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烤馒头
隔着绵绵密密的一席雨,丁喜一眼便瞥见了尤明姜,内心波澜骤起,层层漾开。
他顺手把那只竹编药篓,轻轻往盖着破布的神案底下一送。
那地方背静,是个不打眼的好去处。
尤大夫是踏雨而来的,脚步声轻轻的。
他等了这许多时辰,乍一见人到了跟前,竟有些怔住了。尾随了这些时日,他少见她这般鲜亮打扮:杏白、豆绿、藕荷、姜黄……
天色沉郁郁的,这个湿漉漉,黏糊糊的雨天,更是恼人的。独她这一身,却像江南四月新抽的嫩叶,带着水汽的鲜活;又像雨后初晴的光,素净里透着亮。既有“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清雅,也有“梅子黄时雨”的灵动。
不知怎的,在见到她身影的瞬间,先前所有忐忑与猜测,竟也跟着安安稳稳落定了。
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
她终于来了。
而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尤明姜抬脚迈过庙门槛,站定了,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小水珠,这才将油纸伞巧巧一收、轻轻合拢,顺手旋了旋。
水珠沿着伞骨簌簌滚落,滴滴答答,溅起一圈亮晶晶的水花。
破庙顶上豁了个大口,盛不住风雨,满殿积年的灰尘被雨水搅成一洼洼泥浆。
在系统的指引下,一个醒目的红箭头指向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年长的那个,约莫十七八岁,生得一张娃娃脸,眉眼鲜活,眼睛亮得灼人。
他身形挺拔,肩背开阔,手臂上青筋隐现,流畅的肌肉里藏着野性的力量,肤色是常经日晒的小麦色,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像只餍足休憩的豹猫,慵懒里透着机警。
另一个半大孩子,瘫坐在火堆旁,面色蜡黄,一副病容。但他粗壮的手腕、隆起的小臂肌肉,却昭示着这对拳头恐怕不好惹。
看这情形,这俩人大抵就是系统指控的“盗宝小蟊贼”。
尤明姜见了这情形,满腔的火气,竟如滚汤沃雪般,悄悄弱了大半。
她原想着,来者总该是仇家派来的棘手人物,或是惯会滋扰的市井无赖。
万万不料,眼前竟是两个少年,半大不小的,比自个儿还小着几岁。
这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不由得松动了紧绷的心防,眼睛在两人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见二人衣衫单薄,补丁叠着补丁,沾着泥水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与小乞儿无异,她心里蓦地一软。
别是家里有人害了病,等着救急吧?那个面色蜡黄的小少年,瞧着也确实病恹恹的,嘴唇泛着病态的青白,又流汗,又打寒颤……
油然而生的怜悯像春天的藤蔓,悄悄缠住了尤明姜的心。
她这般情态,正中丁喜下怀。
只他一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叫人多番掂量;可加上马真,任谁见了,第一眼便会认作“一对落难少年”,先存几分怜惜。
这丁喜,最是懂得拿捏人心软处的窍要.
马真瘫在草堆上,肚里空空,身上发冷,一阵阵头晕目眩。听见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心里虽纳罕,也只是眼皮动了动,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只盼“平一指”大夫快些来。
尤明姜望了望两人,心下好奇并未点破,声音放得格外平和:“打扰了,两位小兄弟,借贵地避一避雨。”
丁喜展颜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庙是神仙的,我们也只是借地容身,请随意。”
凑得近了,丁喜方瞥见她肩后还背着个新编的箩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难道这也是个宝贝?
还是说她有神通,随手拿的物件,都能被她点石成金?
尤明姜道了谢,径直走到破庙另一边。
但见角落堆着高高的干草,她俯身抄了一抱,草叶窸窣,火石一响,三下两下,便将一堆橘红的火生了起来。
火燃得旺,矮胖胖的瓦罐稳坐在火苗上,不多时,便传出“咕嘟咕嘟”的微响。
这瓦罐里盛的是金鳅卧翡翠。
就是用水芹菜和泥鳅一起熬出来的汤:)
还是童百熊趁着晌午雨歇的功夫,亲手从田埂边的稀泥里扒拉出来的泥鳅,整治干净了交给尤明姜,说是抵他和东方柏的嚼用。
尤明姜也不推脱,大方收下了。
她想着去找竹编药篓,怕是得费不少脚程,要是饿了,得有食物垫一垫肚子,便把泥鳅细细煎得金黄喷香,又掺上剩的一把水芹菜,慢慢熬煮成一大锅奶白浓汤,鲜得很。
留够其他人的份儿,她盛好了一罐热汤,用油纸包了几个馒头,只说是上山捡柴,便背上箩筐,循着系统标记的路线,找到了这儿。
汤一会儿就热了。
罐盖轻轻一揭,热气腾腾。白蒙蒙的热气混着水芹菜的清气与鱼鲜,氤氲开来,满满充盈了这间破庙,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冒。
瘫着假寐的马真,鼻翼翕动了两下。香气钻入鼻腔,猛地一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眼见尤明姜盛了一碗奶白热汤,小口小口啜饮着,马真眼巴巴望着,口中早已津液暗生,不觉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三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目光像被那瓦罐粘住了似的,移不开;空瘪瘪的腹部,也“咕”地发出一声哀鸣。
丁喜瞧在眼里,故意咳嗽了一声。
马真回过神,抬头撞上大哥的目光,自知失态,脸上微微一红,讪讪捡了根树枝,低头拨弄那团篝火,借以掩饰。
你道丁喜不饿么?他自然也饿。
只是他的饥饿都藏在心里,即便饿上三天三夜,脸上也照样能挤出笑来。
尤明姜抬起头,恰巧瞧见马真在拼命咽口水,不觉莞尔。
她从箩筐里取出一只碗,像对自家弟弟似的,含笑问道:“这位小兄弟,要是不嫌粗陋,就尝一碗,品品我这手艺?”
马真兀自眼巴巴地盯着瓦罐,眼神都有些发直,听了这话,顿时惊喜交加,搓着手讷讷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咳,这荒郊野岭的,能赶在同一座庙里避雨,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呢。既碰上了,就该互相照应着,一碗清汤,不值什么。”尤明姜边说边盛了满满一碗,亲自递到他面前。
“马真!”丁喜出声阻拦,却是迟了。
马真忙不迭地接过碗去,不等汤凉透,双手捧起那只粗陶碗,便就着碗口猛灌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滚烫的汤汁飞溅出来,落在脸上,疼得他一个激灵,舌头更是火辣辣的。马真怔了一怔,眼望着碗中打着旋儿的油星,心说自个儿是忙中出错,忙不迭地撅起嘴来,嘶溜嘶溜吹凉了些,方才又啜了一小口。
但觉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管直滑下去,顷刻间,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泰。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把脸埋进碗里,犹如久旱的秧苗盼来了甘霖,咕咚咕咚喝得山响。
见他饿得实在可怜,丁喜阻拦不及,只得叹了口气,向尤明姜抱愧道:“这小子实在失礼,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的,小孩子嘛。”
尤明姜轻轻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责备,目光里盈满了悯叹,“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本是天意。这碗汤,能让个半大孩子不挨饿,正是它的福气。”
见丁喜不动,尤明姜转脸,直直望着他:“你呢?不喝一碗么?”
丁喜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多谢美意,我实在不饿……”
一阵强烈的心虚攫住了丁喜。脸颊因她的靠近而再度灼烫起来,丁喜眼神下意识想逃避,却又逼着自己坦然迎上。他的心虚,远不止于偷窃本身,更多的是先前在河边的匆匆一瞥。这份兵荒马乱的窘迫,远胜做贼。
却不料,丁喜肚子跟故意拆台似的,偏偏“咕噜”一声,好不尴尬。
尤明姜挑了挑眉,直言相问:“你兄弟喝了,独你不喝,难不成是信不过我这汤么?”
说着,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再将碗递到他跟前,“这下,可以放心了?”
丁喜一怔:“我不是……”
不等丁喜回答,马真急忙凑过来,险些碰洒了汤,将自己那半碗汤递给丁喜。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恳切道:“大哥,喝我的。我尝过了,没事的。”
马真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近乎虔诚。
丁喜看着眼前的半碗泥鳅鱼汤,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真正感动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泥鳅鱼汤很暖。
暖得让他几乎要忘记,江湖本应是冷的。
丁喜已经记不清,上次喝到这样一碗热汤,是什么时候了。
尤明姜笑问:“我的手艺还过得去?”
丁喜只点了点头,嘴角却隐着一丝笑意。
马真已喝完一碗,兀自眼巴巴望着瓦罐出神,喃喃道:“真好。”
“不过是泥鳅炖水芹菜,家常得很。”尤明姜见他这般喜欢,便轻轻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瓦罐,“小心烫着。既合口味,便多用些。”
马真悄悄碰了碰丁喜的胳膊,见他默许,这才伸出双手去接瓦罐。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脆响,瓦罐竟平白裂开了一道缝儿,滚烫的泥鳅鱼汤倾泻而出,径直浇在马真的腿上。
“啊——!”
马真被烫得猛地一抽气,小腿上火辣辣的疼刺得他眼泪差点飙出来。
可他甚至顾不上灼痛的伤处,眼睛怔怔地望着地上流淌的汤汁和瓦罐碎片,整个人都僵住了,“……泥鳅鱼汤……全、全洒了!”
完了。
马真脑子里空空的,嗡嗡作响。
他想弯下腰去拾那些碎片,手指却僵僵的,动弹不得。他呆呆望着地上那滩狼藉,喃喃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丁喜霍然起身,胸中气血翻涌。眼前光景倏地一变,竟不是马真,却是十年前的冬夜。
七岁那年,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从蒸笼里摸出一个冷透了的饼子。他遍体鳞伤地蜷在墙角,只顾把偷来的半块饼子往嘴里塞,哪里吃得饱呢?
耳边店主的毒骂犹在:“小蟊贼,这么小就会偷东西,大了还不做强盗?合该打死!”
不是的……他不是要做贼,实在是饿极了,饿得快要死了啊!
他真的知错了,求别再打了……
恐惧如潮水般灭顶,让他喘不上气来。丁喜死死咬着牙关,似又变回那个挨打的孩子。
不过是一块冷饼,怎么就罪该万死?而今打翻了一罐热腾腾的泥鳅鱼汤,又该怎样?
可丁喜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来。
尤明姜并没有动气,连看都没看那满地狼藉,径自快步过来,一把握住马真的手腕,急切道:“烫得厉害么?”
马真一时怔住了,只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碎片与汤汁,话也说不周全:“我当真不是……是这瓦罐它自己……”
裤管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热气蒸腾,底下的皮肉想必已被烫得红肿。
“说这些做什么?”尤明姜微微蹙着眉,“我只问你,疼不疼?”
疼不疼?
丁喜霍然抬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马真也呆住了,嘴唇微微颤着:“我、我把你的泥鳅汤都糟蹋了……”
“……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说什么汤不汤的,烫伤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真愣愣地站着,这话他竟听不明白。
尤明姜已蹲下身去,轻轻地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果然,他小腿上一片通红,还起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她戴上薄薄的医用□□手套,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用手指蘸了点儿药膏,轻轻地抹在那红痛的皮肤上。
“忍一忍,”她声音很柔和,“这紫云膏里能清热止痛,对烫伤很管用。”
马真僵着腿,一动也不敢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望着尤明姜乌黑的发顶。
药膏凉丝丝的,他的眼眶却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样待过他。他做错了事,从来只有打骂。后来他长大了,也学会了用拳头去应对这世间的冷暖。这般温柔宽厚的对待,实是平生未遇,叫他不知所措。
“还好不算严重。”尤明姜说着,抬头看向一旁的丁喜,“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丁喜盯着那盒紫云膏,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七岁那年,他偷来的冷饼还没咽下去,就挨了一顿毒打。他在沟渠旁边躺了一夜,一度以为自己会像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些年,“偷就是偷,是骨子里的劣根性,小偷活该被打死”这句话,早已刻进骨髓。
如今,他果真成了贼,成了寇……
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渗出刺骨的寒意。
“大哥?”马真担忧地唤道。
丁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从肺腑最深处艰难抽出,突然望向尤明姜,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果……如果有个孩子饿极了偷吃的,你会毒打他一顿来惩罚他吗?”
尤明姜抬起头,目光如炬。
那一瞬,丁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目光照得透亮,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溃烂伤口都无所遁形。
破庙里一时寂静,只剩雨声和柴火的噼啪。
尤明姜收起紫云膏,认真思忖片刻:“偷窃本身,当然不对。”
丁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可她的声音又响起,不疾不徐,“但一个饿急的孩子,不过是在听从求生本能。”
她取出一截雪白纱布,轻轻敷在马真烫伤的皮肤上,“让一个孩子饿到要去偷,是世道的错。”
丁喜感到一阵眩晕。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世道的错?”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尤明姜点头:“这么小的孩子,饿到去偷食物,当地州府、义仓和慈幼局干什么吃的?再退一步,孩子的父亲呢?”
