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Prologue
异能者的感官敏锐,在走廊里,维斯顿已经隐约听到阿尔西娅和少女的交谈声,一句接一句,亲密得令人无法插足。
他很少听到阿尔西娅这样有活力的声音。
维斯顿在病房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书。
共处一室时,他们彼此甚至不怎么说话。
因为病房过于安静,他每次探望之后,都会受到看护狐疑的扫视。
不是因为疏离,反而是因为太了解彼此想法,不需要再说些什么。
无论身处何地、何种身份,出于世界“探究”的渴望,他和妹妹阿尔西娅的思维实则是相通的。
正因如此,抬手叩响门板前,维斯顿犹豫的那十几秒里,并不想在里头看见舒凝妙。
唯独这一点面对舒凝妙的情绪,他不甘被“看透”,更不想在她本人面前被看透。
几声得体克制的轻叩,得到门内女孩“请进”的准许。
黑发碧眼的青年推开半扇门,阿尔西娅已经爬上了病床,侧过身从被子里露出双眼睛看着他,眉眼弯弯的。
科尔努诺斯停课多日,维斯顿今天也还穿着学校讲师统一送的白衬衫,披了件浅色的毛呢外套,冷冷淡淡,虽然气质冷漠,却显得一身清贵,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他将手中的黄玫瑰搁在阿尔西娅床头,床头的花瓶里已经插了几枝一模一样的花。
“好巧呀。”女孩的笑声充满了然:“你居然也会给我带花了。”
他负手而立,轻抿下唇角,不置一词,目光不着痕迹瞥向床边。
舒凝妙坐在床边,一只手撑在扶手上,背对着他望向窗外。
她显然刚刚梳洗过,半干的头发披散在一边肩膀,留着些许蒸腾的水汽,眼神放空,甚至显得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即便听到他们对话,她也未有丝毫反应,无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终端。
他放轻动作,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椅子和地面划拉出尖锐的摩擦声,她转过脸来,思忖片刻,才想起怎么称呼他似的,声音略带敷衍:“老师。”
舒凝妙确实换过衣服,也已经冲干净身上血污,可没有治疗异能,她身上的伤没那么容易完全愈合。
互相掣肘下两人可以坦诚相待,她不怕维斯顿出去说些什么,所以没做任何遮掩。
少女穿着房间里宽松的备用病号服,空荡荡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纤白小臂,内侧皮肤上蜿蜒爬过大片黑红色的烧伤疤痕。
大块小块的癍疤颜色或深或浅,仅仅只是露出的小片肌肤,也能看清触目惊心的伤痕。
更遑论她转过头时,颈间如蜈蚣般突兀的一道血痂。
手指倏然攥紧,维斯顿眉头控制不住地蹙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让你安分些。”他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开口如同刀子般锋利地往她脑袋上戳:“这些天你不在医疗所,究竟去哪里了?”
好久没听到他刻薄语气,舒凝妙移开眼神,居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拯救世界去了。”舒凝妙不咸不淡地搪塞他:“你还能坐在办公室里安心地搞研究,以后要给我交保护费,知道吗。”
阿尔西娅身子朝她靠过来,把床头多出来的几支黄玫瑰塞进她手里:“我帮他交!”
“看来有些人很喜欢逞英雄。”
维斯顿深深看了眼她纤长脖颈上仿佛被撕裂过的长疤,每一个优雅的音节都像是从齿缝后迸出来的咒语:“我们缴纳着巨额税金供养军队,感谢你让他们不再有用武之地。”
他目光垂下:“——莫非阿喀琉斯式的英雄情结也是你们家一脉相承的传统?”
“我的事和你没关系,更不用拿舒长延试探我。”
舒凝妙正烦躁着,被他戳中雷点,眉目中的不悦溢于言表:“你在学校也待不了几天了,何必费心说教我。”
“真是抱歉,我既然在科尔努诺斯一天,就还是你的老师。”
维斯顿尾音带着抹冰冷的轻笑,刺耳得生疼,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你若是真的想死,又或者为了在这个世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惜代价,不如现在就把身体捐赠给里芙医疗所,他们会感激你的,作为一具完整的异能者标本来说。”
阿尔西娅又翻身转到维斯顿这边,捏着拳头轻砸两下维斯顿的手背,示意他别说了。
“我活着死着都有价值。”舒凝妙似笑非笑的眸子瞥他一眼:“有的人还活着,已经快被遗忘了。”
“只有你会以此为荣。”
维斯顿冷冷扬起下颚,面带愠色:“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难不成指望庇涅给你颁个奖?恭喜你,你的脑子已经完全可以拿去竞选议会代表了。”
“太好了——我如果是议会代表。”
舒凝妙剜了他一眼:“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滥用职权将工作全丢给学生的老师全部开除。”
“真高兴在期末考试之前听到你还分不清议会代表和理事长辖制权限的区别。”维斯顿眯起眼,面沉如水地看着她:“你猜滥用职权的老师会给你的表现打多少分?”
“我猜像这种没师德的教师,在学校里待不到给我打分的那一天。”舒凝妙反唇相讥:“你玩角色扮演上瘾了吗?”
“好——啦。”阿尔西娅坐在俩人中间,撑开双臂,一边按住一个,脸上似有隐隐笑意,又强装正经憋住:“停。”
舒凝妙反应过来,她已经习惯,但不该在阿尔西娅面前吵得如此难听。
她立刻止住声,低头点开终端不去看他。
维斯顿眼风淡淡从她脸上扫过,也不再出声。
阿尔西娅在床头找了找,翻出一本书,推给维斯顿,舒凝妙余光瞥到那本书,正是她送给阿尔西娅的童话绘本《超级英雄》的其中一册。
“我有点困了。”阿尔西娅一手拉着她手,一手拉着维斯顿的手,整个人慢慢缩进被子里,脸上映出点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是真的困了:“哥,你给我念念书吧。”
她状态确实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身体极限在那里,舒凝妙看出她精力有些跟不上,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
维斯顿随意翻开两页,真的听话地开始朗读里头的幼稚故事,声音清中带冷,没什么感情,比他在课堂讲课更催眠。
阿尔西娅根本没在听,眼睛半闭着,避开维斯顿的视线,用口型对她说“别生气”。
舒凝妙低哼一声,觉得有些好笑。
一位庇涅几百年以来最年轻的研究员,一位连续六年绩点顺位第一的优等生,一位研究EFA-DFS基因载体的小女孩。
三个人正经地坐在一起听低龄绘本里“大象的左耳朵像什么?”这样幼稚的问题,扮演一场心照不宣的过家家。
片刻后,阿尔西娅侧身半躺在被窝里,安静地睡着了,舒凝妙将她露在被子外的细瘦手臂盖好,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一瞬。
舒凝妙比手势示意他别出声,出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外,没有人先开口,舒凝妙停在走廊旁,看着楼下窗外郁郁葱葱的植被。
医疗所里的人都集中在急救楼收治这些天被波及受伤的普通人,整栋楼都空空荡荡的。
感受到周围的寂静,舒凝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层只有阿尔西娅一个人的病房。
不远处,不时有电子烟花在空中绽放,虽然无声,但色彩斑斓,青红色的火花在空中碰撞,流泻而下。
爆发后的烟火流光,映亮了青年冷淡的半边侧脸,相隔的那几步疏远距离里,修长有力的手指拽住了她身侧垂下的手腕。
维斯顿深吸一口气,连体内流淌的血液都翻涌着凉意,心口却有团张牙舞爪的火焰,快把他烧着了。
“受了伤不知道治。”
维斯顿将她手腕松松握着,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留下淤青。
已经说出一句来,他那极力掩饰的窝火就仿佛不存在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淡淡一句:“你是傻子吗?”
