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边城
蒙东。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白袍笠帽的江湖人,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骡子,跋涉在绵延起伏的沙脊上,那一幅垂缀在她帽沿上的皂纱,正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
尤明姜轻轻勒了勒缰绳。
骡子打了个响鼻,放慢了脚步。
这一趟来蒙东,明面上是收药跑商,实则是来探底细的。万马堂封了路,戒了严,从前那些驮药材的脚夫、跑生意的,眼下没一个敢跟万马堂沾边儿。可她常用的防风、赤芍、林下参这几味药,都得出自这一带。她只得亲自来看看,这药材还能不能运得出去。
还有路小佳的事。他先前说要去蒙东处理家事,偏巧万马堂就出了乱子,她也劝自己别多想,天下这么大,哪儿能事事跟他有关?可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一合眼就心慌。既然是朋友,眼看他要惹上麻烦,她总不能不管。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骡子听懂了她的话,甩了甩耳朵。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尤明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双腿轻轻一夹,骡子“咴咴”两声,撒欢儿地跑了起来.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
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血泡。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一颠一颠地晃脚,喃喃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血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蹄声,由远及近。
嗯?!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没事儿摇什么铃铛?
叶开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准确来说,响的并不是铃铛,而是一个挂于骑鞍旁的虎撑,这声音是“哗楞哗楞”,而不是“叮铃铃”。只见来人骑着一匹骡子,头上罩着皂纱帷帽,纱帘垂下来遮了大半张脸;身穿雪绸料子的大袖宽袍,脚上蹬着麂皮绒厚底靴,踩在脚镫上稳稳的,鞍旁还晃着只竹编药篓。从头到脚,裹得严丝合缝。
虽说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可这样一身行头,比那深宅里的娇小姐,还金贵自己这身皮。
任谁见了都得纳闷:好家伙,这人怕不是冰雕的?稍沾一丁点儿太阳,都怕自己化掉。
见这人打扮得如此“隆重”,叶开睁大了眼睛,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叶开上下打量着她,眼风乍一扫过她的【竹编药篓】,尤明姜立刻警惕地抬了眼。
帷帽的纱帘轻轻晃了晃,她目光凉凉的,不偏不倚地落在叶开身上。
跟叶开一样,尤明姜也在细细瞧着他:这年轻人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熠熠如星,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实在称不上齐整。
哪儿来的邋遢男人?这身行头,比北上途中见过的流民强不了多少,实在可怜。怕不是在沙漠里迷了路,熬得快撑不住了?
尤明姜软了心肠,勒了勒缰绳,耐着性子问话:“你总盯着我看,是要做什么?”
叶开瞧着这人没动气,倒来了逗趣的兴致,语气懒懒散散的,慢悠悠顶回去:“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不是你先瞧着我,怎么会逮着我看你呢?”
尤明姜微讶道:“我看你干嘛?”
叶开笑得开怀,眼睛弯成月牙,把破靴子重新穿上,这靴子虽然磨脚,但总比光着强。“可能是看我长得帅,找借口跟我搭话?早说嘛,我又不是不给你机会。”
得!还有心思耍这些嘴皮子,看来她先前猜他有难处的念头,全是多余。不过,这个人还怪有意思的。见他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裂得出血,显然是滴水未进,尤明姜扯了扯缰绳,让骡子往前挪了挪,轻问:“你渴不渴?”
水袋早已空空如也,叶开却沙哑着嗓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自古雄才多磨难,我这是在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尤明姜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促狭道:“敢情你是想学齐桓公?”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
尤明姜说:“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叶开追问得紧。
“你可比他幸运多了。在这儿渴死,连生蛆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顶多是具干尸,干净得很。”
叶开先是一怔,随即仰面大笑:“说得好,看来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我只知道,走背运的倒霉男人,通常笑不出来。”尤明姜俯身,从竹编药篓里摸出俩竹筒,随手抛了一个给叶开,“喏,解解渴。”
“谢啦。”叶开笑着应了声,身子却纹丝没动,眼看着竹筒往跟前落,也不见他伸手接。
尤明姜歪了歪头,倒也不勉强,“啵”地一声打开自己的竹筒,一股酒香味儿飘了出来。她微微撩起皂纱,仰头喝了一大口。
叶开眼前一亮,“蹭”地坐直了身子:“我闻到了酒香味儿!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笑道:“呦呵,馋猫鼻子尖,你的鼻子相当灵啊。”
叶开怔了怔,反应过来,赶忙捡起落在不远处的竹筒,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却喷出大半:“噫!怎么是淡盐水?”
“我可没说这是酒。”尤明姜耸了耸肩,“在这茫茫沙漠里,淡盐水可比酒管用。”
这竹筒里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竹筒里装的淡盐水。
喝了淡盐水,能补充体力,防止虚脱,这是她这个江湖铃医总结出的实用法子。
叶开听了,又低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忍不住大口吞咽,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浸湿衣衫。
尤明姜长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忍看到有人如此折磨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基于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就该以一种旁人难及的温柔,来对待独一无二的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人虽多如繁星,可真正能与你同生共死,将你的悲喜视作生命至重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所以别苛待。
对自己柔一点,再柔一点,才是活明白。
这时候,天边的晚霞愈发绚烂,橙红色的浪潮在地平线处蔓延,将沙海彻底浸染成一片熠熠生辉的赤金色。
“好美的晚霞——”遥望着壮丽的晚霞,尤明姜怔怔地看得出神了。
“天快黑了。”叶开提醒道,“沙漠的夜晚,可不是闹着玩的。”
沙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不乏蛇蝎毒虫出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意识到时间紧迫,她翻身上马,缰绳一带,催着骡子走了两步,回头喊叶开:“喂,小兄弟,捎你一程。”
叶开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吗?”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去哪儿?”
“边城。”尤明姜答得飞快。
叶开却拒绝了:“不了,我这双不争气的脚,活该多走走。”
“好吧。”尤明姜不勉强,腰肢轻轻一晃,骡子就踢踏着往前走了。
叼着风干的小雏菊,叶开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往旁边走。
然而,她走了没多远,突然折返。
蓦的,一只手薅住了叶开的腰带,他心中一惊,嘴里的小雏菊掉在了地上。
“什……”
什么情况?叶开一脸懵然,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人已经横趴在骡子的背上,尤明姜放声大笑,“啪”一记空鞭甩得脆响。
骡子耳朵一竖,喉咙里“哼哧”一声,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爆发,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
叶开被颠得差点飞起来,他死死扒着鞍桥,身子跟着骡子左摇右晃。
“等—等—放—我—下—来!”
抵达边城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散。
“呕——”叶开蹲在石碑旁,吐得昏天黑地,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坐这人的骡子。
太癫了。
人癫,骡子也癫。
尤明姜见他一顿狂吐,皱着眉,又惊又好笑:“原来你晕牲口啊?”
你才晕牲口,你全家都晕牲口!
叶开怒目而视,刚想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低头狂吐。
尤明姜见状,蹲下身,手掌覆在他的背上,轻轻摩挲着帮他顺气:
“对不住啊,方才是我太急了。我就是太担心了,沙漠的夜晚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哪能真把你一个人撂下?你一个人犟着不肯走,要是真出了事儿,可怎么办呢?”
说着,她取出个装着淡盐水的竹筒,递到叶开面前,说道:“来,喝口水,缓一缓。”
叶开喘匀了气,扶着石碑直起身,他接过竹筒,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水。
见他缓过了这口气,尤明姜伸出大拇指,按压住他的虎口,冷不丁地,一阵强烈的酸胀感传来,叶开忍不住“嘶”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翻腾逐渐平息,叶开挑了挑眉,他人虽还有些虚弱,嘴上却不饶人,“好嘛,你这是记恨我不领情,故意折腾我啊?再按下去,我这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这嘴啊,都这时候了还不饶人,就不能少说两句俏皮话?”尤明姜这才停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难受就好。”
她再低头一瞧,见他靴子底儿都磨了个窟窿,沙子还往外漏,估摸着得磨出不少的血泡,轻叹道:“快脱了吧,先把沙子倒干净。”
叶开没料到,她竟会留意到自己这双破靴子,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讪讪地俯身,将两只破靴子褪了下来。
他脚底板上,有好几个破溃的血泡,最大的在脚心,沙子混着血水结了痂;那几个没破溃的血泡,也被磨得透亮,明晃晃地鼓在皮上,稍一动弹,就跟着一颤,瞧着都觉着疼。
尤明姜皱了皱眉,赶忙蹲下身,从【竹编药篓】里取出紫云膏和纱布,又用他喝剩下的淡盐水,替他冲净了血污,这才用纱布蘸了紫云膏,轻轻抹在他破溃的伤口上。
紫云膏慢慢化开,叶开只觉得伤口一片沁凉,灼辣的疼痛也渐渐淡了下去。
“多脏啊……”叶开低声说,垂眼望着她手指翻飞,给自己脏兮兮的脚一圈圈缠上纱布。
“这有什么?你要是当真过意不去,以后别再往靴子里塞沙子了,免得自讨苦吃。”
包扎完了以后,尤明姜略一沉吟,又摸出几角碎银,塞到他的手里:“拿去,买双合脚的鞋,人活一世,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叶开有些意外,没有立刻去接那几角碎银,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递银子的手上,指甲短而圆润,掌心覆了层薄薄的茧,不算太糙,但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角碎银上,不是闪亮的惨白,而是老旧的暗白,大小不一,边缘还带着点粗粝的棱角,被捏得有些扁,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他本来揣着一袋赢来的金珠,路上一溜儿给花光了,千金散尽也不足惜;可这会儿瞧着这几角碎银,怎么看都觉得沉甸甸的。他心想,早知道,就该把那一袋子金珠送给她。
叶开摆了摆手,笑了笑,没了平日的懒散,倒多了几分自嘲:“我狼狈得跟要饭的差不多。难为你既替我包伤,又给我送盘缠。”
尤明姜扶着叶开,慢慢套上靴子,站了起来。她手劲不大,却很稳,淡淡说道:“今天就算不是你,是别人倒在这儿,我也该敷药敷药,该给钱给钱,没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
叶开听了,心里微微一动。
这位大夫疏朗豁达,不拖泥带水,性子倒和师父有些像。
天色暗得很快,稀稀拉拉的灯火亮起来。
“天色不早了,该走了。”尤明姜看向身旁的骡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一道走。”
叶开咧嘴一笑:“不必了,你这骡子颠得人骨头疼,我可不愿再受罪。再说,我这双不争气的脚,可懒得走远路。”
尤明姜看了看自己的骡子,也没勉强,只道:“那你自己找个稳妥地方歇着,别再胡乱凑合,人总得学着对自个儿好点。”
叶开借力站直了,伸手接过银子,手指碰着她的掌心,轻轻一掠。
“钱我拿了,”叶开握住掌心里的碎银,抬头正色道,“改日一定还你。”
尤明姜听了,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原本就不是为叫人报答才帮的忙。
“保重。”她说着,利落地翻身上鞍,朝叶开摆了摆手。
骡子迈开稳当的步子,驮着她渐行渐远,融进昏黄的沙尘里。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叶开嘴角微微上扬,俯身捡起在自己那朵风干的小雏菊,轻簪在自个儿衣裳上的破洞里。
突然,叶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望着暮色下的空茫,摇头笑了笑,低声道:
“这倒好,连人家叫什么都没问……算了,有缘再遇上,一定要问个明白。”
风卷着沙粒掠过衣襟,那朵别在破洞上的小雏菊,轻轻颤了颤.