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丁喜胸腔里炸开,震得他耳蜗嗡鸣,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他猛咬住牙,想把那股酸热逼回,却无济于事。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谢谢……”他哑着嗓子,声音低不可闻,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想说更多,想告诉她这番话如何撬开了他心上锈蚀多年的铁锁,可所有言语都化作喉间一团火,烧得眼睛生疼。
尤明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目光里有洞察,却无评判,而后轻轻颔首:“不客气。”
这恰到好处的体贴,像一根柔软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丁喜惯于赔笑,眼下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尤明姜打了个响指,适时缓和气氛:“我这儿还有馒头,要不烤来吃吧?”
枯枝在火堆里“噼啪”炸响火星。
馒头焦黄的壳,裂开了一道道蜜色细缝,麦香混着焦香直往鼻子里钻,簌簌落下灰来。
尤明姜翻烤着馒头。
火光映照她的侧脸,温暖而坚定。
尤明姜把烤好的馒头分开,焦黄酥脆,掰开还冒热气,一阵阵香气飘来,马真嘴里疯狂分泌唾沫,却死死咬着牙不动。
等她递过去一只,马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尽管她没有追究,他自己却在惩罚自己,就因为自己,好好一罐汤泼了,瓦罐也碎了,“我不配吃”的想法,沉甸甸压在胸口。
“我……不饿。”他撒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偏偏肚子在这时响亮地叫了一声。
尤明姜挑眉看他。
马真脸烧得厉害,暗骂自己贪嘴……没出息……刚闯了祸还想着吃?
“汤洒了,是瓦罐不结实,”尤明姜歪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半分责怪,“细究起来,还是我挑的瓦罐不好,责任在我,关你什么事?”
马真呆呆望着她,一时恍惚。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四顾;又像只湿透的野狗,蜷在别人施舍的篝火边,既贪恋那点温暖,又怕弄脏了光。
真没出息啊.
“拿着。”尤明姜突然把馒头塞进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很容易噎嗓子的。”
马真手一颤,却没甩开。
馒头暖烘烘的,烫得掌心发疼。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把馒头捏变了形。突然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嚼得又快又急,像只饿极的野狗,冷不丁噎住了,他捶胸咳嗽,眼泪都呛出来,却死活不肯吐掉。
尤明姜忙递过一只竹筒,温声道:“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马真灌下一大口水,终于咽下去。他喘着气,嘴角还沾着馒头渣,却突然咧开嘴笑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做错了事,还能吃到热馒头。
丁喜胸口猛地一疼。如果那时,也有人问他一句“饿不饿”,而不是一顿暴打……
他倏地别过脸,盯着庙外绵绵的雨。
一股突如其来的委屈,像心底生出的雾凇,又凉又沉,落不到实处。
“小兄弟?”尤明姜走来,将烤得酥黄的馒头递给他,焦黑的留给自己,“馒头要凉了。”
这一声唤得极自然,不大不小,带着熟稔的亲昵,如同唤自家弟弟。
“你不必……”丁喜想说“不必这样”,到嘴边却成了,“谢谢。”
他接过馒头,热乎乎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忍不住又道:“谢谢。”
尤明姜笑了笑:“一个烤馒头而已。”
是啊,一个烤馒头而已。
丁喜捧着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舍得咽下。
甜的。
那颗埋在心底冻土下的种子,终于遇见一丝裂缝里透进的阳光,悄然松动,想要破土。
等众人都吃上,她这才蹲下身,将瓦罐碎片一片片拾起,用庙里那块褪色的破布幔包好,然后整包埋在庙外泥坑里.
头顶漏下一片橘红的光,混着残雨。
丁喜斜倚廊柱,仰着脸,手掌摊平,接住断断续续坠落的雨滴。
没有人说话,可每只耳朵都警觉地竖起,捕捉周遭每一丝响动。马真一会儿瞅尤明姜,一会儿瞥接雨的丁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特别是尤明姜的一举一动。
她扯下截褪色布幔,紧紧缠在枯枝上,蘸着雨水,一下下细细擦拭神像。
神像左手保持原姿,右臂却从肘部断开,露出了灰白的泥胎,冕旒冠上漆皮翘起,勉强黏在泥胎上,脸庞被泼了红漆毁得不成样子,原本庄*重的五官尽被糟蹋。
定睛细看良久,尤明姜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两双眼睛立刻转向她。
马真摸了摸鼻子,眼中闪过好奇:“叹什么气?这神像有什么特别?”
尤明姜不答,目光却转向丁喜,像是随口一问:“小兄弟,你可见过蒋广王?”
丁喜一怔,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尤明姜用枯枝轻点神像膝上的尘土,“蒋广王,十殿阎罗之一,专司叫唤大地狱。生前作奸犯科、偷盗拐骗者,死后皆归他审判。”
她语气平和,丁喜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马真尚未察觉,只低声道:“阎王爷的神像怎会落魄至此……”
“神像落魄,是因人心不古。”尤明姜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丁喜,“正如有人宁愿偷盗,也不信这世上还有愿意伸手相助之人。”
她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丁喜耳边。
“现在,”她轻轻伸出手,目光落在他身后藏药的角落,“小兄弟,能把我的竹编药篓还我了么?”
丁喜的动作瞬间僵住。
刚咽下的一口馒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噎得他心悸。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扯出个惯常的笑来搪塞过去,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多少郎中对这瘴疠之疾都束手无策,他必须先摸清底细,再以此要挟她随行,救治红杏花和马真的疟疾。他甚至盘算好了,待日后劫了谭道那批红货,定要分她一份作补偿。这手段虽不光彩,可当时情急,他顾不得那许多。
此刻,那一点小算计,却在尤明姜清亮的目光里土崩瓦解。他动摇了,后悔了。
在马真错愕的注视下,丁喜默然掀开神案上的破布,取出那个藏得严实的竹编药篓,双手捧到尤明姜面前。
他垂眸不敢看她,声音沉涩:“对不起,尤大夫。”
他侧过脸,对仍震惊的马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位……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位医术很好的尤大夫。”
马真脸上瞬息万变,从震惊到羞愧,最后只剩无措。他嗫嚅着:“我……我不想……”
他没说不想什么,但丁喜明白,那点刚刚被唤醒的、脆弱的羞耻心,已让他们没脸再提求医之事。
丁喜苦笑点头,声音满是疲惫:“我会……再想办法。”
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似的,站在朗朗乾坤之下,所有轻飘飘的伎俩都暴露无遗.
话说到这份上,事儿算是了了。
丁喜抬腿要走向马真,忽听背后一声轻唤:“小兄弟,等一下!”
他微微一怔,回过头来。
“给。”尤明姜递过来个钱袋。
丁喜迟疑地接过来,手心蓦地一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几张面额较大的钱引,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二百两。
尤明姜微笑道:“拿着吧。寻个安稳去处,做些小本营生,往后便过寻常日子吧。”
寻常日子?
丁喜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了。
在她眼里,他终究是肮脏的、需要修剪扶正的野草么?
“什么叫寻常日子?”丁喜沉下脸,声音低得吓人,捏着钱袋攥得咯吱响,“是觉得我就是个什么脏事都肯干的坏坯,只配等你周济?”
他真想把这烫手的钱袋给掼回去。
“寻常日子,无非是晨昏无惊无扰,不挨饿不挨打,平平淡淡地把一天天过下去。这样的日子,难道还不算好日子吗?”
尤明姜也不恼,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诶,你刚才只吃了一个烤馒头,吃饱了吗?”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烤馒头?
脑海里闪过方才那只烤馒头,香喷喷的,黄澄澄的,还有她给马真上药的温柔侧脸……
这世上记得他饿不饿的,除了红杏花,再没第二个人了。许多年前,红杏花也是这样问他:“小喜,吃饱了吗?”
丁喜望着她的背影,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急于辩白什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等等!”他脱口唤道,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颤抖。
尤明姜闻声止步,回眸望来,眼中略带探询:“嗯?”
“我不是……”丁喜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后面的话像是哽住了,费力地、一点点挤出来,“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尤明姜静静地端详他片刻,没有追问,也不反驳,只是极轻、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
一种酸楚的暖意毫无道理地漫上来,漫到眼眶,拱得鼻子发酸,丁喜急急向前两步,又为自己的失态僵住:“尤大夫!”
尤明姜定定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句。
丁喜深吸一口长气,仿佛将周身力气都凝聚于此,后槽牙无意识地咬紧,复又松开,决然道:“等等,我……有一事相求……”
“哦?”尤明姜不禁莞尔,笑眼盈盈,“求得这般郑重,我纵然不想听,看来也是推辞不得,非听不可了。”
她的笑,犹如破云而出的月光,清辉熠熠,洒遍人间。无论是朱门高户,还是竹篱茅舍,月光一样温润,一样动人.
杏花村是一间很小的酒家。
从前这地方不叫杏花村。
名儿是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两句里来的,跟小杜那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倒不相干。
给酒家取名,自然是越附庸风雅越好,总不能让生意黄了吧?
更重要的是,要让大伙儿都知道,杏花村有她红杏花这么个娇花似的大美人。
不过,上面这话可没人认,全是红杏花这老太婆自吹自擂。
杏花村里当然有一棵杏树,那还是红杏花捡到丁喜那一年,在庭院里栽种的。
虽是小小的一棵杏树,却很难把它栽活,尤其是它会“假活”,有时候,它明明冒出了嫩芽,可没几天就蔫了、枯了。
那时候的红杏花,一边提心吊胆地照料着丁喜,一边不抱任何希望地打理着那棵杏树。
如今,每年三四月份一到,满树的杏花便纷纷扬扬地开了;而她那乌龟王八蛋的好孙子丁喜,总算出去闯荡了。
他眼下竟成了杀千刀的强盗头子,还勾搭上同样当强盗的小龟孙子马真,俩人在外面不知捯饬些什么,偏偏撇下她这个风韵犹存、还得人照顾的,让她孤零零忍受疟疾的折磨……
红杏花假惺惺地擦了把眼泪,转眼又美滋滋地抓过酒壶,在杯子里倒满了女儿红。
丁喜那混球平日在店里管东管西,把她盯得铁桶一般,连半滴酒也偷摸不着。
偏生这恼人的疟疾,三日一发,准时得很,硬是将她这朵娇花也磨得蔫了颜色。
不等这杯酒送到嘴边,冷不丁听到自家的小瘟神叫唤:“红杏花——你病了还偷喝酒!”
红杏花手一颤,杯沿晃出半圈酒花,连带着刚提起来的酒意,也瞬间散了大半。
她闻声回头,这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眼前除了丁喜与马真之外,还多了一位背着竹编药篓的年轻姑娘。
姑娘打扮得鲜亮,鲜亮得轻盈,连这濛濛的黄昏时分,也不再是昏沉沉的模样。
尤明姜展颜一笑:“老人家,我姓尤,是个大夫。”——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疟疾:日常接触不会传播疟疾的,它的主要传播途径是疟蚊传播。
[红心]真诚是一块试金石。尤明姜只需要真诚待人,对方的反应则决定了双方的关系。
第22章 废稿
风,卷着沙粒子打旋儿。
天地一片昏黄。
尤明姜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罩甲织得细密,贴里暗纹精致,护腕绑带紧绷,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利落的英气。
她背着竹编药篓,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灯罩子被风吹得直晃悠,只够照亮脚底下那一小块地方,昏黄的光晕投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
傅红雪走在她身旁,两人的身影在漫天黄沙中若隐若现,鞋底蹭着沙地,留下一行行脚印,转眼又被风抹平了。
或许是尤明姜仗义出手,赢得了傅红雪的信任,两人关系逐渐拉近。
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锯嘴儿葫芦”,终于破天荒地愿意敞开心扉,透露一些自身情况。
闲聊间,尤明姜也知晓了傅红雪来边城的目的。她蹙起眉,声音沉了几分:“……照你这么说,马空群屠了你白家满门?”
傅红雪微微颔首。
神刀堂主白天羽曾视马空群为生死至交,却不知马空群策划了那场雪夜屠杀。
白家满门尽殁,只剩下这柄黑刀与襁褓中的傅红雪。
那柄黑刀成了傅红雪唯一的伴儿。
夜深时,他总会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那个从未经历过,却毁了他一生的梅花庵雪夜.
这是真相吗?
尤明姜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打开系统面板,为什么系统还未提示任务完成?
难道这背后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儿,尤明姜歪着头,凑近问道:“那你今晚去万马堂,是取他性命的么?”
傅红雪睫毛颤了颤,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
不单单只是这样。
白天羽昔日纵横江湖,白夫人亦是女中豪杰,可以说,白家人个个儿武功不俗,仅凭马空群一人,绝无可能杀死这样一家人。
当年那场血案背后,必然藏着更庞大的阴谋,真凶远不止一人。
他这一趟孤身犯险,就是要逼得马空群直面当年的罪孽,吐出所有仇人的名单,再将他们一个个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清算。
马空群为了诱杀白家后人,在万马堂摆下的鸿门宴,正中傅红雪下怀。既然对方敢明目张胆地挑衅,他自然无所畏惧。
犹豫再三,尤明姜没憋住好奇心,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白家血脉?那你怎么姓傅,不姓白呢?”