舒凝妙捋起袖子,抬起胳膊肘推他:“都没流血了,你还要我怎么处理,大摇大摆走出去让他们给我包扎?”
他剑眉紧皱:“不疼?”
意识自己口快,维斯顿撇过头,掩饰一般将上一句轻飘飘盖过去:“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她低头盯着自t己手心,恍惚想起之前无聊时连手心破个皮都要折腾所有人半天,所有簇拥关怀她都理所当然、照单全收。
而她现在的标准——已经降低到止血就是没事,结痂就是痊愈的程度。
虽然极力回想当时的心情,但不可否认她的感受总受处境限制,连痛苦的阈值也是。
事实就是,她真的无所谓身上的伤痛,也无所谓身上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
就算她真的穿着礼服,露出肌肤,站在名利场上坦然敞开疤痕,对她也产生不了什么大不了的影响。
可舒凝妙回过神,转头还是轻声道:“不是有你吗?”
窗户透进的明黄烟火将维斯顿面孔微微软化,衬出几分柔软。
他冷淡道:“巧言令色。”
舒凝妙看他态度软化下来,顺势开口:“我有事想跟你说。”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维斯顿手心中翠绿色的光晕顺着相触的指尖,温驯地缠绕上她小臂,他阖着眼,一个字也不说。
半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脖间。
维斯顿俯身低垂的身影将她的影子覆盖,走廊上两人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片刻,他迅速抽回手,低了低眼睛,嘴角用力抿着:“说吧。”
“你该走了。”
舒凝妙站在窗前看他:“庇涅大乱后的秩序开始重塑,现在是你重新回到国立研究中心的好时机。”
维斯顿指尖轻轻一点眉心,腕骨处能看到清晰的青筋跳动:“轮不到你来关心我。”
“不,我没在关心你。”
灯火通明的夜色在她身后,绸缎似的长发下,是她全神贯注的神色:“陷害你的是国立研究中心的院长,为那人背书的是中央联合议会的三十七名议员之一。”
“翻案之后,你一定会被重新推上中央联合议会那个空缺的席位。”
舒凝妙不留情面地戳痛他:“未来的议员大人,你已经体验过一次了,脊梁骨太硬的人在联合大厦是活不下去的,政治需要钱、需要新闻、需要作秀。”
维斯顿转身就走,被她几步追上,拽住衬衫领带轻扯回来。
“我可以为你站上这个舞台付钱铺路。”舒凝妙微微张口,眼睛直视着他:“全部。”
她脸上泛着坦然的笑意,干净的、耀眼的、有些漂亮的过分。
显出些不可思议的、刺眼的光亮来。
“我知道马上会有很多人向你抛出橄榄枝,但你只能选择我。”
她说:“因为只有我会一直支持你,理解你想做什么。”
不,她在胡说,因为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维斯顿目光落在她头顶,抬手按住她拽着领带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实在省心。
“我要你在处理普罗米修斯后续问题上的话语权。”
舒凝妙松开手,一双明亮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对上他视线:“……和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帮助,老师。”
她知道维斯顿只对潘多拉的研究感兴趣,这意味着她不用担心哪天会和他立场相悖,低投入高回报,一个近乎完美的投资对象。
——最重要的是,联合议会后的三十七位议员背景关系错综复杂,背后各有党派家族支持,维斯顿同样是她的唯一选择。
维斯顿不置可否,脑海里却隐隐浮现一个无关紧要的荒谬念头。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叫老师了——
作者有话说:补药在孩子面前吵架呀!
第102章 玉汝于成(1)
科尔努诺斯停课多天后,再次给全体师生放了个小长假,用于缓冲。
经历多天的潘多拉泉眼爆炸事故,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和朋友。
科尔努诺斯的学生已经是受影响最小的一波。
生活永远都会重新走回正轨,无论怎样的损失、无论谁死去,光阴消磨、忙忙碌碌,最终都会变成记忆里的一个符号。
舒凝妙没有像克丽丝和其他人一样,趁着这几天的假期去沙滩度假,或是出国去金昌瑞购物。
手边的数据增多又减少,她人像根钟表上的秒针,日夜不停歇地来回忙碌。
离开医疗所后,她回了舒家一趟。
苏旎的尸体没找到,但治安局从收集的肢体碎片上检测出了他的DNA,确认死亡。
舒父自觉失去依靠和指望,现在想起来和她拉近关系、大谈父女之情,悲痛之余不忘对她嘘寒问暖。
在苏佳苍白到崩溃的大哭声中,舒凝妙得体坐在餐桌前,也对他感到可笑——
对于习惯冷待,兴味索然的女儿而言,他的父爱已经太迟;而对一位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他突如其来的父爱又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这时舒父也会说几句好话:“家里的东西本来迟早都是你的,从来没想过给别人。”
苏佳冷冷地盯着他。
舒凝妙本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她要托举维斯顿在国立联合大厦站稳脚跟时,就已经不是她的“个人投资”。
所以,她说出“全部”这句话后,必然要拿到舒家所有产业做主的权力。
舒义俊本就是靠着控股混日子的人,对各个环节丝毫不敏感,借着遗嘱交付的股权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舒凝妙拿到了控制权。
掌权意味着她不能像舒父那样对所有事都撂手放任,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忙碌。
其间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微生千衡真的兑现了自己说的话。
在仰颂教会的暗示下,所有程序都对她大开绿灯,进度飞速。
她现在开始相信仰颂教会不说谎的教义了。
克丽丝在度假小岛上给她打来慰问电话:“真不敢相信你在做什么。”
她口吻真切并非嘲讽,而是真的觉得疑惑,她们之中大部分人的理想都是享受着家族的信托和基金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没必要在享受的年纪自讨苦吃。
舒凝妙顺势起身,走到窗边。
听见终端那边克丽丝大呼小叫:“你知道学校论坛这几天都在讨论什么吗?”
“什么?”
“维斯顿啊!”
克丽丝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你也该出来去宴会逛逛,这么大的事都不清楚……这可是爆炸事故后最瞩目的新闻,现在研究中心的几个院系应该随便他挑选吧。”
说罢,她又长长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科尔努诺斯教书,我反而感觉到了他的魅力,真可惜没珍惜他还在的日子——这可是未来的国立研究中心院长在给我讲课!”
“……”舒凝妙无言以对:“他在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个时机对维斯顿来说正好,因为庇涅需要其他新闻来转移公众的视线。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以及维斯顿接下来的待遇,更是有机会在公众认知中重新树立起政府信誉。
在追捧行使者的浪潮和接二连三的新鲜报道夹击下,大家很快就能继续无知无觉地投入生活。
“耶律老师去休病假,现在维斯顿也走了,不知道假期结束后我们班的新导师会是谁……嗯,我希望是个脾气好批假条还痛快的老好人。”
她的目的也太明确了一点。
“比起这个,该准备第二次异能实践了。”舒凝妙淡淡道。
因为多天假期,重新开学后紧跟着就是第二次异能实践,没有任何多余的准备时间。
克丽丝重重叹气:“我今晚要吃不下饭了。”
终端屏幕上的通话终于“嘀”的一声挂断,舒凝妙抬起头。
夜风从半开的落地窗吹进来,将她耳边几缕长发吹乱。
她下意识地点开终端里已经完全变黑的游戏图标,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即便游戏标题画面的崩坏愈发严重,也不影响她的操作,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每个按键在哪里。
游戏的系统没有反应,也没有跳出新的对话框。
她只是点开了CG图鉴中自己死亡的那一幕,安静地观察了片刻,轻抬伸出食指,挡住自己渗血的胸口。
好像已经结束了。
没有阿契尼,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庇涅政府更不会没事找事针对她做什么。
真的这么简单吗?
