监考官之一。他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皇子常服,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好奇,在各个工位间穿梭。
实践考的题目由九皇子赵庚旭提议,颇为开放,考题并非唯一,而是提供了几个方向任选其一:
一是改进一种常见农具或日用器具,使其更省力、高效。
二是设计并制作一种能将重物提升至少一人高的省力装置。
三是利用水力或风力,完成一项指定任务,如驱动石磨、敲击响铃。
四是可展示自身独特的发明创造或精湛技艺。
考试开始的锣声一响,整个作坊区真可谓“群魔乱舞”,光怪陆离。
有人对着一个简陋的木质模型反复调试,试图让它利用杠杆原理自动提水。
有人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铁器,组装着结构复杂的“自行舟”。
还有人在地上画满了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推演着什么公式。
更有人拿出了奇形怪状的罗盘、自制的观测仪,甚至还有人在尝试调配一种据说能增强铁器硬度的古怪药水……
若在寻常文人看来,这简直是歪门邪道,不堪入目。
但在赵庚旭眼中,这却是最动人的景象!他看到的不是混乱,而是蓬勃的创造力,是无数奇思妙想碰撞的火花!
“妙啊!这个齿轮联动虽然粗糙,但思路是对的!”
“哎呀,这里受力点算错了,怪不得立不起来!”
“这个……难道是简易轴承的雏形?”
“哇!他居然真的尝试在做热气球模型?!虽然燃料肯定不行……”
赵庚旭内心激动不已,小脸因兴奋而泛红。
很多器械,他只在前世的记忆里知道理论和最终形态,具体如何在这个时代用现有的材料和技术实现,他并无把握。
而现在,他看到这些工匠、这些被正统学问排斥的“奇技淫巧”者,正用他们的双手和智慧,一点点将那些模糊的概念变为触手可及的实物!他无比震撼!
“这一批人,真是人才!都是宝贝啊!”
他低声对跟在身边的福贵嘀咕着,眼睛亮得吓人,已经在心里盘算着把哪几个可以赚钱的想法先实验出来。
而在这群监考官中,还有一位面色复杂、身影略显疲惫的老臣——宰相崔琰。
皇帝赵衍也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竟也让他前来参与监考。
这大半年,崔相苍老了不少,眉头间的“川”字纹仿佛刻得更深了。
南巡结束,皇上并未放过他,而是让他一周抽两次到皇子所授课,自从接手了教导九皇子这份“苦差”,他感觉自己几十年的修养和学问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更让他心头一梗的是,就在前几日,皇上竟在金銮殿上,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出,让九皇子赵庚旭正式拜他为师!
理由是崔相德高望重,学识渊博,正需他这样的严师来好生“打磨”一下九殿下赵庚旭这块“璞玉”。
当时崔相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他几乎是用了毕生的定力,才没当场失态。
收九皇子为徒?
意味着要整日与之相处。
崔相只觉得眼前发黑,很想立刻上书乞骸骨,回乡养老。
此刻,他看着考场上那些摆弄着“奇淫巧技”的考生,再瞥一眼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上手比划两下的九皇子。
崔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大半年来他没少让九皇子的小发明折腾,已经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抚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一个正在认真校准一种纺车模型、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考生身上。
而赵庚旭,在兴奋之余,偶然回头看到崔相那副强自镇定、却又难掩身心俱疲的模样,心里偷偷一乐。
赵庚旭故意冲他露齿一笑,浑不在意:
“崔相,您看那个利用水力舂米的装置,虽然效率低了点,但构思很巧啊!还有那个改良的纺车,要是真能成,说不定能让织布快上不少呢!你说是不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在场地一隅,忽传来一声闷响,随即黑烟弥漫!
只见一考生满面烟尘,身前一座小冶炉竟崩开一道裂口,炽热炭火与些许熔融物溅出,将旁边草席点燃,霎时间引起小范围骚动!
侍卫立刻上前扑火,并迅速将那惊惶失措的考生按住。
“放肆!考场之上,竟敢行此险举,几近酿成火灾!”
崔相拍案而起,面色沉郁。
那考生面如死灰,叩首不止:“学生……学生只想试制一种更烈的燃剂,用于开矿,未曾想……”
“大胆!还敢狡辩!来人……”崔相正要下令将其逐出考场治罪,却被赵庚旭出声打断。
“崔相且慢。”
赵庚旭离席,行至那炸裂的炉前,不顾烟尘和侍卫的阻挠,仔细观察那炉壁破裂的痕迹与地上灼烧的残留物。
接着他转向那考生,语气中带着探究而非斥责:
“你所用之燃剂,内含何物?可是加了硝石、硫磺,并试图以某种新方配比?”
那考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仿佛被说中了隐秘:
“殿下…殿下如何得知?学生确实加以硝硫,并尝试用不同辅材调和,欲增其效……”
赵庚旭眼中闪过兴奋,他对崔相说道:
“崔相,此人虽行事莽撞,险酿祸端,然其格物之道深得我心,我有一物刚好需要此等人才,还望崔相高抬贵手。”
崔相闻言,捻须沉思,怕是今日不依这位九殿下,又要折腾我了。
片刻后,他缓缓道:“殿下爱才之心,老臣知晓。也罢,此子便依殿下所言,暂不革除功名,交由殿下看管试用,若再有无状之举,定严惩不贷!”
那考生绝处逢生,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最终,实践考在日落时分结束。
考官们根据成品的实用性、创新性、完成度以及考生展现出的潜力进行综合评议。
赵庚旭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插嘴为几个他特别看好的“怪才”说几句好话。
“那个尝试热气球……呃,就是那个用竹篾做大球的,虽然现在不行,但这份敢想的劲头难得!”
“那个画自动车图纸的,理论功底不错……”
“还有那个做棘轮起重架的,想法甚佳,可惜机括牵连过多,摩擦损耗巨大,若能用轴承……呃,以滚木或滑石代之,或有大用。”
崔相和其他监考官本就觉得工科难堪大用,也不甚在意,也就依了赵庚旭如数家珍般的“点名”。
在核定名单时,默许了将这几个“偏才”、“怪才”纳入其中。
而赵庚旭,看着那份新鲜出炉的、墨迹未干的录取名单,小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新式机器、工具在这些能工巧匠手中诞生,自己坐在金山上的未来图景。
工科考试结束后,除极个别的一两个人入职工部直属部门,其他选拔出的近百名能工巧匠,大部分被安置在了新成立的“天工院”中。
这天工院,坐落在皇城边缘一处原本废弃的官署,经过简单修,挂上了由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算是正式挂牌运营了。
其宗旨明确:专司各类新奇器物、改良农具、军工器械等的研究与制造。
对于九皇子赵庚旭而言,天工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宝藏库!
他脑子里那些来自前世的、模糊的科技树,正需要这些能工巧匠的双手来点亮。
于是,自天工院开门那天起,赵庚旭便一头扎了进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并且他毫不犹豫地逃学了。
太傅引经据典的经义讲解?
崔相步步紧逼的治国策问?
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一连大半个月,他除了偶尔回宫点个卯,其余时间全都泡在天工院那充满木料、金属和烟火气息的工坊里,就连皇上几次召见也都没去。
起初,天工院的匠人们见到这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无不战战兢兢。
但很快,他们发现九殿下赵庚旭是真懂行。
很多时候九殿下的想法都天马行空。
但却又隐隐暗合某种道理。
他能用木炭在纸上画出旁人看不懂的、标满了奇怪符号的草图,解释着“压强”、“浮力”、“齿轮比”、“杠杆原理”等新奇词汇。
虽然匠人们未必能立刻理解这些术语,但经他一番比划和演示,往往能豁然开朗,抓住其中的关键。
这些日子里,赵庚旭和匠人们讨论了诸多项目。
他与老木工一起琢磨如何利用齿轮和连杆,制造省力提水的“翻车”(改良水车);也曾与铁匠研究如何优化鼓风设备,以期获得更高的炉温来炼制更好的钢材。
但最近,赵庚旭和几位老窑工专门垒起了一座试验用的小窑炉。
他正和几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黑灰的老窑工围在一起,紧张地盯着炉火。
“刘师傅,您看这次火候如何?我总觉得上次烧出来的东西,澄净度不够,气泡也多。”
赵庚旭小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眉头紧锁,认真地问道。
被称作刘师傅的老窑工眯着眼,透过观察孔看着炉内跃动的火焰,沉声道:
“殿下,按您给的方子,这次俺们用了更细的石英砂,碱粉也提纯过了,火也比上次烧得久、烧得稳。”
“只是……您要的这种无色透明、晶莹剔透如水晶的琉璃,实在是难啊。俺们以前烧琉璃,多是做色彩斑斓的饰物,这般追求纯净无瑕,还是头一遭。”
赵庚旭点点头,他知道这不容易。
“我明白,刘师傅。但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饰物。”
“想想看,若能制出极其平整透明的琉璃薄片,镶嵌在窗上,室内便能明亮如昼;若能磨制成特定的弧度,或许能让我们看清远处的事物,甚至观察星辰……”
赵庚旭描绘着玻璃的潜在用途,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炉是关键,温度必须足够高,让杂质充分分解熔融,成型冷却也要慢,才能减少内应力,避免炸裂……”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匠插话道:“殿下,您上次说的那个‘水锤’的模型,张铁匠那边好像有眉目了,说是利用水流冲击叶轮,带动齿轮,再转化成锤击的力量,能省下不少人力呢!”
