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废稿
蒙东。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白袍笠帽的江湖人,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骡子,跋涉在绵延起伏的沙脊上,那一幅垂缀在她帽沿上的皂纱,正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
尤明姜轻轻勒了勒缰绳,骡子放缓脚步,鼻子喷出两道白气。
这趟儿来蒙东,明面上说的是来收药、跑商的,可实际上,尤明姜是来探底的。
万马堂把路一封,戒了严。原先驮着药材来的脚夫、跑商的,没一个敢沾上万马堂的。
蒙东的防风、赤芍、林下参等药材,都是她医馆里离不得的,断了药可怎么行?她得亲自来看看,到底还能不能把药材弄回来。
还有路小佳。
她还记得,他跟她说要去蒙东,如今边城出了乱子,这时间也凑得太巧了。
她也劝自己,兴许是想得太多了。这天下这么大,哪儿能事事都围着路小佳转?可心里那点蹊跷劲儿,怎么也按不下去。
近来她更是夜夜睡不安稳,闭着眼就觉得心口发慌,心也总悬着,怎么都放不下来……
什么?你说她是不是喜欢路小佳?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别胡说八道!不过是相识不久的普通朋友,哪儿就到“喜欢”那步了?
她才不是特意想起他这茬儿的!
朋友之间,总不能眼看着他可能卷进麻烦里不管,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
尤明姜晃了晃头,将那些围着路小佳打转的心思甩到脑后。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骡子听懂了她的话,甩了甩耳朵。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
尤明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
她双腿轻轻一夹,骡子“咴咴”两声,撒欢儿似地奔跑了起来.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
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水泡。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一颠一颠地晃脚,喃喃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水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蹄声,由远及近。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没事儿摇什么铃铛?
他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嗯?!
准确来说,响的并不是铃铛,而是一个挂于骑鞍旁的虎撑。
这声音是“哗楞哗楞”,而不是“叮铃铃”。
抬眼望去,来人骑着一匹骡子,头上罩着皂纱帷帽,纱帘垂下来遮了大半张脸;身穿雪绸料子的大袖宽袍,脚上蹬着麂皮绒厚底靴,踩在脚镫上稳稳的,鞍旁还晃着只竹编药篓。
从头到脚,裹得严丝合缝。
虽说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可这样一身行头,比那深宅里的娇小姐,还金贵自己这身皮。
任谁见了都得纳闷:好家伙,这人怕不是冰雕的?稍沾一丁点儿太阳,都怕自己化掉。
见这人打扮得如此“隆重”,叶开睁大了眼睛,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叶开正上下打量着她,眼风乍一扫过她的【竹编药篓】,尤明姜就警惕地抬了眼。
帷帽的纱帘轻轻晃了晃,她目光凉凉的,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跟他一样,也在细细瞧着他。
这年轻人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熠熠如星,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叶开这副模样实在称不上齐整。
哪儿来的邋遢男人?这身行头,比北上途中见过的流民强不了多少,实在可怜。怕不是在沙漠里迷了路,熬得快撑不住了?
尤明姜软了心肠,勒了勒缰绳,耐着性子问话:“你总盯着我看,是要做什么?”
叶开瞧着这人没动气,倒来了逗趣的兴致,语气懒懒散散的,慢悠悠顶回去: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不是你先瞧着我,怎么会逮着我看你呢?”
尤明姜微讶道:“我看你干嘛?”
叶开笑得开怀,眼睛弯成月牙,颇有些自得:“或许是看我长得好看吧~”
得!还有心思耍这些嘴皮子,看来她先前猜他有难处的念头,全是多余。
不过,这个人还怪有意思的。
见他的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裂得出血,显然是滴水未进。她扯了扯缰绳,让骡子往前挪了挪,轻声问道:“你渴不渴?”
水袋早已空空如也,叶开沙哑着嗓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自古雄才多磨难,我这是在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尤明姜促狭道:“敢情你是想学齐桓公?”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
“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叶开追问得紧。
“你可比他幸运多了。在这儿渴死,连生蛆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顶多是具干尸,干净得很。”
叶开先是一怔,随即仰面大笑:“说得好,看来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我只知道,走背运的倒霉男人,通常笑不出来。”尤明姜俯身,从竹编药篓里摸出俩竹筒,随手抛了一个给叶开,“喏,解解渴。”
“谢啦。”叶开笑着应了声,身子却纹丝没动,眼看着竹筒往跟前落,也不见他伸手接。
尤明姜歪了歪头,也不勉强,只是“啵”地一声,打开自己的竹筒,一股酒香味儿飘了出来。她微微撩起皂纱,仰头喝了一大口。
叶开眼前一亮,“蹭”地坐直了身子:“我闻到了酒香味儿!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笑道:“馋猫鼻子尖,你的鼻子相当灵啊。”
叶开怔了怔,反应过来,赶忙捡起落在不远处的竹筒,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却喷出大半:“噫!怎么是淡盐水?”
“我可没说这是酒。”
尤明姜耸耸肩,一脸无辜,“在这茫茫沙漠里,淡盐水可比酒管用。”
这竹筒里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竹筒里装的淡盐水。喝淡盐水能调元气,这是一个江湖铃医的智慧。
叶开听了,又低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忍不住大口吞咽,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浸湿衣衫。
尤明姜长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忍看到有人如此折磨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基于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就该以一种旁人难及的温柔,来对待独一无二的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人虽多如繁星,可真正能与你同生共死,将你的悲喜视作生命至重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所以别苛待。
对自己柔一点,再柔一点,才是活明白。
这时候,天边的晚霞愈发绚烂,橙红色的浪潮在地平线处蔓延,将沙海彻底浸染成一片熠熠生辉的赤金色。
“好美的晚霞——”遥望着壮丽的晚霞,尤明姜怔怔地看得出神了。
“天快黑了。”叶开提醒道,“沙漠的夜晚,可不是闹着玩的。”
沙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不乏蛇蝎毒虫出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意识到时间紧迫,她翻身上马,缰绳一带,催着骡子走了两步,回头喊叶开:“喂,小兄弟,捎你一程。”
叶开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吗?”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去哪儿?”
“边城。”尤明姜答得飞快。
叶开却拒绝了:“不了,我这双脚,该多走走。”
“好吧。”尤明姜不勉强,腰肢轻轻一晃,骡子就踢踏着往前走了。
叼着风干的小雏菊,叶开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往旁边走。
然而,她走了没多远,突然折返。
蓦的,一只手薅住了叶开的腰带,他心中一惊,嘴里的小雏菊掉在了地上。
“什……”叶开一脸懵然,什么情况?
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人已经横趴在骡子的背上。
“骡儿,冲啊!”尤明姜放声大笑,“啪”一记空鞭甩得脆响。
骡子耳朵一竖,喉咙里“哼哧”一声,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爆发,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
叶开被颠得差点飞起来,他死死扒着鞍桥,身子跟着骡子左摇右晃。
“等—等—放—我—下—来!”
抵达边城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散。
“呕——”叶开蹲在石碑旁,吐得昏天黑地,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坐这人的骡子。
太癫了。
人癫,骡子也癫。
尤明姜见他一顿狂吐,皱着眉,又惊又好笑:“原来你晕牲口啊?”
说着,她蹲下身,手掌轻轻顺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语气软下来:“对不住,方才实在急了。沙漠的夜晚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怕你一个人赖着不走,真出什么事儿。”
你才晕牲口,你全家都晕牲口!
叶开怒目而视,刚想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低头狂吐。
尤明姜见状,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装着淡盐水的竹筒,递到叶开面前,说道:“来,喝点温水,缓缓。”
叶开接过竹筒,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水。
见他缓过了这口气,她按住他拇指和食指间的虎口,用拇指缓缓按压下去。
尤明姜这一按,叶开只觉虎口处传来一阵酸胀之感,忍不住“嘶”了一声。
叶开喘匀了气,扶着石碑直起身,哪怕声音还有点虚,嘴上依旧不饶人:“好啊,你这是记恨我先前不领情,故意让骡子折腾我?”
尤明姜手下的力道没减,轻叹道:“你这嘴啊,都这时候了还不饶人,就不能少说两句俏皮话?”
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翻腾逐渐平息,叶开道:“再按,这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尤明姜这才停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舒坦了就好。”
看了看天色,又瞧了瞧四周:“天色不早了,我该去找落脚的地方了,有缘再见。”
说完,尤明姜翻身上鞍,冲着叶开挥了挥手,轻轻夹了夹骡腹,骡子迈着稳当的小步,载着她慢悠悠地走了。
望着尤明姜远去的背影,叶开嘴角微微上扬,俯身捡起在自己那朵风干的小雏菊,轻簪在自个儿衣裳上的破洞里.
这是一处夯土筑墙的小城。
城内的主道路是沙砾铺成的,零星能瞧见几棵高大的胡杨树。
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泥坯的,窗子开得很小,又往墙上糊了厚实的黏土,漫天飘扬的黄沙刮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不少。
果断地翻身下骡儿背,她情愿费点儿脚力,也不愿意叫石子划伤了马蹄。
牵着骡子环顾一圈,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还不舍得回家,凑在一起玩斗鸡的小游戏。
正盘算着找人问问路,但一见到她走近了,孩子们立刻都跑开了。
他们缩到了自家的瓦檐下,小脸脏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尤明姜掏了把软糯拉丝的饴糖,半哄半拉地揽过一个胆大的孩子。
这一回,她在竹编药篓里塞了好些桂圆红枣瓜子花生饴糖桃酥。尤其是干炒花生。
不太生,也不太熟,每一颗都很饱满。
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尤明姜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我想找个最聪明的孩子。”
孩子尝到了甜头,连忙点头:“我是,我是最聪明的!”
