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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程律师,很抱歉,打扰您了。”


    面前老人一身老式中山装,给程意递去一份厚厚的合同。


    预想中的会面并没有到来,程意答应了,但霍家却只是派了管家。


    至少,毁约得体面,不仅提前告知调和时间,还特地登门拜访。


    不似程意从前接待过的豪门上流,眼高于顶,迟到毁约,只是无足挂齿的小事,程意的耐心空等和修养,最多换来假惺惺的道歉。


    接过合同翻看,程意眉头微微凝紧。


    这是一份科研专利转让合同,还包括其他各类财产。


    转让人是霍家老爷子,霍元,被转让人那一栏是空白。


    而这些的原所有人是时知许。


    管家适时解释。


    霍家救火程氏的一百亿,不是注资,而是借款,就算是以前的程氏也没法短时间内拿出一百亿的流水,时知许回了霍家,但她一直在慢慢偿还,用今心的分红,和一切能动用的流水。


    可如今,时知许不惜伤动根本,转让专利,也要立刻偿还干净,连本带利。


    转移还在继续,时知许正在C国安排这件事。


    “这不是老爷的本意,这些都是小小姐的心血,我们肯定不能要,所以…还请程律师代为保管。”


    程意指节敲击文件,沉思未答。


    管家露出一丝苦笑,说:“小小姐想撇清关系,谁也拦不了,也不许我们打扰程律师,老爷不敢刺激小小姐,只好私下换了我来,还请您勿怪,也请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苦心?


    程意推开合同,环臂后靠,冷声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现在才认回她?以你们霍家的能量,找回她,不是什么难事吧?”


    当年,但凡能有一个亲人带她离开时书眠,时知许走过的路也不会如此艰难。


    现在哭嚎什么苦心?


    管家答不出个所以然。


    程意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所以然,她利落地顶开钢笔帽,签下名字。


    无论怎样,时知许的心血,都不能流到别人手里。


    她要了一个霍家银行账号,会定期打款,同样连本带利。


    见面地点是在四合院对面的石桌椅,时知许和邻里街坊常聚的地方。


    四合院门前的柏油路停了一排黑色轿车,管家起身离开时,最中间那辆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一张男人侧脸。


    程意望去,只见那人侧脸和时书眠极其相似,但没有时书眠满头早白的华发。


    男人身旁坐着霍思,跟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他小心地偷瞄一眼不远处的程意,又低声叫了一声‘父亲’


    呵,怪不得霍思和时知许比亲姐弟还要像。


    程意只听闻霍老爷子又收养了一双养子和养女,没想到是照模子收养的。


    有心思照模子收养,没功夫关心真正的亲外孙女。


    程意觉得他们再呆一秒,都会污染这里的空气。


    狂妄娇惯的霍小少爷被提溜下车,道歉时,程意发现霍思似乎有些坡脚。


    她没为难霍思,应了,虽然原本也没想和一个小孩子较劲儿。


    霍思那年对程遥扬言,他的姐姐优秀到没人能配得上,她程意和自己姐姐是两个世界的人,配不上。


    因为他神情和话语间的那份骄傲和真挚,程意其实还有些替时知许开心。


    男人似乎也不敢多打扰程意,友好微笑后,抽走了程意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是银行账户。


    他表示余下的几十亿,就当是时知许娘家人的一番心意,以及补偿。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男人留下一句话,便揽过霍思的肩,领了一票子人,离开了小巷。


    这句通常在新婚或婚礼听到的吉祥话,让程意恍神。


    她们没有举办过婚礼,而暴露婚讯的那天,舆论正恨不得把她们逼到身败名裂。


    没有一声贺喜祝福,落到那时的新婚妻妻身上。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举头三尺的神明没听到任何祝语,不愿降福保佑。


    如今猛然听到……程意仰头看天,良久,她低喃轻笑。


    “怪不得那么捉弄人。”.


    下午,程意开车回申城,和江澜碰面,已是傍晚。


    游江大桥被黄昏染色,江水映照彩霞,麦涌般起伏,连绵地吞没坠下的石子、落花、水草,以及……


    当年扬下的程家兄弟二人的骨灰。


    程意停好车,不远处的栏杆,江澜正背对她,脚边摆了几坛桂花酿。


    程家人都好这口,叔叔程榆去世前,特地留下了视频,教程意酿酒,以前怎么都学不会的东西,程意那次只看了一遍就会了。


    可惜自父亲程川去世,程意再没做过。


    因为喝不完了。


    这几坛桂花酿,是余下的全部。


    程意轻轻唤了一声江女士,弯腰拎起一坛酒,揭开,陈年酒香浓郁扑鼻。


    “来了?”江澜笑笑,迎着江风,她抿了一口酒,笑说:“今晚就先换回去,还叫妈,不然你爸和你叔叔以为我要离婚,等下去以后,怕他和我闹。”


    成线的酒液在半空断了一瞬,很快,程意恢复如初,继续倒酒。


    江澜接着说:“你姐忙,除了公司,还要忙婚礼,今年就不让她来了。”


    程家兄弟没有墓地,游江就是他们永恒的墓碑。


    寻常人家扫墓,总会对墓碑讲最近的家中事,好让家人泉下有知,寄托无处安放的挂念。


    江澜没有,只是倚靠栏杆,面对滚滚江水,一言不发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程意洒过六杯酒,静静陪在一旁。


    直到大桥华灯全开,桂花酿也空了一坛,江澜才开口,不过,是对程意说。


    “我和你爸初遇在公安局,那时你姥爷还在世,是那里的局长,你爸年纪轻轻就辍学,又为了兄弟义气,三进局子……”


    说到这儿,江澜叹笑,说了一句:


    “瞎逞英雄,老了也没变。”


    程意没听清,她凑近身子,江澜摇着头,继续说了下去。


    “你姥爷和爷爷是战友,看我文静,爱读书,也考上了名牌大学,两家人想让我多和你爸接触,我本打算只见一面,那次见面很尴尬,他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我那时只会看书,便说了几本书,没成想,他连四大名著有哪几本都说不清,当时我对他的影响多了一个,扫盲漏网之鱼,当时连你姥爷都说,我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江澜眼角的笑纹愈发明显,程意唇边也漾起笑。


    这是她闻所未闻的父亲,要知道,程川书房里的书比她房间那面连顶的书墙,还要多得多。


    “可自那次起,我总能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他,不是搭讪装凑巧碰见的,是真的来单纯看书,他不断问我要书单,通宵看,还一边创业,一边考大学,后来我们学校出了一个名人,念书念到被救护车拉走。”


    “我去医院看他,那天刚好他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他对我说,以后我们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真傻气。”江澜笑着摇头:“学历其实重要也不重要,就算不念这个大学,他在外面的公司照样风生水起,考大学,只是为了看我走过的路,顺着这条路啊,走入我的未来,我的那句不合适,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不合适。


    程意莫名想到了时知许,她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起来。


    她和时知许跌跌撞撞地这么些年,何尝不是因为这三个字。


    “再后来,我毕业帮他管理公司,他爱逞英雄的脾气也收了不少,只是没想到,临到老了,却还是那么爱逞英雄。”


    剩下的话,江澜没说下去。


    母女两人在灯火稀疏的江岸坐下,心照不宣地斟酒。


    程川瞒了病情,试图独自抗下程氏危机,送不知情的妻子女儿出国。


    可是,人生的聚散离合总是捉摸不定。


    程川猝然去世,心脏病发在深夜公路,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一位他的好兄弟,管家李叔。


    程意在想,如果程川能记得他还有家人,一家人能共同抵挡风雨。


    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那如果时知许,也能记得还有她还可以依靠自己。


    她们是不是也不会那么坎坷?


    知女莫过母,似乎是从程意愈发频繁的喝酒中读到了什么,江澜忽然转头望去,问:”小意啊,还怨吗?”


    程意仰头的动作顿了顿,她放下坛子,想说的话绕成毛线,乱糟糟地堵成一团,说不出口。


    她的酒量不算好,再加上很久没喝酒了,一时间脑袋发昏。


    程意怨时知许一次次将她推开,好像她们的爱情经不起敲打。


    她没法理解时知许的选择,就算时知许这辈子都治不好,整天疯疯癫癫,只要时知许愿意她陪,程意永远不会松手。


    虽然不理解,但程意知道时知许的推拒有理可原,可她没法感同身受。


    世界上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爱人之间想要长久的走下去,要经历一次次的双向选择,但时知许没有选择她,一次都没有。


    可是她发现,时知许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程意又变得束手无策。


    她靠在江澜肩头,阖上了眼,耳边是江水浪花翻涌声,江澜的话卷杂在其中。


    “我怨你爸抛下我们,但是啊,等我见到你爸,也许又不怨了。人间难料,明天和死亡,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哪个会更先到来。”


    “所以,珍惜眼前人吧。”江澜摸了摸程意的长发。


    程意醉了,她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她今天和江澜一样,一袭白裙,柔顺长发自然披散在肩头,江风拂过,垂在岸边的裙摆如同一朵倒放的莲花。


    忽然江风大了起来,翩然的裙摆撩到雾霾蓝色的女式笔挺西裤。


    时知许站定在程意身旁,她手臂搭了一件米色风衣,是不属于申城这个季节搭配,似乎刚下飞机,几步之遥,还有一件小行李箱,愈发显得风尘仆仆。


    江澜和时知许一左一右,把她搀回了车内。


    江澜接过时知许递过来的挡风披肩,就给时知许来了拥抱,眼尾笑纹愈发深。


    时知许躬下身,轻轻拍拍她的背。


    江澜握住时知许手腕,从上到下打量,念叨着“瘦了”。


    面对江澜絮絮念叨,时知许面上没有一点不耐。


    她很难有这样的体验。


    临告别前,时知许将手腕上的那只水头极足的青玉镯摘了下来。


    这是程家祖传的玉镯,也是她和程意婚后,程家人的见面礼。


    时知许没有在程意面前戴过,但是每次见霍家人,她都会戴。


    她虚张声势地想让霍家知道,她还有亲人。


    玉镯被推回手腕,时知许听见江澜说:


    “好孩子,带她回家吧。”


    车门没有关,侧躺在后座的程意眨动了一下睫毛——


    作者有话说:下章时教授戏份就多咯。


    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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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送江澜上车,时知许回来,寂静的沙滩地上,停着的车发动了起来,车灯低低打着光束,一瞬间照亮空旷的野外。