这是一处夯土筑墙的小城。
城内的主道路是沙砾铺成的,零星能瞧见几棵高大的胡杨树。
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泥坯的,窗子开得很小,又往墙上糊了厚实的黏土,漫天飘扬的黄沙刮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不少。
果断地翻身下骡儿背,她情愿费点儿脚力,也不愿意叫石子划伤了马蹄。
牵着骡子环顾一圈,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还不舍得回家,凑在一起玩斗鸡的小游戏。
正盘算着找人问问路,但一见到她走近了,孩子们立刻都跑开了。
他们缩到了自家的瓦檐下,小脸脏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尤明姜掏了把软糯拉丝的饴糖,半哄半拉地揽过一个胆大的孩子。
这一回,她在竹编药篓里塞了好些桂圆红枣瓜子花生饴糖桃酥。尤其是干炒花生。不太生,也不太熟,每一颗都很饱满。
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尤明姜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我想找个最聪明的孩子。”
孩子尝到了甜头,连忙点头:“我是,我是最聪明的!”
尤明姜又塞给他一颗桂圆:“那你帮姐姐想想,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哥哥?”
“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的。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心地很善良,出手也很大方。”她想了想,又给小孩子细细作了补充。
小孩子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
的确有一伙儿紫衣男人来了边城,这伙紫衣人的少主慕容明珠,就很符合“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看起来冷冰冰,出手大方”这个标准。
于是,小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尤明姜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那他去哪儿了?”
饴糖在牙上胶成了一坨,孩子舔了舔牙,伸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萧老……萧老板……”
尤明姜连忙抬起头,顺着小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栋飞檐上挂了红灯笼的老楼,正静静地矗立在黄沙之中……
无名居。
怀中横抱着琵琶,一头鸦青色的瀑发,被发带束在脑后,她头戴金流苏掩鬓,身穿一袭豆绿色袍子,美得犹如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绿梅,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她就是传闻中的边城第一美人——翠浓。
要论无名居里最有名的,那肯定是翠浓姑娘。她才情超绝,模样更是美得惊人,并非只看重钱财,对接待的客人也十分挑剔。
这次是沾了慕容明珠与箫别离的恩典,才得以让翠浓姑娘给众人拨弦吟唱。
箫别离在二楼设宴,正与慕容明珠说话。
慕容明珠的手下便聚在大厅中听她弹琵琶。
一伙儿紫衣佩剑的男人,三五成群,围坐在雕花檀木桌旁,桌上摆满珍馐美馔、琼浆玉液,酒香、脂粉香和熏香交织弥漫。
慕容明珠今夜已将无名居包了下来,整个大厅只有慕容世家的人。
翠浓葱指纤纤,玉手轻弹琵琶弦,弹唱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①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喝得酒气熏天的紫衣大汉,手中端了满满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凑上前。
他揽住了翠浓的薄肩,打了个酒嗝,说道:“翠浓姑娘,别唱这些蚊子哼哼的酸词儿了,大爷我请你喝一杯美酒,来!”
冷不丁被酒鬼骚扰,翠浓吓得花容失色,抱起琵琶就要退场。哪知紫衣大汉又来捉她,她被拽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其余的紫衣人齐齐看向二人,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弧度,哄笑着出声:
“老兄,和美人说话总要斯文些,别吓坏了翠浓姑娘嘛。”
“嘿,把人家姑娘的袖子都扯破了。怎么着?不得赔件新的,再好好‘赔个不是’?”说话人舔了舔嘴唇,眼神在姑娘胳膊上打转,语气黏糊糊的。
“哈哈哈哈哈……”一阵猥琐的□□炸开。
“滚开!”尽管拒绝了多次,那一杯酒还是硬往她的嘴里灌,翠浓实在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失手抽了他一大嘴巴。
“啪!”耳光落得又快又狠,紫衣大汉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力道不重,却让他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像被抽走了魂。
翠浓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心脏“咚咚”跳得发慌,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眼底满是惊惶。
直到哄笑声扎进耳朵,大汉才猛地回神,当即目露凶光,恶气直往天灵盖冲!
“臭婊子!”他恼羞成怒,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将翠浓粗暴地扯到了面前。
压根来不及逃跑,蒲扇似的铁掌照着她的脸,“啪啪啪”地左右开弓。
翠浓只觉得头晕脑涨,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脚下一歪,竟被扇倒在了地上。
生怕这一跤会摔坏了琵琶,翠浓下意识地用胳膊撑地,全然将自己当成了肉垫,人被摔得眼冒金星,琵琶却没什么大碍。
紧接着,她头皮猛地一疼!
紫衣大汉神色狰狞,大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疼得她被迫仰起了头。
一想到自己被个妓女当众打了耳光,在兄弟们面前失了面子,紫衣大汉就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怜香惜玉之情?
他双眼瞪得滚圆,嘴里骂骂咧咧:“叫你一声翠浓姑娘,装什么清倌人!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还真把自己当黄花大闺女了?!”
话音落下,紫衣大汉扬起手,巴掌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翠浓狠狠扇去!
翠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收集情报和笼络各方势力,她从小就被马空群送到了无名居。她被迫成为马空群的眼线,强颜欢笑,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就像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果然,命运是吝啬的。
吝啬得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不愿给她。
然而,那暴虐的一巴掌,还没挨到翠浓的脸,就被人猛地拦截在了半空中。
翠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来人死死扣住紫衣大汉的手腕,冷冷道:
“欺辱一介弱质女流,你算什么东西?!”
“给我——跪!下!磕!头!”——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诗词引用①: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翠浓:“恶父”马空群手下的受害者和工具人。
[绿心]25.8.24修改:剧情微调|坐骑枣红马改成骡子。
第27章 牡丹
来人头戴笠帽,皂纱撩至帽檐,眼蒙三指宽的黑绸,绸面上镶着两块青鱼石;身穿一袭雪绸白袍,腰束蹀躞带,带上挂着个虎撑,肩上还背着竹编药篓。
看起来是个江湖铃医。
尤明姜眼神冰冷,死死薅着紫衣大汉的手腕,“跪下来,向她磕头赔罪!”
紫衣大汉先是一怔,跟着就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突突直跳。
他垮下脸怒骂:“哪儿来的小白脸,敢坏你慕容家爷爷的好事儿!今天你不把这事儿给老子圆了,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说着,他铆足劲,像头蛮牛似的猛力推过去,想把人直接推倒在地。
可瞧见这人纹丝不动,他才后知后觉,对方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气焰顿时消了几分。
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他只能没底气地嚷嚷:“识相的赶紧滚,不然有你好受的!”
见冲突升级,翠浓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尤明姜初来乍到,原打算低调行事,可远远望见翠浓正遭受殴打,她早已怒不可遏。
本想留几分余地,可对方不知收敛,反倒口出狂言,当下冷声道:
“上个在我面前撒野的,已经去阴司报道了。看来今天,得教教你马王爷有几只眼!”
紫衣大汉手腕生疼,又见尤明姜语气强硬,顿时目露凶光:“嗬,小白脸!我看你是活腻了……”
话没说完,他就挥起另一只沙包大的铁拳,朝着尤明姜的脑袋迅猛砸去!
他是慕容家弟子里地位最高的,又仗着自己蛮力过人,还真没把区区一个铃医放在眼里。
可在尤明姜眼里,这一拳慢得像乌龟爬!
还没等拳头擦到她的袍子,紫衣大汉忽觉出一股怪力从手臂传来,整个人都晃了晃。
尤明姜勾起唇角,笑得云淡风轻,她反手一拧,扣住大汉的胳膊,抬腿一记凌厉的侧踹,精准踹中他的膝盖!
这大汉下盘不稳,她就专挑薄弱处下手。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骨裂声格外刺耳!
紫衣大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冷汗瞬间浸透衣衫,“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无名居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似被掐断!
见状,紫衣大汉的同伙儿,“唰”地齐齐弹起身,手忙脚乱按在剑柄上,连醉得迷糊的也被吓得瞬间醒酒。
方才怎么不按着那蠢货磕头赔罪?又或者更早的时候,就不该由着他调戏翠浓!连慕容家的名头都镇不住对方,这下搞不好要殃及池鱼。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既怕她大开杀戒,也怕自己也被卷进来一起遭殃。
尤明姜跟没瞧见似的,硬生生把紫衣大汉拽起来:“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吧?”
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滚,紫衣大汉吓得牙齿打颤,他脸色惨白,□□竟淌下一股热流,只剩哆哆嗦嗦的求饶:
“……知、知道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就放过我这遭儿吧!”
“放了你?”尤明姜眉眼沉了下来,“我这人做事,向来是一报还一报。”
说完,她一把揪住大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像撞钟似的,狠狠朝着旁边的墙面撞去!
“砰!砰!砰!”三声闷响接连炸开!
每一下撞击,都带着实打实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
紫衣大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混着撞击墙壁的震响声,在整个无名居回荡开来。
这动静,听得人头皮发麻。
不过短短几息,紫衣大汉的脑袋就像个被砸烂的西瓜,血肉模糊。
起初他还惨叫着挣扎,可尤明姜的力道实在太狠,没几下,他便昏死过去。
尤明姜这才掸了掸双手,慢悠悠地站起身,“晦气。”她轻轻啐了一口。
周遭儿的紫衣弟子们,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没人敢先动,你推我搡地互相递着眼色,脸上满是惧色,双腿发颤得直打晃。
连站都站不稳,手里的剑哪儿还握得住?“当啷、当啷”几声,纷纷落地。
“把人抬走,”尤明姜厌恶地抬了抬下巴,声音压低,“别再让我在无名居附近看见你们——”她加重了最后一个字,“滚。”
“是是是!这就走!”
这伙人如获大赦,连拖带拽地架起紫衣大汉,连自家少主慕容明珠还在楼上都忘了提,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转眼没了影。
无名居二楼,凭栏处。
慕容明珠与萧别离并肩立着,楼下那场闹剧,从头到尾都落在两人眼里。
慕容明珠的手握紧栏杆,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眼底的狠戾几乎要溢出来!
他恨不能提剑下去,立刻捅她个对穿!
可他终究不是没脑子的莽夫,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疯子的身手,不是他能抗衡的。
萧别离瞧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笑眯眯地说道:“走,下去看看。”
慕容明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哪里听不出萧别离话里的几分戏谑?
分明是把他方才的失态当成了笑柄。
可他偏要撑着架子,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栏杆,转过身,一步一步,沉着重脚往楼梯下走.
尤明姜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走向翠浓。
与此同时,系统的播报声在脑海里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无名居内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深陷泥潭的弱质女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医用碘伏消毒液500ml*1瓶】
【炉甘石洗剂200ml*1瓶】
特殊义酬:
【医用可吸收性外科缝线90cm*1包】
【医用□□手套100只*1包】
【以上为本次义酬。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偌大的无名居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翠浓昏沉地瘫坐在地,发丝散乱,嘴角又青又肿,血珠断续溢出。刚要撑着起身,怀中琵琶沉甸甸的,竟隐隐要滑落。
她的胳臂方才狠摔了一下,大约扭伤了筋,颤抖着使不上力气。
眼看琵琶就要脱手砸在地上,一道白影倏地闪过,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儿。
待人停稳,那把琵琶已被稳稳托在怀中。
接住琵琶后,尤明姜没先顾着看琴,反倒先将目光转向翠浓:“小妹,你还好么?”
