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废稿勿订待精修


    江面上黑咕隆咚,一艘沙船破雾而来。


    船头挂着的那盏油灯,昏昏暗暗的。


    沙船吃水浅,多桅并立,风帆层层叠叠,就算是平日里一沾船就犯怵的人,坐上去,也保准儿不会晕船。


    登一次船的船资,约莫是五百两银子。


    灰衣青年头戴笠帽,盘膝坐在舱角。


    他腰带上插着无鞘剑,薄薄的剑刃,雪亮得刺眼。


    路小佳低头剥着花生。


    花生壳儿裂开的动静,脆生生的,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听得真真儿的。


    那双剥花生的手很稳,那张嚼花生的嘴却很滞。


    细细咂摸,叫人心里头有种悲凉劲儿。


    路小佳自斟自酌,接连灌下几杯酒。


    要说这汾酒,喝着绵溜溜的,进嘴儿甜润润的,后劲儿却很大。


    可他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一杯愁酒下了肚,却叫他眼热心酸。


    汾酒很轻,轻得滑过喉咙,温吞吞的;


    汾酒很重,重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路小佳盯着杯中晃动的清酒。


    丁灵中死了。


    他本是自己心里拔不掉的刺儿。


    眼下这刺儿,已经被连根拔起,可路小佳的心里却落下个窟窿,小小的,深深的。


    好疼。


    比上一次缝针,还要疼,疼得他想哭。


    如果一个贴着『丁灵中』标签的赝品死了,那他这个真品该怎么证明自己是谁呢?


    他究竟算什么呢?


    路小佳很想问她一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而杀了丁灵中?”


    可是他又不敢听到答案。


    或许有些人,就像是海上的月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只能徒留遗憾。


    可思念这东西,越是想要抹平,偏生越发清晰起来。


    尤明姜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


    起初还能强撑着那点儿傲气,可一夜又一夜,思念终究是占了上风。


    路小佳几乎要熬不住了


    陆小凤掀帘而入,一眼就留意到了这个奇特的灰衣青年。


    对方笠帽压得极低,露出截儿尖下巴,嘴唇薄薄的,很伶俐,很傲气。


    面前设了张矮桌,上头摆着一碟干炒花生,一碟蓑衣黄瓜,一小碟苔脯,旁边是一壶上好的汾酒。


    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正端了只酒杯,杯子里盛着一泓清冽的酒水。


    此情此景,只消在矮桌上,再摆设一件古铜瓶插花,必有点睛之妙。


    “有趣。”陆小凤眼睛一亮,他的目光被这青年牢牢吸引,兴致盎然。


    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他一眼就看出,这青年绝不该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这时候,艄公小声提醒他:“这人脾气很怪,你不要理他。”


    对于艄公的提醒,陆小凤却不以为意。


    遥想自己初入江湖,年少轻狂,也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冷傲劲儿。如今见了这个灰衣青年,只觉亲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陆小凤走到矮桌前,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这位兄台,酒可不是这么闷着喝的。不如一起?好不好?”


    将酒水一饮而尽,轻搁下酒杯,灰衣青年声音冷冽:“不好。”


    陆小凤挑了挑眉。


    他笑容不改,掸了掸衣摆,自然而然地在灰衣青年对面坐下。


    路小佳抬眼。


    对面坐着个醒目的年轻男人,最醒目的是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小胡子。


    这人煞是厚脸皮,手里端起另一只酒杯,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没动,只是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现在认识了。”


    路小佳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陆小凤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不慌不忙地抿了口,“别板着脸呀,一个人喝闷酒已经够可怜的了。”


    帽檐下的阴影里,一道目光冷冷地射了出来。路小佳眼睛一斜,就那么睨着陆小凤,盯得陆小凤的后脊梁,差点儿都开始冒凉气。


    显然,这灰衣青年并不领情.


    见他不领情,陆小凤讪讪一笑,默默蹭起了那壶汾酒。


    路小佳端起酒杯,闷声不吭,一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兴许是喝得太急,那酒水呛进了气管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突然,一只手臂横了过来,硬生生夺走了他的酒杯,正是那个自称陆小凤的怪人。


    陆小凤转着他的空杯子,低声道:“小兄弟,你看起来有心事啊。”


    “不关你的事。”路小佳声音沙哑,伸手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这才发现,他的膝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繻。那条红头繻皱巴巴的,颜色不太鲜亮,还起了粗糙毛边,似被摩挲过千百遍。


    “啪嗒。”一颗泪珠儿,突然落在了那条红头繻上,慢慢洇出了深色的圆斑。


    陆小凤愣住了。


    这是……


    一个剑客的眼泪?


    他不由冒出些感慨,话也就跟着出了口:“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你懂什么?”路小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仰头,又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我什么都不懂。”陆小凤耸耸肩,“但我知道一个想醉死自己的人,要么是在逃避什么,要么是在惩罚自己。”他指了指路小佳,“而你,两样儿都占全了。


    一语中的,辩无可辩。


    路小佳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是酒劲儿涌上来了,也许是陆小凤的眼睛太过通透,也许因自己撑得太久……


    他突然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路小佳剥了颗花生,自报家门:“路小佳。”


    陆小凤怔了怔,意识到他想跟自己聊一聊,轻笑道:“哪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没这福气。”路小佳嚼着花生,自嘲一笑,“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是分道扬镳的路……”


    陆小凤挑了挑眉,伸手从他小碟里抢过一颗花生,剥壳后,抛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错,是一路顺风、康庄大道的路。”


    “一路顺风、康庄大道?”路小佳苦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如何作为一枚弃子长大,如何在仇恨中挣扎,又是如何在遇见尤明姜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子,我的表兄弟取代了我的位置。”


    路小佳盯着空酒杯,“我本该恨他。他鸠占鹊巢,他顶着『丁三少』的头衔对我作恶……他害了个无辜的人,他该死……可他现在死了,我反而……”


    陆小凤适时地给他斟满酒,然后接上他的话,“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尤其当杀人凶手是你最在意的人。”


    路小佳震惊道:“你怎么……”


    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深的秘密?


    “是这条红头繻的主人吧?”陆小凤指了指那条皱巴巴的红头繻,“能让一个剑客失魂落魄的,多半为了个情字。”


    船身轻轻摇晃,附和着陆小凤的话。


    路小佳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猜对了……她的确杀了他。”


    陆小凤听完,慢悠悠地剥了颗花生:“有意思。你气她杀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表兄弟?”


    路小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全是。”


    “那你气什么?”


    “我气她……”路小佳语气艰涩,“气她让我明白,这些年我所谓的隐忍和守护,不过是个笑话……我谁都护不住……”


    陆小凤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路小佳又懵又恼,他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道:“小路啊小路,你这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路小佳睁圆了眼睛。


    “害怕失去。”陆小凤难得地认真起来,“那个姑娘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你怕她又把你推回去,或者……怕她消失。”


    路小佳瞳孔骤缩。


    陆小凤给自己续了杯酒:“我有个朋友,叫花满楼。他总说,人生最大的坎儿,不是宽恕别人,而是与自己和解,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厮杀,对手是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路小佳的肩膀,“你要做的是与自己和解。”


    “你……”


    “我什么我?”陆小凤挟了筷子苔脯,塞自己嘴里,他给路小佳斟满酒,“这酒怎么样?这一遭儿你细抿。”


    路小佳抿了一口,皱眉道:“既不辣也不冲,挺甜的。”


    “甜就对了。”陆小凤笑道,“人生已经够苦了,硬要给自己找什么刺激,何苦呢?”


    路小佳怔了怔。


    这一次,他又喝了一杯,没再皱眉.


    陆小凤轻叹道:“去找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路小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我有什么资格……她杀丁灵中是为我报仇……我还生她的气……连站在她面前都不配。”


    陆小凤放下酒杯,直视他的眼睛。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杀你的表兄弟,不是为你,而是为她自己?你那表兄弟害人坠崖,你不生气,还不兴别人复仇么?”


    路小佳如遭雷击。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那她……不告而别……”


    “傻呀!她不跑,等着被围杀么?”


    说到这儿,陆小凤顿了顿,“还有,她和你一样,也在害怕。”


    路小佳颤声道:“……害怕?!”


    “对,她在害怕。”


    陆小凤一针见血,“你知道的,她在乎你,怕你为了你那点破事儿跟她反目……”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路小佳摇头,他轻轻将红头繻揣进怀里,红头繻贴着心口。红头繻似还带着尤明姜的温度,烫得他的心都在发颤。


    陆小凤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去找啊!”


    路小佳颓然道:“……我找不到她了。”


    陆小凤一把拉起路小佳,目光灼灼,“听着,这江湖拢共就巴掌大的地儿,人生三万天呢,只要你铁了心去找,就没有寻不到的。就算真的没找到,至少你拼过了,总比窝在这儿借酒浇愁强!”


    瞧着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路小佳不知怎的,忽觉得沉甸甸的心头,一下子轻了。


    “为什么帮我?”路小佳问。


    陆小凤眨了眨眼,悠然道:“我这人呐,就见不得美人落泪伤心。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那眉眼含愁的,我这心里啊,就跟被猫抓了似的……”


    这说得自然是玩笑话儿。


    “……多谢。”


    路小佳嘴角动了动,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儿,是这些天来头一回。


    他忽然觉得,这五百两的船资花得不算亏。


    陆小凤摆了摆手,“谢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废话。”


    路小佳整了整衣襟,说道:“我要找到她。”


    “这才像话,一见面,先抱紧她。”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知道去哪儿找她吗?”


    路小佳轻声道:“她是个小太阳,是光芒汇聚的焦点,很耀眼”


    陆小凤大笑道:“那还等什么?”


    “只要追着光走,总能找到你的小太阳。”


    “陆小凤。”路小佳用剑挑起自己的褡裢,利落往肩膀上一甩,他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有机会,请你喝酒。”


    “等找到你的姑娘,请我喝喜酒。”


    陆小凤眨了眨眼,举起酒杯,“祝你好运,江湖再见。”


    路小佳轻声道:“江湖再见。”


    说完,他飞身轻点江面,几个起落间,已然消失无踪。


    陆小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胡子,感慨道:“年轻真好啊,为情所困的样子都这么有趣。”


    他嘴里哼着小曲,给自己斟满了酒,又挟了筷子蓑衣黄瓜。


    艄公探进头来:“咱接下来去哪儿?”


    “庆元府。”陆小凤将酒水一饮而尽


    另外一边。


    尤明姜独自沿着巷子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篱笆小院。


    几枝腊梅伸出了篱笆墙外,花骨朵儿挨挨挤挤,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一缕缕暗香钻入鼻腔,竟将她心里的急躁给冲淡了几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正想轻触花枝,却听“吧嗒”一声,篱笆院门竟缓缓晃动了一下,原来并未上锁。


    小院深处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暖融融的甜香飘了出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尤明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


    馋虫在她胃里作怪,脑海里全是甜汤的影子,真想喝上一口解解馋。


    推开篱笆院门,她踏着台阶拾级而上,墙根儿处突然蹿出一大丛山茶,花瓣如丝绒般柔软,在这清冷的冬夜里,碗口大的花朵红得泼辣。


    不难看出,花主人对花儿呵护得很周到。


    她微微倾身,凑近去细细打量,突然,细微的衣袂窸窣声传来,一抹鹅黄衣角扫过门槛。


    尤明姜猛地一惊。


    她抬眼望去,只见来人是位温润公子。


    琼鼻星目,芝兰玉树,腰悬一枚羊脂玉佩。在山茶花怒放的瑰艳里,他淡雅的容光让人移不开眼。


    可惜,他的眼珠子灰蒙蒙的。


    尤明姜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那公子兀自低头浇花,仿若未觉。


    原来他看不见。


    他把瓷水壶捧在掌心里。


    壶嘴儿旁,那簇嫩蕊被月光一照,通体透亮。看着看着,恍惚间,那花儿竟像是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钻出来,生出来的,也不知是花儿长在了手上,还是手长在了花儿里。


    晚风惊得花影乱颤,枝头腊梅落下一瓣,恰恰跌在他的鬓边。


    尤明姜喃喃低语:“花神。”


    听到这话,他脑袋轻轻一歪,说道:“这位姑娘,可是闻着腊梅花的香味儿来的?”


    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冒失,赶紧转身就往外走,边道歉边说:“对不起,我迷路了,不小心闯进来……我、我马上就走。”


    话还没说完,她的肚子先抢了风头。


    “咕噜噜”,这一声叫得那叫一个响亮,就跟故意拆台似的。


    这一下子,尤明姜的脸颊烧了起来。


    那公子眉眼温柔,似没察觉到她的窘迫,轻声说道:“无妨,姑娘循这花香而来,便是与这儿有缘。姑娘想必是腹中饥饿,何不进屋饮一碗甜汤?”


    说完,他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还是温热的,打开后露出了雪白的糖糕。


    刹那间,糖糕的甜味儿直往人鼻尖钻,瞬间勾起了尤明姜肚子里的馋虫。


    那公子温润道:“先垫垫肚子吧。”


    尤明姜红着脸,抱拳一揖,接过那温热的糖糕,“那……那就叨扰公子了。”


    她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口感在口中散开。


    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那公子嘴角带着一抹浅笑:“在下花满楼,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尤明姜。”


    炭炉上煨着一盅红枣银耳薏仁汤。


    颗颗红润的红枣,圆润莹白的薏仁,还有新鲜饱满的银耳,统统被放在砂锅里,倒入清甜的山泉一起熬煮。


    琥珀色的汤水在砂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冒着绵密的蜜泡,热气裹挟着浓浓的甜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修长的手指搭在青瓷碗沿儿,花满楼盛了碗热腾腾的甜汤,端给她。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眉眼,只余唇角一抹清浅笑意:“喝些甜汤,小心噎着。”


    尤明姜吃完一块糖糕,伸手接过青瓷碗,舀起一小勺甜汤,才发现里头还搁了密匝匝的银耳。


    她心中一动,这样一朵通体雪白的银耳,就价值二十两白银。


    抬眸扫了一圈屋里头的陈设,只见案头摆着一组腊梅插瓶,博古架上错落着书画奇石,珠帘下摆了盆疏影横斜的老梅桩盆景,满室暗香浮动。


    尤明姜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自幼富贵之人,连一碗甜汤都如此讲究。


    “……明姜姑娘?”一声轻唤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尤明姜回过神,赶忙喝了一小勺甜汤,迟疑了会儿,试探道:“你请我进门,就不怕我是坏人?”


    花满楼笑着反问:“那姑娘呢?就这么放心喝我的汤?不怕我是坏人,在汤里下药?”


    尤明姜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嘿,那你怎地就笃定我不是坏人呢?”


    花满楼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姑娘身上有股郁金香的花香,这花粉是从海外运来的。”


    郁金香的花香?


    那把兜头撒下的香粉!


    尤明姜竟毫无察觉,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暗怪自己大意。


    “据我所知,这香粉的主人,绝非坏人。”花满楼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能和楚留香那般人物结伴而行的,想来也不是普通角色。”.


    楚留香?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江湖中人,谁又能完全避开他的名字呢?


    但她没有想到,原来那个爱吃鸡蛋饼的男人,竟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楚留香。


    很遗憾,她并非楚留香形影不离、并肩闯荡江湖的挚友。


    而是被楚留香以香粉来标记的“凶手”。


    想到这儿,尤明姜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万一是我伪装得好呢?”


    “我的眼睛虽看不见,却能觉出你没有坏心。更遑论,郁金香粉不是一般香料,楚留香做事向来小心,他用的东西,很少会到别人手里。”


    花满楼顿了顿,端起青瓷碗,抿了一口甜汤,笑问她:“那你呢?不怕我是坏人?”


    尤明姜夸赞道:“我就爱这世上好看的、心善的人。瞧见公子在月光底下浇花,我一下子就看愣了神,心里还直琢磨呢,这人莫不是从画里头走出来的仙人?”