傅红雪站住了。
手垂在身侧,攥紧,指节发白。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他脸上浮起痛苦之色,却一言不发。
他是白天羽与花白凤的私生子……
这“傅”字,早就成了“复仇”的“复”。
子不复仇非子。
他作为白天羽的儿子,不能不为父亲复仇,不得不为父亲复仇。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傅红雪拖着那条瘸腿,走得不稳。左脚重,右脚轻,身子总往一边歪。
他的瘸腿隐隐作痛,走得急了,便疼得钻心。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洇湿了衣领。
可他不管这些。也不知是前方的仇怨拽着他走,还是身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追得他不得不逃。
他只能走,走得再快些。
见状,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问得太冒失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跟上去,跟只不安分的家雀儿似的,在他身边来回晃悠。
尤明姜绞尽脑汁,开口补救道:“呃,瞧我,脑子都糊涂了……对了,好些人随娘姓的,一定是你娘怕仇家追杀你,所以……”
“我娘姓花。”傅红雪闷闷地说道。
他的母亲花白凤,身为魔教大公主,与白天羽相恋后,生下了他。
姓花?
既不随母姓,也不随父姓……
“傅红雪”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只是一个为复仇而生的代号,而不只是什么家族血脉的延续。
尤明姜怔在了原地。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望着傅红雪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闷头走了好一段路,傅红雪才突然惊觉,少了一道脚步声。
人呢?
他扭过头,看见风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眼睛睁得溜圆,黑瞳仁里盛着对他的歉意,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心底某处莫名软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别开眼,闷声吐出句:“愣着做什么?”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混在风里,转眼就消散了。
她提着风灯晃了晃,右手虚握成拳,抵住心口,轻笑道:“来了来了!”
说着,她一溜儿小跑,追上去,暖黄的光晕从风灯里流淌而出,给两人都笼上了层朦胧的温柔。
夜风把两人的光影,吹得摇摇晃晃的,没一会儿,又融进了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万马堂。
庭院里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尤明姜和傅红雪站在沙坡上,面前是堵高高的青灰院墙,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盖的,处处透着万马堂的威风。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尤明姜压低声音说道,扫视四周。
傅红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嗯,没有鸡犬之声。”
确实,这偌大的万马堂,听不见一声鸡鸣犬吠,死寂得让人心慌。
夜风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马粪的酸腐、新铡草料的青腥、桐油的涩味混在一起。
是马厩里的味道……
俩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尤明姜从地上抓了把沙砾,轻轻一蹬地,轻巧地窜起来,右手一撑,就翻上了墙头,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
傅红雪抬头看了她一眼,右腿一弯,猛地使劲儿,整个人“嗖”地飞上去,快到墙头时,伸手撑了一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尤明姜旁边。
“身手挺利落啊。”尤明姜挑着眉毛,小声说,“就是动静有点大。”
傅红雪没接话,眼睛盯着院子里。
刚才那一下发力,他的瘸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尤明姜扬手甩出一把沙砾,“噗噗噗”几声闷响,红灯笼一盏接一盏,应声而灭。
俩人这才趁机溜进了院子里。
“待会儿别冒失……”傅红雪压着嗓子说。
“放心吧!真要打起来,我给你打配合,总比你单打独斗强。”
尤明姜一扬下巴:“走,咱去一趟马厩,给马喂点儿巴豆,等万马堂的四条腿儿们软得站不起来,就叫马空群插翅也难飞。”
净出一些鬼点子。
傅红雪嘴角微微一扬,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故意冷着脸:“嗯。”
马厩外。
浓烈的血腥味儿,猛地灌进了鼻腔里。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就踉跄着弯腰干呕。
胆汁翻涌到嗓子眼,他死死掐着掌心,额头青筋暴起,却怎么也压不住这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只能弓着背,一下接一下地剧烈呕吐。
太恶心了。
他满脑子都是报仇,可偏偏一闻到血味就犯恶心。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非要让他铁了心复仇,又用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拖他后腿。
傅红雪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他憎恶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更恨自己这副忍不住干呕的狼狈样子,被她看见。
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住……
心底正咒骂自己没用,傅红雪的眼前,却忽然落下一道清凉的丝滑感。
那条镶嵌着两块青鱼石的黑绸带,轻轻覆在傅红雪的眼睛上,遮住了眼前的血腥场面。
“风沙迷眼,戴着吧。”尤明姜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将绕过他耳朵的防沙眼镜稳稳系紧了。
傅红雪先是一愣,直到绸带彻底迷蒙了视线,绷紧的肩背才稍稍松垮了些。
黑暗让嗅觉愈发敏锐。
血腥气混着马粪的酸腐黏在鼻腔里,他哑着嗓子开口:“……血腥气很浓,里面可能有危险。”
“我去吧。”竹编药篓与弓弦相撞的轻响里,尤明姜已走向血腥气的源头,“你心细,守着点儿退路,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好接应。”
傅红雪喉结滚了滚,那句“谢谢”在心头打转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马厩,本该是马嘶不断的热闹地儿,眼下却死寂得瘆人。
尤明姜伸手探入竹编药篓,指尖一挑,一张三钧弓就落入了掌心。
“铮——”弓弦在她手中绷紧,她眯起眼,感受着弓身传来的震动。
箭壶里有十八支箭,她将箭壶甩上肩头,长弓在手中一转,稳稳搭在臂弯。
脚下的土地泥泞,混合着血水与泥土,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马厩里的三十多匹骏马,喉管尽断;马师空洞的眼窝里凝着黑血,一刀封喉。生前没有明显的抵抗,衣物没有撕扯的痕迹,是毫无防备下遭到了袭击。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马厩的每一个角落,马厩内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
待看到一匹惨死的枣红马,尤明姜红了眼圈,这……这分明是她托付给翠浓的坐骑!
脑海里翻涌着不祥的猜测:
难道翠浓今晚也被邀到了万马堂?
还是翠浓遭人算计,连人带马被掳至此?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圈套,有人故意用这匹马引自己入局?
但不论哪种猜测成真,眼前的枣红马都已没了气息,尤明姜颤抖着蹲下身,指尖抚过枣红马冰凉的鬃毛,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老伙计……”她扑在枣红马的尸体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忍陪她一路北上的骡子太吃累,想让它歇一歇,她才会花五十贯钱买来这匹枣红马。
这匹枣红马不是普通的马。
和骡子兄一样,它特别能吃苦。先前在荒漠迷了路,它硬是带她找到了绿洲。无论跋涉多远,喂点儿苜蓿草便能安抚,从来没有使过性子、撂过挑子。
哭了好一会儿,尤明姜才擦干了眼泪。
她要将马尸葬在太阳落下的地方。那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太阳回家的地方。这样,它就不会寂寞了。
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马厩。
言简意赅地,向傅红雪说明了情况。
傅红雪沉声道:“凶手刻意剜去马师的双眼,显然是怕马师认出自己,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万马堂的熟面孔。可他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杀马?”
他想不明白,尤明姜十分明白。
她压低声音:“你还记得吗?咱们摸进来的时候,连一声鸡叫犬吠都没有。”
傅红雪瞳孔微缩,握刀的手紧了紧。
“听过那句‘鸡犬不留’吧?”尤明姜说道。
傅红雪喉结滚动,沙哑道:“鸡犬不留?”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阵仗就可以说得通了。对方八成和马空群有死仇,万马堂地盘上的活物,一个都别想剩。所以,大肆屠杀家畜。马,作为万马堂纵横商路的根基……更不能留下活口。”
傅红雪听完,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这种鸡犬不留的狠辣手段,让他头皮发麻,握刀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人的复仇之心,比他更绝,更疯。
顿了顿,尤明姜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眉头一皱:“说清楚。”
“你想想,”尤明姜慢条斯理地说道,“复仇前先杀牲畜,除了能表明鸡犬不留的决心,还能有什么效果?”
傅红雪皱了皱眉:“如果说是为了震慑仇人……这样做,只怕是会打草惊蛇……”
顿了顿,他又恍然道:“你是说,对方故意要吓跑马空群?”
“聪明。”尤明姜轻轻点了点头。
傅红雪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为什么要吓跑他?”
尤明姜环视四周,目光在高高的院墙上停留片刻:“马空群要是跑了,这偌大的万马堂可就是无主之地了……”
傅红雪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
“猜的而已,不一定对。”尤明姜耸了耸肩,“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
傅红雪冷笑:“马空群可不是什么胆小之人。吓跑马空群,谈何容易?”
马空群要是真胆小,当年怎么下得去手把白家满门灭得干干净净?
尤明姜没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有你在,他能不怕?!
傅红雪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有人想借我之手……借白家血仇来逼走马空群,好趁机夺取万马堂?”
“啪!”尤明姜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今晚这一桩血案,保不齐要栽在你的头上咯。”
话音刚落,突然,鸣锣示警声响了起来。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数十名弓箭手,迅速散开,呈扇形包围了尤明姜和傅红雪。
箭尖寒光闪烁,直指两人。
一个白衣人从包围圈里缓步走出,他手持长弓,凌厉的目光扫过马厩里的情况,立刻怒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在万马堂行凶?!”
傅红雪皱了皱眉,将刀鞘杵在地上。
“我们没有行凶。”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语气咄咄逼人:“三十多匹骏马良驹啊,喉管尽断!马师也被剜去双目,你们好歹毒的手段!”
这人是万马堂的另一位场主,云在天。
尤明姜皱了皱眉,反驳道:“马师前襟的血渍是泼溅状的,说明遇害时正面对凶手,可马厩内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能让马师毫无戒备被杀的,不该是万马堂自己人么?”
云在天被这话一噎,脸色微变,“巧舌如簧,你们今夜必须留下!”
尤明姜轻笑一声,箭尖稍稍偏移,对准了云在天的手腕,“就凭你?”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
庭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云在天沉不住气,手指微微一动,箭“嗖”地射
箭擦着耳边飞过,尤明姜一扭身躲开,顺手拉开弓弦。
就听“嗖”地一声,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射出,正中云在天的手腕。骨头碎的声音混着皮肉撕裂声,手腕霎时多了个血窟窿。
“啊!”云在天疼得嗷嗷惨叫,手里的弓“咣当”掉在地上,手下们立马炸了锅!
有几个手下,拉弓就要回射,尤明姜却早上好了一支箭,瞄准云在天的脑袋,“谁再往前一步,我就射死他!”
说完,箭擦着云在天的耳朵,钉入他身后的木柱,她一箭射出,又搭上一箭,“给你们三息,退下,否则下一箭,就不是吓唬了!”
众人顿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统统住手!”
喝声骤然响起。这一声洪亮而平稳,却比怒吼更具威慑力。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来人约莫五十来岁,方脸盘上皱纹不少,下巴上的短须灰白参半,稀稀拉拉地长着,眼睛细长,眼角有些耷拉,浑浊的眼珠转起来倒是透着股精明。
虽然没什么大动作,但周身还是透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劲儿,让人不敢轻易小瞧。
这人正是万马堂的堂主,也就是边城无人不知的“三老板”——马空群。
他一开口,云在天虽心中不甘,但碍于马空群的威严,只得放下长弓。
马空群目光如炬,扫过满地狼藉与云在天滴血的手腕:“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来我万马堂的地盘上撒野啊?”
仇人一露面,傅红雪就握住了刀柄,眼底恨意翻涌,正要上前摊牌,却被尤明姜拦住。
她不慌不忙,走上前道:“英雄不敢当,来的嘛,自然是客。我们受花场主之邀而来,自然不是来撒野的。况且,方才云场主张弓搭箭的那副狠劲儿,如犹在眼,谁敢撒野?”
听到她的讽刺,云在天脸上阵青阵白,捧着受伤的手腕儿,恨得咬牙切齿。
马空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二位就是花场主请不来的……尤大夫和傅少侠了吧?”
这般看来,边城来客的一举一动、身世底细,万马堂怕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尤明姜轻叹道:“可不就是我们么……花场主把该请的都请遍了,临了才想起来还有我们这两位……爱来不来的主儿。”
不远处,某个赴宴的年轻人呱唧呱唧地嗑瓜子,听见这噎人的两句话,立刻笑了。
他一眼锁定了包围圈里的尤明姜。
这个声音,叶开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荒漠中遇到的铃医,竟是个姑娘家。她换了身利落的黑衣,瞧着有几分英气。那张嘴呢,还是一如既往地噎人。
怪有意思的。
马空群闻言竟不恼,反倒低笑一声:“倒是万马堂招待不周了。”
尤明姜莞尔一笑:“三老板多虑了。真想来的人,就算你不请,翻墙揭瓦也照样儿会来的。”
傅红雪站在阴影里,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明明是在刺人,却叫人发作不得。谁要是和她吵架的话,估计要气死了吧?
瓜子壳儿一片又一片,落在沙地上。
叶开的目光,倏地越过尤明姜的肩头,直落在傅红雪的那柄黑刀上。他先是瞳孔微缩,怔忡了一瞬,继而渐渐睁大了眼睛。
“好刀!”
强烈的直觉就告诉叶开,自己要找的人,就是眼前这个雪一样苍白的少年!
