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洗澡
止血、扎灸、敷药、包扎……
一番忙碌下来,待到院子里的人都安然躺下时,天色已近傍晚。风终于敢靠近地面,焦渴的土地畅饮着风里的潮气。
院墙塌了半边,尤明姜一个人坐在那儿乘凉。一把蒲扇,摇得扑簌簌的响。
虽说在乘凉,可傍晚的风也是热的。
尤明姜额上的汗就没干过,中衣被汗浸得发了馊,酸酸腻腻地贴在身上。
最难受的是脖颈那儿,被磨得红了一片,汗一渍,又刺又痒。这痒本来还能忍的,可一旦起了洗澡的念头,就好像从她的皮肉一直痒到了心里去,再也坐不安生了。
尤明姜实在忍不住了,转身对着院子里的人扬声说:“我去河边洗个澡,很快就回来!”
她倒不操心海四爹一行人的安危。
真正该提心吊胆的不是她,而是童百熊。他乐意把满院的老弱病残当筹码,那就当呗。
东方柏的病情还没痊愈,这里懂药理、能稳住东方柏病情的,只有她一个。更遑论,还有个【同气连枝蛊】悬在他的头顶呢,童百熊就算再急,也不敢拿自己和兄弟的性命来赌。
其实,童百熊自己也心知肚明:院里这些人都是尤大夫一路上捡来的,连半点血脉牵连都没有,他手里这堆所谓的“筹码”,究竟能不能真要挟到她,本就是桩没底的事。他又哪儿敢真对她动什么手脚?
至于那绊马索的主人,要是只会躲躲藏藏,就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好了!
尤明姜将竹编药篓往背上一搭,头也不回地往河边去了,药篓里装着干净衣裳、一块皂荚,还有一小罐染发膏,正好能洗个痛快。
脚步声渐渐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老槐树的树影底下,才慢慢探出来一个人影。
丁喜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她走走停停,一会儿弯腰掐几片叶子,一会儿蹲下身去挖草根。他也跟着慢下脚步,总隔着那么一截路,既不远,也不近.
丁喜是故意跟着她一起去河边的。
他的目标很明确。
自然就是尤明姜那只竹编药篓。
也就只有等她去下河洗澡了,那只从不离身的竹编药篓,才有可能不在她手边。
不过,他要的根本不是那只竹编药篓。
再神奇的宝贝,终究是件死物,哪儿比得上能治病救人的活大夫?
他心里明镜似的,先前绊马索那桩事,到底是得罪了她。既要求人相助,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他可不想像童百熊似的,跟她处得互相揣着心思试探。
暂且借那只竹编药篓来用一用,他自有法子,能让尤明姜肯坐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霞光是橘红的,河水是暖金的。
流水淙淙,岸边的垂柳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蔫蔫地耷拉着枝条,软软地垂向水面。
丁喜猫着腰躲在灌木丛里。
汗湿的衣衫贴在后背上,微风拂过,凉沁沁的,连白日积攒的暑气也散去了大半。
他屏住了呼吸,紧盯着河中央那块被芦苇半遮半掩着的浅滩。
滩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摞干净的换洗衣裳,那只小巧的竹编药篓,就静静搁在柳树底下。
河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丁喜一抬眼,望见尤明姜背对着他,双手正慢悠悠地拧着湿漉漉的头发,紧实的腰身在河中若隐若现。
丁喜只觉得“轰”的一声,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他暗暗叫了声“乖乖”,只敢猛地一扭身,后脑勺对着那边,整个人都僵了。心里暗骂自己一声:这下可真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丁喜脸上烧得厉害,耳垂滚烫,下意识抬手去按,却又猛地收回。
他视线无处可落,无意间落在了那只搁在柳树底下的竹编药篓上。
恰在此时,身后水声又响,似是尤明姜要转过身来……
他脑子一空,来不及细想,那根随身藏在袖中的绊马索已自行滑出,索圈“嗖”地破空而去,分毫不差套住了药篓。
手腕顺势往回一收,竹编药篓就轻飘飘落进掌心,乖顺得像只被驯服的雀儿。
他哪儿还敢多耽搁,转身就扎进灌木丛,脚步踉跄着发足狂奔。
丁喜压根顾不上身后是否有人追赶,直到一头撞进破庙,被马真伸手死死拽住,连珠炮似的追问为什么这般慌张,他才猛地回神,仿佛刚从一场混沌的梦里挣脱。
马真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丁喜却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只含糊地胡乱应了几声。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完全记不清这一路是怎么跑回来的了。
只记得傍晚的河边波光粼粼,蛙鸣连成一片,知了声声聒噪,还有他自己粗喘的闷响。
不一会儿,一道闷雷从天边*滚过,接着听见哗哗雨声由远及近,终于连成一片,将天地都裹进白茫茫的水汽里。
雨点密密敲在庙顶上,慌慌的,乱乱的,活像他擂鼓般的心跳。
丁喜垂下头,对着渐渐积起的水洼喃喃:“偷盗是不光彩的……”
雨势更猛了,哗哗倾泻而下,像是要替他洗去什么,又像是在一遍遍地追问:你到底在慌什么?