尤明姜又塞给他一颗桂圆:“那你帮姐姐想想,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哥哥?”
“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的。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心地很善良,出手也很大方。”她想了想,又给小孩子细细作了补充。
小孩子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
的确有一伙儿紫衣男人来了边城。
在小孩子看来,这伙紫衣人的少主慕容明珠,就很符合“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看起来冷冰冰,出手大方”这个标准。
于是,小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尤明姜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那他去哪儿了?”
饴糖在牙上胶成了一坨,孩子舔了舔牙,伸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萧老……萧老板……”
尤明姜连忙抬起头,顺着小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栋飞檐上挂了红灯笼的老楼,正静静地矗立在黄沙之中……
无名居。
怀中横抱着琵琶,一头鸦青色的瀑发,被发带束在脑后,她头戴金流苏掩鬓,身穿一袭豆绿色袍子,美得犹如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绿梅,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她就是传闻中的边城第一美人——翠浓。
要论无名居里最有名的,那肯定是翠浓姑娘。她才情超绝,模样更是美得惊人,并非只看重钱财,对接待的客人也十分挑剔。
这次是沾了慕容明珠与箫别离的恩典,才得以让翠浓姑娘给众人拨弦吟唱。
箫别离在二楼设宴,正与慕容明珠说话。
慕容明珠的手下便聚在大厅中听她弹琵琶。
一伙儿紫衣佩剑的男人,三五成群,围坐在雕花檀木桌旁,桌上摆满珍馐美馔、琼浆玉液,酒香、脂粉香和熏香交织弥漫。
慕容明珠今夜已将无名居包了下来,整个大厅只有慕容世家的人。
翠浓葱指纤纤,玉手轻弹琵琶弦,弹唱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①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喝得酒气熏天的紫衣大汉,手中端了满满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凑上前。
他揽住了翠浓的薄肩,打了个酒嗝,说道:“翠浓姑娘,别唱这些蚊子哼哼的酸词儿了,大爷我请你喝一杯美酒,来!”
冷不丁被酒鬼骚扰,翠浓吓得花容失色,抱起琵琶就要退场。哪知紫衣大汉又来捉她,她被拽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其余的紫衣人齐齐看向二人,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弧度,哄笑着出声:
“老兄,和美人说话总要斯文些,别吓坏了翠浓姑娘嘛。”
“嘿,把人家姑娘的袖子都扯破了。怎么着?不得赔件新的,再好好‘赔个不是’?”说话人舔了舔嘴唇,眼神在姑娘胳膊上打转,语气黏糊糊的。
“哈哈哈哈哈……”一阵猥琐的□□炸开。
“滚开!”尽管拒绝了多次,那一杯酒还是硬往她的嘴里灌,翠浓实在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失手抽了他一大嘴巴。
“啪!”耳光落得又快又狠,紫衣大汉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力道不重,却让他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像被抽走了魂。
翠浓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心脏“咚咚”跳得发慌,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眼底满是惊惶。
直到哄笑声扎进耳朵,大汉才猛地回神,当即目露凶光,恶气直往天灵盖冲!
“臭婊子!”他恼羞成怒,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将翠浓粗暴地扯到了面前。
压根来不及逃跑,蒲扇似的铁掌照着她的脸,“啪啪啪”地左右开弓。
翠浓只觉得头晕脑涨,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脚下一歪,竟被扇倒在了地上。
生怕这一跤会摔坏了琵琶,翠浓下意识地用胳膊撑地,全然将自己当成了肉垫,人被摔得眼冒金星,琵琶却没什么大碍。
紧接着,她头皮猛地一疼!
紫衣大汉神色狰狞,大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疼得她被迫仰起了头。
一想到自己被个妓女当众打了耳光,在兄弟们面前失了面子,紫衣大汉就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怜香惜玉之情?
他双眼瞪得滚圆,嘴里骂骂咧咧:“叫你一声翠浓姑娘,还真把自己当黄花大闺女了?装什么清倌人!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还以为老子好欺负!”
话音落下,扬起手,自上而下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翠浓狠狠扇去!
翠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收集情报和笼络各方势力,她从小就被马空群送到了无名居。
她被迫成为马空群的眼线,强颜欢笑,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就像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果然,命运是吝啬的。
吝啬得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不愿给她。
那暴虐的一巴掌,裹挟着猎猎风声,似要将翠浓的脸直接扇烂。
然而,还没挨到翠浓的脸,就被人猛地拦截在了半空中。
翠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来人稳稳握住了紫衣大汉的手腕。
“想扇她?先问问我答不答应!要么乖乖磕头道歉,扇烂你自己的脸;要么你今天走不出这门,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看。”——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诗词引用①: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翠浓:“恶父”马空群手下的受害者和工具人。
[绿心]25.8.24修改:剧情微调,边城篇下挪到31章;坐骑从枣红马也改成骡子了。
第32章 废稿
火堆儿“哔剥”声里,路小佳呼吸渐渐绵长,双手无意识地蜷成个空拳。
尤明姜给他盖上毯子,正好瞧见他指甲翻起来了,指甲白月牙那块儿结着血痂。
她皱了皱眉,用蘸着碘伏的棉球清理伤处,悄没声地给他敷药包扎好,又把毯子的边边角角掖进他的肘弯,温柔道:“睡吧。”
到了后半夜,雨下得淅淅沥沥。
雨水沿着石壁往下流,滴答滴答地响。
尤明姜起身,将火堆儿拨旺几分,火光驱走了些许夜雨的寒意。
她守到寅时三刻,见路小佳紧蹙的眉峰松了,才将将打了个小盹儿。
正经睡觉是睡不着的,长夜漫漫,她闲得发慌,就用药葫芦复制了些许药物,然后裁了几张油纸,分裹起来压在大石头底下。
夜宿在这儿的前人,给她留下了锅碗瓢盆;她也得给后来者留些什么才是。
想到这儿,她抽出根还没燃尽的松枝,凑到一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前,将烧焦的那头儿抵在石壁上,写下一行字:“①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然后画了个箭头,指向了自己藏药的那块大石头。这句诗原是紫阳真人修炼内丹的心得,却被她用来指代自己留下的治病药物,倒有点儿雅谑的意思。
尤明姜写完这行字,退后几步,看着那行端端正正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
这山洞不知见证过多少人的过往,自己与路小佳不过是其中匆匆过客。
可她偏要留下些痕迹!
不为别的,就为在这乱世里,给那些可能身处绝境的人,递上一丝生的希望。
她想起一路行来,见过太多伤病无药医治的百姓,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悯。
寥寥几包药物,不能包治百病,扭转乾坤,却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人性命。
尤明姜抬眼望向沉睡的路小佳,又看向洞外的雨夜,暗暗思忖:
这江湖路远,往后还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险阻。
但只要每到一处,都能留下些“火种”,那这一路的奔波就不算白费
天色渐明,雨过天晴。
洞顶石缝儿漏下的水珠,悄然坠在路小佳的眉骨上。
路小佳眼皮微颤,一睁眼,就瞧见尤明姜蹲在洞口的小水洼旁洗脸。
晨风撩动着她半湿的鬓发,她微微俯身,双手没入水中,捧起一汪清水。
水流从指缝间潺潺滑落,在晨光中碎成点点金箔,溅起微小的涟漪。
偏有一滴水珠悬在她下巴尖儿打转,莹莹生光,跟珍珠妆面似的。
路小佳一时看呆了。
他搭在毯上的指尖蓦地收紧,痴痴地看着晨光下的画面。
正望着她的侧脸,她似有所感,忽然偏过头,亮晶晶的水珠正巧滚落下来。
路小佳喉结滚动两下。
想当初,薛果的女人为了勾引他,曾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袒露胴体,明明活色生香,他当时却只觉得反胃,恨不得一剑戳死她。
可这会儿,寻常清晨的寻常一幕,却让他怦然心动。
见他已经醒了,尤明姜抬手拭去下颌水痕,笑道:“醒得正好,该换药了。”
说完,她快步走回山洞,从竹编药篓里翻找出新的纱布,还有急救箱内的药物。
“来,再给你包扎一下伤口,换了药好得更快些。”
她搀扶着路小佳起身,让他坐在石头上,解开路小佳额头上脏污的绷带。
天光又移了半寸。
路小佳盯着自己映在水洼中的倒影。
洁白的绷带缠得齐整,凌乱的发丝被仔细打理顺了,耳后还打了个蝴蝶结,右臂打着悬吊绷带,受伤的左手被裹成粽子,指尖儿透出血晕。
最刺眼的是脸颊上的擦伤,像摔碎的白瓷裂痕,却衬得那双丹凤眼更亮。
尤明姜忽然倾身,将掌心覆上他的额头,温热隔着新缠的纱布渗进来。
路小佳身体陡然一僵,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耳根迅速泛起一抹红晕。
“烧退了。”她长舒一口气,将他的头发用自己的红头繻绑了起来。
路小佳似被烫到一般,别过头,声音不自觉有些发紧,强装镇定道:
“走吧……找找我的剑。”
两个人并肩而行,行至山腰时,尤明姜突然驻足,指着前方雀跃道:“快看!”
乱石嶙峋的坡地上,一树青皮泛红的石榴结得热闹。
是野生硬籽酸石榴。
说话间,尤明姜已经灵巧地攀上枝头,抻长胳膊去够最高处的石榴。
路小佳望着她睫毛上沾着的石榴花蕊:“怎么不用轻功?”