    逆着光,时知许见程意稳稳坐在前车盖,周身柔光淡淡。


    待走近,时知许发现程意还在喝酒,正想伸手去劝夺酒坛,衣领却被猛地一拽。


    她身体不受控前倾,撞进了程意怀里,手掌撑在金属车盖,触感微热,而清甜的桂花味近在咫尺。


    时知许微微低头,猝不及防,跌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


    程意江风中凌乱的长发,耳后酒熏的淡红,微勾的眼尾,眼眸泛着的迷蒙水汽……明艳又风情。


    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时知许听到自己心跳没来由地凌乱起来,很响。


    光线半明半暗,程意忽然哼出一声气音,抬指,轻轻点了点时知许心口。


    “时教授,这么久了,还不经撩啊。”


    慵懒的嗓音染上醉酒的软糯。


    时教授。


    时知许微愣,她太了解程意,知道这是醉了,也许醉得不轻。


    不然,那个久违的称呼也不会从程意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


    上次如此叫她,程意正濒临崩溃。


    “再唤我一声。”


    程意难得很乖,说:“时教授呀。”


    尾音上扬轻快,却带着难以察觉的郑重。


    时知许揽过程意的腰肢,轻声又说:“再唤一次。”


    程意轻啧了一声,在激扬的滚滚江水声中,她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车灯再次熄灭,江边沙滩地重归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中间经历了什么。


    程意裙子半裸露出的后背,压在了前车盖,垫着时知许的外套,内层混珍面料触感丝滑又熨帖。


    而双手,被时知许紧紧禁锢在了头顶两侧,她花瓣般散落的长发,美得惊人。


    远处马路偶尔有车声擦过,微缈车灯掠来,时知许竟全然不在意,仗着程意喝醉,肆无忌惮地沉沦。


    程意微红着脸,捧住时知许的脸,阻止了她下移的身形。


    时知许冷静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程意的发顶,再次微微俯身。


    程意抵住时知许的唇,不让吻落下,时知许听见她幽幽说:“再吻,就要酒驾了。”


    程意似乎真的很担心,驱车回家的路上,途径交警检查的卡口,她硬撑着眼,看时知许吹气。


    绿色。


    程意松气,窝回椅背,时知许失笑,她挂挡起步,余光瞥见程意没再睡,正低头看手机。


    解锁不开,程意眼露疑惑,睁大眼,仔细一看,发现是时知许的手机。


    正要放回,就听时知许说:“密码是你生日。”


    车稳稳停在红灯下,昏黄的路灯映在时知许侧脸,程意看着她的指节有节律地敲打方向盘,鬼使神差地输入密码。


    一声轻微爽利的咔嚓,手机解锁。


    时知许蜷回指节,规矩地虚握方向盘。


    敲打,这个动作在程意身上是自信施压,而在她身上,是掩饰不安。


    时知许怕程意对她没有窥探欲,就如当年,程意淡淡然的一句“不合适”,仿佛她们之间的感情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波澜。


    打开手机,程意入目是一张两人合影的壁纸。


    照片中,眼眸清浅的女人神色正微愕,似乎是被身边的女人偏身亲吻她侧脸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却下意识偏过脸,凑近。


    照片的女主角们,程意再熟悉不过,一个是时知许,另一个动作大胆的是她。


    背景是申城,程川江澜为她们置办的婚房露台。


    至于时间,程意同样记得也很清楚,那天是某年除夕的前一夜,那天是时知许唯一一次主动拉她拍合照。


    而那一年的除夕凌晨,是她叔叔病逝的日子。


    程意也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张照片是时知许明目张胆的告别。


    当年,时知许不知道程意能不能接受她,即便并不是她告发的程榆。


    程意吸了吸鼻,只看了一眼,便打开了相机,胳膊撑上中间的储物箱,摆出自拍的姿势,镜头对向驾驶座。


    取景框容纳了两个人。


    时知许也配合地凑过身,程意找好角度,手滑点到了录像,一阵手忙脚乱后,镜头翻转,对准了昏红的指示路灯。


    程意:……


    时知许轻轻地笑了,确实醉得不轻,只是喝醉的程意不闹人,看起来比平日还要乖巧,不熟悉她的人很难看出分毫。


    程意蹙着眉,神情略显恍惚,认真分辨着相机布局。


    似乎忘了自己轻微近视,手保持高举的姿势,还愈拉愈远,远到时知许这个远视眼都看得清晰。


    时知许覆上程意的手背,带她的手,拉近。


    时知许柔声问:“看清了吗?”


    程意看清了。


    取景框内,是一枚耀眼的钻戒。


    深夜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昏,可暗橘路灯、闪烁的红灯、还有车内泛幽冷的电子屏幕,从那枚钻戒折射出来。


    闪耀得令人心悸。


    时知许单手举着戒指,她的无名指,同样戴了一枚戒指,是程意设计的婚戒。


    这枚戒指比起程意设计的那枚,更简约,却意外显得大气别雅。


    和当年时知许送给她的项链,风格极其相似。


    程意视力忽然变得格外好,这款戒指的内侧,刻了一个略显模糊的“意”字。


    她又看到自己的左手出现,无名指传来冰质的凉感。


    戒指,承担的寓意太重,每一份光泽都是坚定的爱和诺守。


    程意没想到,当年朝思暮想的戒指,竟然就在多年后的某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出现了。


    车窗外逸动的风,掠过程意的发丝,撩在脸上酥麻,向全身慢慢扩散,最终落定在心口。


    程意看着时知许牵过自己的手,抚摩了一下指根。


    时知许睫毛垂掩下的眼底的念想化成了水,像是多年夙愿得偿,又带着大梦将醒的无力。


    绿灯了,后车传来短促的喇叭声,时知许拨挡,车轮转动。


    程意也发觉到自己醉得不清,车上备了醒酒药,吃过后,理智渐渐回笼。


    过了好一会儿,程意摩挲戒指环圈,望着窗外后退的夜景。


    这算……求婚吗?.


    开车回到小城,已是深夜,两人都还没有吃饭,早已饥肠辘辘。


    时知许刚出差回来,程意让她先去洗澡收拾,她来搞定晚饭,话罢,不待时知许反应,不由分说地赶她。


    打开冰箱,没有什么能吃的,大部分都是坏掉的蔬果,和上次时知许离开回家后的场景一模一样。


    怕污了戒指,程意妥帖收起来,才开始丢坏掉的食材,又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能吃且能快速吃到的东西——饺子


    不是速冻,是隔壁李阿姨前几天手工包的,茴香馅,程意也学着包了好多。


    煮水饺,程意还是*可以的,她熟练下饺子,点水。


    她包的饺子混在其中,可趟过几滚热水,就跟照妖镜似的。


    李阿姨包得紧实,分毫不漏,而程意包的饺子,漏成了饺子片,没有几个幸存。


    热腾腾的饺子刚端上餐桌,浴室门也恰好推开,时知许偏头擦发梢,走出来,见到瓷盘叠起的一颗颗剔透水饺,还混了面片和整颗肉馅。


    时知许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抗拒。


    程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看着那盘冒热气的饺子,李阿姨生长在北方,饺子扎实又饱满,可……


    时知许生长在南方,好像没见过她吃饺子,连提都没提过,南方人好像确实更喜欢吃汤碗馄饨。


    而且,卖相确实不好。


    程意犹豫间,时知许从厨房拿出碗碟和筷子,神色自然地摆放。


    坐下后,她晃晃手中的筷子,示意程意快坐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刚坐下,程意手机响了,是姜然打来的,她让时知许先吃。


    正好口渴,程意一边听电话,一边倒水。


    姜然刚从全国旅游回来,兴奋劲正足,机关枪似的,话密到程意一句话都没插上。


    时知许的筷子伸过来,在她碗里落了一颗完整的饺子。


    程意饿极了,见状,干脆放下水杯,边吃边听,不时配合应声。


    又说了十分钟,机关枪似乎也需要休息,姜然问:“程姐,你在吃东西?”


    程意吃着时知许夹的饺子,她含糊不清回答:“吃饺子。”


    “上车饺子,下车面。”姜然又兴奋了:“姐你终于打算出发旅行了!”


    激动的声音穿透听筒,时知许指腹动了动,饺子滑落。


    程意忙撂下筷子,侧身捂听筒,下意识看了一眼时知许,见她正在低头咬饺子,一副若无所觉的模样,松口气。


    收回目光,余光扫到瓷盘,程意微愣。


    所有破皮饺子都被时知许挑着吃完了。


    程意低下头,很轻地眨了眨眼,然后又起身走远。


    时知许这才抬起头,垂着眼,放下了筷子。


    姜然还在念叨:“这样的话,程姐好像来不及在申城过生日,那不如过你身份证上的生日吧,刚好也快了,临行前大伙……”


    知道程意计划的人不多,姜然也爱旅游,程意给她推荐过自己的旅游基金经理,了解到程意早有环球旅行的打算,觉得超酷,嚷着要程意带她一起。


    “再说吧。”程意站定到一扇窗前,又特地补充:“别在知许面前提到。”


    时知许病情有轻微回弹迹象,殷舒发了新文档,陪护注意事项更全面细节,其中就是不能让她忧虑过度。


    根据殷舒复诊的结果,这段时间时知许经常神经痛,睡不好觉,那盒染了色的药片……


    是程意以前十分抗拒的安眠药。


    姜然不明所以,但也连声应下。


    窗外,院落中央的桂花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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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时知许站在庭院的桂花树下,时节已过,月光下,藏掖枝头一丛丛乳白的花,开败了。


    她忽然记起程意当年给她斟满的那杯桂花酿,是程榆病逝前酿的最后一批酒。


    桂花酿,是程意最喜欢喝的酒,不知道今晚喝的桂花酿,是不是程榆留下最后几坛。


    那大概,程意以后不会再碰了。


    “可惜了。”身后,程意走了过来,和她并肩,“原本今年准备酿酒,可好几年前的酒都还没有喝完。”


    “喝吗?尝尝我的手艺。”程意转头,轻笑着晃了晃手里精巧的锄头。


    时知许愣了好几秒,才回答:“好。”


