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玉汝于成(10)
维斯顿和舒长延一站一坐,隔着一段距离对视。
灯光下落地窗反射出维斯顿侧脸,单薄的唇,挺直的鼻梁,连眉心一点褶皱都清晰可见。
这人眼眶下投下的阴影不免使人留下刻薄的印象,与舒长延截然不同。
他双眼眯了一下,打量二人一眼,很快望向舒凝妙:“小宝宝,你春游也带着家长吗?”
舒凝妙在会客的茶台前拉开椅子坐下,拈起颗樱桃晃了晃,好整以暇道:“顺路啊。”
“这盘水果已经放两周了,你想吃就吃吧。”维斯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随手将终端放在一边,对舒长延点点头:“请,什么事?”
他纵然客气招待,也没有什么真的可以招待的,于是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舒长延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面上是同样客套的神情,没有坐下的意思。
三个人站在桌子前,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舒凝妙放下手里的樱桃:“难怪听说缺少维生素的人容易暴躁易怒。”
“运动过度也会影响大脑的认知控制。”维斯顿点了点镜架,似笑非笑:“你最近有向草履虫发展的趋势。”
舒长延对妹妹的态度毫不在意,哪怕对于一名学生来说这态度有些太不恭敬,但维斯顿也只是“前老师”而已。
“有关这次大选。”舒长延回答的声音非常平静,他确实不全是为了担心舒凝妙的交友状况而寸步不离跟上来:“科威娜有事与你商议。”
维斯顿余光瞥向她,语速变快了些:“我和你哥哥说正事,识相的小孩应该主动避开。”
舒凝妙抬手卷起,在耳边做了个听筒的手势:“你可以开屏蔽仪,是我主动想听的吗?”
舒长延拍了拍她肩,俩人起身走到窗前。
不远处,他们面前亮起一道若隐若现的蓝色光幕,将所有声音阻隔。
舒凝妙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点在维斯顿放在台面的终端上,细微的潘多拉从她指尖流过。
偷取的『黄金锁链』异能变更为『神经连接』。
办公室主人的终端和室内的智能主控显然互联互通。
在无数分流模块中,她找到屏蔽仪设置,把声音屏蔽的开关拨了回去,又若无其事地从终端上移开手。
蓝色光幕几不可见地频闪一瞬,迅速恢复原状,舒长延却似有所感,回头朝她望了一眼。
“如果科威娜想劝我支持主战派的候选人,可以不用再往下说了。”维斯顿靠在一边,率先开口:“我不可能主动去蹚任何一摊浑水。”
这些天他接见的说客比科尔努诺斯办公室门口几个月路过的人还要多。
他出身底层的励志人生、大起大落的平反故事被大肆宣扬,这样的风头在这段时间里极大提高了他在议会的重要性。
这就是舒凝妙想要的结果,他顺利替她拿到处理普罗米修斯的话语权,其他人对已经无法再成大事的组织也没有多少异议。
无论哪方派系都没法再将它扯出来当幌子,普罗米修斯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被争论的价值。
随后联合议会代表换届,如今两个候选人僵持,急需更显著的优势。
辉格党候选人森平主张大幅度提高关税,支持发展潘多拉产业来促进庇涅经济增长。
自由党候选人卢西科莱则是完完全全激进主战派,他曾任国家安全部副部长时积极推进庇涅与因妥里长达八年的战争,和军部现任部长科威娜简直相见恨晚。
站在哪边都会沾染上一身臊腥,这就是维斯顿讨厌联合议会的最大原因。
这种政治游戏里,无论怎么选都看不见令人宽慰的未来。
“这些话留到她面前说。”舒长延点开终端,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科威娜给他发过很多资料,他看过,但基本是漫不经心地略过去。
如果不是想看看舒凝妙口中的朋友,他对完成这种任务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我想你还有别的话?”维斯顿抬手,咖啡杯稳稳地悬浮在手心上方,又移动到桌面上,一滴未洒:“如果和那个坐在椅子上往咖啡里加糖的笨蛋有关,也不必继续说了。”
舒长延抬手按住墙壁上的按钮,重启屏蔽仪:“作为老师,与学生保持距离似乎是一种自觉。”
“庇涅的领养法规定监护人必须与被监护人之间相差四十岁以上,你多大?”维斯顿轻蔑一笑:“怎么会以监护人自居呢?”
“这不是‘监护’,而是希望你具备相应的道德。”舒长延温和而不容抗拒地回驳。
“很幽默,一个不受道德监管的战争武器在和我谈论道德。”
维斯顿顺手关掉屏蔽仪,迈出逐渐消散的蓝色光幕。
两人面色如常地走出来,舒长延俯身摸摸她脑袋:“我说完了,早点回去。”
舒凝妙坐在一旁,因为偷听看上去格外乖巧:“知道了。”
维斯顿盯着电梯门,直到关上,举起杯子轻抿咖啡,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一遍:“知道了。”
舒凝妙搅了搅自己手中的咖啡,不理睬他阴阳怪气:“你打算怎么把大选敷衍过去?”
这可不是选择站中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世上从来没有这种好事。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蠢得冒失。”维斯顿收起自己的终端:“不该听的东西别听,下次送你t去中央庭审的拘留所长长记性。”
“那也要有证据。”舒凝妙伸出一根手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镜片,一语双关:“小心被杀人灭口。”
维斯顿扶着被她戳歪的镜片,嘴角浮现轻描淡写的讽意:“一个热衷于和科威娜批量制造战争犯的小丑,一个恨不得把星球挖通的疯子,你喜欢哪个……哦,我忘了,为了你的好哥哥,你也应该选择卢西科莱。”
舒凝妙总觉得他怪声怪调,重音落在“好哥哥”这几个字上,模棱两可地回答:“你怎么不去竞选代表,我会选你的,记得把纳税人的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觉悟。”维斯顿怜悯地看过来:“虽然你连选举权都没有。”
庇涅规定,年满二十岁的公民才享有选举权利。
“好了,别废话,真感谢你带来一个大麻烦来浪费我的时间。”维斯顿勾勾手,从办公桌上飞过来一沓纸,落在他手上,他翻开两页,推到她面前。
白纸上印着数个缩小的表格,上面的曲线复杂重合,似乎是什么监测数据。
“研究中心近三年来对潘多拉未公开的波长监测数据。”他细瘦修长的指尖在表格间移动,专注地盯着纸上的数字:“可以看出,相当活跃,甚至可以称之为拥有生命的能源。”
“所以?”舒凝妙和他盯着同一块地方,纸上蚂蚁大小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像虫子一样在排队她脑袋里爬动,完全看不出其中深意。
“意味着潘多拉的能量已经活跃到可以诞生生命,这牵涉到很多子研究,比如这种拥有强活力的能源为什么无法再生,如何将潘多拉引入生命科学及医学领域利用……”
维斯顿抬眸:“但你需要的只是其中一点,潘多拉具有生命的活性,就可以用脉冲调节,使它可控。”
先前那颗从生命科学院院长手里偷走,钻进她体内的绛宫石,她到现在都只把它当作移动充电宝,既无法完全吸收,也不敢完全吸收,苏旎就是前车之鉴。
但如果能够安全地利用它,她的异能不仅会进化,还可以尝试去控制掌握弦的力量。
“我和阿尔西娅讨论过,机器的雏形已经完成了,基础功能没问题。”他起身绕过茶台,打开档案柜,头也不回,示意她去沙发上坐:“你体内那颗绛宫石,无论控制还是取出来,都会比现在稳妥。”
舒凝妙换到沙发上坐下:“真的能成功?”
“没有任何人能保证百分百成功。”维斯顿淡淡道:“脉冲是安全可控的,但人的身体不可控,你自己决定。”
她打开终端,点进游戏,对着完全黑下来的界面发了会儿呆。
“你不会借机电我吧?”舒凝妙狐疑。
“谢谢你提供的思路。”他冷笑。
维斯顿从档案柜里取出金属盒,里面放着一套类似医疗所里检测仪的装备,配有主机和腕带,以及几个电极贴片。
舒凝妙靠在沙发上,老实伸出手,让他绑紧腕带。
“你怎么会想到帮我做这个?”舒凝妙没主动要求过他,因为没想过维斯顿能解决这个问题。
至今为止,没人想过能用这种方式控制体内的潘多拉。
“闭眼,专心。”维斯顿冷漠地调试屏幕:“这台机器目前只能发出一定的信号,连接后需要你自己调整。”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睛睁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屏幕上的光照得他镜片反光刺眼,看不分明,但能清楚看见他轻皱的眉头。
维斯顿抬手摘下眼镜,又露出熟悉的、极为讽刺的笑容。
“我会帮你。”他面上维持着理智冷淡的模样:“你的投入,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舒凝妙闭上眼睛。
“别动。”维斯顿将贴片摁在她眉心间,无声深吸了口气,喑哑道:“启动了。”
片刻寂静后,她回答的声音带了点笑意:“不全是。”
他神情一点点僵住,说话的人呼吸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平缓下来。
酸麻刺痛从皮肤窜过,舒凝妙闭上双眼后,那心脏跳动和血液流过的清晰响声几乎大到覆盖外界的一切声音。
她能看见那块消失不见的细长白色绛宫石,悬浮着,随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
随着脉冲的频率,她能感觉到那块石头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淡,大量的潘多拉冲刷着她的身体,仿佛燃烧般熔化着她的骨骼,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地崩塌着。
仿佛冲破了什么阻碍,她并没有直接感受到体内充盈的力量,反而觉得自己渐渐消融在空气里。
风穿过她的骨缝,水在血肉中流动,她看见了很多东西,面前又空无一物,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急切地召唤她。
她能通过直觉感受到:成功了。
下一秒,她手指抽搐了一下,敏锐的直觉突然从平静中察觉到不妙的征兆,想要睁眼,黑暗已经先一步侵蚀了她的眼球。
深不见底的纯黑从眼皮上爬过,像液体一般完全覆盖住她的视野,怪异的香气如有实质,刺鼻、油腻、腐臭,只能让人联想到腐烂已久的骨肉,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和眩晕上头,舒凝妙几欲作呕。
她睁不开眼睛,痉挛地颤动,还能感觉到挣扎的手被人桎梏住。
维斯顿半跪在沙发边缘,怕她抓伤自己,按住她手腕,忍不住皱眉。
他喊了几声她名字,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谵妄幻觉之中。
维斯顿很少生出后悔的情绪,现在却觉得让她碰这东西是种错误。
保持现状或许会更好。
机器的电极片甚至已经在挣扎中脱落,她却依然陷在这种状态里,维斯顿知道这已经与机器无关,和上次一样,她陷入了潘多拉的影响漩涡——频率明明是可控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舒凝妙知道抓住她手的人是谁,但现实的触感在和眼前的虚幻重合。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僵冷的温度刺痛她神经。
“我亲爱的,别来无恙,我能感觉到,你离我更近了。”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从背后抓住她手腕,湿冷的触感黏在她皮肤上。
不是人能发出的频率,却有人的语调,她没有听过,却觉得熟悉。
“不过。”影子凑近看她:“你好像忘了些什么?”
“太可悲了。”影子时而出现在她的左边,时而出现在她的右边,声音又隐约从身后飘出:“……倾尽全知者和奠石之力,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舒凝妙蹙眉,发现自己终于能控制身体——只不过不是现实的身体,她挥开手臂,那道影子被她打散,又重新形成一道新的影子。
舒凝妙退回几步,发现他们身处无尽的黑暗里,脚下一面庞大的、如虚似幻的表盘。
她站在其中一根指针上。
幻听似的,耳边响起咔嚓、咔嚓的转动声。
影子站在另一根指针上,模糊的身形延伸出的“手”停在唇边,指针像疯了一般开始倒转,扫过她脚下,留下白色的残影。
“别怕。”影子满足地笑起来:“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第112章 玉汝于成(11)
熟悉的感觉再次向她涌来,周围的时间被转动的指针不断拉长,眼前的景象倏地倒退。
无形的力道将她往后拉扯。
那模糊的影子站在原地,离她越来越远,面前看不见的屏障却怎样也扯不开。
无法控制的……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令她恼火烦躁。
影子忽闪忽现,安静地看着她。
她对抗着沉重的束缚,一点点举起手,指针化作奔流的液体,从她指尖穿过,强势地吞噬她。
炽烈的不甘居然有一刻冲淡了这不能动弹的束缚感,让感觉逐渐回到四肢。
下一个瞬间,她一把从中挣脱,冲破眼前的阻碍,终于伸手狠狠拽住那道影子。
空间和时间在这里似乎都没有意义,一念之间,她甚至没有迈出几步,手就穿透了那道如烟似雾的人影。
舒凝妙已经有所察觉。
她也拥有控制现状的能力,只不过没有眼前这东西熟悉。
——这就是游戏系统所说的『弦』的力量。
能够操纵时间的存在。
维斯顿的机器是有用的,她成功吸收了绛宫石的潘多拉,才能摸到弦的概念。
只是她懵懂踏入,吸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
眼前这道影子拥有控制『弦』的能力,入侵了她的世界。
说明这个人才是完成故事逻辑链的最后一个空缺,真正的二周目玩家。
那个对过去、现在、未t来都一清二楚,和她一起重开的人。
她自始至终都清楚,那个人并不是阿契尼。
影子的轮廓被手穿过,舒凝妙粗暴地再次紧紧抓住那道即将消散的影子,因着那几乎可以称为酷烈的欲望,而真的禁锢住了手里的幻影。
“……是你。”在这一刻,她甚至说不出太多的词汇,眼中喜怒难辨:“在艾德文娜书房里的另一个人是你。”
她手中的影子飘忽不定,看上去明明没有实体,却在她手中留下恶心的黏腻触感。
“另一个人?”
那东西沉默许久,开口带着淡淡的笑意:“真可怜,一次死亡,那么重要吗——亲爱的,我只是想帮你,你有看清一切的欲望,却被一些迷障阻挡了。”
它说话太奇怪了,舒凝妙能听出它在刻意模仿游戏系统那莫名亲昵的语气,却绝不可能真是系统本身,她从它的话语里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柔软的顾虑。
她完全无视它的析辨诡辞,不受影响地往下说:“离开艾德文娜的办公室之后,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虽然已经永远都无法再得到真正的答案,但其实还能猜到几分,对吗?”
影子饶有兴味地嗯了一声,顺着她往下说:“什么问题?”