“这多有野趣啊,在野外就是要这样玩儿的。你见过哪个村姑飞檐走壁去摘果子的?”
她兜着两颗大石榴走过来,递给他一颗最红的石榴,“喏。”
路小佳接过来,皱着眉掰开石榴,拈了一粒塞进嘴里,本来以为很酸,没想到是甜的。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石榴。
尤明姜道:“好吃吗?”
路小佳道:“嗯,你怎么把甜石榴挑出来的?”
尤明姜得意道:“②背阴石榴朝南梨,桃南杏北梨正枝。这可是农家的智慧!”
路小佳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尤明姜斜眸,轻瞥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我像是那种不事生产、整日只知好吃懒做的人?”
路小佳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浅笑。
他一只胳膊吊着,剥石榴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果皮剥得七零八落,满是斑驳杂乱的深红痕迹,甚至上嘴费劲地啃了起来,误吞不少石榴籽儿。
尤明姜温声道:“还是我来吧。”
路小佳已然退了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气力也恢复了些许。
不过是剥一颗石榴,他堂堂七尺男儿,本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更何况是在尤明姜面前。
路小佳微微侧过身,嘴角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婉拒道:“石榴籽儿挺苦的,说不定吃了能败火,多败败我这一身的火气,就不劳你动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石榴。
尤明姜挡住他的手,“石榴籽儿属热,吃多了会便秘。”
说完,她翻转果实,露出朝阳面淡淡的金纹,“你看这道糖线,定是蜜芯的。”
她沿着石榴裂口轻掰成两半,再揭开花蒂,并指作刀,沿着石榴内里的白膜划开。然后,她把石榴倒扣过来,轻轻敲一下,饱满的石榴粒就一颗颗掉进手心里了。
“你的手巧。”路小佳怔怔地望着她。
再抬眼时,尤明姜拉过他的手,将剥好的石榴粒倒进他掌心。
“尝尝,我不会看走眼的。”她拈起一个石榴粒,作势要放进他的嘴里。
路小佳偏过头,红着脸不肯吃。
看到他脸红红的,尤明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
“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
“我一向脸皮薄。”
“脸皮薄?那我怎么记得,我初遇你的时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他瞪着眼睛:“不许提了。”
尤明姜被他捂住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这才惊觉自己的举动太过亲密,触电般松开手,赶忙垂下眼。
耳根红得愈发厉害,路小佳轻咳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
看他脸红得厉害,尤明姜笑了笑:“你该谢谢我。”
路小佳无奈道:“谢你什么?”
“只看了一眼我剥的石榴,你这气色就好了,不是说明我剥的石榴好吗?”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尤明姜眼睛一亮,“既然拿我没办法,那不如以后都依着我。”
说完,她又拈起一粒石榴,递到路小佳嘴边,“再吃一颗,这次可不许躲了。”
路小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终是妥协,微微张嘴,接过了那粒石榴。
嘴角不自觉带上一抹笑意
吃完了两颗石榴,两个人到了芦苇荡。
秋风贴着苇杆子打旋儿,芦苇尖儿顶着白霜。尤明姜抬手掸了掸,白霜就簌簌往下掉。
两人沿着昨晚坠落的大致路线,一前一后,在芦苇丛中慢慢踱步。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双手仔细地拨开层层芦苇。
突然,尤明姜的目光被一处芦苇根部吸引,那儿像是被重物压过……
心猛地一紧,她蹲下身子,双手快速地扒开芦苇:“路小佳,快来,找到了!”
路小佳几步跨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和她一起动手,扒开厚厚的芦苇和淤泥。
剑身出水,映出路小佳震颤的瞳孔。
正是他的无鞘剑!
尤明姜替他感到高兴,她温柔道:“这下好了,你的剑找回来了,你的底气也……”
话还没说完,忽被扯进个凉丝丝的怀抱。
路小佳左手环过来,下巴虚抵在她肩窝,脊背微微弓着,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尤明姜微微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悬了悬,指尖触到他腰侧松垮的束带。
半晌,双手终是轻轻落在他的后心。
晨风忽转了个向,把路小佳鬓角的乱发吹到她唇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咳一声,嗓音在心跳声里格外清晰:
“既然剑找到了,咱也该离开崖底了吧?”
就在这时,忽听牛车的轱辘声和哞哞声,在山谷中回响。
车上摞满了茼蒿,高高隆起,跟个翡翠塔似的,牛角上绑着一块不太鲜亮的红绸子。车把式扬着一根小红绸鞭子,赶着牛车经过。
尤明姜拽着路小佳衣袖,笑着招呼道:“老伯,载我们一程可好?”
车把式眯眼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了然地拍拍车板:“小夫妻进城*探亲?”
尤明姜微微一愣,刚想开口纠正“小夫妻”的说法,却被路小佳轻轻碰了下胳膊。
她抬眸,只见路小佳冲她使了个眼色,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路小佳已跃上车辕,伸手将她拉上堆满茼蒿的板车。
新鲜茼蒿的清香里,车把式的烟杆子往车板敲三下:“坐稳喽,小两口。”
牛车碾过碎石路的颠簸,尤明姜悄悄按住隐隐作痛的左肩。
车把式挥舞鞭子,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噼啪”一声抽鞭,牛车慢晃着起驾。
牛车慢悠悠地前行,山间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轻轻拂过。车把式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那调子在山谷间悠悠飘荡,和着牛车的吱呀声,竟别有一番风味。
路小佳察觉到她的异样,往她身边靠了靠,“你难受,就靠我身上歇会儿吧。”
尤明姜强撑着笑了笑,刚想拒绝,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路小佳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尤明姜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可疼痛让她没了力气抗拒,只能任由路小佳安排。
过了一会儿,路小佳感觉尤明姜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他怕自己的动作吵醒她,便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动都不敢动一下。
看着尤明姜安静的睡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里满是温柔。
突然,牛车猛地颠了一下,尤明姜被惊醒,下意识地抓住路小佳的手臂。
路小佳轻声安抚:“没事,只是路上的石头,你再睡会儿。”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尤明姜的背,又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安心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按路小佳的说法,将二人送到了易大经的住处。
易大经是路小佳的姐夫。
见小舅子浑身是伤的回来,易大经赶忙将人搀扶下车,给了车把式一吊钱的赏。
路小佳伸手去扶尤明姜。
她却一动不动,坐在茼蒿堆儿里,摇了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路小佳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我和你一起走。”
尤明姜轻轻挣开他的手,“你的伤还没好,需要安心养伤。”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紧紧地盯着尤明姜,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明明知道尤明姜心意已决,却还是满心不舍。
路小佳忽觉喉咙发紧,“明姜。”
尤明姜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动,缓缓抬起眼眸,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缱绻又温柔,一时间,周遭的喧嚣都悄然退去。
“姐姐已经炖好了羊肉汤,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路小佳挽留她。
尤明姜笑了笑,轻声说道:“改天吧。”
“回见。”.
车轱辘声渐渐远了,土路上拖出两道蜿蜒的痕,扬起滚滚烟尘。
他抿紧了嘴唇,嘴角绷成细线,因为吊着右胳膊,连挥手告别都没有来得及。
易大经侧过头,看见路小佳支着腿坐在门槛上,身上的绷带叫风一吹,就飘起白边儿。
瞥见他衣衫上沾着石榴籽儿,易大经伸手,轻轻碰碰小舅子的胳膊肘。
“给你弄个石榴吃?”
话音还悬在半空,就见路小佳轻轻摇头。
易大经瞧得清清楚楚,路小佳眼仁儿里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他喉结轻轻滚动,眼睫垂下,在鼻梁投下小片阴翳。
易大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想去看看灶上的羊肉汤,忽听得身后一阵簌簌作响。
回头望,路小佳仍端坐着,风撩起他鬓角碎发,露出眼角一点水光。
亮得像芦苇荡的霜。
他嘴唇翕动,无声喃喃着两字:“回见。”——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①“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出自宋代张伯端的《悟真篇》。
[好运莲莲]玩梗“只看了一眼我剥的石榴,你这气色就好了,不是说明我剥的石榴好吗?”:灵感来自于90年春晚小品《主角与配角》“这不显得您枪法准吗?”
[好运莲莲]引用②“背阴石榴朝南梨,桃南杏北梨正枝”是农业生产的俗语。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恏白”灌溉营养液+2,“花间笑”灌溉营养液+10,“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5,“sf”灌溉营养液+10[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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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废稿
“吉屋招——租。”
手指碾平了翘边儿的红裱纸,她双手撑着膝盖,凑到一间泥坯房的木板门前,费力地辨认纸上的字迹。可她越往前凑,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就越发浓郁。
尤明姜咽了咽口水,要是房东的厨艺稳定,她租了房子以后,就算多添一些钱充作伙食费,也是愿意的。
这样一来,三餐不是省了大事儿?
可是这张招租的红裱纸,看样子大约贴了不短的日子。风吹日晒之下,甭说浓墨写的字迹已经模糊,连红裱纸本身都褪了色……这房子,怕不是早就租出去了?
正纠结要不要敲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突然越过她的脸,在木门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嗯?尤明姜直起腰,转过脸来,神色里带着几分讶异。
借着门缝透出来的微光,她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通身漆黑的刀,漆黑的头发垂落肩头,脸庞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有种干净清冽的气质。
尤明姜的注意力却跑偏了。
通体漆黑?她偷瞄了两眼他的刀,心里暗道:这把刀倒确实特别。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黑衣少年瞥了她一眼,不自在地握紧了刀柄,他垂下眼,恹恹地盯着自己的脚,本能地抗拒着她的目光。
他不喜欢旁人看他的刀。
这把刀,藏着他十八年来的深仇与血泪。每一道目光落在刀上,都像在撕扯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所以他抗拒.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尤明姜赶紧应道:“是我,来租房子的!”