    “夸一个瞎子长得好看,就好比跟聋子说他琴弹得好。”花满楼话里带着点儿笑意。


    “我夸的,可是你莳花弄草的妙手。”


    尤明姜边说边晃脑袋,引经据典,“何止是种出了花,分明是让这儿如桃源空谷,处处都有了生机,那公子当然就是自在的白驹。所谓‘①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嘛。”


    说到这儿,她赧颜一笑:“我打心眼儿里敬重公子,也欢喜公子这样的人……我说话唐突了些,公子不要笑话。”


    花满楼忍俊不禁:“姑娘,在下眼盲……”


    “所以呢?难道要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说什么‘怎敢误佳人’?谁要是能嫁给你,那可真是修来的福气。”


    尤明姜嘴角一弯,轻轻笑了,声音里还带着点儿打趣的味道。


    可没一会儿,她就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又长又沉:“唉,可惜喽,往后不管哪家姑娘嫁给你,怕是整天都要念叨个没完咯。”


    花满楼笑容一滞,就听尤明姜说得振振有词:“哪家女子要是嫁给你,保准儿整天把‘我家郎君’挂在嘴边,说个没完没了。可不就是念叨个没完嘛。”


    话音刚落,屋里炭火“噗噗”地冒了个小火星儿,似是被尤明姜的俏皮话逗乐了。


    花满楼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姑娘也太可爱了吧。


    她的话很纯净,不含一丝一毫的轻慢与冒犯,纯粹是发乎本心的欣赏。


    像春风里的铃铛,清脆又温柔。


    花满楼轻轻唤她:“……明姜。”


    “嗯?”尤明姜托着腮,歪了歪头。


    他轻声道:“谢谢你,想法子逗我开心。”


    花满楼“看”出来了。


    他看不见,心里却长了眼睛。


    听到花满楼这句“谢谢”,尤明姜手臂一松,脑袋险些磕在桌沿儿上。


    心思被他轻轻点破,尤明姜有点懵,又有点羞愧。她耳垂隐隐发烫,心底轻轻抽了口气:“我不该把他当作易碎品的……”


    花满楼得有多敏锐,才能察觉到自己刻意的逗趣儿?


    他又得有多大度,才能把自己的怜悯,当成暖心事儿,还温柔地向她道谢?


    心里翻涌着懊悔和忐忑,尤明姜低下头,却忍不住偷瞄他的表情。


    她小声说:“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尤明姜就想咬舌头。


    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说错了话,错了事,递出个皱巴巴的糖果,眼巴巴等着对方说“没关系”。


    花满楼忽然笑了,眼尾漾起细细的笑纹,他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茶壶上,稳稳地斟了一杯茶,推到尤明姜面前。


    茶杯不偏不倚,连一滴茶水都没溅出来。热热的茶水软化了这根不和谐的刺儿.


    尤明姜望着花满楼的眼睛。


    这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也是一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


    好想好想好想……


    好想让他恢复光明


    “……明姜?”花满楼的声音传来。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插瓶里的腊梅花,空茫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温柔的探寻。


    尤明姜垂下眼眸,声音低低道:“这腊梅开得真好。”


    “是啊,腊梅的香气很坚韧。”


    花满楼伸出手,抽出一枝腊梅递给她。


    尤明姜望着他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了那枝腊梅。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不太开心?”花满楼的声音很温和,却透着一丝关切。


    尤明姜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轻声开口:“花满楼……”


    她声音哽咽,努力在压抑着什么。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的鼓励。


    “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尤明姜深吸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是个铃医,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说不定……”


    她说到这儿,眼中燃起希望的小火苗,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花满楼愣了一下,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淡淡的光晕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的表情微微凝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淡淡一笑:“好。”.


    尤明姜坐在花满楼身旁,轻轻翻开他的眼睑,仔细观察着。


    银针刺入晴明穴,花满楼突然偏头避开了。这个细微的抗拒,让尤明姜的心尖微微发颤,她急忙放轻力道,“弄疼你了吗?”


    “不打紧。”他扯了扯嘴角。


    可她却瞧见,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玉佩,指尖轻颤,极力藏着不安。


    尤明姜检查着,心情越发沉重。


    她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握着银针的手,只觉着比平常沉了不少,沉甸甸的。


    末了,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针包里的银针发起呆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气声虽轻,却把屋里的热气都给叹没了。


    针包慢慢卷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写出来的字儿看着有些飘。


    不成想,花满楼忽然开口:“楮实子、枸杞子、五味子、菟丝子……”


    尤明姜下意识地看了眼药方,果然一模一样。她抿了抿唇,将药方缓缓地叠了起来,收进自己怀里。


    花满楼察觉到她的沮丧,反倒宽慰她:“无妨,在下已经习惯了。”


    光影洒在花满楼的脸上,他一笑,眉眼间就满是温柔。


    尤明姜望着他,心里生出敬意。


    她忽然觉得,花满楼的世界或许并非一片漆黑,而是另一种更安静的明亮。


    失明于他而言,似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这人明明目不能视,举手投足间却比许多明眼人还要从容。


    尤明姜已经做错了两回。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腰往下一弯,给他鞠了个躬,既是歉意,又是感激。


    感激他对自己胡闹行为的宽容。


    尤明姜说道:“我得走了,在这儿叨扰的时间可不短了,有缘再见。”


    花满楼轻轻点头:“有缘再见。”


    无论见或不见,缘分早已悄然生根.


    尤明姜跨出门槛,鞋底匆匆碾过一地花瓣,直到消失不见。


    花满楼把耳朵侧着,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模糊。


    周围又变回了老样子,安安静静的。


    蓦的,他耳朵一动,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花满楼微笑道:“陆小凤,你来得正好。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陆小凤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一抹促狭的笑,打趣道:“呦,这么开心,莫不是偷吃了蜜蜂屎?”


    听到声音,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


    那温润的脸上,笑意不但没散,却似雪里鹅黄,越开越盛了。


    他抬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动作优雅地放在桌上。


    陆小凤正渴得嗓子眼儿直冒烟,瞧见递来的杯子,二话不说伸手就接,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


    花满楼噙着笑,说道:“我吃没吃蜜蜂屎不好说,你那杯茶里,可是真的有蜜蜂屎。”


    陆小凤刚把茶杯搁下,听到这话,脸上先是惊了一下,也就眨眼的工夫,他回过神来,脑袋往后一仰,畅快地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眼睛瞟着花满楼,眼里满是打趣的意思,“要是真有蜜蜂屎,那这杯子可太有‘内涵’了,等会儿我得供起来!”


    灿烂的笑容照亮了整个屋子。


    花满楼神色淡然,眼中却透着几分温和,轻笑着问道:“说说吧,这次又碰上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陆小凤迫不及待地分享起见闻:“我跟你说,我遇到了个有趣的年轻人……”


    月光潺潺,茶香袅袅。


    连时间都变得温柔起来


    寅时三刻。


    双双娘面前是个沉甸甸的竹筐。


    筐里满是个头儿圆润的甜柿子。


    天冷也要谋生,这就是穷人的难处。


    她拢起冻得通红的手指,朝掌心呵了口热气儿,借着温热捂了捂耳朵。


    颤声吆喝着:“甜柿子嘞——”


    这是摔断腿的孩儿她爹,挨个儿挑拣和擦拭好的,生怕掺进个坏了卖相的。


    过路客总要解渴吧,那些富人说不定也要尝鲜呢……


    多少总有人掏出几枚铜板,买几个甜脆的柿子,叫她赚一点微薄的糊口钱。


    “娘,我饿……”偎在她腿边的女孩儿,细胳膊细腿儿,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尽管小脑袋围着槐米染的头巾,仍冻红了鼻尖儿,补丁叠补丁的夹袄拖到了膝盖。


    双双娘咬了咬牙,低头在竹筐里的柿子挑来拣去,终于拣了个微微磕碰过的小柿子,眼里闪过一丝肉疼,可是看了眼饥饿的半大姑娘,眼里的愧怍满溢而出。她含着热泪,将柿子皮仔细剥开,露出金黄的果肉,小心翼翼地递到女儿双双的嘴边。


    看着眼盲的女儿吃得欢实,一颗慈母心比热油煎还痛。


    双双咬了一口柿子,甜甜的滋味儿让她笑弯了眼睛,她吸了吸鼻子,乖巧地把柿子递到娘嘴边,“娘也吃柿子……”


    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娘不爱吃,乖双双,别噎着……”


    双双娘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然后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那夹袄有些年头了,里头的棉絮都板结了,硬邦邦的,可她还是想用自己破絮的夹袄留存住一丝暖意。


    “娘的小宝贝啊,你要是托生到富贵人家该有多好啊……”


    “大嫂,这柿子怎么卖呀?”


    双双娘低头给怀里的女儿掖衣角,忽然听见一道清润的嗓音在问价。


    她又惊又喜,心猛地一紧,赶忙抬起头。


    那声音的主人俯身挑拣柿子,一身鼠灰色短袄裙,背着竹编药篓。


    她一只手轻轻捏住柿蒂,将圆润饱满的柿子托起,仔细打量。


    “每个八厘哩,自家树上结的,甜得很哟。”双双娘声音沙哑却温和。


    她怀里的女儿轻轻一颤,那双眸子原是灰的,映着竹筐里红得鲜润的柿子,衬得眼神儿越发失了精神。


    双双咳嗽了两声,怯怯道:“大姐姐,我家的柿子很甜,很好吃。”


    尤明姜弯下腰,那双清亮的眼里,满是温柔。她凑近女孩儿,温热的手掌捂住女孩儿冻红的耳垂。


    “真的?”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笑意,生怕大声点儿会吓着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仰着脸,虽目不能视,可睫毛忽闪忽闪的:“我叫双双。”


    双双娘慌了神儿。


    她生怕这人对女儿有恶意,忙不迭把女儿往那件破夹袄里搂,恨不能把女儿藏起来。


    她家双双打小儿就在善意的谎言里长大,整天懵懵懂懂,全靠做爹娘的,处处护着、事事瞒着,压根儿不明白残疾意味着什么。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有人戳破这个谎言,只盼着双双能长久地沉浸在这份无忧里.


    看了眼妇人袖口磨出的毛边,又瞧了瞧小女孩灰暗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在柿子堆儿里。


    尤明姜心酸得不像话,“大嫂,这筐柿子……我全要了,您算算多少钱?”


    双双娘瞪大了眼,双手直摆:“姑娘,可使不得……”


    尤明姜怔了怔,温声道:“怎么了?”


    双双娘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多柿子,你哪儿吃得下呀。放坏了,怪可惜的。”


    瞧她这时候还把自己放在心上,尤明姜心里头软成了一汪水,赶忙说道:“大嫂,那就给我来六个吧,劳您给包一下。”


    双双娘松了口气,转身去找装柿子的篮子。小篮子都是双双爹的手艺,他动弹不动,就在家里煮了松针,用松针编了许多小篮子。


    刚一转身,就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双双娘脸色“唰”地煞白。


    只见对方抢走了装满柿子的竹筐,眨眼间,人已经晃到了巷子口。


    双双娘想追来着,却腿软得追不动。


    一时间天旋地转,双双娘只觉得天都塌了,险些以头抢地,昏死过去。


    这可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糊口钱……


    “啪嗒——”双双娘忽然瞧见一个包袱,轻轻落在自己的脚边。


    颤着手打开,里头装的是褡裢、两个油纸包、一套散发着特殊花香的厚实袄子。


    褡裢里装的是两贯钱,两贯钱已经够买一头小猪了,远远超出那筐柿子的价值。两个油纸包,一个装的是甜滋滋的糖糕,一个装着接骨续筋膏和三七药粉。


    另有一张药方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有字,但双双娘认不全,只能看懂个“目”字,寻思着这字儿指的大概是眼睛。


    难不成是对双双的眼睛有用?


    等回家给双双她爹瞅瞅,她爹识字多!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里头又惊又喜,“谢谢——”双双娘抹着眼泪,知道自己遇到好心的大夫了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庆元府行侠仗义,成功拯救穷途末路的一家三口,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布地奈德鼻喷雾剂32μg*120喷/瓶】


    【桉柠蒎肠溶软胶囊0.12g*18粒/盒】


    【以上为本次义酬。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②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世间万物,或许都讲究个缘法.


    拐过巷子口,前面就是一处河道。


    两岸是白墙黑瓦的房子,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划开了碧绿的水波,船家头戴笠帽,帽檐压得很低,手撑着一杆子长长的竹篙,慢悠悠荡了过来。


    指尖儿抵着柿子蒂旋了半圈,橙红果实在掌心腾起又落下,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光景,尤明姜先是一懵,随即笑得眉眼弯弯。


    她往岸边走了两步,歪着头,笑眯眯地等船儿挨近,作势要跳上船头。


    “唰——”竹篙虚虚一横,挡住了她,船家嘴里恶声恶气地说,“不渡你。”


    尤明姜眼波流转:“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不付船钱。”


    船家道:“就凭你得罪了我。”


    尤明姜道:“我不认识你,怎么会得罪你?”


    船家沉下了脸,恨恨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么?”


    尤明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


    她好不容易才强压下那股快要溢出的笑意,面上佯装不知情,板正着脸:“你到底是谁啊?


    船家沉默了许久,忽然猛地一把摘下斗笠,重重地掷在船头


    路小佳一抬头,就对上她促狭的目光。


    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恼怒:“你真讨厌——”


    话一说完,路小佳就已经后悔了。


    可说出去的话,就跟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前一刻还恨得要命,气得要命,这一刻,气焰已经矮了一大截儿。


    他这算怎么回事儿?


    尤明姜没往心里去,眼睛弯成月牙,大笑道:“就知道是你的贼船。”


    “哼。”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怦怦”跳得极快,不由觉得她十分可爱,但一想到她的可恶之处,又觉得不能轻易给她台阶下。


    想到这儿,路小佳又沉下了脸,冷冷道:“不要嬉皮笑脸的。”


    尤明姜脸上漾起了笑意,轻叹道:“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我一见到你,就打心眼儿里高兴,还不许我多笑一笑?”


    路小佳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撇了撇嘴:“你就会拣些好听的话儿来说。”


    “喜欢对你说好听的话,也不行吗?”寒风里,尤明姜耳垂冻得红红的


    天还没亮透。


    路小佳的灰衣早已被薄雾浸透了。


    他盼着这风刮得再狠些,最好能刮进骨头缝里,把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剔除干净。


    最好也狠狠刮一刮这个小没良心的。


    然而,真瞧见尤明姜冻得一个劲儿哈白气,路小佳那点儿怄气的念头,就像轻薄的蛛丝,早被寒冽的北风一卷而空。


    嘴上说着要让她长长记性,结果看到她泛红的耳垂,还不是心尖儿都跟着颤?


    “怎么,知道是我的贼船,还不麻溜儿上来?”


    路小佳微微扬起下巴,手自然地伸过去,等待着尤明姜把手递过来。


    尤明姜握住他的手,笑嘻嘻的,跳上了他的“贼船”


    舱内很暖和,摆了套擦洗得锃亮的木桌。


    桌上摆着一碟盐渍花生米、一碟蘸酱吃的蒸瓠瓜,一碟小个儿的热芋头,还有一道碗肥膘颤悠的梅菜扣肉。


    黄酒也温得正好。


    尤明姜搓了搓手,笑道:“我就想吃这口呢。”


    这顿餐食不讲究花样,偏偏这样粗拉拉的热乎劲儿最对她胃口,在他面前不用装样子,油汤泡饭能吃两大碗。


    她不馋那些精细点心,就爱撸起袖子来大块儿吃肉。


    肉要带皮肥瘦相间,蒸得油汪汪亮晶晶,配着刚出锅的米饭使劲压实了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饱足。


    花满楼的甜汤熬得润喉,可人家越是客客气气的,她越觉得嗓子眼儿发紧。


    谁叫她心里绷着根弦儿,连嚼块儿糖糕都不怎么自在。


    尤明姜取出那枝腊梅,轻轻递了过去,嫣然道:“③聊赠一枝春。”


    路小佳瞪了她半天,伸手接过腊梅枝来,忽又长长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


    酒水斟满,酒碗里荡漾着涟漪,路小佳轻轻与她碰了碰酒碗。


    这样一碗佐以姜枣来温好的黄酒,滋味儿很美,要是下了肚,浑身都会暖融融的。


    足以雪化云舒,冰隙尽消.