那把从不离身的黑刀,被这个陌生少年用目光肆意打量着,傅红雪皱了皱眉,握着刀的胳膊瞬间紧绷。
马空群与叶开的想法如出一辙。
视线先落在傅红雪的刀上,又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像是在探究他的想法。
他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让人捉摸不透。
云在天狠狠道:“三老板,他们两个是杀人犯,杀了咱们的马师,还有马厩里全部的好马!全部啊!”他将心中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认定傅红雪和尤明姜就是凶手。
马空群闻言,眼神有些阴晴不定。
好手段。
凶手杀了所有能跑的马,绝不是单纯的震慑,分明是釜底抽薪,断了他最后的生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重地,将几十匹马杀个干净,这般手段既昭示着对方来去自如的实力,也让马空群明白,原来自己早已置身虎穴,步步杀机。
“我们是伤过万马堂的人,不假。”尤明姜大大方方承认,“但是我们没有杀人。”
她坦然面对自己的行为,却坚决否认杀人的指控,“你这么着急给我扣帽子,难不成是你这个内鬼做的?!”
云在天脸色骤变,额头青筋暴起,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按在刀柄上:“放你娘的……”
话音未落,马空群突然重重咳嗽一声。
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云在天涨红着脸,转向马空群:“三老板!这个腌臜贱人,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越说,声音越尖利:“我云在天跟着您出生入死十几年,如今竟要被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内鬼?!”
说到激动处,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伤疤,“这些……都是,都是为万马堂留下的伤,哪道不是我拿命换来的!”
尤明姜冷眼看着他的表演,突然嗤笑一声:“你急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云场主反应这么大……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云在天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却见马空群缓缓抬手。
那只手横过来,手掌满是老茧,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像是能翻云覆雨搅动江湖的手,更不像蛰伏着能杀人的力道。
可就是这只手,悬在半空,竟让云在天心里头突突直跳,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云场主,”马空群慢慢说道,“你手上的伤,是这位贵客所为?”
云在天脸色一僵,下意识捂住手腕:“三老板明鉴,这……”
“我问你是或不是。”马空群打断他。
云在天一脑门子细汗:“是……但是……”
“够了。”马空群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转向尤明姜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阁下好身手。”
尤明姜似笑非笑:“承让。”
云在天急得上前一步:“三老板!他们杀了我们的……”
“证据呢?”马空群厉声喝道,吓得云在天一个激灵,“我马空群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杀人专挑马匹下手的!”
“云场主,你这么急着指认凶手……”他话音突然一转,变得意味深长,“该不会真的是被说中了什么吧?”
云在天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尤明姜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傅红雪始终站在阴影里,眼睛亮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马空群,马空群哪怕动一动,都能被这目光剜下块肉。
马空群不愿和这黑衣少年对视。
又不能不和他对视。
他已老态龙钟,双眼浑浊。望见傅红雪*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心底泛起阵阵不适。
曾经,他也是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可岁月无情,衰老带来的无力感,总是让人绝望。
两人谁也没说话,可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能点着。
就在这时,叶开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步履轻快,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径直走到傅红雪面前。
叶开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叶开。”
傅红雪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冷峻地扫了他一眼,并未伸手回应。
眼前的剑拔弩张与叶开毫无关系。
可他的出现,却让气氛变得很微妙。
叶开一点不受影响,收回手,他看向尤明姜,微笑道:“谢过你的竹筒淡盐水。”
尤明姜挑了挑眉,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她眼睛一亮,忍不住调侃道,“欸,真巧,又撞上了?啧啧,换身干净衣裳、洗把脸,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之前那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现在总算能好好瞧你这清秀的模样了!”
叶开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
马空群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意味深长道:“诸位,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伸了个懒腰,随意附和道:“是啊,先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云在天虽然依旧冷着脸,但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马空群冲手下摆摆手,笑不达眼底。
几个手下得了令,立刻上前引路,一边说着“二位请随我来”。尤明姜被带着往东边走,另一边傅红雪默不作声地跟着往西。
两人就被分别送进了不同的客房。
傅红雪坐在榻边,手中紧握着那把黑刀。
这万马堂今夜发生的事太过蹊跷,马空群的态度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马空群……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傅红雪低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三更天,一灯如豆。
尤明姜一进房间,立刻检查了门窗,确认没有异常后,就用药葫芦复制起药品,每样的数量都设置为999份。
好不容易忙活完,肚子咕噜咕噜响。一阵诱人的香气飘进鼻腔,尤明姜的鼻子微微翕动:“哇~~~是烤肉的香气。”
她“哗啦”推开窗,脚尖点着窗沿纵身一跃,利落地翻上屋檐。
循着烤肉的香味儿,她猫着腰往前探。
转过两道檐儿,果然瞧见火光摇曳处,有人正翻动着滋滋冒油的烤肉串。
炽热的炭火舔舐着羊肉,发出“滋滋”声响。晶莹的羊油不断滴落在炭火上,瞬间腾起一阵带着肉香的青烟。
叶开捏着油汪汪的竹签,肉串在火苗上滋滋冒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盯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泄了气似的垮下肩膀:“自个儿闷头吃,真没意思……收摊收摊!”
“哎哎哎别啊,”尤明姜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截住他举着肉串的手腕,抢过肉串,狠狠咬下一大口,油花溅得袖口都是也不管。
另一只手,取出一包羊奶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她笑得眉眼弯弯,“这不就给你送『意思』来了嘛,意思意思,见者有份!”
叶开抬起头,见来人是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嘿,真是你!”
尤明姜嘴角沾着肉渣,含糊道:“惊不惊喜?”
又啃了几口肉串,她眼睛发亮,直竖大拇指:“绝了!这羊肉越嚼越有滋味,半点儿膻气都没有,手艺真地道!”
“你当是手艺的问题?”他用竹签敲了敲烤架,火星子扑簌簌往上蹿,“这可是蒙东的羊。”
“蒙东草场那片地,里头混着花椒刺儿和野韭花,专克羊膻味儿。羊啃草的时候,欸,就给顺嘴儿嚼了,等于把这些去腥的香料嚼进肚儿里,自个儿把自个儿腌透了,能不香?”
她腮帮子鼓鼓的,手里握着几根羊肉串,含混不清地嘟囔:“呜……这羊……真会吃!”
话没说完,又狠狠咬下一大口,油渍滴到衣襟上也顾不上擦,冲叶开竖起油汪汪的大拇指:“绝了!绝了!”
唠了两句,爱吃的俩人一下子就熟络起来。叶开微笑着打听:“对了,你和那个傅红雪,是什么关系啊?你俩,莫非是兄弟姊妹?”
“胡沁什么,我多喜庆啊,他整天耷拉个脸……我是甜瓜脸,他是苦瓜脸。一根藤上难结两样果,横竖看,我俩都明显不是一根藤上的啊。怎么可能是兄弟姊妹啊?”
“我只是好奇,你们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能有什么原因?老天爷随手撒缘分,正巧把我俩绑一块儿了!所谓‘①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世上有他这样的,自然就有我这样的。他板着脸当苦瓜,我就当甜瓜,俩瓜凑一起啃,不就中和了嘛?”
叶开大笑:“他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尤明姜满不在乎:“他又不是个小心眼儿。再说了,谁往他耳朵里传啊?”
叶开笑出了声:“要是我去跟他说呢?说你不是什么好人呢?”
尤明姜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他才不会信你。再说了,我哪点儿看着不像好人?”
叶开夸张地上下打量她:“啧啧,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揣着一肚子鬼点子,活脱脱一匹披着羊皮的狼……说不准啊,傅红雪那双眼睛,早把你这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尤明姜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小心思?总比不得某人,整天揣着明白装糊涂哈。”
叶开捂住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话可太伤人心了!我怎么就装糊涂了?我不过是觉得,边城这地方,聪明人都活得累,像我这样犯犯傻,挺好。”
尤明姜嗤笑一声:“少在这儿贫嘴。你要是真傻,哪敢只身一人闯进万马堂?”
叶开挑眉,凑得更近了些:“我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跟在傅红雪身边多久呢,他那性子,可不是谁都能焐热的。”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倒是你这人,扯东扯西地问了一箩筐傅红雪的事儿,你对他这么上心,我都有点儿好奇你们的关系了。”她放下竹签,目光直视叶开。
“行行,当我多嘴,”叶开双手举起作投降状,“不过边城最近暗流涌动,多一个人操心,就少一分把命丢在这儿的风险。”
“看在羊肉串的份上,哪天你被人追杀,我可以帮你一把。”说完,尤明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睡觉了。”
叶开伸手虚拦,脚下却没真挪动半步,故作惊讶道:“欸——这就走了?羊肉串儿还没上第二轮呢!合着吃完抹嘴就开溜,我这串儿喂的是白眼狼啊?”
“哦,差点忘了。看你嘴尖肚饱的,应该吃不完,”尤明姜捞起剩下的烤肉串,统统裹起来,“别吃了,我都打包了带给他。”
说完,她施施然离去。
叶开傻眼了,愣愣地捡起一枚羊奶果放入嘴里,然后表情瞬间扭曲。
好酸。
酸得龇牙咧嘴。
嘿,一个坏心眼儿的小姑娘。
夜,黑咕隆咚的。
草丛里,偶尔蹦出几声虫叫,剩下空荡荡的寂静。
傅红雪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昏黄的细细的光条,从门缝、窗棂里挤出来,瞧着孤苦伶仃的。
尤明姜裹了几串还冒热气的烤肉,特意绕开了万马堂巡逻的人,悄悄来到傅红雪的窗前,“叩叩叩——”她轻轻敲了敲窗。
傅红雪警惕地靠近窗户。
迟疑了片刻,缓缓打开一看,原来是尤明姜在外头扒着他的窗框。
她举着一束烤肉串,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傅红雪皱眉,可语气中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
“烤肉串!”尤明姜笑嘻嘻的,将烤串递到他面前,“特意给你带的。”
傅红雪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拉进房间。
尤明姜轻盈落地。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抢占了一张摇椅。
“嗐,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她翘着二郎腿,满意地点点头,“叶开那小子给我一些烤肉串,我特意给你捎带过来。”
傅红雪眼皮一跳:“……叶开?”
这俩人怎么凑在一起的?
“叶开烤的。”她把肉串在傅红雪鼻尖晃了晃,肉皮烤得焦红透亮,孜然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喏,给你尝一尝人间烟火。”
傅红雪接过烤串,低声问道:“叶开……他是什么人?”
尤明姜耸耸肩:“一个有趣的人,挺神秘的,我总觉得他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叶开,方才话里话外绕着傅红雪,实在古怪。明明素不相识,哪来这么多话。
难不成这人是冲着傅红雪来的?
那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尤明姜眯起眼睛,喃喃念道:“叶开……”
傅红雪见状,笑容淡了几分。
他默默咬了口烤串,外皮酥脆,内里鲜嫩,香气在口中弥漫……
但傅红雪有点食不知味。
“味道不错。”他低声说道。
尤明姜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傅红雪未动,也未躲开。
傅红雪凝注着她,强行按捺着摩挲她手指上的茧子的冲动,低沉道:“你信他?”
“我信你。”她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去勾住他尾指,“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站在你这边。拉过勾了,你甩不脱。”
“我和你天下第一最最最最最最最要好!”
刀鞘轻轻撞上她额头,傅红雪眼里的冰化成了水,“聒噪。”.
第23章 菽麦粗面
七八月间,热浪燥烈,尤明姜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踏进了平定州。
“水萝卜,赛甜梨!辣了您说,管给换!”卖菜的小娘子吆喝得相当泼辣。
“香——油哎——”
卖香油的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收尾,卖黄糕的就接了腔:“黏得很呐——”
“锔锅哟——锔碗哟——”
……
这些天,眼里见的无不狼藉,忽听得这泼剌剌的市声,高一声低一声,如此真切,骡车上的一行人不说话,却都痴痴地。
最让尤明姜意外的是,沿路这一溜儿,竟然吃食摊子云集。
羊肉汤饼摊子的大铁锅,冒着油汪汪的白气,撕碎的饼子泡在羊骨汤里,吸满了汤汁的鲜;卖烧吊子的,砂锅里猪下水炖得软烂,还得往滚汤里撒上一把葱花;旁边卖炸糖麻叶的,油锅里“滋啦”地响,捞出来的麻叶金澄澄的,芝麻撒得密,风一吹,甜香扑鼻……
要知道,平定州可是日月神教大本营盘踞之地,这样一个吃食摊云集的地方,绝对是这世道里的一方热土。
百姓们既能安心张罗营生,便知这日月神教的根基与治下手段,远比传闻里清明务实。
这么一想,倒是自己先前眼界窄了,先入为主,小瞧了人家。
正瞧着这街市上的热闹,一位老丈担子上的稀罕物,让尤明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吃食。
是用桲椤叶包的三角儿,乍一瞧像是粽子,又有几分饺子的意思。
海红珠嘴馋,从车上探出头来瞧。
老丈看在眼里,搭话道:“几位老乡,这是桲椤叶饼,专解暑气的。”
见众人都眼巴巴瞅着,尤明姜笑着掏了钱,给每人分了一个尝尝。
揭开叶子,面皮蒸得油润,馅儿是山韭菜拌鸡蛋的,咬一口,鸡蛋的嫩裹着韭菜的辛,桲椤叶的清香混着馅儿的鲜,咸淡适口。
三人尝了滋味,眼睛瞬间亮了,纷纷连声道“好吃!”,随后便大快朵颐起来。
见三人吃得欢实,尤明姜便包圆了老丈担子里剩下的饼,笑着夸赞:“老丈,您这手艺,比开封的名厨也差不了多少!”