“哦?太好了!”
赵庚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摆摆手,“那个先放一放,等这炉琉璃出来再看。这炉琉璃若能成功,我们之后的实验经费就不用靠朝廷救济了。”
就在这紧张而充满期待的关头,福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殿……殿下!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到!已经进院门了!脸色……脸色很不好看!”
赵庚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玩脱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擦掉脸上的灰,整理一下歪斜的衣冠,却已是来不及,反而把手上的黑灰抹在脸上更多了。
皇帝赵衍沉着脸,在一众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这到处堆满原材料、半成品、工具,显得杂乱无章却又生机勃勃的作坊,鼻尖萦绕着炭火与金属的气息。
最后目光定格在那个像刚从煤堆里捞出来、衣衫不整、正试图把自己缩到老工匠身后的小儿子身上。
“赵!庚!旭!”
皇帝赵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整个工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你给朕解释解释,太傅和崔相的课,你都上到哪里去了?!奏本都快把朕的御案淹了!朕看你是不想当这个皇子了!”
周围的工匠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哗啦啦”跪伏在地,浑身发抖,头都不敢抬。
赵庚旭也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索性把心一横,脸上瞬间切换成委屈巴巴的表情,从老窑工身后钻出来,“扑通”一声跪下。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
他先认错,态度极其诚恳,声音洪亮。
然后立刻举起手里的小布包——那是刚刚从试验炉里取出来、初步成型但尚未精细打磨的几片琉璃样品,虽然还有些气泡,但已能透光。
赵庚旭声音拔高,带着献宝般的雀跃,试图转移焦点:
“但是父皇!儿臣逃学……不是,儿臣这些日废寝忘食泡在天工院,是有重大成果要献给父皇的!”
“您看!此物若能成功,或可让我颂朝军士望远如近观,让农家温棚育秧,让太傅们眼疾康复,此乃利国利民之器啊!”
皇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怒气滞了滞,皱眉看着他手里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布包:“什么东西?值得你连学业都荒废了?”
第44章
赵庚旭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块不甚规整、带着少许气泡,但却晶莹剔透、光华内蕴的物事——正是他带着窑工们反复试验,刚刚烧制成功的玻璃!
虽然还未打磨, 还不够纯净透亮,但在这个普遍使用窗纸、铜镜模糊的时代, 这足以称得上神物!
阳光透过作坊的窗户,照射在这几块玻璃上, 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皇帝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他难以置信地走上前, 拿起一块, 触手冰凉光滑,对着光看, 视线竟能毫无阻碍地穿透!
“这……这是何物?水晶?不对……”
皇帝的声音带着震惊。
他见过西域进贡的水晶杯, 也无比珍贵,但似乎没有这般通透,而且形状可以烧制?
“回父皇, 此物名为‘玻璃’!”
赵庚旭见成功吸引了父皇的注意力, 立刻来了精神, 小嘴叭叭地开始介绍。
“乃是用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等物, 经高温熔炼而成!其性透明,可透光视物, 胜于窗纸百倍!其质坚硬,可塑性强,能制成各种器皿、窗镜, 甚至……”
他顿了顿,抛出更具诱惑力的点:“若能提高纯度,加以切割打磨, 可制成堪比甚至超越珠宝的美饰!而且,此物能量产!”
“能量产?”
皇帝敏锐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他看着手中这块小小的玻璃,又看看儿子那张虽然脏兮兮却写满“快夸我”的小脸,心中的怒气早已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赵庚旭趁热打铁,立刻甩出了一套完整的商业策划:
“父皇,此乃天工院出品的第一件产品!儿臣以为,凡是天工院所出之精品,皆可烙上‘天工’徽记,作为防伪标识,亦代表皇家御制,品质保证!”
“物以稀为贵,初期我们只出精品,专供顶级权贵,定价高昂!待技术成熟,再逐步推出不同档次的产品,满足不同需求。这玻璃,只是开始!后续还有更多好东西呢!”
他掰着手指头数:“比如能让人看清小字的放大镜,能矫正老人眼花、让老人重新看清东西的眼镜,还有……呃,还有一些别的。”
皇帝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奸商气息的策划,看着手中那梦幻般的玻璃,再想象一下儿子口中那“更多好东西”,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没准之前因为边防、赈灾而始终捉襟见肘的国库,能因此充盈起来!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龙颜大悦,哪里还顾得上追究逃学的事,“小九啊小九!你真是……真是朕的福星!此策大善!”
赵庚旭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父皇,那……这天工院的研究、生产,都需要大量投入,儿臣这脑瓜子想这些点子也挺费神的。”
“您看,这玻璃买卖的利润,是不是……分儿臣一点点?不多,就三成!就当是给儿臣的研究经费和……零花钱?”
他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晃了晃。
皇帝正在兴头上,看着那神奇的玻璃,想着未来的金山银山,觉得三成利润虽然有点肉疼,但比起这前所未有的事业和未来可能的收益,似乎也不算太过分。
毕竟,主意是儿子出的,技术看样子也是他领着人搞出来的。
“准了!”
皇帝大手一挥,十分痛快,“利润分你三成!朕再拨给你一批可靠的人手,还有京城里两处位置绝佳的铺面,由你全权负责这玻璃的制造与售卖!”
“谢父皇!父皇圣明!”
赵庚旭心花怒放,磕头谢恩,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小钱钱长着翅膀向他飞来。
皇帝觉得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他甚至开始盘算着用这笔意外之财来干点什么大事。
当然,他此刻完全不会想到,这“三成”利润在未来会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天文数字,以至于他后来每每想起,都懊悔得直拍大腿,深恨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大方”。
翌日,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正式任命九皇子赵庚旭掌管天工院,一应事务,皆由其决断。
同时,一道出乎不少人意料的任命也随之颁布:擢升原九皇子府幕僚李不言为吏部侍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科举选拔出新人才后,将其安排到关键岗位铺路。
陛下这是要开始逐步替换朝堂上的世家势力了。
赵庚旭得了圣旨和资源,立刻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他首先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资金,在天工院旁边圈了一块地,下令建造一栋特殊的建筑。
不到一月,一栋在京城引起轰动的建筑拔地而起——玻璃宫。
顾名思义,这栋建筑大量使用了新烧制出来的、较为纯净的平板玻璃作为窗户甚至部分墙面!
在阳光照射下,整栋建筑熠熠生辉,宛如水晶宫阙,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在普遍是木窗纸、昏暗室内的时代,造成的视觉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玻璃宫内部,被赵庚旭设计成了一个高级展厅。
里面不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有酒杯、花瓶、摆件等等,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更重要的是,展示着玻璃的衍生产品:
放大镜:能将细小文字、纹路放大得清清楚楚,引得文人墨客心痒难耐。
眼镜:分为老花镜和近视镜。专门设有验光区域,由培训过的匠人负责初步测试。
这对于那些年事已高、眼花看不清的权贵老祖宗们,简直是福音!
当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颤巍巍地戴上合适的老花镜,重新清晰地看到书上的字迹时,激动得老泪纵横的场景,经过口耳相传,更是为眼镜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必需的光环。
以及其他一些玻璃制成的精巧玩意儿,比如内含彩色花纹的玻璃镇纸、可以折射出彩虹的三棱镜等。
玻璃宫由皇帝亲拨的大内高手和禁军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戒备森严。
想进去参观?
可以,买门票!
而且价格不菲。
即便如此,京城里的权贵、富商们依旧蜂拥而至,谁不想亲眼看看这传说中的“水晶宫”和里面那些神奇的物件?
光是门票收入,就让赵庚旭的小金库迅速充盈起来。
但这仅仅是开胃小菜。
筹备许久后,赵庚旭决定举办一场顶级玻璃精品私享展,主要目的就是卖货!
他深知饥饿营销和圈层效应的力量。
这场展览,采用严格的预约制和会员邀请制。
能收到邀请函的,非富即贵,要么是皇室宗亲、顶级勋贵,要么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皇商巨贾。
发放的邀请函只有五十份。
物以稀为贵。原本定价五百两银子一张的邀请函,在黑市上被炒到了千金难求!
一张薄薄的邀请函,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能踏入那天的玻璃宫,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展览当天,玻璃宫外人头攒动,都是来看热闹和羡慕的。
宫内则灯火通明,使用了特制的玻璃灯罩,光线格外明亮,衣香鬓影,被邀请来的宾客们矜持地走着,看着,但眼中的惊叹和渴望却掩饰不住。
那些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玻璃艺术品,那些能让人“重见清晰”的眼镜,那些能将细微之处放大的镜子……每一样都冲击着他们的认知和消费欲望。
崔相也收到了一张赵庚旭亲自派人送去的邀请函。
他本打定主意,绝不购买任何“奇技淫巧”之物,只是去看看。
然而,当他步入展厅,看到那副副做工精致的老花镜,看到同来的几位老臣戴上后,惊喜地表示能看清奏章上的小字了。
当他忍不住好奇,拿起一个放大镜,看清了自己玉佩上以往从未看清的细微雕工时……他坚守的信念动摇了。
读书人,尤其是他这样年事已高、目力不济的老臣,对清晰视物的渴望是发自本能的。
他看着那副据说能根据个人情况“定制”的眼镜,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既不想就此认输,给九皇子赵庚旭送银子,又舍不得手中的眼镜。
赵庚旭一直暗中观察着,见状适时地出现,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笑嘻嘻地递给崔相:
“崔相,您为教导学生辛苦了!这副眼镜和学生特意为您挑的放大镜,您拿着用,就当是学生的一点心意,感谢您的教导之恩!”