    今晚夜色极好,月光洒在庭院内,红墙黑瓦皆披上一层银霜。


    扑过漆黑陶罐上面的土灰,程意揭开封口布,握住圆罐口,甘澈微黄的酒液入杯。


    一方石桌,两支酒杯。


    时知许坐在对面,看着程意一下子放下酒坛,又一下子端起酒杯,率先轻碰了杯,自顾自仰头喝尽。


    最后,特地朝时知许倒放空酒杯。


    释杯。


    “懂了吗?”程意问。


    时知许也喝尽,学她的模样,倒过小巧的空酒杯。


    甘甜清冽,唯一的差别,就是几乎没有酒味。


    “最好真的懂。”在唇抵到杯边时,程意看了她一眼,不经意喃语一句,又仰头喝了起来。


    “嗯?”时知许没听清。


    “我在想,要是每天起床都能喝到绿豆沙和南瓜粥,那该多好啊”


    “该洗澡睡觉咯。”程意没给时知许话隙,她撂下酒杯,一边伸懒腰,一边摇头朝屋内走。


    时知许反复琢磨程意的那句话,还没等琢磨出什么,胃部痉挛陡然加重。


    她忙冲进身后的客厢房。


    无人问津的客房冷清极了,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卫生间小小的门缝探出的光柱,压抑的呕吐声一阵接一阵传出。


    瓷白地砖上瘫坐一个人。


    时知许被冷汗打湿的黑发黏在额头,她头抵胳膊,听着抽水声,内心一片死寂。


    饺子。


    她知道那些破皮饺子是程意包的,那盘饺子,也很好吃。


    只是她光提到这个词,胃部都会生理性痉挛。


    在世人眼里,饺子不光是送别,也可以是团圆。


    可在时知许这里,只是离别的代名词,而且是死诀。


    小时候,母亲被压死在山洞那年,她在不远处的露营地,吃早饭。


    是母亲霍殊包的饺子,清淡的锦什虾仁馅,小巧适口,小孩子可以一口一个。


    那时她正用卡通勺吃力地舀饺子,还没送入口,就被山崩海倒的土灰震掉了。


    小小的她,被掀翻在地,死死压在桌子和倒坍的帐篷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巧的饺子在泥土地,越滚越远。


    再眼睁睁看到一双灰扑扑的户外男鞋慌乱地出现在眼前,用很难闻的布捂住她的口鼻。


    她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吃那盘饺子,是不是就不会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是不是就有机会跑出去,找救援队。


    时隔数年,时知许最近一次吃饺子,是和时书眠,在歹人闯进,时书眠保护她,自己却死在台阶的同天晚上。


    很快,时知许撑起身,站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汪水,低头洗脸时,忽然眼前一晃。


    一滴,两滴……


    血,争先恐后滴落,晕散在水中。


    她后知后觉地捂上鼻,再轻轻摊开掌心。


    鲜红一片。


    鼻血来得快,去得也快。


    关上水流,时知许静静看了一会儿,神色平静地冲洗,掌心,鼻尖,衬衫衣袖。


    走出客房,坐回石桌,时知许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喝尽。


    她倒过杯,对着清亮的月,和夜空疏淡的星子。


    释杯.


    天很晚了,换好睡衣的程意靠在床头,脑袋一晃一晃的,她正用意志,对抗睡意。


    卧室门完全敞开,一览无余。


    时知许处理完急事,从书房走出,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床落满暖黄的灯光,程意正倚在床头看书,侧颜专注,枕头压在腰下。


    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枕头孤零零的,薄被平铺着,掀开了一角。


    像是无声邀请。


    时知许抿了抿唇,停止自作多情的联想,她摘下眼镜,金属边框清脆相撞,转身朝对面卧室走去。


    “站住。”


    迈步的霎那间,程意的声音从卧室飘来,听上去幽幽的。


    时知许听话地转身回望,面露不解。


    程意无语地合上书,反手拽上被子,背躺了下来,撇嘴默念叨。


    木头啊木头,真是木头。


    没过多久,柔软的床弹了弹,灯光暗下。


    “晚安。”时知许温柔的嗓音从耳边传来。


    程意闭着眼,翘了翘唇,故作淡然地问:“听音乐吗?”


    时知许吃过安眠药了,虽然偶尔还会午夜惊醒,但已经很晚了,程意该休息了。


    她拒绝说:“不用,睡吧。”


    程意猜到时知许该是吃过药了,没多强求,她点了一支助眠香薰。


    躺回时,时知许从背后拥住了她。


    让怀中人心安的姿势。


    但程意挣脱了,她翻过身,和时知许面对面,主动揽过她的手,搭在腰上。


    “睡吧。”程意闭上了眼。


    “嗯。”眼前睡颜安静,鼻尖是好闻的香气,时知许莫名心安,她闭上了眼。


    地面散落的月光悄然斜移,天光乍露,时知许难得安眠。


    一晚上,程意睡得格外不老实,从床的一边,已经挪到了另一边。


    时知许翻个身就会掉下去。


    她看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人,心同样被缠绕着,温暖又酸楚。


    这是她的念想啊。


    直到眼眶看得酸涩,时知许才起身,她挪动腰间那条白皙细长的腿,扯过缩在床尾的被子,盖住熟睡中程意的腰肚。


    全程小心翼翼。


    她循着记忆,和厚重窗帘透出的天光,走出房间。


    不知从哪儿冒出了金属箱子,时知许踢到了,箱体和瓷砖摩擦。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很快呼吸恢复均匀。


    时知许松气,弯腰一看。


    收拾一半的行李箱。


    洗漱完,时知许系围裙,做早餐,其中就有程意钦点的绿豆沙,还有饺子。


    锦什虾仁馅。


    厨房有两个,内堂厨房靠近卧室,时知许选择了外堂的灶火。


    较之以前不同的是,时知许身边架了支架,镜头对准料理动作,全程摄下。


    灶火烈烈,新添的柴,被通红的旧柴烫灼,剥剥爆响,煨煮着绿豆沙。


    时知许坐在窗边的餐台,围裙染了面粉,她煮了两颗饺子,对着东方燃起的瑰丽朝霞,慢慢吃了下去。


    然后,她坐上了静等在院门的车。


    “时总,医院已经预约好体检,全程保密。”


    “嗯,辛苦”.


    日禾慈善,申城分部,一间临时开辟的采访间。


    “采访的最后,想问问程律师慈善这么多年,又不怕风险,亲自带队志愿西非,有没有令您印象深刻的事情呢?”


    记者笑着朝面前的一身简单的白短袖、蓝色牛仔裤的明艳女人,递去话筒。


    官媒记者专业素养很高,如沐春风,采访到最后,程意面对镜头的不适,已然消散。


    她接过话筒,沉吟片刻,说:“我遇到了一对同性恋人,还是女性,这在落后的西非格外离经叛道,她们很不容易,姐姐被断打腿,百般凌/辱,还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妹妹不放弃,推着轮椅,带姐姐到处躲避战火。”


    记者显然提前做过功课,“是的置顶文章里的恋人对吗?我的同台记者有采访她们的计划,可惜西非太危险,领导没批准。”


    程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战乱动荡,疾病饥馑,贫困愚昧……任何糟糕的事,都降临在那片土地上。


    记者:“文章在网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同情之余,有很多网友都十分羡慕姐姐。”


    “是吗?”程意笑着回:“比起姐姐,我更羡慕妹妹。”


    记者敏锐地嗅到争议点,“为什么?”


    “羡慕妹妹能有这个机会,陪姐姐死生不离。”


    记者没有打断,她能看出程意自刻正被情绪包围,不知是为那对恋人,还是真的感同身受。


    沉默良久,程意轻声说:“她们很乐观,很幸福,我问她们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能让她们动摇同甘共苦的决心,她们告诉我……”


    “这里是西非,永远不考虑明天。”


    在她们眼前,只有当下那份相通的爱,纯洁不渝。


    采访结束,程意正摘麦。


    自来熟的化妆师真心夸赞她皮肤好,说她和时教授一样,压根不用化妆,还真诚地问她们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上次时知许接受官媒采访,安排的化妆师也恰好是她。


    程意笑着道谢,说:“我的秘方就是护肤运动,不过……”


    “我太太啊,比较招恨,靠基因。”


    采访间众人顿时停下收拾动作,起哄八卦了起来。


    秀恩爱啊。


    不知为什么,网上忽然变了风向,以往她们感情不合的证据,摇身一变,成了暗糖。


    比如,时知许的公司名,和程意慈善会的名字。


    尤其程氏危机爆出的协议婚合同,网友更是磕生磕死。


    网上的时知许和程意如胶似漆,复合后的她们恩爱非常。


    而时知许的提前退休,又被戏称不早朝的君王,程意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当事人表示很迷茫,她像吗?


    再说,祸国殃民的哪里是妃子,明明是男凝的幌子。


    在‘拜读’过评论区的强制爱情节后,程意对这波风向见怪不怪了。


    互联网要能抓到风向,就不叫互联网了。


    开心就好。


    送别过制作团,程意刚回办公层,迎面两列彩条礼炮,炸开。


    接着,一阵欢呼声,直冲天花板。


    “祝老大生日快乐,和时教授百年好合!”


    日禾年轻人居多,热情,会搞气氛。


    程意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恍然大悟。


    今天是她身份证上的生日,不是真正的出生日,上学到闯律界,她隐瞒程氏二千金身份,生日被误认,索性将错就错。


    真正的生日和至亲好友一起过,倒也清净。


    没想到一错就是数年。


    唱完生日歌,程意戴着女王生日帽,分切四层奶油蛋糕。


    众人一个个从她手中领,还不忘送祝福。


    每个人的生日祝福,总要连带时知许。


    程意哭笑不得。


    小武来了,现如今他在日禾的二把手梯队。


    见到此番情景,小武表情诧异,想说什么。


    他曾是时知许心腹,自然知道程意的生日是在元旦那天。


    程意正婉拒众人递奶油蛋糕的好意,见状,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


    不能这么扫兴。


    小武是来交接的,临近出任务,几天前妻子却查出身孕,头几个月最要注意,可日禾缺人,尤其能掌控队伍的领导人。


    这也是为什么程意会破天荒接受媒体采访,需要宣传。


    小武老婆体贴,可程意态度强硬,给小武包红包,让他安心陪老婆,她来接替队伍。


    对接基本都是资料,小武递去资料的时候,问了一句时教授还好吗?