“艾德文娜留下的锁,打开的条件。”她定定地说道:“封存了三百多年无人能打开,阿契尼和现在的我却都能打开那道门,如果这是一个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条件——我猜这个条件只能是死而复生,可有一点不对……”
舒凝妙能肯定地说出这个条件,是因为猜到主人设下的条件必然包含自身潜意识的期许。
艾德文娜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已经是一种暗示。
解开『锁』的唯一条件,是一项绝对不可能被达成的条件。
但如果不含任何期待,就不会事无巨细地写下那一封信。
她认为不可能实现,却又隐隐希望能有一天被打开的那把锁,完全可能出于对死去挚友安全范围内的美好幻想。
没有什么祈愿,比“死而复生”更适合不甘离世的死者。
舒凝妙的眼睛里仿佛含着一簇火,要叫手里虚幻的影子烧成灰烬。
“——上一周目,我出现在艾德文娜办公室里时,分明还没有死过。”
阿契尼和她并不是同一时间出现的,所以在这之前,一定有另一个人给她开了门,诱导她进去。
面对能随意控制时间的对手,她才是真正的毫无还手之力。
对方举着裁判的口哨,可以自由地回溯、暂停、快进,只有这能解释阿契尼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她身后。
那个人必然是她所熟悉的人——她对陌生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因为这层推测,她偶尔一瞬间会冲破理性,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疑心。
影子伸出雾似的手臂,按在她手背上,黏腻湿滑的触感完全不似看起来那么飘忽虚幻。
它暗声低语:“是阿契尼亲手将刀捅进你胸口,你为什么还在为他开脱,就算当时有第三者见证了你的死亡,所受到的罪责难道应该比他更重吗?”
舒凝妙牢牢地看着它,眸子暗沉下来,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嫌恶。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空无一物的景色,却仿佛再次置身那场涌动的火海。
连绵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肤,暗红色的长发从她手臂流泻,低低的笑声萦绕在她耳边,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尖锐。
阿契尼虚幻的身影凑到她面前,发出飘飘忽忽的笑声:“啊,没错。”
暗红色的长发垂在她手背上,他脸上的笑容迷幻而空白:“是我……选择谁完成计划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回忆骤然破碎。
“假话。”舒凝妙抓住影子的手顿了顿,突然冷不丁地开口。
阿契尼答得太快太笃定,反而成了唯一的破绽。
“选择杀谁没有对他来说没有区别”这一句话,一定是谎言。
如果真的没有区别,他不会在动手时流泪。
从这一句谎言开始,她就已经没有再追问他的必要,因为谎言已经勾勒出另一个人真实的轮廓。
舒凝妙知道自己算不上尤为聪明的人,但她的记忆力还不错,第一次陷入过去的回忆时,失血带来的幻想热将滴落在她脖颈间的冰冷液体衬托得格外突兀、印象深刻。
这之后,她最后只问过阿契尼一句。
——锁链贯穿他的前一秒。
她低下头时,的确是带着全然不解开口:“你动手的那一刻,为什么要哭?”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那眼泪的含义。
就算阿契尼体内真有她的基因,她也不相信未曾谋面的两个人居然能从这稀薄的关系中突然衍生出强烈的感情。
这滴眼泪能验证谎言,对她来说,仅此而已。
如果人的命运是汪洋中不断漂泊的船,任何想掌控她的暴雨,她都要拼命扼杀在前夜。
所以同样能掌握时间的力量,只要能杀了这东西……哪怕被反噬……
她轻吸一口气,手指一点点收紧。
尽管游戏系统再三警告,舒凝妙心里还是隐隐浮现出危险的想法。
不——现在还不行。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弦的掌控远没有对方成熟,她能控制住面前的影子,除了愤怒的增幅之外,绝大部分是因为对方完全没有反抗。
“我会杀了你。”隐隐感受到身体的抽离,她双唇颤动,死死抓住那缕快从自己手中逸散的影子,像是要记住虚影上任何可以分辨的特征。
“无论你是什么东西……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杀了你。”
它说:“那太好了。”
从一片灰蒙蒙的影子里,她居然能感受到近乎平静的笑意。
滴答。
液体迸溅开的脆响,在这一片虚空中仿佛幻听-
滴答。
水滴顺着窗户上沿的边缘流下,随着风飘进病房里。
医疗所三楼。
309病房。
对开式的窗户被风吹得大开,病床桌板上的本子,纸张哗哗作响。
一只瘦弱单薄的手按在纸张上,笔尖划过,圈住纸上的单词『命运』,红色的水笔墨迹逐渐晕开流下,几乎要隐约覆盖住下一行紧挨的『珍珠』二字。
病房虚掩的大门被匆忙推开,护士小跑进来仓促关上窗户,连声道歉,后面跟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羽路礼节性地向她躬身问好:“要下雨了。”
金发女孩坐在病床上,沉默地朝窗外望去,看着天边蒙蒙的雨丝,沙沙扫过玻璃。
羽路放下手中的询问夹,作为庇涅机密的全知者询问记录,到现在也没有接入网络,还保持着手写笔录的传统。
虽然这些资料基本是语焉不详的空白,大多数时候阿尔西娅都以沉默无声应对这无端加诸的病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说话。
与上次询问不同的是,她床头的花瓶多了一束新鲜的黄色玫瑰。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舒凝妙的手笔,至少维斯顿不是这种人。
阿尔西娅盯着空中的雨看了许久,才回过头来,轻声说道:“它们好吵啊。”
羽路对这连小雨都算不上的声音毫无感觉,只是礼貌地看向她刚才长久注视的地方。
外面的雨只是偶尔滴答地打在窗户上,晶莹剔透的冰冷水珠,从玻璃上划过,留下道道水痕-
滴答。
一滴眼泪从舒凝妙面前坠落,跌入他们之间的虚空。
滴答、滴答。
熟悉的冰凉触感溅在她手背上。
影子抓住她的胳膊:“你会感谢我的。”
“——真相、缘由、结局,人们浑浑噩噩的一生,不就是在追寻这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东西吗!”
舒凝妙越发觉得这明显被混淆过的声音她在哪里听过。
可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她思考。
它带着她,周围的一切开始不断下坠,舒凝妙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她手里的影子像片轻薄的白纸,被轻微的力道撕碎。
仿佛舞台的幕布被扯开,她眼前的一切景象随着那破开的液体溅散,变成了沉重的黑暗,温热的鲜血从胸口涌出,又燥又冷。
手背上冰冰凉凉的眼泪在逐渐干涸,居然还有些湿润的感觉。
……好恶心的触感。
又来。
这场羞辱她的捅刀仪式到底要重复多少遍才能彻底结束。
眼睛已经模糊到只能看见桌子的颜色,周围还是很安静,有只手垫在她额角,任由她身体无力地倒在桌子上。
这段无人出声的沉寂持续了很长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胸口横隔的冰冷异物被缓缓抽出,听见阿契尼苍白的声音:“这样就可以了吗?”
周围安静得t可怕,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但少顷,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无声无息地被另一个人抬起,这只手比阿契尼垫在她额角的手要冰得多,比她这个死人还像死人。
“是啊。”
明明熟悉却刻意加以淆乱无法分辨的声音,赫然来自那道虚幻的影子。
他……到底是谁?!
“她的异能很特殊……尤其对你来说,从残缺的赝品成为真正的主人,你应该感到狂喜才对。”声音的主人轻轻‘嘘’了一声:“别露出这种表情。”
“她还没有死。”阿契尼仿佛寻求认同般开口。
“真可悲。”那声音又说道:“你的哀戚毫无意义,把她留在这里,庇涅的人也不会留给她活下去的机会,让她结束吧。”
阿契尼的声音间隔着巨大的沉默,时断时续:“你不是说,她会在潘多拉里和我们永生吗?”
“所有人的生命最后都会回到潘多拉。”那声音带着笑意:“不然几百年过去,庇涅地下的泉眼为何还如此充沛地喷涌,没有丝毫衰退的迹象。”
“她不一样。”阿契尼自言自语:“她和我们是同类。”
“她只是个比常人幸运的普通人,但没有那么幸运。”那人淡淡道:“异能对人来说,和‘幸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区别,没有弦,她就不是那个真正有资格改变世界的人。”
果然……阿契尼说的全是谎言。
她知道那个异能中包含着世界法则『弦』,真正能改变世界的人是谁。
是艾瑞吉。
那她现在为什么又会拥有弦的力量,是因为游戏系统的作用吗?
舒凝妙还以为阿契尼会象征性喊两句“你原来在骗我”,实际房间里只有长久麻木的沉默。
眼泪掉在她衣领上,和胸口濡湿的血一样重。
真想把他一拳打进墙里。
短暂的安静后,又是椅腿刺耳划过木地板的声音,站在她面前的那人拖出椅子,自顾自在桌前坐下,随意抽出桌面从档案散落出的纸,折成了什么东西,明明听上去平静的口吻,却带着强烈的厌恶:“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人,失去一切,卑微死去,才是人们喜欢的戏码吧?”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傲慢浅薄的空壳,表面看上去对大部分事情都事不关己,实际只是为了掩盖自以为是和刻薄冷漠而已,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价值?”
“松手吧。”声音的主人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她却并没有感觉到那目光切实地落在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罔顾意愿置换的代价就是生命。你手里的异能道具贯穿她身体时,她的□□实质已经死亡,等身体里的潘多拉完全消散,就是真正的死灭。”
“她死了。”那人的悄声低语仿佛深渊里的恶魔:“你杀了她。”
她能感觉到阿契尼的手在慢慢松开。
果然,阿契尼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空洞虚假,因为他真的一只一条空白的生命,所宣告的一切都是对这个人的“转述”。
“你认识她吗?你脑海里有任何有关她的记忆吗?”那人轻叹,将手覆在她脸上,挡住她的五官:“除了我告诉你的事,你们之间有任何交集吗?”
“没有。”阿契尼的呼吸渐渐变得艰难:“……但是我看到她,会觉得很难过。”
“爱是一种幻觉。”那人随手阖上她眼睛,声音很轻很轻,最后消失在房间里。
艾德文娜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又关上,重归于沉寂。
根据现有信息分析,舒凝妙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困在一具死尸里实在不好受、也不合理,她试着驱动所谓的弦想离开这里,但是没有反应。
等那人所说的“体内的潘多拉完全消散”,或许能离开这个梦,毕竟如果她彻底死透,没道理还有意识。
吸收的大量潘多拉无疑成功提升了她对『弦』那种冥冥之中无形的感应,她现在已经能很清楚分辨出身处的环境,与之前陷入过的回忆相同,这是正在被现在的时间线覆盖的“过去”。
这么说,舒长延那个吻也是真的。
她想抬起手,但连手指都移动不了一点,如果现在拍一张照,大概就是游戏里她死亡结局的CG吧。
如果舒长延偷亲她时她的意识还没消散,那她现在只希望他快点来亲,早点解脱。
她根本不想受困于这无谓的痛苦中苦思冥想悟出点什么道理,对那人的恶毒评判也毫无波澜,但周围死寂,如今连心跳声也没有,如果不想些什么,可能比一具尸体更难熬。
舒凝妙难得开始思考舒长延为什么会第一个发现她。
但还没细想消磨够时间,答案就已经浮现在她脑海里了。
和那个任务……大概是同样的理由。
好在她在他动手之前就没呼吸了,舒长延真该给她烧点钱的。
在这样的地方她感受不到时间,像是睡了很长时间的一觉,她再次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时,这个人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凝视她许久,一动也不动,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绝望的死寂愈加沉重,缄默恰似决堤最后的防线,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舒凝妙靠在他怀里,感觉自己体温越发冰冷,几乎连最后一点活人的气息都要失去,心里忍不住轻叹。
这个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吻的轻触,她能感觉到其中没有包含任何情欲,有时候真的想不到舒长延在思考些什么。
舒长延也不说话,他身体的温度倒是源源不断传过来,她已经快尸僵了。
他拿着柔软的方巾,一点点擦干净她皮肤上沾的血和灰,将她发梢用指尖拨顺。
半晌,舒长延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连名带姓。
舒凝妙忽然生出种极为不妙的感觉。
目前为止,这感觉还没有出过错——
作者有话说:50w字了!!!!发个红包吧,抽奖也开了,谢谢大家呜呜呜[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第113章 玉汝于成(12)
舒长延一声嘶哑的轻唤,让她在寂静中已经昏沉的思绪骤然提起,舒凝妙神经抽搐一下,突然觉得非常不安。
世界在他的怀抱中安静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与她隔得那么远。
她的回忆应该已经到此结束了,为什么还一直停留在这黑暗之中?
良久、良久,舒长延抱紧了她,和平常一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低头吻在她额头上,微微下移,额头顶着她的额头,梦呓般轻轻唤了她一声妹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心。
她觉得舒长延不对劲,正常人面对死人应该是这种反应吗?
紧绷到痉挛的手臂按着她的后颈,男人弯下腰,将她的身体小心地抱起来。
舒凝妙顺着力道靠在他胸前,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紧得好像要把她骨骼捏碎,他像抱着一捧沙子,抱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舒凝妙才感觉到他迈开步伐。
看不见也动不了,连他怀抱也平稳得像窝在沙发里,她只能通过周遭细微的声响猜测可能发生的动作。
年久失修的办公室大门再次开合。
舒凝妙愕然,他就打算这么抱着她尸体出去,不会被庇涅的人打成筛子吧?
事实证明她太小看他,男人换成单手揽她,另一只手提起剑,一路走过,畅行无阻,像走在无人的街区。
她没有听到任何其他人的声音。
按照常理,庇涅不可能不派人监视,根据游戏系统之前给她提供的“剧情”来看,这一天也不是休息日。
耳畔沉闷的死寂,更显得周围压抑诡谲,一切都朝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
突兀的安静维持了很久,直到热风掠过她耳边,从她发丝穿过,舒长延修长的手自然扣在她腰间。
轰隆。
火星中迸溅出碎石,冒起簇细小白烟,男人的手在她脸庞拂过,轻描淡写地挥开碎屑。
随着体温的流逝,她皮肤的触感也变得尤为迟钝,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过了半晌,舒凝妙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子弹。
令人窒息的枪药味、潮湿的烟雾萦绕在她垂下的手指边缘,被舒长延捂住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直升机盘旋的嗡嗡声,几乎盖过枪弹声。
刺啦的电流声在黑夜中迅速流窜,周围还有别的异能者,模模糊糊的声音混着大量血腥的浓郁气味:“……他疯了,别让他走。”
那些漫天呼啸的子弹,声势浩大的异能,t和几乎疯狂的喊叫,断断续续地钻进她耳朵里,舒凝妙只明白一件事——舒长延当着所有人的面叛变了。
她想睁开眼看一下,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一具尸体。
如果她还有救,此时或许会欣喜,可她的□□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因为那未散的潘多拉还留有的意识很快就会散去,他就算带她走,也不得不继续面对她的死亡。
舒凝妙心下茫然。
为了已经死去的人背叛国家,听上去荒谬可笑,而更离奇的是,他居然真的从全世界的靶心中脱身,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他带走她,却并不打算将她埋葬,她不知道舒长延走了多远,走去哪里——因为已经无处可去。
舒凝妙以理智思考,哪怕躲过这一劫,在国家的围剿也难以生存,为了一个已经不可能活过来的人,值得吗?
她透过薄薄的眼皮窥见点光亮,似是有温热滴在她脸上,心中隐隐有些酸涩,仿佛有口气憋闷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原本等待着离开这场梦境的她,此时已经意识到事情不会轻易结束。
自始至终,除了喊她的名字,舒长延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她能听到的只有他喘息的声音,带血的指尖不停地擦拭她脸颊。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已经甩开了跟上来的人,沉默地走进某个封闭的地方。
自动金属阀门被咔嚓撬开,精心调节过的温度和外部有天壤之别,她几乎能第一时间判断出身处室内,这又是哪里?