崔相看着那锦盒,又看看赵庚旭那看似纯良无害的笑容,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清晰世界”的诱惑,干咳两声,接了过来,低声道:“殿下有心了……老夫,便却之不恭了。”
崔相心里却五味杂陈,虽不知道九殿下在搞什么鬼?但是东西极好,实在舍不舍推拒回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但推拒回去,九殿下肯定会毫不客气的拿回去,甚至他想买的话,还会狠狠宰他一笔。
玻璃私享展的结果可想而知,空前成功。
再加上崔相和几位老臣的名人效应,所有展出的玻璃艺术品被抢购一空,价格高得令人咋舌。
而定制眼镜的订单,更是直接爆满!
因为需要验光并根据个人情况打磨镜片,工艺复杂,耗时颇长,订单直接排到了次年!
那些家中有眼花长辈的权贵子弟,为了彰显孝心,挥金如土,只求能早点拿到。
眼镜,尤其是老花镜,瞬间成为了顶级权贵圈子里最炙手可热、也最能体现“孝心”和“实力”的奢侈品。
赵庚旭看着雪花般飞来的订单和银票,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他立刻开始筹划在江南、岭南等富庶之地开设分店的事宜。
之前与他合作过酒楼生意和指南针生意的西域大商人艾德里安,闻着金钱的味道就找上了门。
看到玻璃制品后,这位见多识广的胡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当即表示愿意包销运往西域乃至更远国度的货物,价格好商量。
赵庚旭愉快地答应,给了他一批货,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了海外市场的渠道。
第45章
御书房内, 皇帝赵衍与太子赵庚明相对而坐,中间紫檀案几上摊开着一本装帧朴素的账册。
起初,父子二人只是随意翻阅, 想着看看小九那个“玻璃宫”闹着玩的生意挣了多少银两。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墨迹未干的数字上时,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皇帝拿着账本的手指先是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随即, 那苍老而稳健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 看向对面的太子, 素来深邃沉静的眼眸里写满了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音:
“明儿……朕……朕是不是老眼昏花了?你, 你再给朕算算, 这……这是一个月的……收入?”
太子赵庚明的心跳早已如擂鼓般狂响,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拿起旁边的算盘, 指尖飞快地拨动着朱红色的算珠。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清晰。每核对一遍,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就汹涌一分。
终于, 他放下算盘, 抬起的脸上同样布满震撼,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发颤:
“父皇, 儿臣核验了三遍……确凿无疑。这还仅仅是京城‘玻璃宫’一地的销售额,尚未计入各地豪商预付的订金。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账册末尾, “您看,琉璃镜、眼镜、放大镜、水晶器皿这些精品利润最高,尤其是那老花镜、近视镜、放大镜订单已排至明年秋。”
“儿臣方才收到消息, 东南沿海的市舶司已接到数批海外番商的询价,愿以十倍之利求购,儿臣已经问过小九,眼镜也可不用定制,直接制成各种度数销往海外。”
巨大的狂喜,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海啸,轰然冲垮了父子二人固有的认知堤坝。
他们早知道玻璃新奇,能赚钱,却绝未想到,它能赚到如此地步!
这已经不是“点石成金”的妙术,这简直是凭空搬来了一座不断生长的金山!
曾几何时,他们虽支持赵庚旭捣鼓工科,内心深处却仍奉行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
工科,不过是经国大道旁的奇技淫巧,能补贴些国库用度便是极限。
他们的全盘谋划,始终围绕着如何通过科举取士,步步为营,缓慢而坚定地提拔寒门,稀释世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
即便小九曾提出那石破天惊的“土地改革”之策,他们也认为想法虽好,却因触动利益太广、所需资金太过庞大,如同镜花水月,难以推行。
要彻底弱化世家,在他们原先的蓝图里,那是一幅需要以水磨工夫缓缓图之的漫长画卷。
可现在,这账本上简单粗暴的数字,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将一切照得雪亮!
有钱,真的可以重塑规则!
若能源源不断获得如此恐怖的利润,那么,土地改革中,那曾被视为天方夜谭的“溢价回购”所需的天文数字资金,瞬间有了坚实的依托!
完全可以先一两个州县先行试点,用这真金白银,硬生生砸开一条血路!
如果天工院能一年一物……不,两年一物……陆续产出玻璃这种新奇物件。
无数曾因囊中羞涩而搁置的宏伟蓝图——贯通南北的水利工程、推广至全国州县的新式农具、甚至在穷乡僻壤广设蒙学以启民智……都不再是纸上谈兵!
科举选拔出的寒门士子,正可填补这些新辟的领域与从世家手中逐步收回的权力真空。
有了这金山银海作后盾,替换世家势力的进程,何须百年?恐怕二十年之内,朝堂格局便将焕然一新!
“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积郁多年的沉闷仿佛在这一刻随着朗笑声倾泻而出。
他激动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袍袖生风,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焕发着惊人的光彩。
“好!好!好!是小九!是这工科!是这琉璃!是朕……是朕之前坐井观天,一叶障目了啊!”
他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太子,那眼神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雄心与笃定。
“明儿!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能改天换地、撬动乾坤的力量!什么分化拉拢?什么制造你我父子、兄弟不和的假象来迷惑那些蠹虫?与之相比,尽皆落于下乘,是小道耳!”
太子赵庚明亦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他此前为了稳固国本,表现出与九弟政见不合的权谋手段,以转移世家的注意力,分化其力量。
可此刻,凝视着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账册,他只觉过往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算计,在这煌煌大势、在这足以照亮山河的金光面前,显得如此局促、狭隘,甚至……有些可笑。
“父皇圣明!”
太子起身,拱手一礼,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清明与力量。
“有此雄厚财力,我大颂便可堂堂正正,行阳谋以取胜!”
“待到我大颂国力日盛,百姓富足安康,天下归心,那些世家大族,若识时务,自可融入这滚滚洪流;”
“若仍抱残守缺,冥顽不灵,便只能被这时代巨轮碾为齑粉!何须再效鬼蜮伎俩,徒损天家气度?”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传旨!”皇帝回到案前,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日起,天工院列为大颂第一等要枢,所需一切物料、匠籍、人手,六部及天下各州府必须优先供给,不得有误!”
“九皇子赵庚旭,于国有大功,特许其随时入宫奏对,天工院一应事务,可专折直奏!告诉小九,让他只管放开手脚,大胆去干!天捅破了,有朕和他皇兄给他撑着!”
这一刻,皇帝与太子心中雪亮。
“工科”字所蕴含的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更甚于科举。
“而他们那位宝贝幼子/幼弟,哪里是什么顽童,分明是上苍赐予大颂,最耀眼、最珍贵的——国之祥瑞。”
天工院挂牌运作已近两月,这座昔日废弃的官署,如今成了大颂第一等要枢,非明旨不可进,也是最常传出“怪声”与“异动”的地方。
院内分区明确,有专司冶炼的“金坊”,负责木工巧器的“木坊”,研究水利农具的“水坊”,以及由几位老窑工和他亲自带领学徒负责的“琉璃坊”。
这里没有传统官署的森严等级,更多的是工匠们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争得面红耳赤,或是因一个奇思妙想得以实现而爆发的欢呼。
这日,天工院后院的空地上,围了一大圈人。
中心处,是一个造型古怪的木质框架,框架下装着两个奇怪的轮子,轮子并非传统马车那般左右对称,而是一前一后。赵庚旭正满头大汗地跨坐在框架上,两只脚踩在连接后轮的踏板上。
“殿下,您……您真要亲自试啊?”
福贵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这‘自行舟’万一摔了可怎么得了!”
“怕什么,理论上是可行的!齿轮传动,链条带动后轮,人力驱动……比马车省牲口,比走路快!”
赵庚旭脸上又是几道油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刘师傅,张铁匠,帮我扶稳了!”
他双脚用力一蹬,那被称为“自行舟”的古怪物件,竟真的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起来!围观的工匠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起初还很慢,摇摇晃晃,赵庚旭努力保持着平衡,但随着速度稍微起来,车子竟渐渐平稳。
“动了!动了!殿下,它真的自己走了!”一个年轻工匠兴奋地大喊。
赵庚旭骑着这原始的“自行车”在院子里绕了小半圈,虽然姿势笨拙,道路颠簸得他屁股生疼,但这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兴奋不已。
然而,乐极生悲,在一个转弯时,前轮撞到一块小石子,车子猛地一歪……
“殿下!”
众人惊呼着冲上前。
好在赵庚旭反应快,跳了下来,只是车子摔在地上,前轮的木质辐条断了两根。
“可惜了,”赵庚旭拍拍身上的土,浑不在意,反而蹲下来研究断裂处。
“材料强度不够,还有这减震,得想办法找到橡胶……”
他抬头,看着围过来的、面带忧色的工匠们,反而笑了:“都哭丧着脸干嘛?第一次试就能跑起来,已经是成功了八成!剩下的,不过是改进的问题!”