“哦,租客呀……就来,就来。”
屋里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碗筷碰撞、桌椅挪动的声音。
想来主人家正在收拾,许是年纪大了,动作透着几分迟缓。尤明姜耐着性子等,没半点催促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目光先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没血色的嘴唇,眉头轻轻皱了皱。她从竹编药篓里摸出几块饴糖,摊在掌心,轻轻递到少年眼前。
尤明姜颠了颠手,先挑出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才开口搭话:
“你也是来租房子的吧?赶早不如赶巧,喏,饴糖,你也尝一块儿呗?”
傅红雪猛地一怔,头垂得更低,目光落在她掌心里那几块儿饴糖上。
他舔了舔嘴唇,喉结悄悄滚了滚,手指在身侧蜷了蜷,终究还是没敢伸出手去接。
“你认识我?”他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经过一番纠结的心理斗争,才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不认识。”尤明姜答得干脆。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糖?”他追问。
尤明姜愣了一下,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倒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傅红雪没再说话,只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笔直。他自己没察觉,每当认定说错了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些局促的小动作。
忽听尤明姜笑出声,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瞧你年纪轻轻,想法倒老气横秋的!”
她顿了顿,又弯着眼睛补充:“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块糖,又不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的?”末了还添了句,“再说,适当吃点糖,能缓解乏力心慌,对你没坏处。”
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
尤明姜瞧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儿……整个人像朵失了水分的山茶花,连鲜活气儿都弱了几分。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傅红雪晃了晃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但不过一瞬,他便回过神,依旧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他神情淡漠,眼睛里却藏着化不开的悲怆。为了那桩深埋心底的仇怨,他已足足准备十八年。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一日不能享乐,一日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察觉到他的抵触,尤明姜愣了下,心里暗忖: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没再多想,收回手,也不追问他拒人的缘由,径直把饴糖塞回竹编药篓里。
嗐,不强求.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老婆婆慢吞吞地拆下一块门板,烛光立刻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夜风吹起尤明姜的皂纱,烛光照亮她的脸,蒙眼的黑绸带格外醒目。
……瞎子?
傅红雪愣在原地。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只瞧她行走无碍,说话也满是阳光气,他一直当她是个健全人。能这般自如,想必是长年累月练了听声辨位,才练出的本事。
呆呆望着年轻人脸上的黑绸带,傅红雪抿紧了唇,心底的愧疚翻涌上来,又浓又沉。
方才她递糖的时候,态度那么温善,说不定是攒了满心的勇气才主动开口,他却冷冰冰一句拒绝,兜头浇了人家一瓢冷水……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辜负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傅红雪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太清楚被冷落、被辜负的滋味。
可偏偏,他又把这份难受加给了别人。
就算是无心的,这份拒绝对主动示好的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伤害!
尤明姜一抬头,恰好撞见黑衣少年垂着眼,狭长的眼尾竟泛着点红,肩也垮了。
嗯?这是怎么了?
她没多想,关切道:“……你还好么?”一晚上说了两遍,问候的话语已是驾轻就熟了。
傅红雪没说话,只抬眼望着她,方才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郁色,竟悄悄淡了几分,只是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仍带着点没散的复杂。
尤明姜一脸茫然,暗忖道:这人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这么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没了声响,连夜风都似停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滞涩。
就在这时,另一块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好半晌,才露了笑脸,开口道:“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歉色,故意踢了踢门槛,弄出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开口,侧身让开,示意这个蒙着黑绸的人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倒没多想,只当是彼此混了个眼熟,他总算不那么排斥自己了,淡笑道:“多谢啦。”
说完,她稳稳跨过门槛,没露半分滞涩。
全然没察觉,身后黑衣少年望着她“平稳”的背影,眼底那抹歉色又深了些,只当自己这声提醒算是补了先前的唐突.
里屋不怎么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三人商量了几句,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跟在她身后,傅红雪则握刀守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着一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夯土墙糊着草泥,墙根儿砌了土炕,炕上只垫张黑得发亮的苇席,炕边立着个与人齐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飘出了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么住人啊!
她直言问道:“这屋子一直这么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笑着打圆场:“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等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老太婆偷偷瞟了眼黑衣少年,暗暗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路还一瘸一拐,尤其是那柄黑刀,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晦气,是真晦气透了。
老太婆这心思,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神色沉滞,默默垂眼,望着手里的刀。
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情绪淡漠,懒得计较什么得失。
尤明姜却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别人当傻子骗,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
这屋子要是真能拾掇干净,倒也不是不能勉强住;好歹这老太婆能煮出喷香的饭菜,至少住这儿不用愁三餐。
租就租吧,这种小破屋的房钱,想来花不了几个钱儿。
尤明姜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问道:“婆婆,这房钱怎么算?”
“这个嘛……”
见尤明姜穿的是雪绸袍子,脚蹬麂皮绒厚底靴,还背着竹编药篓,看着不像是穷酸,最妙的是她蒙着眼,瞧着像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老太婆搓着手,脸上依旧堆着笑:“不贵不贵,住宿包三餐,每月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算哪门子便宜?”
尤明姜皱紧眉头。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连物价都不懂。野生柴胡也算是稀罕药材,一两银子能买二十六斤,十两就是将近三百斤,熬的药汤够这老婆子喝到烂了!
她原先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可瞅着这老太婆实在不地道,嘴一张就敢狮子大开口,她也没心思再温温柔柔说人话了。
尤明姜脸一冷,直截了当道:“老太婆,你这是敲竹杠呢!”
傅红雪跟没听见两人争执似的,自顾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苇席。
入手潮黏,他眉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忒难听了!”老太婆脸上的笑挂不住,半哄半辩道,“怎么能叫敲竹杠?我这房钱已经够便宜了,整个边城,你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实惠的!”
“你家这狗窝是镶了金,还是砌了银?张口就敢要十两银子!”尤明姜毫不客气地回怼。
“……到底租不租?”老太婆攥紧了衣角,强压着火气。要不是瞧着尤明姜像块能宰的肥肉,她才懒得在这儿费口舌。
“不租。”尤明姜瞥她一眼,语气干脆,“我额头上又没烙着‘冤大头’俩字。”
“不租还敢在这儿充大爷?”老太婆彻底耷拉下脸,伸手就想推尤明姜,“滚滚滚!”
“这年头不想被宰,倒成了罪过?”
尤明姜不慌不忙,脚尖轻轻一点地面,人已经闪到了一旁,“不劳费心,我肯定找得到更好的地儿。你还是多拜拜佛,祈祷往后遇见的都是愿意被宰的,好凑够棺材本儿!”.
眼看两人要闹将起来,黑衣少年突然开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住三个月。”
那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
沉甸甸的,晃得人眼晕。
“五……五十两?”
老太婆双手抢过银子,指腹飞快摩挲着,两眼亮得像要冒光,哪还顾得上撵人?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嘴也合不拢。
她再瞧傅红雪,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哪儿是什么晦气煞星,分明是出手阔绰的活菩萨!
不像有的人……
老太婆眼角斜睨了尤明姜一眼,暗暗撇撇嘴,又转回头对着傅红雪赔笑:“还多了二十两呢。”
傅红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尤明姜,眼底没什么波澜。
边城是片私人占着的绿洲,靠着万马堂的马场,早被马空群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夜里巡逻的全是他的人,尤明姜蒙着眼,看着像个瞎子,万一撞上巡逻的,少不了麻烦。这会儿多垫点房钱,也算免得后续生事。
老太婆凑到门边,小声嘀咕:“不租还赖着不走,净想占便宜……”
这嘀咕声不大,却清清楚楚落进了尤明姜耳朵里。她深吸一口气,冲傅红雪点了点头,语气坦然:“不妨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说罢挥挥手,走出屋子时,抬手“嘭”地捶了门板一拳,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兔崽子!”老太婆脸涨得铁青,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可转头看见傅红雪,又立刻换上笑脸,眼巴巴地问:“多出来的二十两……”
“留着给你买棺材。”傅红雪没看她,回身关门,“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深夜,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尤明姜走在巷子里,脚尖踢着路边的碎石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想。
嘶,方才那黑衣少年,话里是不是藏着弦外之音?难不成是想帮她垫一垫房钱?
突然,耳边传来极轻的“吧嗒”声,像只猫踩在屋檐上,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刀光刚晃到眼边,尤明姜已反手摸出了虎撑。
一伙儿手持长刀的蒙面刺客,从巷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截住她的去路。
他们把尤明姜围在中间,缓缓地收拢了包围圈。
尤明姜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个江湖铃医,诸位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刺客摇了摇头,沉声道:“没认错,你是昔日崖州分舵的尤舵主。”
“看来是老冤家找上门了。”尤明姜脸一冷,掂了掂手中的虎撑,皮笑肉不笑道,“想杀我,就凭你们几个?”
领头的刺客没说话,只扫了眼她手里的虎撑,指节一紧,牢牢握住了长刀。
未战先怯,便是先输了半分。
就在这一瞬,那柄其貌不扬的虎撑,竟在月下泛出奇异的光!
尤明姜手腕一翻,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
夜风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的血水蜿蜒开,像一条暗红的小溪。
小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个个眼睛圆睁,脸上全是没散的恐惧与震惊。
刺客头领见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撑起身,跌跌撞撞往巷外逃。
“哼!”尤明姜冷笑,心里暗忖:想跑?跑得了吗?跑回幕后主使那儿报信?