如果非要给所有问题都找一个原因,她还有太多东西没弄清楚。
从艾德文娜办公室拿出的档案夹还在她手里,手握一团包着火的纸,不知何时就要烧到手心。
一去思考当时在幻象里看到的东西,窒息的痛苦、胸口的冰冷就在她脑海里不断搅动。
凛冽的蓝色双眼在她记忆里闪现。
杂念纷至沓来,她心里忽地烦躁。
焦躁连同倦怠的心情让她控制不住地t低咳了两声,维斯顿治好了她的外伤,但她肺里似乎还有些淤血,这两天时不时会咳出点来。
如果再读档一次,她还能看见上一周目“被覆盖的过去”吗?
她循着记忆点进存档,存档又按下读档键,屏幕上跳出来一个巨大的叉。?
舒凝妙不信邪,又点了几下,交叉的线条不断跳出来,覆盖在读档上,阻止她的动作。
她戳戳屏幕,大片黑色方块浮现在屏幕上,像是被某种不祥的铁锈侵蚀。
不断闪烁的屏幕,线条扭曲重合,跳出一个虚浮的边框,看上去气息奄奄。
『你不能读档』对话框说道:『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情吗?滥用时间,你会付出代价的』
“不说这个。”舒凝妙揉了揉额角:“你在骗我,对吧?”
对话框一片死寂,没有反应。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舒凝妙深深看了眼手里安静的终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个游戏的流程图里显示,我在五章死后,还有十几个章节剧情。”
苏旎毁掉舒家,和艾瑞吉的纠葛,实际都发生在她死之后,而她先前似乎忽略了这一点。
她自顾自说道:“既然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我死后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重置,反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毫无波澜。”
“那十几章里发生了什么,换句话说,我死去到重生的那段空白里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契机让我死了几个月、又或许是死了数年后重新站在这里。”
舒凝妙闭上眼,感觉有些累:“应该不是出于你的选择吧。”
对话框在屏幕上微微颤动着,边缘甚至显得有些模糊。
“所以,我在想,你不告诉我所有的真相,是真的无法告诉我,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舒凝妙声音愈发平静无波:“不用说什么命运、世界意识这种缥缈的借口,为什么阿契尼知道那么多,没什么东西管管他,他不受约束?”
『不是借口』
过了半晌,游戏系统也只憋出这一句话。
『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状态,最关键的原因我无法诉诸于口——阿契尼也不可能,我能够告诉你的、你想知道的那一部分,对你的判断没有任何好处』
过了半天,它憋出第二句『不要执着于回头看,如果你真的读档,一定会后悔的』
『因为过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或者拯救的,你只能往前走』
『一旦你想要纠正、回到过去,站在原地回望的那一刻,就什么也不剩了』
它在屏幕上的文字一页接着一页翻过去。
『你见过前车之鉴』
舒凝妙觉得它可能在说阿契尼,她确实不想变成阿契尼那样。
但她也不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庇涅市民,得过且过,哪怕一天死于非命,也只能认命躺在车辙下,作为一粒无人在意的尘埃被碾过去。
她手肘压在窗沿,冷风一阵阵从她脸上刮过去,吹得头脑霎时清醒了几分。
体验过上次胸口被贯穿的痛苦,她很清楚想通过读档看到过去是种危险而愚蠢的行为。
“好,我不读档。”舒凝妙长长吐了口气:“你告诉我,为什么误导我觉得阿契尼是杀了我的真凶?”
如果当初灭口她的人就是舒长延,难道它和舒长延有什么关系?
对话框迟疑了片刻『我没说过是阿契尼』
舒凝妙一怔,仔细回想一番,发现它真的没说过。
她更恼火:“我看你也很奇怪,阿契尼死了,你为什么看起来反而状态更差?”
『因为我在抗衡命运的侵蚀』
黑色从对话框边缘渗开『等现在的时间线和过去的时间线重合,也就是现在完全覆盖过去的那一刻,我就会消失』
『在此之前,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情』它的文字第一次那么坚定冷漠『一切都是为了撕裂原本的命运,我不会让你回头』
“你……”舒凝妙冷声骂它,发现画面闪了闪,屏幕又失去动静,和死了一般没反应。
这破东西!
她戳开维斯顿的聊天框,问他知不知道弦是什么?
他此时应当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还有空搭理她没头没尾的问题。
对话框上的输入状态瞬间跳动,一言不发地发来几个文档《儿童科普读本:拆解弦的奥秘》《看不见的弦》《世界的基础——弦》
舒凝妙划上去。
『弦会说话吗?』她问。
『你几岁了?』维斯顿淡淡:『要不要问问圣诞老人今年什么时候给你送礼物。』
他接着给她发过来一句:『连阿尔西娅都知道弦只是一段物理单位,你家里的空气会说话吗?』
舒凝妙冷静下来,对这游戏愈发感到不信任,弦不可能产生意识,那游戏系统里的意识属于谁?
它不说她也会找到答案。
舒凝妙关掉终端,披上外套,司机已经等在楼下。
过了这么多天,她还是第一次回自己的房子住。
舒长延有她房间门锁的指纹,她大概能猜到,所以下意识回避——甚至是抗拒面对他。
终端上挂着的小吊坠摇摇晃晃,微笑的小狗似乎在嘲弄她,舒凝妙偏开头,满不在乎地望向车窗外,月光冷漠地窥照着她乌黑的长发。
情意本就脆弱而易变,连血浓于水的亲人尚且如此,她和舒长延说到底不过是两个被系到一起的陌生人。
兄妹的温存建立在沙砾堆成的城堡上,还不如血脉绑得牢固。
偏偏是舒长延,她连一点假设的可能都无法接受。
小楼外的忍冬更繁盛了一些,舒凝妙目光遥遥扫过去,想起进入军队第一年,舒长延休假回来看她,悠悠站在这株忍冬前浇水。
那时舒长延十五岁,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高,长手长脚,甚至显得单薄。
他侧过头,笑意轻柔,语气却是笃定的。
他告诉她,他会成为行使者。
她知道科尔努诺斯的学生有多无聊,是因为预科时她也曾和艾瑞吉受到过同样带着恶意地赤裸打量。
父亲私生子的丑闻被爆出来,流言八卦里的女人在家登堂做主,她也是别人取乐的一环,只不过没有那么明目张胆。
舒长延走向权力中心,如愿出人头地。
家门口的一小方桎梏困不住她,也困不住他,浮热狂躁的社会将他当作英雄追捧,万众瞩目,受尽众人热爱。
最开始,他站在忍冬前,只是告诉她:
他要成为行使者,成为让她骄傲的哥哥。
舒凝妙转开门把手,没有开灯,异能者的视力已经足够让她看清周围的轮廓,没有其他人,打扫得很干净。
她走到长桌边,看见空荡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发呆片刻,她抬手拨动盒子的锁扣,缓缓打开,丝绒衬布上静静躺着两枚净白的珍珠耳环,镶着细如发丝的细金缠花,蕴意生辉,又不大张扬,做工肉眼可见昂贵。
等等……为什么是耳环?