这般“异想天开”的尝试,在天工院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除了自行舟,还有试图利用水力驱动的风车,改良了风箱结构、炉温更高的“高炉”模型。
甚至赵庚旭还凭着模糊记忆,画出了带有简单透镜的“望远镜”草图,让琉璃坊的老匠人们去琢磨如何磨制镜片。
这些新奇事物,起初被外界视为“奇技淫巧”,甚至是“皇子玩物丧志”的证据。
但随着琉璃宫那骇人听闻的利润传入宫中,以及一些小巧实用的改良农具、工具开始试用,风向渐渐变了。
尤其是皇帝那道“天工院列为第一等要枢,优先供给”的旨意下达后,再无人敢明面质疑。
而另一件震动朝野、牵动无数人心弦的大事,也即将到来——大颂朝第一次科举会试,即将在京城拉开帷幕。
临近考期,整个京城仿佛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弥漫着躁动、期待与不安的气息。
客栈、酒楼人满为患,随处可见身着儒衫、或朴素或略显寒酸的各地举子。
他们或闭门苦读,做最后的冲刺;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议论时政,揣摩考题风向。
茶楼酒肆间,最热门的话题,除了经义策论,便是“工科”与“九殿下”。
“听说了吗?此次工科考题,据传与水利、营造、器物改良息息相关,非熟读《考工记》、通晓实务者不能为也。”
“明算亦不容小觑,需精通数算,能理钱谷、算赋税,之前我等如何能知数算如此重要,听说工科有一人就因精通数算,被破格录取。”
“现在天工院炙手可热,其中发明出玻璃的几位老窑工均被封赏,皇上在几位老窑工所在家乡州府立碑,可流传百世,这可是天大荣誉!”
“可不能老窑工老窑工叫着,应该称之为大人!”
“这一切,皆因九殿下那句‘格物致用,实学强国’!”
赵庚旭的名字,在文人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中,已然拥有了极高的声望。
不仅因为他提出了拓宽科举之路的构想,更用琉璃宫的巨额利润,向天下证明了“工科”并非空谈,而是能创造实实在在财富、利国利民的学问。
许多家境贫寒、却于算学、匠造有天赋的年轻人,将他视作了指路明灯。
与此相对的,是世家子弟圈子里的微妙气氛。
他们依然占据着经义的优势,享受着家族的余荫,但对新出现的、可能打破他们垄断仕途的寒门子弟,以及那位风头正劲的九皇子,心情复杂。
不屑者有之,警惕者有之,也有少数敏锐的世家子开始暗中关注——
作者有话说:小九:是谁说的?你懂什么?治国不是儿戏!
哼~臭老头!
600营养液加更[猫爪]
第46章
京城的主要街道已被净水泼街, 黄土垫道,贡院周围更是戒备森严。
礼部的官员、巡城的兵丁穿梭不息,确保会试万无一失。
会试前三天, 午后。
赵庚旭刚从天工院出来,准备回宫。
他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天工院的问题, 带着福贵和两名便装侍卫,信步走在熙攘的东市大街上。
忽然, 前方一阵骚乱, 伴随着呵斥与哀求声, 打破了街市的喧嚣。
只见一个书摊被撞得七零八落, 书籍散落一地。
一个衣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的老者跌坐在地,嘴角渗血, 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他的对面, 是几个衣着华贵、神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哥,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 锦衣玉袍, 腰佩美玉, 手持马鞭, 正一脸嫌恶地甩着鞭梢,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瞎了你的狗眼!敢挡小爷我的路?”
那华服青年声音尖刻, 用马鞭指着地上的老者,“撞脏了小爷的新袍子,你赔得起吗?”
他身旁的随护立刻附和:“三少爷, 跟这穷酸废什么话,打断他的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撞!”
那老者挣扎着想要起身辩解, 声音颤抖:“分明是……是你们的马冲撞过来,老朽躲避不及……”
“还敢狡辩?”那被称为“戴三少爷”的青年,正是当朝刑部尚书戴仁的第三子,戴振励。
他素来在京城横行惯了,眼见一个寒门老儒竟敢顶嘴,顿觉面上无光,恼羞成怒之下,扬起马鞭就要抽下。
“住手!”
一声清亮的呵斥传来。
赵庚旭从人群中走出,脸色阴沉。
戴振励动作一滞,扭头看见是赵庚旭,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忌惮。
他知这位九皇子近来风头很盛,深受皇宠,但自觉家世显赫,父亲是六部堂官之首,且不过是一件小事,并不十分畏惧。
他收起鞭子,勉强拱了拱手:“原来是九殿下。怎么?殿下也来管这市井闲事?”
“闲事?”
赵庚旭走到那老者身边,示意福贵将其扶起,冷冷看向戴振励。
“当街纵马,冲撞行人,毁人财物,殴打士子,这叫闲事?戴三,你好大的威风!”
“殿下言重了。”
戴振励撇撇嘴,“不过是这老穷酸不长眼,冲撞了我的马,略施惩戒罢了。区区一个寒门腐儒,也配称士子?”
他话语中充满了对寒门出身者的鄙夷。
这话彻底激怒了赵庚旭。
如今推行科举吸纳寒门,就是为了打破这种门第之见。
戴振励此举,无异于当面打他的脸,打皇上的脸,更是对即将到来的会试、对无数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的侮辱。
“寒门腐儒?”
赵庚旭声音冰寒,“三日之后,便是国家抡才大典!天下学子,无论出身,皆可凭才学应试,为国效力!在你眼中,他们便如此不堪?在你眼中,朝廷法度,是可以任由你践踏的吗?”
戴振励被赵庚旭的气势所慑,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服软,强辩道:“殿下何必上纲上线?不过是小事一桩……”
“小事?”
赵庚旭打断他,目光扫过围观的越来越多的人群,其中不乏许多衣着寒酸的读书人,他们眼中带着愤怒,也带着期待。
他心念电转,知道此事绝不能轻轻放过,必须立威,必须给天下寒门,也给所有观望的世家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大颂律斗讼律》:当街殴击他人,致人损伤者,笞四十;毁人财物,照价赔偿,并罚银!戴振励,你身为刑部尚书之子,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戴振励脸色微变:“殿下,你……”
“福贵!”
赵庚旭不再看他,直接命令,“去,请巡城御史,还有京兆府的衙役过来!另外……”
他目光锐利地盯向戴振励,“既然你爹是管刑名的,想必更该知道刑不上大夫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巡城御史和京兆府的差役很快赶到,见到这场面,也是头皮发麻,一边是尚书公子,一边是权势正盛的皇子,哪边都得罪不起。
赵庚旭根本不给他们和稀泥的机会,直接对巡城御史道:“李御史,案情清晰,人证物证俱在。按律,该如何处置?”
李御史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回……回殿下,按律,当……当街殴人致伤,确应笞四十,赔偿汤药及财物损失。”
“好!”
赵庚旭点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既然如此,那便行刑!”
他指向街道中央的空地:“就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执行笞刑!让所有人都看看,无视法纪、欺凌弱小、藐视寒门是什么下场!戴振励,脱去你的上衣!”
“什么?!”
戴振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庚旭!你……你敢如此辱我?!”
“法度面前,有何不敢?”
赵庚旭寸步不让,“你若不服,自可去御前告我!但现在,律法必须执行!脱!”
两名侍卫上前,目光冷峻。
周围的百姓和学子们,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许多人眼中流露出快意和激动。
他们从未见过,有贵人如此当众惩治另一个贵人,尤其是为了一个寒门学子。
戴振励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在赵庚旭毫不妥协的逼视和侍卫的压力下,最终屈辱地、颤抖着解开了锦袍,露出了白皙的上身。
“打!”赵庚旭声音冷酷。
京兆府的衙役看向李御史,李御史擦着汗,艰难地点了点头。
水火棍扬起,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重重地落在戴振励的背上。
“一!二!三!……”
每一下杖责,都伴随着戴振励的惨嚎,也仿佛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世家子弟和围观者的心上。
四十杖打完,戴振励已是奄奄一息,被随从七手八脚地抬走,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和那件被践踏的锦袍。
赵庚旭看也没看戴振励,转身走到那名被打的老者面前,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温言道:
“老丈受惊了,这些银两,权作汤药费和书籍的赔偿。三日后的会试,望你好生准备,莫要因此事影响了心神。大颂取士,重在才德,不在出身。”
那老者热泪盈眶,挣扎着要行大礼,被赵庚旭扶住。
周围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九殿下千岁!”
随即,附和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此事如风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世家圈子一片哗然,震惊于赵庚旭小小年纪就如此的狠辣与不留情面,更惊惧于皇帝对此事可能的态度。
戴府更是如同炸了锅,戴仁又惊又怒,但听闻事情经过及赵庚旭那“法度面前,人人平等”的言论后,竟一时不敢立刻发作,只能强忍怒火,先将儿子抬回府中医治,暗中观察风向。
而在寒门学子和平民百姓中,赵庚旭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九皇子当街杖责刑部尚书之子,为寒门主持公道”的事迹被广为传颂。
皇宫,御书房。
皇帝赵衍听着暗卫的详细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太子赵庚明侍立一旁,眉头微蹙。
“父皇,小九此举,是否过于……激烈了?戴仁毕竟是刑部尚书,世家代表之一,如此当众折辱其子,只怕……”太子有些担忧。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手指敲了敲御案上那本玻璃宫的账册,又指了指另一份关于各地寒门学子反应、以及京城舆情汇总的密报。
“激烈?朕看,恰到好处!”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之前我们还在想,如何更快地树立新规,打破旧俗。小九这一顿鞭子,比我们发十道诏书都有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外熙攘的京城:“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时代变了。世家特权,在国法与新政面前,必须退让!寒门学子的尊严,不容践踏!”