老丈连连摆手,应道:“以往卖得没这么好哩!这馅儿呐,是小郭师傅帮我调的!”
海四爹闻言,竖着大拇指道:“这小郭师傅这般大方,真是难得的实诚人!”
没成想,老丈话到嘴边又咽了,半晌才叹:“人是顶好的,就是……”
就是随心所欲了些。
小郭师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虽也做吃食营生,小郭师傅却似乎不以此为生,摆摊全凭兴致。
他遇上挑剔的客人,是决计不肯迁就的,摊位也总藏在僻静的角落,说是只待有缘人。
他心思活络,卖的吃食也日日不同。前天卖馄饨,昨天卖桲椤叶饼,今天又不知在哪儿捣鼓新汤面了。看他那大手大脚的做派,兴许是哪家出来体验人间烟火的富家少爷。
既如此,大伙儿便由着他去了。
老丈见尤明姜露了兴致,心下也想成全这巧遇,热络道:“小郭师傅人是较真了些,手艺却是顶好的。单吃桲椤叶饼多噎得慌,不如去寻他吃碗面,一碗面汤下肚多舒坦!”
这话正合尤明姜心意。
她道了谢,赶车载着三人在集市里转悠,转了几个弯,才望见浓荫里有个小小的面摊.
煮汤面的年轻男人穿了件短打,前襜油渍麻花的,肩头随意搭着条半旧抹布,两只手在案板上团拢着一块大面团。
他手上忙活着,一边把面剂子分出来,一边跟个五虎断刀门的中年食客吵架。
这男人便是小郭师傅,大名叫郭大路。
起因是中年食客有些挑剔,嫌他的面太咸了。郭大路当即火冒三丈,拍了下面板,震得筷笼乱跳:“胡扯!你懂个屁!那是你自个儿唾沫星子溅进碗里,把面兑馊了!”
那客人被他吼得一缩,也来了脾气,把筷子一摔:“咸还不让说?这面咸得狗都不吃!”
“我看你这条老狗是屎吃多了,满嘴喷粪!”郭大路一拳捶下,碗碟都跳起来,“老子给你煮面,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不感激,还敢挑三拣四?舌头坏了,还嫌咸……沟里有的是迷魂汤,你自个儿去喝了泻火吧!”
那客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气得站了起来,指着郭大路,手指都在发抖:“你、你……”
郭大路乐了,叉着腰,气势更足:“听见没?再啰嗦,小心爷爷我把你这根指头掰下来,给你加道菜!”
那客人脸色白了又青,看着凶神恶煞的郭大路,最终悻悻地扔下几个铜板,嘴里嘟囔着“疯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尤明姜一行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老丈嘴里仁义的小郭师傅。
郭大路骂够了,面也揉够了,停下来醒面,没多会儿,面团就变得滑溜溜的。
他一抬眼,就瞧见了尤明姜一行四人,一个个局促地望着他,郭大路怔了怔,脸上的怒气倒像被一阵风吹散了。
“坐,等会儿面就好了。”
他变脸似的,顺手捞起肩头上那块儿半旧的抹布,仔细擦拭着一条斑驳的长板凳,将它擦得锃亮,示意她们坐下。
能说不吗?尤明姜一行人再度面面相觑,只好硬着头皮乖乖坐下。
郭大路待客,最看重眼缘。
包括食客。
眼前这三个姑娘生得清爽,他看着心里便软软的。好比瞧见一枝初绽的玉兰,一轮清亮的满月,心里只剩下一片明净的欢喜。
当然,那个老头也不讨人厌。
所以,郭大路抻起面来,都比先前认真了不少。双手握住面团的两头儿,他猛地一扯,面团“唰”地变成了粗条儿。
郭大路手指灵巧,上下快速地动弹着,面条就在空中来回晃荡,双手往两边拽,每一下都拽得稳稳当当,面条也就跟着一点点变长,但始终是个完整的单股,一点儿没断开。
随后,他将面条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甩打几下,直到面条粗细均匀,根根分明。
末了,把面条下到锅里,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面条在里头欢快地上下扑腾,还泛着点儿淡淡的黄色。
不一会儿,郭大路就把面条捞进了几个粗陶大碗里,“菽麦粗面来嘞——”
“谢谢。”尤明姜挑起一筷子面条,还未入口,先有浓郁豆香扑鼻而来。
等她把面条送进嘴里,只觉得面条根根分明,爽滑劲道,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揉制后抻出来的,底料应该是大酱煮杂菜,齁咸,不过胜在给得实惠,满满一大碗,倒也能填饱肚子。
海红珠和海四爹倒不觉得齁咸。
耍杂技本就是个卖力的活儿。顶碗、翻跟头、抖空竹、走绳……一套动作串下来,几乎连歇气的空当都没有。因此,他们吃的这碗面,盐巴一定得给够,面也得有韧劲儿。这样的面扒在嘴里,肚子才有底儿,耐得住饥。
想来这面摊主主要考虑的,也是那些流大汗的壮劳力。
铁萍姑勉强动了两筷子,一点也吃不下。
刚抬起头来,就瞧见不远处有个乞丐似的老妪,眼神直勾勾的,一直盯着她手里的那碗面。那老妪脸瘦而蜡黄,颧骨高高地突着,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
她佝偻着脊背,手拄着粗糙的木棍儿,衣裳黑皴皴的,补丁摞补丁,层层叠叠,线脚都松开了,挂在身上晃荡。
此刻,老妪嘴角微微张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显然是饿极了。
铁萍姑心里不好受,自己吃不下的,却是有些人活命的吃食,招呼道:“老人家,不嫌弃就过来吃碗面?”
尤明姜闻言,愣了愣,抬头打量了那个老妪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多余的几个桲椤叶饼子塞给了铁萍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铁萍姑窘迫极了,小声说道:“面的确很筋道的,怪我自个儿嘴淡。”
那老妪啥也没说,像是饿了好些天,猛地一下冲到她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把面条一个劲儿往嘴里扒,吃得急了,噎得直翻白眼,看这架势,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饱饭。
见老妪吃得欢实,尤明姜又让郭大路再端一碗面汤过来,原汤化原食。
郭大路便端着碗面汤过来,把一大碗面汤放在桌上,尤明姜推了推那只粗陶大碗,对老妪说道:“喝吧。”
老妪捧起一大碗面汤,不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紧接着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她瞥了一眼尤明姜,又立马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抱住面碗,往嘴里猛扒拉着剩下的面条,生怕这碗面下一秒会被人抢走似的。
尤明姜:“……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见此情景,郭大路眼神闪烁,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要紧话想说。
尤明姜微微侧过脸,轻声说道:“小郭师傅,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们和这老妪是什么关系?亲眷旧友?还是街坊四邻?”郭大路直接跟她打听。
“都不是。我们和她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对,就是萍水相逢。”
郭大路朗笑了两声,忍不住跟她多说了几句:“那你还真是仁义,不过……”
“不过?”尤明姜重复一遍。
郭大路压低了声音:“她呀,早先在最有排场的妓院里混,后来人老珠黄,就沦落到最下三滥的娼寮里了。如今人也废了,面黄肌瘦的,末了连饭都吃不上,成了个叫花子。”
“这怪不得她。”尤明姜语气凝重,“世道艰难,一旦落入烟花柳巷,任谁都是身不由己。”
“你知道她是谁么?”郭大路来了兴致。
尤明姜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郭大路不咸不淡地说:“她就是那个传闻中水性杨花、搅风搅雨的江湖祸水林仙儿。”.
听完郭大路的话,尤明姜神色平和,眉心连一点儿褶子都没皱起来。
郭大路愣住了,少见听闻“林仙儿”三字还能如此平静的人,心下顿生趣味,不由扬声强调:“她可是林仙儿,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尤明姜淡淡道,“说她凭美貌勾搭大人物,搅弄风云,为满足野心不择手段,是个坏透了的女人?”
“这……”郭大路满脸迷茫,下意识地望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厌恶来,“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乐意把面给她吃?”
尤明姜轻轻摇头,“唉,她已经沦为最下等的娼妓,在窑子里熬了大半生,临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饿死街头,拍手称快么……换作是你,你肯不肯给她一碗面吃呢?”
郭大路瞪圆了眼睛:“给啊!怎么不给?别说一碗面,就是三碗五碗也管够!”
人都到这地步了,还能眼睁睁看她饿死不成?他想了想,又补了句:“就算林仙儿从前作恶不对,如今都这样了……咱但求心安!”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俺也一样。”
郭大路抓了抓头发,忽又咧嘴一笑,伸手重重拍在尤明姜肩上:“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是!”
尤明姜有些吃痛,仍温声细语,不无感慨道:“为什么惩罚一个坏女人,总要专盯着她的肉体折腾呢?如果所谓的恶有恶报,就是任她沦落风尘,染上一身病,最后疯癫而死……那这种戏码,我是真的不爱看,也不愿看。”
郭大路想了又想,深以为然。
他对林仙儿本就没多大成见,连认识都不认识,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只有被林仙儿伤害过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是否原谅。
在郭大路眼里,林仙儿不是个可怕的魔女,而是个空虚到迷失了本心的蠢人。
“一个人要活得这么假,这么累,她的人生一定非常不幸福。”
他自觉远比林仙儿要富足和幸福得多。
郭大路撩起前襜擦了擦汗,拍着胸脯大方地说道:“你这人很不错,今天的面我请了!”
他还要说什么,尤明姜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将目光投向了林仙儿。
只见林仙儿捧着粗陶大碗,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碗沿,喉咙时不时发出“呜呜”声。
她对旁人的目光毫无察觉,只深陷在自己混沌的世界中。
尤明姜皱了皱眉:“她这是怎么了?”
“她呀,”郭大路指了指脑袋,叹口气说,“受了刺激,脑子就不太好了。”
尤明姜愣了一下:“刺激?”
“听说阿飞走了以后,她整天寻欢作乐,一味地自甘堕落,还不要钱只要男人……”
尤明姜闻言,沉默了半晌,才轻轻一叹。
铁萍姑正偷偷旁听,听了这话,像被什么惊着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就那么呆愣愣地望着林仙儿。
林仙儿也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她眼神空洞,嘴里一个劲儿念叨:“……不要钱只要男人……不要钱只要男人!”声音开始很轻,慢慢变成了尖锐的狂笑:“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气里回荡,满是凄凉和癫狂。然后,林仙儿突然起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铁萍姑听得浑身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手臂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怎的,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意,湿漉漉,凉飕飕的,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被这么一闹,一行四人都没了胃口。
尤明姜把一贯钱放在桌上。
“都说了请你们吃!”郭大路高声喊道,“再说了,哪用得着这么多!”
“我付的是林仙儿的面钱,要是还有剩余,劳烦小郭师傅下次见她来,费心再帮她做一碗。”
实际上,这一贯钱,是尤明姜故意给郭大路的。她看得出来,方才即便铁萍姑不邀请,郭大路也会盛一碗面给林仙儿。
可他自己呢?
卖面全凭心情和所谓的眼缘,一天也卖不出几碗。照着这种随心所欲的法子,岂不是净做赔本买卖?以后保不齐是要饿肚子的。
付了钱,尤明姜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她一动,其他三人也便跟着动了。
海四爹熟练地套好车,把小姑娘们搀上车,再跟郭大路说几句告别的客气话。
郭大路抱臂瞧着他们远去,不由轻啧一声,自语道:“这几人,心眼儿还挺好的。”.
夜深,客栈客房内,孤灯如豆。
海红珠简单拾掇了下,走到桌边把灯芯剔得亮些,又拎起燎壶,给两个茶碗都斟了水。末了,她把另一碗轻轻推到铁萍姑跟前。
铁萍姑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捻着袖口。一截短短的线头松脱出来,垂在那儿,被扯得越来越长,像极了她此刻缠成一团的思绪。
脑海里反复浮现着林仙儿的境况。
一个视天下男子为狗的女人,最终却被所有的狗弃如敝履。可笑的是,支撑她野心的,从头到尾不过一副美艳皮囊……
可江湖从不是靠脸立足的地方。
唯有武功,才是江湖的立身之本。
“萍姑,想什么呢?”海红珠轻唤一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铁萍姑勉强一笑,伸手去够茶碗:“没什么,就是有点儿累了。”
一不留神,指腹不慎贴上烫热的碗壁。
她也不喊痛,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亮晶晶的燎泡。
她好像打小就比旁人更能忍痛。
再疼的事儿,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
是?也不是。
外公铁无双是“三湘武林盟主”,虽说称不上一流高手,家里却颇有资产,她小时候跟着过的,全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蟹酿橙的滋味儿。
可后来……
手指的灼痛慢慢淡了,从起初的清晰变得渺远。铁萍姑心思跟着飘开,这些年种种辛酸,竟一帧帧在记忆里浮了上来。
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不如死。
她经常被蜜蜂蛰得浑身肿痛。蜂蜡卖不掉的日子,她遭受的毒打更是家常便饭。
甚至差点就被贱卖了去。
后来遇见尤大夫,本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一路上却处处要劳动她照顾自己。
好不容易能下地,却遇上了童百熊。
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看穿了她的怯弱,还专门掐住她的脖子。
是了,她想起来了。
当年爹爹也嫌她是个累赘,半路上硬把她塞给了那个养蜂的朋友,自己往恶人谷去了。
……她真的不想再当个累赘了。
她迫切地想变强,想靠自己站稳脚跟。
铁萍姑到底没忍住,轻声问道:“红珠,你见识广,听说过哪个门派收女弟子么?”