    黑暗再长,太阳总会出来。


    他追着小太阳的脚步,


    而他是小太阳的影子。


    这一次,他不再活在丁家的阴影里。


    路小佳终于学会了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双双:《我靠孔雀翎黑化成终极BOSS》女配,身畸残疾,双目失明,爱人是高立。


    [好运莲莲]引用①:“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出自《小雅白驹》。


    [好运莲莲]引用②:“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出自古训《增广贤文》。


    [好运莲莲]引用③:“聊赠一枝春”出自南北朝陆凯的《赠范晔》


    [好运莲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出自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绿心]25.4.14修改:根据前期修改,结合小路的身世命运和人设,补充剧情,使cp感情线更流畅[绿心]


    [摸头]被楚留香撒了花粉的厚实袄子,明姜转送给了双双娘,注意明姜已经换了衣服(鼠灰色袄子);路小佳管杯子里的汾酒叫清酒,不是笔误,是因为汾酒是清香型白酒,清爽的酒,叫汾清[爱心眼]


    第42章 废稿


    尤明姜没有牛饮急灌。


    她一口一口的,慢慢抿着这碗黄酒。


    除了不愿辜负这壶手酿的坛陈花雕,还有一丝丝“近乡情怯”的尴尬。


    两个人分别的时日,其实并不算太久。


    不过是辗转了一个深秋,不知怎地,互相望着彼此,却像是陌生人一般生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哽在了喉头。


    她佯装在品酒,实则偷偷瞄着路小佳。


    只见青年盘腿坐在她的对面,将那枝腊梅花斜插在豁口的土陶瓶里。


    腊梅的阵阵幽香,混着汾清的酒香,从他身上溢了出来。


    他大抵是喝了不少的汾清,浑身被侵染了一股青苹果味,还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冷香,犹如大雪覆盖的空寂森林。


    “你……”尤明姜晃了会儿神,开口又停住。


    她极少这样犹豫。


    正在踟蹰间,她面前的小碟儿里多了一只蒸得软糯的小艿芋。


    “我什么?”路小佳端起那半碗酒,琥珀色的半碗黄酒,轻轻晃荡着。


    这个当口儿,原该其乐融融的,她也不想搅了这好光景儿。可她心里揣着事儿,左不过早晚都要说破的。


    尤明姜摩挲着碗沿儿,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儿挑明了:“丁灵中是我杀的。”


    “我知道。”路小佳抿了口酒,喉结滚动。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尤明姜勉强扯了个笑,笑意未达眼底,“拔剑吧。”


    “我为什么要拔剑?”路小佳仰头,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搁下酒碗,碗底儿触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尤明姜抿紧唇,硬生生把喉咙间的酸涩压下去,苦笑道:“明知故问……”


    路小佳望着她,轻叹道:“可惜我做不到。”


    尤明姜呼吸一滞。


    “你做不到,难道你不要兄弟情义了?”


    “兄弟情义……”路小佳突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释然的笑。


    路小佳对丁灵中的感情很复杂,细究起来,大抵是“恨其作恶,悲其堕落”。


    更遗憾的是,叫尤明姜抢了先,最该一剑了结丁灵中的人,是他。


    是他和丁家这段纠葛错乱的关系,早就该做个了结了;是他没有权衡好,明知她遭了罪,明知丁灵中作了恶,却瞻前顾后,异想天开,才逼得尤明姜不得已出了手。


    所以,尤明姜没有错。


    如果真的要怪谁,那就怪路小佳自己。


    想到这儿,路小佳摇了摇头:“丁灵中不是你杀的。”


    只当他是没有办法接受事实,尤明姜咬牙道:“人是我杀的,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路小佳坚持道:“我说了,人不是你杀的。”


    “路小佳……你……”尤明姜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擂。


    “因为人是我杀的。”手指勾住衣襟,往两边扯开。衣衫顺着肩膀滑落到他的手肘处,袒露着精壮的上身,他锁骨凹陷,肌肉并没有夸张的隆起,薄而韧的胸膛上,遍布着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痕。


    尤明姜眼角一颤。


    她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条线,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胸口的那道新疤上。


    那道泛着红的新疤,狰狞得跟蜈蚣似的。


    路小佳仰头灌了口酒,酒水顺着下巴,淌过那道疤,刺得生疼。


    这一剑是丁乘风给的。


    早在陆小凤劝说他之前,路小佳已经在丁乘风那儿,揽下了杀死丁灵中的罪名。


    从今往后,他与丁家的恩怨已了。


    这世间,再也没有“丁灵中”了,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


    尤明姜的喉头哽住了。


    她颤抖着伸手,指尖儿悬在那道新疤上,她虚抚而过,描边儿似的,终究没敢落下去。


    她想过无数种情形,想过无数种可能。


    想过他的愤怒、他的质问、他的刀锋相向;想过路小佳会冷笑拔剑,说“恩怨已了,江湖不见”,甚至想过这是他设下的鸿门宴……


    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样。


    “……很痛吧?”尤明姜垂下头,眼泪砸在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怎么流泪了?”路小佳拢好了衣襟。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是我欠丁家的,是流在我血脉里的因果,不得不还。”


    说完,路小佳身体前倾,伸手擦过她湿漉漉的眼角,尤明姜怔怔地瞧着他,没想到这个他人眼里的冷血杀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你现在……”她嗓音微颤,“不欠了?”


    “我欠的,早就还清了。”路小佳看向她,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倒是你,”他低声道,既像安抚,又像试探,“杀他,是为了我?”


    尤明姜睫毛一颤,别过脸去:“……不全是。”


    路小佳收回手,低笑一声,也不拆穿。


    尤明姜眼眶发热,斟了满满一碗黄酒,双手稳稳地端起来,轻声道:“我自罚三碗。”


    路小佳怔了怔。


    她猛地抄起酒碗,仰头便灌。


    酒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咳咳咳……”她手上不停,灌得更狠了。


    路小佳脸色忽地变了,伸手按住她的腕子,“别喝了。”他声音低低的,却不容抗拒。


    尤明姜摇了摇头:“丁灵中该死,我始终不觉得自己理亏;我罚酒,只是我觉得,自己害你伤心了,那便给你个交代。”


    路小佳定定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轻轻说道:“既然丁灵中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要活在仇恨里?你已经给了所有人交代……”


    “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能不能给我个独属于我的交代?”


    尤明姜怔了怔,沉吟了片刻,询问道:“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交代?”.


    河水“哗哗”拍打着船舷。


    “这酒里,藏着世间最无解的毒药。你刚刚喝下了肚,就再也逃不掉了。”


    尤明姜先是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轻声道:“这可真是妙极了!你不也喝了这毒酒?要死,咱们就一块儿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路小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是你说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一字一顿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以后,你可别想甩开我。”


    尤明姜的脸色僵住了。


    敢情在这儿等着她呢,早知道就不这么冒失搭话了……


    尤明姜慌了神儿,急忙别过头,眼睛滴溜乱转,就盼着能寻个由头岔开话题。


    她声音忍不住打颤:“你刚才说这毒药世见最无解,好歹得有个名儿吧?”


    路小佳悠然道:“相思。”


    相思,可不就是一种毒?


    这毒压根儿就没解药,就跟长在骨头缝儿里似的,一点一点啃噬着人心.


    这俩字儿一钻进耳朵里,她的心坎儿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下想装糊涂都没门儿了,人家都把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


    “路小佳,你冷静些……”尤明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以后要走的路,很难走,你不该与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路小佳打断她的话,“我不够慷慨?”


    “不是。”八十万的钱引,不可谓不多。


    “我还不够强?”


    “不是。”他在江湖里,已属一流高手。


    “我不够英俊?”


    “不是。”


    路小佳的皮相不俗。


    他眉骨生得高,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偏生了对儿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平添了几分倦怠似的脆弱,冲淡了他冷冽的底色,既艳又煞。


    “你对我很重要,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关……”尤明姜想了想,就要故技重施。


    路小佳却已抢在她前头,截住话头:


    “义结金兰的法子,在我这儿可不管用……难道你对我一点儿喜欢都没有?”


    他忽然轻笑一声,“明姜的性子我还不晓得么?若是心里厌着谁,莫说是独处一室,就是多瞧上一眼,都觉得硌得慌。”


    尤明姜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路小佳。”


    “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在景阳冈的雨夜里,在龙虎山的悬崖边,在芦苇荡的月色里,在你死死拉住我的那一瞬间……可你能明白吗?仅凭这些喜欢,还不够……”


    路小佳摩挲着碗沿儿的手指,顿了顿。


    酒面映出他微微晃动的倒影。


    “和对傅红雪的喜欢一样吗?”他俨然没有听进去,关注点跑偏了。


    他问得随意,眼神却紧锁着尤明姜。


    “不一样。”尤明姜轻叹着摇头,“对他,是怜惜。对你,是看见另一个自己。”


    路小佳忽然笑了。


    “真好。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喜欢我,你还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睫毛挂着一滴水光,路小佳轻声道:“小时候,有一回上街,我跟师父碰见了我爹给丁灵中挑了柄金如意……那天晚上的红烧肉,是我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尤明姜没说话,抬手接住了他的眼泪。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角的水光。


    路小佳愣了一下。


    好温暖。


    他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牵挂的。


    既然有了,就不会放手.


    路小佳嗓音沙哑:“还记得那颗杏仁么?”


    就是二人分食的那颗杏儿的种仁。


    “记得。”


    尤明姜一怔,随即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那颗用帕子包着的杏仁。帕子掀开,那颗依然完好的杏仁,表皮变得更加干燥,也更加光滑,泛着蜜样的光泽。


    “在这里。”尤明姜将那颗杏仁递给他。


    路小佳的手掌覆上来,却没有立即取走。


    杏仁在俩人交叠的掌心里微微发烫。


    “原来你一直……还留着。还记得我说过,只要你愿意给他机会,他可以生长成一棵杏树么?”路小佳低头,缓缓合拢手指,“听说杏仁要埋得深些,等明年开春……”


    尤明姜抽了抽手,故意装傻充愣:“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小佳抬眸,眼神暗了暗,毫无预兆地欺身而上。


    尤明姜一怔,下意识以为他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顺从地微微侧耳。


    路小佳突然凑近,冷不丁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吻。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吻落得很轻,却惊得她往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舱。


    “你……”她脸颊火辣辣的,呆呆地望着他,俨然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船篷下浮着一汪水光,轻轻颤着。


    她的耳垂红得厉害,像是要滴下血来。


    路小佳一吻得逞,终于从她的掌心里,取走了那颗杏仁。


    “这就是我要说的。等来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看这颗杏仁,生根发芽。”


    尤明姜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冷静。


    她别过脸去,脸颊红红的:“我说过了,我很喜欢你,可这种喜欢还远远不够。我并不想做那种被人埋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的杏仁,我要随风飘远,落到更肥沃的土壤里。”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


    路小佳又向前一步,见她仍要后退,目光灼灼道:“但你要明白,无论你飘向何方,你都不会失去我。”


    “你得到的将是一颗与你一同生根发芽的杏仁。”


    “哪怕你飘过千山万水,我也要落在你身旁的泥土里。”


    路小佳这人执拗得很。


    如果选择了他,他就再也不会放手。说不定,会连累他。


    思来想去,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嘴唇轻启。


    下一刻,拒绝的话儿就要脱口而出。


    路小佳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子梅菜扣肉,不由分说地送到她嘴边。


    “烫……”她含住颤巍巍的肉片,尾音被酱汁染得黏稠。


    刚咽下去,就瞧见路小佳的筷子蠢蠢欲动,又夹了一筷子肉片,塞到她嘴里。


    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一连吃了几块儿,她连忙摆手:“你让我考虑一下,还不成么!”


    路小佳一听,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不满意道:“你可别拿这话糊弄我,就凭以往咱俩打交道的经验,你所谓的考虑,实际上就是想找借口逃避。”


    他忽然倾身,船舷外浮动的水光落进眼底,“总该轮到我讨个彩头。”


    尤明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这次真不一样,我保证。”


    路小佳双臂抱胸,一脸正色:“除非你肯好好琢磨琢磨咱俩的事儿。”


    尤明姜哭笑不得:“你这不是硬来嘛,非得让牛喝水,牛不愿意还硬按头!合着你这就是逼着我答应呗?”


    “你可是会错意了。”路小佳轻轻摇头,傲然道:“我不过是要你认认真*真地,将我这颗心瞧个分明。横竖日子长着呢,你只管慢慢儿地考验。”


    尤明姜眼珠一转,试探着抛出个难题:“要是我的考验太难,你完成不了呢?”


    路小佳伸出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我知道,我愿意等你,我等得起。真金不怕火炼。这次不行,我就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就不信,还过不了你这关!”


    没想到,路小佳还挺犟的。


    尤明姜叹了口气。


    见她还是心存疑虑,路小佳伸手,将尤明姜揽入怀中。他在心里默念,“她的手……既然叫我握住了,就再没有松开的道理。”


    她微微挣了挣,路小佳的手臂纹丝不动,反倒收得更紧了些,“别动。”


    路小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声音低哑,吐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船舱内忽然安静得可怕。这小小的船舱里,竟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尤明姜微微一怔,身子僵了僵,继而便松软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


    那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咚咚地响,又沉又稳,一声声敲在她耳畔。


    “如果……”路小佳突然说,“如果离开了你,我或许不会快乐,或许会。人生三万多天,可能会难熬些,但是总能熬过去的。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的怜悯。如果你铁了心不要我,我又怎么会勉强你呢?”


    尤明姜忽然唤他:“路小佳。”


    “嗯?”


    “三万多天太短了。我想活四万天、五万天,越长越好。”


    炭盆爆出一串儿火星,照亮他骤然亮起的眼眸,路小佳忽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就当你答应了!”


    “嗯。”尤明姜冲他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我跟你说说对你的考验。”.


    路小佳笑了起来,将耳朵凑近尤明姜。


    “你可不许反悔,不管我提什么要求,都得全力以赴。”尤明姜声音轻柔道。


    路小佳点了点头道:“绝不反悔。”


    尤明姜轻轻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缓缓开口:“我要你……”


    路小佳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屏气敛息,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字。


    说时迟那时快,尤明姜在他的耳垂上狠咬了口,尖利的小虎牙刺破了他的耳垂,激起一串绵密的血珠,顺着颈侧缓缓滑入衣襟。


    路小佳浑身战栗,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后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他眼尾溢出水光,喘着粗气,伸手就要去抓尤明姜的胳膊。


    尤明姜早已飞身出舱,借着水面上的竹篙,脚下几连点,轻盈地飞到了岸上。


    她哈哈大笑:“你小子想占我的便宜,还嫩着呢!”


    路小佳站在船头上,看着她毫无留恋、转身离去的身影,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叫她给自己一个机会,那他真的是没有机会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岸边传来了喊声:“喂,你听清楚——”


    “我的考验就是,在别人找不到我的时候,找到我。”


    “三次,就算你过关了!”


    路小佳惊喜地抬起头,正瞧见她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他喃喃道:“三次……不管是三十次,三百次,三千次……”


    眼神越来越笃定:“我都会找到你。”


    翌日,胭脂铺子。


    柜台不过三尺来宽,排着一溜儿的胭脂扣,叶开斜倚在榆木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目光定定落在丁灵琳身上。


    丁灵琳挑起口脂来最是仔细。


    她抿着嘴,俯身挑拣口脂,指尖轻蘸了点儿莹润的膏脂,在手背上试色。


    掌柜娘子是个舌灿莲花的伶俐人,哄得丁灵琳眉开眼笑,兴致愈发高涨。


    “姑娘,您瞧瞧这‘石榴娇’,颜色鲜亮,涂在唇上,就像那熟透的石榴籽,娇艳欲滴;还有这‘嫩吴香’,淡雅清新,最衬您这样的美人儿了……”


    突然,门帘子“哗啦”一声响动,裹挟着一阵凛冽冷风灌了进来。


    掌柜娘子迅速转身,笑脸相迎:“贵客临门呐,客官看些什么?咱这儿的胭脂啊,是整个庆元府最时兴的。石榴娇、嫩吴香、圣檀心、万金红……”


    路小佳怔了怔,掌柜娘子的话在他耳边打着转儿,原以为胭脂便是胭脂,不过是女儿家脸上那点红白事,哪儿晓得还有这许多讲究。掌柜娘子说的什么“石榴娇”,什么“嫩吴香”,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上下打量他的穿戴,见是个年少多金的小郎君,掌柜娘子暗自想着,八成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果然。


    “要最好的。”路小佳声音清冽,说话简短干脆,“最贵的。”


    “那就是要甲煎口脂了。”掌柜娘子眼睛一亮,暗喜一笔丰厚的生意即将落定。


    “客官是要添妆,还是求聘呀?”