舒长延没有任何置业欲,没买过房产,没有家,离开军部,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她买的房子,可此时那栋房子一定在监视区。
思忖着,她感觉身体陷入一片柔软,垂下的手似乎碰到了一张纸的边缘。
脚边也有纸悠悠飘下的触感。
是扔在沙发上的报告。
画面从她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这布局,分明是她刚去过不久……行使者的休息室。
他到底想干什么?
“对不起。”
舒长延坐下,轻轻握着她发冷的十指,半边脸偎在她手心,将温度传给她,盯着她看了很久,才低声开口。
他低头,灼热的气流拂过她耳廓,语气一如往常般清润:“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好不好?”
去哪,舒凝妙愕然想,她现在可能要去土里了。
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冷淡道:“你是不是疯了?”
昭熟悉而具有特点的声音冲过来,突然抬高,伸手靠近沙发上紧闭双眼的少女鼻端,在碰到之前被人稳稳拔开。
两人的视线交错,那双蓝色的空净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昭踉跄后退一步。
昭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他真是看傻眼了:“……疯了、真是疯了——你有病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叛变,现在还敢来找我。”
舒长延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盖住礼服的血迹,手指悬在唇边,微微摇头:“我需要你的异能『性质』,给予她身体『静止』的性质。”
昭冷冷道:“如果我不愿意呢,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
舒长延没有说话,指尖落在她微微拨乱的鬓角。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异能回来的。”昭提高声音:“你以为我体内的潘多拉没有限制吗,如果我让她的尸体静止——就为了保存一具尸体,我近一年都不可能再有余力出任务!”
“她没死。”
头顶的灯光剪影出他淡静的影子,没有表情,只有注视着那毫无生气的洁白脸孔的瞬间,眼睛才是明亮的。
“你能不能清醒点。”昭站在原地,像是看着一个真正的疯子般久久看着他:“就算留着她的尸体又能怎么样?你要带着她去哪里,回新地躲躲藏藏,和一具尸体活在一起一辈子?”
“她死了,你别这么变态行吗!”
“我能感觉到,她还在。”舒长延抬眸,瞳孔是很淡的蓝色,透着疏离黯淡的光。
昭崩溃地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抓住自己的头发:“你已经疯了,神经病,知道吗?有病当然能感觉到,你看不见她身上的潘多拉正在溢出吗,只有死人的潘多拉才会流逝……还剩一丁点了,这一丁点流逝预兆着她的‘存在’已经快彻底消失了!”
昭停顿片刻。
“……我忘了。”他放下手,沉默很久才开口:“像你这样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到潘多拉。”
舒长延垂下手,轻轻覆在她耳朵上,似乎不想让她听见。
自动金属门因为舒长延暴力的打开方式而失灵,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滴滴”声,细碎的凉风卷进来,扫过脸颊,舒凝妙觉得有点冷。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当行使者,明明连个异能都没有,不是来找死的吗?”昭勉强勾了勾唇角。
舒长延站在她面前,握住剑柄,无声将剑身钉入他身侧。
半晌,昭苦笑一声抬手,又停在半空悬住:“前军部部长孙宇呈为了保住你的基因资料费了不少心思,我本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他虽然被那教会的香熏晕了脑子,嗅觉依旧敏锐,你是否觉醒无关紧要,武器只要能伤人就足够了,对吗?”
“行,在这里和你打,我没有把握。”
他合上眼又睁开,下定决心似的将手悬在少女苍白的面孔上方,镶嵌满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散发出潘多拉的光晕:“我会向上面报告我是出于保命才无奈屈从,希望我的命比你值钱些,接下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光华笼盖住她的身体,长久地凝住从她身上流动的时间。
从此之后,这具尸体会永远停留在此刻,永远不会变化,身体里最后一丁点潘多拉也被时间冻结,即便昭认为这是无用功,但一个实力强大的疯子想玩过家家,其他人除了听话还有什么办法?
“从孟丹回来之后,我曾以为只有你和我是一类人。”昭嘴翕动着,唇齿间混着鲜红的血,完全地静止人体,哪怕是一具尸体也远超极限,力竭的疼痛蹿上来,说话时内脏都在震颤:“不会犹豫的人。”
他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以为我们放弃那么多,失去那么多,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庇涅有十几亿的公民,无论他们过着多么琐碎平凡的生活,至少我守护了他们从天空下醒来的权利,可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对你来说,除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你不是异能者,也不是人类,只是个纯粹的怪物。”
昭注视着安静的少女,长久地叹了口气。
舒长延将手搭在剑柄上,缓缓转动剑身。
沉重钝拙的大剑发出沉闷的响声,比起武器更像一块压在他身上的石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武器并不好用,真正的武器不是剑,而是握住剑的主人。
光洁的剑身上排列着一道微凹的铭文,昭垂下眼,凝视着剑身上凝成一线的血,从铭文的凹槽中滴落。
“CUSTODIA(守护)。”
舒长延轻声念出剑身上古庇涅语的铭文:“这柄剑名为处刑人之剑,是最初一代行使者的武器,那个人死后,当时的议会投票决定将它保存在联合大厦最高的悬梁处,老师叛变后唯独带走了它,死前又将它交给了我。”
“离开新地之前,我一直憧憬着庇涅的模样。”他侧过脸,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浅淡笑意不达眼底:“后来我站在这里,发现并无区别。”
来到舒家之前,他还有一个父母取的小名,自古庇涅语翻译,意为英雄,这单薄的含义比起名字更像编号的前缀。
进入军部后,老师赞叹他是天生的武器,独具作为剑的漠然,与人羁绊寥寥。
他是没有异能,与潘多拉绝缘,被刻意制造出的“凡胎”。
在命运浩然的阴影下,他抬起头窥见些许轨迹,也只有平静的孤独。
少年青涩被现实摧枯拉朽般抹去,他年少时所有的困惑、怜爱与恋慕都献给了鲜活的,站在那里的,无拘无束的她。
她只要在那里,他就会爱她。
“比起守护庇涅……我想守护更具体的东西。”莫名的巨大的哀伤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出来,舒长延无声仰头,疲惫的罅隙不断膨胀,裹挟着他往下坠:“为什么要成为行使者——我贫瘠的梦想归她所有,那个雪夜,我决定成为强大的、令她骄傲t的哥哥,她的英雄。”
舒长延缓缓拔出剑身,松开手,任由手中剑沉重砸在地上,转身离开,他没有带走任何武器,双手抱起她的身体。
“你说得对。”他唇角向上弯起,声音如微风般柔和:“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她,举起剑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经过漫长的冷风吹拂,温暖终于开始重新发酵。
她的死和舒长延一起消失在庇涅的太阳下,曾经的行使者带着她逃亡了很久,或许是庇涅也觉得为此损失大量人手而不值,或许是觉得他已经随着她一起死了,前来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少。
舒长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车,成为庇涅重点通缉对象的一段时间,他驶向庇涅以西,国界外是一片战争遗留的无人区,荒蛮到一无所有的干涸土地曾经有人居住,因为反抗战争造成的大规模异能破坏,这里曾经的住户都退居到了更北的一小片区域,看周边大国的脸色过活。
无垠的土地线条起伏、一览无余,看不见起始,仿佛一头连着过去,另一头连着未来。
步行时,舒长延像小时候一般背着她,她手上拴着一条红绳,和他的左手系在一起。
走过遍布伤痕的土地,夜晚的银河贯穿长空,璀璨星光将地面照成一道浅银的脉流,残酷而宏大。
托昭的福,他帮她静止时,虽然把她困在其中,但一瞬间大量涌入的潘多拉给了她反应的可能,她现在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东西,比板正的尸体强一些。
那一抹璀璨的光辉落在眼里,她还是想不通舒长延在想什么。
逃亡的几个月他很少睡觉,但还是会停下,偶尔看看她安静阖眼的睡颜,只是无法注视太长时间。
他的听力太敏锐,随着时间的延长,他能听到很多杂音,却唯独听不见她的心跳声,她脉络跳动的声音。
哪怕一具尸体,也有生命腐朽的声音,她静止的生命却是完全阒寂,无法感受的。
庇涅逐渐放弃后,他带着她重新回到庇涅,住在新地的旧楼中。
虽然环境又破又烂,叶子上都沾着黑色的污垢,天空中不知为何如同中毒般漂浮着不同颜色的云彩,落脚的地方却被他收拾得新而干净,并不匮缺,舒长延总有办法。
舒长延为什么明明能离开庇涅,却要冒着风险回到这里,大概还是为了她。
设身处地,如果换作是她,也会想方设法弄清楚。
新地的存在虽然被庇涅主都居民诟病已久,只有真正用到无须验证身份的便利,才会明白好处。
舒长延买了一辆轮椅,像照料活人一般照顾她,即便她的身体已经静止,他还是会帮她仔细地梳头、洗脸、清洗衣服,推着她晒太阳。
最让舒凝妙感觉他已经疯了的一点,是他居然还要定时定点让她去床上睡觉。
她几乎看不到他休憩的模样,偶尔半夜也能听到叮呤当啷的声音,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她从模糊的视野里,望见他坐在轮椅面前,平静地拧好滑脱的螺丝。
发了很久的呆,他又拿起水笔,在轮椅上画了个丑丑的微笑小狗。
舒凝妙收回视线,无声阖上眼睛。
隔着温暖的被子,舒长延靠过来,轻轻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腕凸起的骨节,触息温热:“这是我从前住的房子,那时觉得逼仄,现在却不觉得小了。”
不可能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径直望向窗外:“我从窗户那儿跳下去,每晚都去地笼……一种表演,偶尔会有庇涅主都的贵人来看这种下等人互相撕咬的表演,表现好的人可能会被挑中,有机会离开这里。”
他冷淡地解释着赌货的含义,仿佛在谈论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事情,继续往下说才染上点笑意:“被带回舒家之后,你的母亲把我领到你面前,告诉我,这是妹妹。”
对于舒父来说,这就是份一时兴起的投资,但母亲确实感情充沛,柔软敏感,没有什么坏心。
“你站在母亲身后看我,好像穿着一朵花苞似的裙子,很圆……瞪着我,眼睛也很圆,像个雪花球。”他和她脸对着脸,声音低下来,仿佛呓语:“我记得你喊我哥哥那天,让我替你吃掉你不喜欢的那盘倒了枫糖浆的甜点,我答应了。”
舒长延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小指勾住她小指轻轻晃了晃:“妹妹,我是哥哥。”
舒凝妙默然,熟悉的酸涩再次膨胀,直到喉咙都弥漫起淡淡的铁锈味,才倏地回过神来。
哪怕是被黯淡的新地,也有一点点贯穿而过的光亮,柔和的月光如同洇过水的纸,悲哀地落在她身上。
他合衣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呼吸平缓,拉着她的手不放,似乎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因为太纯爱了所以看起来变态
“哥哥”这个身份,对于舒长延来说就是维系两人关系唯一的锁链,因为哥的箭头比较多,必须牢牢抓住这根锁链才不会溺水,所以,他不安的时候才会自称哥哥。
第114章 质伛影曲(1)
交织在一起的双手仿佛成了她还活着的某种证明。
她的意识隔着静止的肉身,盯着他轻轻颤抖的睫毛,黯淡的光线反倒显得他眉骨愈加深邃,不笑的时候,冷淡得令人心惊。
舒凝妙轻轻地叹了口气。
舒长延在做什么她不清楚,毕竟这人虽然把她当成活人,也将毛病继承下来,除了好话,别的一概不倾诉。
从她死亡后,这世界大概过了一年还是两年,她现在视角受限,也无从分辨时间。
这时候,她又开始想起之前怀疑过的种种疑点,《秘密之爱》这个游戏的剧情流程图里显示,她是在五章死亡的,然而五章之后,还有十几个章节的剧情。
她死后,这段空白的剧情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重置的契机是什么?
无论怎么质问,游戏给她的答案都是语焉不详的——『不要执着于回头看』。
舒凝妙皱眉,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她真正的身体怎么样了,如果也变成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不会被维斯顿那家伙弄去解剖吧。
……没事,他应该还没那么傻。
再者,虽然『静止』的状态困住了她,但她也在身体里慢慢掌握控制这个世界的方法。
比起一开始完全受囿于身体,连眼睛都已经睁不开的样子,她现在虽然还无法逃脱,却已经可以像灵魂出窍一般稍微控制自己的视野。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应该能反过来控制这场非自愿的“回忆”了。
她只是需要时间学习,绝对——绝对不会永远受制于那个影子人。
晨光透过雾蒙蒙的窗子,逐渐使得屋内亮起来。
新地的夜本来就很短,打砸的声音经常响到凌晨,如今天色还早,各种嘈杂喧嚣的声音又像浪潮一般涌于街头,兼具大都市夜晚的放纵不羁和清晨劳动者平庸的活泼。
这种地方有人找上门来,是舒凝妙没想到的。
如果是全副武装的庇涅军队找上门,她还不算意外,可隔着门板,她能从脚步声听出来门外只有一个人。
体重稍轻,身量不高。
舒长延还坐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给她涂乳霜,对外头的动静置若罔闻,光随着推开的门缝斜斜照在地板上,他抬起头,露出稍显冷淡的面容。
门口立着一个身披黑红色斗篷的身影,和她通过脚步猜测的差不多,个子不太高,论身形还有几分眼熟。
舒凝妙将视线飘过去时,一把眼熟的水果刀不知何时已经没入来人身后墙体半尺,刀柄轻轻摇晃。
刀锋离那人肩膀只有毫厘之差,无声摆出屋主厌倦的态度。
舒长延将她手放好,平静道:“我对你们的过家家没兴趣。”
他显然清楚这人的身份,但不在乎这人是谁,也不在乎对方想做什么。
那人手颤了颤,缓慢掀开斗篷,斗篷的细软绒毛跟着微微颤动,露出粉棕色的长卷发,和一张点缀着淡色雀斑的脸。
“请听我说完。”
这样的艾瑞吉,看上去成熟了一些,尽管声线颤抖,她说话也还算清楚:“在庇涅的问题上,我们目标是一致的……”
艾瑞吉穿着普罗米修斯标志性的斗篷,却孤身一人。
舒凝妙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她还以为这个时间线艾瑞吉和苏旎打出了HtE结局,没想到最后果然还是这样。
无论如何,艾瑞吉内心对现状的不满,就注定她要与庇涅站到对立面。
舒长延眼角眉梢纹丝不动,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滚出去。”
“交易!”艾瑞吉急匆匆抬高声音:“我们只想和你做个交易,你既然在打听全知者的下落,和谁做交易都是一样的吧?只要你帮我们杀一个人,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全知者所在的位置,议会今年已经用正式决议更换了全知者的疗养地点十一次,绝对是在防着你——这点你也清楚吧。”
“我真的知道全知者的去向。”她急于证明似的,在斗篷中摸索:“她说看到这个你就会相信。”
摸了半天,艾瑞吉从斗篷里摸出了一支奄巴巴的黄色干花,花瓣挂在枝条上,要掉不掉的样子,她窘迫地找补,目光随着越来越低的声音滑到轮椅上安静的面容上:“……这朵花,是舒凝妙两年前送给她的。”
舒凝妙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在艾瑞吉口中,再次听到『全知者』这个词,但她还记得这朵已经干枯的黄色玫瑰被她送给了谁。
阿尔西娅就是那个羽路口中的『全知者』,也难怪艾瑞吉能找到这里,原来是经过阿尔西娅的授意。
干花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少女的袖口。
艾瑞吉从进门开始,就一直避免和轮椅上仿若睡着的少女对上眼神,视线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落在她脸上。
舒凝妙双眼轻合,脸色苍白却尚有血色,仿佛只是囿于漫长的梦境,下一秒就会睁眼。
哪怕艾瑞吉还在为眼前这人留住尸身,至今不肯放死人解脱的行为而犯怵,此刻也不禁觉得,无论是谁,看到这样活生生的家人,也说不出放弃二字。
舒长延起身,手支在椅背边缘:“你们想杀谁?”