太过巧合,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她错愕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人温热的胸口上。
轻柔清冽的气息带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铁锈味,迅速笼罩住她。
舒凝妙站在原地,面色冷下来,却没有动。
他从后伸臂轻轻环住她,手臂收紧,无声将下巴抵在她肩头,漆黑的半长发丝和她披散的长发缠磨,落在她颈窝里。
舒凝妙不想给他任何反应,也不想做先说话的那个人,全当他是空气。
半晌,她摁开另一只手上的终端,随手点开最先跳出来的新闻弹窗。
身后的胸膛随着呼吸细微起伏,耳边能听得到他胸口咚咚的、温柔的心跳声,她迁怒于舒长延,也觉得格外吵闹。
好巧不巧,首条新闻弹出来的是维斯顿那张仿佛有人欠了他几百万cin的臭脸。
高清镜头下,他冰冷冷的眉眼居然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无数话筒对准他,色彩将他脸衬得都格外陌生。
察觉到舒凝妙视线微妙的停顿,他揽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随后缓缓松开另一只手,盖住她手腕。
温热的手心包住她的手,指节稍稍用力,握着她手滑过维斯顿那张照片。
舒长延就这样紧紧抓着她手,点开她终端里的通讯录,把自己从黑名单拉了出来。
“哥哥错了。”舒长延眼睫微垂,脸贴在她鬓发间,语气低柔如窗外模糊的月色:“对不起。”
他声音也愈发放轻,低声下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做的那样,袒护她骄慢的性格,不问对错。
倨傲刻薄也好、目中无人也罢,只要有错,都是他错。
舒凝妙回头看了他一眼,光彩夺目的容颜下,他蓝色的眼睛寡默冷淡,像天空、像t湖泊,像冬日里附着的寒霜,像刀尖上抹过的尖利寒光,凌厉得能将所有人的心防刺破。
单看这双眼睛,全无平日温和神色。
她微微张口,苍白的肤色衬得她眸子越发冷淡:“舒长延,我发现,我从来都不了解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哥:不知道哪错了但是先认错
本part为哥
这是大纲前就确定的标题,哥的人格底色
看标题就知道哥不可能害妙啦
但是性格做事方面……嗯
第103章 玉汝于成(2)
用理智分析对错,舒长延至少目前为止根本没对她做过什么。
舒长延作为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却比“家”中任何一个人对她付出都多。
她如果不在乎,当然可以像对待父亲一样处理得更冷淡宽和。
“算了。”舒凝妙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舒长延能回答什么样的答案。
桌上的首饰盒被她咔嗒一声关上,精致的耳环关在里面。
她语气逐渐冷静下来:“那天本来要处理阿契尼的行使者是你。”
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她这些天一直戴着心石耳环,从未换过,舒长延如果不是知道她丢了耳环,没必要挑这个时间点,再送她一副新的。
舒凝妙回过身来,靠在桌沿盯着他,眉目轻颦,正正迎上他浅色眼睛。
“嗯。”
舒长延弯下腰,高挑的身形像一片阴影般笼罩着她,他抬起双手捧住她脸蛋,本就凌厉俊秀的颜容愈发慑人,近乎惊心动魄。
这双手指甲坚硬圆润,修长有力的指节间是握剑留下的层叠瘢痕,粗粝摩挲过她脸上光滑的皮肤,留下滚烫热意。
舒凝妙攥紧手心,因为他身上无意识透出的威胁而骤然绷紧小臂肌肉。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他低头用额头抵住她前发,轻碰她的额头。
垂下碎发从她眼角划过,他眼睛忽然弯起来,原本清寂的面庞上掠过一点笑意:“帮你解决了麻烦,也不说谢谢哥哥。”
从戏谑语气中听出他还在插科打诨,舒凝妙恼火,揪住他耳边缕半长头发,狠狠一扯:“有病。”
舒长延轻“嘶”一声,顺着她力道被她拉近,借势伸手完全将她搂住。
他那样高挑的个子,将肩压得很低很低,才能将头埋入她颈间,紧紧地搂着她。
他的气息盈在这个怀抱间,刺鼻的铁锈腥味愈发明显,这缕气息从舒长延十五岁后就一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舒凝妙起先不懂,现在却再熟悉不过。
梳洗也去不掉的血腥味,是死者相摞,背后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他先是庇涅待命出征、锐不可当的武器,是维护着强权机构运转的关键零件。
最后才是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的哥哥。
自舒长延进入军区后,舒凝妙至今未和他提起过“行使者”的话题,也从未好奇过他的勋章、他离开庇涅后的任务。
“行使者”这个头衔已经足够她享受庇佑其下的优待,她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战争,甚至不关心他。
舒长延眼睫垂下的弧度格外憔悴,声音听得她心头微微发紧:“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说的人。”
舒凝妙唇瓣无声张合几次,才发出声音:“你想我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说她发现了足够庇涅暗杀她千百次的秘密,问他在她和庇涅之间怎么选择?
异想天开。
哪怕知晓真相,重来一次,她也没有跟一个国家抗衡的底气。
明暗交织的环境在她眼中不断闪动,她在晃动的虚影中,仿佛看见了漂浮在艾德文娜办公室上空的飞尘。
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她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耳边突然又安静下来。
舒凝妙手心搭在他肩膀上,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地一点点往外推。
她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胡说八道:“大英雄当得开心吗,你这么追根究底,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舒凝妙一通乱说将话题打散,话又回到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舒长延以为是她动的手,庇涅以为是舒长延动的手。
功劳最终落到昭头上,“英雄”之名已经过三重外包,怎么也轮不到舒长延来追究。
舒长延反钳住她手腕,听她这番倒打一耙的说辞,居然也只是发笑。
她皱着眉梢,却像把小钩子,勾着他唇角往上提。
“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受伤。”舒长延放缓语气。
舒凝妙丝毫不心虚地仰了仰头,维斯顿于治疗方面不输头脑,她能确定自己皮肤表面现在没有任何伤痕。
他表情慢慢放松下来,声音清晰温柔,带着点薄茧的手捏着她的手指:“那你和阿契尼怎么会有交集……他和我梦境里你出事有关系,对吗?”
舒凝妙不知道他怎么能敏锐成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居然还真的被他猜到七八分。
他身上这种直觉和洞察力实在让人心惊。
舒长延垂下目光观察她表情,心里有了答案,没再问下去,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她手指,又轻又软,像在捏着片落在手心的花瓣。
他想问,怎么不告诉我?
还是,为什么不相信我?
又或者说,不害怕吗?
这些话舒长延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每一个问题答案他心里都清清楚楚。
“我到底哪里让你看不清楚?”舒长延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就能看见她头顶乌黑柔软的黑发,神气又漂亮,他忍不住卸力,报复似的抵在她脑袋上:“我站在你面前时,已经和舒家签过无数张契约,满纸都写着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我是你的哥哥、你的仆从、你的猎狗。”
他追逐上她的手指,抓着她十指缓慢挤进指缝,云淡风轻地打趣她,气息再自然不过:“链子让你攥在手里,还是要拴个铃铛你才满意?好。”
这时候他温驯口吻里才能听出丁点隐忍的火气。
舒凝妙被他重量压在头上,不愿意低头,梗着脖子用头顶他下巴,他轻笑,胸腔也跟着笑意共鸣震颤。
她撇过头,忽然攥住他手,力气大得生疼,可比起疏离憋闷,这份疼痛反倒让他生出些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刺他:“这是你的真心吗?”