    程意拍了拍他的肩,说:“好,我陪着她。”


    这次任务很清闲,主要是支教,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水乡,气候适宜,正适合时知许休养。


    程意一边熟悉资料,一边听小武讲故事。


    申城分部的年轻人好奇心重,硬要拉小武讲西非志愿的那段经历,捧的蛋糕都忘了吃。


    “要说最神奇的,还得是那支国外志愿队,我的妈,我们走哪儿,那支队伍跟哪儿,跟我们抢活干一样,就冲在最前面,哪儿危险就去哪儿,我们只能打下手,抬伤员,建庇护所、搬物资……要不是那支队伍的神秘老大经常派人给我们送物资,还真怀疑是来砸场子的,啧啧,不过不得不说,人家的设备和人员,那叫一个专业。”


    “有次转移,遇到了流匪,要我们派一个医生跟他们走,给他们头子治病,这穷凶极恶的,去一趟,哪能回得来啊,我们队伍的医生都是程姐好不容易请来的,更是队伍的核心,程姐摁下好几个人,说自己没什么后顾,当场就要挺身而出!”


    小姑娘小伙子们哇了一声,看看爬到桌上的小武,又看看程意。


    程意笑着叹气,翻过了一页纸。


    “那支国外队伍也是倒霉,紧随其后,抓了个正着,我们危机解除,那支队伍的老大,和程姐一样有担当,自己站了出来,用当地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跟流匪走了,程姐马上联系当地大使馆,据说人安然无恙。”


    “可惜了,这么厉害的人,和当地遇到的信教女人一样,全身裹得严实,脸都看不清,也不许我们靠近,如果回到家,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家里人逼着干什么。”


    小武忽然叫了一声:“程姐,你还记得大半年前的新闻不?就是西非被忽然大规模轰炸,一天78次,还是高辐射武器,真不是人啊。”


    程意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小武立马跳下桌,要当爸爸了,要稳重。


    他板正脸,对这群年轻人科普:“这种武器,叫贫铀弹,从落地炸开的那刻起,这片废墟上的真正伤害才开始,环境被高辐射污染,这里需要战争清理者,如果防护不当,那这些战争清理者首当其冲,白血病都是轻的。”


    所有人表情肃穆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有几个人愿意去啊,可程姐当时刚从国外做律师回来,就带我们筹备物资,没想到又被截胡,那支队伍放言,有最专业的设备和人才,我们去就是添乱。”


    小武摊手表示无奈:“没办法,人家有傲气的资本,我们也不上赶讨人嫌。”


    “好了。”程意止住他的牢骚。


    小武只好换了话题。


    程意离开的时候,小武还在讲,她打了声招呼,告别声稀稀拉拉的,这群人全都入了迷。


    程意笑着摇头,余光瞥到小武膝盖附近的疤痕,他今天穿的五分军绿色短裤,裤边正好贴在浅长条疤痕处。


    是当年那群流匪对她们扫射,流弹插过的弹痕。


    和时知许身上的伤痕,好像很相似。


    在电梯门阖上的刹那,程意就打消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时知许怎么可能擦过流弹。


    开车回小城路上,手机响个不停,都是祝福,顺便祝她和时知许百年好合,几乎无一例外。


    程意干脆调了震动,耳根子还没清净多久,程遥打来电话。


    说要给她提前过生日,等过真正的生日,程意还不知道跑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


    程意拒绝了,还打趣问程遥,是不是要赶她走。


    回到小城,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程意停完车,下车锁门,还在和程遥通话,拐到四合院的那条路,程意才挂了电话。


    低头摘下蓝牙耳机,程意抬头,就见时知许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背风的巷墙落满青苔,时知许捧着蛋糕,零星烛火摇曳,路灯下飘零的轻尘薄雾,清晰可见。


    是一款好看的素蛋糕,没有奶油,装饰了蓝色的地球,和拖行李箱的小人。


    程意看清蛋糕的一瞬间就明白了。


    掌心的手机不断振动,有人还在发祝福。


    祝福她生日快乐,祝她和时知许百年好合。


    程意从没收到这么多祝福。


    好像全世界都在祝福她们。


    时知许呢?


    程意望着时知许,平静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程意:怎么?要赶我走的意思?看你怎么解释(叉腰)


    尤记得当初还欠一章,呐,肥章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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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可下一秒,程意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解释。”


    颇有咬牙切齿的提醒意味。


    时知许恍若无觉,只是捧起蛋糕,一手掩住蜡烛,挡着风。


    她温温柔柔地笑说:“别误会,不想你生日那天还抽时间赶回来,败兴致,旅行不应该带顾虑。”


    程意不知道时知许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有环球旅行的计划


    ——那个曾经排除时知许的计划。


    怪不得啊。


    今天程意起床,邮箱收到了好几个录像文件,都是时知许录下的烹饪视频。


    详细到挑选什么样的豆子,煨煮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搅拌……


    这让程意无端想到叔叔程榆白血病逝前,录下的桂花酿视频。


    程意并不喜欢这种冷冰又熟悉的教学视频。


    每一帧,都好像是文火炖煮的死诀告别。


    太难磨了。


    程意有猜到时知许是不是看到行李箱,这才误会了什么。


    于是,她解释说:“收拾行李,是要临时出志愿任务,没第一时间告诉你,是因为还没彻底敲定,抱歉。”


    时知许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恢复平静,唇边带笑,刚刚的一切像是错觉。


    程意继续说:“地点在一个山清水秀的水乡,我问过殷舒,很适合你调养身体,复发很正常,而且非常轻微,不要紧张,这次我陪你,一切都会好的。”


    连程意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


    也无形中暴露了,她早就知道时知许复发的事情。


    时知许笑了笑,这回没太惊讶。


    书房的台式电脑不常用,所以两人共用一台。


    时知许偶然打开,发现搜索引擎都是:


    [精分复发期,不吃安眠药的助眠方法。


    可食用彩色染料会影响药效吗?


    如何照顾精分爱人的情绪。


    恋人应该怎么和精分伴侣相处。


    精分伴侣有病耻感怎么办?]


    小心到让人心酸。


    “我会回c国调养,这次……”时知许顿了顿,笑说:“就不跟你去了。”


    随意得仿佛在说今晚不去散步。


    程意怔了怔,她没想到时知许会拒绝。


    她又懊恼,自己被打乱手脚,刚刚的话有没有无意伤害到时知许。


    烛光昏淡,在风中摇曳,衬得时知许的脸色过分苍白。


    蜡烛静默地燃了一半,蜡泪滴滴凝固,像无声的泪。


    时知许捧高蛋糕,示意程意吹蜡烛。


    程意就这么看着她,没言语。


    那双明澈的眼,泛着浅淡的笑意,好像真的在为她庆生。


    可神色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垮塌。


    程意又软了脾气,循循善诱说:“时教授,你和常人没有两样,轻微回弹是痊愈的必经过程,我愿意陪你……”


    “可我不需要你。”


    这是时知许第一次打断程意,如此果断。


    程意大脑嗡的一声。


    她说,不需要。


    “做完任务,就去环球旅行吧,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不是吗?”


    程意低下了头,良久,她背过身,撩开了短袖下摆,露出后腰。


    是一朵更夸张妖冶的红玫瑰。


    时知许很熟悉,她很爱流连那朵玫瑰,亲吻,怜惜。


    “这是新的纹身,底下除了小时候的跌落山崖的疤痕,还有烫痕,用烟头,是在创伤应激恢复的那段日子,我伤害了自己。”


    “每一朵花瓣,都是一个烫痕,一共四十六瓣。”


    时知许险些拿不住蛋糕,她曾问过程意为什么会去洗纹身,再添新纹身。


    她知道过程很痛,程意不怕苦,不怕痛,可是时知许心疼。


    正被欺负的程意只是红着眼,扯过她,叫她继续。


    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放下衣角,程意转过身,平静又低沉地说:


    “我敢坦诚把自己一切铺开,给你看,毫无保留,毫无隐瞒,无论是好是坏,无论……当下的我需不需要你。”


    “时知许,你敢吗?”


    时知许没法回答,持续低烧的脑子,微微抽痛。


    两人对立,站了许久,久到蜡烛燃尽,成团的蜡泪滩在精致装饰的蛋糕上。


    那颗蓝色地球,和快乐小人,千疮百孔。


    时知许又换了一批蜡烛,点燃。


    她好像很执着于让程意许愿。


    “去,还是不去?”程意也很执着,她想要一个答案。


    时知许听到自己说:“分开吧,等你出任务回来,先去离婚,或者……明天就去。”


    说这话时,她仿佛灵魂被击出体外。


    程意面上没什么反应,难言的屈辱和委屈,像无数条小虫啃咬心脏。


    明明是时知许先招惹她,每次也都是她推开自己。


    蛋糕捧在程意眼下,看着那双倒影烛光的眸,程意有很多话想问,想说。


    咖啡馆那条私人定制的专属约束,深夜醉汉尾随的暗中保护……


    如今,个中的委屈和庆幸,无从说起,也没有必要了。


    程意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再放低姿态。


    程意衡量了一下,时知许的时间和精力,确实比她值钱得多。


    她哪有那么大脸面,请时知许陪她环游。


    临走前,程意回了趟四合院,再出来时,她拖着行李箱。


    和时知许错肩而过的时候,程意停下。


    时知许一直捧着蛋糕,手酸得发抖,收敛着感伤惊惶,她用力咬唇,抿出点血色来,才不显得过分苍白。


    没过多久,她听见程意说:“是我太廉价,前几次都轻易地原谅了你。


    “所以,你才有底气,理所当然地不珍惜。”


    “时知许,好自为之。”


    万向轮碾压石子小路,回荡在小巷,渐行渐远。


    时知许不敢挽留,不敢让程意许愿,吃生日蛋糕,好好道别,再离开。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程意。


    反复演练一天的腹稿,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她以为程意要出发去旅行,这次告别不会像前两次那般,不欢而散,没想到……