    这又是什么讲究?


    路小佳心里头倒踌躇起来。


    “送给心上人的?”掌柜娘子眨了眨眼睛,眼里透着一丝狡黠。


    他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听闻是买给心上人,掌柜娘子笑得愈发殷勤,脸上的褶子都透着股热乎劲儿,她取出几样描金绘彩的胭脂扣。


    有的绘着鸳鸯戏水,有的是并蒂莲花,还有的是龙凤呈祥。路小佳目光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一个芍药结香的图案上。


    “①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掌柜娘子有意卖弄两句,摇头晃脑,颇为得意,“这芍药结香的图案,代表着情有独钟,最适合送给心上人。”


    路小佳犹豫,芍药虽有情有独钟的寓意,但花期短暂,容易枯萎,似乎不太吉利,也少了些长久的意味。


    掌柜娘子见状,连忙递上一只红豆桃花,眼神里满是期待:“红豆代表相思,桃花寓意美好,这是最热销的。”


    路小佳的眉峰才稍稍舒展,刚有些意动,听到“热销”二字,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抵触:怎么可以让她用这等烂大街的款式?


    他左右环顾一圈,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台面,问道:“有没有大雁图案的?”


    大雁是忠贞之鸟,品性高洁,朋友之间也可互赠,她自然没有借口不收.


    叶开和丁灵琳对视一眼,同时转身。


    那道逆光立着的熟悉身影……


    不是路小佳是谁?!


    这是什么猛虎嗅蔷薇的戏码?!


    两人惊得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新买的胭脂扣跌落在地,望着路小佳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丹凤眼,丁灵琳喉咙一紧。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亲三哥。


    那个朝夕共处的养哥,待她如珠似宝;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哥,对她小心翼翼。


    他们两个都是“丁灵中”。


    爹的信里说,眼前这个真正的“丁灵中”,杀死了那个收养的“丁灵中”……


    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


    即便爹在信里说,路小佳亲口承认是他杀了三哥,丁灵琳依旧无法恨他。


    那个三哥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时候,路小佳在哪儿呢?他出生就被调换,成了江湖杀手荆无命的徒弟,或许是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窥丁家人的“团圆”和“幸福”吧?赶上逢年过节和他的生辰日,路小佳是不是眼巴巴等着一碗清汤面呢?


    路小佳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呢?


    他从小到大,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冷不防扎进她的心窝里。


    一直以来,丁家从来就没端平过这碗水。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请原谅她这份儿小小的自私吧。


    丁灵琳心里的天平,情不自禁往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这儿偏移了几分。


    “路……哥?”丁灵琳轻轻唤了半声,尾音却化作一声哽咽。


    路小佳薄唇微抿,轻轻“嗯”了一声。


    瞥见他耳垂上那枚殷红的齿印,一旁的叶开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出口点破。观路小佳身姿舒展,双肩自然下垂,并未郁郁寡欢,并未沉溺于怨恨,叶开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叶开听丁灵琳说了来龙去脉。


    他很意外,路小佳竟然会替尤大夫顶罪。


    虽有仆从亲眼看到了行凶的是一名女子,可奈何路小佳言之凿凿,丁家也别无他法,总不能失去了一个养子,再杀自己的亲儿子吧?


    这些年来,丁乘风替丁白云遮掩得够多了,路小佳替丁灵中承受得也够多了。


    既然路小佳甘愿担下这罪名,丁家自当缄默如金,可碍于痛到癫狂的丁白云,路小佳以后再也回不去丁家了。


    当然,路小佳他看起来也不想回去了。


    “丁灵中”的身份,已经彻底死去了。在丁家和尤明姜之间,路小佳选择了后者。


    叶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湖本就是个是非之地,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一丝温暖,已是不易。


    江湖中人各有执念。


    强求真相,反倒落了下乘。


    有些事儿,本就是雾里看花才最相宜.


    唯独有一点,叶开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


    傅红雪与尤大夫,不该是一对儿的么?


    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路小佳?


    路小佳和尤明姜这俩人,平时并无太多交集,怎么反倒走到了一起?


    啧,这世事无常,实在让人摸不透.


    路小佳将胭脂扣塞进皮褡裢,这才抬头看着两人,淡淡道:“走吧。”


    他随手抛起一粒花生,嘴角微微上扬,“今天请你们喝一杯。”


    这时候的他,心情格外舒畅。


    他也想与血浓于水的亲人,分享这份难得的喜悦.


    酒馆里,炉火正旺,火苗在炉膛里欢快地跳跃,暖意融融。


    昏黄的酒在杯中轻轻晃荡,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烤肉的香气。


    路小佳忽然道:“今天我很高兴。”


    叶开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


    丁灵琳打量着路小佳,只觉得他今日有点儿奇怪,深思熟虑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继续吃花生。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


    当你一无所有,当你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时候,你只能紧紧握住手中还能抓住的东西。


    比如说,花生。


    见他眉眼舒展,丁灵琳忽然觉得心头一轻,她抬手拢了拢鬓发,释然一笑。


    看来这个三哥已经放下了执念。


    只要他过得好,就够了。


    想到这儿,丁灵琳诚挚道:“为你高兴。”


    路小佳怔了怔,向来散漫的肩线绷得笔直,深深地看了眼这个亲妹妹。


    路小佳举起酒杯,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眶,强忍着哽咽,轻声道:“谢谢。”


    他仰头,一饮而尽。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轻轻砸在他的手背上。


    那大抵是一滴酒吧。


    一滴滚烫的、隐忍的、真挚的酒吧.


    又推杯换盏了一会儿。


    路小佳无意中瞥了一眼丁灵琳。


    眼尖地发现,丁灵琳即便是大冬天的,手脸依然细嫩,没有一丝皴裂的迹象。


    他不由想起了尤明姜。


    近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会联想到她。


    尤明姜的耳垂,冻得红红的,那双结着薄薄茧子的手,素来只用一罐儿自配的紫云膏。紫云膏的原料,净是些最不起眼的药材,工艺最上乘的,也不过是三五十文钱。


    想到这儿,他心里泛起一丝丝不落忍。


    尤明姜是个矛盾的人,她明明没有太多的欲望,眼神儿偏偏又充满了野心。


    她总是对自己将就,还压根儿没觉着这是将就。对她来说,一盒紫云膏三五十文钱,这价儿都能换来半担白生生的大米!


    她八成会笑嘻嘻地说:“在这世道,寻常人家不敢想的事儿,怎么不算是顶顶奢侈的享受?”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


    路小佳越想,越觉得心里酸酸的.


    路小佳喝了杯酒,假装不经意地问丁灵琳:“你平日里都搽些什么?”


    “杏仁蜜呀!”丁灵琳献宝似的取出个小瓷盒,指尖蘸了蘸雪白的香膏,在手背上轻轻点涂,“不管哪里皴了,杏仁蜜最管用。”


    说着,她轻轻捏了捏叶开的鼻子,娇嗔道:“我的杏仁蜜都用完了,这次去扬州一定要买,你可别装忘了!”


    叶开苦笑,无奈地摇头道:“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


    路小佳耳朵泛起可疑的红,又支支吾吾地问:“除了杏仁蜜,你们女孩子都用些什么?”


    说到这儿,丁灵琳就比较警觉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他莫不是中了什么邪?


    还是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来,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小路哥有了心上人?!


    丁灵琳不动声色,如数家珍地介绍:“还有螺子黛、蔷薇水、桃花玉面霜……”


    路小佳静静听完,喝完一杯酒,忽然起身,酒钱叮当落在柜上,转身离开。


    叶开揶揄道:“喂,不问问丁大小姐,这玩意儿贵不贵?”


    路小佳淡淡一笑,洒脱道:“不必。”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不在乎这些物件儿贵不贵,只要能让尤明姜笑,花再多银子又何妨?


    眼下,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见到她。


    路小佳在成衣铺子里定了暖耳,毛绒绒的,看着就暖意十足,不冻耳朵。他想着,她戴上这个暖耳,就不会再被冻红了耳垂.


    路小佳仰头看了看阳光。


    那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脸上。


    冬日的阳光,总像是匆匆过客,还没来得及驱散寒冷,便被云层遮挡。但它洒下的那片刻光亮,却足以让整个世界亮堂起来。


    路小佳心头滚烫,一骑快马而去。


    马蹄在官道上扬起一溜儿轻尘。


    风里飘来炊烟的味道,混着不知谁家院里早开的腊梅香。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或许是一条荆棘塞途,或许是一方世外桃源,路小佳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一定站在那条路的尽头,等着他,共赴的未来。


    所谓的未来,从来不是抵达某个地点,


    而是终于找到值得全速奔赴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引用①:出自唐代诗人王贞白的《芍药》。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1,“涵涵涵”灌溉营养液+20,“醉生梦死”灌溉营养液+7,“恏白”灌溉营养液+1[红心]


    [青心]25.4.23修改:初版明姜没有杀死丁灵中,修改版里明姜杀死了丁灵中,这点儿需要圆上“丁灵中被杀”引发的蝴蝶效应。[捂脸笑哭]路小佳在原作里拥有1/2上帝视角,他唯独不知道的是叶开才是真正的白天羽之子。[无奈]丁家是太阳,路小佳是影子,路小佳对自己的定位是家族守护者,丁家人再怎么不好,路小佳也不会去动手的[捂脸笑哭]而且,他在家族仇恨的理念上和叶开是一致的,和傅红雪是相悖的。剧情努力铺垫了很多内容,包括陆小凤去开导小路,包括小路的行为逻辑要尽量不OOC。除非是反派杀了丁灵中,否则必须要把主角动机写得非常合理,而且过了小路那关,否则CP绝对不可能快捷键通向HE,这是我浅显的个人感悟[青心]


    [青心]小设定:人物会因为好感度而站队不同。就像胡铁花优先站队楚留香,叶开会优先站队傅红雪。人物会因为好感度的不同而作出不同的选择[青心]


    第43章 废稿


    寒冬腊月,东南海面。


    海风透着一股咸涩的腥味儿。


    楚留香坐在甲板上,面前是一张柚木桌,那张柚木桌上,支了个防风炭炉。


    马鲛鱼被烤得滋滋作响,楚留香就着烤鱼的香味儿,端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酒。


    海鸥在头顶打了个转儿,飞走了。


    胡铁花面前堆满了蟹壳儿。


    他吮了吮手指头上残留的蟹黄,眯起眼,跟听笑话似的,嘴角轻扬道:“你是说,『神箭射日』武维扬……叫个无名小辈一箭射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死的不是真正的武维扬。”


    胡铁花皱眉道:“不是真的武维扬?”


    楚留香颔首道:“不错,死的是个冒牌货?”


    胡铁花悚然一惊:“难不成是有人想借着武维扬之死,挑起凤尾帮和神龙帮斗个你死我活?”


    楚留香端起酒杯,却没喝,轻声道:“长江水运。”


    长江水运就是一块儿大肥肉,哪方势力不在暗中觊觎呢?


    案发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云从龙飞奔下三合楼,当场撕下了那具尸体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脸很陌生,并不是武维扬的脸。


    最耐人寻味的是云从龙的表情,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冷笑,还有解气的表情。紧接着,云从龙就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楚留香。


    信上的字迹楚留香认得,确实是武维扬的亲笔。


    那封信类似于一份生死盟约,将来无论是武、云二人里的谁遭遇了不测,另一人要统领两派。落款均有二人的签字画押。


    原来武、云双方,非但不是流言里不共戴天的关系,竟然还是生死之交。


    可真正的武维扬,的确惨死在了阴谋里。


    而那个死在箭下的冒牌货,只是某个觊觎水运的野心家的棋子而已。


    胡铁花掰开蟹钳,把蟹钳子肉在姜醋里蘸了蘸:“所以现在,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一定很恼火。”


    没有达成目标,反而连自身的存在都暴露了,那人恐怕不止是恼火吧?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的鼻子很灵,总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味道。


    比方说,危险的味道。


    这个冒牌货并不危险,真正危险的是藏在暗处的人。


    只是那支箭来得太快,太准。


    也来得太巧。


    巧得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局。


    将计就计,引导着局势走到这一步。


    而且,云从龙似是知道凶手是谁。


    楚留香犹记得,当自己询问起凶手的相关情况时,云从龙说话很慢,咬字很重,语气很狠厉:“不劳香帅费心,我已经找了个最好的人选……我托了她,去给武维扬报仇!”


    这很罕见。


    江湖上的人遇到麻烦,十个有九个都巴不得来找他楚留香。云从龙宁肯找别人,也不愿意找他,这事儿本来就透着蹊跷。


    楚留香当时追问他:“最好的人?什么样的人?”


    云从龙突然笑了,笑得很冷。


    他意味深长道:“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能让幕后之人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


    “有趣。”


    回想起这件事,楚留香喃喃自语:“那个小姑娘的箭,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另有隐情。


    胡铁花低头剥着蟹肉。


    他的手指很灵活,蟹肉被完整地剥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碟儿里。


    “能从你手里逃走的人不多。”他突然说,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看来我们的楚香帅又怜香惜玉了。”


    楚留香“啧”了一声,无奈道:“小胡,你又胡沁什么?”


    胡铁花把蟹肉在姜醋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


    他嚼得很慢,眼睛却一直盯着楚留香。


    “我说什么了?”胡铁花故作无辜,“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确实很惦记那个射箭的小姑娘。”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那是个要命的女杀手!”


    胡铁花抓起螃蟹壳丢过去,冷笑道:“对啊,你色迷心窍,把女杀手放走了。”


    他的动作很快,但楚留香的头偏得更快。


    “色字头上一把刀。”胡铁花冷笑,“你倒好,连女杀手都舍不得抓。”


    楚留香躲过螃蟹壳的攻击,他抄起一根鱼骨反击,没好气地说:“我放走的?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鱼骨和蟹壳在空中飞来飞去,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场闹剧。这俩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丁枫和向天飞。


    “香帅与胡大侠的竹马之谊,当真令人神往。”向天飞恢复了些气色,不像前几日那样蔫蔫的了。


    丁枫抚掌而笑,俨然是听到了他俩的对话,调侃道:“能从盗帅指缝里溜走的小鱼,怕不是条美人鱼?”


    胡铁花瞟了眼楚留香:“嘁,荤素不忌。”


    “比起某些人,见着女人就跑,连荤素都没机会挑,我倒觉得,不忌总比不敢强。”楚留香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怼胡铁花。


    胡铁花涨红了脸,一拍桌子:“放屁!老子那……那是洁身自好……谁像你,见个姑娘就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


    楚留香微微一笑,悠然品酒吃鱼,不搭理气得跳脚的胡铁花.


    海风吹得帆布猎猎作响。


    小武站在船尾,握住碗口粗的辅帆索,先轻拉,再松开,逐渐加重力道,还刻意让自己的动作笨拙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紫鲸帮的海盗。


    楚留香啜了口酒,眼角余光扫了过去。


    他见过很多人的伪装,有的精巧,有的拙劣,船尾这个人是后者。


    紫鲸帮的海盗们武功不高,在颠簸的海浪里难免晃上两晃。这个人却站得太稳了,虽然佝偻着腰,还穿得不修边幅,却既不塌肩也耸肩,肤色更不像是风吹日晒的水手,从头顶到脚底,跟一杆儿枪似的,下盘很稳……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海盗。


    八成是个练家子。


    这紫鲸帮的船上还真是卧虎藏龙。


    小武压了压笠帽,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审视。


    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那天买鸡蛋饼的男人,或者说,没想到竟会遇到楚留香。


    楚留香这人可太聪明了,心眼儿比比干还要多一窍,只要楚留香想,他可以轻松挖出任何人的秘密。


    小武不知道楚留香怎么会出现在这艘前往蝙蝠岛的船上。可他必须要登上蝙蝠岛,必须要夺回孔雀翎!