舒长延来到舒家时已经是个半大孩子,父亲将他带回来,只给他温饱身份,等着将他送入军部,全然把他当条家犬。
她起初从未将这莫名其妙多出的哥哥当家人,随意呼来喝去,舒长延脾气极好,对她百依百顺,才得到她一点眼神。
舒凝妙很清楚他成为行使者之后,舒家就是缠在他身上吸血的恶性肿瘤,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彻底摆脱舒家,但他没有。
只是吵架总要刺几句让对方难受,她从来不落于下风。
“我晋升那年。”身边人沉寂半晌,抬手盖住她眼睛:“「父亲」提出过销毁契约。”
舒父想要他为舒家带来荣誉,一不小心让他做过了头。
他是舒家的义子,这件事在庇涅不是秘密。不少家族为了讨好献媚,乐于为他解决麻烦,舒父爱惜钱财名望,更爱惜自己的小命。
“我想一直当你的哥哥。”他喑声:“用什么维系都可以。”
舒凝妙觉得已经没法和他吵下去了,宣布道:“随便你。”
她冷声:“你出去。”
他纹丝不动,嗓音喑哑:“我出生在新地,一直长到十岁。”
“我的母亲曾是研究中心潘多拉院的院长,父亲是推行潘多拉进出口法案的议员,他们都是当时顶尖的异能者。”舒长延轻阖上眼睛,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在怀孕后检查出了曼拉病,也就是你的老师所患的疾病,紧接着,我父亲也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
她眼皮轻颤,被他成功转移注意力——两个顶尖的异能者,还是几乎不会离开庇涅中心的人上人,怎么会同时得病?
“他们信教,认为这是一种天谴、一种报应。”舒长延声音低沉:“于是将毕生家族积蓄都捐给了仰颂教会,隐姓埋名留在新地,一直作为义工‘赎罪’照料着收容所的其他病人。”
“我出生后他们的病日益严重,但他们已经对世间毫无留恋,每日只往返于教会和家之间,对其他所有事都很淡漠。”
而他则不同,和那个年纪所有的男孩一样,他常常做着有关英雄的梦。
他出生在永远燃烧着大火的残垣里,一呼一吸都被灰色的浓烟笼罩,老旧的破屋墙壁上满是燃烧的黑痕,屋外的垃圾堆成高高的小丘,t吹进来一股焦烂的气味。
窗外的塑料树叶被一起吹进来,挂在纱网上,叶子上沾满了黑色的污垢,曾经在废料中沉浮。
他躺在床上,发现原本空旷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小,遥远天花板越来越矮,他的骨节舒展开来,房间里这方天地愈发容不下他的手脚。
他想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被别人记住名字,称作英雄。
父母像无数个相同命运的工人一样,走到生命尽头,盲目地迷信着教会,靠着圣水缓解身体的痛苦。
但他们还是愿意支持他的选择。
为了这个简单的梦想,借着舒家的资助,他走向这个世界的中心,成为维护庇涅秩序的行使者。
而他的梦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谎言里,早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舒长延将她紧拥,就像永远不会再放手一样。
离开新地一年后,父母在仰颂教会的一所教堂辞世。
他对现实产生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以致无法继续融入。
有时无言站在花园里,他会想起旧楼前浑浊的积水,新地空气里闷闷的热意,低矮的天花板,窗外成片的垃圾在火堆中熊熊燃烧,直冲云霄的黑雾翻滚着让新地人痛苦一生的油烟和病毒,火焰常是一片灼红,偶尔会有少许异样的蓝色混在其中,一切迷离得近乎虚幻。
究竟什么是真实?
他刚来舒家时,常常看着舒凝妙出神。
她每天都有很多事做,他在的时候大多是忙着指使他,她挑剔每一个不顺眼的人,和任何忤逆她的事物作对,试图奴役他在父亲的茶杯里放臭虫。
对抗是一种刺痛的力量,为她独具。
她的母亲精神不大好,大多时候在抱怨哭泣,母亲的悲哀沉重地输进她血管里,可她站在母亲身边,没有成为一个沉默忧郁的女儿。
母亲去世那天,舒凝妙不言不语地站在小花园里,冬天的日光下,她皮肤像是白得熔化了的太阳,异常安静。
舒长延却觉得她像颗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豆荚,颤动着炸裂,噼里啪啦地响着。
她抓住他的手,问他:“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舒长延缓缓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指,带着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小心。
他敏锐地察觉到舒凝妙那一点泄露出的情绪,如果无法被规训成他人想要的形状,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甚至连父母也不是。
如果世界是一个荒谬的谎言。
他和舒凝妙身处其间,就是唯一的真实。
从回忆中抽身,舒长延收回片刻失神的目光:“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条项链吗?”
舒凝妙下意识抬手触及脖颈,怔愣一瞬。
母亲去世那天,她让他带她走,舒凝妙没想过目的地,她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哪里都认识但不熟,只是突然对周遭感到厌烦,不想看到父亲的嘴脸,所以只要能离开“家”,怎样都无所谓。
舒长延似乎没考虑过自身的处境,她说要离家出走,少年就真的一步步踩着雪,背着她走到了聆天区。
她只有指使他时才是妹妹,而他真的把自己当作哥哥。
她心情不好,并不怎么说话,有时候趴在他背上就安静地睡着了,尚且带着些圆润的脸蛋压在他背上,他脚步愈发阒谧。
被大街上的热闹吵醒,她醒过来,盯着玻璃橱窗里的珍珠项链发呆,她有很多比这贵得多的玩具首饰,可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下,暖黄色的橱窗里,简单的项链显得格外漂亮。
舒长延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望向那条项链。
舒凝妙恢复些活力,紧搂着他脖子,脑袋摇摇晃晃凑过来:“你有多少cin?”
舒家没义务给他发工资或是零花钱,他在新地做过些脏活,零零散散也只有几百C。
他们视力都不错,那项链下的标价900C,在街边的店铺里也不算便宜货。
舒凝妙摸摸他口袋,失望而归,倒也没放在心上,他背上暖和稳当,没过几分钟,她又安心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她恍惚抬起手,摸到颈间一串冰凉的异物,橱窗里漂亮的那条项链,戴在她脖颈间也依旧漂亮。
她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把钱都买项链了。”
少年笑盈盈望着她,语气是与温柔神色恰恰相反的自负:“我还可以挣。”
如果是现在的她可能会心情复杂,可那时的她并不在意。
她只记得那天漫长的雪,他背着她离家出走,她从他脖颈垂下的黑发间隙看见天空,和他的眼睛是同样的颜色。
回忆外,舒长延青涩褪去,长睫幽黑,只余无可挑剔的沉静面容。
“过去、现在、将来,亦复如是,荣华权柄与那配饰无异,我捧来给你。”他抬起她手,额头轻抵在她手背,温度从眉心贴着传过来:“不要受伤,除此之外,除你之外,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一些杂谈』(不感兴趣可跳过)
哥的长剑原型是处刑剑,双刃直剑,没有剑尖,是刽子手用的剑,基本只作为行刑工具使用,有时也会摆在法庭中作为『正义之剑』,用于象征司法权力。
之前看到过一个骑士文化,大概是说因信仰和忠诚而生的骑士,因为手上沾满鲜血而无法上天堂,会效忠某个人来让自己上天堂,一般是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人,哥一开始大概是出于这种感情。
妙不缺乏感情,从前面到现在一直处于下意识的情感回避,对于真的无所谓的人反而很坦荡(点某人),由于父母缺位,没被爱过的小孩不懂得表达感情,尤其是亲情
从头到尾没真怀疑过哥,但是一想到这个事情就烦,所以哥老第一受害人了,他也习惯了,哥的地位全部源于自身的奉献精神。
以及,各角色番外都会写的[猫爪]
第104章 玉汝于成(3)
“相信我吧,好吗?”