    时知许生命中的亲人,都是不辞而别,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告别。


    假死那次遗书,很烂,伤透了程意;C国那晚,她用极致盛大的烟火,和程意告别,还是被她得一塌糊涂。


    这次也是,甚至都忘了和程意说:再见,一路顺风。


    时知许全身力量也随着车轮声,渐而逝去。


    她脱力跌落,亲手料理的蛋糕差点掀翻在地,手掌碾轧粗粝地面。


    时知许情愿程意不改变主意,抛下她,选择一个人去旅行。


    眼眶泛起薄红的雾气,时知许眨了眨眼,想逼回,鼻尖却淌出温热。


    一滴鲜血落下,擦过摇曳的烛火,在浅蓝的蛋糕上绽开,鲜艳醒目。


    血不断滴落,湮落虚弱的火苗。


    蜡烛彻底熄灭了。


    那个晚上,时知许干了许多事情,四合院被她收拾得干净,关好了所有阀门电水。


    院子那一盆盆盛开娇嫩的花草,被放到了大门外的空地边,路过的邻里街坊会顺手照看。


    这是巷子里自不待言的默契。


    发着低烧,时知许很吃力,不时需要歇息,以至于花费了平日两倍的时间。


    她没带走任何东西,就像几个月前,两手空空、蛮不讲理地闯入程意的世界。


    时知许反而留下了什么,两本证件


    ——是她藏了好久的结婚证。


    抬腿迈出门槛,吱呀作响的大门即将阖上,时知许透过缝,见了庭院的最后一眼。


    那是她和程意经常呆的地方。


    桂花树下,矮小的板凳、放着蒲扇的摇椅,摆了茶具的茶台、空荡荡的花架和石桌……


    她们度过了许多清爽早晨、慵懒午后、倦柔黄昏。


    每一个瞬间,都值得时知许用一生去回味。


    这就够了。


    她是一块葬满希望的墓地。


    而程意是肆意盛放的玫瑰。


    时知许逢人炫耀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束缚玫瑰。


    开得更美更艳,才是初衷。


    深夜万籁俱寂,木门吱呀一声。


    阖上,落了锁.


    申城郊外。


    此时是深夜零点,程意带着小武正从仓库离开。


    程意亲自坐阵,加班加点清点物资,装卸上车。


    明天一早队伍就要出发,所以干脆直接赶往机场。


    小武开着车,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翻查报表的程意。


    他劝道:“程姐,下次这些事就让年轻人来吧,亲历亲为的,太累了。”


    他好久没有见这么拼的程意了,全程跟点,一刻不停,熬了两个通宵,马上又要到机场,和大部队汇合。


    程意随口应了一声。


    小武默不作声地叹气,这是没听进心里去。


    他又说:“我陪爱人祈福,正好是时教授以前常去的寺庙,时教授那时候誊抄佛经用的四宝,都是我从那里采买的。”


    寺庙全国闻名,售卖的四宝,也皆是上品,不输文玩市场。


    凭着程意指点,他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不少,从小破巷的地摊,到连锁餐饮公司,收加盟费,收到手软。


    他是大老粗,拿了三套时知许当年惯用的,又挑了三套最贵的。


    想把自认最好的,给当年帮衬他、却被自己恩将仇报的恩人。


    程意翻页的手顿了顿。


    “东西太多,我叫人送去,还请程姐转交给时教授,别说是我送的,怕时教授不肯收。”


    程意抬头,就见小武掩饰般来回看左右后视镜。


    “好。”


    程意没法替时知许原谅别人,可也没告诉*小武,时知许早没了抄佛经的习惯,连佛珠都没见她戴了。


    小武喜笑颜开,摸了一把后脑勺,高声应:“谢程姐!”


    只是把手搭回方向盘的时候,偷偷抹了一把眼角。


    对他而言,时知许和程意是恩同再造的恩人,他无以为报。


    郊区荒僻,几乎看不见其他车,在唯一的车灯照耀下,公路像闪光的缎带向远伸展,消失在无尽的夜色。


    笔直无聊的公路,连方向盘都无需多调整。


    小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忽然,前方一条岔路,冲出数辆黑车,后方轰鸣,也快速压来好几黑车。


    三车道整整齐齐,压迫感十足。


    很快,八辆车,回字型车阵,将程意的这辆轿车团团围住。


    后方又是一阵轰鸣,后视镜的那排车缓缓压近。


    来者不善。


    小武吓得激灵,被迫踩深油门,手死死攥住方向盘。


    “程姐,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他只在电影看过这个阵仗,不对,还有西非,街头追逐交火的时候。


    程意却没应答,只是望着窗外侧方的黑车,若有所思。


    当年程氏那件事闹得很大,听说程氏高管都有不少人受威胁,小武怕是那些人阴魂不散,还来找麻烦。


    无论怎样,他拼死也得保护。


    “程姐,你坐好,这事我熟,一旦抓到时机,就撞出去,直冲警察局。”


    志愿西非的时候,他可是一个人开车,躲过了四辆机甲车的包围扫荡。


    小武紧成了一根弦,忽然听到程意格外冷静的嗓音:


    “不用,跟着他们就行。”


    “啊?”小武急切道:“程姐,相信我的技术,一定能带你脱险。”


    程意轻笑:“相信,你放松,只是去见个人。”


    顿了顿,她补充:“不是坏人。”


    算是她请来的。


    见小武没有其他举动,等开到明亮的市区,车队渐渐散去,只留下前后两辆车。


    正前方的黑车是个体贴的领路车,会提前打转向。


    除了后车车速很快,紧贴最高限速,迫使小武提速。


    一切美好得宛如接亲车队,因为那两辆车,很贵,富贵人家做婚礼头车的地步。


    目的地到了。


    程意猜想应该是霍家人的某个歇脚的酒店或是庄园,可没想到却是……


    天府别苑。


    她和时知许的婚房。


    前车下来一个人,西装笔挺,对程意恭敬问好,又冲小武微微点头。


    “少…程律师叨扰了,劳驾您和我来一下。”


    小武一头雾水,听到这话,立马挡在程意身前。


    程意给了他安定的手势,跟着去了。


    穿过熟悉的花园碎石小路,程意却发现被带到了婚房的对面那栋楼。


    “少夫人,小小姐在和您的婚房对面买了一套房,是同样的楼层,同样的户型。”


    程意一时失语,她正想问什么时候。


    却无意瞥见信箱柜,有个柜箱缝露出了一角信封,似乎是没法打开,被人从缝隙塞了进去。


    信封有个邮编,程意很熟悉,是西非的某个中心城市。


    这个信箱正是那个楼层所属。


    “帮我打开。”


    “好的,您稍等。”说完,他竟然从口袋里,掏出铁丝,撬开了柜门。


    满满一箱的明信片和信封,像开闸的潮水,争先恐后涌出来,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信封和明信片的邮编,有的是国内偏僻县城,也有国外小镇,或是落后国家的中心城市……


    它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


    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程意。


    全都是近四年来,程意去过的每一处地方。


    无一例外——


    作者有话说:引用:“我的生命是一块葬满希望的墓地。”—— 蒙哥玛利《绿山墙的安妮》


    机智的程律呐。


    恢复日更,直到正文完结,每晚十点不见不散~


    可以猜猜下章出场的助攻是谁,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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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明信片也好,信封也罢,内容都很简单——时间和地点。


    笔迹或潦草,或端正,皆是出自时知许,她像集邮般,投递到这个鲜少有人知的信箱。


    为影子般追随、虚无缥缈的经历,留下了点痕迹。


    程意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时知许从没离开过,一直跟在她身后。


    除了寻常的国内志愿,西非那场危险丛生的志愿巡游,一直跟在她后面神秘队伍的老大,也是时知许。


    大半年前,那支队伍以专业防辐等级不够为由,故意排挤日禾,出发去清理战场废墟的时候,时知许应该才刚刚痊愈。


    难怪,时知许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自己。


    楼上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很快,短促的警报响起,这是暴力入户的警鸣声。


    巡视的安保赶来,却被霍家保镖拦在楼下,现场一片混乱。


    明信片和信封散落一地,程意靠坐在信箱边,一张张摞好,沉默不语。


    单元楼门猛然撞开,现场所有人吓了一跳,望去。


    程意亦然,只见霍思正从电梯跑来,怀里死死抱着什么,脚步一瘸一拐,神情着急万分。


    跑过楼门,他被踢脚线绊倒,整个人往前扑,重重摔倒在地,就在程意三步远。


    声音巨大,让不少人低呼,保镖赶忙簇拥过去,死死围住,不透一点窥探的缝隙。


    “都给我滚开!”


    保镖没撤,依着这位骄纵少爷的话。


    人群散开,程意看见了什么,骤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霍思狼狈趴在地上,右腿裤格外空瘪,半截金属假肢露在外面。


    她没想到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竟然……是残疾人。


    她只见过霍思两面,第一面时,霍思态度不可一世,他很好动,走路飞快,姿势同常人无异。


    震惊间,程意裤腿被轻轻拽了拽。


    霍思没起身,着急地用掌扒拉地面,手脚并用,朝程意挪去,拽着她的裤脚,掏出怀里的东西。


    他顾不上颜面了:“嫂…程姐姐,这是姐姐的日记,求你看看。”


    说得极低,却极哀痛,声音低低弱弱地传开,没有往日的张扬。


    一本堪比字典重的笔记本,纸页发黄,牛皮边磨毛,昭示年份已久。


    程意认识,那是她小时候,给兮兮的礼物,那是当年乡下小卖部里,最好的笔记本。


    她接过来,差点没拿住,太沉了,好像寄托了时知许全部的重量。


    程意起身,伸手扶霍思。


    谁知霍思见程意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神情变得分外激动,他挣脱开,不让任何人搀扶,反手抓上程意的胳膊。


    “姐姐她真的很爱很爱你,只是…只是…”霍思不懂情爱,没法说出什么所以然,语言很苍白。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掉所有人的举动。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朝程意,跪了下来,额头紧贴粗粝的地面。


    没人能起来他,程意也没法,少年固执得出奇。


    “姐姐她好不容易挺过了那段日子,终于能来见你。求求你,不要放弃她,不要和她离婚,你们那么相爱,不应该错过,她有苦衷啊……”


    霍思赤红眼,一下又一下磕着头。


    他内疚死了,怕姐姐是因为大半年前的那场意外,才把来之不易的幸福,又推拒出去。


    他贪玩,大半年前偷偷跟去西非,在一次轰炸中,腿被巨大钢板砸废。


    如果不是这样,姐姐也不会一个人重返废墟,脱下防护服,给他穿,背他回基地。


    和队伍失联,五公里路,还要躲避随时砸落的炮弹,姐姐就这么背着自己,在低辐射环境里,暴露了整整一天。


    可明明事后检查,也一切安好,怎么就……


    “什么苦衷?”程意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她对霍家放出离婚消息,就是为了这句话。


    霍思张了张口,却被打断。


    小武打来了电话,询问过后,放下心,又提醒了一番航班时间。


    此时,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六小时。


    小武又说有其他领队提前结束任务,是否要来接替程意,又或者改签航班?