    一想到孔雀翎可能落入外人的手里,他的太阳穴就突突狂跳。


    小武暗暗抬眼,正撞上楚留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心头一跳,知道楚留香是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只是没点破而已。他立刻转身往船舱走去,以防被楚留香当着丁枫的面儿给拆穿。


    在抵达蝙蝠岛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


    “香帅在看什么?”丁枫忽然开口。


    楚留香撕下一块儿烤熟的马鲛鱼肉,淡淡道:“没什么。”


    丁枫举杯,微笑道:“二位名满天下,今日与香帅和胡大侠共饮,实在是丁某之幸。”


    向天飞举杯,恹恹道:“也是向某之幸。”


    楚留香和胡铁花举杯,“二位客气了。”


    四人遥遥一碰,各自饮尽杯中酒水.


    小武脚步匆匆,刚到舱口,迎面撞上一团香风,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肩膀。


    “没长眼?”金灵芝柳眉一竖。


    “对不住,对不住……”小武点头哈腰,装作唯唯诺诺的样子,低头退到了阴影里。


    这女人他认识,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的小孙女金灵芝,排场极大,他就是混在金灵芝的几大箱子行李里上船的。


    说来也巧,金灵芝先前在江湖上重金悬赏极乐宫的玉蟠桃,这段时间却不声张了,恰好传闻蝙蝠岛要拍卖几只玉蟠桃。


    这两厢消息一关联,小武敏锐地嗅到了蹊跷的味道,他跟来船上一瞧,果然这船是前往蝙蝠岛的。


    小武压低帽檐,迅速钻进了船舱里面。


    “走路不看路。”金灵芝皱着眉头,一边掸着自己的袖子,一边走上甲板。


    金灵芝乍一出现,整条船的甲板都亮堂了起来。


    她打扮得珠光宝气,阳光落在她滚了金线的石榴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膝下有三十九个孙儿孙女,金灵芝是金太夫人最小的孙女儿。


    作为金太夫人孙辈里最小的那个,金灵芝太需要这份儿出彩的寿礼,在一众兄弟姊妹里冒尖儿了。


    楚留香本来不想答应。


    极乐宫那对儿神仙眷侣闭关十年,武功怕是已臻化境。难不成要他打着滚进去讨桃子?


    奈何胡铁花被金灵芝喂了颗毒药,扬言要么帮她弄来五颗玉蟠桃,要么就给胡铁花收尸。


    金灵芝显然考虑得更“周全”。在收到蝙蝠岛的邀请函后,她立即改了主意。


    传闻这次压轴的宝物,是西方星宿海极乐宫的玉蟠桃。既然能光明正大竞拍,何必去极乐宫拼命?


    当然,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邀请”楚胡二人同行。


    用她的话说:“要是拍卖顺利,自然用不着他动手,要是拍不到,那就要麻烦香帅施展妙手空空的本事。”


    “唉。”楚留香幽幽一叹。


    他原本可以在自家海船上,尝一尝宋甜儿、李红袖、苏蓉蓉的手艺,等着辞旧迎新。


    要怪……


    唉,要怪就怪他楚留香是个贱骨头,非要跟着小胡天南海北地到处闲逛,否则,又怎么会跟着金大小姐来到这紫鲸帮的海船上受气呢?.


    胡铁花正啃着螃蟹,啃得满手油汪汪,忽而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去,见来人是金灵芝,立刻翘起了二郎腿。


    他斜眼乜斜着金灵芝,手里紧攥着那半只肥蟹,磨了磨牙,故意把蟹黄咂得“啧啧”作响。


    金灵芝瞧见他这副不讲究的吃相,嫌弃地掏出绢帕,掩住鼻子,生怕闻到什么腌臜臭气。


    胡铁花压低嗓子,要笑不笑道:“呦,金大小姐怎地纡尊降贵,跑到这甲板上来了?不怕这群臭男人熏着你?”


    “本小姐乐意!本小姐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不着!”金灵芝没好气地伸手,夺过他面前最后一只螃蟹,“你这副邋遢的吃相,跟路边的野狗有什么两样儿?先管管你自己吧!”


    “还我!”胡铁花拍案而起。


    就在这时,海浪把船身一颠,他差点儿扑到金灵芝的身上。


    “一身酒臭气,熏死个人。”金灵芝一脸嫌弃地闪避,手上慢悠悠地拆开那只蟹的蟹盖儿,露出里面黄澄澄的蟹膏。见胡铁花瞪圆了眼睛,轻轻晃了晃那只螃蟹,“求我啊?”


    胡铁花的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被这小妮子强喂了一次毒药,难道吃个螃蟹还要受她拿捏?


    胡铁花别过脸,气咻咻地说道:“……鬼才求你。”性格这般刁蛮。


    “二位请坐,大家都是一道儿的,何必伤了和气?”向天飞赶忙打圆场,“螃蟹嘛,当然管够。”


    说完,他招呼手下去底舱弄些个头大的肥蟹上来,这些螃蟹用海水养着,时不时打开盖儿透透气,所以还活蹦乱跳的。


    胡铁花和金灵芝互瞪了一眼,各自落座。


    丁枫戳了一口酒,笑而不语。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种想要跳海逃跑的冲动。


    任谁遇到了“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么对儿欢喜冤家,怕是都会产生和他一致的心情.


    丁枫双手交握,眼角瞥向了舱口处的黑色身影。


    “诸位,”丁枫忽然抬高声音,“向二哥说螃蟹来,倒让我想起了个有趣的朋友。”


    他的手往舱口处一引,朗笑道:“勾兄,有幸遇见楚香帅和胡大侠,还不来共饮几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袭黑衣的瘦高个儿,拎着个巨大的箱子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大箱子上,沉甸甸的,是富贵人家用来装金银珠宝的箱子。


    “在下勾子长,见过诸位好汉。”那个叫勾子长的瘦高个儿,笑得很腼腆。入座以后,他就把箱子坐在屁股底下,身子显得更高了。


    胡铁花好奇道:“这里面有什么?”


    勾子长笑道:“不过是些看了容易让人燥热的玩意儿。”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耐人寻味。


    看了容易让人燥热?


    所有人都联想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箱子.


    等众人落座之后,胡铁花忽然发现席间尚余一空位。


    那个空位前没有椅子。


    丁枫的目光扫过空位,眼神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正欲开口,一阵轱辘声滚了过来。


    木轮碾过甲板的声响,分外清晰。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来人戴着傩面具,身穿一袭青衣,那张傩面具的眼洞极深,下缘露出一截清晰的下颌线。


    她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腕骨微微隆起,皮肤紧致,跟混着乳脂的椴树蜜似的,沁出莹润的透亮感。


    无视众人探究的目光,来人在扶手上轻轻一按,轮椅缓缓滚到了空位上。


    向天飞摩挲着自己的眼罩,心底恨得要死,却不敢当场发作,蝙蝠公子的计划为重,且先忍一忍。


    傩面微微抬起,尤明姜双手合抱,作揖道:“黑木崖尤明姜,见过诸位。”


    “这位是……”丁枫强颜欢笑,“黑木崖的执法大长老,尤长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铁花结结巴巴道:“……黑木崖执法大长老?这……”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楚留香。


    楚留香轻揉*着太阳穴,摸了摸鼻子。


    又来一个狠角色。这一趟蝙蝠岛之行,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当众自曝黑木崖执法长老的身份,好比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毒蛇缓缓游进了柴垛里,但是它盘着身子没动弹。可只要你贸然去惊扰它,它就会露出毒牙来“嘎滋”咬你一口。


    这样一来,她反而变得滑不溜丢了。


    楚留香挑了挑眉,这想法挺大胆的。


    金灵芝退了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尤明姜,她对黑木崖的印象很糟糕,据她所知,日月神教手上沾染的鲜血极多,江西于老拳师一家老小被日月神教尽数屠戮,连幼儿都未曾幸免,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还是与这种魔教中人保持距离为妙。


    尤明姜一一扫视在座之人,猝不及防地,她与楚留香视线相撞。


    刹那间,她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


    楚留香见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这种近乎本能的戒备姿态,他再熟悉不过。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合楼的血案,紧接着,女杀手的模样也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再看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似乎很难将她和那个女杀手联系到一起。


    然而,楚留香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似的,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牵连。


    “在下楚留香。”他递出骨节分明的手掌,笑意未达眼底,“尤……长老,年轻有为,这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面对他的怀疑,尤明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久仰大名,不曾见过。”


    楚留香并不气馁,向前迈出半步:“姑娘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人……近来当真没有见过么?比如说,三合楼附近的街市?”


    尤明姜心中一凛,意识到楚留香又要多管闲事了。寒风吹乱了她的鬓角,她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傩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久闻盗帅风流,可惜……”


    她在轮椅扶手上“嘚嘚”轻敲,“本座只中意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对老男人可没兴趣!”


    楚留香:“……”


    胡铁花被逗得呛出半口酒,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


    楚留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在下似乎还不算老……”


    尤明姜眼波微转,淡淡道:“既如此,便请噤声,话多讨人嫌。”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在楚留香面前,最好是不要说话。


    这只老狐狸的心眼儿多着呢。


    你说一个字儿,他能猜出十个字儿;你眨一下眼,他能看穿你的心。


    所以她决定不和他多说一个字儿。


    不说话的人,永远不会说错话.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众人窃笑之时,海面上却有一条小船在波浪中前行,船头站着一个腰佩无鞘剑的年轻人,海浪溅起的泡沫在他麂皮靴下炸开,灰鼠斗篷在海风中猎猎翻卷。


    他抬起头,正迎上尤明姜的视线。


    尤明姜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头,嘴唇微启,“路……”


    舌尖轻轻抵住牙齿,欲言又止。


    路小佳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路小佳!”勾子长眼尖,抢先喊道,“他腰上悬的是无鞘剑!”


    “青龙会悬赏十万两白银的路小佳?!”丁枫喉结滚动,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目光在路小佳身上扫过,心中暗忖:“蝙蝠岛正缺这样的人物,是时候进些新货了。”


    突然,后背一阵发凉,丁枫扭头望去,那位戴着傩面具的尤长老正死死盯着他。


    丁枫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只觉得黑木崖的人没有一个不阴阳怪气儿的。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心里暗忖:等着吧,等到了蝙蝠岛,再慢慢跟你清算。


    “放绳梯!路少侠请——”.


    孤舟仍在波浪中起伏不定。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直留意着小船的动静,但船上的人毫无动作,似乎在等待什么。


    尤明姜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


    她沉吟了片刻,轻叩着轮椅扶手,忽然嗤笑一声:“那位佩剑的少侠,莫不是怕了?”


    她傩面下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既已看出是条海盗船,还不上来,莫非是怕了?这海盗船上的酒再浊,也比你喝西北风强。”


    众人只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寻常挑衅。可她这尾音微妙地拖长了,细听是很有些暧昧的。


    当然,这话儿里麻酥酥的弦外之音,本就不是旁人能听懂的。


    路小佳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抬眸,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路小佳的身影已掠空而起。


    麂皮靴尖轻轻一点礁石,借着反冲的力道旋身,整个人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


    手肘轻轻拐了拐楚留香,胡铁花戏谑道:“什么叫年轻?说小郎君,小郎君来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我本来就年轻得很。”.


    海风猎猎,浪涛拍打着船舷。


    路小佳一踏上甲板,目光就穿透了人群,直直地锁定在尤明姜身上。


    尤明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叫苦:这冤家怎么追到这儿来了?当真是半点都不顾及场合!


    丁枫瞧着路小佳,活脱脱像看闯进狼窝的小肥羊,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十万两雪花银,谁能不心动呢?


    察觉到丁枫不怀好意的目光,尤明姜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暗自咬牙切齿:今晚就送你见阎王!


    路小佳不理会旁人,目光落在尤明姜的腿上,他盯着瞧了会儿,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深知路小佳的性子,尤明姜生怕他坏了事,轻轻摇了摇手指,示意自己无碍。


    看到她的示意,路小佳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丁枫摸了摸鼻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路少侠既已登船,何不同往蝙蝠岛一游?”他嘴角微扬,声音忽然压低三分:“那地方……倒是个十足的销金窟,狐狸窝。”


    说到“狐狸窝”时,他眼中笑意更浓,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路小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什么狐狸窝?听起来污糟得很,没人想去。”


    尤明姜抚平袖口,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不紧不慢道:“这一船人【都】去。”


    路小佳闻言,立刻改口道:“不过,既然叫销金窟,想必别有一番趣味。”


    察觉到这俩人间的微妙气氛,胡铁花低笑道:“有点儿意思。”


    楚留香摩挲着鼻尖,笑而不语。


    那张傩面具下,定然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丁枫又笑道:“久仰大名,今日能在船上相见,真是幸会。这满座高朋,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请允许我为阁下引荐。”


    路小佳的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些人身上,随口敷衍:“不允许。”


    众人俱是一愣,气氛变得有些凝固。


    丁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怪人,但像这样直接说“不允许”的,路小佳还是头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丁枫才慢慢道:“路少侠果然……与众不同。”


    傩面具下,尤明姜的唇角微微扬起。


    金灵芝脾气火爆,把酒杯重重一搁,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气冲冲道:“我还不稀罕认识你呢!”.


    轮椅随着船身的颠簸,缓缓滑出一段距离,见路小佳吃不了亏,尤明姜径自回舱室。


    尤明姜一走,路小佳没了打嘴仗的心思。


    他将一把花生高高抛向空中,刹那间,剑光乍现。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剑光的轨迹,雪白无损的花生仁已精准地落到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不多不少,每人杯里恰好一粒。


    花生仁在晃动的酒水里轻轻沉浮。


    路小佳收了剑,又吃了一粒花生,面无表情道:“劳驾给我安排个清静的地儿。”


    向天飞手里拈着一只酒杯,慢悠悠地站起来,冷冷道:“向某定尽地主之谊,但这酒嘛,阁下总得赏个脸,喝上一杯才是。”


    向天飞的独眼乜着路小佳,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路小佳不紧不慢地剥了颗花生,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花生仁准确无误地落入嘴中。


    他面无表情地嚼着,冷冷道:“不喝你的酒,就是不赏脸?”


    向天飞的独眼儿寒光一闪。


    “路少侠说笑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是这江湖上,不赏脸的人……”


    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震得盘中的鱼虾蟹蹦得老高:“往往活不长久。”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路小佳咀嚼的腮帮,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除非……真有让人不得不赏脸的本事。”


    路小佳讥诮道:“你猜对了,我不赏。”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向天飞没想到,路小佳会这么恶劣又直白地拒绝,脸上横肉一抽,额角青筋暴起。


    丁枫连忙打圆场:“不喝酒的江湖男儿,倒也不少见……以茶代酒,阁下可否赏脸?”


    路小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道:“茶也不喝,酒也不喝,我只想要个清静的地方,别再有人来烦我。”


    他轻轻摩挲着剑柄,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令人望而却步。


    这番话,无疑是当众给了向天飞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色由青转黑,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冷笑道:“阁下倒是清高得很。不过这船上可没有专为你准备的清静之地!阁下大可下船,另寻去处!”


    路小佳微微挑眉:“下船?如果我说不呢?”说着,他握住无鞘剑的剑柄。


    向天飞被他这话激得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却被丁枫眼疾手快地拦住。


    “向二哥,路少侠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安排个舱室,让他好好休息。”


    不清楚路小佳的底细,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还没痛宰这只小肥羊,向天飞冷哼一声,只得按捺下火气,转身对手下吩咐:


    “去,给他安排个舱室。”


    手下应声而去。


    向天飞冷着脸喝酒,不再理会路小佳。


    路小佳也不在意,径自转身,朝着尤明姜离去的方向走去.