艾瑞吉惊喜地抬眸,被男人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立住顿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卢西科莱,现任议会代表,有行使者贴身保护,但前一代行使者都已经死了,这些人不是你的对手!”
舒长延脸上那淡然的神色丝毫未变,目光向窗外远眺,似有几分笑意:“杀了他,然后呢。”
艾瑞吉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刚离开孤儿院的孩子,她从整天为校园里的霸凌而整天烦恼,对不该生出好感的人生出好感,再到从苏旎手下断臂求生,阿契尼死亡,普罗米修斯解散。
她做过很多错事,思想幼稚不够成熟,但逐渐开始明白,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最后,她一个人开始重新作为普罗米修斯成员活动,逐渐召集起一些拥有相同志向的队友。
舒凝妙的死像是打开魔盒的钥匙,她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平静的校园生活,没想到是庇涅和因妥里的开战宣告。
以多名行使者牺牲为代价,因妥里灭国。
随之而来的,是因妥里异能者对庇涅的惨烈无差别报复,从因妥里流亡到世界各地的异能者重创了这个星球,还带来了巨大的后遗症。
异能者显露出的危害让每个国家的反异能暴动甚嚣尘上,异能者、普通人,没有一个人好过,真正过得好的,只有那些出入都有无数警卫的上层人。
说到底,找再多借口,这一切都是为了占有潘多拉,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毫无正义可言。
一切纷乱从庇涅而起,艾瑞吉想,一切也该从庇涅结束。
如果是两年前,她或许听不懂舒长延平淡语气中的意思。
“你是觉得我天真吗?”艾瑞吉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我知道这个星球已经没有人能离开潘多拉。我阻止不了继续开采潘多拉,但如果卢西科莱被刺杀,代表换个人坐,至少主战派势力会被重新洗牌,我已经……已经不想看到有人再为了潘多拉而死了。”
舒长延了然:“随便你。”
艾瑞吉看见他的眼睛,微微一怔,顿觉自己心里的想法已经被对方一眼洞穿。
那样的神态,没有半点朦胧颓废的感觉,泾渭分明、亮如星辰,绝不是除舒凝妙外对一切都蒙昧的眼神,反而对所有世态都清晰至极。
阿尔西娅小姐告诉她,这个人曾经是行使者,是对庇涅最熟悉的人之一。
他并不是不清楚,反而是太清楚了,一个已经看清真相的人,既不乐观,也不悲观,只是无谓。
舒长延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无悲无喜地看着她:“作为传话的小费,我会杀了卢西科莱,你可以走了。”
艾瑞吉从男人强势的压迫感下松了一口。
她本想转身,瞥过舒凝妙的脸时,不知为何,又鼓起勇气,向前迈了几步,忍不住蹲下来,倾身去看轮椅上的少女。
凑近一看,舒凝妙和她记忆中没有任何变化。
在这个陡变动荡的世界里,舒凝妙似乎是唯一完好不变留在她心里的回忆,不知为何,艾瑞吉嘴角颤动,突然很想笑。
凉意从眉心扩散,泛起一丝痛楚,她抬眸往上看。
身量高挑的男人站在轮椅的阴影中,眼睛微垂着,透蓝的瞳孔中映着淡淡阴影,手指间夹的笔抵在她额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捅穿她脑袋。
艾瑞吉闭上眼睛,双手握紧。
回忆如同阴影,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其实那一天……两年前那一天,我在学校里看见她了。”
“对不起。”她紧闭双眼:“后来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我也觉得应该没有关系,就没有和别人说。”
她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对那人尚且抱有一点朦胧的好感,她在得知舒凝妙死讯时,存了侥幸,没有人主动询问,便刻意地遗忘了,然而真正看见舒凝妙时,她那点侥幸竟一瞬间化作了巨大的、不知名的悲伤。
“那天,我看见时毓和她一起去了准提塔。”
科尔努诺斯的准提塔,她死去的地方-
趁着雨天无形的遮掩,舒长延带着她潜入了艾瑞吉留下的地址,这个疗养院设备很新,舒凝妙猜测是专门为阿尔西娅这个全知者建设的。
守备的警卫悄无声息倒在他脚下,舒长延在逆光下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愈拉愈长。
她看着他浅浅覆在眼睑上的睫毛,末端沾着透明的雨珠,即便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不是艾瑞吉的坦白,她还不知道时毓在这个时间线已经失踪了——如果时毓没消失,舒长延现在绝对不会先来找阿尔西娅。
唯一入住的病房里,监控已经被提前关闭,除了病人外没有任何人。
躺在病床上的金发女孩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有床头的监护设备还在发出声音。
舒长延三两步走到床头,雨水顺着湿透的鬓发流下,被他用保温毯抱在怀里的少女却没沾湿一点。
他淡淡道:“我不认为这堂吉诃德式的行动能改变庇涅任何计划。”
虽然最后他还是如许诺般结束了卢西科莱的生命。
病床上的女孩合着眼,开口道:“如果不帮她,她怎么会冒着风险去找你?”
阿尔西娅应该是舒凝妙所见变化最大的人,或许是因为两年前她也不像十五岁的模样,和小孩一般瘦弱,于是两年间,她仿佛脱胎换骨般,从小孩迅速长成了少女。
砂金长发的女孩偏过头,哀愁地看向窗外的雨:“……它们很吵。”
看了一会儿雨,阿尔西娅撑起身体,望向他紧紧拥抱的少女,轻声开口:“让她离开吧,我能听到,她很难受。”
舒长延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你能听见她说话。”
“妙妙已经不在了,我能听到的是弦的声音。”阿尔西娅把手放在耳边:“从出生起,我就能听到很多很多东西,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有关过去的、有关未来的。”
阿尔西娅偏过头来,澄澈的目光望过来:“我让艾瑞吉给你传话,是想告诉你,放过她吧。”
他扶着舒凝妙在陪床靠椅上坐下,半跪在她面前,拂开她颊边的黑发:“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找你的。”
“没关系,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的事。”阿尔西娅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二十多年前,恰逢t国立研究中心潘多拉研究迎来重大突破时,当时的研究中心院长毁掉了所有资料,和丈夫一起叛出庇涅。”
“他们是我的父母。”
舒长延起身,不疾不徐地开口:“在研究中,他们发现潘多拉、曼拉病、异能,像同一株花上不同的叶子,不能分开、无法摆脱,然而在北方极地开采出的晶石,却是和潘多拉宛如正负极一般存在的物质,是这世界上唯一能隔绝潘多拉的东西。”
“因为曼拉病而对异能和潘多拉感到恐慌的他们,随即对着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产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
舒凝妙的瞳孔在他平淡的声音中逐渐瑟缩。
“两个强大的异能者,生下来的孩子大概率也会是异能者,但把那孩子的基因改造,和活性晶体融合。”舒长延不含任何情绪地开口:“说不定能制造出一个永远不会觉醒异能的,完全属于人的‘英雄’。”
“不用你说。”舒长延淡淡道:“我从始至终,什么都清楚。”
“你不该自私地困住她。”阿尔西娅闭上眼,似乎在听着什么别的东西说话,半晌才说道:“所有的灵魂死后都应该回归潘多拉,她化作弦,我才能感受她的样子。”
“她应该活着。”舒长延垂下目光,恍若未闻,望着舒凝妙出了神:“她喜欢活着,坟墓不适合她,那么冷、那么小,往后那么多年,她都要蜷曲着在空乏中忍耐不该忍受的痛苦。”
“死亡是不可逆的。”阿尔西娅定定地看着舒凝妙的面庞,也像是被什么哀伤的东西逐渐笼罩了:“生命必将以生命为代价。”
“但是时间却是可逆的。”舒长延静默地阖眼,声音淡寂:“能听见弦的你,不是也能听见过去和未来吗?”
……完全,被这个人看透了。
阿尔西娅皱眉,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你弄清楚一点,即便你将她身上的时间逆转,她的身体已经在那个时间段死亡,无论如何都只会困在那一段时间里——死人永远不可能再有未来!”
“回到庇涅后,我一直在追查先前普罗米修斯的核心人物阿契尼,因为我想弄清楚,一个不存在的人是怎么产生的。一年零三个月前,我终于杀了他。”
舒长延冷静地说道:“据我所见,他是被制造出的生命,构成他的只有潘多拉和结合的血肉。也就是说,潘多拉、血肉在某个条件下能够诞生新的生命,作为全知者,你知道怎么完成这场新生,死去的人没有未来,但新的生命一定会有新的未来。”
“可这是错误的。”阿尔西娅猛地扭过头:“你知道他的诞生背后是多少无辜的生命吗?”
“行使者牺牲、异能者被挟制,没有节制的战争开始反噬,自潘多拉引发的矛盾开始,这个星球也在走向不可逆的结局。”他站在她面前,冷淡的声音如同一条冰冷的蛇:“作为星球意志‘弦’的代言人,你没有选择。”
“你是故意叛逃的。”
她沉默许久,忽然说道。
“放任庇涅信用垮台,星球大乱,等着这一刻……就为了逼我不得不帮你倒流时间。”阿尔西娅一颤,突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有股冷意从指尖一直蹿进心里:“你真是个疯子。”
“那个时候,他说得没错。”
舒长延没有否认,眼睫微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爱的人必然要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性命来成全她的新生,所以,你利用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我只要她的人生能够……重来。”
“我来分担她的命运,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他用冰冷的手指一根根锁住舒凝妙的手,掌心相贴:“就用我的血肉,给她新的生命。”——
作者有话说:有双更
第115章 质伛影曲(2)
房间里沉寂许久,阿尔西娅伸出手,推动桌面上的盒子,上面绘制着色彩亮眼的图案,写着四个花体大字。
《秘密之爱》
她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眼熟的芯片,轻声开口:“他们的监视太紧,我白天几乎无法单独动作,用这个改装将就吧。”
舒凝妙的视线定在那盒子上,几乎无法离开。
她在市面上没有找到这款游戏,竟然是因为它两年后才发售。
……这芯片不可能是一瞬间蹦出来的,所以阿尔西娅应该早就有所打算。
“如你所说,我,并不是为了朋友而答应你无理的要求。”阿尔西娅别过脸,不想看他:“这个世界有一位受世界意志宠爱的人,这个人生来对弦就有特殊的感应,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主人公’——但人是不可控的,它被潘多拉滋养,玩弄时间,已经完全往不可控的方向扭曲,滥用这强大的力量拨弄这世界走向毁灭,世界的意志希望有人能与它抗衡。”
舒凝妙想起阿契尼那矛盾的谎言,一切忽然变得清晰了。
“主角”通常只有一个,这个人既不是她,也不是艾瑞吉,是无端出现在她意识里影子的主人。
这人创造出了阿契尼,间接谋杀了她,本该从这里就已经结束的,如今因为她的死而复生,又和这人纠缠在了一起。
“弦告诉我,作为曾经存在于北方极地的奠石,你是特殊的存在。”阿尔西娅顿了顿:“我知道一个时间点,这个时间点里,我的哥哥手中有一块即将失窃的绛宫石,如果定位到这个时间点,就能让她的身体吸收这块绛宫石,窃取它的人不敢大张旗鼓,它的消失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舒凝妙下意识地触碰自己胸口,原来那块导致维斯顿被问罪降职,莫名其妙消失的03号绛宫石,一开始就在她的身体里!?
“改变时间的弦、蕴含大量潘多拉的绛宫石、即将变成过去的你,构成这世界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和不会怯懦到在弦流中迷失的她。”
阿尔西娅举起芯片:“重新构造出一个世界的概念,再以此为基础创造一个能够掌控弦、掌控时间,与其抗衡的存在。”
她探下身子,将芯片塞到少女手里,又一根一根将手指紧紧合上。
“这枚芯片承载着一段弦流。”阿尔西娅低声叮嘱:“一定要放在她身上,才能限制她、保护她。重头来过,她的力量需要引导——我能听到弦的声音,请求弦的协助,与之相对的,那个人也能控制弦,反过来牵制我,为了防止他篡改内容,我已经尽量将引导的芯片做的基础到无法产生歧义。”
“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尔西娅抬头,目光又止不住地落在她身上:“面对时间惯犯,错过这一次,就再也不可能了。”
“其实已经不能再说了,但是……”阿尔西娅的声音轻而细:“我也很想她。”
她顿了顿,嘴唇无声张合:“快走。”
舒长延没有丝毫犹豫,将舒凝妙拦腰抱起,穿窗而出,无声消失在雨帘中。
几分钟过后,走廊里才骤然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各种警报声顿起,灯火通明,雨水混着疗养院门口的泥,将一切糊得十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于是他们在疗养院周围搜查一番,又大失所望地收队而归了。
寥寥几颗星星悄无声息洒落在天空上,再没有别的亮光。
这样偏僻的荒郊,能遮雨的地方居然只有一座破败的钟楼,舒长延揽着她坐在钟楼下,看着朦胧黑暗中勾出丝线的雨。
那雨渐渐停了,又夹杂着几不可见的细碎雪粒飘下来,消融在泥水里,浑浊地融化。
舒凝妙感觉背后冷飕飕的,只能努力地把意识翻个面,不愿去看舒长延此刻的表情。
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神情,她都不想知道,仿佛眼睛酸得看不清似的,太奇怪了。
手又湿又冷的,舒长延还要抓着她,怎么也不放手。
周围安静了半天,她听见刺啦一声,转头却只看见他黑色半长发扎起的后脑勺。
舒长延背过身又转回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烟花棒,他伸手点上火,静淡眉眼靠过来,唇角微微翘起,在她面前挥了挥。
漆黑的环境里骤然开出一朵金红色的电呲花,星火从这璀璨的花里流泻而下,比天空中散落的星屑更明亮,醒目到刺痛她的双眼。
舒长延用火花末端留下的痕t迹,给她画了只张着嘴叽叽喳喳的小鸟,又开始画叠在一起有点像粪便的椭圆形,和一根根燃烧的蜡烛,她看不懂,他在给鸟喂什么啊。
隔着烟花,舒凝妙隐约看见他唇形的变化,她脑子全是嗡嗡作响的耳鸣声,和旋转着噼里啪啦的火花声,什么都听不见。
丝丝缕缕的烟随着火药的气息很快从空中消散,盘桓在她鼻尖,有股温暖又潮湿的味道。
舒凝妙也记不得这转瞬即逝的暖意,只记得雪夹着雨落下时刺骨的冷,和他落在耳畔轻飘飘的声音。
她微微皱眉,紧接着皱起鼻子,几乎是痛恨地望着整个夜空,对于整个大地都耿耿于怀——为什么这个季节还会下雪啊!