    他怕一时半会儿程意走不了。


    没想到,小武第一次从程意口中,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不知道.


    青山公墓。


    从小城回来后,时知许直奔这里,呆了一整天。


    青山墓地依傍小山,墓碑添了不少新,一排排密密麻麻,遍洒沉沉如水的月色。


    时知许孤身坐在霍姝墓前,一半身子笼罩在阴影里,她单手撑额角,月色从林叶间洒进来,落在她紧闭的眉眼,透着浓浓的倦累。


    墓地管理员巡视了好几圈,却没忍心赶走她,知道她已经陪了一夜。


    看这个模样,似乎又打算再陪一夜


    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对这种事见怪不怪。


    对于很多人来说,午夜的墓地最惊悸,却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彻夜陪在墓地。


    真性情的小孩子最为常见,偷跑来,睡在自己亲人墓前,或是祖父母,或是早逝的母亲父亲。


    整整一天了,时知许没有说一句,她还没想好怎么和母亲开口。


    这次,她想到治疗过程,竟然有退缩的念头,她实在太累了。


    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向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面前,说这种话。


    应该说点开心的事情。


    时知许打开钱夹,一手抽出照片,一手托在下面,展示似的。


    “妈妈,我还没让你见过小意的样子,我喜欢的人。”


    照片磨了毛边,彩色也有些斑驳,似乎经常拿出来看,触摸。


    直到手都酸了,时知许也没介绍程意是怎样的人。


    不敢说,她怕一松口就泄出声。


    时知许又跌坐了回去,半响,只是抬头轻声说:


    “能不能麻烦你在天上,保佑她,健康如意。”


    霍元来时,就见时知许背对他,仰头望天,如凉月色落在侧脸。


    微风拂过,斑驳光影破碎,清瘦的背影摇曳其中,有种心头被蓦然被击中了的错觉。


    他抬手,招呼管家推轮椅,车轱辘碾压石子路。


    时知许回神,望向声源,然后抽回视线,仿佛没人来过。


    霍元并不在意,他固定轮椅,合手置膝,坐在一旁。


    管家低眉,恭敬立在两步远。


    两人一高,一低,面前是月色,背后是亲人的墓碑。


    “兮兮啊,你这样对小意那个孩子,很自私。”


    默了默,时知许还是回答:“让她陪着我,这才是自私。”


    霍元了然一笑:“你有没有想过,她不这么想,你这是单方面剥夺了她爱你的资格。”


    “在爱的人面前,你永远都不是累赘。就比如你的妈妈,你以为你的妈妈不知道他有精分,其实……”


    “她一直都知道。”


    山头的无名寺庙,整点钟被敲响,大钟发出端实厚重的嗡鸣,带着能震悸心灵的颤音。


    身后的管家被霍元示意退下,对话隐没在簌簌的打叶声中。


    他回到公墓石门前的公路。


    不久,一辆车从黑夜公路的尽头驶来,下来的人递来一个小小的U盘。


    又过了一会儿,管家衣领的袖珍传呼器震动了几下,他再次穿过一排排墓碑和羊肠小路,回到霍元身边。


    轮椅调转了过来,霍元正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而时知许依旧坐在那儿,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紧绷,唇角抿得平直。


    空气无形弥漫焦灼。


    管家递去外接u盘的平板,有眼色地离开。


    只是墓地太静,断断续续的平板电子音和霍元的声音无可避免地传来。


    “……我更羡慕妹妹,能有这个机会陪在生病的姐姐身边,生死不离……战乱中,直视生死,我学会了简化一切,眼前只有最重要的东西,我希望我的爱人,也是如此……永远不考虑明天……”


    u盘里是程意采访的母带。


    而霍元在点开视频前,说了一句:


    “她已经到机场了,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管家垂手候在石门,面前是保镖和车队,以及一辆性能极佳的跑车。


    跑车驾驶座车门敞开,像是在等待什么。


    很快,它等来了。


    黑暗中,奔出来了一道人影,时知许发丝凌乱,被汗水浸湿,难得不顾体面地狂奔。


    在一众问好声中,跑车轰鸣,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时知许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开过车。


    她只有一个目的地——机场——


    作者有话说:程意:哼哼,看我原不原谅你吧(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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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清晨,机场高架——城市最先苏醒的地方,塞满了送行接机的车流。


    时知许被堵在其中,一个一个车位地挪动。


    她无数次想要弃车,可除了慢吞吞挪动,别无选择。


    她给程意打了很多电话,没法联系上。


    最终,从小武口中得知,程意的这次任务,改到了西非,航班也相应提前。


    后视镜跑来一个身影,是接替开车的人。


    车距太密,没法骑电动车,连自行车都挤不进去。


    时知许快速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在缓慢的车流中,时知许狂奔,闪躲后视镜。


    朝阳下,机场在前方摇摇晃晃的。


    高频喘气,胸腔撕裂般抽疼,喉咙泛出血气,脚步灌铅,时知许也未曾停下。


    她拼尽一切。


    可还是晚了。


    滚动的大屏,显示着最新起飞的航班——那架唯一飞往西非的波音客机。


    随后,时知许被告知,这是最后一班。


    受战乱影响,西非大使馆不建议中国旅客前往,已经关闭西非入境业务通道。


    恢复时间,暂未可知。


    时知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机场的。


    赶来的沈妍给了她一顶帽子,时知许脸色太苍白了,整个人像是抽去灵魂的傀儡。


    她想要搀扶,被时知许拒绝了。


    车来人往的送机口,时知许敷衍地戴了一顶帽子,鬓边有几缕头发跑出来,衣袖捋到手肘。


    她正垂着头,很低很低,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她一眼。


    程意消失了,彻底离开了她。


    是她逼走的。


    战火病肆的西非,断联很常见,在那里,人们珍惜当下的每一面,因为下一次活着相见的时间,永远都是未知。


    可时知许没有和程意断过联系,纵然只是单方面。


    只是这次,她没有跟在程意身后,也没法跟在她身后,程意一点线索都没有给她留。


    在那天晚上,预告志愿地点的,被注销了。


    除了那两张薄得不能再薄的结婚证,时知许好像,再也看不到程意了。


    时知许也不知道,程意什么时候会回来,找她离婚,然后去环游世界。


    而那时候的她,是否有力气,撑到和程意见面,又是否还有勇气,拖着残身,再扯住程意的衣袖,告诉她:


    能不能为我留下,我需要你。


    “诶!”沈妍忙去扶时知许。


    时知许忽然像是失了力气,瘫倒在地,双手掩面。


    没有在哭,只是静的像一座雕塑。


    沈妍看得心揪,不明白两人为什么又沦落到这个地步,明明之前的感情一切向好。


    她陪时知许坐在地上,周遭人来车往,人声嚷闹。


    “哎,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出任务到西非,只能老老实实等去水乡的航班喽。”


    “是啊,没想到西非那边忽然空缺大量志愿者,程队临时换任务,紧急加物资,结果航班封锁了。”


    一双背着超大号背包的年轻人从她们身前路过,身上穿着志愿外套。


    沈妍认出了,是日禾的志愿者,正要告诉身边那人。


    时知许却骤然抬头,像是冥冥之中察觉到什么。


    五步之外的人流之中,有个明艳女人,一头深栗色长发。


    她懒散坐在行李箱,初升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漫落在她身上,脖间的首饰,闪了闪时知许双眼。


    时知许看清了,那是一枚钻戒。


    正是时知许前不久送给醉酒程意的,作为迟到多年的生日礼物。


    刚结婚那年,时知许远赴国外给程意庆生,出于逃避心理,礼物只是项链,不是程意想要的婚戒。


    可是程意不知道的是,当年的时知许其实备了一对钻戒。


    没想到时隔多年,原来正合适的戒圈,程意戴上,竟有些松垮。


    戴不成了。


    周遭行人络绎不绝,话语不断,唯独她们两人站在一条寂静的线上。


    程意看着时知许站起身,愣愣望着自己,那双眼睛比她眼尾的朱砂泪痣,还要鲜艳,简直红得滴血。


    然后,那人扑了过来,紧紧搂住自己。


    程意双手垂在身侧,她能感觉到时知许,在发颤,在低喃她的名字。


    仿佛要把这个名字揉进身体。


    直到腰间缠绕双臂的力道,紧到不能再紧,她又听见时知许连声说着对不起。


    程意扯了唇,偏偏无声地笑笑,她问:


    “我到底还要原谅你多少次?”


    时知许只是埋在她颈窝,用力地抵住,“你去环游,去世界各地,我不贪心,只要你记得回来的方向,什么时候累了……”


    “我,永远是你落脚的地方。”


    说完这话,时知许闭着眼,轻轻摇头,用气音,重复说:“我真的不贪心,不贪心的……”


    一声轻叹,后背被人轻轻抚上,耳边是程意的声音:


    “时知许,再贪心一点。”


    时知许顿时心里涨满,一个字也没法再说出口。


    她睁开眼,只见行李箱放了一本笔记本。


    风拂过,书页翻动,刚好读到了有折痕的书页。


    折痕该是程意留下的。


    那上面有行字,是她确诊那天写下的,只有短短七个字:


    白血病,不贪心了。


    最后的句号,氤氲上了墨,像是停顿了很久。


    “你再贪心一点,可以吗?”


    “好。”时知许喉头一哽,滑出了声。


    她直起腰,后退半步,掏出了贴身存放的戒指,在程意惊愣的神情中,单膝跪了下去。


    真正意义上的婚戒。


    步履匆匆的人们顿时停了下来,簇拥了过来。


    沈妍亦然,她和众人一样,举起了手机,欢呼着,兴奋着。


    只是她到底忍不住,压抑不住地哽咽,为她们由衷高兴。


    在一众陌生人里,她知道两人究竟有多么不容易。


    程意掩住了嘴,难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无措,眼眶红着。


    因为在她身前,那个人单膝跪地,笑着仰头,虔诚地许诺:


    “我拥有了你的过往,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再拥有你的现在、和未来。”


    “程意女士,愿意和我,共度余生,白首不离吗?”