    轮椅碾过船板的骨碌声,戛然而止。


    手指扣在扶手上,尤明姜眯起眼睛,打量着前面那道似曾相识的背影。


    那人裹了身儿紫鲸帮的油腻衣服,乍一看,倒还真挺像个落魄的海盗。


    小武手里提着个墩布,正背对着她、埋头蹭着船板上顽固的污渍。


    “藏得不错。”小武在心里给自己喝彩。


    谁也不会往这种晦暗的角落里多瞧一眼.


    “喂。”尤明姜挑了挑眉,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突兀的一声,唤得他浑身一僵。


    小武整个人后颈的汗毛,齐刷刷立起来。


    尤明姜故意拖长了调子,扬声唤道:“说你呢,那个擦地的,转过身来!”


    小武原以为自己躲得妙极了。


    他把自己择出人堆儿,躲在犄角旮旯里做些杂活儿,就是为了避开楚留香的视线。


    可谁知,事与愿违,就这一会儿工夫,竟再一次被人瞧破了行藏。楚留香也就罢了,前脚是金灵芝,后脚又是这么个姑娘……


    这船上,都是些什么人物啊?


    这一个个儿的,难不成都是火眼金睛?.


    得亏小武反应快。


    他憋着口音,摸了摸后脑勺,故意粗声粗气地装憨:“姑娘,恁、恁叫俺干啥?”


    “叫你干啥?怎么,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非要我亲自请你转过来不可么?”


    尤明姜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扶手,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不容抗拒的味道。


    小武的腮帮子动了动,手里的墩布“咯吱”作响,“砰”地被他掼进桶里,“哗啦”溅起一片水花,溅湿了半截儿裤腿儿,这才绷着肩背,一寸寸地慢慢转过身来。


    船身轻晃,悬挂的油灯在舱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廊道里忽明忽暗。


    油灯昏黄的光线里,小武缓缓转过身子,却仍低着头,刻意让油腻的额发遮着自个儿的眉眼,“姑娘,俺就是个打杂的……”


    尤明姜指尖一顿,忽地轻笑出声。


    聪明反被聪明误。


    船上这些在海上横行无忌的凶徒,都见过她的手段。


    是以,紫鲸帮众人在她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有一个算一个,见了她,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都得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那声“尤长老”叫得战战兢兢,一个比一个恭敬,绝对不会轻飘飘地叫一声“姑娘”。


    尤明姜似笑非笑道:“打杂的?我怎么瞧着你面生呢?紫鲸帮什么时候招了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新人?”


    小武心里咯噔一声。


    糟糕,她分明是要逼他自己现形。


    难道自己易容的手艺,就这么差么?还是自己的演技太蹩脚了,不够入木三分?


    这出海一趟儿,半道儿遇到的“程咬金”未免也太多了吧?


    “抬起头来。”尤明姜支着下巴,拖长尾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相貌丑陋,不敢污了姑娘的眼……”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尾音拖得绵长,跟猫耍耗子似的,“难不成……你心虚?”


    小武指节发白,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脊背绷紧,每一寸肌肉都蓄着力,蓄势待发。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


    知道海盗们常年风吹日晒,肤色是黧黑的,他还刻意用黄蜡涂了脸。


    可惜,他的骨相却是藏不住的。


    小武眉骨生得高,鼻梁挺直,眼窝深,双眼亮得惊人,透着难以驯服的傲气。再加之,他走路很轻盈,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脊背不经意之间就会挺得笔直,那身衣服就是再邋遢,也遮掩不住他颀长的身姿。


    哪儿像个常年在甲板上讨生活的。


    甲板上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目光落在尤明姜的脸上,小武瞳孔骤然收缩,他喉结滚动,难以置信地低喃:


    “……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柚木耐用性强,在日晒雨淋的情况下,也不易翘裂,使用寿命长。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千斤”灌溉营养液+1,“归来”灌溉营养液+20,“提子去皮”灌溉营养液+20,“倚楼聽楓語”灌溉营养液+1,“陶陶陶陶陶陶子”灌溉营养液+10,“青酒魃”灌溉营养液+1,“千虞”灌溉营养液+1[红心]


    [青心]25.4.27修改记录:浓缩精华+添加互动剧情;删除小孟这个人物;删除林平之戏份,增加小武(秋凤梧)戏份;展示该副本主要人物[青心]


    第44章 [慎if线]死遁


    if线:假如小尤大夫坠崖重伤后,被迫死遁……


    —


    尤明姜捂着左腹,艰难地走下牛车,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不断蔓延的绞痛证实了她的猜测:金色称号【枯荷听雨】虽然修复了脊椎等处的致命伤,却留下了脾脏内出血的隐患。


    起初,她处于“应激性无痛”状态,脾脏出血量少且缓慢。后来,她左上腹到身体左侧会出现剧痛,一方面是出血量增加,刺激了腹膜和周围组织;另一方面,则是她在雨夜背着高烧的路小佳疾行,加剧了脾脏的破裂程度。


    在回程路上,她已经出现了休克的表现,眼下根本没有手术条件,几个时辰之内,她就会死。意识到这一点后,尤明姜才会着急离开,准备立刻解决了那个黑衣人!


    她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就是丁家的儿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兄弟,也不能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一定要杀了那个黑衣人!


    尤明姜绝不会向自己的仇人低头,自然也不怕路小佳知道,路小佳要是想来为兄弟报仇,他就尽管来报仇好了!.


    丁家大宅。


    尤明姜乍一落下身形,就瞧见丁灵中懒洋洋地躺在亭子里,一身酒气冲天。


    只见他大手随意一挥,扯着嗓子冲下人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我那班清吟小唱叫来,少磨蹭,本大爷等着听曲儿解闷呢!”


    丁灵中自幼在家备受宠溺,久而久之,才养出了他的歹毒性子。


    他亲手害得路、由二人跌落悬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连得意了好些天。


    直到尤明姜跟丁灵中打了个照面。


    丁灵中瞪大了双眼,猛地弹跳起身。


    没想到自己害得她跌落悬崖,她竟然还没死,甚至还出现在了丁府里。


    可见她惨白着一张脸,走路晃晃悠悠,跟个鬼似的,丁灵中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呼:“你……你是人是鬼?”


    尤明姜舒展了眉头,一字一顿道:“找到了。”


    黑衣人蒙着脸,她本不确定对方是丁二还是丁三,听到这句话,她立刻锁定了目标:就是他,错不了!


    丁灵中也是个狠角色,心想:我能害你一次,就能害你第二次!


    可惜,尤明姜也是这样想的:我能治得了老畜生,就治得了小畜生!.


    丁灵中剑法迅捷,固然是正宗的丁家路数,可任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杀伤尤明姜。


    尤明姜冷笑一声,顿时明白了丁灵中嫉妒路小佳的缘由。此时,丁灵中已被她戏耍得双目充血,愤怒之下,又是一剑刺来。尤明姜轻巧闪开,随即欺身而上,右拳直取对方咽喉。


    丁灵中只觉喉咙一紧,脸色瞬间涨得青紫,手中的长剑顷刻间砸落在地。


    一击得手,尤明姜没有丝毫停顿。


    她顺势一脚踢出,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丁灵中的膝盖骨应声错位。


    他惨叫着单膝跪地,尤明姜趁势一把拾起他的剑,反手将剑插入他的眼眶。


    丁灵中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双手疯狂地挥舞。


    尤明姜死死按住他,直到他没了动静,才将尸体像扔破麻袋似的踢开。


    就在这时,那班清吟小唱抵达花园,见此情景,纷纷尖叫。


    尤明姜吐出一口鲜血,已是强弩之末。


    眼瞅着花园里人越来越多,她不啰嗦,直接飞身离去。


    等丁家人赶到,只看到死相凄惨的丁灵中。丁乘风当场痛晕,醒来后下令抓凶,扬言要为儿子报仇.


    尤明姜踉跄着闯进屋子。


    叶开与翠浓正在下棋,被动静惊动,抬眼便见她浑身浴血,脸色也很难看。


    “你受伤了?”翠浓惊疑着伸手扶她。


    “这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尤明姜神色疲惫,轻轻摆了摆手,“咳咳……我要回家了,特意来跟你们告别的。”


    叶开皱了皱眉:“这么突然?要不要等傅红雪回来……”


    尤明姜轻叹道:“不等。我杀了丁灵中。”


    她不能将死讯宣之于口,唯有用这决绝的方式,封住所有关切的追问。


    满屋寂静,叶开的神色最为复杂。


    说起来,丁灵中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丁灵琳的三哥。


    一念及此,他心中五味杂陈。


    但叶开也清楚,尤明姜绝不会滥杀无辜。


    丁灵中到底做了什么?


    尤明姜没有多作解释。


    她将【苯妥英钠针剂】和【左乙拉西坦片】两盒药,递给了叶开:“帮我转交给傅红雪。这盒抗癫痫的针剂,需要肌肉注射,也就是说……”她讲解得很吃力,却极具耐心。


    叶开心中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忧色,尤明姜却恍若未觉。


    一种深沉的成就感在她心中弥漫——所有努力似乎都已得到最好的回报,这无疑是她所期望的、最完美的结局。


    然而,在彻底放心离开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完成:解决马空群那个老畜生。


    翠浓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泪眼朦胧,颤声说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我本不想理他,可他毕竟是我父亲,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准备了食盒,想着……好歹让他吃顿热乎饭。”


    “尤大夫,我带你去找他。”.


    夜色深沉,翠浓在前面带路。一路上,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风声。


    腹中仿佛有把钝刀在慢慢剐蹭,尤明姜踉跄半步,强忍着腹中翻涌的剧痛。她咬破舌尖咽下腥甜,任由冷汗浸透后颈的碎发。


    “你到底怎么了?”叶开瞥见她的,伸手要扶,却被尤明姜侧身避开,“气色很差。”


    “没事。”尤明姜悄悄咽下一口血。


    见她实在反常,叶开招呼了个小乞丐去请傅红雪,自己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


    剧痛在腹腔内肆虐游走,滚烫且灼痛。


    尤明姜紧咬着牙,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打气,就在她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座破庙隐隐出现在眼前。


    “爹?”翠浓踏进了破庙,呼唤声在空荡荡的庙内悠悠回荡,激起一圈圈微弱的回声。


    良久,佛像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翠浓,你来了。”


    翠浓赶忙走到斑驳的佛像前,轻声细语地说道:“爹,我带了你爱吃的……”


    话音未落,马空群从残破的佛像后缓缓转出。他身形消瘦如柴,面容憔悴不堪,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满是疲惫与警惕。


    那只被削秃的手,裹着脏兮兮的破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


    马空群眼珠浑浊,一看见尤明姜和叶开,脸色就变得惨白。意识到难逃一死,他扭过脸怒瞪着翠浓:“贱人,你竟敢背叛我!”


    话音未落,马空群如点燃的火药桶般暴起,持刀直扑翠浓.


    “这刀上淬了剧毒!”一声低喝,叶开的飞刀与马空群的短刀,同时撕破了沉闷的空气。


    然而,马空群的濒死一搏,快得超乎想象。翠浓瞪大双眼,眼眸倒映着寒光。泪水夺眶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尤明姜瞳孔猛地一缩。


    “嗤——”短刀穿透皮肉的声响,在空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温热的血沫飞溅而出,溅落在翠浓那满是惊骇的脸上。


    这致命一击,狠辣、精准、沉稳,直直地刺透了心脏主动脉。


    与此同时,叶开的飞刀已到。


    寒光一闪,马空群应声倒地,尘土漫卷。


    “不!!!”翠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翠浓双膝一软,颤抖着接住尤明姜瘫软的身躯,掌心一触到对方后背,滚烫的鲜血便漫过掌心,染红了衣袖。


    那血竟这么多,顺着她的指缝儿成串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刺目的红梅。


    叶开猛地扑到竹编药篓前,疯狂翻捡,可那些曾救过无数人的灵丹妙药,这会儿静静躺在认主的系统空间里,对他这个外人吝啬着最后一丝生机。


    他徒劳地抓起一把艾叶,潸然泪下.


    马空群瘫在地上,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尤明姜呛出一口鲜血,目光却仍死死钉在他脸上,断断续续道:


    “这一刀……咳咳……真是半点不留情……你亏欠她那样多……怎么还忍心……再伤她……”


    马空群喉咙里滚着痰音,嘴角扯了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是我养大的,自然该派用场。”


    他望着庙堂顶漏下的灰光,声音渐渐低下去:“临了……拖个垫背的……不亏。”


    他像在说一桩极寻常的买卖。


    只是眼底的浊光,到底一点点散了。


    一股邪火直冲翠浓天灵盖,烧得她双眼血红。她抽出尤明姜送的乌木短刀,整个人扑到马空群跟前,照着他心窝狠狠攮了下去。


    尤明姜曾说要自己斩断幸运的枷锁,她最该斩断的,就是这如噩梦般的血缘!


    只听“噗”的一声,乌木短刀直直捅入马空群胸口。马空群身子猛地一僵,鲜血瞬间涌出,溅在翠浓脸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


    翠浓像是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捅着马空群,一下又一下,每刺一下,都伴着一声痛苦又愤怒的嘶吼:


    “这是你欠我的!这也是你欠尤大夫的!”


    “你既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不需要你这种父亲!”


    直到马空群彻底没了动静,身体变得冰冷僵硬,翠浓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当啷——


    她松开手,乌木短刀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早已没了气息的马空群。


    “翠浓……”


    尤明姜喉中涌出的鲜血淹没了话语。


    “我在……我在!”翠浓这才回过神来,她连滚带爬地凑到尤明姜身边,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留住,“我在啊,尤大夫……”


    “万马堂……马师们的毒,只有这瓶药能解。他们不敢不听你的……”尤明姜将小瓷瓶塞进翠浓颤抖的掌心,她呛出一口血,“马空群死了,万马堂……是你的了……”


    翠浓疯狂摇头,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砸在尤明姜逐渐失温的脸颊上:“我不要万马堂,我只要你啊!”


    她疯狂擦拭着尤明姜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说什么傻话……拿着……”尤明姜反握住她的手,将小瓷瓶塞进她被泪水浸湿的掌心,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答应我……否则我……我再也不见你了……咳咳!”


    “我都答应你……都答应……”


    翠浓抱着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尤大夫,你答应过要看着我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


    尤明姜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又带着一丝温柔,她更加用力地握住翠浓的手。


    她想告诉翠浓,自己能复活、不会死,可眼前的人影渐渐重影,意识也慢慢飘远:“别怕,我不会死的……我会……咳咳……”


    喉头猛地涌上腥热,尤明姜本能地仰头想咽,却听见胸腔里炸开一串破碎的水泡声。更多的血沫涌了上来,堵死了所有话语。


    她视线渐渐涣散,侧过脸望向叶开,嘴唇轻轻颤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万马堂本为神刀堂,作为花白凤与白天羽之子,叶开的身份至关紧要。


    这一切的安排,终究需他首肯。


    “替我……帮……”未尽的话语化作血沫,她的瞳孔开始涣散。


    叶开读懂了她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握紧尤明姜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帮翠浓。”


    心事已了,尤明姜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她眼睑缓缓垂落,似是为这人间轻轻掩上一扇窗。那窗里曾盛过的灼灼神采,一寸一寸地,熄在了渐深的暗影里。


    “尤大夫,你醒醒,你醒醒啊……”


    翠浓潸然泪下,徒劳地按住她心口,却发现掌下的温度正在消散。


    叶开把了把她的脉搏,默默地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悲痛:“没用了。”


    “尤大夫——”破庙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呼。


    傅红雪的跛脚,重重磕在门槛上。


    他扶着门框急促喘息,朽烂的木刺扎进掌心皮肉,点点血珠慢慢渗出。


    他拼尽全力赶来,终究没见到最后一面。


    月光漏下来,照在尤明姜垂落的手腕上。


    她的身躯从指尖开始,渐渐化作了一片细碎的星光飘散。


    傅红雪踉跄着扑跪在地,扯下外袍想裹住她消散的身躯,兜住的却是一阵风。


    “不要……”


    翠浓抓向空中,最亮的一簇星光在她挂泪的睫毛上停了停,忽炸开成细雪般的玉屑。


    这是尤明姜留给她最后的温柔。


    星光消散的地上,落了一张纸条,似乎是一张借据:


    “□□二年□月□□日,本人尤明姜向傅红雪借款银锭五十两,限至貳年还本钱使了。如违限不偿钱,月别拾钱后生利钱壹文入左。”


    傅红雪突然剧烈地咳嗽,喉间涌上的鲜血溅在“限至貳年还本钱使”的字样上。


    把那个未兑现的日期染得猩红


    【NPC尤明姜已死亡。】


    【168小时复活倒计时启动……】


    时光飞逝。


    庆元府,农历十月十五,下元节。


    下元节是水官大帝的生日。


    道教宫观里正举行斋醮法事,道士们诵经礼拜。江边有许多百姓在放纸扎灯。听说今晚还有乡绅筹备了好几树的药发木偶表演。


    天边突然炸开一朵烟花,尤明姜这才醒过神来,轻声道:“原是下元节了。”


    闻到糖炒栗子的香气,她便取了铜钱,顺着人流踱步过去。


    傅红雪脸色苍白,裹着黑裘衣,慢吞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背影萧索,瞧着比往常更孤单。


    不知不觉逛到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附近,闻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傅红雪却依然兴致索然,正待离去,一道身影倏然掠过眼前。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却如遭雷殛,当场愣在了原地。


    人潮*涌动里,他的视野里却只剩了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眼熟的身影。


    她一袭青衣,背着竹编药篓,无论在街市上看到什么,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光是一个侧脸,他却已在心里补全了她的容貌。


    傅红雪抖若筛糠,眼泪已抢先落下,他嗓音沙哑,喊得吃力:“……明姜!”