瞧她身子还在轻轻发颤,尤明姜皱了皱眉,怀中抱着琵琶,单膝半蹲下来。
她不自觉放轻声音:“别怕,我姓尤,是个江湖铃医,你唤我尤大夫便是。”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她:“你叫翠浓,对么?要是不嫌弃,我叫你‘小妹’成么?”
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唤她为“小妹”,语气里满是她久违的关爱,干净而纯粹,赤诚得没有一丝杂质。
“尤大夫……”翠浓抬起头,怔怔地望向了这个黑绸蒙眼的年轻铃医。
“不哭不哭,没事了。”尤明姜拎起袍袖,仔细地给她擦眼泪。
翠浓嘴角挂着血污,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缓缓抚上眼睑,触碰到一片湿润。
原来,泪水早已悄然滑落,打湿了脸颊,翠浓别过头去,胡乱擦着自己狼狈的脸。
“小心,别碰到伤口。”尤明姜挡住她的动作,又把琵琶塞到她的怀里,“我来。”
最新的义酬奖励,已经发到了竹编药篓里。尤明姜用竹筒里的生理盐水洗了手,又取出一方洁净的医用无菌纱布,蘸了些碘伏,轻轻敷在她青紫的嘴角上。
脸颊被柔软的掌心捧住,温热的手指,还带着淡淡的紫草香气,这一瞬间,翠浓的心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琵琶被翠浓紧搂在怀里,当作唯一的支撑,明明疼得眼泪汪汪,可她仰起头,连一丝躲闪都没有,全然配合着尤明姜的动作.
尤明姜的力道放得极轻,每一下擦拭都带着小心翼翼,“疼了就说,我再轻些。”
翠浓轻轻摇头,目光黏在尤明姜紧绷的脸上,她抿了抿唇,说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刚、刚才他已经求饶了……”
她说的,是那个醉酒逞凶的紫衣大汉。
尤明姜正低头,将那沾了血污的纱布细细叠起,叠到一半儿,忽听翠浓这话,手上动作蓦地顿了顿,跟着抬眼看向她:
“即便他求饶,也是向我求饶。伤了谁就向谁赔罪,这最基本的情理他还拎不清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妹,你记着,你心慈一分,恶人就要得寸进尺十分。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根本不值得怜悯。”.
翠浓只觉得心口发涩。
话到嘴边,她声音打了颤,带着几分自轻自贱的委屈:
“我……我不过是个在风月场里讨生活的烟花女子罢了,哪配……”
尤明姜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不管是谁,生而为人,都该被人好好待着,跟你在哪处讨生活,没有半点儿干系。”
翠浓听得这话,眼泪再也兜不住,“唰”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最后一滴滴落在尤明姜手背上,带着点温热的湿意。
那泪像带着灼人的温度,尤明姜手背一热,有种被烫得发疼的错觉。
心也跟着一起揪了起来。
偏在这时,忽然传来“轱辘轱辘”的轮子滚动声,慢悠悠的,却硬生生撞破了这份安宁。
翠浓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神情猛地一僵,连呼吸都顿了.
尤明姜瞧着不对,心头疑云顿起。
她顺着翠浓的目光,抬眼望去。只见远处来个男人,穿一身烫金黑袍,身形清癯,双膝以下空荡荡的,坐在一架藤编轮椅上。
他的身后,跟着个脸色铁青的紫衣男子。
轮椅上的清癯男人,目光隔着几步远,牢牢落在尤明姜的身上。
翠浓颤巍巍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轻轻道:“萧老板……”
这人,便是无名居的萧老板,萧别离.
明明坐着轮椅,又失了双腿,他竟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一楼?可自己除了极轻的车轮滚动声,竟没察觉到任何气息波动,一时摸不透这人的武功深浅……
尤明姜心头轻轻一动,冲他点了点头:“萧老板特意下楼,看来是要找我赔钱。”
“自然不是。”
萧别离被逗笑了,他扶手上装有机括,轻轻一按,轮椅便滚滚向前转动起来。
“你帮我赶走了流氓,虽坏了些物件儿,却解我一困,这般一来一往,也该扯平了。”
流氓?在他身后跟着的慕容明珠,听了这话,脸色更难看了。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么?
奈何慕容家日渐衰落,如今在江南已没了当年的声势,更不必说远在边城,更是尴尬。
纵是慕容明珠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半点发作不得。
他将视线移到尤明姜身上,上下打量。
铃医。
整天摇着个破铃儿、打着治病幌子的江湖骗子。
就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方才竟为了一个妓女,害他慕容家的人闹出了笑话儿。
想到这儿,慕容明珠瞪了翠浓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说怎么突然闹腾起来,原来是翠浓姑娘攀上高枝儿,瞧不上我慕容家的弟子……”.
“瞧不上慕容家的弟子,很稀奇么?”
看都没看他一眼,尤明姜小心扶起了翠浓,“问题出在哪儿,你自个儿心里不清楚?慕容家,早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咯!”
慕容明珠神色狰狞,怒喝道:“一派胡言!我慕容家何时轮得到你一介铃医置喙!”
尤明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道:“你慕容家八辈祖宗要是有灵,怕是都臊得慌。他们可从不像你,纯靠‘犯贱’来行走江湖。”
“你……!”慕容明珠双眼冒火,正想发飙,一旁的萧别离突然大笑出声。
他看向尤明姜,饶有兴致地问:“好一张利嘴!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尤明姜淡淡道:“姓尤,一个江湖铃医,旁人都唤我尤大夫。”
“尤大夫。”萧别离喃喃重复了一遍,“那尤大夫来边城,可是有什么事?”
“我是大夫,自然是来采买药材的。”
萧别离意有所指:“既为买药,怎么会来我这种……这种风月地方?”
翠浓当下就红了脸,难堪地飞快低下了头,不敢再抬眼。
尤明姜淡淡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头疼脑热的?难道萧老板这儿的规矩,是容不得大夫沾边,连救人性命都要避讳?”
“好好好。”萧别离倾了倾身,笑眯眯地看向尤明姜,“像尤大夫这般的妙人,我这无名居,倒真是许久没迎来过了。”
慕容明珠耐不住性子,突然插话:“妙人?呸!这边城的地界上,哪儿容得什么阿猫阿狗来随便撒野!”
他千里迢迢奔到边城,原是揣着联手瓜分万马堂的心思来的,谁知萧别离根本不搭腔,眼下对着个铃医,倒是和颜悦色的。这落差让他满腔酸涩,一转眼就酿成了嫉妒。
更让他窝火的是,大狗也得看主人,这个刁毒的铃医,竟还打伤了他慕容家的弟子……
他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慕容明珠没处宣泄,就一股脑全泼向了尤明姜。
萧老板那边他得陪着笑脸,难道对你这个江湖铃医,还不能出口气?
骂不得萧老板,还骂不得你?.
尤明姜斜睨他一眼,眼中尽是嘲讽:“①我懒得跟你说道理,你不配听。”
先前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细想这人来历,这会儿看清他的装扮,如今瞧他这一身行头,十有八九是那群紫衣人的头目。
早知道,她方才就该连他一起拾掇了,也省得听他在这儿狺狺狂吠,扰人清净。
慕容明珠一噎,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想不出回嘴的话。
他心底的恨意翻涌,忽想起这人心狠手辣,可不是任人拿捏的翠浓,只能强压着,脚下重重碾了碾地面,以此泄愤.
这时候,翠浓已缩成一团,她像被猎狗盯上的小鹿,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尤明姜搀扶起翠浓,抬手轻按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进自己颈窝,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你走。”
萧别离闻言,眼神玩味地看向尤明姜,询问道:“尤大夫,你刚才说……要带翠浓走?”
“不错。”尤明姜应得干脆。
萧别离挑了挑眉,扫了眼神色紧张的翠浓,又看看神色坦然的尤明姜,突然哑然失笑:“这可不行。”
尤明姜冷冷道:“不行?萧老板要是觉得不行,不妨试试拦我。”
萧别离轻叹道:“翠浓可是我无名居养着的牡丹,天生的娇贵,向来得人精心护着。离开了熟悉的水土,熬不住,会早早凋零的。”
亏他还敢提什么养花!
要是这也算养花,那翠浓这朵花在他手里,简直被养得一塌糊涂!
眼睁睁看着禽兽们摧残一朵柔弱的花,任谁都没法真正保持冷静。
一股火气堵在胸中,硬生生憋得她心口发疼,尤明姜压下眼底厉色,隐忍道:
“萧老板这话可不对。凭栏圈养的那是供人赏玩的盆景,没了自在生长的尊严,再金贵的品种,也早失了魂儿。牡丹这花,历来是不冻不开的,越经霜雪,根扎得越稳,开得越盛,又怎么会轻易凋零呢?”
“呵呵,只怕是尤大夫懂花,却不懂人。咱们说的都不算。跟不跟你走,可得问问翠浓的意思。”萧别离话锋一转,又看向翠浓,“我不阻拦你,你本就是自由身,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
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翠浓垂着头,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琵琶,不敢掉下泪来。
脑子里闪过马空群的叮嘱,她咬着嘴唇,内心挣扎不已,终究还是忍着心口的灼痛,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慢慢道:“尤大夫……我真的喜欢这儿。”
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那位从未认过她的父亲马空群,从不让她姓“马”,只让她留在无名居用妓女的身份作掩护,人前陪笑承欢,人后把江湖秘闻一一记牢,再递出情报。
这便是她这辈子被认定的唯一用处。
她活了十八年,没被马空群正眼看过一次,唯一的念想,就是哪一天能替他办成事,换一句“你没丢我马空群的脸”。
况且,如果她走了,母亲的坟墓和牌位,会不会被暴怒的父亲给毁掉?.
这种腌臜地儿,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如果那是喜欢,翠浓眼里怎会有绝望的挣扎?
尤明姜只觉荒谬,半点儿不信。
还想再说什么,翠浓却突然往后缩了缩。
“别管我了……”她别过脸,泪珠子砸在琵琶弦上,溅起一串儿细弱的响,“我这样的人,能有个地方待着,就已经很好了……”
她没说的是,如果连这儿都待不住,她连每年去坟前祭奠母亲的机会,都没了.
萧别离靠在轮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翠浓心意已决,尤大夫这一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令人意外的是,萧别离这声嘲笑,反而让尤明姜又定住了心神。
她明白了。
苦衷。
翠浓心里压着说不出的苦衷。
如果翠浓心底的苦没有真正化开,即便走出了无名居,那些无形的枷锁,终究仍会将她拽回这虎狼窝之中。
是自己太天真了。
救赎从不是一蹴而就的光,哪能指望一伸手就照亮所有暗处?.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躁意,沉声道:“是么?那便请萧老板护着她的清静,否则带不走翠浓,我就只好‘带走’旁人。”
说完,她朝慕容明珠瞥了一眼。
慕容明珠咬着牙,胸口起伏得厉害,心里却着实忌惮她突然动手,便老实了下来。
萧别离欠了欠身:“尤大夫放心,翠浓在无名居这么久,我向来是护着她的。”
假惺惺的。
翠浓在他的地盘上,一举一动都由他掌控。如果真护着,怎会让紫衣大汉当众轻薄她,他还袖手旁观?