    程意一时失语,很快,她也单膝跪了下去,和时知许平视,抬手递了过去,


    “嗯,我愿意。”


    时知许笑了,她颤抖着手,托住了心上人的掌心。


    戒指套上的那刻,空中轰鸣,一声巨响——


    漫天的花瓣纷扬落下,泼天迷人眼。


    经年重逢的薄荷花,卸防相拥的洋桔梗,肆意热烈的红玫瑰……


    花瓣盛大,忠实记载了她们这段跌跌撞撞的奔赴。


    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她们湮没在花海中,对望,感怀,相拥。


    终于,确定了彼此的余生。


    肩上和头顶的花瓣,反复堆叠,程意单膝变成了双膝,却在要抱时知许起身的那刻。


    肩膀处的胳膊忽然滑落,重重砸在地,一滴浅色的血落下。


    坠落在玫瑰花瓣上,鲜艳欲滴。


    是时知许的眼泪,混着血。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作者有话说:真的不刀了,亲妈反复确认,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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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人声嘈杂,脚步混乱,血和泪从时知许的下巴滑落。


    最后的模糊一眼,是程意泪眼斑驳的侧脸。


    她紧紧抱住她,朝四周焦急嘶喊,白皙的脖颈青筋突起。


    场面很混乱,沈妍挡住人群,不让太多人涌到两人身前。


    程意伸长脖子,朝远处操纵无人机的霍思,大声呼唤着,胸腔剧烈起伏,巨大的不安快要溺死她。


    忽然,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程意忙俯下身。


    “别怕……”


    温柔好听的嗓音,穿过混乱,清楚地传入耳。


    时知许在她耳边,轻柔地说:“只是……有一点累了……能亲一下我吗?”


    “亲亲我,就好了……”


    她说得恳切,声音很低,带了惯常的小心翼翼。


    程意刚逼回的泪,再次灼烫眼眶,她俯身,在眉心落下一吻,唇抵住那人泛凉的额头。


    “只一下怎么够?我是你的夫人,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你答应我的,我们……我们要一起白头到老,听清了吗?”


    睫毛再也承受不了重量,程意闭了眼,豆大的悬泪无声坠下。


    时知许也闭着眼,感受到脸上的润湿,她颤了颤苍白的唇,笑着轻声说:


    “嗯,你的太太……她听清了。”


    场面被控制住,霍思指挥车队,带两人赶去医院。


    车队打着双闪,一队前方开路,一队左右护送。


    这一次,程意十分庆幸,霍家能有这支铺张惹眼的车队。


    医院长廊,程意鬓边散乱长发,她恍惚地望着手边的检验报告单。


    各类血液项目指标数据,后面跟着的箭头加加减减,让人眼花缭乱。


    程意唯一能看懂的,只有一行:


    [急性髓细胞白血病]


    时知许很聪明,刚有异常,便敏锐察觉出,果断尽快赶来医院,做了检查。


    程意耳边是医生庆幸又可惜的话,像是锈掉的机器,她缓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及时治疗的话,治愈率很高,可是经年累月的磨难,让时知许体质变得极差,和常年卧病的病秧子,有得一拼。


    治疗风险要比常人多得多,很可能会危及生命。


    而且以现有技术,战线会拉得很长,对抗过程很痛苦。


    沈妍在一旁,医生又同她讲专业术语,程意听不太懂,只能下意识捕捉能听懂的话语,拼凑起来:


    时知许之前打算当实验者,接受一项最新的白血病靶向治疗手术,来自今心的科研团队。


    如今,今心广揽青年科研人才,科研团队早已今非昔比,格外庞大。


    不仅研发了诸多国民子品牌,还每年动用大量经费,致力攻克绝症和顽疾,改良现有医疗技术。


    白血病,正好是今心步入正轨后的首批科研立项之一。


    是时知许亲自签字通过的,而程意的叔叔,便是白血病去世。


    这项最新的治疗手段,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高风险和显著高效的治疗效果,同时并存。


    天堂与地狱,仅仅一念之差。


    沈妍欲言又止。


    程意默了默,说:“我支持她。”.


    住院的日子,霍家人经常探望,霍思每日都来,后来怕扰时知许,被霍老爷子勒令,换成了三日一次。


    程意发现时知许并没有明显抵触的情绪,但和霍家人相处,还是冷冷淡淡的,通常靠程意斡旋关系。


    也有许多其他人拜访,很多都是时知许的老师、同窗和学生们。


    无一例外,都在自己的领域,有不小的建树。


    因此探望同时,这些人之中的大多数,也参与进时知许的术前探讨会议,小会议室慢慢换成了大会议厅。


    程意不懂这些,成了不耻下问的好学生,常拉着时知许团队的人,恶补营养学、免疫学、护理学知识。


    问题有的很专业,有的纯属道听途说,格外离谱,比如电子产品辐射是否会影响病情。


    尽管得到了否定答案,程意还是尽量不拿电子产品进房间。


    程意事无巨细地养时知许的身子,唯恐疏漏了哪里。


    私人病房,床头灯昏暗,程意侧躺着,被子半掖藏着一本《血液病家庭必备手册》


    像悬梁刺股,即将上战场的备考生。


    寂静深夜,窗外不知名的秋虫长叫着,掩盖过书页翻动的悉簌声。


    忽然,房间门把手松动。


    程意眼疾手快,阖书,塞进枕下,闭上了眼。


    一副熟睡模样。


    时知许轻轻推开门,一眼看到床上微凸的小山包,她撑着把手,没动,默默望着,眼中克制的缱绻,遮掩在黑暗中。


    放轻手脚,进了卫生间,她脱下了会议时穿的白大褂,喷酒精消毒,用七步洗手法,洗手,打湿了手腕的一串红绳。


    时知许抽出纸巾,摁压在腕间。


    这是程意特地到寺庙祈福,求来的红绳。


    这项最新的手术治疗,她是第四位试验患者。


    一向不迷信的程律师,嫌弃这个数字不吉利,到申城的某个寺庙,求了一串红绳。


    说要驱散不吉利。


    其实,不止这个数字不吉利,前面三位实验患者也并不幸运。


    有的扛不住术前的病理采集项目,有的再也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不过,前面的试验患者都是比她危重的病人,她的病类要轻微。


    时知许就是这么安慰程意的。


    刷牙漱口时,时知许吐出了一口血水。


    她最近牙龈的出血量愈来愈多,出血时间也变长。


    她习以为常地翻下马桶盖,坐上去,转着手腕的红绳,高运转的大脑放空了下来。


    只要抗下手术,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扛下去,时知许。


    过了一段时间,血腥味淡下去,时知许轻手轻脚地躺进有温度的被窝,怀里立刻钻进一个柔软的身子。


    程意梦呓一般,嘟哝了一句。


    时知许回抱,拍拍她,气音说:“我回来了。”


    程意轻嗯了一声,她其实还在装睡。


    最近的病理会越开越晚,程意不好劝,只能默默等时知许回来。


    可有次不小心睡着了,她醒来,从时知许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心疼。


    她学会了装睡,等时知许躺下,就像刚刚那样,第一时间抱住她。


    “回来啦?”程意装作睡眼惺忪,睁开眼。


    时知许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嗯,快睡吧。”


    “累不累?”


    “不累,只是听别人讨论而已。”


    时知许甚至不困,因为下午刚腾出空,就被程意摁着补了一场大觉。


    “哦。”程意看出时知许不困,其实她也不困。


    严格来说,这段时间,睡三个小时就够了,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筹备婚礼,在时知许正式化疗之前,程意拉着时知许拍了一套婚纱照,还共同制作了婚礼请柬。


    请柬上的婚礼日期,是手术成功那天起算,再加上最长的恢复期,也就是一年之后。


    等到手术那天,请柬已经发了出去。


    程意指着小山似的请柬,曾对时知许说:一个唾沫一个钉,这么多唾沫可都要发出去了,没法变了哦。


    程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她清晰的记得,在病危之际,连医生都宣告了抢救无效。


    是时知许的那声告白,拉回了她。


    程意私心想,时知许这个最守诺的人,一定会努力再努力,平安地挺过手术。


    因为她们说好了,程意预定了时知许的档期。


    一年后的那天,时知许要在亲友面前盛装出席,和她挽着手,在那场专属她们的婚礼上,迈入婚礼殿堂。


    既然睡不着,程意就掰手指,和时知许再确定名单。


    时知许不太懂这些人情世故,她拉过程意的手,摊平掌心,一边耐心听,一边细细描绘手纹。


    她懂一些手相。


    程意忽然停住,哼笑一声:“记不记得,你以前说我金星线和什么交叉,性/欲旺盛来着”


    “我也看了不少手相书,来,手伸出来,让我给时半仙掌掌眼。”


    时知许也轻笑,顺从地摊平,她看着程意侧着脑袋,闭眼摸着,还煞有其事地点头。


    “这个感情线嘛,不光长,还很单一,看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她又赞许一声,很大声:“嗯!生命线很长,看来要长命百岁,至于事业……”


    听着程意的话,时知许唇边的笑一直没下去。


    招摇撞骗的小骗子。


    其实她的生命线并不长,而程意的生命线要比她长得多。


    时知许对上程意那双明亮的眼眸,忽然翻身,长发倾泻而下,手撑在了程意身体两侧。


    像是要把这个人关在自己的世界,哪里都不让她去。


    程意笑着问:“干嘛?”


    她享受时知许难得的霸道。


    时知许很想吻她,可她尝到了口*腔淡淡的血腥,不愿让程意尝到。


    又很想亲昵程意,发狂的想。


    时知许寻到了程意的手,抵在头顶两侧,和她十指交缠。


    俯下身,鼻尖蹭着程意的耳后,脖颈。


    一下比一下痴缠。


    程意呼吸急促了起来。


    时知许不断气音,唤着身下人的名字,用最暧昧,最诚挚的嗓音。


    程意不厌其烦地应她,手上下抚摸着,那不久后会被剪掉的柔顺长发。


    感受到身下人起伏的柔软,时知许极力克制住自己,避开程意的敏感点,俯身将唇印在了程意的唇角。


    很克制,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时知许抿了抿唇,收回发沉的眸子,翻身躺回。


    “晚安。”


    在她怀里窝好舒适的位置,程意无奈又好笑,说:


    “行,睡。”.