火花的灰烬随着风飘到他手上,舒长延沉默地看着她。
安静下来的片刻注视里,舒凝妙有很多个瞬间,想问他决定带着她从庇涅离开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永远不会得到回应的两年里,他无数次像这样注视着她不会睁开的双眼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舒长延一句话也没有,渐渐闭上眼,倾身靠在她肩窝,脸贴着她头发,紧紧地抓着她手,他身上的温度好像被这场不合时宜的雪一点点带走,仿佛和她一样冰冷,这样冰冷的手指一根根钻进她的指缝,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还嫌不够似的,颤抖索求着更多的触碰。
“我好像没那么想成为过去。”他抬起点头,浅淡薄唇轻轻落在她脸上:“也不想成为你的回忆。”
舒长延说着,将她手中的芯片取出来看了一眼,又轻轻塞回去,将她手指捏紧,就在重新握紧的那一刻。
她的内心无端生出一种强烈的被剥离的感觉。
他是真的要送死。
舒凝妙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看着舒长延抬手挡住她的眼睛,冰凉的泪珠落在她衣衫上,瞬间穿透布料。
“我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在任何地方死去的准备,为什么到现在还心有不甘。”他额头抵在隔开俩人的掌心上,更长些的碎发刺痒地扫过她眼下的肌肤。
舒长延低哽喑哑的声音,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细碎的雪粒随着呼吸融化:“那时我觉得无论怎样死去都无所谓,为什么现在却后悔了,无论怎么重新来过,唯独现在的我无法再见到你,无论谁都可以说我想你,唯独这一句我不甘心。舒凝妙,我不想你,我想见你。”
为什么这个时候喊她的名字!
舒凝妙咬紧牙关,艰难地想要抬手。
那一瞬间,电光石火般,有什么东西从她胸口涨破——冰冷的洞口自内而外贯穿她的同时,居然给予她设身处地的实感。
雪落在手背上融化的一瞬间,穿透布料的眼泪,冰冷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那一瞬间,她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弦的用法,在回忆中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
她猛然睁开双眼,紧紧抓住舒长延的手腕。
血汩汩地顺着俩人交握的地方流下来。
舒长延下意识想避开。
舒凝妙死死拽着他,俩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雪屑和泥点重重飞溅,她丝毫未觉似的,松手又抓住他领子,她尽力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是不想死吗!”
他脸上满是洇湿的暗红色的血,渗入雪中,晕开一圈触目惊心的红。
舒长延伸手撑在地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露出个可以称为柔和又苦恼的微笑:“幻觉吗。”
她想争辩些什么,望着他笑意如初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舒长延稍显冷感的俊美面容,随着血肉的剥落在一块一块腐朽,露出狰狞的眼眶,透蓝色的眼眸前所未有地贴近着她,像一颗死亡的恒星,穿过漫长的光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怅惘传至她眼中:“害怕哥哥了吗。”
她无声摇头,他还是俯下身,勉力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黏稠而冰冷的血液从她脸上滑过,几乎要干涸在她脸上,形成道疮痂。
她往左偏过头,他就捂左边;朝右偏过头,他就捂右边。
舒长延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别忘了今天,下雪了。”
她几不可闻地回应:“嗯。”
“别忘了雪。”他的声音有种恍若不真实的抽离感:“别忘了我。”
“记住我,别忘了我。”舒长延的气息因焦虑而有着断断续续的震颤,苍白的声音却仍保持着平静:“……别忘了我。”
她想要伸手,被他手死死按了回去,那只手连血肉的残渣都在随着时间一起消亡,感受到跳动裸露的血脉,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舒凝妙清晰地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只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泪珠从他眼眦眼角流下来,浸湿落下的那缕头发,混在血浆里,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黏在她脸上。
“不要忘记我。”
舒长延额头缓缓垂下,无力地抵在她肩膀上:“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舒凝妙大脑一阵空白。
“生日快乐。”
他彻底松开手,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礼物,晚点送你。”
寂静的房间里,装饰用的摆钟在外发出滴答声,秒针和分针按部就班地转完一圈,在某个点互相掠过,发出轻细的嚓嚓声。
秒针推着时间往前走,意味着日历上有一天已经被翻过去。
她二十岁的生日。
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作者有话说:舒凝妙从沙发上弹起来:“猜错了。”
“?”维斯顿:“什么猜错了。”
“蛋糕。”她声音平静:“他画的是蛋糕。”
维斯顿收回眼神:“你还是吃发霉的樱桃吧。”
第116章 质伛影曲(3)
消停安静的世界里,尖锐悠长的耳鸣声忽然灌入脑中,持续嗡鸣。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似乎听到了指针颤动的咔嚓声。
周遭的一切霎时如同瀑流般化作某种柔软的光亮,从她指尖滑过去,变成了无法挽留的虚影。
舒凝妙下意识伸手,指尖穿透光幕,破碎成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破碎的光幕突然让她意识到,她把舒长延永远留在了那里。
二十七岁的舒长延,时间静止在那一刻,永远不会再往前流动一步。
脑子里持续的嗡鸣声在这一刻同时停住。
舒凝妙睁开双眼,脸上没有血,面前也没有雪。
她伸出的手被另一种透明的雾气似的双手抓住。
那影子就站在她面前,仿佛隔着层纱一般,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透出怜悯的情绪:“多可悲啊。”
缥缈虚幻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无数的声音像罂粟般又诱惑着她、引导着她回头。
一个声音轻飘飘擦过他耳边:“你把他的尸骨永远丢在那儿了,他躺在雪里,应该会冷吧。”
她明知道死人不会感受寒冷,脑海里却仍然越来越清晰地勾勒出那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眶,她的眼眶,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一切还有机会。”
那柔软的影子覆在她紧攥的手上,声音带着一种极为不健康的诱惑力:“你所处的现实,还没有抵达他死亡的现实,你还可以回头去找他,他就在那里,被雪覆盖着。”
“你可以回去。”
“——改变时间。”另一个声音趴在她肩膀上,呵气如兰:“你知道怎么带他一起回家。”
“多简单啊,看,时间不就握在你手里吗?”
她像是被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时间像长河一般穿过她指缝,往她身后涌去。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指针重合的频率快得像她的心跳。
对时空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从她心跳声中膨胀,几乎要将她溺死在力量里。
她还能够改变,能够重来,能让世界以她的想法转移。
她可以回头,可以回到任何一个她想回到的时间线,去再看一眼二十七岁的舒长延。
可她也比什么时候都清楚,这声音是从她心底冒出来的,是从那一丝动摇心神的欲望中冒出来的。
——和那天她拿到绛宫石时鬼迷心窍的感觉,如出一辙。
舒凝妙垂下眼,听从那如影随形的引诱,懵懂地抓住手里的弦流,被时间被动牵着后退一步。
轻微的失重感自下而上席卷,拉扯着她往虚空坠落,她听见那东西似有若无的轻笑声在耳边散开。
“对,就是这样,我们是同类。”雾气似的半透明双手忽然从她手腕上松开了:“倾尽全知者和奠石之力而颠覆弦流,站在我面前,你却什么也做不到……”
——它的尾音在“噗嗤”一声轻响中戛然而t止。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周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舒凝妙举起双手,流动的弦流形成的尖锐的椎,用足以贯穿的力道,紧贴着影子的胸口,从背后洞穿而出。
那道虚幻的影子,像是被点燃一般,灼穿了一个几乎透明的洞。
“怎么、可能!”
她将弦流拔出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连续不断地再次刺穿它半透明的躯体。
“我知道你是谁。”少女漆黑的长发垂下,丝帘般穿过它半透的躯体,如同层层绞绳:“你就永远活在过去,成为死人的墓碑吧。”
她抬起眼睛,厌恶地看着它,令人眩目的瞳孔像是两把尖利的刀,眼底有两簇激烈得几乎将一切烧到粉身碎骨的火苗,发出惊心动魄的亮色。
“我怎么可能——输在回忆里!”
千疮百孔的身影直勾勾地望着她的模样,慢慢地开始发出空洞的笑声。
被她紧紧抓住的影子开始逐渐消失,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空间破碎散落成无数碎片。
她直挺挺从沙发上坐起来。
维斯顿抱着手阴沉沉地坐在她对面,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陷入无意识状态已经两个小时了。”
舒凝妙嗯了一声,神思恍惚地摁住脑袋:“谢谢你没把我丢出去。”
维斯顿倏地起身,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瘌响,男人颈项皮肤下淡色的青筋起伏着,声音夹杂着难以克制的战栗:“好笑吗。”
他盯着她,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将丝帕丢在她脸上。
舒凝妙拿开,发现丝帕沾着点点暗红,抬手一抹,才发现是她自己流的鼻血。
果然还是有点太勉强了。
她心不在焉地将丝帕按在脸上。
维斯顿看着她仔细擦干净脸上的血,单手按住眉心,突然又快又轻地开口:“对不起。”
舒凝妙愣了下,说道:“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别得寸进尺。”
他瞪她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走到书架前,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沉默半晌才重新开口:“……不会再拿你做实验了。”
舒凝妙盘腿坐在沙发上,举起身边那台仪器鼓捣了一下。
仪器上的线全都被人为扯开,屏幕也已经不再有反应,这两个小时里维斯顿大概尝试过很多次让她醒过来的方法。
她盯着维斯顿梳着整整齐齐黑发的后脑勺,杏眼带着点诧异,然而很快弯了起来:“我自己选的,你道什么歉。”
“还有,你做的东西没问题。”她撑着手从沙发上跳下来,从容地伸展身体:“我没事。”
她已经发现大概问题所在。
不是维斯顿的仪器有缺陷,而是没有游戏系统拦着的她一口气吸收了体内的两颗绛宫石。
如果将这两颗绛宫石等量换算成潘多拉,她现在已经是星球首富了,这么庞大的潘多拉囤积在她体内,她现在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一拳能打十个维斯顿,可惜这里只有他一个辅助异能者,不能拿来试手。
她抬手挥了挥:“那我走了。”
他侧过脸,余光从她健康亮泽的肌肤扫过去:“去哪?”
她漫不经心点开终端,锁屏界面上停留着几则未接听的通讯:“回去了。”
维斯顿闻言转过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柔顺的黑发背过耳后,露出饱满额头和他绿色的眼睛。
他取下卡在耳边的眼镜,镜片上附着着某种轻薄的气体,唇线不悦地紧抿:“……你那个哥哥。”
“算了。”他眼底闪烁着不明的情绪:“你走吧。”
维斯顿站在原地,落地窗后的夕阳懒洋洋地洒进来,于他身后投下萧索的金红色,他的面容却在逆光中看不清表情。
舒凝妙回头看了他一眼:“开学之前,能不能再陪我去看看阿尔西娅?”
他眼风淡淡扫过来,还是那副孤峭模样,不说话,就仿佛不露任何情绪的端倪。
舒凝妙关上门离开,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静得宛如坟墓。
维斯顿的办公室在七十二楼,行使者的休息室则在顶层,她哪里也没选,绕过电梯走进应急通道,靠在监控死角,反手把门带上。
再次拿起终端,她点开屏幕上熟悉的游戏软件,之前被严重侵蚀的黑色,像是被照亮般一瞬间消散,没有一点儿痕迹。
屏幕跳出明亮温暖的游戏界面,花体标题缓慢浮现又淡化。
隔着终端那块小小的玻璃,一只手贴上来,隔着屏幕和她指尖相接。
屏幕后,隐约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生机勃勃的绿色双眼里盛满了温柔和忧虑,耀眼的砂金色长发衬托出她柔美白净的面庞。
屏幕里,是阿尔西娅的脸。
准确来说,是两年后的阿尔西娅的脸,这张脸与她认识的阿尔西娅完全不同,已经初具成年人的稳重气质。
“初次见面,应该这么说吗?”
她轻柔地笑起来:“我的名字是阿尔西娅,在这个时间,你或许已经认识我了,又或许还没有认识我,但对我们俩来说,这是第一次见面。”
舒凝妙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盯着终端的时候,仍然感到抓着终端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你看到这段影像,说明我寄附在芯片里的弦流已经快要消散了。”
“为了保护你的重生,我把自己的意识融合进了弦流中。”阿尔西娅微微一笑:“抱歉,弦流没有思考的能力,应该会气到你吧。”
舒凝妙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屏幕后那张脸,仿佛真是跨越时空般的视频通话,少女的一言一行都鲜活无比。
“你还是看到了过去。”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回到过去了,他一心想让你回到过去,不过是想让你放不下过去,引诱你成为他的同类。”阿尔西娅同时也在打量她:“亲爱的,无论它说什么,都不要轻信他的话。”
“人在时间的机器面前太渺小了,站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很难不迷失。”
“悲伤、后悔、绝望,谁都有过想要改变过去的欲望。”
屏幕前的阿尔西娅阖上双眼:“但一个人如果不停地倒回时间,不愿意面对现实,会变成怎样可怖的产物呢?”
“会变成他。”舒凝妙一顿,心里起了点微妙的变化:“你一直在对抗的『命运』就是他,他的名字——”
“我无法说出口。”阿尔西娅抬手挡住嘴,轻轻地摇摇头,舒凝妙看见许多她梦里见过的弦流,丝丝缠绕在阿尔西娅身边,阻止她继续开口,无数黑色的消息涌上屏幕,化作扭曲跳跃的字眼。
『命运亻衣舊註視著伱菂死亡』
《秘密之爱》里一直和她对话的系统,是寄托着阿尔西娅意识的弦流。
舒凝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阿尔西娅特殊的小习惯,这女孩曾经把维斯顿称作『乌鸦』,把她称作『珍珠』。
弦流中不仅仅只有阿尔西娅,还有一个真正能掌控弦流的人。
阿尔西娅的意识能寄宿在游戏里,另一个人也可以。
她得到的《秘密之爱》这枚芯片,看到的所有消息,原来不止阿尔西娅一个人的作用。
——还有被她以『命运』代称的那个人。
那个无法直接说出口的名字,阿尔西娅一直在用『命运』代指,因为这个人确实一直在弦流中注视着她,和游戏系统里的弦流争夺着主导权,妄想操控她的命运。
……得到游戏后,时不时出现左右脑互博的提示,充满违和感和恶意的“恶役”身份。
她反复出现、动摇心神的种种梦境,都是被那个人侵蚀意识布下的陷阱。
阿尔西娅留下保护她的弦流和那个人的意识,一直在这个所谓的《秘密之爱》游戏中互相较量,谁也没能占据上风。
在不久前,为了抵抗那人的侵蚀,整个游戏系统甚至已经都濒临崩溃。
如今因为她击碎了意识里的影子,阿尔西娅的意识也才能短暂地回光返照。
如今也终究要消散了。
舒凝妙下意识地说道:“为什么,要帮我?”