海红珠麻利铺床,头也不抬:“移花宫吧?听说那地方神秘得很,两位宫主美若天仙,武功深不可测,门下只收女子呢。弟子们不必倚仗谁,更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移花宫……”铁萍姑轻轻重复着。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春芽破土,在她心里一点点扎下了根。
海红珠铺好了床,“噗”一声吹灭烛火,抱着枕头钻进床里侧:“瞎琢磨什么呢?快睡!嘿嘿,今晚我铺的床,我睡里面!”.
夜深了,月亮明晃晃地挂着。
铁萍姑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体疲惫得很,脑子却清醒着。
她面朝床外侧躺着,背对海红珠,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她想,该往哪儿去呢?自己原是水上的浮萍,无根无绊。是尤大夫在她最难的时辰伸手拉了她一把,这一路,尤大夫不知为她操了多少心……
给了她人间至暖的温情。
可移花宫……
在她看来,那是个能叫人重活一回的地方。只要进了宫门,就不再是依附他人的弱女子,而是能握住自己命数的江湖高手。
铁萍姑实在不愿再任人拿捏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定下了主意。
轻轻起身,没惊动睡得香甜的海红珠。
本就没几件行李,铁萍姑将一支旧银簪子揣进了怀里。这支银簪,还是当日尤明姜帮她解围时,抵了蜂蜡钱留下的。
借着一点晨光,铁萍姑在一处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写下:“萍姑不愿再随波逐流,往移花宫求师去了。勿念。”
临别前,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海红珠这个照顾了自己多日的小伙伴。
心里酸酸的、沉甸甸的,可脚步依然迈得不容回头般决然。
走出客栈,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铁萍姑深深吸了口气。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浸着不舍的酸楚,又翻涌着新生的畅快。
“我要去移花宫。”铁萍姑低声自语,“要做个不靠他人立足的女子。”
也不知移花宫肯不肯收留,更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心里却漾开一丝久违的坚定。
过去尝过的所有酸辛,想来往后都会不复重来。
晨曦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铁萍姑回头望了望客栈,转身再度迈开了步子。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郭大路:《开局破产,我的兄弟是富贵山庄大佬》男主角之一,在后续的富贵篇里,他会和王、燕、林三位伙伴一起返场。
[好运莲莲]“于道自努力,千里自同风”:出自[宋]周行己的《送友人东归》,各自努力,顶峰相见[烟花][烟花]
第24章 拨霞供
天光大亮。
迟迟不见她二人下楼用餐,又听得楼上传来压抑的哭声,尤明姜心下一沉,推门进去。
海红珠独自跪在床沿,头深深埋在被褥里,只有肩膀一耸一耸地动着。
尤明姜怔在门口:“萍姑呢?怎么只剩你一个?这是……”
听见声音,海红珠猛地抬起头来。
她不等尤明姜问完,便指着地上那片模糊的字迹,嘶哑道:“她走了!她嫌你给不了前程,投奔移花宫去过好日子了!她还让你勿念,让你不要去碍着她飞上枝头当凤凰!尤姐姐,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尤明姜一时懵住了,竟接不上话。
海红珠说完了,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
她定定地望着尤明姜,嘴唇哆嗦着,抽噎了半晌,“哇”地一声扑进尤明姜怀里!
“对不起,尤姐姐……”她把脸深深埋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原谅我……”
尤明姜轻轻搂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傻孩子,尤姐姐怎么舍得怪你呢?不哭了,再哭脸就要哭花了。”
海红珠的眼泪决了堤,她靠在尤明姜肩头,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衫。
尤明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从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拼凑出了铁萍姑离开的经过。
“都怪我!铁萍姑走了,昨晚就是我跟她说移花宫在招收女弟子的……”海红珠一边说,一边捶打自己的头,说到激动处,竟抬手要打自己耳光,“都是我多嘴,都是我的错!”
尤明姜赶紧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伤着自己,然后慢慢蹲下身,单膝虚跪在地,视线与海红珠垂泪的脸庞平齐。
这个熟悉的姿势,让海红珠一下子想起当初尤大夫从老酒鬼手里救出她后,也是这样蹲下来,温柔地为她清理伤口。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人生路远,各有前程要奔。萍姑能去移花宫学艺,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等她学成归来,说不定已是名动江湖的女侠。我们总会再相逢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海红珠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千愁万绪化作滚滚热泪。
“好了,不哭了。”尤明姜不再多言,用袖子轻轻揩净她脸上的泪痕,又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柔声道,“我去打水给你敷敷眼睛,再多少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间客栈叫作富贵客栈。
顾名思义,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界。
伺候的不见得多么周到,但般般样样一应物事都要花钱。
尤明姜揽着海红珠的肩,和海四爹你一言我一语的,哄了好半晌,终于哄得她收了泪。
为让海红珠开怀,尤明姜付了百十文打火钱,借客栈的大灶房,自去整治一顿拨霞供。
她熬了一锅猪骨汤,撒上一把金银花、葱姜片、罗汉果、枸杞、桂圆,汤色清亮,香气袅袅。海四爹也不怠慢,拎了只剥了皮的肥兔子回来,薄切了几碟肉片,另备了一坛酸甜冰凉的杨梅渴水。
三人围炉坐下,想着热热闹闹吃上一顿拨霞供,纵有万般愁绪,待会儿也化作云烟了。
刚要涮肉片,门帘“啪嗒”一响,灶房里闪进一道狼狈的身影。
来人眼睛往桌上一溜,霎时亮了,只见黄铜锅子冒着热气,旁边是香喷喷的芝麻酱,还有一盘盘薄切的兔肉,摆得满满当当。
也不待人请,他自己挨着凳子坐下,掏出随身带的筷子往衣襟上一擦,便伸向那碟码得齐整的兔肉片,夹了一筷子,往滚汤里开涮。
“……”
尤明姜愣住了。
海红珠瞪圆了眼睛。
海四爹更是摸不着头脑。
……ber,这是打哪儿来的客呀?
还没等问出口,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正是昨天在面摊上遇到的小郭师傅。
他一边嘶溜嘶溜吸着气,忍着烫往嘴里塞肉,一边呜噜呜噜含混道:
“尤大夫,你这汤底呀,要是加点儿陈皮跟山药就地道啦!还有哇,猪骨也该先用黄酒煨过去腥气才行;至于这兔肉片嘛,刀工略糙,切得稍厚了些,最好是缕片或是薄批……嗐,说了你也不懂!下回,下回我请你!”
从来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
这小子,还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但他这番改良的确有道理。
陈皮能解枸杞桂圆的甜腻,山药可平金银花的寒凉,汤底果真更温润,不伤脾胃。兔肉切成薄批,沸水里一烫便熟,最是鲜嫩。猪骨配黄酒去腥,更是老饕的讲究。
嘿,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懂吃.
这会儿工夫,郭大路已风卷残云般扫光一盘兔肉,伸手就要去端下一盘。
却被满腔怒火的海红珠,一眼给瞪了回去:“你谁呀,打哪儿冒出来的一根儿葱?!”
郭大路举着筷子,怪不好意思道:“小妹,你不记得我啦?昨天你们在我摊子上吃的菽麦粗面……是几碗来着?”
他朝屋里望了望,“咦,怎么少了一位,那兰花似的、弱不禁风的小妹呢?”
海红珠脸色倏地沉下来,她把那盘兔肉往桌上重重一墩,磨着牙恶声恶气道:“你吃的就是她!就是那个白兔精的肉!”
说完,她扭头噔噔噔上了楼,哭音从楼梯口掷下来:“你们吃吧!气都气饱了!”
海四爹没辙,冲尤明姜一摊手,赶忙追上去哄。
郭大路举着筷子愣在当场,他低头瞪着盘里的兔肉,又望望楼梯口,忽觉这一筷子烫熟的肉片,变得沉甸甸的。
“我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一张脸阵红阵白,“这、这……”
尤明姜见他神色惶惑,轻声说:“这是气话,你不要当真。”说着敲了敲铜锅边儿,“这兔子是从集市拎回来的,你快吃吧。”
郭大路这才讪讪地松了口气,“嗐”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
郭大路端过杨梅渴水,喝了一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这是说错话了?”
尤明姜轻轻一叹:“不赖你。萍姑小妹去拜师学艺了,她们素来形影不离,她心里难过,发发牢骚撒撒娇,你别往心里去。”
郭大路恍然大悟,连忙放下筷子:“哎哟,这一桌原来是你们特地哄她高兴的?”
尤明姜无奈地点了点头。
郭大路赧然,讪讪说道:“来得不巧,来得不巧啊……”
事已至此,尤明姜也只能淡淡说道:“我晚上再想办法哄她开心。你既吃了,就吃完吧,她不动筷子,也是浪费。”.
郭大路怔住了。
得,原只道是多添一副碗筷的小事,不料竟搅扰了人家的心意。
他自觉唐突,遂解下腰间长剑,“哐当”一声按在桌上,抱拳道:
“对不住!原想讨一顿饭吃,没想到闯席了,这剑权当彩头,代我向小妹赔个不是。”
这剑当初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且不说锻造工艺多讲究,连剑鞘都是上好的血檀木做的。
尤明姜惊奇道:“真没想到啊,小郭师傅,你竟是个闯荡江湖的侠客。”
只因他煮面的架势太过游刃有余,聊起美食又头头是道,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厨艺精湛的大厨,还是那一类见过大世面的名厨。
冷不丁见他佩着剑,总觉得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
郭大路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我还当过副总镖头呢!”
听这话,这人武功不俗。
尤明姜不禁询问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尤大夫?”
郭大路把涮熟的兔肉片拌在芝麻酱里,呼噜呼噜吃得喷香,含糊不清地说:
“你是不是给一伙小乞儿施药义诊了?我随便打听了一下【赶骡车的漂亮姑娘】,他立马就给我指路了,还说你尤大夫是救死扶伤的再世华佗,我当然就知道咯!”
尤明姜忍不住莞尔。
怎么说呢?
油滑之人的甜言蜜语,虽然动听,却让人不敢轻信;可是一个直率的人夸你,任谁听了都会当作真心话,忍不住心花怒放!.
郭大路没说,他的副总镖头当了没几天,就因把镖银分给路遇的土匪,被东家撵走了。
也没说自己确实在樊楼当过大厨,只因客人挑剔糖醋鱼,就把整条鱼扣在对方脸上,结果也被撵走了;至于那些卖艺卖唱的营生,更是因为张不开嘴吆喝,竟闷头在街上耍了一套拳法,被路人当疯子给撵走了!
昨天,则是得罪了五虎断刀门的人,不知对方使了什么门路,常摆摊的街市竟又叒叕把他给撵走了!
气得郭大路当场撂了蹶子,直奔一家广式烧腊店,花光身上最后的钱,买了十斤脆皮肉,请一群乞丐围着五虎断刀门的堂口,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唱莲花落,直唱得五虎断刀门的人出来赔了一箩筐好话,才罢休……
总之,郭大路这些日子总被人撵。
最后混得身无分文,在破庙里硬撑了一宿,思来想去,饿得实在没办法,便来客栈找这一行好心眼儿的故人。他寻思着,要是碰不见熟人,就把剑抵出去吃顿好的。
尤明姜忍不住好奇:“那你这一趟来找我,是专程来吃饯行饭的?”
这一问,郭大路来劲儿了:“不瞒你说,我准备去赚钱,赚大钱!”
尤明姜打量着他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劝道:“现在哪儿有赚大钱的法子呀?但凡能赚大钱的法子都在刑法里呢。”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杨梅渴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我知道,”郭大路冲她笑了笑,“所以我打算去做个大强盗。”
“噗——”尤明姜没忍住,一口熟水喷在了郭大路脸上。
“对不住,对不住,”尤明姜赶紧掏出手帕递给他,“我刚才是听错了吗?你说的是去当兵打强盗?”
“尤大夫,你激动什么?我还不至于抢你的。”郭大路被溅得一愣,接过手帕来随意抹了把脸,笑着压低声音,“什么打强盗,我要做的是大强盗,不是小偷小摸的小蟊贼,而是劫富济贫的义盗,比方说当个强盗里的大元帅,专盗大贪官。”
尤明姜单手捂脸,弱弱地说:“那你还把剑抵给我?”
郭大路摆摆手:“强盗嘛,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剑也不妨碍。”
尤明姜彻底没力气反驳了:“那你准备去哪里呢?”
郭大路掏了掏耳朵:“先去饿虎岗混个名堂,实在不行,再单干。”
……她得赶紧知会丁喜和马真,要是遇上了,一定把人劝住!