“这顿打,打得好!打醒了那些还沉浸在往日荣光里的蠹虫,也打出了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
他回头看向太子,语气坚定:“明儿,传朕口谕,嘉奖九皇子赵庚旭,秉公执法,维护京城秩序。另,着京兆府将此案缘由、处置结果,张榜公告,以正视听!”
太子闻言,心中豁然开朗,躬身道:“儿臣明白了。”
第47章
十年寒窗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知。
大颂朝科举会试如期举行,贡院龙门开启,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贡院。
天还未亮, 贡院街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提着考篮, 背着行囊,在巡城卫兵和礼部官吏的引导下, 排成长龙, 依次接受严格的搜检, 鱼贯入场。
这些举子, 他们或锦衣华服,气定神闲, 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的优越;或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 面色凝重,眼神中透着寒窗苦读的坚毅。
至公堂前那汉白玉垒砌的高台上,太子赵庚明与九皇子赵庚旭并肩而立, 俯瞰着下方如同潮水般缓缓涌入各排号舍的举子。
赵庚旭今日身着石青色缂丝云纹皇子常服, 玉带束腰, 金冠绾发, 难得地敛去了几分在天工院摆弄器械时的随意不羁,显露出几分符合场合的皇家威仪。
吏部侍郎李不言侍立一旁, 目光深邃,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考场。他注意到今日考场内的巡场官神色间似有异样。
辰时正刻,伴随着三声浑厚悠长的钟鸣,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哐当”一声落下了巨大的铜锁。
至公堂内,香烟缭绕, 庄重的祭孔仪式依古礼进行。
太子代表皇帝,率领众官焚香叩拜,每一步都彰显着国家对取士大典的极度重视。
随后,密封在厚重木箱中的试卷被郑重请出,验明正身,当众拆封,由书吏们,分送至号舍。
整个贡院陷入一片寂静,只闻纸笔沙沙作响。
然而,开考不到一个时辰,异变突生!
先是丙字区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如同连锁反应,丁字区、戊字区相继骚动起来。
只见越来越多的考生惊恐地发现,自己试卷上的墨迹正在快速褪色、变淡,不过片刻功夫,刚刚写就的字迹竟然消失无踪,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白纸!
“我的答卷!字迹不见了!”
“妖术!这是妖术啊!”
“三年苦读,全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受影响的主要是集中在丙、丁、戊三个区域的寒门学子。
有人瘫软在冰冷的号舍地板上,双目无神。
有人双手死死抓着那变得空白的试卷,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与痛哭。
更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激得双目赤红,疯狂地用头或拳头撞击着号舍的隔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场面迅速失控!巡场官员们起初还试图高声呵斥、安抚,但收效甚微。
太子赵庚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立刻带人快步赶往骚动最剧烈的区域。
礼部尚书欧阳伦早已在场,他面色沉痛地禀报:“太子殿下!此事诡异非常,骇人听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邪术扰乱科场重地!”
“依老臣之见,此乃动摇国本之大案!为今之计,当立即终止考试,将所有涉事区域学子暂行看管,彻查所有可疑人员,揪出施术妖人,以正视听!”
这话一出,更添恐慌。若考试终止,对所有寒门学子将是致命打击。
赵庚旭紧随太子之后,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敏锐地注意到,受影响的几乎清一色是使用考场统一提供墨汁的寒门学子,而那些自备墨锭的世家子弟却安然无恙。
这绝非巧合!世上哪有如此精准针对寒门的“妖术”?
“太子哥哥,此事绝非邪术,必有蹊跷!”赵庚旭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
“待我查看。”
他排开众人,快步走到一个正伏案痛哭的年轻考生面前,拿起那张空白试卷,对着阳光仔细察看。隐约可见纸面上有极淡的痕迹,说明字迹并非真正消失,而是墨色褪去了。
“李侍郎!”
赵庚旭立刻转向神色凝重的李不言,“立即带人,查封所有剩余的考场墨汁,特别是配发给丙、丁、戊三区的。同时,立刻控制负责墨汁调配、分发的所有吏员,一个都不能漏掉!”
李不言会意,立即带人前去。
为了稳定人心,赵庚旭又立刻取来一碗清水,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取后,在另一张被“褪色”的试卷空白处,小心翼翼地涂抹。
奇迹发生了——随着清水的浸润,原本消失无踪的字迹,竟慢慢地显现出淡淡的的轮廓!
“大家请看!”赵庚旭高举试卷,声音响彻全场。
“字迹并未真正消失!墨迹仍在纸上!这绝非什么妖术,而是有人在墨汁中做了手脚,此乃人为阴谋,意在破坏科举!”
这有力的证据和清晰的分析,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大部分恐慌的考生。
原来不是天罚,不是妖术,是有人在捣鬼!
很快,李不言带人押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礼部司务回来。
“殿下,查到了!丙、丁、戊三区配发的墨汁,均被掺入了一种特制的药水。”
“经初步讯问,正是这张司务,利用职务之便,在昨夜调配墨汁时动的手脚。这是剩余的证物。”
欧阳伦见状,立即上前一步,声色俱厉地呵斥道:“大胆张焕!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扰乱科场,该当何罪?!说!是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那张司务浑身发抖,目光闪烁地瞥了欧阳伦一眼,咬牙道:“没、没人指使是下官一时糊涂,看不惯那些寒门子弟,想……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全是下官一人所为……”
这话漏洞百出。
一个区区八品司务,何来如此胆量?
赵庚旭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走到张司务面前,居高临下,忽然问道:“哦?给个教训?那你用的是何种药水?从何处得来?药方何在?”
“是是下官从城东仁济堂偶然购得。”张司务眼神躲闪。
“仁济堂?”
赵庚旭冷笑一声,“李侍郎,立刻派人持我令牌,飞速前往仁济堂,查问他们最近可曾售卖过能使墨迹褪色的特殊药水!”
“同时,仔细搜查这张司务的家宅,看看有无剩余药水、可疑书信或不明财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扫过欧阳伦,补充道:“还有,特别注意查一查,他家中,或是至亲之中,可有子弟正在参加本届会试!”
欧阳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强自镇定,拂袖道:“九殿下是否太过臆测了?”
赵庚旭并不理会,只是静静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不言带着最新的调查结果匆匆返回,他的神色冷峻,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殿下!已查实:
第一,仁济堂掌柜及所有伙计均矢口否认曾售卖过此类药水,并愿意具结画押。”
“第二,在张司务家中卧房暗格内,搜出黄金百两,以及几锭特制的上等松烟墨,墨锭底部隐约刻有‘欧阳工坊’的徽记。”
“第三,张司务的亲侄子,张临远,确在甲字区玄字十七号号舍应试,经查,其所用乃自备墨锭,试卷完好无损!”
案情顿时明朗。
这绝非张司务一人所为!
而是一场由世家势力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要让大量寒门学子的试卷作废,制造科场混乱,打击朝廷科举新政、维护自身特权地位!
欧阳伦脸色铁青,强作镇定:“即便如此,科场规矩不可废!试卷污损,即视为作废。此乃皇上钦定的科举铁律。”
“欧阳尚书!”赵庚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皇上钦定的科举铁律自然是要遵守!但更要明辨是非,洞察秋毫!”
“如今真相大白,是有人蓄意陷害,致使无辜学子蒙受不白之冤,心血毁于一旦!”
“若此时还固守死板教条,任由奸人阴谋得逞,让寒门士子含冤莫白,这才是真正违背了皇上设立科举、唯才是举的初衷!”
说完,他转向所有惊魂未定的考生,高声道:“诸位寒窗苦读,今日遭此无妄之灾,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环视众人,目光坚定,当即提出解决方案:
“第一,所有受影响考生,立即更换合格墨汁及试卷,重新答卷。”
“第二,为弥补诸位损失的时间,本届会试第一场考试,统一顺延两个时辰!确保每位考生有充足时间完成答卷!”
“第三,朝廷将严惩幕后真凶,还大家一个公道!”
这个解决方案瞬间让绝望的考生们重燃希望,许多考生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激动得热泪盈眶。
欧阳伦不甘,还想挣扎:“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欧阳尚书,”太子赵庚明终于再次开口,他站在赵庚旭身侧,目光平静地看向欧阳伦,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九皇子今日处置,临危不乱,明察秋毫,既维护了科场秩序,挽救了朝廷颜面,更保全了天下士子对朝廷的信任与期待。
此事,就按九皇子所言办理,不得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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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有了太子的明确支持, 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只能咽回肚子里。
新的墨汁和试卷迅速分发到位,考试得以继续。
赵庚旭特别嘱咐:“给每位受影响的考生准备一碗参茶,提神醒脑, 再按人头分发足量蜡烛灯油,确保即便入夜, 亦有充足照明,绝不让他们因光线问题再受影响。”
这些细致入微的安排, 让寒门学子们感激涕零。
他们中许多人出身贫寒, 何曾受过如此关怀?