念头刚落,她手里握着虎撑,脚下一蹬腾身跃上屋顶,紧紧跟在刺客身后.
夜色浓。
傅红雪垂着眼,用抹布一点点擦去苇席上的湿黏,忽听得屋顶传来一声“咔嚓”轻响,他的动作顿了顿。
泥坯屋一排排立着,屋顶铺着的瓦片又老又脆,稍不留神就可能碎裂。
尤明姜身法轻盈,脚尖轻点瓦片,紧紧跟在那名受了重伤的刺客头领身后。
无论刺客头领怎么逃,都甩不掉尤明姜。
他慌了神,连翻数个屋脊,最后跌跌撞撞逃进一条瞧着眼熟的暗巷。
尤明姜越追越近,忽然皱起眉。
欸?这暗巷,不就是她先前找屋子时路过的那条么?
月光洒在偏僻的暗巷里,一道碧幽幽的光突然射来,“嗖”地一下没入刺客头领体内。
“呃!”刺客头领惨叫出声,脚下忽然一空,屋顶的瓦片“哗啦”塌了一块!
尤明姜见势不妙,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砸穿屋顶,坠了下去。
刺客头领掉进屋里,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七窍流血没了气。
微凉的夜风从头顶吹过。
傅红雪正站在窟窿底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手握虎撑的尤明姜。对方趴在屋顶的窟窿边,还维持着伸长胳膊的姿势。
隔着坍塌出的巨大窟窿,两人面面相觑。
“打扰了。”尤明姜讪讪笑了笑,从窟窿里跳了下来。
她蹲下身,在刺客头领的头上细细摸索,最后在他眉心处摸到一根针。
针尖泛着碧幽幽的寒光……
这刺客分明是被人灭了口,难道幕后凶手就在边城里?
尤明姜不禁陷入了沉思。
尤明姜刚从尸体眉心拔出毒针,一旁的傅红雪突然弯下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明知自己是来寻仇的,可亲眼见一条鲜活性命死得惨烈,心里还是受了极大冲击。
傅红雪情绪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见傅红雪身子发颤,尤明姜吃了一惊,忙上前道:“你别激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不断冒出,浸湿了衣衫,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突然,傅红雪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腮帮子鼓胀着,起初嘴角只淌下一缕白沫,转眼间就变成浓白的泡沫,打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流到地上。
尤明姜彻底怔住了。
她压根没料到,傅红雪会被这场面刺激得发了病。
这个少年患了癫痫。
也就是俗话说的“羊癫疯”。
傅红雪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下去,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脸色惨白,白得像挂在灵前的丧幡,每吸一口气,都重得像要把肺撕裂开。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他沉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在拳头上的“咯咯”声。
尤明姜实在看不下去,戴上医用丁.腈手套,快步蹲下身子,一手托住傅红雪的下巴,另一手用巧劲儿,掰开他紧咬的拳头,拳头上的血正汩汩往外渗。她掏出雪白纱布给他包扎好,刚要顺手将他的头偏向一侧,傅红雪却突然攒足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甩了过去。
“滚,你滚,别碰我——”
傅红雪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
这病就像个看不见的恶鬼,从小到大缠在他的身上,每次受了刺激,大为激动时,这病就会发作,然后撕碎他的尊严,让他像个濒死的骡马一样口吐白沫。
如果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即便是个瞎子也不行。
尤明姜稳住身形,再度蹲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并没有生他的气。
她深知,这孩子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尊严被病痛践踏后的崩溃。
癫痫发作时,往嘴里塞纱布和强行按压四肢,这两种做法都是大忌。
尤其是塞纱布的做法,防不住患者咬伤舌头,还可能堵塞呼吸道,酿成大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静静地蹲在旁边,握住他的手,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的力气渐渐耗尽,手缓缓滑落。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紊乱,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轻轻将他扶起,尤明姜没有强行按压他,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手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傅红雪发顶,指尖温柔地在他发丝间穿梭。
每一次触摸,都轻得像在触碰一只脆弱的蝶。
尤明姜一边摩挲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哼唱:“①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傅红雪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这声音仿若梵音,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感知里。
他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但脸上的痛苦却渐渐褪去了,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平缓的节奏。
傅红雪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尤明姜轻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可他喘着粗气,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不是瞎子?”.
尤明姜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他怕是误会了。
她没多解释,抬手捏住黑绸带边缘,指尖轻轻一扯,绸带便从脸上滑了下来。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眼眸亮得像浸了月光,澄澈又清明……
这绝不是瞎子能有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歌词引用①:东北民歌《摇篮曲》
第34章 废稿
东南海域,天穹低垂。
铅灰色的云层翻涌,银鸥群掠过海面,翅膀几乎要沾上雪白的浪花。
紫鲸帮的三桅巨舰,在海上破浪前行。
海阔天双腿交叠,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手指碾着一根烟杆儿。
对面的青衫男子,低着头,好整以暇地喝着杯中酒水。
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海阔天的刀疤脸看起来阴沉沉的,“照丁公子这般说辞,倒是我海某人眼拙了?”
丁枫神色淡淡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儿:“想当年,福威镖局的林远图,威震东南七省,靠的可不是虚名。”
海阔天冷笑,烟杆儿重重磕在案几上。
“可惜那小子骨头太硬,既然问不出来,也不能便宜了别人!不如……”
他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抹脖儿的手势。
丁枫轻笑,轻晃着杯中的酒水:“死人的嘴巴不会泄密,这法子很稳妥。”
海阔天眯了眯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暴喝道:“王得志!李得标!再去给老子撬开那小崽子的嘴!”
“再问不出剑谱下落——”
“就给我剁碎了他,喂鲨鱼!”.
底舱深处,海腥气浸透了每一寸船板。
王得志嚼着槟榔,催促李得标快点儿揭开舱盖儿。
李得标啐了口唾沫,用铁棍子撬开了底舱的盖板,浓烈的海腥味儿扑面而来。
昏暗中,可见数十个装着鱼虾蟹的竹篓。
光从舱口漏进来,映出刑架上的单薄身影。少年低着头,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发梢还不停地滴着血。
俩海盗顺着梯子,一前一后爬到舱底。
王得志啐了口唾沫,上前使劲拍了拍少年的脸。
少年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
李得标鼻腔里哼出冷笑,转身抄起装冰水的木盆,兜头浇在了少年的头上。
少年单薄的脊背,猛地绷紧了,水珠沿着他漂亮的蝴蝶骨,渗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咳……咳咳!”
林平之猛然呛醒,喉间泛起铁锈味。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少年眯着肿胀的眼睑望去,环伺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俩个虬髯的海盗,他们的眼神还是一贯的凶狠。
李得标捏住少年下巴,“乖乖说出剑谱下落,爷赏你个痛快!”
林平之看向舱口,心中冷笑,这群龟孙儿,打的果然是辟邪剑谱的主意!
“老子问你话呢!”王得志眯起眼睛,“给大爷老实点儿!”
“啐!”林平之不理会他们,吐了口血沫。
王得志眉毛一抽,脖颈上青筋鼓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林平之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接着左一下右一下,耳光声“啪啪”响。
“嗬……”耳朵里嗡嗡乱响,鼻子一热,血就顺着鼻腔淌下来,林平之晕了过去。
“小兔崽子又装死!”王得志抡起一桶冰水,再一次兜头浇下。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呛醒了,林平之被冰水激得颤栗个不停,鲜血滴落在了衣襟上。
“倒是一块儿硬骨头嘛。”
李得标眼神戏谑,伸出手,拍着少年肿胀的脸颊,忽然俯身逼近,大黄牙蹭着他的耳垂:“老子最后问一次,剑谱藏哪了?”
这小子放走了紫鲸帮的摇钱树。
关在塘下渡口的那群小娘们,原本是卖到海上销金窟,赚一大笔钱的。谁成想,却被这半道冒出来的小子坏了事儿。
要不是这小子亮明了自己福威镖局少镖主的身份,他这条小命儿,可就悬了。
海帮主听蝙蝠公子提过《辟邪剑谱》,这才留了他一条命。本以为能从他口中审问出剑谱的下落,没想到这小子嘴硬极了。
肋骨可能断了两根,一呼吸就痛,林平之看他一眼,故意冲他咳嗽起来,血沫儿喷在海盗的衣襟上,立刻换来对方嫌恶的表情。
趁着对方别过脸,他悄悄从刑架上抠下来半截儿铁钉,握在手里。掌心被铁钉刺破了,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明了些许。
“别打了,招……”林平之气若游丝,眼皮颤了颤,“……我招。”
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王得志催促道:“说!”
“在……”林平之佝偻着身子,肩头剧烈起伏,艰难地咳喘着说话。
俩个海盗急忙追问:“在哪儿?”
见状,林平之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俩海盗怒了。
林平之笑够了,他歪着*脑袋,斜吊起眼睛,破口大骂:“……辟邪剑谱?侬讲汝这夯货,猪哥囝都比汝灵光!想从我嘴头掏话?汝厝风水怕不是都着倒转咯!”
“你找死!”王得志一拳捣在他的腹部。
林平之痛得战栗,呕了一口鲜血,哪怕疼得厉害,也没低头求饶.
突然,王得志扬起的拳头悬在半空。
摇曳的油灯,将残影投在舱壁上。昏光里,少年衣襟凌乱,露出一截儿瓷白的脖颈。
“没想到还是个娇滴滴的兔儿爷!”