不等尤明姜再劝,郭大路已经起身告辞:“走了。”
“等等,”尤明姜幽幽叹了口气,把竹编药篓里剩的为数不多的几块豆腐递给他,一言难尽道,“路上吃吧。”
唉,她是看出来了,郭大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劝他反而可能被他带跑偏了……
郭大路笑着接过来,转身离去。
直到几天后的晚上,他在空荡荡的富贵山庄里,和懒得出奇的王动一起喝着豆腐汤,才不无感叹:尤大夫真是有先见之明,一眼看出他不是当强盗的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郭大路离去后,尤明姜去厨下另做了一碗雪霞羹,小心端着,亲手送上楼给海红珠。
见尤明姜进来,海四爹无奈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蜷缩在被窝里蒙头不起的那一小团。
尤明姜让他先去吃东西,自己坐在床沿,温柔地说:“某人要是再不起来,这碗雪霞羹,可要被我自己吃光喽!”
被窝里那一小团应声动了动。
尤明姜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却也不点破,慢悠悠拿起小勺:“真不吃?那我可连碗底都刮干净了?”
话还没说完,海红珠已“噌”地坐起,鼓着腮帮子接过碗:“谁说我不吃了?”
尤明姜笑眯眯地歪头,看她一勺一勺地吃。
可海红珠吃着吃着,眼眶就红了起来,越吃越哽咽:“爹说我是嫉妒萍姑,嫉妒她有鸿鹄之志,能去移花宫学厉害的武功……可我只是觉得,她一走,尤姐姐就更可怜了。”
尤明姜愣住了:“……我可怜?”
很少有人这样说她。
“我怕你受到伤害,怕你成为众矢之的……”海红珠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年纪虽小,见过的黑心事却不算少。
尤姐姐是个处处周到、知冷知热的好人。若她不算好人,世上还有几个是?像尤姐姐这样的人,好比雪山顶上的红梅,遥不可及,却有暗香飘来。可这世上,偏有污浊的人心,见不得半点好,非要将它踩碎、揉烂才甘心。
海红珠当然不愿尤姐姐落到那般地步。
她敬她,又暗暗心疼她,更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先前在景阳冈上,她曾打趣路小佳和尤明姜,又何尝是真在意他们是否相配?
只因路小佳当众说出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她深埋心底、欲说还休的呐喊。
在她纯粹的世界里,凡是豁出去护着尤大夫的,便是天大的好人。
正是这份基于保护的认同,让她对路小佳心生好感,才有了那些看似撮合的打趣。
从头到尾,她心里只装着尤明姜一人。
旁人再好,终究是旁人。
因此,海红珠将铁萍姑的离去视为背叛。
她恨不得立刻抓住铁萍姑的衣领,用力摇晃,嘶声质问:“你全都忘了吗?要不是尤姐姐,你早已是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了!”
在海红珠看来,爱尤姐姐的人越多,尤姐姐就越安全。可高寄萍走了,路小佳走了,现在连铁萍姑也毫不留恋地走了!
守护的人一个个离开,让她感到无比孤独和害怕。她怕仅凭自己和爹爹,根本保护不了尤姐姐;她怕尤姐姐会倒下;她最怕的,是再度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听了这些话,尤明姜眼里闪着泪光,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她温柔地将海红珠的头发理顺,随后将双手伸到小妹妹面前,轻轻一晃:
“红珠,你看,我掌心里有颗痣,这可是锁财聚财的福气痣。我这么有福气的人,怎么会死呢?我还要把福气带给你,让你一生丰衣足食,平安喜乐。”
海红珠痛哭失声,把脸埋进她的掌心。泪水滚烫,灼得尤明姜掌心那颗痣像火烧般疼。
“尤姐姐,我有时候真的怨你……怨你为什么不把身边的一切都牢牢抓住?你这样子,让我怕极了。好像谁的离开你都不萦于怀,那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又是什么?可是每当我想恨你,心却疼得发颤。我知道你至纯至善,可你能不能也为我破例一次?哪怕就一次,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尤明姜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让你感到不安,是尤姐姐的不是。红珠,我不去强留谁,是因为我深知,这世间的情谊,如果靠强求才能维系,反倒失了它的真,也苦了彼此。让萍姑高飞,去更开阔的天地,这不叫放手,而叫成全。”
她牵起海红珠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局外人,你永远是我的小妹。这个位置,永远为你留着。你不需要破例,因为你本就是我的例外之人。”
海红珠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像只委屈的小猫。
尤明姜笑了笑,眼眶却热得厉害。
她想,人海茫茫,或许再不会遇到第二个人,能像红珠这般,揣着一份笨拙又滚烫的赤子之心,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拨霞供、雪霞羹: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载的美食。
[好运莲莲]小剧场:玩梗《技能五子棋》
[橙心]郭大路:[狗头叼玫瑰]传统的大强盗[托腮]就是把值钱的东西抢过来[元宝]好无趣好无聊[可怜]技能大强盗[星星眼]就是在传统的大强盗[坏笑]加入义气好好玩[点赞]要爆了[比心]
[橙心]尤明姜:[化了][化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第25章 薛果
边城的酒旗,在夜色里打着卷儿。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路小佳一个人在喝酒。花生壳从指缝里簌簌往下落,在粗陶碟里渐渐堆成个鼓鼓的小山包。
黑袍男人袖口滚着青龙纹绣,在桌对面悄无声息地落座。
路小佳抬头瞥了他一眼,夹着花生米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有生意。”黑袍男人低声说道。
路小佳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黑袍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卷通缉令,推到路小佳面前。上面赫然画着一名女子的画像,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悬赏黄金千两。”
他低头看了一眼,画中女子眉清目秀,手握虎撑,肩背竹编药篓。
在景阳冈的山神庙里,他曾见过这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路小佳手微微一顿,失了力道,碾碎了一颗花生。
“怎么?”黑袍男人见他不语,眉头微皱,“你一向行事果断,今日为何迟疑?”
“黄金千两,不少。”路小佳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黑袍男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路小佳没有作声,只是拈起一粒花生,漫不经心往上一抛,仰头接住。
就在这时,他冷不防拔出腰上的长剑,只见剑光如惊鸿一瞥,画像已变成了一片片碎纸,零零散散轻轻飘落在酒桌上。
路小佳眼皮都没抬,冷冷道:“不做。”
黑袍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为什么?这可是千两黄金!”
路小佳抬眼看他,眼神冷冽:“我杀人,有自己的规矩。”
“规矩?”黑袍男人皱了皱眉,“什么规矩?”
路小佳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将桌上的酒壶提起,仰头灌了口烧刀子。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洇湿了衣襟,路小佳却毫不在意。
“她不是该死之人。”他放下酒壶,语气淡淡,“我的剑,不杀不该死的人。”
黑袍男人脸色难看:“你可想清楚了,拒绝这笔生意,得罪的可是青龙会!”
路小佳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
黑袍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厉喝道:“路小佳,你想与整个青龙会为敌,被追杀到死吗!”
“死,并不可怕。”路小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可怕的,是违背本心。”
这判词般的宣言,让黑袍男人脸色剧变,他眼中杀机一闪,右手已按上了剑柄。
然而,一切早已注定。
路小佳的剑,远远比他更快!
“你可以死了。”
话音未落,剑光已一闪而过!黑袍男人的咽喉处,一道凄艳的血线骤然绽开!
“啪嗒。”
一滴猩红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剑脊滑落,不偏不倚,正落在那粗陶碟的花生壳堆尖上。
他信手一振,吹落剑上最后一滴血。
随后,又一脚将尸体踹进酒馆角落,熟练得像例行公事。
路小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晚风迎面拂来,带着一种默然的凉意。
他站在边城的黄沙里,只觉天地间静得可怕,方才的生死,也变得轻飘飘的。
路小佳抬起头,天上挂着一轮孤月。月光冷清清的,在他脸上投下一抹淡影。
看着看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月亮上的小点儿却成了她。
只有她,才会在这样远的距离,依然保持着清晰的倔强。
“尤明姜……”
明是春水初盛的明,姜是晚霞将燃的姜。
路小佳念着她的名字,尾音拖得黏黏糊糊的,就像牙痛时含着一块难以化开的冰糖,明知不该贪这一口甜,却怎么也舍不掉。
又甜,又疼,又上瘾。
他什么都知道。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这一切心绪都会回归原位,不留痕迹。
但在这无人知晓的夜里,他任凭思念溺在一片月光海里,一涨一退,永无停歇.
次日晌午,平定州。
尤明姜收起门口的幌子,放下缉布花门帘,便和海红珠一道糊起了笸箩。
眼前这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笸箩坯子,是事先用废药渣和废纸捣烂成浆,糊在铜盆内壁,晒干后制成的。这会儿,海红珠熬好了稀糨糊,姐妹俩蘸着糨糊,把瓦子流传的那些花哨图画,一张张贴在笸箩上。
这是一间熟药铺,门外悬着一块“老姜熟药铺”的匾额,名字是海红珠取的。她非说“姜还是老的辣”,称自己这是在夸尤大夫妙手回春,嘴上这么说,人却笑得花枝乱颤。尤明姜见状,伸手不客气地给了她几个脑瓜崩。
说起这间熟药铺,收药本就不是易事,眼下能收到的,也多是关外来的药材。
倒也不是不愿收别处的药材,实在是寻不着胆大心细的送货人。
试想黄河决了堤,道路本就艰难,更别说五岳剑派那些探子,个个眼明心亮。
她这间熟药铺,怕是早在人家那儿挂上了号。要是敢踏进五岳剑派的地界收药,他们不得把人生生剁成肉馅儿?
留几块整的,都是天大的慈悲了。
而尤明姜她俩做的这些笸箩,专门用来盛放那些炮制好的草药,比方说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艾叶等等,虽价格低廉,却十分实用。要是来瞧病的穷苦人手头紧巴,把这些草药拿回去,也能帮衬着顶些用。
这铺面虽不大,但凭着大夫的仁义,颇受邻里街坊照拂,勉强能支应起一个门户。
如今这铺面的境况,比先前着实强太多了。因为它原是日月神教风雷堂的产业。
先前因生意清淡一直闲置,童百熊手一挥,索性送给了她。
童百熊本就是黑木崖上说一不二的主儿,如今重返自己的地盘,不免春风得意。就连送给尤明姜的礼,手笔也相当阔绰。除了那几抬花红表里,他额外赠给尤明姜的,就是这么一间下店上宅、前铺后坊的临街双层小药铺。
尤明姜心里自是欢喜的。往后海四爹照应杂事,海红珠跟着她学手艺,她自己则端端正正坐堂看诊。这一下,她就从摇铃串巷的铃医,落地生根,成了名副其实的坐堂大夫。
不过,童百熊送这份厚礼,可颇有讲究。
其一,是谢她为神教与丁喜牵上了线,让饿虎岗顺势归附,壮大了黑木崖的声势;
其二,是谢她救了东方柏,童百熊以此了却救命之恩,双方心照不宣,往后不必再提。
东方柏一直没露过面。
她不知道他是在闭关休养,还是有旁的缘故,但他既然不发声,她权当他是默许了。
尤明姜冷眼瞧着,见童百熊对饿虎岗一不收编,二不接济,像是盘算着让他们靠抢来的粮食自行维持。可饿虎岗上那些人,远远看着好像人马声势的,近看便知净是一群散兵游勇。真遇上官军,一旦遭受一次像样的冲击,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况且,这般放任自流,长此以往,也定然给青龙会留下可乘之机。
然而,她终究没向童百熊点破。
毕竟在他眼里,自己施恩求报,已是落了下乘。对方既存了两清的心思,自己又何必上前说破?
②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她这个庸医啊,还是等童百熊兜不住的时候,再出来收拾残局吧。
但尤明姜私下里,已悄悄将那几大担花红表里都匀给了丁喜,又再三嘱咐,要他隔三差五往黑木崖去信,把饿虎岗的难处说与童百熊知道。
丁喜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
没过几日,他竟差人送来一整套家伙作谢礼,有长桌、斗柜、药柜,样样齐全。这些物件都是他与马真亲自画的样子,领着木匠打的。用料竟是上好的樟木,木质坚实,自带一股子樟脑清气,防虫防蛀,连桐油也不必刷。
摆在药铺里,正正合用。
人人都道丁喜一贯讨人喜欢,这话不假。
他送人情,总能送到人心坎上。眼下尤明姜这药铺里,缺的正是这些实在物件.
这些笸箩糊好后,俩人又忙着细细分拣混在一起的草药,一一放进笸箩里归置好。
尤明姜坐在凳上,先伸手收拢了迤逦在地的裙裾,才俯身往某个笸箩里拣放夏枯草。
她今日的打扮尤为不同,全因拗不过海红珠的软磨硬泡,才换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行头。
一袭天青色窄袖褙子,内搭鹅黄抹胸,下着檀粉百迭裙,螺髻间仅缀一支琉璃小珠花。
瞧着温柔而不艳俗。
尤明姜揽镜自照,仍觉这一身过于娇嫩,心里实在不甚习惯。
却被海红珠一句话噎了回去:“尤姐姐,你总说小姑娘家要戴花儿朵儿的,怎么轮到你自己就不行了?你自己不也是青春年华嘛!”