李不言在协助处理完所有后续事宜, 确保考场秩序完全恢复后, 走到赵庚旭身边,望着那些在烛光下奋笔疾书的学子们, 低声感慨道:
“今日若非殿下明察秋毫, 力挽狂澜。恐怕世家的阴谋已然得逞,届时……不知多少寒门俊杰将含恨终生。”
他想到了自己,若非遇到九皇子, 命运恐怕比这些学子更加难测。
赵庚旭轻轻呼出一口气, 望着重新投入考试的学子们, 轻声道:“他们越是如此不择手段, 越是说明我们做对了。”
“科举取士,就是要给天下寒门一个希望。这希望, 谁也夺不走。”
贡院内的烛火,直至三更天才陆续熄灭。
那些重获希望的寒门学子,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 将满腔的愤懑、感激,尽数倾注于笔端。
当最后一份试卷被收走,许多人几乎是靠着号舍的板壁滑坐在地。
翌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昨日贡院里出了天大的事!”
“墨迹消失?我的天爷,竟有这等诡事?”
“多亏了九皇子殿下!一眼就看穿是有人搞鬼,当场就让字迹重现了!”
“可不是嘛!听说殿下力排众议,硬是顶着欧阳尚书的压力,给那些被害的学子换了新卷,还顺延了时辰!”
“那些世家,真是黑了心肝……”
茶楼酒肆,街谈巷议,几乎全围绕着贡院风波。
赵庚旭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与“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不畏权贵”等词汇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寒门士子和普通百姓心中,他的形象已然光辉万丈。
与之相对的,是世家圈子的沉寂与压抑。欧阳家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密室中,欧阳伦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对面坐着几位同样面色难看的世交家主。
“废物!都是废物!”
欧阳伦低吼道:“如此周密的计划,竟然被一个黄口小儿轻易识破!那张焕更是蠢不可及,留下那么多首尾!”
“欧阳家主息怒!”
“事已至此,懊悔无益。那九皇子赵庚旭,确实非同小可。其机变、魄力,乃至收买人心的手段,皆远超其年龄。我们……以往是小觑他了。”
“如今他在士林民间声望如日中天,又有陛下和太子明里暗里的支持,加之那琉璃宫日进斗金,财力雄厚……此子,已成心腹大患!”另一人忧心忡忡。
“心腹大患又如何?”
欧阳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越是耀眼,盯着他的人就越多。科举这事,我们只是暂输一局。来日方长……总有他疏漏的时候!”
贡院“墨迹消失”风波平息数日后,大朝会。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赵衍,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站在皇子队列中,难得穿着正式朝服的九皇子赵庚旭身上。
“前日贡院会试,突发变故,幸得九皇子赵庚旭,明察秋毫,临机决断,揪出幕后黑手,保全科举公正,安定士子之心,更维护了朝廷颜面。”
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其功甚著,朕心甚慰。”
他随即宣布了对赵庚旭的赏赐:金银绸缎、珍玩古物自不必说,更特意将城西那座前朝留下的皇家别苑‘漱玉苑’,赏给他了。
“儿臣谢父皇恩典!”赵庚旭出列谢恩,脸上带着被褒奖的开心。
此子绝不能继续在外面无法无天!欧阳伦心中暗道。
琉璃宫已让他财源滚滚,天工院更成了他培植势力、收买人心的据点!如今在士林中声望日隆,若再任由其在外结交三教九流,网罗奇人异士,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欧阳伦率先出列,手持玉笏,躬身奏道:“陛下,九殿下天资聪颖,于国有功,确是可喜可贺。”
“然,殿下毕竟年幼,学业乃根本。近日殿下忙于实务,于太傅课业、圣贤经典难免生疏。臣斗胆进言,殿下之功当赏,殿下之学亦不可废。为殿下长远计,是否应令殿下暂且回归尚书房,专心向学,以待来日?”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完全是一副为国为民、为皇子考虑的忠臣姿态。
立刻便有朝臣纷纷附议。
“欧阳尚书所言极是!皇子本分在于读书明理,岂可长久流连于市井工坊之间?”
“《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九殿下乃璞玉,更需精心雕琢。”
“还请陛下以皇子学业为重……”
一时间,要求将赵庚旭“召回”宫中读书的声浪此起彼伏。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赵衍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岂会不知这些人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小九在外面折腾得太厉害,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想把他关回宫里,束缚住手脚罢了。
事实上,皇帝自己也觉得小九最近风头太劲,是该收敛些,回宫静静心、读读书了。他原本就有此意,此刻世家们提出来,正好顺水推舟。
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崔相,听着身后同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他心中暗骂:欧阳伦这帮蠢材!只看到九皇子在外面是祸害,怎么不想想把他弄回宫来,这“祸害”的首要目标是谁?真是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崔相只觉得那日被赵庚旭当众追问“民贵?还是君贵?”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出列奏道:“陛下,老臣以为,欧阳尚书等所言,拳拳爱护殿下之心,天地可鉴。”
“然,九殿下天纵奇才,思维……呃,活跃,非寻常经义所能拘束。老臣年迈,学识有限,恐难当单独教导殿下之重任。”
“或可……或可由朝中诸位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之大臣,轮流为殿下讲学,集思广益,或能更契合殿下之需。”
崔相这番话说得委婉,核心思想就一个:这烫手山芋我一个人接不住,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想让我一个人承受九皇子的“奇思妙想”?门都没有!
皇帝闻言,眼底闪过笑意,他自然明白崔相的打滑头,但这提议倒也合他心意。
于是他顺势点头:“崔相爱卿所言,老成谋国。准奏。便由……”
“父皇!儿臣不依!”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赵庚旭猛地抬起头,刚才那点腼腆恭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儿臣在天工院做的是利国利民的正事!琉璃镜让宫内视物清晰,新农具能让百姓耕种省力,研究水车是为了灌溉农田!这难道不比死读那些‘之乎者也’更有用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跺了跺脚,毫无皇子仪态。
“那些书什么时候都能读,可那些匠人的灵感、那些亟待解决的难题,错过了就没了!父皇!您不能听他们瞎说,把儿臣关起来啊!”
他这毫无征兆的当众耍赖,让整个金銮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皇帝赵衍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是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儿子。
最近小九表现得太正常、太靠谱,差点让他忘了,这小子本质上还是个混世魔王。
他板起脸,呵斥道:“放肆!金銮殿上,岂容你胡闹!学业是根本,岂能荒废?”
“儿臣没有荒废!太傅教的儿臣都懂!不信您考我!”赵庚旭梗着脖子,一副“打死我也不回去”的架势。
这时,一个刚才附议欧阳伦最积极的御史,看不下去,出列厉声道:“九殿下!君臣父子,纲常伦理!陛下乃君父,其意既决,为人臣子者岂能……”
“王御史!”赵庚旭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睛瞪得溜圆。
“您别光说我啊!您上个月是不是把你老家侄儿强占的良田,偷偷过户到了你小妾弟弟的名下,以为没人知道吗?那苦主还在京兆尹门口跪着呢!”
“你……你……”
那王御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这隐秘勾当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竟被九皇子当朝揭穿,顿时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原本还想跟着劝谏的大臣,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紧闭上了嘴,生怕下一个被当众扒掉底裤的就是自己。
他们看向赵庚旭的眼神,充满了惊惧——这位小祖宗,不仅胡搅蛮缠,消息还灵通得可怕!他整天待在天工院,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他们自然不知道,天工院现在有钱开了善堂,汇聚三教九流,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集散地,加上赵庚旭有意地收集,自然掌握了不少人的把柄。
一时间,再无人敢出声要求赵庚旭回宫读书。
场面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一直沉默旁观的太子赵庚明,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缓步出列,温声道:“父皇,九弟年幼,精力充沛,于实务一道确有天赋,强行禁锢于书房,恐适得其反。然,学业亦不可全然荒废。”
“儿臣有一折中之策:可否允九弟每旬之中,五日于天工院钻研实务,五日回尚书房,由诸位大人轮流讲学,温习经典?如此,既不耽误其实务,亦能兼顾学业,或可两全。”
太子这个提议,既给了皇帝台阶下,也部分满足了世家们想把赵庚旭“看管”起来的要求,更保留了赵庚旭大部分的自由。
皇帝看着底下一脸不情愿的小九,又看看噤若寒蝉的群臣,心中暗叹一口气。
“罢了!”
皇帝挥挥手,脸上带着疲惫。
“便依太子所奏。九皇子赵庚旭,即日起,每旬五日于天工院,五日于尚书房进学,不得有误!若朕再听闻你学业懈怠,定不轻饶!退朝!”
说完,也不等赵庚旭再“讨价还价”,直接起身离开了龙椅。
赵庚旭虽然对还要回来读书很不满意,但比起被完全关在宫里,这已经是巨大的胜利了。
他冲着太子挤了挤眼睛,表达谢意后,在一众大臣复杂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金銮殿——
作者有话说:[撒花]中秋快乐!祝大家阖家幸福,万事胜意![烟花]
不好意思各位宝子,本来想抽奖的,但是后台一个月只能抽一次,就在评论区直接抽了![比心]
第49章
赵庚旭的前半生, 像泡在蜜糖罐里——虽然这“前半生”,其实只有短短九年。
记忆里的阳光总是暖融融的。母亲系着那条印有小向日葵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叮”的一声烤箱提示音后, 是她带着笑意的呼唤:“旭旭,明明, 快过来!帮妈妈尝尝新烤的蛋挞甜度够不够!”