被攥住的手指一点点抽回,舒凝妙刚想说些什么,嗡嗡作响的终端打断俩人对峙。
这微不足道的嗡鸣打破短时的寂静,舒凝妙拿起终端,看到上面跳出来的通知。
连通知框都闪现着故障的黑白像素块。
『存活小提示:建议玩家远离舒长延』
舒凝妙在舒长延的视线投过来前,下意识摁息屏,神情瞬间收敛。
“这么晚了。”他垂下手,情绪不显:“是谁?”
她随口答:“时毓。”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她转身蹬蹬蹬跑上楼,忽视过他一贯温和含笑的面容闪现过冷淡。
舒凝妙走上楼梯,在转角处回过头:“我要睡觉了。”
“好。”他仰头望她,神色缓下来,并未多说什么:“明天想吃什么?”
“你明天不用工作吗?”舒凝妙挑眉。
“请假。”他眉目舒展,轻轻叹了口气:“总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她摆摆手:“我想吃松饼。”
舒长延抿唇,对她微微一笑。
多日的冷淡和疏离在寥寥几句内完全消解,或许从来没产生过。
半晌,客厅重归于寂静,舒长延拿出终端,删掉屏幕上十几个未接通话,没隔两秒,又有新的通话弹出来请求接入。
他接通,对面还惊讶了一瞬。
“又去陪妹妹了?”
舒长延看了一眼楼梯,走远了一些,没有说话。
国立联合大厦灯火通明,透明白玻透出的灯光虚幻迷离,从远处看上去像个圆形的牢笼,昭放下手头快将他淹没的报告:“死妹控,能不能请你行行好,回来帮我把这堆任务处理了,你明明知道霄绛是个文盲,这两天正是议员换血的大日子,你想我死吗?”
他话还没说完,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砸了脑袋,闷哼一声。
舒凝妙不在面前,舒长延之前如春日般温煦的风度消失殆尽,神色冷淡:“你去和代表说。”
“好,大功臣,所有人都愿意给你放假,谁来可怜可怜我呢?”昭语气哀怨。
舒长延端详着紧闭的房门,淡淡移开视线,有点心不在焉:“科威娜给你颁的奖章和头衔不够做加班的酬劳?”
目前的军部部长科威娜是个十足的战争狂,为了推行扩军计划,打造昭这个战争英雄,不遗余力地宣传夸大这次事件。
“你在嘲笑我吗?”昭懒懒道:“新闻刚播那几天,我居然还在评论区看到有人猜我内裤的颜色,我可以申请工伤吗?”
“你可以给自己批一个,不用问我。”舒长延兴致索然:“挂了。”
“别啊。”昭笑嘻嘻地接着他话说道:“普罗米修斯那事,你知道吧,你t在现场发现的小女孩,好像被治安局看出来有问题了。”
“是吗。”舒长延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漠然道:“他们不会让治安局深究的。”
为了维持表面的那层谎言,必然要先覆盖其下更深的真相。
军部让艾瑞吉指证昭为了结阿契尼的英雄,就意味着她除此之外的话,全是假话。
基于尊重舒凝妙的想法,舒长延同样没有细究她在这件事中做了什么,舒凝妙从出生到长大,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的试探和操控。
她在想什么,他更希望舒凝妙有一天能自己告诉他。
“嗯……那个叫艾瑞吉的女孩和你妹妹是同学吧?”
“你很无聊?”舒长延语气依旧无任何喜怒之色:“别打探多余的八卦。”
“好吧,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八卦到的好消息,你妹妹最近和仰颂教会走得很近,教会给她开了不少后门——没错,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听说他们家圣子和你妹妹也是同学,好巧啊,适龄男女,你觉得会是个好妹夫的人选吗?说不定还能改善改善你的偏见,哈哈。”昭打了个响指:“总之,休假愉快。”
他一字不敢停,迅速挂断电话,不给对面任何说话的机会。
舒长延抓紧终端,指骨凸起处隐隐浮现淡色的青筋。
微生千衡。
他见过仰颂教会这位大名鼎鼎的圣子,长着张足够迷惑人心的脸,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这人会和舒凝妙说些什么花言巧语?
也许会像蛊惑信徒一般引诱她的心神,许给她虚幻的好处。
舒长延额角突突跳着,半晌,神色逐渐平淡下来,眉头却仍是紧皱。
所谓不错的妹夫人选根本不存在,有谁会喜欢一个背景扑朔迷离的人接近自己的妹妹?
他知道无理干涉妹妹的社交不是件好事,用自己的想法去衡量舒凝妙的决定更是烦人。
舒长延是看不惯时毓,但换作任何一个人他都同样看不顺眼,只不过怒火隐忍,逐渐变成了和心跳一样正常的频率,他只能无视装作宽宥。
无论是时毓还是谁,都无法超越他和舒凝妙的关系。
可他还是轻易为一句没来由的空头玩笑而介怀,下意识在意每一个细节。
舒长延抬手支住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良久,才苦笑一声。
舒凝妙关上门,飞快点开游戏,滑掉通知,对着已经全黑的标题封面冷声:“你什么意思?”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舒长延会出现在游戏提示上,毕竟游戏给她的剧情没出现过舒长延,攻略人物也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
舒长延在这个游戏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别装死。”舒凝妙蹙着眉头,敲敲屏幕:“解释。”
『我█※▍』
对话框弹出来一半,像是卡壳一般,僵在屏幕上动也不动。
舒凝妙无奈:“你怎么了?”
弹窗颤动,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涌出大段文字。
『我抵抗不了命运的侵蚀,在这个游戏、这个载体里的意识很快就要崩溃了』
『可你还无法完全掌握弦的力量,千万要小心』它说道:『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相信』
“……崩溃?”舒凝妙思忖,如果游戏里这个能和她对话的意识消失,那么游戏大概率会变成之前让她讨好苏旎的那个智障样子。
“你能说得清楚点吗。”舒凝妙顿生更深的无奈:“我要怎么掌握弦的力量,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弦的实质就是时间,如果你能掌控弦,就能肆意来往于时间,不再需要游戏的存档读档辅助。我帮不了你,你必须亲身体会弦的流动才能掌控它,但这很危险』
它说话愈发混乱不清:『你会看到幻觉,真实的不真实的,什么都有可能,你必须建立一个锚点,确保你站在原地,不会被看到的东西迷失』
舒凝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捋过发丝:“我听不懂。”
『那就听我的话』游戏的话语逐渐放软:『远离他』
舒凝妙头痛得莫名其妙:“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会影响你』
舒凝妙摁住眉心:“从开始到现在,你根本就告诉不了我任何正确的线索,直到快要消散了,还在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听我说,亲爱的』
对话框里的文字看不出任何生气的情绪,反而愈加温柔:『从第一次看到他起,我就觉得他很可怕,他是一个极端至极、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战争时代造就的恶魔,我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是你的哥哥』
舒凝妙诧异:“你说的是谁?”