这句话让尤明姜一阵恍惚。
她已太久不穿裙裳,也太久没触碰过安稳的生活,久到浑然不觉,久到快要忘了它。
所以,她也不再推辞,乖乖顺着海红珠的心意打扮了。
午后的阳光温暾暾的。海红珠挨着她拣药,两人全无闲话,耳畔便只有草药落入笸箩的簌簌声,那样细碎而匀净.
薛果勒住缰绳,把一辆大马车停在了“老姜熟药铺”的门口。他取下头上那顶硕大的草帽,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路小佳这小兔崽子,卷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拐走了他的女人,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他没办法,只好发布悬赏令,谁知江湖上尽是些乌合之众,连路小佳的衣角都没摸着。
到头来,还是得他薛大汉亲自出马。
哼,他薛果别的不敢夸口,消息绝对一等一的灵通。几番周折打探下来,竟听说路小佳有个相好的,是位姓尤的大夫。路小佳啊路小佳,这下可好,风流债终归留下把柄了吧?
小兔崽子,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薛果自觉捏住了这张底牌,乐归乐,转念一想又纳罕,路小佳这兔崽子竟也开窍了?
他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装着个什么样的天仙,越想越好奇,索性不再空想,一路打听着,径直往平定州去了。
当然了,薛果这趟来可不光是好奇,更要紧的是来报那“夺爱之仇”的。
他把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慢吞吞直起腰。
心下暗骂:“路小佳你这王八羔子,你既做得初一,就休怪老子做十五!你抢老子的女人,老子就来夺你的心肝儿,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薛果心里盘算着,上前撩开那幅缉布花门帘,一脚踏进了药铺。
铺子里很幽暗,迎面先是凉丝丝的药香,沉润润地漫在空气里。继而是一排顶梁的药柜,将屋子隔成里外两间。
柜面满是密匝匝的小抽屉,每一样药材的标签,都用朱砂小楷誊写得清清楚楚。
薛果转而打量起了一旁的白墙。
墙上光溜溜的,别无字画点缀,只用炭黑画了三个小人图:①第一人面前摆着滚水壶,热气袅袅,他捧着茶碗,悠然竖起大拇指;第二人喝了半沸的夹生水,捧着鼓胀的肚子,满脸苦相;第三人直接趴在河边喝生水,双手捂着屁股,慌不迭地朝茅厕奔去。
这画儿画得活灵活现,明明白白就是在劝人一定得喝完全烧开的水。
听见动静,尤明姜和海红珠一起抬头望了过来。这一眼,把俩人齐齐唬了一跳。
来人身量太壮,往门口一站,光都被他挡去大半,好像一尊被风雕雨凿过的山岩石像。
颧骨是嶙峋的峰,眉毛是枯寂的草,一张阔口紧抿着,扫帚眉压着眼,一身蛮横气象。
望着眼前金刚石似的薛果,尤明姜心里竟也罕见地升*起一种逼仄感。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果,薛果也毫不避讳,直剌剌的目光迎了上去。
只见这姓尤的大夫,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是黑,白是白,亮,且清,她脸上不施脂粉,却带着天然好颜色,浑身没半分娇饰,静定里藏着几分英气。
至于她身边的小姑娘,年纪尚小,还是棵没长开的嫩瓜秧子,薛果用臭脚丫子想都想得明白,小屁孩儿可断然不会是路小佳的相好。
薛果故意使了个坏,汗手往门帘上一攥,心里先骂开了:“好你个路小佳,说好的一起打光棍,居然背着老子吃上细糠了!”
再看他这相好的,模样生得明净,手还灵巧,瞧这辑布花门帘,针脚细密不说,连花色拼得也比旁人雅致些。
难不成这小子,真要比自己先过上正经日子了?薛果心思煞是矛盾,既怕兄弟孤枕夜难眠,又怕兄弟先他一步结了姻缘.
尤明姜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皱了皱眉,轻声问:“这位好汉,是有什么事要指教吗?”
薛果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原是来寻衅的。他重重咳了两声,板起脸来指了指车:“你这小药婆好不懂事!没瞧见我车上这一大麻袋药材么?你到底还收不收?”
说起药婆这行当,虽也算行医卖药,可多半专替妇人打胎。这般营生,名声比那青楼里的虔婆也好不到哪儿去。人说这是损阴德的勾当,专断人家香火,迟早要遭报应。
尤明姜听了,心里半分波澜也无。
病痛和苦难又哪里分得出轻重大小?人活一世,这副身子骨终究该由自己做主。
正因世间女子的难言之隐,药婆这行当才会立住了脚。她也是个小小的铃医,眼下不过多了片瓦遮身,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她看来,帮女子了结一桩难言的苦楚,与为孩童褪去热痛,同样是医者分内的事。
偏偏海红珠年纪小,最把这些称呼放在心上,忙不迭摆了摆手:“可别乱叫,这位是我们坐堂的大夫!”
“净在这儿扯犊子呢!麻溜点,别给我打马虎眼!”薛果忽地往前一倾,影子黑压压罩了下来,“万马堂戒严封了路,商队都不走动。独我这一趟关药还送得来,你可掂量清楚。”
海红珠脸蛋一下子煞白,却强撑着不肯退半步。尤明姜将她护在身后,伸手轻抚她的后脑勺给她撑腰,温声细语:“乖,这里有我,你去后坊认草药吧。”
目送海红珠进了后坊,尤明姜才转身,目光沉沉地扫过薛果,将他细细打量一番。
薛果突然咧嘴一笑。
他一直阴着脸尚没觉出什么,这一笑,嘴巴竟横贯了半张脸,几乎要扯到耳根子底下,两排白森森的牙全露了出来,看着怪瘆人的。
尤明姜:“……”
心知对方来者不善,但碍于药铺经营不愿伤和气,便淡淡说:“劳你费心。药铺掌眼老人不在,我实在没法贸然定夺……”.
这话不全是虚的。
海四爹确实不在家。他跟丁喜上了饿虎岗,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五天才能返程。
平日里验药议价,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打理。虽说他性子偏庸懦些,可这些年走南闯北,应付人情世故的本事却是顶厉害的。
薛果正是欺她不懂这些门道。
这一路上,薛果没少打听尤大夫的为人。
听说这是位称得上【恶土生灵芝】的小神医,他一来不服气,觉得对方怕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二来盘算着试试她的眼力。要知道,仁心、医术和识人辨物的眼力可不是一回事。
如果能冷不丁坑她一回,正好报了路小佳挥霍他八十万两结下的旧怨。
“不打紧,他不在,你说了算。”
薛果咧开嘴笑了,从车上搬进来一个鼓囊囊的麻袋,他解开麻绳,伸手在袋里翻搅一阵,掏出一把摊在掌心:“瞧瞧,这都是品相上好的北五味子,颜色鲜亮,粒粒饱满。”
关药里最知名的,除了人参、鹿茸,便是关龙胆,再就是这北五味子了。
随后,薛果清了清嗓子,信口报了个价儿,那数目一出口,的确不便宜。但比起别的进货渠道,这价格还是实惠的。
“不必了。”尤明姜淡淡一瞥,一点儿也不心动。她转过身,拿起一旁的湿抹布,细细擦拭起丁喜送来的那只斗柜。
薛果多半是把她当成了摆设。
这也难怪。
铃医这行当在世人眼里,总脱不开“招摇撞骗”四个字。他大约也觉得,这么个年轻姑娘,又能懂什么呢?
可她只一眼,就瞧出那五味子不对劲。
且不说薛果一抓起来,颗粒就粒粒松散,单是看成色就参差不齐,大的大、小的小,里头还混着不少黑紫的颗粒。
分明是掺了南五味和女贞子。
专坑外行人。
薛果见她神色,知道没瞒过去,反倒来了兴致:“再便宜些也不要?我可以把价钱再压低三成。你呢,转手就是满盆满钵的进项,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尤明姜冷冷说道:“缺德事,我做不来。”
薛果沉下了脸,厉声道:“放心,横竖吃不死人。”
尤明姜闻言,把抹布“啪”地猛摔在柜台上,她胸口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吃不死人?你说得轻巧!你当百姓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拿这些假货充数,他们钱打了水漂,病也耽误了,这跟亲手杀人有什么两样?!你赚这黑心钱,夜里睡得着觉么!”
“收起你的脏货,滚出我的视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否则这行当,你以后没机会再碰!”她眼神骤冷,隐隐透出杀气。
薛果被她骂得一愣,愣了会儿,却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药柜嗡嗡作响。
“好!骂得好!本大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挨这么痛快的骂!尤大夫,你这副慈悲心肠,我可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薛果话锋忽转,语气软了下来:“方才那些都是玩笑话,尤大夫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点心意,就当是赔罪了。”
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桌上。
在尤明姜狐疑又警惕的目光里,他解开层层包裹,最后露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锦盒里有一套金灿灿的首饰,光耀夺目:鸾凤飞鸣金帘梳、瓶莲鸳鸯金耳环、缠枝莲錾花金钗、金霞帔坠……
林林总总,做工考究,样样精致。
尤明姜:???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包袱裹得一层又一层,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暴雨梨花钉,结果……
居然是满满一盒子金饰?!
尤明姜定了定神,勉强冷静下来,直视着对方:“什么意思?”
薛果却答非所问:“这些送你好不好?”
“敢情天上能平白无故掉馅饼?”尤明姜抿嘴笑了笑,“这种碰瓷珠翠行的老套把戏,趁早收一收。我还没糊涂到当这个冤大头,慢走不送。”
“啧,干嘛把人想得这么不堪?”
薛果信手拈起那支缠枝莲錾花金钗,在掌心掂了掂。分量足足的,分明是纯金,他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格外中意聪慧贤淑的美人罢了。”
见他开始满嘴花花,尤明姜不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讥诮道:“巧了,我一向也只中意聪慧贤淑的美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薛果跟“聪慧贤淑的美人”,半点儿也不沾边。
尤明姜的意思很直白。
薛果听了非但不气,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鲜趣事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突然倾身向前,凑到近前低声说:“那你可知,我原本是打算将你绑走的?”
尤明姜心下警铃大作:“……”
薛果冷笑道:“那獠拐走了我的女人,我本想把他的心上人也【请】回去,才算扯平。可见着你之后,我改主意了。”
他明白,路小佳这回是真的栽了。
穴居者见过太阳,怎么可能还会甘心回到阴翳的洞穴里呢?
“……敢情是旁人惹了你,你不敢找人家算账,反倒跑到我这药铺来奓翅儿来了!”
尤明姜却不领情,当场冷下脸来,抬手往门外一指:“好走,不送!”
薛果被怼得没恼,双手一摊,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尤大夫,别绷着脸了。”
“谁说跟你没关系?瞧见没?这锦盒,可是有人特意托我给你送来的。”
“谁托你送的锦盒?”尤明姜追问道。
对方笑而不语。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你呢?你是谁?这个总是可以说的吧!”
“到蒙东来,你自会知道。”薛果放声大笑,手一扬就把草帽扣回头上。他哼着没谱的歌儿,大踏步往外走,“告辞!”
“等等!”尤明姜怔了怔,转瞬回过神,目光落在那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急忙扬声喊:“你的麻袋落下了!”
谁知,她越喊,薛果的马车跑得越快,竟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
尤明姜百般无奈,只好亲自去处理那袋假五味子,手一探进袋子,就觉得手感不对劲。
掀开袋口一看,大麻袋里竟还套着个小麻袋!小麻袋里装的虽是掺假的,可等她把小麻袋拎出来,底下竟全是品相上佳的北五味子。
她捏起几粒,轻轻掰开有点黏的果肉,里面藏着两粒肾形的种子。
确实是正宗的好东西。
尤明姜:“……疯疯癫癫的怪人。”
他的确是个怪人。
等等!方才他不是说,有个小兔崽子挥霍光了他的钱,还拐走了他的女人……
心下不由想起在开封府见过的悬赏令。
“他说的,莫非是……路小佳?那他岂不就是薛家庄那位薛大汉?”
真是路小佳托他来送锦盒的?
可他明明悬赏过路小佳,方才还说什么要拐走她报复路小佳,这事儿也太矛盾了吧?
他还说什么“到蒙东来就知道了”,难不成真要她亲自跑一趟蒙东?
还有路小佳,为什么要突然送重礼?
……奇怪。
尤明姜瞥了一眼锦盒里的金饰,心里总有些不安,渐渐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薛果:《错位人生之苦孩儿流浪记》男配,又称薛大汉,是薛家庄庄主薛斌的儿子,路小佳的好朋友,也是扬言被路小佳拐走女人和钱财的苦主。
[紫心]注意:[让我康康]薛果并未自报家门,明姜暂时不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发布悬赏令的苦主。
[好运莲莲]灵感来源①:“热汤须百沸者佳。若半沸者,饮之反伤元气,作胀”——《本草纲目》李时珍。
[好运莲莲]引用②:出自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诊候》。
[托腮]关于这个笸箩,我印象里它是用稀烂的纸浆糊的。小时候,[紫心]奶奶会把纸浆“piapia”地糊在铝盆底儿上,[托腮]等晒干后,再用熬好的糨糊把花花绿绿的纸给贴上去……[笑哭]可我上网搜出来的全是柳条编的笸箩,难道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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