王得志忍不住伸手,摩挲着他的脖颈,暗自惊叹:这小子的皮肤,比德化窑烧出来的“猪油白”还要温润细腻。
林平之虽生得貌若好女,可性情刚烈,平日里但凡敢调戏他的小痞子,都会吃他一记耳刮子,“兔儿爷”仨字儿更是他的忌讳。
听到这句话,林平之一下子爆发了。
“咗嘢诺粑粑样,颠趴啊!”扭头避开王得志的脏手,少年憎恶地啐口血沫,“再动林北下,爬洗女机椰昂养!”
“好凶啊~早听说闽都多尤物……”王得志脸上露出淫.笑,伸手扯向少年的腰带,“这般好皮相,喂鱼倒是可惜……”
海帮主刚才下了令,让他俩审不出来,就剁碎了这小子喂鲨鱼……那在动手之前,先好好地消遣一番,也未尝不可吧?李得标搓着双手,脸上也露出了油腻而猥琐的笑。
见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林平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豁地变了脸色。
“来陪大爷玩玩!”两个海盗狞笑着,一副猴急样儿,解下了刑架上的少年。
林平之大惊失色,双腿拼命踢蹬,腿蓄力顶向了扑过来的李得标。
硬生生挨了几记膝顶,李得标的指节卡进林平之颌骨:“龟孙儿!你丫的还敢打人!”
虽是福威镖局的少镖主,可他自幼富养,身娇肉贵,一身三脚猫功夫,居于下风。
三人扭作一团撞向舱壁,盛满了鱼虾蟹的竹篓,一下子翻倒在地。
后脑撞上刑架,嘴里都是鲜血的铁锈味儿,林平之发了狠,忽然爆出嘶吼,一个膝撞顶向俩人的□□:“厝里祖公牌都要倒转来!”
被撞了个正着,俩海盗疼得在地上打滚。
林平之一鼓作气!
藏在他手里的铁钉,狠狠捅进李得标的颈动脉,铁钉拔出来,鲜血四溅,又反手一抹,割断了王得志的脖颈!
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头一阵快意!
积压已久的恨意,终于得到了宣泄。
他发狠般连捅数下,直到虎口震麻,才颓然跪倒。
泪水早已模糊视线。
踉跄着扶住刑架起身,喉头滚着酸涩的咸,他弯下腰,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他一边吐,一边流泪,可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林平之瘫坐了半晌,忽然想要放声大哭。
“我……我没错……”他抽泣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些畜生……死有余辜……”
“该下十八层炼狱的。”
他咬着后槽牙,倒把眼泪逼了回去。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逃离这个鬼地方
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牙,仰头望着上头的微光,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走一步,林平之都痛得粗喘连连。
每一寸挪动,都像扯动浑身筋骨。
最后几步,几乎是膝盖生生蹭着木梯往上挪。终于够到舱口边缘,他像个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用脸蹭着船板一寸寸拱动,直到整个人重重摔在外面。
终于从底舱脱身了!
他刚撑起身子,转角处,忽然走出了三个赤膊汉子,正好跟林平之打了个照面。
为首那个一脸横肉的海盗,突然眯起眼笑:“好俊的老鼠崽子!”
“哒哒哒——”
林平之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他跃上绳梯,双手一用力,鞋子用力地踩过一道道横桄。
他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他才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是他唯一的支撑。
“抓住他!”追上来的海盗指着他大喊。
脚步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喝。
“抓住那小崽子!”嘶吼声越来越近。
林平之几乎要没力气了,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扇半掩的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门上挂着一个小编篮,篮子里装着一束风干的紫草,显得格外醒目。
他本能地冲了进去,“砰”地狠命甩上舱门,“咔哒”一响,门栓被他狠狠插下。
林平之浑身紧绷,后背死死地抵住舱门。
奇怪的是,海盗们已将这间舱室围得铁桶一般,林平之却迟迟没有听到撞门的动静,只听到了一阵透着惶恐的咒骂声。
“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跑到这里来!”
“不要惊扰贵客,速请海帮主前来!”
“……”
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脱身之计。如果要他去承受海盗们的侮辱,换取苟活的机会,他宁肯跳进海里喂鲨鱼!
林平之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哪怕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不后悔放走那些可怜的姑娘。她们要是落入紫鲸帮的手里,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好歹,他没让恶人得逞不是……
想到这儿,少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咙溢出一声似泣似笑的颤音。
接下来该逃到哪儿去呢?
这扇门,根本挡不住海盗们的撞击。
“我该怎么办……”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可怖的噩梦。现实却无情极了,留他绝望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一道清越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
林平之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看过去。
原来这个舱室的舷窗旁边,一直坐着个身姿窈窕的青衣女子。一张嘴吐獠牙的傩面具,扣在她的脸上,瞧不出到底是怎样的神情。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林平之连忙起身,拱手作揖:“福州林平之,见过这位姐姐!”
“……福州人?”青衣女子伸出手指,在傩面具上轻轻敲了敲,“那你这是……?”
“这位姐姐,小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撞见这伙儿海盗强抢良家妇女,就趁他们不注意把人放了。”
林平之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他拳头攥得紧紧的,恨得牙痒痒,“为了拖住他们,我被抓上了船。他们想逼问我家传宝物的下落,我不肯说,就被打成这样。”
“你说的海盗……是紫鲸帮?”青衣女子抬眼看他,慢慢问了一遍。
“是。”林平之咬了咬牙,见她一副从容的态度,不由豁了出去。
“求姐姐……赐条生路……”
【叮!尊敬的少侠,检测到您对林平之的关怀行为,现已触发隐藏任务。】
【任务名称:扭转林平之的命运轨迹】
【任务描述:林平之命途多舛,福威镖局尚未遭受灭顶之灾,可江湖的阴谋已悄然笼罩。少侠需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建议您联合江湖上的正义之士共同介入,巧妙周旋,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避免林家灭门惨案的发生。江湖血雨腥风,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务必小心谨慎行事。】
【任务奖励:解锁特殊技能“辟邪剑意(弱化版)”】
尤明姜心中一动:辟邪剑意?
光听名字,就感觉是个超棒的奖励!
“唔,倒是看不出来,你小子竟是个敢担事儿的小英雄……你既肯舍命护人周全,我又怎好装聋作哑呢?”
她按了下轮椅扶手,轮子“骨碌碌”地滚动,转眼到了林平之身前,“放心留这儿躲着吧。有我在,谁来也得掂量掂量。”
“多谢这位姐姐!”林平之大喜,目光落在她的轮椅上,片刻后,又转为迟疑。
这里可是紫鲸帮的地盘。她一个坐轮椅的人,真的能和他们抗衡吗?
如果能的话,她又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笃笃笃!”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心猛地一沉,林平之明白是紫鲸帮的海盗头子找来了。他眼睛睁得老大,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尤明姜,眼底全是惊惶。
尤明姜伸手,按住他不住颤抖的肩膀,声音轻轻的:“别怕,我既然答应了救你,就不会让你出事儿。”
得了这句保证,林平之悬在半空的心跳,终于落回了实处.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却敲得让人心烦意乱。
安抚好林平之的情绪,尤明姜转动轮椅,疾驰到了门口。她袍袖带起劲风,舱门轰然洞开。见到她,门口站着的海盗们噤若寒蝉。
尤明姜语气不善:“敲敲敲,敲个没完!活腻歪了是吧?”
说完,她目光扫过众人,周围的海盗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阵大笑声猛地传来:“尤长老,瞧您这气色,多精神!这两天都不见您出个门,可太想您啦!”
海盗们自觉让到了两边。海阔天笑着走来,身后跟着“海上孤鹰”向天飞。
她戴着傩面具,哪里看得出气色好不好?
睁着眼睛在说瞎话。
尤明姜淡淡道:“恐怕不是想死我,而是想我死吧?”
海阔天满脸堆笑:“尤长老真爱说笑!常言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交情可不比寻常。您抬抬手,容我把那小子带走,权当给兄弟行个方便。您这儿没了麻烦,往后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不是?”
“海帮主的面子,镶了金还是镀了银啊?”尤明姜嗤笑,“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海阔天笑容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搓着两只大手:“尤长老,您瞧这事儿闹的!那小子可是把蝙蝠公子的‘货’给弄没了!您要是让我空着手去了蝙蝠岛,恐怕……届时就没法儿交代了!”
“那又怎样?”那张狰狞的傩面具突然逼近,惊得海阔天的后背撞上舱壁。尤明姜眯起眼睛,冷喝道:“还是说……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海阔天连忙赔笑,躬着背凑上前,“尤长老您瞧上的人,自然得先由您好好赏玩。想留几日便留几日,等您哪天玩腻了,再把那小子交给我……”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海阔天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已喷泉般飙出!
血淋淋的半截儿尾指,连同上头套着的扳指,跟着一块儿落在了船板上。
戒指滴溜溜打着转儿,戒面上,映出了那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具。
海盗们瞪大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海阔天踉跄着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舱壁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尤明姜竟如此不留情面,惨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反了天了!”
向天飞涨红着脸,梗着脖子怒目圆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却被海盗们架住了。
尤明姜冷哼一声,袍袖扬起,舱门“砰”地重重摔上,震得船板跟着颤动。
海阔天靠着舱壁,用没受伤的手捂住断指,血从指缝里不停地往下滴。
向天飞赶忙上前架住他歪斜的胳膊。
他盯着那截儿断指,磨了磨牙,才俯身用帕子裹起,咬牙道:“都听好了,往后……谁也不许靠近这儿!”