    尤明姜下意识地回头:“嗯?”


    她转过脸去,只见傅红雪站在灯火阑珊处,死死地盯着她。


    他好像瘦得厉害。


    黑裘衣在瘦削的身上打逛荡,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窝黑沉沉的,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


    傅红雪强忍着眼泪,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


    每一步都带着难以置信与小心翼翼,靠近又怕是幻影,不上前又怕错过。


    天!


    这人居然是傅红雪。


    尤明姜脑子“嗡”一声,呆呆地望着他。


    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望着傅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遭人潮涌动,她却像黑夜里晃眼的灯塔,引导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风掀起又落下,她歪头的神情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丈,两丈,一丈。


    心脏突然在胸腔炸开闷痛,膝盖不受控地发软,却还在兀自向前倾身。


    隔着一丈远,傅红雪却生了怯,停下了脚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活的神迹吗?


    这些时日在月下跪破的膝盖,当真换来了上苍的垂怜?还是说,他又魇住了,醒来又是一枕槐安?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可是又怕扑过去,兜住的又是一阵风。


    傅红雪咬破了舌尖,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唇齿间。


    疼。


    原来不是梦。


    这具残破的身体总是这样,一旦大喜大悲,就会抽搐着痉挛,他嘴唇泛白,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为自己停下脚步,他宁愿呕出心来。


    定定对视了良久,傅红雪双眼通红,陡然拨开乌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颤,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来。


    如此一来,难免与周围人产生些许磕绊。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他,有货郎的扁担擦过他的额头,可他浑然不觉、充耳不闻,踉跄着往前挨,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错开视线,她又会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这般神情让尤明姜想起了扑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却要屏气往前凑,生怕把蝴蝶惊走了,连呼吸重一点儿都成了困扰。


    尤明姜于心不忍,抬脚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惊鹿似的水光。


    那是一种绝望而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动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像个学步的孩子,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来。


    剩下咫尺距离,他忽地张开双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双臂勒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仍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尤明姜。


    傅红雪泪流满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里混杂着点儿血沫子,他佝偻着脊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想来一定是下元节的月光太重,重得压弯了他孤寂了十九年的脊梁。


    傅红雪想起自己从前读《长恨歌》,总嫌“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得浮夸和矫情,可在此时此刻,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凄凉。


    思念是门檐下垂挂的雨,落雨声敲着敲着,就沁进了心底。


    人世间的每一次重逢,何尝不是一次次刻意的寻觅。


    哪儿还需要踏遍什么碧落黄泉呢?


    只是关帝庙神龛前的蒲团,叫他伤心得失魂落魄,叫他无数次流着泪从噩梦里惊醒。


    他只要她活着,从此再也不敢贪心了.


    尤明姜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


    看见这一幕,路人纷纷投来了惊奇的目光,那药发木偶再怎么精彩,也没有这场面有乐子吧?


    她支楞着双手,在周遭儿的哄笑声里,尴尬得不知所措。


    尤明姜讷讷道:“傅……红雪?”


    她很想掰开他的胳膊,很想提醒他,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搂搂抱抱。


    可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沾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尤明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在哭,也在笑,分不清悲喜的眼泪一颗颗落入她的颈窝里头。


    傅红雪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没死……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


    他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震颤。


    像只漫漫寒夜里冻僵的雏鸟,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手悬在半空里,蜷着指尖儿,尤明姜迟疑了半晌,才轻轻回抱住他。


    人潮拥挤,声浪翻涌,他的话却像是暮鼓晨钟,穿透层层喧嚣,字字分明。


    傅红雪这一瞬觉得很幸福。


    他人生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美好,一下子升仙成精,化作这个最耀眼的人。


    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尤明姜的心跳声,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跳。


    活人才会有心跳声。


    尤明姜慌了神,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不要哭。”


    听到她的话,傅红雪眼泪却更加汹涌,连忙别过脸,“我……我没哭。”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双手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终于泣不成声。


    尤明姜抬起手,想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你是男子汉。”


    “在你面前,”傅红雪抓住她的手,合掌抵在唇边,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闷闷的,“我好像永远都坚强不起来。”


    尤明姜迟疑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生什么气?”


    “我没死……那你为我流过的眼泪,岂不是白流了?”尤明姜内心挣扎,“你不要憋在心里,哪怕是扇我几耳光,我也生受着,绝不还手。”


    傅红雪心里一阵刺痛,失去她,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每一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如果流干了眼泪,就能换回最重要的人,那人世间不知有几多孟姜女。


    眼眶里涌出热泪,心脏传来一阵绞痛,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尤明姜看懂了。


    “谢谢。”尤明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傅红雪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宜人的温热,指腹因为常年采药,有着细微的茧子,能感受到粗糙的触感。而与之相比,傅红雪的手苍白且冰冷,似被霜雪冻伤了,未曾沾染一丝暖意。


    傅红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睫微微颤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一股淡淡的紫草香气,悠悠地从尤明姜身上传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暖烘烘的触感从交叠的手上蔓延开来,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远处,卖簪花的娘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摊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哎哟喂,这可太有意思了,比嗑瓜子儿还让人上头呢!”


    尤明姜:“……”


    傅红雪:“……”


    “……是我冒失了。”尤明姜这才回过神,不紧不慢地抽回手。


    抽回手后,她自然地垂在身侧,仿佛刚刚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傅红雪微微一怔,像是还没从那短暂的温暖中缓过神。随即,他喉结轻滚,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垂眸,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二人各怀心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寻不着一句妥当的开场。


    一个假意观天,一个低头看地。


    就在这时,天空隐隐传来细微响动。


    刹那间,烟花轰然炸开,强烈的光芒如潮水般汹涌,刹那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尤明姜轻咳一声,目光仍痴痴地投向夜空,轻声道:“这便是药发木偶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她未觉察的欢喜。


    傅红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也难掩其中的好奇。


    这会儿借着天上这热闹,总算不必再相对无言。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江边走去。


    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兴奋的呼喊,脚步匆忙却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一截引线燃尽,“轰”的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汹涌绽放,亮如白昼。


    焰芯的爆裂声连绵不绝,哪吒脚踏风火轮,从竹枝花树间迅猛腾空而起。


    烈烈风声中,混天绫肆意翻飞,紧接着,仙娥神将们劈开层层烟霞,熠熠生辉。


    真真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尤明姜眼里满是惊艳,喃喃道:“这就是药发木偶么?!”


    烟火的光芒映照在傅红雪冷峻的脸上,他眼里满是震撼与新奇,


    目光扫到尤明姜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傅红雪感到一阵温暖。


    就像在凛冽寒冬里,饮下一杯加了姜丝话梅的温热黄酒。


    酒液滑过喉咙,浑身暖洋洋的,心里满是被温暖包裹的幸福。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树银花处.


    远处的江面上,一艘沙船破雾而来。


    船舱里,路小佳自斟自酌,接连灌下几杯酒。要说汾酒很轻,轻得滑过喉咙,温吞吞的;汾酒很重,重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一杯杯愁酒下了肚,却叫他眼热心酸,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丁灵中死了。


    他本是自己心里拔不掉的刺儿。


    眼下这刺儿,已经被连根拔起,可路小佳的心里却落下个窟窿,小小的,深深的。


    好疼。


    比上一次缝针还要疼,疼得他想哭。


    如果一个贴着『丁灵中』标签的赝品死了,那他这个真品该怎么证明自己是谁呢?


    他究竟算什么呢?


    路小佳很想问她一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而杀了丁灵中?”


    可是他又不敢听到答案。


    有的人,或许就像海上的月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可思念这东西,越是想要抹平,偏生越发清晰起来。尤明姜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起初还能强撑着那点儿傲气,可一夜又一夜,思念终究是占了上风。路小佳几乎要熬不住了.


    陆小凤掀帘进了船舱,目光立时被那灰衣青年牵住。对方笠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与薄唇,模样伶俐又孤傲。


    他独坐一隅,手里捏着只酒杯,杯中清酒微漾,面前设了张矮桌,上头摆着一碟干炒花生,一碟蓑衣黄瓜,一小碟苔脯,旁边是一壶上好的汾酒。


    在江湖混迹多年的陆小凤,一眼就看出这青年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这时候,艄公小声提醒他:“这人脾气很怪,你不要理他。”


    对于艄公的提醒,陆小凤却不以为意。


    遥想自己初入江湖,年少轻狂,也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冷傲劲儿。如今见了这个灰衣青年,只觉亲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陆小凤走到矮桌前,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这位兄台,酒可不是这么闷着喝的。不如一起?好不好?”


    将酒水一饮而尽,轻搁下酒杯,灰衣青年声音冷冽:“不好。”


    陆小凤挑了挑眉。


    他笑容不改,掸了掸衣摆,自然而然地在灰衣青年对面坐下。


    路小佳抬眼。


    对面坐着个醒目的年轻男人,最醒目的是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小胡子。


    这人煞是厚脸皮,手里端起另一只酒杯,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没动,只是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现在认识了。”


    路小佳没说话,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兴许是喝得太急,那酒水呛进了气管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突然,一只手臂横了过来,硬生生夺走了他的酒杯,正是那个自称陆小凤的怪人。


    陆小凤转着他的空杯子,低声道:“小兄弟,你看起来有心事啊。”


    “不关你的事。”路小佳声音沙哑,伸手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这才发现,他的膝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繻。那条红头繻皱巴巴的,颜色不太鲜亮,还起了粗糙毛边,似被摩挲过千百遍。


    “啪嗒。”一颗泪珠儿,突然落在了那条红头繻上,慢慢洇出了深色的圆斑。


    陆小凤愣住了。


    这是……


    一个剑客的眼泪?


    路小佳仰头,又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陆小凤说道:“一个想醉死自己的人,要么是在逃避什么,要么是在惩罚自己。”


    一语中的,辩无可辩。


    路小佳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是酒劲儿涌上来了,也许是陆小凤的眼睛太过通透,也许因自己撑得太久……他突然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剥了颗花生,自报家门:“路小佳。”


    陆小凤怔了怔,意识到他想跟自己聊一聊,轻笑道:“哪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路小佳自嘲一笑:“错,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是分道扬镳的路……”


    陆小凤挑了挑眉,伸手从他小碟里抢过一颗花生,剥壳后,抛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原来是一路顺风、康庄大道的路。”


    “一路顺风、康庄大道?”路小佳苦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如何作为一枚弃子长大,如何在仇恨中挣扎,又是如何在遇见尤明姜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子,我的表兄弟取代了我的位置。”


    路小佳盯着空酒杯,“我本该恨他。他鸠占鹊巢,他顶着『丁三少』的头衔对我作恶……他害了个无辜的人,他该死……可他现在死了,我反而……”


    陆小凤适时地给他斟满酒,然后接上他的话,“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尤其当杀人凶手是你最在意的人。”


    路小佳震惊道:“你怎么……”


    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深的秘密?


    “是这条红头繻的主人吧?”陆小凤指了指那条皱巴巴的红头繻,“能让一个剑客失魂落魄的,多半为了个情字。”


    船身轻轻摇晃,附和着陆小凤的话。


    路小佳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猜对了……她的确杀了他。”


    陆小凤听完,慢悠悠地剥了颗花生:“有意思。你气她杀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表兄弟?”


    路小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全是。”


    “那你气什么?”


    “我气她……”路小佳语气艰涩,“气她让我明白,这些年我所谓的隐忍和守护,不过是个笑话……我谁都护不住……”


    陆小凤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路小佳又懵又恼,他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道:“小路啊小路,你这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路小佳睁圆了眼睛。


    “害怕失去。”陆小凤难得地认真起来,“那个姑娘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你怕她又把你推回去,或者……怕她消失。”


    路小佳瞳孔骤缩。


    陆小凤给自己续了杯酒:“我有个朋友,叫花满楼。他总说,人生最大的坎儿,不是宽恕别人,而是与自己和解,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厮杀,对手是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路小佳的肩膀,“你要做的是与自己和解。”


    “你……”


    “我什么我?”陆小凤挟了筷子苔脯,塞自己嘴里,他给路小佳斟满酒,“这酒怎么样?”


    路小佳抿了一口,皱眉道:“既不辣也不冲,挺甜的。”


    “甜就对了。”陆小凤笑道,“人生已经够苦了,硬要给自己找什么刺激,何苦呢?”


    路小佳怔了怔。


    这一次,他又喝了一杯,没再皱眉.


    陆小凤轻叹道:“去找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路小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我有什么资格……她杀丁灵中是为我报仇……我还生她的气……连站在她面前都不配。”


    陆小凤放下酒杯,直视他的眼睛。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杀你的表兄弟,不是为你,而是为她自己?你那表兄弟害人坠崖,你不生气,还不兴别人复仇么?”


    路小佳如遭雷击。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那她……不告而别……”


    “傻呀!她不跑,等着被围杀么?”


    说到这儿,陆小凤顿了顿,“还有,她和你一样,也在害怕。”


    路小佳颤声道:“……害怕?!”


    “对,她在害怕。”


    陆小凤一针见血,“你知道的,她在乎你,怕你跟她反目……”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路小佳摇头,他轻轻将红头繻揣进怀里,红头繻贴着心口。红头繻似还带着尤明姜的温度,烫得他的心都在发颤。


    陆小凤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去找啊!”


    路小佳颓然道:“……我找不到她了。”


    陆小凤一把拉起路小佳,目光灼灼,“听着,这江湖拢共就巴掌大的地儿,人生三万天呢,只要你铁了心去找,就没有寻不到的!”