可惜萧老板不是老酒鬼。
仅凭一把生锈的剪刀戳不死他。
更何况,真正囚禁翠浓的,从来不是无名居这个地方,而是她藏在心里的苦衷。
尤明姜也没气馁,大脑飞速转着,很快想了个迂回法子:“对了,我那匹骡子不太方便牵着,实在放心不下,麻烦帮我照看几天。”
萧别离挑了挑眉,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
原因无它。
他就喜欢这种满是正义感的年轻人。
自以为一腔热血,最后跌得粉身碎骨。
这种戏码,看多少遍他都不腻
尤明姜不再多说,深深看了翠浓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自己哪儿是真放心不下一头骡子?
她只想让翠浓明白,她的承诺永远作数。
等翠浓真正下定决心离开的那一天,只要回头,就能接住她伸过来的手。
翠浓愣了愣,眼眶一热浸了泪,泪眼婆娑地望着尤明姜的背影,话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慕容明珠也盯着她的背影,眯着眼,悄然拔剑,却被萧别离一个眼神制止了.
月亮悄悄升了起来。
夜色里,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在这片荒芜之地来回回荡。
尤明姜望了眼无名居,在心里暗暗发誓:
她一定要带翠浓离开这个虎狼窝.
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不过是一腔热血驱使。
她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任凭一个人在虎狼窝里饱受煎熬。
即便那人与她素不相识。
夜风越刮越烈,尤明姜抬手戴上笠帽,又顺手压了压帽檐,脚步加快走进暗巷,身影很快就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玩梗①“懒说配听”:出自铠3端木大将军名场面。
[好运莲莲]翠浓:身世凄惨的悲剧性女主。母亲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因被“万马堂”堂主马空群玷污,才生下翠浓,母亲临终前,翠浓才得知身世,后被马空群送到无名居里成为名妓。
[好运莲莲]慕容明珠:江南名门慕容少主&恐怖分子。
[好运莲莲]萧别离:马空群唯一指定安保承包商。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和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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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康康]小天使们不语,只是一味灌营养液[笑哭]
第28章 癫痫
“吉屋招——租。”
手指碾平了翘边儿的红裱纸,她双手撑着膝盖,凑到一间泥坯房的木板门前,费力地辨认纸上的字迹。可她越往前凑,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就越发浓郁。
尤明姜咽了咽口水,要是房东的厨艺稳定,她租了房子以后,就算多添一些钱充作伙食费,也是愿意的。
这样一来,三餐不是省了大事儿?
可是这张招租的红裱纸,看样子大约贴了不短的日子。风吹日晒之下,甭说浓墨写的字迹已经模糊,连红裱纸本身都褪了色……这房子,怕不是早就租出去了?
正纠结要不要敲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突然越过她的脸,在木门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嗯?尤明姜直起腰,转过脸来,神色里带着几分讶异。
借着门缝透出来的微光,她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通身漆黑的刀,漆黑的头发垂落肩头,脸庞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有种干净清冽的气质。
尤明姜的注意力却跑偏了。
通体漆黑?她偷瞄了两眼他的刀,心里暗道:这把刀倒确实特别。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黑衣少年瞥了她一眼,不自在地握紧了刀柄,他垂下眼,恹恹地盯着自己的脚,本能地抗拒着她的目光。
他不喜欢旁人看他的刀。
这把刀,藏着他十八年来的深仇与血泪。每一道目光落在刀上,都像在撕扯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所以他抗拒.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尤明姜赶紧应道:“是我,来租房子的!”
“哦,租客呀……就来,就来。”
屋里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碗筷碰撞、桌椅挪动的声音。
想来主人家正在收拾,许是年纪大了,动作透着几分迟缓。尤明姜耐着性子等,没半点催促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目光先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没血色的嘴唇,眉头轻轻皱了皱。她从竹编药篓里摸出几块饴糖,摊在掌心,轻轻递到少年眼前。
尤明姜颠了颠手,先挑出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才开口搭话:
“你也是来租房子的吧?赶早不如赶巧,喏,饴糖,你也尝一块儿呗?”
傅红雪猛地一怔,头垂得更低,目光落在她掌心里那几块儿饴糖上。
他舔了舔嘴唇,喉结悄悄滚了滚,手指在身侧蜷了蜷,终究还是没敢伸出手去接。
“你认识我?”他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经过一番纠结的心理斗争,才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不认识。”尤明姜答得干脆。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糖?”他追问。
尤明姜愣了一下,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倒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傅红雪没再说话,只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笔直。他自己没察觉,每当认定说错了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些局促的小动作。
忽听尤明姜笑出声,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瞧你年纪轻轻,想法倒老气横秋的!”
她顿了顿,又弯着眼睛补充:“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块糖,又不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的?”末了还添了句,“再说,适当吃点糖,能缓解乏力心慌,对你没坏处。”
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
尤明姜瞧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儿……整个人像朵失了水分的山茶花,连鲜活气儿都弱了几分。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傅红雪晃了晃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但不过一瞬,他便回过神,依旧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他神情淡漠,眼睛里却藏着化不开的悲怆。为了那桩深埋心底的仇怨,他已足足准备十八年。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一日不能享乐,一日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察觉到他的抵触,尤明姜愣了下,心里暗忖: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没再多想,收回手,也不追问他拒人的缘由,径直把饴糖塞回竹编药篓里。
嗐,不强求.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老婆婆慢吞吞地拆下一块门板,烛光立刻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夜风吹起尤明姜的皂纱,烛光照亮她的*脸,蒙眼的黑绸带格外醒目。
……瞎子?
傅红雪愣在原地。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只瞧她行走无碍,说话也满是阳光气,他一直当她是个健全人。能这般自如,想必是长年累月练了听声辨位,才练出的本事。
呆呆望着年轻人脸上的黑绸带,傅红雪抿紧了唇,心底的愧疚翻涌上来,又浓又沉。
方才她递糖的时候,态度那么温善,说不定是攒了满心的勇气才主动开口,他却冷冰冰一句拒绝,兜头浇了人家一瓢冷水……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辜负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傅红雪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太清楚被冷落、被辜负的滋味。
可偏偏,他又把这份难受加给了别人。
就算是无心的,这份拒绝对主动示好的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伤害!
尤明姜一抬头,恰好撞见黑衣少年垂着眼,狭长的眼尾竟泛着点红,肩也垮了。
嗯?这是怎么了?
她没多想,关切道:“……你还好么?”一晚上说了两遍,问候的话语已是驾轻就熟了。
傅红雪没说话,只抬眼望着她,方才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郁色,竟悄悄淡了几分,只是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仍带着点没散的复杂。
尤明姜一脸茫然,暗忖道:这人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这么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没了声响,连夜风都似停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滞涩。
就在这时,另一块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好半晌,才露了笑脸,开口道:“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歉色,故意踢了踢门槛,弄出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开口,侧身让开,示意这个蒙着黑绸的人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倒没多想,只当是彼此混了个眼熟,他总算不那么排斥自己了,淡笑道:“多谢啦。”
说完,她稳稳跨过门槛,没露半分滞涩。
全然没察觉,身后黑衣少年望着她“平稳”的背影,眼底那抹歉色又深了些,只当自己这声提醒算是补了先前的唐突.
里屋不怎么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三人商量了几句,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跟在她身后,傅红雪则握刀守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着一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夯土墙糊着草泥,墙根儿砌了土炕,炕上只垫张黑得发亮的苇席,炕边立着个与人齐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飘出了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么住人啊!
她直言问道:“这屋子一直这么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笑着打圆场:“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等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老太婆偷偷瞟了眼黑衣少年,暗暗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路还一瘸一拐,尤其是那柄黑刀,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晦气,是真晦气透了。
老太婆这心思,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神色沉滞,默默垂眼,望着手里的刀。
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情绪淡漠,懒得计较什么得失。
尤明姜却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别人当傻子骗,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
这屋子要是真能拾掇干净,倒也不是不能勉强住;好歹这老太婆能煮出喷香的饭菜,至少住这儿不用愁三餐。
租就租吧,这种小破屋的房钱,想来花不了几个钱儿。
尤明姜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问道:“婆婆,这房钱怎么算?”
“这个嘛……”
见尤明姜穿的是雪绸袍子,脚蹬麂皮绒厚底靴,还背着竹编药篓,看着不像是穷酸,最妙的是她蒙着眼,瞧着像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老太婆搓着手,脸上依旧堆着笑:“不贵不贵,住宿包三餐,每月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算哪门子便宜?”
尤明姜皱紧眉头。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连物价都不懂。野生柴胡也算是稀罕药材,一两银子能买二十六斤,十两就是将近三百斤,熬的药汤够这老婆子喝到烂了!
她原先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可瞅着这老太婆实在不地道,嘴一张就敢狮子大开口,她也没心思再温温柔柔说人话了。
尤明姜脸一冷,直截了当道:“老太婆,你这是敲竹杠呢!”
傅红雪跟没听见两人争执似的,自顾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苇席。
入手潮黏,他眉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忒难听了!”老太婆脸上的笑挂不住,半哄半辩道,“怎么能叫敲竹杠?我这房钱已经够便宜了,整个边城,你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实惠的!”
“你家这狗窝是镶了金,还是砌了银?张口就敢要十两银子!”尤明姜毫不客气地回怼。
“……到底租不租?”老太婆攥紧了衣角,强压着火气。要不是瞧着尤明姜像块能宰的肥肉,她才懒得在这儿费口舌。
“不租。”尤明姜瞥她一眼,语气干脆,“我额头上又没烙着‘冤大头’俩字。”
“不租还敢在这儿充大爷?”老太婆彻底耷拉下脸,伸手就想推尤明姜,“滚滚滚!”
“这年头不想被宰,倒成了罪过?”
尤明姜不慌不忙,脚尖轻轻一点地面,人已经闪到了一旁,“不劳费心,我肯定找得到更好的地儿。你还是多拜拜佛,祈祷往后遇见的都是愿意被宰的,好凑够棺材本儿!”.
眼看两人要闹将起来,黑衣少年突然开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住三个月。”
那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
沉甸甸的,晃得人眼晕。
“五……五十两?”
老太婆双手抢过银子,指腹飞快摩挲着,两眼亮得像要冒光,哪还顾得上撵人?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嘴也合不拢。
她再瞧傅红雪,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哪儿是什么晦气煞星,分明是出手阔绰的活菩萨!