众海盗应和一声,余光瞟了一眼那扇挂着紫草篮子的舱门,连滚带爬地散了开去。
“去找丁枫……”
海阔天脚步虚浮,半倚在向天飞的肩头,被向天飞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
舱室内。
打发走了紫鲸帮的海盗,尤明姜洗净了双手,戴上一双医用丁.腈手套,伸手示意要查看林平之的伤口。
林平之没多犹豫,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满是淤青、没有一块儿好肉的身体,他安静地坐着,由着她查看伤势。
尤明姜伸手,刚一碰到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林平之就瑟缩了一下,她手指抵住他的腹部,在脾脏和肋骨的位置轻轻摁压。
她问道:“这儿疼吗?跟我说实话。”
“不疼。”少年肩胛骨猛地一缩,被火星子烫到了似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睑紧紧垂下,根本不敢与尤明姜的视线交汇。
她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别硬撑,我可是个庸医。隐瞒病情,遭罪的可是你。”
“不碍事。不过是些小伤……”
“还小伤呢……”
她左手抵住少年后背,右手突然发力一推,他错位的断骨发出“咔嗒”一声闷响。
林平之疼得弓成虾米,他咬住牙,闷哼声在喉咙里打转,没放出来。
这利落的复位手法,与不容反抗的推骨力道,无一不在提醒他,眼前之人绝不是普通的铃医,既能瞬间救他于伤痛,那也能让他陷入更难熬的境地……
忍着些,千万不要惹她烦。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一罐天香断续胶,以及急救箱里的三角绷带和纱布绷带。
天香断续胶这药膏,据说是恒山派的疗伤圣药,也是黑木崖抢来的战利品,后来被东方柏赠给了她,作为她这一趟出海的答谢礼。
啧,给少年的肋骨上抹匀了药膏,尤明姜轻轻按了按,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固定。
林平之呼吸一滞,额头青筋跳了跳。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后背沁出了冷汗。
尤明姜抖开三角绷带,叠成宽条以后,从后背绕到胸前交叉,再绕过他的肩头打个结儿;接着取出纱布绷带,从他腋下开始,在胸廓一圈圈斜向缠绕,裹缠个严实。
“断骨刚复位,你凡事儿都悠着些,可别想着逞强。否则,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她瞥了眼林平之,又用急救箱里的纱布、碘伏、双氧水等,对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进行消毒、止血和包扎。
接着,她倒出1粒布洛芬缓释胶囊,和1粒阿莫西林胶囊,递到林平之嘴边,“吃药。”
接过花花绿绿的胶囊,林平之若有所思。
他心想:这位大人物的药,好像有些与众不同……
尤明姜轻声道:“愣着干什么?”
林平之吓了一跳,赶忙将胶囊囫囵塞进嘴里,喉结剧烈滚动两下,干涩的药壳卡在喉头,噎得他皱眉。
慌忙之中,他捧起水碗,仰头猛灌。
水猝不及防撞着气管,剧烈的咳嗽骤然炸开,他弓着腰捶打胸口,眼泪都呛出来了,只好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蹭去嘴角的水渍。
他偷眼去瞟她的神色,生怕对方嫌自己狼狈粗野,要将他扫地出门。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块儿散发着紫草香气的手帕:“慢点儿喝,小心呛着。”
林平之僵在原地,半举着袖口的手停在半空,连咳嗽声都生生憋了回去。他抬起头,眼底流露出几分错愕与惶惑。
见他僵住了,尤明姜干脆直接将帕子按在他嘴角,顺手擦了两下,林平之“腾”地烧红了脸,瑟缩着往后仰,脑袋重重磕在舱壁上。
见少年吃痛,尤明姜皱眉:“没事吧?”
“我、我没事……”话没说完,一阵闷雷般的肠鸣,他猛地捂住肚子,脸涨成了紫红色。
好饿……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这些天,动不动就要挨打,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到底还不曾往死里打。要说最熬人的,还是他们为了辟邪剑谱的事儿,断了他的吃食,眼下肚子里火烧似的饿,饿得发痛。
见他饿得慌也不吭声,尤明姜有些纳闷,但低头想了一会儿,也能体谅他的心思。
她开口道:“我熬了锅粥,喝两口就腻了,倒了怪可惜的,你……搭把手?”
闻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平之生生憋了回去,低声道:“谢谢。”
“咕噜咕噜——”
桌上有个红泥小火炉,上头用砂锅熬着米粥,米香混着一团白雾弥漫开来,粥面鼓起绵密的泡儿,溅出星星点点的米胶。
尤明姜手腕转着圈儿,撇去雪白的浮沫,把米粥盛在了粗陶碗里。
她捧着粗陶碗转身,正撞见少年慌忙别开视线的侧脸。
她伸手将温热的粥碗递过去:“喝了这碗粥,填饱了肚子,身上能暖和些。”
林平之盯着碗沿蒸腾的白雾,喉结动了动,他指尖发颤,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小口啜饮着。
米粒饱满,火候恰到好处。
只是温热的粥滑入胃中,突然间,一阵凄凉涌上心头,林平之忍不住想起了娘煮的米粥。每回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娘总会给他熬米粥,再絮絮叨叨地数落他,说他的淘气定是随了他爹爹。
想到这儿,他喉头一哽,泪珠子扑簌簌往碗里砸。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估计满世界找他,找他找疯了吧……
又是一颗水珠坠入粥面,在米粥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你想家了?”尤明姜轻轻抽走了粗陶碗,袖口带过一阵紫草的香气。
她吹凉了一勺米粥,将勺子喂到他的嘴边,少年乖乖吞咽着。
林平之借着烛光,打量着眼前人。
这个戴着傩面具的青衣女子,竟能让紫鲸帮的海盗们对她畏如蛇蝎。
俗话说得好,福祸相依。
要不是这一次,他意外被紫鲸帮抓上船,他怎么会知道原来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
原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厉害的高手。
从前在镖局里坐井观天,总以为江湖好手最多和爹爹不相上下。
念头忽转:她既肯这般照料,想必不是歹人。如果她真的愿意相助……
“这位佬……姐姐,”望着她的面具,林平之鼓足了勇气,“那些恶人怎怕你怕得要死?”
听了这话,尤明姜好奇地转头:“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都怕我的?”
低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林平之声音低缓:“那些人瞅见你,就跟见了老猫的灰耗子。腿肚子直打颤,恨不能磕头求饶。”
尤明姜听明白了。
他是在委婉地询问自己的来历,询问她的身份来历,担心她会不会是个更坏的大魔头。
她直言不讳:“我是黑木崖的执法长老。”
听到“黑木崖执法长老”这几个字,林平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
“黑木崖……”
林平之喃喃自语,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
江湖中谁人不知黑木崖的威名,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可他的脑海,又不断回想着她照顾自己的细节。黑木崖的执法长老,真的会如此悉心照料一个陌生人吗?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又低声添了句:“姐姐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林平之不想轻易放弃。她是黑木崖的核心人物,只要她愿意帮忙,自己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林平之鼓起勇气,谨慎地望向了尤明姜,“姐姐,你……当真愿意放我回家吗?”
问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尤明姜轻轻笑了笑,又喂了他一勺米粥,见他咽了下去,才慢悠悠道:
“在旁人看来,黑木崖或许是龙潭虎穴,于我不过寻常。我救你,完全是出于本心,并没有图谋。这样吧……”
“你只管安心养伤,等船靠了庆元府的码头,我自会送你上岸。”——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林平之:由正入邪的反派男配,福建福威镖局的富家少爷,初期纯善仁义,在原著里正式出场时,大概是十八九岁,这里是十四五岁出场。
[好运莲莲]紫鲸帮:海阔天、李得标、王得志都是海盗名字。
[好运莲莲]丁枫:蝙蝠公子的手下小BOSS。
[好运莲莲]网络查找的塑料福州话,将就着看吧。
[绿心]25.4.6修改错误:闽南→闽都(福州在闽东,不在闽南)
[绿心]25.6.7修改错误:甜白瓷→德化窑的“猪油白”
第35章 废稿
几天后,紫鲸帮的船即将抵达庆元府。
是夜,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海面翻涌着青灰色的波涛。
廊道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海盗。这人虽打扮得像个海盗,身板儿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既没有魁梧的体魄,也瞧不见精悍的肌肉,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滑稽。
林平之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个人影,那根紧绷的心弦儿,才稍微松了松。
没错,他是来报仇的。
这些日子,林平之一直待在尤明姜的舱室里养伤。眼看着伤势渐渐好转,他却越琢磨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堂堂七尺男儿,哪儿有姑息养奸的道理?
更何况,紫鲸帮觊觎自己家的辟邪剑谱,只听说有千日做贼,哪来千日防贼?
这个紫鲸帮丧尽天良,如果不连根拔起,早晚还要惦记上自己家。
不如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到底是少年人,浑身是胆,一股子热血上头,什么都不怕。
他从前跟着母亲学过易容,瞧见尤明姜沉浸在打坐之中,便悄悄捏了个蜡妆戴在脸上,又顺手拿走尤明姜用来灭鼠的土信子。
之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出舱室,一路摸到紫鲸帮的酒库。
杀了海阔天,就是他下船前的唯一念想。
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啪”地拍开了泥封,捏住油纸包的一角,另一只手托着,把土信子一股脑全倒进了酒坛。
倒完之后,他把油纸包翻过来,抖了又抖,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丝药粉弄进去。
林平之双手将酒坛捧起,轻轻晃了晃,眼睛紧紧盯着酒坛,生怕洒出一滴来。
晃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的紧张。
他低下头,耷拉着肩膀,嘴角微微下撇,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怯懦劲儿,双手捧着酒坛子,一步一步,朝着海阔天的舱室挪过去。
不知道是木板不结实,还是他太过于心慌,脚步都跟着虚浮起来.