他宁愿自己当真只是偷了那个竹编药篓。
毕竟,偷盗的罪名,总比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来得踏实。
雨声滴滴答答,敲着他的心门,非要他把那个滚烫的秘密,好好守着,再好好记着.
雨一直没停。
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下着,下着。
直到次日黄昏,天还是阴雨绵绵。
石灰剥落的庙墙,裸露着里头发黑的青砖,苔藓在墙根儿疯长,绿得发腻。破庙的屋顶漏了几处,却还能遮雨,只是最当间儿漏得厉害,雨水浇在神案上那尊破神像的脸上。
地上倒还算干爽,大抵是工匠当初特意垫高了地基,这才让地面不易积水。
丁喜垂着眼,指腹一遍遍抚过那只【竹编药篓】。这宝贝到了他手里,不见半分神异,瞧着黑黢黢的,篾条倒被盘磨得光润,终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旧物件。
最耐人寻味的是尤明姜的态度。
这宝贝都丢了一整晚了,她竟也不心焦。
“这雨下了一整晚,没完没了。”马真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挪到火堆边。
方才那一阵高热大汗,几乎抽干了他的力气。这工夫烧虽退了,却只觉得浑身只剩一股由内而外的虚冷。
这正是疟疾间歇期最熬人的地方。
他饿瘫在火堆边上,伸手摸着瘪肚子,对着空荡荡的破庙龇牙咧嘴:“失算了。早知道这瘟天漏雨,龟孙才离开杏花村!”
“这鬼天气,别说野兔,连根鸟毛都没有。老子腿都迈不动了,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听出小马话里的怨气,丁喜不但不恼,反而伸手拍了拍那只【竹编药篓】,笑眯眯道:“小马,你知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宝贝?”
“宝贝?我看是破烂儿还差不多。”
马真昏昏沉沉地握着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溅起的火星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乱跳.
丁喜这人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
在吃食上,他是有鱼吃鱼,没鱼捞虾。
在前程上,他从来没存什么封侯拜将的心思,所以去做了强盗。
可偏偏连这强盗,他也做得不甚像样儿。
既无好衣衫,终年穿不上一身锦衣华袍;也无甚排场,浑不似那些绿林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无甚名号,比不得“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楚留香。
他整个就是一散财童子,钱花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花在了哪里。
他总在笑,仿佛天地间没什么值得皱眉头的事,可笑归笑,他心里却比谁都透亮。偶尔冒出个主意,连那些老江湖也要怔一怔,拍腿笑骂:“好你个丁喜,真他喵的是个天才!”.
马真的性子,和丁喜全然两样。他生来不会说软和话,一对拳头硬,脾气比拳头更硬。江湖上能让他低头的人不多,丁喜算一个,也只有丁喜治得了他那点火就着的倔脾气。
马真自然也是个强盗,却另有一套自己的规矩:第一,不与欺压良善者为伍;第二,不坐视无辜者遭难。
这两条规矩,是他立身的铁则。如果要教他破例,倒不如直接取他性命来得痛快.
丁喜瞧着马真心浮气躁的模样,忍俊不禁。他语气轻飘飘的,话却说得像根羽毛似的挠得人心发痒:“那你猜猜,我为什么非要带你出来不可?”
马真把树枝往火堆里一丢,溅起一蓬凌乱的火星,强打精神,没好气地说:“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
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心里不是没有怨的。大哥明明说好去劫镖行那帮狗腿子押送的红货,好请名医张简斋来治他和红杏花的病。谁知折腾半天,只带回个黑黢黢不起眼的小药篓。
哪怕是一袋干粮、一块牛肉、一壶烧酒呢?他们也不至于在这破庙里饿着肚子干熬。
可马真终究最听丁喜的话。
大哥的脑袋比他灵光得多。不然江湖上怎么人人都说他是“聪明的丁喜”?
大哥就是大哥,大哥让做什么,马真就做什么。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丁喜,从不迟疑。
“既然要治病,总得先让大夫见见病人,对不对?”丁喜继续逗他。
马真眼睛一亮,兴奋道:“大哥,你真请到张简斋了?”
丁喜却摇头:“不是他。”
马真神色黯了黯,又很快自己缓了过来,点头道:“是……张简斋也不是随便请得动的。有大夫就成。那位大夫……什么样?”要是个年迈走不动的老郎中,他们还得设法上门去。
不料,丁喜微微一笑:“我给你请的,是黑木崖堂长老的御用大夫。”
马真原本松松垮垮地坐着,一听这话,手里的树枝一抖,掉进了火堆。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激动得声音发颤:“平……平一指?”