不像有的人……
老太婆眼角斜睨了尤明姜一眼,暗暗撇撇嘴,又转回头对着傅红雪赔笑:“还多了二十两呢。”
傅红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尤明姜,眼底没什么波澜。
边城是片私人占着的绿洲,靠着万马堂的马场,早被马空群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夜里巡逻的全是他的人,尤明姜蒙着眼,看着像个瞎子,万一撞上巡逻的,少不了麻烦。这会儿多垫点房钱,也算免得后续生事。
老太婆凑到门边,小声嘀咕:“不租还赖着不走,净想占便宜……”
这嘀咕声不大,却清清楚楚落进了尤明姜耳朵里。她深吸一口气,冲傅红雪点了点头,语气坦然:“不妨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说罢挥挥手,走出屋子时,抬手“嘭”地捶了门板一拳,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兔崽子!”老太婆脸涨得铁青,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可转头看见傅红雪,又立刻换上笑脸,眼巴巴地问:“多出来的二十两……”
“留着给你买棺材。”傅红雪没看她,回身关门,“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深夜,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尤明姜走在巷子里,脚尖踢着路边的碎石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想。
嘶,方才那黑衣少年,话里是不是藏着弦外之音?难不成是想帮她垫一垫房钱?
突然,耳边传来极轻的“吧嗒”声,像只猫踩在屋檐上,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刀光刚晃到眼边,尤明姜已反手摸出了虎撑。
一伙儿手持长刀的蒙面刺客,从巷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截住她的去路。
他们把尤明姜围在中间,缓缓地收拢了包围圈。
尤明姜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个江湖铃医,诸位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刺客摇了摇头,沉声道:“没认错,你是昔日崖州分舵的尤舵主。”
“看来是老冤家找上门了。”尤明姜脸一冷,掂了掂手中的虎撑,皮笑肉不笑道,“想杀我,就凭你们几个?”
领头的刺客没说话,只扫了眼她手里的虎撑,指节一紧,牢牢握住了长刀。
未战先怯,便是先输了半分。
就在这一瞬,那柄其貌不扬的虎撑,竟在月下泛出奇异的光!
尤明姜手腕一翻,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
夜风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的血水蜿蜒开,像一条暗红的小溪。
小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个个眼睛圆睁,脸上全是没散的恐惧与震惊。
刺客头领见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撑起身,跌跌撞撞往巷外逃。
“哼!”尤明姜冷笑,心里暗忖:想跑?跑得了吗?跑回幕后主使那儿报信?
念头刚落,她手里握着虎撑,脚下一蹬腾身跃上屋顶,紧紧跟在刺客身后.
夜色浓。
傅红雪垂着眼,用抹布一点点擦去苇席上的湿黏,忽听得屋顶传来一声“咔嚓”轻响,他的动作顿了顿。
泥坯屋一排排立着,屋顶铺着的瓦片又老又脆,稍不留神就可能碎裂。
尤明姜身法轻盈,脚尖轻点瓦片,紧紧跟在那名受了重伤的刺客头领身后。
无论刺客头领怎么逃,都甩不掉尤明姜。
他慌了神,连翻数个屋脊,最后跌跌撞撞逃进一条瞧着眼熟的暗巷。
尤明姜越追越近,忽然皱起眉。
欸?这暗巷,不就是她先前找屋子时路过的那条么?
月光洒在偏僻的暗巷里,一道碧幽幽的光突然射来,“嗖”地一下没入刺客头领体内。
“呃!”刺客头领惨叫出声,脚下忽然一空,屋顶的瓦片“哗啦”塌了一块!
尤明姜见势不妙,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砸穿屋顶,坠了下去。
刺客头领掉进屋里,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七窍流血没了气。
微凉的夜风从头顶吹过。
傅红雪正站在窟窿底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手握虎撑的尤明姜。对方趴在屋顶的窟窿边,还维持着伸长胳膊的姿势。
隔着坍塌出的巨大窟窿,两人面面相觑。
“打扰了。”尤明姜讪讪笑了笑,从窟窿里跳了下来。
她蹲下身,在刺客头领的头上细细摸索,最后在他眉心处摸到一根针。
针尖泛着碧幽幽的寒光……
这刺客分明是被人灭了口,难道幕后凶手就在边城里?
尤明姜不禁陷入了沉思。
尤明姜刚从尸体眉心拔出毒针,一旁的傅红雪突然弯下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明知自己是来寻仇的,可亲眼见一条鲜活性命死得惨烈,心里还是受了极大冲击。
傅红雪情绪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见傅红雪身子发颤,尤明姜吃了一惊,忙上前道:“你别激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不断冒出,浸湿了衣衫,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突然,傅红雪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腮帮子鼓胀着,起初嘴角只淌下一缕白沫,转眼间就变成浓白的泡沫,打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流到地上。
尤明姜彻底怔住了。
她压根没料到,傅红雪会被这场面刺激得发了病。
这个少年患了癫痫。
也就是俗话说的“羊癫疯”。
傅红雪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下去,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脸色惨白,白得像挂在灵前的丧幡,每吸一口气,都重得像要把肺撕裂开。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他沉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在拳头上的“咯咯”声。
尤明姜实在看不下去,戴上医用丁.腈手套,快步蹲下身子,一手托住傅红雪的下巴,另一手用巧劲儿,掰开他紧咬的拳头,拳头上的血正汩汩往外渗。她掏出雪白纱布给他包扎好,刚要顺手将他的头偏向一侧,傅红雪却突然攒足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甩了过去。
“滚,你滚,别碰我——”
傅红雪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
这病就像个看不见的恶鬼,从小到大缠在他的身上,每次受了刺激,大为激动时,这病就会发作,然后撕碎他的尊严,让他像个濒死的骡马一样口吐白沫。
如果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即便是个瞎子也不行。
尤明姜稳住身形,再度蹲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并没有生他的气。
她深知,这孩子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尊严被病痛践踏后的崩溃。
癫痫发作时,往嘴里塞纱布和强行按压四肢,这两种做法都是大忌。
尤其是塞纱布的做法,防不住患者咬伤舌头,还可能堵塞呼吸道,酿成大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静静地蹲在旁边,握住他的手,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的力气渐渐耗尽,手缓缓滑落。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紊乱,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轻轻将他扶起,尤明姜没有强行按压他,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手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傅红雪发顶,指尖温柔地在他发丝间穿梭。
每一次触摸,都轻得像在触碰一只脆弱的蝶。
尤明姜一边摩挲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哼唱:“①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傅红雪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这声音仿若梵音,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感知里。
他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但脸上的痛苦却渐渐褪去了,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平缓的节奏。
傅红雪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尤明姜轻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可他喘着粗气,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不是瞎子?”.
尤明姜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他怕是误会了。
她没多解释,抬手捏住黑绸带边缘,指尖轻轻一扯,绸带便从脸上滑了下来。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眼眸亮得像浸了月光,澄澈又清明……
这绝不是瞎子能有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歌词引用①:东北民歌《摇篮曲》
第29章 荔枝
傅红雪眼神复杂,右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尤明姜歪了歪头,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怎么,很意外?”
傅红雪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蒙上眼睛?”
尤明姜笑了笑,轻抚着黑绸带上的两块青鱼石,“这是我家小妹亲手缝的,说是能遮风挡沙,戴着它,眼睛能舒服些。”
一提起“小妹”,尤明姜不自觉地软了语气,好比春水漫过新开的河床,温缓又清亮。
这是海红珠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缝好的心意,自然与旁的不同.
傅红雪常年积郁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
她是健全的,身边还有家人的关心。
这一切,都和他不一样。
他是嫉妒她的。
嫉妒她对着自己这个陌生人,还能坦然地分出饴糖,整个人透着一直被光护着的纯粹。
后来见她蒙着黑绸带,他便误以为她双目失明,那一刻,心里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甚至一度觉得,她比自己更可怜。自己不过是得了癫痫、瘸了一条腿,她却要永远陷在黑暗里……
眼下知道了真相,傅红雪才发觉,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同病相怜的陌生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自怜自伤罢了。他不止是得了癫痫、瘸了一条腿,就连骨子里都透着懦弱与卑劣。真正陷在黑暗里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想到这儿,傅红雪不由露出一丝惨笑。
看来,自己是真的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这般没有光明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尤明姜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圣母系统上。
系统没有给她义酬奖励,显然,它并不认可她所谓的“拯救”。
她轻轻叹了口气。
倒也合理。
方才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痛苦翻滚、嘶吼挣扎之外,她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到……
什么也没能做到.
傅红雪眉头紧锁,左手紧紧按在胸口,额上沁出细汗,鬓角都湿透了。
他咬着牙,想使力撑起身子,却只是微微一晃,又软了下去。
尤明姜赶忙上前,一手托住他轻颤的肩,一手稳稳扶住他手腕,慢慢将他搀了起来。
傅红雪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开。
他向来不习惯、也不喜欢与人这般亲密接触,更何况眼下处在这么狼狈的时刻,他才不要成为一个处处依赖他人的废物,更不愿承认自己是弱者。
“不必。”他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执拗。
尤明姜的双手瞧着纤细,手劲儿却不小,竟轻巧地托住了他的大半重量。她没有松手,轻声说道:“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傅红雪挣了几下,没能挣开,终究泄了气力。他偏过头,抿紧了嘴,闷闷地哼了一声。
尤明姜轻轻一叹,正想再说什么,系统的播报声却倏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检测到您对■■■的关怀行为,现已触发隐藏任务。】
【任务名称:探寻■■■的痛苦根源。】
【任务描述:江湖暗潮汹涌,■■■藏着不为人知的往昔。少侠慧眼如炬,请走进■■■的世界,拼凑起被岁月掩埋的记忆,找到真相。记住,江湖多险,人心难测,真相或许藏在假象背后,万事多加小心。】
【任务奖励:医疗便携急救箱*1只】.
探寻■■■的痛苦根源?
尤明姜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系统第一次发布隐藏任务,难道这个身患癫痫的黑衣少年,还是个不一般的角色?
正想开口问一问黑衣少年的名字,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叫骂声。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那个狮子大开口的房东老太婆,手持大笤帚,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瞧见屋顶上巨大的窟窿,就气得跳脚;再一眼瞥到屋内的尸体,更是险些背过气去。
尤明姜赶忙说:“我会赔你钱的……”
“谁要你赔!赶紧给我滚出这屋子!”
老太婆抡起大笤帚,左挥右扫,干枯的细枝“唰唰”作响:“滚!两个扫把星都给我滚!”
“你还没退他房租呢!”尤明姜一边躲着扫帚,一边据理力争,“就算扣掉修补房顶的钱,也该把剩下的……嗷!”
先前追刺客,不小心弄塌了屋顶,尤明姜心里带着几分歉意,又见老太婆年事已高,生怕自己躲闪会把人晃倒,索性就没存心躲。
没想到这老太婆倒是不客气,竟让她脑门子挨了一下,尤明姜只得捂着额头退了两步。
“我呸!还想跟我要银子?!”老太婆骂骂咧咧,手里的大笤帚狠狠地朝两人抽去。
傅红雪脸色苍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来不及完全避开老婆子劈头盖脸的叫骂。
他整个人虚软得站不稳。
方才癫痫发作,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已耗光了所有力气,就连抬手遮挡都有些迟缓。
一眼就瞧见他脚步发虚,尤明姜立刻明白他身体撑不住了;偏偏那老太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专照着傅红雪的头脸招呼。
这就过分了吧!
她不再多想,一把捋起袖袍,露出精瘦结实的手臂,挡在了他和老太婆中间。
任老太婆怎么挥着笤帚又骂又冲,她都稳稳拦下,硬是没让对方沾到傅红雪半分。
她本不愿高声说话失了温和,更不爱与人争执刁难,可这老虔婆实在欺人太甚!