父亲会放下电视遥控器,推推金丝边的眼镜, 假装严肃:“不许吃太多, 小心蛀牙。留着肚子等会儿吃饭。”可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那时的赵庚旭, 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存在。
课堂上, 他永远是老师的宠儿。
无论是复杂的数学题,还是其他, 他总是能给出令人惊喜的答案。
老师们赞许的目光和毫不吝啬的表扬, 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而放学后,赵庚旭则这一片的孩子王。
那时他以为,这样明亮温暖、带着蛋挞香甜和游戏欢笑的日子, 会如同窗外那棵四季常青的香樟树, 永远延续下去。
命运的急转弯, 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年级体育课。
天空湛蓝, 云朵蓬松,他正在橡胶跑道上和同学追逐嬉笑, 感受着风掠过耳畔的自由。
“来追我啊!跑最慢的放学请客买冰棍!”他回头笑着喊道,阳光下的小虎牙显得格外张扬。
突然,一阵毫无预兆的天旋地暗袭来, 眼前的蓝色和绿色疯狂搅拌、模糊。
最后听到的,是同学们惊恐的尖叫声:“赵庚旭!”“他怎么倒了?”
……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
他想安慰他们,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次睁开眼, 是医院天花板刺目的白,和鼻腔里浓郁不散的消毒水气味。
九岁,白血病。三个冷冰冰的字,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张扬与骄傲。
住院初期,他的病房几乎是整个科室最“热闹”的地方,仿佛一场喧闹而温暖的流水席。
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折的千纸鹤和写的祝福卡来了,色彩斑斓的千纸鹤挂满了窗沿。
同学们三五成群,放学后挤满他的病房,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
“赵庚旭,你是没看见,今天体育课胖子投篮,球没进框,把自己砸趴下了!”
“新来的转学生可逗了,居然问老师能不能用打游戏代替写作业!”
他们带来最新的漫画和游戏卡带,病房里时常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和欢笑声,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医院。
爸爸妈妈更是寸步不离。
他总是很怕他们难过,总会活力满满大声的说:“妈,今天的饭真好吃!”“爸,我感觉好多了,真的!”
他会努力多吃几口饭,即使味同嚼蜡,也会竖起大拇指。
渐渐的爸爸的工作电话明显变多了,但也总会安慰他说:“旭旭别怕,爸爸认识最好的医生,我们一定能治好,等你好了,我们去新疆骑马,去海南冲浪,去瑞士滑雪。”
夜里,被痛醒时他总能看见妈妈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轻轻替他掖好被角,眼泪无声地滴落。
然而,时间的流逝和疾病的顽固,像无声的潮水,慢慢冲刷走这份虚假的热闹。
同学们的探望从每天一次,变成每周一次,再到只在月考后“顺便”来看一眼……
最后,只剩下节日里集体送来的一张、字迹工整却缺乏温度的贺卡。
老师的关心也逐渐变成了电话里程式化的问候。病房里的千纸鹤蒙上了淡淡的灰尘,最终被妈妈小心地收进了柜子。
爸爸妈妈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眉头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他们来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眼下的乌青和疲惫无法掩饰。
他听到过父母压抑却激烈的争吵。
“钱呢?!上次不是说还能撑两个月吗?!”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想吗?!那进口药一个疗程就是五万!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公司那边……那边也快撑不住了!”父亲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无力。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旭旭……我不管!卖房子!把车也卖了!无论如何也要治!”
“卖了房子我们住哪里?明明上大学的钱怎么办?!阿芙,我们得现实点……”
“现实?!你要我怎么现实!那是我儿子!是我们的旭旭啊!”
接着,是母亲崩溃的痛哭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赵庚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抖,最终只是默默地回了病房。
他开始不再期待门被推开的声音。
开始在父母面前变得小心翼翼。
再也不主动提任何稍微昂贵的要求,甚至当母亲想给他买一本新的漫画书时,他都会摇摇头:“妈,不用了,之前的我还没看完呢。”
他学会了看脸色,学会了在父母眼眶发红之前,赶紧用“我想睡觉了”来结束对话。
他也听到过两个很久没见的“小弟”的谈话。
“唉,赵庚旭以前多威风啊,学习好,打球也棒,什么都厉害!”
“是啊,谁能想到?听说这病特别烧钱,他家是不是快不行了?”
“嘘……小声点。我妈都不让我常来,说医院病菌多,怕传染。而且,看着以前的老大变成这样,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走吧走吧,下次……下次再来看他。”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扎进他心里。
是啊!我都快忘了自己以前什么样子了。现在只是个吓人的、烧钱的病秧子。他们怕被我传染,也怕看到我这副样子。
只有哥哥赵庚明是最固定的周末访客。
他会带来课堂笔记,一丝不苟地帮他补习落下的功课。
知道他喜欢模型,会带他一起拼接复杂的航空母舰;会和他一起联机打游戏,嘴上嫌弃他“操作太菜,意识全无”,手下却不动声色地让着他,帮他扛下最猛的攻击。
哥哥看到失落,总会安慰他:“爸爸妈妈最近太忙了,他们跑了好多地方,联系了国外的专家,正在全力帮你找最适合的骨髓,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赵庚旭只是点点头,贪婪地汲取着哥哥带来的温暖,但他也早已不是轻易被谎言安慰的小孩。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身体,像一座失去支撑的沙塔,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
持续的低烧、剧烈的骨痛、频繁的感染…每一次化疗都像经历一场酷刑,带走的不仅是癌细胞,还有他仅存的力气和对生的渴望。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转机似乎来了。
父母几乎是冲进病房的,母亲脸上泪水纵横,声音却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旭旭!找到了!配型成功了!我们有希望了!你真的有救了!”
连一向冷静的哥哥也露出了久违的的笑容,用力揉着他的头发:“臭小子!等你好了,看我怎么在篮球场上虐你!说好了,打一整天,谁也不许喊累!”
手术很成功。
十六岁那年,赵庚旭终于奇迹般地挣脱了死亡的阴影,重新踏入了久违的校园。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受着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温度,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安稳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一年。
那场他以为已经过去了的噩梦,以一种更凶猛、更绝望的姿态卷土重来——他复发了。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白墙,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这一次,沉重的绝望比任何病痛都更快地摧毁了他的意志。
治疗的痛苦变本加厉,希望却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看着父母仿佛一夜之间彻底佝偻下去的脊背,看着他们强颜欢笑下无法掩饰的绝望,那巨大的负罪感再次将他紧紧包裹,几乎要将他压垮。
一次剧烈的化疗反应后,所有的坚强彻底崩盘。
他对着一直守在一旁的哥哥爆发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我不治了!够了!真的够了!你们为我做得够多了!看看爸妈都成什么样子了?!看看这个家还像不像个家?!放过我吧!也放过你们自己!”
话音未落,他就愣住了。
那个永远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哥哥,像是被瞬间击碎了所有铠甲,整个人僵在那里,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急坠而下,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碎了赵庚旭最后的心防。
巨大的懊悔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措的颤抖。
从初夏再次入院,到生命尽头,不过短短一个夏季。
窗外的梧桐叶还未完全染上秋色,他的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
身体以一种残酷的速度背叛了他,曾经期盼痊愈的信念,被一次次剧痛和衰竭碾得粉碎。
没等来秋天。那代表着他心跳的绿点,最终,拉成一条绝望而平直的绿线。
紧随其后的,是尖锐到令人心慌的——长音——————————!
那声音冰冷、刺耳,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一个念头如羽毛般轻轻落下:
“也好…终于…解脱了…”
“爸爸,妈妈,哥哥……对不起……还有……谢谢……”
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一切,然后,是一种奇妙的失重感。
刺骨的寒冷被一种温暖的包裹感所取代,混沌模糊的人声逐渐清晰。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生了!是位小皇子!”
紧接着,是一阵更加慌乱的骚动,盆器轻撞。
“不好!娘娘血崩了!快传御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芙!阿芙!你怎么样?”
他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起,凑近那说话的气息。
“陛下…臣妾…怕是不成了…好好…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太子,还有…小九……”
“……小九…就叫庚旭吧…旭日东升…愿他…一生光明…平安顺遂……”
“我这是重生了!”