舱室里摆了张油光水滑的神案,准是平日里没少擦拭,上头供着一尊海神像。
海阔天每天都会焚香上供,祈求海神保佑他出海顺利,盼着多搞些“好货色”。
此时此刻,香火气和刺鼻的酒气掺杂在一起,熏得人直皱眉头。
海阔天抱着个快见底儿的酒坛,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说着胡话,信得过的手下没守在他的身旁,剩他自个儿一个人撒酒疯。
林平之心中暗笑,忖道:“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老天爷都在帮我!”
这种恶贯满盈的海盗头子,居然还在这儿供奉海神?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林平之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吱响:
海阔天,你欠的债,今日总要还清!.
“酒呢!”海阔天醉醺醺的,扯着嗓子大吼,“死哪儿去了!还不给老子拿酒来!”
林平之眉眼低垂,双手把加了料的酒坛递过去,递完之后,他故意磨磨蹭蹭地往后退,时不时偷瞄一眼海阔天。
这坛是草药酿的咂酒,有一股奇特的骚臭味。林平之就是瞅准了这点儿,才把一整包土信子全倒进了酒坛里。
加了毒药后,酒的色泽、香气和味道上,一点儿破绽都瞧不出来。
土信子毒性极猛,少年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酒坛,心里盼着海阔天赶紧伸手,端起酒坛,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全灌下去。
伸手一把夺过酒坛,嘴角咧到耳根子,海阔天喝得那叫一个起劲儿,酒水顺着粗脖子直往下淌,没一会儿就浸湿了大片的衣襟。
林平之一阵犯恶心,赶忙把脑袋别到一边去,眼睛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见状,海阔天摩挲着酒坛,那张醺醺然的红脸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刚才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看似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可实际上,他巧妙地控制着角度,一口酒都未曾真正入喉。
哼,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以为靠着黑木崖那个贱人的庇护,就能高枕无忧了?
海阔天早就识破了这小子的伪装,只是恰巧雷雨袭来。他心里发慌,生怕这鬼天气把吃饭的家伙给毁了,才赶忙打发手下人去收帆。
而他自己则喝得酩酊大醉,在那等着林平之主动送上门来.
林平之站在那儿,冷冷地瞧着这一幕。
海阔天脑袋晃来晃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扑通”一声,整个人倒在桌上。
“咔擦!”酒坛骨碌碌滚到地上,酒水泼得到处都是,酒气呛得嗓子眼都发黏。
林平之绷紧了腮帮子,眼珠子死盯着那摊子酒渍,心说:机会来了!
他猫着腰,手里握着亮得瘆人的匕首,悄没声儿地朝着海阔天逼过去。林平之脚步放得更轻了,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猎物。
“轰隆隆——”雷声滚滚而来,海面翻腾的浪花,被闪电照得透亮。
林平之骤然暴起,使出浑身的力气,冲着海阔天的胸口,恶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在匕首落下的一刹那,海阔天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扣住少年的手腕,死死地绞住他的手,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握不住匕首!
海阔天笑得轻蔑:“小兔崽子,就凭你也想算计老子?给我乖乖受死!”
狂笑刺痛了林平之的心,他瞳仁里烧着两簇火苗,双臂猛地发力,想将匕首按进海阔天的胸膛。
“噗嗤”一声,匕首被钉在舷窗上。
两个人殊死角力,在狭小的舱室里滚来滚去,“砰”地撞上了神案。
雷声轰隆,海神像掉在地上摔碎,烛台和香炉侧翻在地。后脑勺磕在桌角,林平之吃痛地摸到半截烛台,朝着海阔天的脖子扎去!
海阔天脑袋一偏,险险躲过要害,肩膀却被捅个窟窿,鲜血狂飙!
他腾出手来,摸到一个香炉,也往林平之的脑袋上招呼。
“铛——”香炉砸在了林平之的脑门上。
林平之头破血流,一口咬住海阔天的肩头,抓起香灰,抹向海阔天的眼睛。
趁对方松劲,反手想勒住他的脖子,却被一拳砸在耳后,疼痛让林平之几乎昏厥,海阔天双腿绞住他的腰,一记膝顶撞在他的胃上。
两人在血泊中扭打,海阔天又是一记膝顶,撞向了少年的肋下!
他拧腰闪开,却被一拳打肿了左眼,立刻低头去槌海阔天的鼻梁。只听鼻梁骨一声爆响,海阔天吃痛之下,猛地将少年给掀飞了。
后腰撞上神案又滚落在地,林平之被玉像的碎片扎得鲜血直流,疼得爬不起来。
喉咙里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抬手抹了把鼻血,海阔天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黑木崖和蝙蝠岛的人,三番五次让他憋屈受气也就算了,没想到如今,连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都敢拿眼瞪他!
这口恶气,他海阔天非撒出来不可!
“一个两个的,都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去死吧——”
海阔天疯狂地扑上去,双手箍住林平之的脖子,五指骤然收拢。
少年被按在舱板上,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珠中倒映着海阔天扭曲的面容。
林平之屈膝顶住海阔天的肚子,脚跟儿不断地蹬着。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便是死,也要拉这个海盗头子垫背!.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嗖”地没入了海阔天的喉咙,血溅三尺!
海阔天手一松,林平之就摔落在地。
这个海盗头子瞪鼓了眼睛,双手想堵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踉跄着往后退去,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来人!他的人——
海阔天大口吐血,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拼尽全力往舱门口爬去,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没多会儿,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奄奄。
林平之缓过劲儿来,拔下扎在舷窗上的匕首,他猛地扑了上去!
匕首狠狠捅进了海阔天的胸口!
他喉间“喀”地一响,瞳孔还没扩散,七窍已经流出了黑血.
“噗嗤、噗嗤、噗嗤……”
温热的鲜血糊在脸上,林平之不解恨,又往尸体上狠狠补了几刀。
不知过了过久,他才泄了那口恶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浸湿,脑袋发晕,腿也开始发颤。
这种颤栗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抬起头,盯着插在海阔天喉咙里的箭,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低声问:“是哪位前辈帮了我?”
但四周只有风雨声和海浪声,一片寂静,没人回答。
林平之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他迅速擦了擦蜡脸,在舱室里换了身衣服,再打开舷窗,把沾血的“证物”一股脑儿扔进大海。
看着“证物”在浪沫间沉浮,林平之心里的恐惧也慢慢消散。
最后,他又看了一眼海阔天,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怕的鱼眼睛,跟死不瞑目似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轻轻打开一道门缝,确认外面没人后,林平之弯着腰溜走了.
电闪雷鸣,汹涌的海浪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拍打着三桅巨舰。
帆索被吹得呜呜*作响,紫鲸帮的海盗们竭力与风浪抗衡。
瞅准了这混乱的时机,尤明姜猫着腰,轻盈地顺窗翻进了舱室。她将那把三钧弓放进竹编药篓里,湿透的夜行服滴答着雨水,在舱板上溅起小水洼。
海阔天的舱室乱得跟遭了贼似的。
神案上的香烛翻倒,满地血水,海阔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儿。
看起来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且持续了许久。
她麻溜儿地戴上医用□□手套,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破衣裳,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绕过血泊,取来一条被褥,走到海阔天横陈的尸体旁。
海阔天身材魁梧,尸体看起来很沉。
尤明姜蹲下身子,双手抓住被褥的一角去裹尸,捆绑时,稍费了些力气。
紧接着,又去搬了几块压舱石……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轰隆隆——”
雷声滚滚里,尤明姜双手用力推了一把。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尸体被推进了海里,眨眼间,海水已将尸体吞没。
之后,她在床底下翻找起来,挑出一套紫鲸帮海盗的衣裳。这衣裳一股子潮霉味儿,可她眼都不眨一下,直接就穿上了。穿戴整齐后,又对着一面破镜子,归拢一下头发,草草三两下,就扮成了个海盗的模样。
接着,尤明姜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几个装鱼的木桶。
这木桶里头装的是已经开始腐烂的泥猛鱼,浓烈刺鼻的腐臭气,熏得人直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将几桶鱼倒在血泊上,腐臭味儿“唰”地散开了,弥漫在整个舱室里,然后把那面破镜子打碎,丢在了舷窗边。
做完这些,她取出从底舱顺手牵羊来的一壶鱼鳔胶。
这鱼鳔胶粘性大得很,她抄起刷子,把舱门的缝隙糊得结结实实的,每一个旮旯都不放过,从外面打不开,跟焊上了似的,同样在舷窗的缝隙处,也涂满了鱼鳔胶。最后又拿出一根钓鱼线,稳稳地穿过舷窗。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跳到了甲板上。
甲板上,紫鲸帮的帮众们正忙得脚不沾地。她混进人群,伸手就抓住乱跳的缆绳,假装自己本就是这儿的一员。
隐隐约约的,耳畔听到一阵“叽—咿—咿—克哩”的高亢叫声。
等声音渐渐弱了,尤明姜趁着众人不注意,把钓鱼线慢慢抽了出来。
她的动作又快又隐蔽,一边拉着钓鱼线,一边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
随着钓鱼线的拉动,舷窗缓缓关上,在雷声掩盖下,轻微的嘎吱声聊近于无。
尤明姜将成团的钓鱼线,毫不犹豫地扔进大海,神不知鬼不觉。
帆索终于收好了,海盗们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
尤明姜站在人群里,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幽幽叹了口气。
望周知,①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唉,最后还得她来操持善后,收拾这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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