它不说原因,只是重复:『他会影响你的决定』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会影响我?”她完全不理解这点。
『你如果真的有一天陷入了“回忆”,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它说道:『再浓烈的感情、再刻骨的爱恨都会被时间消减,不要被情感裹挟着沉沦进深渊』
舒凝妙依旧无法理解它的警示,可随着反复闪现的故障,对话框又逐渐消失了。
她发了一会儿怔,去浴室里冲凉晃醒自己的脑子,躺在床上,还是想不通游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舒长延并不是直接造成她的死亡的真凶,但游戏又句句都在忌惮他对她造成“影响”。
它口中的“影响”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舒凝妙蜷缩在床上,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睡梦中尚且蹙着眉头。
三更半夜,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感觉双手麻木,喉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
舒凝妙眼皮微颤,看见充满年代感的天花板,上空旋转漂浮的灰尘落在她睫毛上,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醒。
因为她眼前的景象,属于艾德文娜的办公室。
又来了,她无奈地想。
死亡这幕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却要她在活着时候无限循环。
有人揽着她的肩膀,无言地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划过她脸庞。
舒凝妙全身无法动弹,双眼半阖,视角受限,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但她知道他是谁。
舒长延的头发上有很淡的铁锈味,他弯下腰,微微低头,在她脸上极轻地亲了一下,她涣散的视角中能看见他眉眼低垂的神情,没有欲望、没有欣喜,舒缓、长久,没有下文。
这一个吻,让舒凝妙整个人被震住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像个蜂巢般嗡嗡作响。
四肢百骸的感觉逐渐爬回神经末梢,舒凝妙感受到了自己的血味,又察觉到对方唇边的咸腥。
她于唇畔间的温热看清了舒长延的眼睛,漂亮的蓝色眼睛晶莹剔透,布了层淡淡的水光,无声掉落,是破碎的眼泪。
他抱着她,如同漂泊于茫茫海面中的一根浮木,他们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亲密过,从来都没有。
她呆了两秒,眼底闪过错愕到难以置信的神色,几番流转,想要挣扎,忘记自己完全动不了。
舒凝妙第一次想要尖叫出声。
“砰”
床边的终端被她无意扫落在地,在地板上滚落几圈,发出闷响。
她捂住双耳,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半晌,松手捂住起伏的胸膛,眼皮开始轻微抽跳。
这是幻觉。
不对。
她完全明白游戏警告的意思了。
“怎么醒了?”门外,舒长延似乎听到了她房间巨大的碰撞声,踱步上楼,轻声敲了敲她的门:“是做噩梦了?”
过了很久,舒凝妙才扯开门,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隔着笼子的铁栏杆围观一只与众不同的污染体。
舒长延眉目不动,抬手指了指自己,似是疑惑。
舒凝妙看见他的脸,刚才的片段闪现。
脑海里幻觉重重叠叠,她突然侧身掠过他身旁,语气自然寻常,与平常无异:“没事,我要喝水,你去睡吧。”——
作者有话说:一周目哥是已经明确感情的
但这个时间线哥还没想明白
也就是说现在的妙&哥都还是把对方当家人多
妙:(被亲了一口)有脏东西
这part也是重生真相线,但差不多已经能猜出来?
游戏说这个其实完全是觉得哥太神经偏执了,一是怕妙有弱点,二是有偏见(?)妙事业粉毒唯一枚
第105章 玉汝于成(4)
她头正疼着,慢吞吞地走下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舒长延也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窗外天色熹微,两人仗着异能者t优异的视力,屋内没有开灯,屋内的一切都映着层黯淡的影子。
舒凝妙端起茶杯,里面是白开水。
她已经很久没有闲心坐下来像以前一般慢悠悠地沏茶。
舒长延看着她捧着茶杯低头喝水,鼻尖被热气熏蒸泛出淡淡的粉色,眸子很安静地垂着。
等她喝完,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
“我梦到你了。”她顿了顿,冷不丁开口。
舒长延走到台柜边,顺手把茶杯洗了,闻言诧异挑眉,刹那间眉目又添了分温淡笑意:“梦见我什么了,不会梦里也在征讨我吧?”
他感觉舒凝妙似乎余气未消,随着流淌过手指的哗哗水流稍微出神。
“和你梦到的一样。”舒凝妙坐在桌旁,手托着脸,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过了半天,才淡淡移开视线。
看到舒长延的脸,梦中的画面一闪而过。
若有似无的呼吸,唇边带着微妙按压的轻柔触感转瞬掠过。
“连续剧。”她沉吟片刻:“说不定这个梦还有延续。”
“别开这种玩笑。”舒长延眼里顿时笑意全无,面色沉下来。
长腿跨过,他将干净的杯子搁在她手边,半晌才斟酌开口:“梦就是梦而已。”
现实中的她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她被普罗米修斯缠上之后,他主动请缨去解决阿契尼,然而晚了一步。
就结果而言,阿契尼死亡,普罗米修斯东逃西窜,这个在他们都莫名梦到过的场景已经不可能成为现实。
舒凝妙当然不是因为做噩梦害怕或是恐惧死亡,才跟他提起这件事。
她盯了舒长延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转移话题,似乎并没把前面几句话放在心上。
“昨天格拉纳夫人邀请我去时家庄园坐坐,你要一起去吗?”舒凝妙摁着椅子转过来,靠在扶手上。
屋里太过安静,她随手点开中控,打开头顶的投影设备,偌大的屏幕悬空投射在餐桌前,这个点没有娱乐节目,屏幕上重播着之前的新闻报道。
演播间里的主持人满脸严肃,语速略快的声音透过屏幕微微失真,干练简洁。
“……休战还未满三月,昨日下午,庇涅南部海域再次遭到因妥里的袭击,我方武装反击,暂未造成大面积损失或人员伤亡。因妥里红沙党称,曼拉世俗化是一种对自然的亵渎。林教授,据您分析,红沙党此番发言是否会引发因妥里国内新一轮宗教战争的热情,又会对庇涅产生什么影响?”
“好的,根据我目前了解的因妥里现状,简单介绍一下。大家可能知道因妥里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国土面积只有六十七万平方公里,拥有如此强大的武装力量,主要归功于他们国民近乎百分百的觉醒率,这个封闭而原始的国家,占据了全球百分之三十的异能者,呵呵,可能很多观众都在好奇这贫瘠落后的国家诞生如此多异能者的秘密。”
“根据多年来收集的研究资料,有专家认为,他们的高觉醒率来源于本地独有的一种致幻植物,他们会在火种时期大量嚼用这种疑似毒品的东西,催发异能。”
屏幕里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侃侃而谈:“说是亵渎,到底谁亵渎了自然的规律?——他们这样的行为难道会比我们的科学开采更规范?我个人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被幻觉控制的愚昧之民罢了,他们没有理论化的宗教,甚至连个正经政府都没有,根本不足以威胁庇涅。”
“他不是刚被革职?”舒凝妙看着屏幕里的斯文男人,越看越眼熟,随口道。
林楚绪的叔叔,林生义,前议员之一。维斯顿平反,他紧随生命科学院院长葛文德之后被革除职位,而维斯顿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她看了维斯顿转发的报道,才知道当时在办公室和葛文德对话的议员就是他。
“不算严重的罪名,林家有底子撑着,他回科尔努诺斯,还有国际关系的名誉教授头衔。”
舒长延回答了她的问题,却微微一顿。
以前她从不主动了解这些政治新闻,更别提这种细致到人的职位变动,仅仅只是一句话,他却敏锐察觉到几分端倪。
舒凝妙换台,掐断屏幕里滔滔不绝的声音,另一个台正在播放国内要情。
“据驻地记者报道,新地近日多发恶意凶杀事件,根据手法,暂定凶手为同一人或同一组织。由于安全问题日益严重,近日将暂停所有应间和新地之间的来往通道,恢复时间待定。”
她眉间微微皱起,新地被封锁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说句真话,新地这地方凶杀事件从来没少过,平时的哨卡检测已经够严格,怎么也不至于全线封锁。
难不成庇涅发现他们通过传送道具来往于主都了?