江湖谁人不知“杀人名医”平一指?
听闻他医术绝顶,性子却怪,奉行“医一人,杀一人”的规矩,与日月神教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马真顿时惴惴不安:“那你……要怎么付他诊金?”
“这个宝贝药篓子就是诊金呀。”丁喜没去纠正马真的误会,只笑眯眯地晃了晃那只竹编药篓,里面装着尤明姜先前采来的草药,一晃动便沙沙作响。
“大哥,”马真仰起脸,忧心忡忡,“你是不是在外面摔着脑子了?还是被我传染了疟疾?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丁喜给他一记头捶,叹道:“净说些没影的话!我好端端的,倒是你,凡事多用脑袋想想。”马真虽是丁喜过命的兄弟,却从不肯多动脑筋、多看、多听。
马真揉了揉脑壳,哭丧着脸:“知道了知道了,不是我不想动,是它跟我作对,一遇上那些弯弯绕就转不动啊!”
丁喜被逗乐了,笑了笑,又正色道:“这篓子里还有药。你和红杏花想要什么药,这里就有什么药。你们的疟疾,很快就要好了。”
马真被他话里的笃定感染,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大哥,我信你。”
说完,他抻长脖子,左右望了望,疑惑道:“不过,平大夫到底什么时候来?”
“很快,你再等等。”丁喜说得信誓旦旦,脸上也一派十拿九稳的模样,心里却没底。
已经过了一整宿了,迟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难不成是他自己想岔了?
还是说,这个竹编药篓真的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药篓?
丁喜望着雨帘出神,心里直犯嘀咕:“她该不会……不来了吧?”.
破庙外,雨细密密的,草色青润润的。
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上身内搭杏白薄衫,外罩豆绿色半臂,下着藕荷色布裤,腰系姜黄色掩裙。她头梳双螺髻,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轻轻贴在颊边。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尤明姜本人。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竹编药篓被人偷了。
昨天傍晚刚一洗完澡,尤明姜就已经发现了这回事。不过,她那会儿头发上还抹着染膏,并没急着去追。
这染膏每用一次,颜色能保一年半载,她得按时补染,不然原生的深酒红渐变发色会渐渐暴露出来。这深酒红发色,在云雾谷不算什么,可在这儿,轻则被人当作从海外来的洋番,重则要被当作异兆妖物来看待。
后来回到院里,她实在倦得睁不开眼,见童百熊这个现成的高手正守着院子,索性踏实地睡了一觉。
谁知这雨下了整整一夜。
结果,一大清早起来,尤明姜一抬眼,只见黄浊色的稀泥汤从塌墙的缺口处汩汩地涌了进来,她阴阳怪气地数落了童百熊一通,又挨个把人都喊起来,领着大伙儿在院里排水,接着又劈柴、烧水、煮饭、喂骡子,然后给东方柏复了诊,为他熬了药……
一直忙到黄昏,这才猛然想起,哦,原来差点忘了,她的竹编药篓被偷了.
无怪乎尤明姜这么的气定神闲。
她自然有她的底气。
这个系统出品的【竹编药篓】,落到旁人手里,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篓子。
任谁捡了去,翻来找去,除了些沿路采的草药,也寻不着什么值钱物什。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念头,可都被【竹编药篓】的属性给劝退了:
【物品名称:竹编药篓】
【描述:相传曾是药王孙思邈的旧物,其空间容量为8立方米(长4米*宽1米*高2米),此药篓重量恒定为两斤,篓内物品能自动分类存放,且永不腐坏。】
【注1:该篓不可放置活物,不可放置人类的尸体。】
【注2:已绑定用户,不可解绑,不可交易,遗失后自动刷新。】.
所以,尤明姜并不急着找竹编药篓。
横竖过不了三五天,它自己就会回来。眼下虽有些不方便,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自打得了这份机缘,她就时时做好了可能会失去的准备。
这【竹编药篓】的系统空间,拢共只有8立方米。天地这般广阔,世间好物又何其多,怎么可能样样都占全呢?
她向来不贪多,不囤积。
老子说:“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尤明姜深以为然。
所以,她从不会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里,也不会因为有了系统,就荒废医术,更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
待人接物,亦复如是.
可惜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倒是不急,可作为出品方的系统却急了,电子音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哔哔作响。
尤明姜抬了抬手,轻轻将油纸伞往后倾了倾。目光扫过破庙,她果然看见系统用于指路的红色箭头,稳稳地指向了那里。
看来那只竹编药篓,就藏在这破庙里。
她挑了挑眉,施施然地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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