旁边轻喘的黑衣少年,摆明了还没从癫痫里缓过劲儿,身子虚弱得厉害,连气都喘不匀,更别说与人争辩。
自己要是不出面,以他的脾性,那五十两雪花银,保准被老虔婆讹个一干二净!
“怎么,”尤明姜冷笑一声,双拳互搓,“刚昧下人家五十两银子,这么快就嫌烫手了?”
老太婆脖子一缩,脸上添了几分怯意,气势矮了半截。
眼风扫到地上的尸首,又立马叉起腰强撑道:“少啰嗦!再不走,我、我可就报官了!”
尤明姜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目光却冷得渗人:“我倒是听说,死过人的房租……租金都得折半。不过说到底,再便宜,也比不上白住,你说是不是?”
她忽地上前一步,周身陡然腾起一股凛冽的杀气,字字剜心:“你这老虔婆,钱想吞,人想赶,真以为我不敢动手?信不信,我今晚就让你这屋子……变成真的凶宅?!到时候你一个铜板捞不着,还得搭上这条老命!”
傅红雪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一阵晕眩,忙扶住墙,话终究没说出口。
老太婆脸上青白交错,冷汗涔涔而下。
她听得出来,这不是吓唬,是实实在在要她命的话。
老太婆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声音发颤:“年青人,火气别这么大嘛,消消火……老婆子我就是嘴坏,说笑,说笑的……”
说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锭还没焐热的银子,咬牙递了过去。
尤明姜一把夺过,在掌心掂了掂,笑意更深,语气却依旧冰冷:“今晚的事儿,要是传出半句……”
“不敢、不敢!烂在肚子里!绝对烂在肚子里!”老太婆连连摆手,脸色惨白。
“最好是这样。”
尤明姜不再多说废话,转身扶住傅红雪的手臂,一步步走出了这里。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老太婆脸上的恐惧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她拄着大笤帚走到尸体旁,伸手把死人翻过来,仔细查看。
瞧见上头的青龙纹身后,老太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她抬头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低声自语:
“果然,真有泥鳅闯进来了……搅吧,尽管搅!这边城的水啊,是越来越浑了。”.
夜已深,风歇了,草里的虫儿低低叫着。
一点幽光,高缀在夜幕上,明明灭灭。
傅红雪呆立在这片荒芜之地,第一次尝到了“不知只影向谁去”的滋味儿。
暑气明明已经退了,可他心里却堵得慌,气也喘不匀。
“这是退回来的房钱……”尤明姜说着,就把那锭五十两的银子递到了他跟前。
傅红雪看了看,没接。
尤明姜见他眼角发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放软了声音:“我真不是有意的。那刺客踩塌房顶之前,我已经伸手拉他了……”
回应她的,只有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尤明姜这才察觉,他的右腿不太灵光。每走一步,都须先吃力地迈出左腿,右腿才能跟着缓缓拖上前去。
她倏地怔在了原地。
目光下意识锁在他微跛的右腿上,心像是被什么猛地一揪,泛起一阵滚烫的懊悔。
尤明姜匆匆把银子扔进竹编药篓,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转身就快步追了上去.
路边的萋萋荒草,被风吹得直晃荡。
尤明姜跟在黑衣少年身后,相距几步远。
傅红雪左手握刀,一步一步,走得有些慢,也有些沉。
瞧着那少年走路不便的模样,尤明姜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
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中,前方等着你的,还不知会是怎样凶险的变故。
傅红雪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也没打算甩开她。傅红雪放慢脚步,与她并排而行。
他从来不愿让别人盯着自己的背影瞧,对他来说,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傅红雪不愿被人怜悯,更不愿被人肆意打量、指指点点。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偶尔冒出一两颗小石子,也被他踢到一旁去。
右腿渐渐疼了起来,一阵一阵的。
这种隐痛,是从骨头缝里迸发出来的。
这些年来,他就靠着这一阵一阵的隐痛来提醒自己:别忘了,是谁把他逼到这一步的.
尤明姜默默地跟在傅红雪身边。
她的目光,往他微跛的右腿上瞥了又瞥,话到嘴边好几次,想问他要不要歇歇,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唯恐自己的好意反叫他多心。
傅红雪始终闷不作声。
她心里的歉疚又深了一层。
要不是自己追刺客,不小心把房顶踩塌了,也不会连累他被房东赶出来,更不会让他沦落到在黑夜里流浪的地步……
尤明姜凑上前,认真地说:“要不……我给你当一个月的随行大夫,就当是赔罪?”
见他步履艰难,她心头一软,脱口而出:“要是还不行,我兼任你的护卫也成……既管治伤,也管出手,绝不叫你吃亏。”
傅红雪斜睨了她一眼。
护卫?她给自己当护卫?
她模样清清净净,个子高高瘦瘦的,说话文文气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中人。
想象一下那种画面,还有些丧心病狂。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必。”
“你不信?”她睁大眼睛,抡起拳头,捶了捶胸口,“咳咳咳,我很能打的!我数十个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飞快地数数:“十、九……三、二……”
傅红雪道:“不好。”
尤明姜傻眼了:“你你你!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呀!”
傅红雪淡淡道:“没数完。”
尤明姜语塞,想了想说:“那我重新数,这一回我数三个数……喂!”
话没说完,傅红雪已经自顾自走远了。
尤明姜没法,只得继续追了上去.
傅红雪走着走着,呼吸越来越急,额头渗出了冷汗,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深深浅浅,大小不一。
这条瘸腿,是他打小落下的毛病。
膝盖总是微肿的,骨节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一个生硬的轮廓,任谁都能看出这条右腿承重艰难、吃不住力。只要稍走得久了些,整条腿就容易僵麻,屈都屈不回来。皮肉底下常伴灼痛,时而似刀剜,时而似蚂蚁往骨髓里钻。
可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痛也罢、跛也好,横竖都捱过来了。
尤明姜看在眼里,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伸手扶住了傅红雪,不由分说地将人半扶半搀地带到一块大石旁坐下。
傅红雪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她按着肩坐了下来。
她蹲下身来,伸手去挽他的裤脚。
“别……”傅红雪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腿。他脸“唰”地红透了,整个人既惊且羞,几乎是慌乱地抬手挡住她。
还从没有人……碰过他这条残瘸的腿。
尤明姜却没有退开。
她抬起头,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定他,不说话,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傅红雪动作一顿,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觉得心跳声大得震耳。
最终,他还是默默垂下了手,任由她轻轻卷起他的裤脚.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又拈起一枚银勺,轻轻舀起一勺乌黑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红肿的膝头上。
动作很轻,很稳。
仿佛触碰的是一捧将化未化的雪。
衣袖无意中拂过他的小腿,一触即分,却激起他一阵无声的战栗。
“这药膏是我用骨碎补、续断、姜黄和生天南星调的,”见他发抖,她只当是他怕了,遂轻声解释道,“敷上能缓解些疼痛。”
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傅红雪的鼻腔里隐隐涌入一缕甜中带苦的紫草香,心头莫名一颤。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捱过所有刺骨的痛,和无声的辱。
从未有人这样靠近他的伤。
更不曾有人……
这般温柔地触碰他坚硬的壳,与壳下从未愈合的脆弱。
药膏徐徐化入肌理,沁开一片清凉,先前抽搐似的灼痛*,渐渐转为了丝丝颤痒,傅红雪无意识缩了缩腿,却被她一手轻轻按定膝头。
“别动。”尤明姜取出纱布,稳稳地为他包扎。纱布一圈圈缠绕而上,每一转都松紧合宜,既不过分紧绷,又妥帖地固定住药膏。几缕青丝垂落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傅红雪怔怔望着她,嘴唇动了一动。
这一刻,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正无声涌动,他冰封的心海下,终于漾开人生第一道暖流,喉咙一阵阵地涩疼,多年积压的委屈和酸楚,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涌上来。
傅红雪猛地仰头,望向茫茫黑夜,眼睛眨了又眨,强行把泪水憋了回去。
“你……”尤明姜一抬头,就撞见他发红的眼眶。她原本想笑着说一句“包扎好了”的轻快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至于吧?
难道……是她手太重,弄疼他了?
尤明姜有些手足无措。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不过是个空有成人模样、心智还很稚拙的闷葫芦。
无论为什么,孩子哭了,总该哄一哄的。
余光瞥见沟渠旁的绿茸茸,她赶紧跑到茂密的野草丛里,左一把、右一把,不一会儿便采回了一束饱满的狗尾巴草。
她手指很灵活,捻着狗尾巴草的梗儿,左绕绕右绕绕,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缠出来个小松鼠,活灵活现的,跟真的要跳下来似的。
尤明姜弯下腰,拉过他的手,把预留出来的又细又长的草梗,在他手指上绕圈打个结。
她轻柔地哄着,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声音里满是温柔:“别难过啦,小松鼠来陪你咯。”
傅红雪微微一怔。
翻转着手腕,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松鼠,正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跟着手腕一起转动。
傅红雪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
尤明姜心头一紧,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珠,“不要哭,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尤明姜。”
垂下眼眸,傅红雪沉默良久,缓缓道:“……傅红雪,红色的红,大雪的雪。”
尤明姜点了点头:“原来你叫傅红雪啊,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话音落下,隐藏任务里的■■■,也跟着一起更名:
【任务名称:探寻傅红雪的痛苦根源。】
【任务描述:江湖暗潮汹涌,傅红雪藏着不为人知的往昔。少侠慧眼如炬,请走进傅红雪的世界,拼凑起被岁月掩埋的记忆,找到真相。记住,江湖多险,人心难测,真相或许藏在假象背后,万事多加小心。】
【任务奖励:医疗便携急救箱*1只】.
傅红雪苦笑一声,低声自嘲:“好听?”
红雪,是被鲜血染红的雪。
是他生命中无法洗去的罪与痛。
“当然好听!没听过『①不寄梅花,千里寄红雪』这一句么?”尤明姜眉眼弯弯,笑意从眉梢眼角漫开来,不张扬,却清亮得很。
“红雪荔枝,这名字不管怎么听,都觉得甜。打今儿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红雪荔枝?
傅红雪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又缓缓松开。
这么多年来,“红雪”二字早就与仇怨纠缠不清,成了梅花庵血案的一桩罪证。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用这般温柔干净的话语解读它。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既无所适从,又隐隐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眸,声音干巴巴的,慢慢地说道:“我没有朋友。”
从来都不需要朋友,也不该有朋友。
两个世界的人本就该泾渭分明。
他被仇恨的枷锁禁锢着,注定永远无法解脱。朋友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而他也会给朋友带来灾难。
“……靠近我的人,都会遇到危险。”
尤明姜歪头一笑:“正好呀,我最喜欢冒险了。”
傅红雪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地沉默着。
这座被冰雪覆盖的火山,在他冰冷的外表下,潜藏着一股亟待喷涌的熔岩。
良久,他忽然沉下脸:“我们不是朋友,也不会成为朋友。”
尤明姜也不恼,依然笑盈盈的:“做不成朋友也没关系,总比做仇人好呀。而且我算过了,你命里注定要有我这个朋友哦。”
她眨了眨眼,“我猜,你其实很想和我做朋友的,只是怕连累我,对不对?不然你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傅红雪涨红了脸,“我没有!”