    瞧着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路小佳不知怎的,忽觉得沉甸甸的心头,一下子轻了。


    “为什么帮我?”路小佳问。


    陆小凤眨了眨眼,悠然道:“我这人,天生见不得美人含愁,不论男女,只要眉眼一黯,便忍不住要管上一管。非管不可。”


    这说得自然是玩笑话儿。


    “……多谢。”


    路小佳嘴角动了动,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儿,是这些天来头一回。


    陆小凤摆了摆手,“谢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废话。”


    “陆小凤。”路小佳整了整衣襟,用剑挑起自己的褡裢,利落往肩膀上一甩,他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有机会,请你喝酒。”


    “这还像句话。等你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陆小凤眨了眨眼,举杯相敬,“祝你马到功成,江湖再见。”


    路小佳颔首一笑,轻声道:“江湖再见。”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掠出船舷,脚尖在粼粼江面上轻轻几点,宛若惊鸿踏浪。不过两三个起落,身影已融入夜色,再寻不见。


    陆小凤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轻抚着胡子,嘴角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


    “年轻真好啊,”他喃喃道,“连为情所困的样子,都这般有趣。”


    陆小凤收回目光,哼起不成调的曲儿,慢悠悠地挟起一筷子蓑衣黄瓜。


    正凝神间,船身轻轻一荡,窗外便漫进来艄公那带着水汽的、拉长了调子的吆喝:


    “庆——元——府——到——喽——”


    庆元府的下元节庆典结束了。


    寒风卷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拂过脸颊。


    药发木偶的最后一簇焰火消散,江畔的灯笼一盏一盏暗了下去,连卖纸扎灯的老汉都已经收完了摊子,满地只留下花花绿绿的爆竹纸屑。


    这时候,已经很冷清了。


    月光洒在傅红雪满是褶皱的衣襟上。


    他静静地伫立在江边,目光追随着江心里顺流而下的石榴灯。


    竹篾扎成的石榴灯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灯笼上“五谷丰登”四个漆字,随着水波起伏而忽明忽暗。


    渐渐地,江面浮着的几十盏石榴灯,陆陆续续剩下七八盏还亮着的。


    黑裘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他手指下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


    “你看那些灯,”尤明姜伸手指了指江面,几十盏石榴灯晃晃悠悠,“大伙儿都在放灯,你要不要也放灯来耍一耍?”


    傅红雪黯然道:“没来得及准备。”


    先前沉浸在伤痛里,根本无心过什么下元节,自然没有准备纸扎灯。


    “你瞧这个可使得?”尤明姜想了想,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只皱皱的孔明灯,“开封迓鼓表演得的,虽不及石榴灯应景……”


    话还没说完,江风已把裱糊的灯纸吹得簌簌响。她捧着这盏孔明灯转给他看,灯面上用工整小楷:“河清海晏,岁和时丰”。


    “是个好愿景。”


    傅红雪接过灯来,轻轻颔首。


    火折一亮,尤明姜就点燃了灯芯。孔明灯缓缓腾空,暖黄的光晕映亮了彼此相视的脸。


    他们一同仰头,望着那团光悠悠升空,越飘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粒小小的星子。


    孔明灯彻底融进夜色后,尤明姜才转头看向他,语气平和:“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吧?”


    傅红雪没多言,只凝着她片刻,轻声道:“谢谢你。”


    “夜深风大,是时候往客栈去了,”尤明姜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送你回去。”


    “好。”傅红雪也没客气。


    一路上相顾无言,只有傅红雪漆黑的刀柄在月下偶尔反光。


    傅红雪望着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交叠着,掠过卖灯人遗落的灯缨,掠过茶摊熄灭的灶火,最后隐入垂柳掩映的巷口。


    前方昏暗的客栈门口,掌柜的正守着一盏风灯,在柜台里打瞌睡。


    “到了。”


    尤明姜微笑道:“就送到这里吧。”


    傅红雪先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就送到这里吧。”


    尤明姜替他翻正裘衣领子,看他憔悴消瘦,黑袍显得空荡荡的。想起先前托叶开给他的药,轻声嘱咐了一句:“记得用药。”


    傅红雪别过脸,应了一声“嗯”,便向客栈里走。


    “傅红雪。”尤明姜在身后唤他。


    傅红雪扶住客栈的门框,蓦然回望。


    尤明姜站在老柳树下,月光从她肩头流泻,遍披清辉,青衣笼着一层浮光,素淡寂寥,犹如大雪压枝却不肯折腰的竹。


    “保重。”她轻轻说道。


    傅红雪别过脸,狠下心点了点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他不再犹豫,转身一步踏出,径直进了客栈门内.


    尤明姜离开客栈,信步而行。


    转过巷口,一条河道横在眼前。两岸白墙黑瓦,碧水中,一艘乌篷船正悠然荡来。船家戴着低压的笠帽,手持长篙,不紧不慢。


    瞥见这一幕光景,尤明姜先是一懵,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她往岸边走了两步,歪着头,笑眯眯地等船儿挨近,作势要跳上船头。


    “唰——”竹篙虚虚一横,挡住了她,船家嘴里恶声恶气地说,“不渡你。”


    尤明姜眼波流转:“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不付船钱。”


    船家道:“就凭你得罪了我。”


    尤明姜道:“我不认识你,怎么会得罪你?”


    船家沉下了脸,恨恨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么?”


    尤明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


    她好不容易才强压下那股快要溢出的笑意,面上佯装不知情,板正着脸:“你到底是谁啊?


    路小佳沉默半晌,忽地将斗笠一摘,重重掷在船头。


    路小佳抬头,正撞上她含笑的眼。


    尤明姜眉眼弯弯:“果然是你的贼船。”


    “既然知道是我的贼船,还不赶紧上来?”路小佳下巴微扬,手已伸了过去。


    尤明姜握住那只手,笑吟吟跃上船板。


    水波轻轻一晃,载着二人悠悠荡向河心.


    舱内很暖和,摆了套擦洗得锃亮的木桌。


    桌上摆着一碟盐渍花生米、一碟蘸酱吃的蒸瓠瓜,一碟小个儿的热芋头,还有一道碗肥膘颤悠的梅菜扣肉。


    黄酒也温得正好。酒水斟满,酒碗里荡漾着涟漪,路小佳轻轻与她碰了碰酒碗。


    这样一碗佐以姜枣来温好的黄酒,滋味儿很美,要是下了肚,浑身都会暖融融的。


    足以雪化云舒,冰隙尽消。


    尤明姜没有牛饮急灌。


    她一口一口的,慢慢抿着这碗黄酒。


    除了不愿辜负这壶手酿的坛陈花雕,还有一丝丝“近乡情怯”的尴尬。


    两个人分别的时日,其实并不算太久。


    不过是辗转了一个深秋,不知怎地,互相望着彼此,却像是陌生人一般生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哽在了喉头。


    她佯装在品酒,实则偷偷瞄着路小佳。


    他大抵是喝了不少的汾清,浑身被侵染了一股青苹果味,还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冷香,犹如大雪覆盖的空寂森林。


    尤明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少有这般迟疑。


    正怔忡间,一只蒸得糯糯的小艿芋轻轻落在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我什么?”路小佳端起那半碗酒,琥珀色的半碗黄酒,轻轻晃荡着。


    尤明姜摩挲着碗沿儿,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儿挑明了:“丁灵中是我杀的。”


    “我知道。”路小佳抿了口酒,喉结滚动。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我知道。”


    尤明姜勉强扯出一个苦笑,笑意未达眼底,“既然都知道……拔剑吧。”


    路小佳放下酒碗,碗底碰着桌面发出清脆声响:“我为什么要拔剑?”


    尤明姜抿紧唇,硬生生忍着眼眶的酸涩:“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她杀的,毕竟是路小佳的表兄弟。


    路小佳凝视着她,声音很轻:“你没有错。”


    如果真要追究,该怪的是他自己。


    是他与丁家这段纠葛错乱的关系早该了断;是他思虑不周,明知她受了委屈遭了罪,明知丁灵中作恶多端,却还瞻前顾后,心存侥幸,这才逼得尤明姜不得已动了手。


    路小佳解开衣襟,露出精壮上身。


    锁骨凹陷,肌肉线条分明,薄而韧的胸膛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


    尤明姜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胸前那道蜈蚣似的狰狞新疤上,眼睫轻轻颤动。


    这一剑,来自丁乘风。


    早在陆小凤劝说之前,路小佳就已在丁乘风面前,担下了杀死丁灵中的罪名。


    从今往后,他与丁家的恩怨两清。


    这世上,再没有“丁灵中”这个人了,无论真假。


    尤明姜低下头,泪珠落在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怎么哭了?”路小佳系好衣襟,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你该为我高兴才是,丁家的骨血恩情,我半分都不欠了。”


    尤明姜眼眶发热,斟了满满一碗黄酒,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却被呛得连声咳嗽。


    路小佳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却坚定:“别喝了。”


    “可我终究是让你无家可归了”


    路小佳怔了怔,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那你愿意不愿意,还我一个家?”


    “路小佳,你冷静些……”尤明姜声音几不可闻,“我准备加入日月神教,往后要走的路太难。你已经得罪了青龙会,不该再蹚这趟浑水,一错再错。”


    “给我一个理由。”路小佳打断她,“是觉得我不够慷慨和豁达?”


    “不是。”八十万的钱引,不可谓不多。


    “我还不够强?”


    “不是。”他在江湖里,已属一流高手。


    “我不够英俊?”


    “不是。”


    路小佳的皮相不俗。


    他眉骨生得高,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偏生了对儿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平添了几分倦怠似的脆弱,冲淡了他冷冽的底色,既艳又煞。


    尤明姜低声道:“你对我很重要。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关帝庙……”话说到一半,她眼神微闪,似要故技重施。


    路小佳却轻轻截住她的话头:“义结金兰这一招,在我这儿可行不通。”他声音柔和了几分,“难道你对我,就真的没有半分喜欢?”


    他忽然低笑,目光温软:“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若是心里讨厌谁,莫说同处一室,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硌得慌。”


    尤明姜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路小佳。”


    路小佳静静地望着她,眼波里含着温柔和了然,只轻轻一声:“嗯?”


    这声“嗯”拖得有些长,像江南梅雨时节缠缠绵绵的雨丝,既是在等她开口,又像是早已猜透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在景阳冈的雨夜里,在龙虎山的悬崖边,在芦苇荡的月色里,在你死死拉住我的那一瞬间……可你能明白吗?仅凭这些喜欢,还不够……”


    路小佳摩挲着碗沿儿的手指,顿了顿。


    酒面映出他微微晃动的倒影。


    “和对傅红雪的喜欢一样吗?”他俨然没有听进去,关注点跑偏了。


    他问得随意,眼神却紧锁着尤明姜。


    “不一样。”尤明姜轻叹着摇头,“对他,是怜惜。对你,是看见另一个自己。”


    路小佳忽然笑了。


    “真好。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喜欢我,你还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睫毛挂着一滴水光,路小佳*轻声道:“小时候,有一回上街,我跟师父碰见了我爹给丁灵中挑了柄金如意……那天晚上的红烧肉,是我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尤明姜没说话,抬手接住了他的眼泪。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角的水光。


    路小佳愣了一下。


    好温暖。


    他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牵挂的。


    既然有了,就不会放手.


    路小佳嗓音沙哑:“还记得那颗杏仁么?”


    就是二人分食的那颗杏儿的种仁。


    “记得。”


    尤明姜一怔,随即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那颗用帕子包着的杏仁。帕子掀开,那颗依然完好的杏仁,表皮变得更加干燥,也更加光滑,泛着蜜样的光泽。


    “在这里。”尤明姜将那颗杏仁递给他。


    路小佳的手掌覆上来,却没有立即取走。


    杏仁在俩人交叠的掌心里微微发烫。


    “原来你一直……还留着。还记得我说过,只要你愿意给他机会,他可以生长成一棵杏树么?”路小佳低头,缓缓合拢手指,“听说杏仁要埋得深些,等明年开春……”


    说着,他毫无预兆地欺身而上。


    尤明姜一怔,下意识以为他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顺从地微微侧耳。路小佳突然凑近,冷不丁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吻。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吻落得很轻,却惊得她往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舱。


    “你……”她脸颊火辣辣的,呆呆地望着他,俨然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船篷下浮着一汪水光,轻轻颤着。


    她的耳垂红得厉害,像是要滴下血来。


    路小佳一吻得逞,终于从她的掌心里,取走了那颗杏仁。


    “这就是我要说的。等来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看这颗杏仁,生根发芽。”


    尤明姜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冷静。


    她别过脸去,脸颊红红的:“我说过了,我很喜欢你,可这种喜欢还远远不够。我并不想做那种被人埋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的杏仁,我要随风飘远,落到更肥沃的土壤里。”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


    路小佳又向前一步,见她仍要后退,目光灼灼道:“但你要明白,无论你飘向何方,你都不会失去我。”


    “你得到的将是一颗与你一同生根发芽的杏仁。”


    “哪怕你飘过千山万水,我也要落在你身旁的泥土里。”


    路小佳这人执拗得很。


    如果选择了他,他就再也不会放手。说不定,会连累他。


    思来想去,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嘴唇轻启。


    下一刻,拒绝的话儿就要脱口而出。


    路小佳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子梅菜扣肉,不由分说地送到她嘴边。


    “烫……”她含住颤巍巍的肉片,尾音被酱汁染得黏稠。


    刚咽下去,就瞧见路小佳的筷子蠢蠢欲动,又夹了一筷子肉片,塞到她嘴里。


    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一连吃了几块儿,她连忙摆手:“你让我考虑一下,还不成么!”


    路小佳一听,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不满意道:“你可别拿这话糊弄我,就凭以往咱俩打交道的经验,你所谓的考虑,实际上就是想找借口逃避。”


    他忽然倾身,船舷外浮动的水光落进眼底,“总该轮到我讨个彩头。”


    尤明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这次真不一样,我保证。”


    路小佳双臂抱胸,一脸正色:“除非你肯好好琢磨琢磨咱俩的事儿。”


    尤明姜哭笑不得:“你这不是硬来嘛,非得让牛喝水,牛不愿意还硬按头!合着你这就是逼着我答应呗?”


    “你可是会错意了。”路小佳轻轻摇头,傲然道:“我不过是要你认认真真地,将我这颗心瞧个分明。横竖日子长着呢,你只管慢慢儿地考验。”


    尤明姜眼珠一转,试探着抛出个难题:“要是我的考验太难,你完成不了呢?”


    路小佳伸出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我知道,我愿意等你,我等得起。真金不怕火炼。这次不行,我就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就不信,还过不了你这关!”


    没想到,路小佳还挺犟的。


    尤明姜叹了口气。


    见她还是心存疑虑,路小佳伸手,将尤明姜揽入怀中。他在心里默念,“她的手……既然叫我握住了,就再没有松开的道理。”


    她微微挣了挣,路小佳的手臂纹丝不动,反倒收得更紧了些,“别动。”


    路小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声音低哑,吐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船舱内忽然安静得可怕。这小小的船舱里,竟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尤明姜微微一怔,身子僵了僵,继而便松软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


    那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咚咚地响,又沉又稳,一声声敲在她耳畔。


    “如果……”路小佳突然说,“如果离开了你,我或许不会快乐,或许会。人生三万多天,可能会难熬些,但是总能熬过去的。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的怜悯。如果你铁了心不要我,我又怎么会勉强你呢?”


    尤明姜忽然唤他:“路小佳。”


    “嗯?”


    “三万多天太短了。我想活四万天、五万天,越长越好。”


    炭盆爆出一串儿火星,照亮他骤然亮起的眼眸,路小佳忽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就当你答应了!”


    “嗯。”尤明姜冲他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我跟你说说对你的考验。”.


    路小佳笑了起来,将耳朵凑近尤明姜。


    “你可不许反悔,不管我提什么要求,都得全力以赴。”尤明姜声音轻柔道。


    路小佳点了点头道:“绝不反悔。”


    尤明姜轻轻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缓缓开口:“我要你……”


    路小佳屏住呼吸,耳垂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睁大眼睛,才发现尤明姜不知何时已凑得这样近。


    她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咬,才缓缓松开。


    路小佳浑身一颤,背脊不由自主地绷紧,待他回过神想拦,却抓了个空。


    尤明姜早已灵巧地退到船边,身影如燕子般掠过水面,稳稳落在岸上。


    她回眸一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想占我便宜?再练几年吧!”


    乌篷船在河心轻轻晃荡,路小佳立在船头,满心空落落,望着那一抹身影渐行渐远。


    忽听一声清亮的呼唤:“喂——听好了!”


    路小佳惊喜地抬头望去。


    尤明姜双手拢在唇边,喊出声来:


    “我的考验是,在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时候,找到我。”


    她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补充道:“三次,就算你过关。”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路小佳眼前一亮。


    望着对岸那个笑盈盈的姑娘,笑意渐渐漫进眼底,化作坚定的光芒。


    路小佳低声呢喃:“别说三次,就是三十次、三百次……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第45章 废稿勿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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