她声音带着一点疲倦的沙哑:“你的意识融合进了弦流里,说明两年后的你……已经不在了,对吗。”
“还真是敏锐啊,为什么要帮你,当然因为我们是朋友。”阿尔西娅毫无防备地对她展现出微笑:“——开玩笑的,不是我帮了你,而是互相选择。恰好有一个愿意为你重塑身躯,恰好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为他人所迷惑,恰好世界需要另一个对抗他的人,由弦主导的真正的『时间倒流』,从你回到现实的这一刻起,两年后的时间就已经彻t底不存在了,包括两年后的我。同一个时间点上不可能存在两个我,我本来就应该消失的,现在也要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从此以后,它只是一枚普通的游戏芯片,先前为了保护你而设置的限制会全部解除。”
“已经没办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良久,阿尔西娅伸出手贴着屏幕,小声地说道:“接下来,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
“我真正相信的,是你。”她声音逐渐变淡了:“命运的路口,一个选择就足以改变全部,我相信的是,有你的世界,一定会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舒凝妙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着屏幕,直到屏幕上的人像逐渐淡下去。
界面上的弹窗不断刷新。
『激活状态【愤怒】:处于该状态时,全身能力提升100%。情绪超过阈值时,开启狂化状态』
『激活状态【嫉妒】:针对符合嫉妒条件的对象,偷取对方的能力,最大可以使用其75%的威力,一次只能偷取一项能力,覆盖后不可撤回,冷却时间为48小时。(当前偷取异能『神经连接』)』
『激活状态【贪婪】:牺牲指定部分的感知、能力、状态,将其集中在另一个指定部位』
『激活状态【色欲】:可通过触碰任意部位,将自身任意一个状态“转移”给指定对象。“转移”持续期间,对象将一直处于【臣服】状态』
『激活状态【懒惰】:对处于该状态者使用治疗、恢复、净化类异能有两倍效果,不能发动任何攻击』
『激活状态【暴食】:食用任何一部分组织,短时间内拟态组织本体的形状,并随机继承部分能力』
——这就是,她异能的完全体。
舒凝妙久久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心上蜿蜒的纹路,被她指尖内收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手脚冰凉,心脏却有力地跳动着,如此强壮,不用抬手触摸就能感受到律动的节奏。
耳边剧烈的心跳声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她还活着。
第117章 质伛影曲(4)
游戏黑屏后,终端紧跟着被迫重启。
再次打开游戏后,曾经的信息全都消失了,无论是图鉴里她的死亡CG,还是以她本人为模型的配角信息,全都化作一片空白,彻底变成了原本真正的恋爱游戏。
终端短暂的嗡鸣声让她回神,她将终端里的芯片拔出——这枚普通的游戏芯片,对她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舒凝妙把芯片揣进口袋,打算某天闲下来的时候再打开。
她没有坐电梯,从应急通道的楼梯慢悠悠地走上去。
几十阶楼梯对她来说只是没什么难度的热身,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其他人会傻到去爬有百层的楼梯,楼道里空无一人,安静到可以让她好好思考。
一阶一阶不紧不慢地走上去,昏暗的楼道里,头顶响起砰咚一声空爆,她抬眼往声音的方向看,有粉尘欶欶从顶棚洒下来。
经日累积起的经验和直觉在一瞬间起了作用,舒凝妙迅速甩开那一点平顶缝隙间被震落的灰尘,大步往前迈了两步。
下一秒,她原来站的地方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冲击,有什么东西像炮弹一般贯穿应急通道的屋顶,摔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那身影从滚滚烟尘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材高颀,下盘能看出稳当,不像有什么事的模样,八成是个异能者。
她不想多管闲事,迅速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往上走。
那人留在原地喘息,没有动作,似乎并没注意到她。
回到行使者的休息室,只有昭一个人跷着腿躺在沙发上,空白的工作报告纸扔得到处都是,雪白的纸上除了脚印没有任何属于人工的痕迹,庇涅的未来两眼一黑。
银发挑染的青年优雅地对她举杯,透明的玻璃杯壁中荡漾着紫红色的酒液:“要喝一杯吗?”
她轻轻摇头,对这个人感观颇为复杂。
“这样啊,你还是小孩呢。”昭狭促地偏了偏头,用另一只手撑住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果不急这几分钟,就陪我喝完这一杯吧,怎么样?”
舒凝妙没有推辞,干脆利落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昭指尖摸索过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卡片丢给她。
一叠卡片从左向右在桌面摊开,分别是他的极繁风玫瑰特效写真、四十五度大脸攻击自拍、侧脸超绝锋利下颌线局部特写以及忧伤打光氛围感远焦背影。
“作为礼物——我最新出的小卡,签名特别版,只给了你一个人哦。”昭晃了晃手指,手上戒指镶嵌的宝石在灯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对着这一叠精神攻击,她说不出谢谢,沉默地把每张小卡都翻到背面,转移话题般开口:“戴这么多戒指,不难受吗?”
昭扭动其中一根手指间的戒圈,兴致盎然:“那不如猜猜看我为什么要戴这些烦琐的首饰?”
其实不难猜,上次昭送给她作为异能道具的蓝宝石时,她就已经有所猜测:“因为这些全部都是异能道具。”
她的回忆中,昭可以使用异能让她的身体停止活动,看上去像是涉及时间的异能,但如果这样归类,就显得他在科尔努诺斯遇袭把主控系统全部切断的攻击能力不合理。
结合他制作出的,独一无二、可以反复使用的异能道具。
舒凝妙很快猜测出,他的异能其实就是『性质』,赋予任何事物新的『性质』。
给她的身体赋予『静止』的性质,对机器的电源赋予『停止』的性质,为戒指赋予『元素』的性质。
强力又好用的万金油式异能,不愧为庇涅目前收录异能的NO.1。
如果说这样的异能到底还有什么缺点——舒凝妙想,大概只有与身体这脆弱的容器不匹配这点,正常人的潘多拉再多也无法超出身体的极限,昭能静止当时濒死的她就已经是极限了。
“真聪明啊。”昭摇晃着酒杯慨叹道:“不过,只猜到了一点,它们还是我继承的唯一遗产。”
“虽然我没有姓氏,但以前好歹也是个小少爷。”
昭耸耸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酒:“你听说过吗?——阿拉德。”
“前些年消失的幽灵家族。”舒凝妙将他的小卡当作扑克弯折洗了一遍牌,叠好放在桌子上,她对这些上流八卦反而了如指掌:“有传闻说是从金昌瑞带来的诅咒,传染了全家人,导致一家人相继自杀。”
金昌瑞,著名的欲望之地,属于全星球纸醉金迷的娱乐之国,沙漠、赌场、地下交易、商城、声色表演,神秘的古巫术,华丽壮观,神秘刺激——是客流量远超平邑的度假胜地,这个假期,她一半的同学都在那里度假,包括克丽丝。
“差不多吧。”昭放下酒杯,眼中的笑意逐渐变得有些不真实:“我没用的叔叔在金昌瑞输掉了全部身家,回家哄骗我母亲和他私奔,又以丑闻为要挟,找我那个把家族名誉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父亲要钱。”
舒凝妙庆幸没有接过他邀请的那杯酒,不然现在一定会哽住。
“钱一笔笔花出去,没有尽头,那家伙做出各种丑事,就为了从家人身上榨出钱财。”昭耸耸肩:“我父亲……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或者说,是迂腐,那种对于家族的责任感,已经迂腐到愚昧的程度,为了守住家族的名誉,一次次满足弟弟贪婪的要求,却没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从学校回来后,得到的是我叔叔发疯枪杀了一家人的消息。”
“他转移走了家里的全部财产,并且给每个人脑袋都开了瓢。”他还能用那种极为轻松的语气说出来:“我父亲命比较硬,进了抢救室四次,最后的遗言是不许我再姓阿拉德,这个被他愚昧和袒护玷污的姓氏。”
“我一个直系亲属也没有,就被军部带进来生活了。”昭晃了晃自己搭在沙发上的手:“这十二枚戒指,是我从他们每个人身上取下来的遗物。”
他真有些说鬼故事的天赋,这样平平无奇的语气,让人连开玩笑还是真实发生的都听不出来,留下的只有丝丝凉意。
“你的叔叔呢?”舒凝妙反应比他想象中平淡些,不,昭想,她应该是对所有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一视同仁地冷漠。
“他啊,还没逃出国界,就吃了巡逻的军队一颗子弹,死了。”
昭不咸不淡地将手背在脑后:“真不好意思,不是个动听的故事——妹妹,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应该t知道这次我抢走你哥功劳的事了吧?”
舒凝妙沉思片刻,才想起来是解决阿契尼的功劳,准确来说,他抢走的也不是舒长延的功劳。
这家伙看起来这么不着调,居然还会担心同事以及同事家属的看法。
“我和舒长延不一样。”他摁在她叠好的小卡上,捻起最上面的牌,贴在脸旁,笑起来宛如广告牌上光鲜亮丽的男模:“舒长延那家伙对庇涅、对功绩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让你开心,他都无所谓,但我愿意拍这些无聊的写真,当广告牌上的小丑,成为战争中最可笑的大明星。”
“与因妥里这场战争结束后,我要顶着英雄的名号还姓,让世人重新看见消失的幽灵家族阿拉德。”
他笑了笑:“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总感觉有死人在天上看着我啊。”
舒凝妙起身,偏头看他:“那天上也太拥挤了。”
昭没有反驳,将最后一口酒抿尽。
“如果你要找舒长延,他在内室休息,好像有两天没睡了。”
昭看着她连头都不回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看来我是托了某人合眼的福,才讨到一杯酒的时间啊。”
舒凝妙推开内室的折叠门,将陷入弦流时的记忆拿出来又翻了一遍,她记得两年后的艾瑞吉好像说过,行使者已经——
全员阵亡。
“哗啦”一声。
她随手关上折叠门,内室套间是休息室中隔出来的单间,井然摆放着浅色的沙发床、地毯,花瓶里的向日葵,温暖、洁净、明亮,恰到好处的样板间。
长手长脚的青年屈腿躺在沙发上,衬得原本柔软宽敞的沙发也掣襟露肘,他眼睫覆下,形成一片静谧的淡淡阴影,似乎睡着了,没什么表情,与生俱来的骨相显出冷淡意味。
舒长延气息均匀,带着鲜活的温度、真实的倦意,她做噩梦的时候,他也彻夜未眠。
舒凝妙悄声坐在他身边,微微俯身,柔软的发丝随着动作垂下,有几缕发梢缠在一起,她伸手拨开两人纠缠的发丝,定定地看着他:“舒长延。”
舒长延抬手按住她的手背,缓缓睁开的蓝色眼珠一尘不染,坦荡、清明的透蓝色,是比任何事物都更加接近的年轻天空。
他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地将半边脸依偎在她掌心,声音还带着点苏醒的哑意:“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透蓝的瞳孔中映照出她晦涩的眼眸,舒长延无声伸出另一手,温柔环住她身体。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覆在她肩颈,让她整个人靠在身上。
他安抚般轻抚过她的后颈、长发,舒凝妙额头抵在他胸口,体温隔着一层柔软的衬衣布料传过来,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心跳比任何话语都更具权威性。
他倾听着她的心跳,感受她的情绪。
她倾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感情。
如果要将所有问题都直白摆在她面前,舒长延就像她小时候倒多的糖浆,至少这种刺甜,她还可以忍受。
“我已经,”她没有戳破:“不做噩梦了。”
舒长延弯着眼,嗓音含着清越笑意,气息拂过她手心:“真的呀。”——
作者有话说:哥:我有自己的节奏
他自己会想开窍的不用管
改了下标题,这part先写行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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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质伛影曲(5)
独有的温暖气息安静地笼着她,舒长延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捏捏她脸颊,将她拥紧了。
屋里子逐渐安静下来,两人躺在沙发上,舒长延低下头来看她的眼睛。
“刚才不是去找维斯顿议员有事?”他眉梢微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和你说了什么?”
舒凝妙隐约察觉到他似乎在给维斯顿定什么罪名,伸手推了推他脑袋:“没什么。”
舒长延淡色唇瓣动了动,尾音微微上扬,显出些微妙情绪:“你们关系很好?”
“一般。”舒凝妙屈起腿,将他挤到一边,横行霸道地躺下来。
舒长延侧过身子把地方让出来,撑着手肘弯眼看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哪怕他情感寡淡,也能看得出舒凝妙对其他人没有暧昧的想法,或者说,根本无须担心,对她来说爱本身就是旁枝末节的附赠品,她只需要一直站在那里,高贵耀眼、光芒万丈,绝不会为此受伤。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恐惧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对每一个靠近她的男人感到轻微厌恶。
正因为他们没有相同的血,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抓住这段虚构出的关系,害怕某一个细小的可能让若隐若现的锁链从他手中滑走。
无论怎样都好,他不想离开她。
无论谁接近她,都配不上她。
这卑劣的偏见,伴随着几乎融毁心尖的滚烫温度,灼烧得他阵阵刺痛,疼痛伴随多年,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习惯忍耐,假装无知,不承认这是爱的罪行。
舒长延缓缓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哥哥会难过的。”
舒凝妙举起手,看着手心的掌纹,闻言转过来斜睨他一眼,轻笑一声:“你之前不是说,除了时毓谁都可以吗?”
“仔细一想。”舒长延坦诚地伸出手,修长手指点在她手心,轻轻划下一个叉:“我好像谁都不放心。”
舒凝妙坐起来,似笑非笑俯视着他:“真讨厌啊。”
舒长延察觉她反常的情绪,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说话,她靠在沙发扶手上,揪着他脑后长发发尾,随手编成股笨拙的小辫子。
外面的杂声越来越大,传来些吵嚷,几乎盖过屋内的声音,让人无法再视若无睹。
昭的声音骤然拔高:“我不管。”
“我也不管。”另一个声音说道:“你想想办法!”
昭冷笑一声:“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啊,堂堂一个行使者,居然被弄成这样回来,你自己不觉得丢脸吗?”
“这是我滚下来摔的!”另一道声音也跟着拔高,鼻音浓重,带着些听不懂的口音:“谁让营援队把我直接从消防窗口扔下来的,你们是不是和治安局起矛盾被穿小鞋了?!关我什么事啊!”
“我可没有。”昭色厉内荏地拍了拍桌子。
舒长延捋过额前凌乱碎发,打开折叠门,面色冷淡,隐隐存了几分不显的怒气:“吵什么?”
话音落下,原本争执的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昭跷腿盯着舒长延耳后若隐若现的小辫子,发尾绑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银丝发绳,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干吗,要去当男模吗?”