“解释就是掩饰。”尤明姜眨了眨眼,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傅红雪:“……”
他咬了咬牙,瞪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好像也不需要他回话,尤明姜背着竹编药篓,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
瞧他又愣又窘的模样,实在好玩极了,尤明姜抿嘴一笑,声音轻轻的:“这就恼了?那我同你说个笑话,好不好?②猫是喵喵喵,狗是汪汪汪,那鸡呢?鸡会怎么样呢?”
她自问自答:“鸡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傅红雪:“……”
“咦,不好笑吗?”尤明姜摸了摸下巴,“那我再想一个……”
傅红雪不吭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有了!”她欢快地打了个响指,“你知道怎么区分真假大象吗?”
傅红雪:“……”
大象?为什么要区分真假大象?
傅红雪依旧沉默,却悄悄放慢了脚步。再怎么老成,也毕竟是个少年。他心里有些好奇,默默猜测了一番。
四下寂静,并无人打趣,可尤明姜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③把它俩丢水里!因为真相(象)自会浮出水面哈哈哈!”
这答案来得太过无厘头,傅红雪一时怔住,竟接不上话。
见她笑得眼泛泪光,前仰后合,他嘴角一扬,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开,又轻轻压了下去,心头那块儿压了多年的石头,忽然像被什么撬开了一道细缝。
傅红雪别过脸去,兀自望着前方,低低吐出一句:“……无聊。”.
尤明姜终于笑够了。
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脚下轻轻一点,轻盈地跃上了墙壁。
她双臂舒展,左脚接右脚,一步一步,走在半拃宽的墙头上,和墙下的傅红雪并行。
夜风轻轻掠过两人的发梢,一时竟显得格外安宁,也格外温柔。
眼望着要走到了长街尾,尤明姜突然神色一凛,轻吁一口气:“有人。”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知在什么时候,街尾忽然来了一队仪仗鲜明的骑士。
他们一身白衣胜雪,骑在高头大马上,簇拥在一辆豪华马车的左右。
两匹神骏拉着马车,车夫坐在车厢前,手持缰绳,也穿着一身白袍。
车窗上挂着薄如蝉翼的纱帘。
阳光透过纱帘,洒在宽敞而舒适的车厢里,隐隐映出了一道剪影。
但是车厢里的人,依旧安静地坐着,没有一丁点儿下车的意思。
傅红雪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当先的白衣人抱拳行礼,“奉堂主马空群之命,请二位今夜来万马堂赴宴。”.
马空群……
傅红雪垂下眼,紧握住刀柄,手指用力到发白。
尤明姜问了一句:“倒要问问,这是单请我们二人的,还是别的人也都给请去了?”
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得见,马车里坐着一个人。
白衣人答:“都请了,只差二位了。”
尤明姜幽幽一叹:“④我就知道,不先去请了别人,也不会来请我们。”——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①古诗引用“不寄梅花,千里寄红雪”:出自韩元吉《醉落魄(荔枝)》
[好运莲莲]②③出自网络谐音梗+冷笑话。
[好运莲莲]玩梗④:来自《红楼梦》周瑞家的给林妹妹送宫花。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灌溉营养液+41,“如初”灌溉营养液+10,“个各”灌溉营养液+2,“喝茶小妹”灌溉营养液+5[红心]
第30章 偷人
这话的意思,就是万马堂狗眼看人低。
白衣人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
尤明姜笑意不减,语气不疾不徐的,态度却很鲜明:“凑热闹的事我从不上心,至于被人拿来随便充数,更是万万不乐意的。”
白衣人紧了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忍了又忍,努力保持着恳切的语气:“二位千万别误会,贵客自然是压轴的。还请给在下一个面子,莫要让我难做。”
“照你这么说,倒是我们故意为难你了?”尤明姜轻轻摇了摇头,“我素来最怕凑这种无趣的热闹……想来傅兄也一样,是吧?”
傅红雪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影子,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白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尤明姜懒得再看他,抬手随意挥了挥,像拂开一只扰人的飞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傅红雪紧握刀柄,默不作声地转身跟上。
白衣人见状,急忙抢上前拦住去路,眉头拧得死紧:“二位这般不给颜面,恐怕……”话里已带上了威胁。
尤明姜挑了挑眉,手指逐个屈伸,不紧不慢道:“恐怕怎样?”
周身气场陡变,凌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傅红雪向前逼近一步,直直地盯着白衣人,言简意赅:“让开。”
白衣人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慌乱再也藏不住。尤明姜与傅红雪交换了个眼神,径自绕过白衣人离开了。
黄沙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一片沉睡的海。
傅红雪拖着那条不大方便的右腿,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后面那群白衣骑士,个个绷着脸,咬着牙,死死瞪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
他们都是万马堂年轻一辈里拔尖的人物,骨子里都带着傲气。这回领头的在尤明姜那儿吃了瘪,这口气便全算在了傅红雪头上。
早些时候萧老板就传过话,说尤明姜这人不简单。底下打听消息的也回报,她跟青龙会那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退一步说,跟手脚齐全的人掰扯,本就比为难瘸腿的更费劲儿,何况她那张嘴,方才就没让人讨了便宜去。
捏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看他那腿,废得彻底,一步三喘气,哈哈哈哈!”
“哼,死瘸子,活脱脱一只断腿儿的□□,活着可不就是个累赘!”
傅红雪听着身后刺耳的笑声,脚步顿了顿,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握紧手中的刀,冰凉的刀柄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他抿紧了嘴唇,终究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拖着那条不良于行的腿,继续往前走.
可傅红雪能忍,尤明姜却忍不下去了。
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等欺软怕硬的勾当。
见傅红雪已经走远,她眼神倏地冷了下来,转身朝那群还在哄笑的白衣骑士走去。
“喂,”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有胆子的,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虎撑在她手中轻轻晃动,“哗楞哗楞”的清脆声响在凝固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众骑士没料到她去而复返,下意识勒紧缰绳后退,却又强撑着坐在马上。
她逐一扫过他们发白的脸,笑得让人脊背发凉:“死瘸子、断了腿儿的癞蛤蟆、一步三喘气……没错吧?”
“嘴真贱。”尤明姜竖起大拇指,眼中鄙夷如沾了盐水的鞭子,“贱嘴配贱人。”
“误会,误会!”白衣人急忙下马打圆场,“他们说的死瘸子不是傅……”
话未说完,尤明姜眉头一皱,手里的虎撑已重重掴在他脸上。
这白衣人正是万马堂的得力干将花满天,人称花场主,武功原是不弱。
见她出手,他立时便要招架,怎料尤明姜瞧着瘦削,力道却出奇地沉。
他只觉一股刚猛劲道当头压下,整个人如遭重锤,斜飞出去砸在地上,当即嘴角溢血,眼前一黑便没了动静。
众骑士惊呼道:“花场主!”
“……和稀泥。”尤明姜轻抚着虎撑,“现在冒出来假惺惺,早干嘛去了。”
这话就像一把火,点燃众骑士的怒火,齐刷刷地怒瞪着尤明姜。
方才笑得最张狂的白衣骑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扯着嗓子怒吼:“狗日的,你还真当老子怕你不成?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铃医,也敢在这儿撒野!”
尤明姜眉眼一弯,笑盈盈地跃上他的马背,抬脚就朝他腰侧猛踹过去。
那白衣骑士整个人被踹得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重重摔在地上。
“活腻了直说,”她勒住缰绳,夹紧马腹,驱马踱到其他骑士面前,脸上仍带着笑,“我不介意送你们一程,早点去畜生道占个好位置。”
骑士们个个面无人色,险些从鞍上滑下来,慌忙扯紧缰绳向后躲,手死死攥着马鞍。马儿也感知到主人的惊惧,焦躁地原地踏蹄。
尤明姜轻嗤一声,身形轻捷如燕,点足落回地面。她缓步走到那倒地骑士跟前,扬起手中锃亮的虎撑,对准他小腿——
“哐!哐!哐!”
连着三声闷响,骨裂声清脆得瘆人。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破音的惨叫,骤然划破长空。
倒地的白衣骑士,双眼圆睁,眼珠几乎要迸出来。他抱着扭曲变形的小腿,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了起来。
“既然口口声声喊着死瘸子,又说不是针对傅红雪,这称呼总得有个正主。”尤明姜轻声说着,手中虎撑再次高高扬起,“我看你喊得最欢实,那就留给你自己受用吧。”
“尤明姜!”傅红雪满头是汗地抓住她的手腕。
他方才走出老远,等心头火气稍平,回头却不见她人影,匆匆折返竟撞见这般场景。
“……他们辱你在先。”尤明姜抿紧唇,轻轻挣开他的手,“我绝不会轻饶。我尤明姜的朋友,岂是任人欺辱的?”
傅红雪脚步一滞,心头泛起说不清的酸胀。
就在这时,破空声骤响!其余的白衣骑士一拥而上,剑光直指尤明姜!
“来得正好。”
她将傅红雪往身后一推,足尖轻点后撤数步,险险避开森寒剑锋。手腕翻转间,虎撑划破空气,“哗楞”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趁众人攻势一滞,她揉身逼近,虎撑化作道道虚影,专取关节要害。
几声痛呼接连响起,长剑纷纷脱手。骑士们捂着伤处踉跄后退,还未站稳,又被她抡起的虎撑打得向前扑倒。
不过片刻,地上已躺倒一片,再无人能起身。
她看也不看满地哀嚎的白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盈盈地凑到傅红雪跟前。
“别绷着脸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改日我请你吃槐叶冷淘,给你压压惊。”
傅红雪没作声,只加快了脚步。尤明姜也不恼,笑眯眯地跟上。
走了好一段,他才低低道:“多谢。”
尤明姜偏过头,眨眨眼:“谢什么?朋友之间,不说这个。”
傅红雪脚步一顿,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匆匆瞥她一眼,又立即移开视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他抬起右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颔首。
再迈步时,那步子虽仍拖着,却不再那么沉了。
尤明姜含笑,走在他的身侧。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渐渐融在一处。
待那二人走远,马车纱帘才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叶开望着满地呻吟的白衣骑士,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
他闲闲倚在车窗边,屈指轻叩着膝盖,心想这可比茶馆里那些老套段子精彩多了。
“阵仗摆得挺像样,结果连人家衣角都没沾着。”他低声自语,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这等好戏,还是坐着看最惬意。”
说着从袖中摸出把瓜子,边嗑边摇头:“高手就是高手,揍人都揍得这般利落。”
目光掠过昏迷的花场主和一众哀嚎的骑士,笑意更深:“万马堂这回脸可丢大了,怕是有好戏要唱。”
想到这儿,叶开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他和小大夫打过交道,从沙漠里那会儿就看出来,对方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瞪一眼、说一句,就喊打喊杀的性子。单看她当时非要捎自己一路,就知她品性纯良。万马堂这群人满嘴喷粪,挨打挨得不亏。
可最让他放在心上的,还是那个一直寡言少语的黑衣少年。
明明从没见过,可打第一眼就觉得眼熟。
那少年一瘸一拐地拖着条病腿,脸上白惨惨的,像是多年没晒过太阳,浑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但怪就怪在,一看见那道倔强的背影,叶开心里就轻轻一动。
“傅红雪……”他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无声地念了一遍,眼神沉了下来。
那把通体乌黑的刀,跟师父李寻欢、父亲叶平当初描述的样式分毫不差。
看来这个黑衣黑刀的少年,多半就是他千里迢迢来这边城要找的人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间破旧的关帝庙映入眼帘。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两扇大门早已没了踪影,只秃秃地留下朱红色的斑驳门框,嘎吱作响。
外面像是老人家的嘴巴,饱受岁月的侵蚀,缺失了牙齿,里面则萦绕着一种腐朽潮湿的霉味。
关帝庙前的门槛旁,生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枝头缀着一穗穗蓝靛色的小浆果。这果子大抵是边城特产,尤明姜还是头回见。凑近闻着有股香甜气,果皮薄得很,稍一用力,就会迸出玫瑰色的浆水。她迟疑着捏起一枚送进嘴里,下一秒,五官骤然拧在了一起。
好酸!酸里裹着涩,涩里掺着苦,那点甜淡得几乎尝不出来。难怪满枝满穗的浆果,竟没人来采。
“那是羊奶果。”傅红雪提溜着几尾巴掌大的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尤明姜仰起脸:“你尝过?”