第50章
光阴荏苒, 转瞬两载。皇帝赵衍年届五十有一,近来总觉得精力不济,处理政务越来越力不从心。
太子赵庚明经过这些年的历练, 能力和威望都已经足够担当大任。
于是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吉日,赵衍颁下明诏, 禅位于太子赵庚明,自居太上皇, 搬到西苑颐养天年去了。
太子赵庚明正式即位, 年仅二十一岁, 定次年为“元启”元年。
新帝登基大典, 规模空前。
京城的朱雀大街早就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禁军侍卫沿街肃立, 百姓们挤在道路两旁, 翘首以盼。
赵庚明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坐在御辇上, 从皇宫正门缓缓而出, 前往天坛祭天。
御辇所到之处, 百姓跪倒一片, “万岁”的呼声震天动地。
祭天完毕,赵庚明端坐在紫宸殿的龙椅上, 接受百官朝拜。
此时的他,眉宇间属于储君的温和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掌乾坤的帝王威严。
新朝甫立, 万象待新,却也暗流涌动。
果然,没过几天, 就有几个守旧的老臣联名上书,以“稳固国本”为由,重提皇后至今没有生下皇子的事。
言辞虽恭谨,却暗指皇后未能诞育嫡子,恐动摇国本。
他们委婉地劝谏新皇帝应该按照旧制,广选淑女,充盈后宫,以延绵皇脉,稳固国本。
御座之上,赵庚明听完奏报,脸色平静,并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皇后与朕,结发数载,贤德温良,克娴内则,将宫闱打理得井井有条,朕心甚慰。子嗣之事,关乎天命气运,岂是人力可强求?况且!”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向九皇子赵庚旭身上,声音陡然提高。
“朕之九弟,庚旭,天纵奇才,慧悟超群,于国于民,屡建不世之功!革新工科,开物成务,利泽天下苍生;献利器于北疆,助王师克敌制胜,扬我国威!此非上天眷顾,天命所归耶?”
他略微停顿,让那“天命所归”四个字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随即斩钉截铁地宣布:
“为固国本,安社稷,绝宵小之觊觎,朕决意,册封九皇子赵庚旭为皇太弟!加授领兵部诸事,参赞军机要务!”
“皇太弟!”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紫宸殿内炸响!
虽然近两年来,九皇子赵庚旭的声望如日中天,其主持的天工院更是成果斐然,深得军心民心,但直接册封为皇太弟,在本朝乃是前所未有之创举!
特别是一些暗中支持太子的世家大臣,听到这个消息,个个心头震动,面色变幻。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显然不是在和他们商量。
登基以来,他便以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几名证据确凿的贪墨渎职、结党营私的官员,其中不乏家族底蕴深厚者。
加上他在北疆战略上,一改以往保守防御的态度,明确倾向于主动出击、强硬主战的方针,深得军中将领的拥护。
此刻他金口已开,圣意已决,就算有人心里翻江倒海,一万个不乐意,这个时候也没人敢出头,去触这个霉头。
而被册封的当事人,赵庚旭则姿态从容,出列谢恩。
如今赵庚旭已年满十二,褪去了最后一丝婴儿肥,一双凤眼眼角微挑,平日里看似慵懒散漫,偶尔抬眼时,却似寒星乍现,锐利逼人。
虽仍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但身姿已挺拔如修竹,初具嶙峋风骨。
两年来,赵庚旭虽未直接卷入朝堂的明争暗斗。但其主持的天工院,已不容小觑。
在赵庚旭的规划下,天工院已经发展成为一个集研发、生产、人才培养于一体的庞大机构。
不仅在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方面持续产出,造福百姓,更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设立了军械研发司,秘密为北疆军队提供了不少改良的武器装备。
比如,射程远远超过旧式弩箭、配备了简易瞄准机构的神臂弩;采用新式冷锻法打造、更加坚韧而且重量减轻了三分之一的鳞甲甲片;还有用于城防的、可以投掷燃烧物的大型配重式投石机。
至于更具颠覆性的炸药,因为合成工艺极其危险,稳定性和安全性始终不能完美解决,赵庚旭深知它的利害,还在进行小规模试验,绝对不允许泄露和外传。
这些”秘密”武器在北疆与北狄的大小冲突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经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使得大颂边防军在战斗中屡占上风,极大地遏制了北狄南侵的势头,边境局势因此缓和了不少。
而这两年间,盘踞朝堂多年的世家势力,也分裂成了三派。
崔相一派隔岸观火,保持中立。
李锐父亲这一支脱离了主家,和一些小世家站在了新政改革这一边。
而以欧阳伦为首的一派,则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工科和科举政策的暗中打压和阻挠。
他们或者利用职权,在一些地方故意拖延设卡;或者在官员考核晋升中,刻意刁难表现出色的寒门官员;甚至不惜花重金,在文人和民间散布流言蜚语。
然而,几次交锋下来,世家不仅没能伤到赵庚旭分毫,反而一次次印证了他的能力,使他在军队、寒门官员乃至普通百姓中的威望不降反升,根基越来越稳固。
而且赵庚旭羽翼渐丰,爪牙渐利,对于世家的攻击不仅能巧妙化解,甚至还能反制。
早朝后,赵庚明特意把赵庚旭留了下来。
“昨晚睡得可好?”皇帝看着弟弟眼下的淡青,语气带着关切。
赵庚旭笑嘻嘻地回道:“还好还好,就是半夜爬起来画了会儿图纸。”
“你呀!”赵庚明无奈摇头。
……
三月二十五日,因为北疆战事缓和,立下赫赫战功的北疆镇守大将、北望伯尉迟俭奉命回京述职受赏。
北望伯尉迟俭,年方四十。他出身将门世家,面容因常年的边关风沙吹打,显得黝黑而粗糙,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悍勇气息。
尉迟俭骑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面对京城百姓的夹道欢迎,神情却依然沉稳,看不出丝毫骄傲自得。
盛大的封赏典礼在庄重的礼乐声中完成,新帝赵庚明当殿褒奖了北望伯及其麾下将士的功绩,赏赐金银绢帛、田庄府邸,极尽荣宠。
当晚,华灯初上,新帝赵庚明和皇太弟赵庚旭在防卫森严的养心殿西暖阁,秘密召见了北望伯尉迟俭。
摒退了所有内侍宫人后,赵庚明先是温言夸奖了尉迟俭镇守北疆、多次击退北狄骑兵、稳定边境的卓越功绩。
尉迟俭听完,躬身谢恩道:“臣蒙受国家恩典,世代深受皇恩浩荡,镇守边关,保卫疆土安抚百姓,是分内的职责,不敢说辛苦。”
“北疆能够暂时安定,全赖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亦是前线将士用命,不畏牺牲。此外……”
他话锋一转,目光真诚地看向一旁静坐的赵庚旭:“也多亏了皇太弟殿下目光长远,所监督制造的精良武器,让我军如虎添翼,狄人对此极为忌惮,闻风丧胆!臣与北疆将士,感佩于心!”
赵庚旭执礼回道:“北望伯过奖了,将士们拼死效力,才是取胜的根本。天工院只是尽了分内的事。”
赵庚明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唠起了家常。
“北望伯,你常年驻守边疆,与京中的亲戚朋友难得见上一面。朕听说,你和妹夫欧阳伦,似乎……关系有些微妙?”
尉迟俭听到这话,刚毅的脸上立刻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性格耿直,最不喜欢虚情假意,当即抱拳说道:“陛下询问,臣不敢隐瞒。臣的妹夫欧阳伦,表面上一本正经,遵守礼法,实际上……”
“哼!做事只看重私利,臣和他不是一路人,要不是顾及妹妹的面子,臣懒得看他一眼!”
赵庚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紫檀木的御案上轻轻划过。
等尉迟俭说完,他才慢慢从案头拿起一份密封的奏折,递了过去,“北望伯,你看看吧。”
尉迟俭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握住奏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奏折里面详细列举了欧阳伦近年来利用职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甚至暗中与某些有北狄背景的商人,有过不清不楚交易的罪证,虽非件件铁证如山,但多条线索相互印证,指向明确!
“砰!”的一声闷响,尉迟俭猛地合上奏折,胸膛剧烈起伏,虎目中燃烧着被背叛的熊熊怒火。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陛下!臣……臣竟然不知道这个混蛋如此胆大包天!白读了圣贤书!陛下,欧阳伦虽然和臣有姻亲关系,但是国法如山,社稷为重!”
“臣尉迟俭,深受皇恩,怎么敢因私废公,徇情枉法!臣一定大义灭亲,彻查到底,给陛下、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赵庚明要的就是他这句话。让这位欧阳伦的大舅哥亲自出面查证,既能彰显朝廷法度,迅速稽查;也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欧阳家狗急跳墙,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赵庚明站起身,亲手扶起尉迟俭,安慰道:“爱卿深明大义,朕很欣慰。这件事关系重大,牵涉很广,就辛苦交由你来查证。”
“所有需要的人手、权限,朕会让人暗中配合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证据确凿!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稳扎稳打,不要打草惊蛇,引发不必要的波澜。”
“臣,遵旨!谢陛下信任!”
暖阁密谈直至深夜方散。走出养心殿,赵庚旭伸了个懒腰说道:“北望伯,这么晚了,要不要去我那吃点夜宵?天工院小厨房新研究出一种烤肉法子,可香了!”
尉迟俭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殿下盛情,臣本不该推辞,只是今日确实晚了,而且臣的妻儿还在家中等着。”
赵庚旭也不强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北望伯,此次北疆大捷,听闻军中出了一位名叫贾复的奇人,献策良多?”
尉迟俭听到“贾复”之名,脸上的怒容稍霁,点头赞道:“殿下消息灵通。确有此人!此子虽年纪轻轻,但机敏善变,尤擅揣摩敌情,几次献上的扰敌、疑兵之计,颇见奇效。”
“更难得的是,于军械使用、小队战术配合上,常有独到见解。此次能如此顺利遏制狄人攻势,确有他一功。臣已上书兵部,为其请功。”
赵庚旭点了点头,未再深问。这“贾复”,正是木乔的化名。听闻其在北疆成功立足且表现出色,他心中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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