    程意从没见过时知许病理采集的模样,只听时知许说是用仪器检测一下就好。


    说的轻描淡写,可每次麻药都足足让她睡上半天。


    直到程意瞒着人偷跑去,见到了浑身插满管子的时知许。


    时知许湮没在了仪器中,程意都快瞧不见她了。


    她踮起脚,只见时知许戴着呼吸机,嘴唇却仍青紫着,好似意识不清。


    机器滴滴作响,在疯狂吞噬她为数不多的生命。


    程意不敢看了,她放下脚跟。


    忽然,玻璃之隔,透过狭小的机器缝隙,程意猝不及防和时知许对视。


    那一瞬间,程意心脏忽然被大力捏碎了。


    她看到时知许嚅嗫着唇,眼里泄出心疼,下意识摆手,示意她。


    不要看。


    程意看懂了,不舍得再让她难过的意思


    程意转过身,离开了。


    那天下午,申城下了一场暴雨。


    程意孤身一人,来到一座山脚,山顶湮没在雨幕中,现出一座大庙,殿阁重重,庄严雄伟——是那座闻名遐迩的庙宇。


    通往的山路,三千阶梯,蜿蜒盘绕,望不到尽头。


    大雨瓢泼,香客络绎下行,所有人自行为她留下了最右边的山阶。


    在一面又一面面游动的伞中,程意逆着人流,一步一叩首。


    殷舒的友人恰好来祈福,认出了程意。


    匆忙赶来,殷舒想拦,可但凡拦一下、撑一下伞。


    程意就起身后退百阶,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再重新跪下,一步一叩。


    她说:别拦,会不诚心。


    殷舒难以置信,一向不信神明的程意,此时竟然和那些虔诚到发狂的信教,没有两样。


    殷舒没法,合上伞,陪她淋雨,打开手电,跟在她身后,尽管程意多次眼神示意她离开。


    程意每次跪下,便双手合十,默念什么。


    她不敢磕头,怕额头青紫,被时知许瞧见,她也怕她心疼。


    所以膝盖下跪的力度,格外重,重到暴雨声都遮盖不住。


    很快磕到膝盖处破了洞,露出青紫的膝盖,又很快,磨出了血,被雨水冲刷,流下漫漫长阶。


    那道愈发浓的血水,殷舒看得心惊又急。


    她从未见过意气又冷静的程大律师,如此狼狈疯魔。


    直到暴雨褪去,苍茫的暮色悄然合围。


    夜朗星疏,山道巍峨,有一束微弱的亮光,有人投身其中,不断起身下跪。


    阴冷的山风吹过,浑身湿透的程意战栗着,殷舒为她披了一件厚外套。


    程意这次没有拒绝,不能生病,她还要照顾时知许。


    起身愈来愈吃力,程意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昏过去,可眼神愈发虔诚。


    血淋淋的双膝正磕在最后一阶石梯的那一瞬,厚重钟声从天外悠远传来,巍峨苍穹中久久回荡。


    铛——铛——铛


    苍茫绵长,如旷古之音,震人心魄。


    洪彻天地的回钟声中,程意虔诚地磕了三下头,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弟子程意,诚心发愿,向众神祈福,求她平安一世。


    再求她轮回十世,皆如意顺遂。


    弟子愿不入轮回,倾尽所有,死生境遇,皆由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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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自那天起,除了时知许多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平安符,再没掀起什么波澜。


    日子逐渐逼近,手术前一天,程意终于和霍老爷子单独见上了一面。


    霍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白发稀疏,就像被霜染过的枯草。


    他已经衰老到无法站起来了,彻彻底底被困在狭小的轮椅上。


    程意进来时,霍老爷子打量她,露出欣慰的笑,一连说了几声:“好,好啊……”


    他给程意了一方檀木盒,里面是时知许惯常戴的佛珠,还有一份自愿赠与书,受赠人是时知许和程意。


    财产清单很厚,是他找专业团队足足清点了三个月。


    另外,他已经留给养子养女还有霍思足够的财产,只要不犯大错,足够接连数代衣食无忧。


    这份偌大的家业,是霍元从腥风血雨的家产争夺过来的,她的宝贝女儿也为此做出了无可弥补的牺牲。


    霍家,是他作为不称职的姥爷,留给时知许唯一的礼物。


    霍老爷子想了好多天,猜测这份家业到底是嫁妆,还是彩礼呢?


    最好是彩礼。


    但程意拒绝了,她没法替时知许接受,也看不透时知许如今对霍家的态度。


    霍老爷子是从家产争夺中,杀出来的佼佼者,对于宝贝女儿生下的外孙,却也拿捏不准态度。


    所以,他把那段尘封过往,全盘告诉了程意,这个将要和时知许厮守的伴侣。


    霍家千年名门世家,从古至今,不乏拜将入相、位极人臣者;霍家树大根深,主系旁系错综复杂。


    建国以来,主脉专攻祖宗起业的医学,旁系则到处开花,活泛在商界、学术界,甚至政界,隐隐有盖过主脉的苗子。


    霍元是主脉唯一的继承人,处在如此不尴不尬的境地。


    当初,霍姝和时书眠的自由恋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各支长老觉得实在有辱门风,旁系新锐一代借机扬言,要驱逐主脉,甚至已经暗地做好了掠夺瓜分的准备。


    当时前任家主已经病入膏肓,那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霍姝主动要求霍元将两人逐出家门,父女演了一场大戏,成功拉回长老们的好感。


    虽然放到现在谈,着实封建可笑,但放在那个年代,再加上世家熏陶,长老们确实看重嫡出。


    霍元苦心经营几十年,终于压倒旁系,还做出了惊动祖宗的举动


    ——整肃所有旁系,逐出北城,除了祭祀或重大事务,不许回来。


    “记得兮兮出生那年,我刚当家主,实在想念,偷偷跑去见了她们母女俩,她刚好满月,不像许多婴儿,刚出生,就好看水灵得紧,那时兮兮还没有名字,知许这个名字是我翻了许多字典取的,姝儿也觉得好听。”


    “满月抓阄那天,兮兮抓了听诊器,还贪心地抓了书本,听诊器啊……”霍老爷子笑叹:“是学医的好苗子,那天我把传家的佛珠,给了兮兮。”


    程意轻抿唇,都说时知许是医学科研难遇的天才,原来从小就有预兆。


    霍元哽了哽喉咙,“那次相见,是我们父女近十个月第一次联系,姝儿娇生惯养,从没和离开过我们那么久,还住在出租房内,我和她说,再等等,爸爸很快就能接你们回家。”


    “没想到这次相见,被抓住把柄,我的境遇愈发困难,姝儿和时书眠的工作也被那些人搅和黄了,于是我彻底和姝儿断了联系,去开辟海外市场。”


    程意蹙了蹙眉。


    这……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霍老爷子如此举动,似乎很欠妥当,但她不了解当年他的境遇,也没法多做评判。


    “等我坐稳位置,回国时,姝儿已经去世了,知许那孩子也工作了,那孩子很有出息,刚毕业,就有了自己的科研队伍,那天起我有了违背祖制的想法,我开始布线,整肃所有旁支,替她荡平所有隐患。”


    “知许认祖归宗那天,我要让我霍家祠堂正门大开,所有人皆来迎接下任家主,心悦诚服。”


    程意沉默了些许,消化着过大的信息量。


    “没想到我把一切告诉她,竟然是她去机场拦你那夜,我是个闷葫芦,知许那孩子也是,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推开过很多人,你是好不容易,看到了她的全部,仍然愿意留下的,谢谢你。”


    四合院那晚,时知许再次推开程意,程意没有口不择言,也没有一时冲动地离开,她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儿,选择联系霍家。


    一切才真相大白。


    程意扶住了颤颤巍巍起身的霍老爷子。


    他握住程意的胳膊,说:“我知道你们喜欢清净,放心,我这脉只剩你们了,家产运作我会交给靠谱的职业经理人,旁系之间在相互制衡,你们不用担心,想干什么就去干,当我倚老卖老,我这把身子也撑不了多久……”


    程意看懂了他眼里的殷切,默了默,她推着轮椅,亲自将霍老爷子送进了病房。


    时知许手执毛笔,正在誊抄佛经,是小武送的,其中正好有本《药师经》,适合生实病的人祈福。


    以往她背在身后的左手会转念珠,如今还给霍家,空落落的,倒有些不自在。


    放下毛笔,时知许看向门口来人,神情平静。


    这是她和霍元第二次独处,从前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有霍思充当润滑剂。


    霍老爷子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于是笑着点了一下头,操纵轮椅,从水果篮摘出苹果,笨拙地削了起来。


    这是他怕冷场,向程意支的招。


    在面对女儿的生命结晶那刻,他劝说时知许继承家业的腹稿,总会忘得彻底。


    家业和女儿,是横亘在他一辈子的大山。


    而时知许两项都占了。


    灯光有些昏暗,他费劲地盯着刀刃和断断续续的果皮,头也晕乎乎的,苹果还没削一半,额头冒满了冷汗。


    真是不中用了。


    “方便等会帮我剪头发吗?”时知许忽然说。


    明天就要手术了,她需要剪短头发。


    “啊?”霍老爷子忙放下东西,说:“方便方便,什么时候都方便。”


    “嗯。”时知许出门去拿工具,临走前给了霍老爷子一个新鲜橘子。


    “神疲气短,面色苍白,贫血了,最近多补充维C。”


    霍老爷子愣了好一会儿,剥开橘皮,清香四溢。


    他强抑下悲喜,一口接一口,在甘甜的橘瓣中,走马灯般闪过女儿短暂的一生和外孙苦命的过往。


    连同橘皮,他一并吃了下去,舌头刮着涩苦,眼眶不自觉湿润起来。


    他知道,霍家后继有人了。


    他也能有脸去见妻女了——


    作者有话说:终章还是想再慢慢打磨一下,决定分批放,听听反馈


    (主要实在不想被小可爱们拎刀相见,呜呜)


    请假两天,周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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