“嗯,酸。”他迈过门槛,走到神像前的空地上,“得拌糖蜜,或者泡酒。”
见她眼巴巴望着果子又不敢再试的模样,傅红雪低声补了句:“下次要是有机会,找些糖蜜来拌。”
尤明姜眼睛一弯:“说定了。”
忽然她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像是想到什么绝妙主意。非但没吐掉嘴里那颗,反倒仔细挑了几穗饱满的,收进了竹编药篓里。
“摘这个做什么?”傅红雪不解。既然不好吃,何必再摘?
尤明姜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弯着坏笑:“这么好的东西,哪儿能独享?下回再碰到说话让我不痛快的,我就请他尝尝鲜。这一口下去——”她故意挤出一个被酸到的鬼脸,还没做完自己先“噗嗤”乐了:“嘿嘿,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喽。”
傅红雪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默默转过头。忽然觉得,得罪尤明姜的人,下场恐怕比挨一顿虎撑的打,还要……难以预料。
傅红雪环顾四周,这间荒废的庙宇中,连窗户都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落。关帝老爷的神像虽还完整,但是金漆都被剥落干净了。神案上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大抵是好久都没有受过香火了。这尊红脸长须的肃穆神像,静静地立在神案后,手中紧握青龙偃月刀,默默守护着人间的正义。
神像尚难自保,何谈护佑苍生?
傅红雪不禁苦笑,那自己所追寻的复仇之路,又该在何处寻得公正?
在他晃神的时候,尤明姜已经动手收拾起来。
她扎了一束干草充当扫帚,先拂去神案上的灰尘和蛛网,又扯下一截儿纱布,浸湿后,站到神像前。她仰着笑脸,伸手擦拭着神像的脸庞,最后轻轻握住神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轻轻擦拭,口中喃喃道:“关二爷,借住贵宝地,多有打扰,愿您莫怪。”
等傅红雪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焕然一新的神案和神像,垂眸扫了眼地面,发现她铺了两沓干草,还堆柴点了个火堆儿。
尤明姜利索地把那提溜小鱼收拾干净,整整齐齐穿在长木棍上,笑吟吟地递给傅红雪。
傅红雪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将鱼递到火堆上翻烤了起来。
他清楚,尤明姜在默默照顾他的感受。
她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特意把烤鱼的活儿交给他,是不想让他觉得无所事事,产生被忽视的失落感。
傅红雪握着串着鱼的木棍,在跳跃的火苗上缓缓翻动,火苗舔舐着鱼身,油脂滋滋作响。
他垂眸盯着那渐渐变色的鱼,思绪飘远。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过往那些被人嘲笑、孤立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他偷偷抬眼看向尤明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漆黑的夜色中,这座破旧的关帝庙被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
随着一次次翻烤,烤鱼渐渐地散发出阵阵焦香。尤明姜走到火堆儿旁边,双手托腮,瞧着串在长木棍上的烤鱼。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明说,可她一脸馋样儿,就差把“给我鱼吃”写在脸上了。
傅红雪:“……”
即便是烤鱼的时候,握刀的手也从不松懈,傅红雪面无表情地翻着烤鱼。
可能是离着火堆儿太近,他的脸被烘出了淡淡的红晕,烤鱼的长木棍有几次险些脱手了。
直到烤鱼外酥里嫩,他默默地将鱼串儿劈成两段,递给了她一段。
傅红雪神情平静:“吃吧。”
尤明姜接过烤鱼,凑近闻了闻焦糊味儿,心里便有了数。
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还没仔细嚼就立刻竖起大拇指,眼睛弯成月牙:“烤得特别认真,这味道……很有特色!”
她刻意把“特色”两个字咬得轻快,悄悄把鱼肉压在舌根下,生怕伤了他这份心意。
“……谢谢。”他不太会说话,生平第一次被人赞美,只能干巴巴地道谢。
被她的鼓舞所感染,他也满怀期待,小口地吃起了烤鱼,细细地回味。
但他只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糟糕的滋味儿。没有撒盐的烤鱼,鱼皮还烤焦了,到底哪里好吃?
知道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傅红雪欲言又止:“……别吃了,当心吃坏肚子。”
尤明姜摇了摇头,“不会,很好吃。”
“……真的?”
“比珍珠还真!”
看着她努力咀嚼的样子,傅红雪略一沉默,把自己那串也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调侃:“既然这么好吃,我的也给你。”
尤明姜正低头专心地剔着鱼刺,被他这话惊得差点噎住,连忙拍着胸口顺气。
她一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哇!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呀?”
傅红雪睫毛轻轻颤动,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明明不好吃,为什么不说?”
尤明姜笑嘻嘻地凑近,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能吃就行啦!谁下厨还没失手的时候呀?再说了——”
她故意拖长语调,眼睛亮晶晶的,“做饭的人最大!坐着等吃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傅红雪低头假装整理衣襟,想憋住笑意,眼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等那几条烤得焦黑的鱼终于下了肚,傅红雪清了清嗓子,神色凝重起来:“万马堂必须去。马空群此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自然要去。”尤明姜点头,随手拨弄着地上的草梗,“只不过,咱不是被他逼着去,是想去才去的。”
她忽然蹙起眉头,“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傅红雪问道。
尤明姜没有立即回答。
她微微仰起头。
目光转过去,落在破庙的横梁上,蛛网上下纵横,一张,又一张。
一只飞蛾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翅上的磷粉随着颤动簌簌飘落。尤明姜看着那飞蛾越动越慢,最终被黏稠的蛛丝彻底吞没。
“翠浓。”她轻声道,目光仍停留在那只死去的飞蛾上。
“翠浓?”傅红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初来边城,对这里的人和事还不太熟悉。
“你听说过无名居吗?”
傅红雪皱着眉头:“那地方……确实如雷贯耳。”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那是个什么地方?”尤明姜明知故问。
“……你说呢?”
“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呢?”
傅红雪沉默了会儿,轻轻说道:“……是受苦的人,和找乐子的人。”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呵,‘受苦’和‘找乐子’这两个意思截然相反的词儿,竟能用在同一个地方……那地方,怕不是妖魔的销魂窟,专啖人血肉吧?不然,怎会有人残忍到拿别人的苦楚当乐子?”
傅红雪垂下眼睛,没说话。
他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总有那么多恶人,做尽了坏事,却还活得好好的。
火苗在风里轻轻晃着。尤明姜忽然抬起头,语气很坚决:“我要把受苦的人都给带走。”
刀鞘碰在地上,“嗒”的一声。傅红雪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诧异,她这话听着实在像一句疯话。
无名居是边城最来钱的买卖。
别说马空群不会答应,就是萧老板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人动他的摇钱树。
至少在马空群倒台之前,这边城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受他掌控,更别说无名居里的大活人了。
“你带不走的。”他声音平平的,“那地方,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多少想“救人”的,到头来比那些被困住的还要惨。
尤明姜转过脸来看他。
火光照得她脸颊明明暗暗的,傅红雪却把头偏到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
“翠浓就是无名居里的姑娘。”
尤明姜直直看着他,“是我不对,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了。原先以为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现在才想明白,她根本没得选。这就像把人从深坑里拉上来,又亲手推回去。”
傅红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虽没明说,但尤明姜能猜出他沉默里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为一个风尘女子冒这个险,不值当。
“别这样想。”尤明姜拨了拨火堆,迸出的火星映在她清亮的眼睛里,“她在那里,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就算曾经自愿过,谁又晓得背后有多少不得已?这世道,女子活着本就艰难。有些人在泥潭里打滚,站在岸上的人,却只嫌她们身上沾了泥。”
她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我遇见翠浓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还没有被磨灭。这就够了。”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他想起母亲一生的苦楚,虽然境遇不同,但“不得已”的滋味儿,他大概是懂的。
沉默了好一阵,他才开口:“无名居这种地方,背后的牵扯太多……”
“我知道。”尤明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草屑,“正因为不是好地方,才不能把她独自丢在那里。”
边城就像一张蜘蛛网,又冷又黏,陷进去的人越挣扎,死得越快。既然让她瞧见了那只还没被吃掉的飞蛾,她就不能假装没看见。
她忽然勾起嘴角,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所以我打定主意了,今晚就去无名居。”
“去做什么?”
“偷人。”
傅红雪一怔:“偷人?”
“对,把翠浓偷出来。”她说得理所当然,“既然明着带不走,那就偷偷带。你要不要一起?”
傅红雪:“……”果然是在发疯。
他喉结动了动,没接话,只将手往刀鞘处靠了靠。这动作既像防备,又像在借冰凉的刀鞘,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
“你这是往火坑里跳。”他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庙外浓重的夜色。
尤明姜不为所动:“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去偷人?”
“不偷。”傅红雪硬邦邦地回道,停顿片刻又补充,“我要做的事很重要。”
可这话说出来,不像是要说服她,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没想到尤明姜耸了耸肩:“好咯,那你负责放风。我去偷,你望风。”
话没说完,她已提起灯笼朝庙外走去,回头冲他一笑,“放风的时候,你可专心点儿!”
傅红雪咬了咬牙,刀鞘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盯着尤明姜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高了声音:“我没答应。”
见她脚步不停,他心底窜起一股火气:“喂!”
不是气她,是气这荒唐事儿,更气自己竟无法真的袖手旁观。
他清楚无名居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尤明姜武功虽高,只身独闯一处险地,变数太多。
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想起那串烤焦的鱼……
他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为救另一个“受苦之人”而涉险。
迟疑良久,从不*说脏话的傅红雪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真是疯了。
可他终究还是紧握着黑刀,迈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真是的,她疯了,自己也跟着疯了。
这疯病倒还会传染。
罢了罢了,就当是……还她的人情。
他这样告诉自己,刻意忽略了心底那一丝丝超越了“还人情”的担忧——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槐叶冷淘:中国古代传统的一种夏日凉食,始于唐代,又称为翡翠面。
[好运莲莲]羊奶果:这里指的是蓝靛果,羊□□,山茄子。
[绿心]25.9.19修改记录:增加“偷人”相关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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