被舒长延身体挡住的少女抱手看着他。
昭闭上嘴,抬手在嘴边五指合拢又张开,以示阿谀。
站在昭面前与他争执的人闻声回头,“啊”了一声,眼神耿直地落在舒凝妙身上:“是你啊。”
舒凝妙通过身形认出这是在楼道里撞见,从天而降的异能者。
比之前在楼道里看到的佝偻身影更高,这人挺直身板,个头比昭还高出半寸,棕褐色的头发披在肩头,有几缕结了血痂。
如今脱了外衫,只穿着一件训练背心,小麦的肤色泛着健康的光泽,赤露的手臂肩膀覆着明显的肌肉线条,力量和美感保持着平衡,耀武扬威地显示着存在感。
这人一脚踩在桌子上,虽然头脸都是血,似乎也只是皮外伤,还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梅子色的眼睛略带好奇地看着她,和这身气质相比,眼睛的颜色显得过于甜美真诚。
她目光落在舒凝妙身上,逐渐安静下来,过了半天,声音缓和下来:“搞什么……不好意思,我叫霄绛,你是新来的?”
舒凝妙隐约想起这名字,似乎是编号为No.2的行使者,耶律器教过的学生,昭的搭档。
昭双手挂在扶手上,嘲笑道:“你瞎说什么?”
舒长延开口简单介绍了下她,牵着她往外走,显然不想掺和进俩人的争执,舒凝妙路过,礼貌地对女人点点头。
昭开始转移矛盾:“你去问舒长延,他还有休假,比我闲得多吧。”
他又指名道姓地叫住舒长延:“喂,新地那事出问题了。”
霄绛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也看过来:“谁都行。”
舒长延转头,神色和煦:“不要。”
“这些天凶杀事件还在增加,新地和应间区之间的通道怎么能一直封锁,还有学生要从新地那边过来上学,说不管就真不管了,那里生活的人要t怎么办?”
霄绛浓眉稍蹙,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露出底下微黑的肤色,从左眼下到脖颈有一道贯穿的陈年伤疤。
“所以不是派你去了吗?”昭摊手:“你怎么弄成这样回来?”
“没找到人。”她语气严肃起来:“每次赶到案发现场都晚一点,找不到任何痕迹,周围的人不肯提供线索,说的土话我还听不懂。”
说起来,霄绛抓了抓头发,又是一头恼火。
“既然如此,还管这些做什么。”昭冷酷而现实地说道:“你都被治安局的营援队抓回来了,任务结束,上面也决定放弃,你出入新地的权限已经被收回,再进去就违反国安条例了,我可不管。”
“要不是担心凶手流窜到城区里,新地死几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昭身体懒散地垮下来:“就这样关着门,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吧。”
霄绛一脚踢翻桌子:“去死吧你。”
她单手抓起外套,大步走进训练室。
“看吧,我就说不该派这笨蛋去,语言不通,凶手换件衣服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来。”昭耸耸肩。
舒长延不置可否,瞥见舒凝妙若有所思的神情,捏了捏她手心。
除休息室和训练室之外,行使者各配备有自己的空间,自百年前那场议会清洗之后,几乎每任行使者都会居住在其中,作为这座建筑牢不可摧的防线。
哪怕在金字塔的最顶端,还是会用优渥的福利和显赫的待遇诱导下属主动加班。
舒凝妙咬下挂绿荔枝的果肉,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庇涅城区一片繁华的夜景。
无论大地撕开怎样的伤疤,有人在的地方总是会迅速愈合,覆盖上新的建筑,将旧伤逐渐忘在脑后,阿契尼大闹一场,产生的讨论却在引导下迅速减少,意味着她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舒长延在身后开放式的岛台做菜,客厅里只有静静的刀声,他对日常这些烦琐小事甘之如饴,仿佛是他工作外唯一的乐趣。
她擦擦手,拿出终端,屏幕还停留在不久前的对话框上,对面是之前那个在新地包接包送的三轮车自卫队成员。
他们加上好友之后,除了客气的寒暄之外,这还是第一次说话。
舒凝妙给自己的人设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修女,随口瞎说。
她先是发了一个流泪的猫猫头表情包,顺利引入话题,开始问起新地最近令人担忧的现状。
作为新地凶案的处理人,他们自卫队一定知道些什么。
只要表现出害怕就不会显得突兀,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修女,害怕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凶案应该很合理。
舒凝妙面无表情,专注地在对话框里打出三个嘤嘤嘤。
这一次,对面过了许久才回来消息。
『抱歉抱歉,最近这里实在不太平(虽然从来也没有太平过),刚刚发生了一些事,没看终端。你还好吧?受害人还在增加,但基本没有发生在教堂区的,你就安心待在教堂吧0v0』
舒凝妙摩挲了一下终端边缘,思考直接问他死者状态会不会让他察觉到异样。
对方又发来信息『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我下次可以帮你带过来,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别卷入这种风波。对了,你在哪所教堂』
后面跟着飞吻的表情。
真是好人,舒凝妙觉得再问下去有很大概率会被拆穿,假装有事下线了。
将白瓷冷盘端到她面前,舒长延坐下来帮她继续剥荔枝:“霄绛的祖籍是孟丹,觉醒异能之后才来庇涅。”
“就算转籍,也很难进入庇涅中心机构吧。”舒凝妙挑眉,难怪听她说话有些口音。
“于行使者来说,好用是唯一要求。”舒长延平淡地陈述:“她认识的庇涅语不多,只能口头交流,找不到人很正常,所以,庇涅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不用多想。”
舒凝妙敷衍应下。
他挑眉一笑,拉长声音:“我还以为你很关心呢。”
她关心的倒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新地这莫名其妙出现的死亡事件,在这种地方,死几个人激不起一点波澜,发酵到这种程度,肯定有其他关键的因素在。
时间太凑巧,庇涅的决策也让她觉得奇怪,对于新地这种飞地,庇涅向来实行脏东西一刀切的方针,为什么要派遣行使者调查?
既担忧,又回避,既恐惧,又放任。
实在是太矛盾了。
——
夜里,舒凝妙浅眠,被终端的震动声吵头脑清醒了一些,索性套上鞋子走到窗边。
凌晨两点,终端上的提示来自论坛『复方天堂』的回复,不打算贪小失大失去一个消息来源的她没有再追问三轮车小哥,终于想起之前偶然刷到的医药论坛。
这论坛的用户大都是新地人,许久没有登录,感觉愈发冷清,她之前发的帖子还停留在第一页没有被顶到后面去。
她如法炮制,又发了一个帖子,询问应间和新地之间的通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连通,状似不经意般抱怨起最近的凶杀事件。
点开新通知一看,她忍不住扬眉,回复她的居然还是那个ID“除恶扬善”。
“除恶扬善”显然也还记得她,开头第一句就是问候她的身体。
除恶扬善:楼主,你的身体还好吗?
她往下翻,第二楼还是他的回复。
不过这一次,她目光逐渐凝住。
除恶扬善:你现在还在庇涅吗?请不要来新地,最近的凶杀案,死者都是像你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x霄绛第一次出场见94章
x新地凶杀新闻及关闭来往通道新闻见105章
x复方天堂见38章
x霄,最健全的姐来也
第119章 质伛影曲(6)
——像她这样的人?
乍看这句话,舒凝妙险些愣住,想起她问过的问题,又迅速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
这些被杀的死者,全都是曼拉病患者。
……应该来得及。
她收起终端,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
进入电梯按下休息室的楼层,夜晚的联合大厦还是亮如白昼,穿梭在内的人犹如工蚁不停地忙碌。
休息室里昭已经不见踪影,灯还亮着,她猜得没错,霄绛还在训练室里。
训练室门口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由红色变为绿色。
女人站在练剑场最中间,左手持刀,身影游走,汗水溅落。
虚拟移动靶被劈碎成几截,瞬间消失。
霄绛停下动作,抬起头朝门口望过去,眼前出现了那个女孩的影子。
少女停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与之前见面较为正式的穿着不同,她穿着深色的外套裤子,单手插在口袋里,黑发浓郁,凝神看她那双形状秀丽的眼睛时,总觉得比看他人更清晰些,略显倨傲,并且冷漠。
只见过两面,连话也没说过,霄绛搜肠刮肚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将刀背到身后,走过来硬邦邦地问候她:“还不睡,现在也不早了。”
这么说的话,她半夜在这里不走也显得奇怪。
在训练场里发泄完了,霄绛索性往外走,感觉到少女也转身跟在她身后,霄绛打开冷柜翻出瓶啤酒,又找出罐薄荷茶反手扔给她。
两声轻响,她打开手里啤酒,猛灌一大口:“别看着我,你要吸管吗?”
舒凝妙暗红色的瞳孔盯着她,足足有十几秒让她如坐针毡,才听这人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等到现在,是打算偷偷去新地吗?”
霄绛咳了一声,嘴里的酒险些喷出来,微深的肤色都泛起点红色:“别乱说。”
舒凝妙镇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知道就好。”她抬起胳膊抹了把脸,敷衍小孩般摆了摆手:“快睡觉去。”
“临时通行证一般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舒凝妙轻抿了一口薄荷茶:“如果你是在今天回来的时候顺走了营援队队员的临时通行证,错过今晚,明天就来不及了。”
“我没有……不是?你怎么知道的。”霄绛露出活见鬼般的神情。
“因为你看起来很着急,身体到现在还是绷紧的。”舒凝妙靠在桌边,指了指她的胳膊,霄绛退后一步,肌肉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越着急越容易出错。”
舒凝妙垂下眸,探究地看她:“这已经不是你的任务了,还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原因吗?”
霄绛和她对视两秒,转过头,呼吸声微微加重了。
“我不去的话……就还会死人啊。”她嘟囔:“还能有什么?”
舒凝妙思忖,行使者里居然还有这种想法t的人,完全是稀有生物。
霄绛沉默了一刻,眉毛动了动,突然伸手就是一掌,想干脆把她拍晕,舒凝妙同时倏地蹲下,从她手臂下方避过手刃,俯身纵跃,闪到她身后。
霄绛转过身,无可奈何道:“我下手很轻的,就让你睡一觉而已,乖。”
舒凝妙稳着身子轻轻往地板上一点,和她拉开距离,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女孩停在原地,没有闪避,抬起胳膊直直接住她的掌风。
霄绛“咦”了一声,逐渐睁大眼睛。
虽然有所收敛,但这可是能击碎千斤标靶的力道。
趁她发呆,舒凝妙甩开她手,抬脚不轻不重踹过她左腿,霄绛踉跄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这时候,霄绛才注意到她左肩还背着细长形状的黑色网球包包,隐约透露出笔直的形状,她再清楚不过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可以帮你。”舒凝妙按住单肩背包的带子,打开感应门,拉上外套拉链:“反正你不是只想找个人帮你翻译吗,我的庇涅语肯定比他们两个好。”
霄绛微微蹙眉,索性也跟在她身后:“不是这个问题,你还是学生……”
两人默契地从楼梯走下去,避开摄像头的范围,霄绛还在试图劝说她回去。
“我还会孟丹语。”舒凝妙转过来和她说了几句。
“这么厉害。”霄绛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现在还有人学我们家那边的土话啊。”
舒凝妙很现实地回答:“小语种加的学分多。”
“但是……”脚步未停,霄绛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还是顿了顿,这剑长度特殊,极好辨认,庇涅少有这种通体郗金的长剑,重量极轻,也不是谁都能用的:“你背上的不是舒长延之前用的那把郗金剑吗?偷偷拿你哥的武器和我跑出去,被他发现不会收拾你吧?”
……她还从没在舒长延的词典里见过收拾这个词,别说这剑是舒长延拿给她用的,就算她拿他当剑使他都不会有意见。
舒凝妙极淡地笑了一声。
霄绛挑了挑眉,伸展手臂,套上刚刚没来得及穿好的上衣外套。
两人走进平面停车场,霄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抛上去,伸手接住打开车门,这里停的基本上都是低调的专供车,车漆不起眼,但全身采用的都是高强度的新合金,针对防弹防刺做过强化。
舒凝妙拉开后座车门,细心道:“你关定位了吗?”
“关了。”霄绛将袖子捋到手肘,将所有开关依次打开,点火发动一气呵成:“不关也没事,因为这是昭的车。”
“……”
车身发出嗡嗡低鸣声,等待自检的十几秒里,车门再次被打开,裹着一身灰色开衫毛衣,戴着墨镜和呢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不由分说钻进副驾驶。
来人取下墨镜,露出昭那张招摇的脸。
跨进后座的男人从容在她身边坐下,半指手套下修长有力的手指缠绕着用于舒缓肌肉的绷带,拉下口罩,蓝眼熠熠。
舒长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在她手上。
“走吧。”昭一手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优雅翻开,理所当然地开口:“出发。”
“等下。”
霄绛抬高声音:“谁让你们上来的!不是不去吗?”
“你认识路吗就去,听我指挥。”昭打了个哈欠:“我要看着我的车,以防它明天出现在垃圾场里。”
霄绛余光瞥向后面,舒长延心无旁骛地盯着已经阖上双眼的舒凝妙,目的一览无余。
“那穿这么招摇干什么?”霄绛一脚踩下启动,车身飞蹿出去,朝着某个方向奔驰,大声呵斥:“把你那些晃人眼睛的墨镜首饰都丢了,要去开演唱会?”
昭轻哼两声,将音乐音量骤然调大,明亮尖锐的摇滚乐回荡在车内,他将头歪在车窗上,摇下一半,伸出手感受风的形状。
车窗外景象飞速倒退,风穿过霄绛棕色的长发,呼啸飞舞,落下斑驳的影子。
一边是爆破般的风声,一边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异能者本就感知敏锐,舒凝妙忍无可忍:“你们是打算去炸了新地吗?”
别说新地,他们凑在一起,把庇涅主都炸了都有可能。
“破地方。”昭大声地回她:“炸了就炸了。”
霄绛更大声地将他声音压下去:“滚!”
舒长延扫了一眼:“关闭音乐。”
屏幕上的智能助手弹出来,回应道:“好的,已关闭。”
耳边终于只剩下飒飒风声,霄绛重新开口:“这些天我顺着血的味道找到的尸体,绝对是同一人干的!手法、力度、伤口都差不多。”
舒凝妙勉强精神了点,询问道:“……有什么共同的规律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霄绛蹙眉:“被杀的……还有老人有小孩,我看不出规律。”
“就算是地狱的恶鬼也不吃小孩。”霄绛嘟囔了句俚语。
昭狭促地耸耸肩。
霄绛说出这话,舒凝妙能大概看出她对潘多拉和曼拉病是真没怎么研究过,估计连认庇涅文字都勉强,一无所获不奇怪。
这两人看起来对细节也并不关注,昭将手背在脑后哼歌,舒长延静坐在后,神色漠然,则是从头到尾都没关心过的态度。
说话间,舒凝妙感觉到车速似乎越来越快,已经超出了一般车速的范围,正在往过山车的速度发展,周围的景象甚至都已经快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霄绛还在加速,偏头看向昭:“再给我加个状态,通行证有效期要过了,谁知道治安局那群磨洋工的混蛋是什么时候申请的!”
“已经够快了。”昭打了个响指:“还加什么,给我车上个【坚固】吧,刚买不久呢。”
淡色的光芒像车衣一般笼罩在车身表面,破开空气,在风中穿梭。
舒凝妙从后面探头:“这是你的异能?”
“嗯。”霄绛仰头看着前面的路,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的异能是『朔风』。”
她鼻翼翕动,打了个喷嚏,略显嫌弃:“我还能闻到风中的气味,不过在密闭的空间就不太灵敏了,不开窗户,满车都是铁锈味。”
远处激光红线和绿线交叉闪过,不长的通道里,到处都标上了警戒状态,每秒都要重复一轮扫描,没有特殊通行证的人,怕是还没有踏进红外区域就要被打成筛子。
光是应间区这边防卫就如此严密,新地那边应该连只苍蝇都飞不过来。
昭双手扶着墨镜,对着后视镜调整角度:“如果被媒体拍到我的脸,挂到星多拉日报上,科威娜部长会杀了我的。”
舒长延伸手把舒凝妙的帽子戴上,拉紧抽绳系成一个蝴蝶结,舒凝妙第一次从两个区域的通道正式通过,正凝神观察,无心管他。
“你们这伪装到底有什么用。”霄绛嘴角抽了抽,把通行证拍在车玻璃上:“自然点。”
她已经绷紧到蓄势待发的状态,不动声色地摇下车窗,脸色冷下来时,眼角眉梢的笑意都悉数冻结,那道横贯的疤痕显得格外狠戾。
最重要的通行证是她从营援队的人的身上顺的,不清楚具体时效。
要是真出了问题倒也不会太麻烦。
只不过,还是别闹太大比较好。
识别的几秒,周遭一下子陷入寂静,舒凝妙垂下目光,思考一会儿车身要是被击中,该从哪个口跳出去。
巡逻的人有几个?
舒凝妙目光在这些人中巡视,有一半是异能者。
她吸收了绛宫石,异能解限,掌握一定弦后,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他人身上的潘多拉,通过潘多拉判断他人是否是异能者。
这几个巡视的人她能简单解决,其他人不在她考虑范围内,毕竟这一车里的人就算车被炸成灰,也没有谁需要别人来救。
“滴”的一声,通行证顺利通过。
在门口巡逻的部门属于国安局,和治安局、军部的系统分别独立,对人员不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通行证扫描通过,便没说什么。
封禁逐步打开,车身驶过通道,昏暗中无数道红光从车内掠过,镀上她脸颊的轮廓。
舒凝妙抬头直视着扫描仪,闪烁的激光探头宛如一只只眼睛。
这么一看,能堂而皇之地将车身挂满白布遮挡,出入两地之间的仰颂教会。
好像才是真正含明隐迹的特权——
作者有话说:车内
霄:(要不用异能飞上去算了,天上不是还挺宽敞的)
昭:(打算一会儿失败就托关系把事抹平打道回府)
妙:(等会从哪跑近啊)
哥:(在看啥,可爱)
第120章 质伛影曲(7)
驶出通道时,天边刚亮t,渐渐有肃穆的红霞从浑浊的天幕透出点光,将影子拉长。
通道尽头有两公里都在警戒区,两公里外,有大批人睡在警戒线不远的地方,男女老少,头挨着头脚挨着脚,就地躺下,场面不大整洁,秽气扑鼻。
或是因为恐慌,庇涅戒严之后,这些人日夜望着亮彻天际的警戒线,期冀钻空子离开的可能。
昭放下墨镜,安静地看着昏睡在路边的阴影,不时冒出被发动机吵醒的怨毒咒骂声。
霄绛关掉所有车灯,目不斜视地往前方的道路看。
昭轻啧一声,嘴唇动了动,声调逐渐放缓了,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真是个烂地方,对吧?”
舒凝妙只是扫过一眼熙攘的人群,目光便一直放在低得仿佛要压下来赤红天空上。
她已经看过太多次新地的天空,以至于现在连仰头都生出些熟悉的感觉,无论贫富贵贱,健康抑或罹病,从生到死,笼罩在人头顶的永远是同一片苍穹,同一轮太阳。
“先去我之前落脚的地方吧,我还留了一具尸体,你们看了就大概清楚了。”
“啧……我又闻到新的血味了。”霄绛鼻尖皱了皱,神情冷下来,打过方向盘。
“这地方死人不罕见。”舒凝妙疑惑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怎么分辨出血的不同来源?”
“被杀掉的那些人不一样。”霄绛眉心深深皱起:“尸体有刺鼻的味道,香味……还是臭味?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是潘多拉的味道。”舒凝妙概括她还在纠结的呢喃,将手搭在前座边缘,借力俯身探向前,点开了屏幕上的导航。
导航跳出无信号提示,舒凝妙滑动屏幕,通过车身之前行进的轨迹删掉周围重复绕路的线段,手动标记出一条正确出口。
准确来说,那是潘多拉燃烧后的味道,这种味道舒凝妙太熟悉了,哪怕只是一点,她都能想到燃尽阿契尼的那场火。
霄绛透露出的懵懂让她疑虑丛生,同样是行使者,似乎只有霄绛对潘多拉知之甚少。
之前耶律器病重,作为亲近学生的霄绛却因为任务一直在外回不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难道是因为霄绛不是庇涅人?
但愿不是她想多了。
舒凝妙盯着尚且昏暗的地平线,声音冷清:“你在往教堂区开。”
霄绛从余光瞥见她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面容,总觉得这个完全看不透的女孩,从这一刻起,有丝阴沉从克制的冷静神情下转瞬即逝。
“是教堂区外围,我在这里转了好些天,只有那边的人好沟通些,我就托他们帮忙放下尸体,省得被自卫队的人拖走烧了。”
霄绛探究地看向她:“你来过新地?”
“之前来参加过慈善活动。”舒凝妙随口道。
霄绛直白道:“就是那些站在孤儿院里捧着花和小孩合影的活动吧,真够无聊的。”
“差不多。”舒凝妙并没在意,继续问道:“你把尸体放哪里了?”
“地窖,让人帮忙看着,这温度两天烂不了。”
昭迎面对着窗口的风,被风中夹杂的气味恶心得扭来扭去,闻言回头假装干呕了一声:“哪个正常人谁会同意帮忙保管尸体,也是够奇怪的。”
很快,舒凝妙就看到了这个莽撞的家伙本人。
迎接他们的女孩,熟悉的粉棕色卷发披散在朴素的学院制服外,瘦小的脸上点缀着淡色的雀斑,脸庞比前些天几乎脱相的尖瘦变得稍圆了一些。
她左手提着一桶水,袖子半边都湿漉漉的,眼中总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羞怯,望向门口的时候,隔着七八步的距离看见了车上的舒凝妙,眼睛无声睁大了些,立刻如临大敌起来。
舒凝妙抱手,凉凉地开口:“是她帮你藏的尸体?”
“对啊。”霄绛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人还不错吧。”
“……嗯。”
确实很好说话。
舒凝妙缓步下车,艾瑞吉还紧张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周围的小孩一窝蜂围过来张望,霄绛在口袋里潇洒地抓了把糖扔给他们。
“日安。”霄绛娴熟地跟他们打招呼:“能再借用一下地窖吗,不会占用太长时间的。”
艾瑞吉犹豫地扫了他们一圈,才低低“嗯”了一声。
“你怎么还交上朋友了。”昭用手背遮住唇型,压低声音对霄绛说道:“别太招摇。”
霄绛摆了摆手,蹲在地上,随手抹了把小孩脏兮兮的脸蛋,同样压下声音回答他:“我又不是傻子,只要能解决问题,他们不会探究得太清楚的,我这叫潜入调查。”
嘴上说得清醒,她和一群小孩倒是混得很熟,融入其中完全没有违和感。
艾瑞吉则趁着他们说话,悄悄蹭过来,小声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舒凝妙放慢脚步,这时才转头打量她一眼:“参加慈善活动。”
艾瑞吉哽了下,还想问点别的,但是舒凝妙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人脸上戴着口罩,玻璃球般的蓝色眼珠淡然地盯着她们说话,虽然不带任何恶意,却很难让她保持坦然。
好奇怪,这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艾瑞吉如芒刺背,深呼吸了一口气:“那个,你和阿绛小姐是一起的吗?她几天前过来打听消息,听说是在找新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修女妈妈就留她住下来了。”
舒凝妙并未回答,反而问道:“你们这个孤儿院也死人了?”
“嗯。”艾瑞吉对她的敏锐已经见怪不怪,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已经别过头的口罩男人,垫脚附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小声开口:“是我从普罗米修斯带回来的人,他身上有曼拉病,已经活不长了,修女妈妈同意他在这里教孩子识字,四天前,他出去采购没回来,隔了一天,阿绛小姐带回了他的尸体,因为患有曼拉病的尸体都会被自卫队拉去统一焚烧,我们打算给阿绛小姐几天,看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再偷偷把他安葬。”
“但其实,这些天我了解了很多曼拉病的知识。”她无意识捏着手指:“这种病又不会传染,为什么要这么唯恐避之不及呢?”
她想到自己的家人,心里生出些感同身受的悲哀。
“恐惧的不是病,是死。”舒凝妙和她一起从陡峭的阶梯走下去,垂下眼眸:“……还有未知。”
孤儿院底下是个不大的地窖,平时用来放置过冬的便宜粮食,如今都堆到一旁,用巨大的废弃纸盒暂时安置着尸体
僵硬的尸体,脑袋和身体平整地分成两截,伤口平整光洁宛如模型,仿佛从出生起脑袋和身体就是如此,连表情都是恬静柔和的。
只有一道伤口,干净利落地结束对方的生命,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却很难,人的骨骼和肌肉不是脆嫩的蔬菜,哪怕是娴熟的刽子手也难以做到如此利索地斩首。
宛如被死神的镰刀收割。
这样恐怖的伤口,很难让人将凶手联想成真实存在的人。
舒凝妙抬眼,昭也看着她。
霄绛则期待地看着他们俩。
舒凝妙回头,对打着手电筒的艾瑞吉说道:“你先出去吧。”
这几个人都人高马大,浑身上下一股难以接近的气息,她其中最熟悉的人居然还是舒凝妙,艾瑞吉光是待在这里都喘不过气,闻言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直到底下只剩下他们几人。
“你有没有觉得,这手法有点眼熟。”
昭移开目光,望向舒长延,率先开口:“像你的风格。”
舒长延按住舒凝妙的肩膀,似笑非笑瞥他,没有否认。
霄绛没注意两人目光交锋,接着说道:“准确地说,是像熟练使用重型武器会有的手癖,可以从伤口看出来凶器整体宽阔厚度。”
对此熟悉的人已经有自己分辨的技巧,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舒长延动的手。
虽然这只能断定凶手使用的是和舒长延差不多的武器——但舒长延手里那把名为“处刑人之剑”的重剑,使用难度极高,不是谁都能拿起来的。
这种巧合,就是霄绛一定要拉上别的行使者掺和进来的原因吗?舒凝妙站起身,轻拍去衣角的灰尘。
“没想到这事情这么轻松。”昭一拍手,不嫌事大地提议:“我们就这样把舒长延抓回去算了。”
“尸首分离,处刑斩首。”
舒长延抱手,没有被他的捣乱影响情绪,平淡地点出:“这种手段,这种武器,三百年不是有过如出一辙的事件吗?”
霄绛蹲在t纸盒前,不了解他们打的什么哑谜,疑惑地看向舒凝妙。
舒凝妙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放低声音:“议会大清洗。”
三百年前只发生过一件几乎颠覆整个庇涅的血案。
『议会大清洗』
这场血洗反复持续了三年,连续三届的议员全员死亡,令整个庇涅政界物理意义上换了一遍血。
被艾瑞吉摔碎的那块01号绛宫石,就是在清洗中失踪,直到三百年后才重新出现在阿契尼手里。
“没错。”昭伸出一根手指,在霄绛两眼间轻屈:“你知道舒长延后来那把叫【处刑人之剑】的重剑为什么有这种名字吗——武器的名字当然源于它最初的主人。”
“先有处刑的人,才有处刑人的剑。”
昭将两指并拢在一起,像被突然砍断一般弯折,语气抑扬顿挫,阴森森地讲述:“当初这位‘处刑人’,就是拿着现在舒长延手里的剑,用这样的手段,砍掉了当时联合议会所有人的脑袋哦。”
“这可是庇涅史上最严重的刺杀事件。”昭饶有兴味地笑了笑:“是近些年来唯一让庇涅启动的最高戒严的灾难,也是完全重新颠覆议会组成的转折点,毕竟当时在联合大厦的所有人都死光了嘛。”
虽然这是庇涅人多少都有所了解的大事,舒凝妙还是第一次听到详细的内情:“这人被抓住了吗?”
“当然没有,不然这些人怎么会给他命名为‘处刑人’呢?因为可怕到无力抵抗,所以把他看作上天派来给没用的废物处刑的刽子手了。”
“大清洗之后,议会重建,之前的那些议案全都被否决了。”
昭摊手道:“这些人把处刑人最后丢在尸体上的剑悬在联合大厦顶上,以示警诫,前几年前任部长叛逃的时候把它偷走,又被舒长延带了回来,议会那群人就做主把剑给他用了,可能是觉得他让人比较有安全感吧。”
“这还能叫刺杀?这是屠杀吧。”霄绛叹气:“我怎么知道庇涅还有这种稀烂历史,所以呢,那人再长寿也活不到现在,凶手总不可能是几百年前的死人。”
“嗯……应该是模仿犯罪之类的吧,谁也说不准。”昭口吻轻松:“兴许只是巧合呢?”
“……唉。”霄绛烦躁地捋过头发:“那不还是一无所获吗?”
舒凝妙没有接话,隐约猜到些前因后果。
庇涅警惕的不是发生在新地的死亡事件,而是背后的凶手,新地死多少人无关紧要,这群怕死的窝囊废要保证的是凶手永远只会待在新地,而不是出现在他们背后。
所以确认了死者真的只有曼拉病患者后,霄绛就被强制叫回了。
舒长延能大概猜出全貌。
昭应该本来就知情。
霄绛对庇涅的陈年往事虽然一无所知,但灵敏的嗅觉和第六感还是驱使她下意识往真相靠拢,才一味要拉他们下水。
“不。”舒凝妙知道他们可能不是真的来帮忙的,却没说什么:“还是有线索的,一般的重剑不可能这么锋利,只有郗金能做到这种硬度,很容易溯源。”
“郗金武器向来属于强管制武器,这样的重剑更是独一无二,全庇涅都找不出第二件吧。”霄绛蹙眉:“可舒长延的剑除了出任务,都好好放在训练室里,这么重且显眼的剑,不可能从几千公里外的训练室突然出现在这里吧?”
“如果这个人拿的是三百年之前的『处刑人之剑』。”舒凝妙突然说道:“……舒长延手里的是三百年之后的那一把呢?”
“什么意思?”霄绛神情怔忡:“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抱歉,开玩笑的。”舒凝妙敛下情绪,转移话题道:“既然死者患有曼拉病……就先从曼拉病开始调查吧?”
“好。”霄绛一口答应,犹豫片刻,眸子里浮现些许疑惑:“对了,其实我想问一件事情很久了,在新地这些天,我总听他们说起曼拉病,所以曼拉病到底是什么病?”——
作者有话说:『舒凝妙的年终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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