舒长延这时仿佛才想起来她之前在问什么似的:“你刚刚说什么?”
“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时家?”舒凝妙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有你在,我就能有借口早点回来。”
舒长延低头看她,不禁失笑,又叹息:“你知道我不喜欢时毓。”
她抬眼看他:“你之前不是还和时毓联系过?”
“是因为找不到你。”舒长延无奈伸手,指尖摁在她额头点了点:“好了,别开口,不想在你嘴里听到他的名字,我和你去。”
折腾半天,天已大亮。
明亮日光从窗间照入,舒长延不紧不慢地准备完早餐,顺从地听她的话整理了一遍衣橱里的外套。
在军部有固定的着装,他的私服实在乏善可陈,寥寥几件也都是极其普通的款式,连客房的衣柜都放不满。
舒凝妙晚上没睡好,精力缺缺地趴在床上看《异能认识与入门》,教这门课的老师离职,不代表这门课不会考试,相反,意味着拿到满分的概率更随机。
“我之前给你的东西看过吗?”舒长延背对着她解开扣子,衬衣敞开,肌肉修韧,舒凝妙看见他背上暗红色的疤痕交错,狰狞的痂纠在一起,有新有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就像耶律器曾经那样不以为意,舒长延对这些伤口也十分漠然,连遮掩都没想过,想要赢的人不可能惧怕受伤,舒凝妙如今自己也变成了差不多的人。
她又翻了一页。
他把扣好最后一粒扣子,坐在床边,随手将外套盖在她头上。
“好了,我知道他父亲是个神经病,他也是个神经病,但那是时家的事。”舒凝妙翻过身,用力把外套掀开:“和我没关系。”
“你们还有婚约,怎么会没关系?”舒长延低下头,手指拂过她耳畔的碎发:“他的家庭医生近年来给他的治疗方案都符合高功能ASPD(反社会型人格)的标准,并且似乎没有太大好转,时夫人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但她没有告诉你。他父亲去世之前,时夫人也常常以泪洗面,多次试图自杀。”
“他们家的医生应该签过不少保密协议吧。”舒凝妙轻飘飘地避开话题:“你还能查这么清楚。”
舒长延不清楚她和时毓之间的交易。
而她因为那个不清不楚的梦,存着试探的心思,又不想说得太明白。
“你还不明白吗?”舒长延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下她额头,额边的发丝因为气流轻轻晃动。
“和这种人在一起,会很辛苦的。”
“那……”
舒凝妙忽然抓住他的手,微微支起些身子望他:“不是他就可以吗?”
“当然。”在她略显锐利地注视下,舒长延的目光出奇平静,带着些许惊讶:“只要你喜欢,只要那个人不会伤害你。”
他虽轻描淡写,每一个字都看不出哄骗,完全是只要她开心就好的态度。
舒凝妙倏地松开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
梦里虚虚实实,她看到的如果都是真相,也不会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她没由来地松了口气,举起书挡住他视线,仰面朝天继续复习,舒长延也不嫌无聊,就这么看着她。
直到司机将车停在楼下,这份暂时的安谧才被打破。
她推拒了很多邀约,但没有拒绝格拉纳夫人。
虽然说是因为想念她才邀请她过来,但格拉纳夫人身体虚弱,抱恙已久,连门都很少出,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她和时毓联系感情。
近日来因为仰颂教会的示好,流传着些她t和微生千衡的传闻,格拉纳夫人怕是也听说了流言,有些担忧。
若是平时,舒凝妙倒是无所谓和时毓待一会儿,他话不多,也识趣,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已经领略到各玩各的精髓。
只不过有艾瑞吉的提醒,她又恰巧失去了【傲慢】的免疫状态,如今对时毓的警惕程度已经截然不同,不然也不会特意叫上舒长延。
至于这两个人见面是什么想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到了时家,格拉纳夫人果然称病不见,一切让时毓做主招待。
舒凝妙对这些暗涌的心思一目了然,透过车窗,看见时毓穿着白衣黑裤站在车旁,铂金色的发丝闪着一圈淡金色的晕彩,优雅得像幅成功的肖像油画,不禁微微一笑。
他的打扮显然经过格拉纳夫人的耳提面命。
看车身停稳,时毓弯腰主动帮她打开车门,被人伸手摁住,停滞不动。
握剑的手指修长有力,放在车门边缘,骨节微微凸起来。
舒长延跨步下车,不轻不重地施力,和时毓视线轻描淡写对视一瞬,语气和平常毫无二致:“自动门。”
“看来我的讨好不适时宜。”时毓早已在看到他时干脆收回手,后退一步:“哥哥。”
舒长延只是笑了下,不置可否。
舒凝妙慢悠悠从他后面走出来,时毓斜瞥了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怎么不招待客人?”
“你也算客人吗?”时毓若无其事地对着她微笑,一派熟稔语气,紧接着又面不改色转向舒长延,客气地请他进屋:“母亲抱恙,招待不周了。”
舒长延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迈步,舒凝妙走在另一侧,漫不经心地打开终端,看上去根本没有缓和气氛的意思。
作为主人,时毓和他并排而行,面上很平静地微笑着,目光轻轻扫过身侧的青年,这人身量比旁人高一截,修肩窄腰,随意穿着件白色的风衣,眉眼蕴绕着柔意——
只是对舒凝妙而言。
舒长延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有显赫战功,如果说时毓是各世家嘴里优秀到令人钦羡的模范生,那舒长延就是连攀比中都无法出现的那个名字。
他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爱好,甚至没有什么值得被别人在私底下小声议论的个人生活,整个人仿佛团悬空雾气。
时毓对此不以为然,唯一让他感觉微妙不悦的,无非是他作为一个养子,对舒凝妙这个妹妹的关心有些越界。
像这种从新地来的人,无根无源,似乎总得抓着点什么活下去。
时毓面不改色,示意佣人倒茶,温和开口:“母亲听说你最近极少出来,怕你无聊,待在家里闷坏了。”
她在家里大权在握,数钱可以数到下个世纪,怎么会无聊?
舒凝妙关掉终端——最近她养成了没事就看游戏的坏习惯,戳戳看游戏系统能不能说点什么,像在养一株半死不活的菜。
她动了动唇角,刚想和时毓说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话,鼻尖轻嗅,眉目自然而然微拧起来。
“你们没闻到吗,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第106章 玉汝于成(5)
药油混合着香灰的气味,缭绕盘桓在客厅里,刺鼻腥臭,舒凝妙刚开始并未在意,只是这气味越来越重,浓郁得呛人,愈发难以忍受。
“是仰颂的圣水。”
“昨晚母亲在家做过祷告,味道还是有些浓吗?”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没想到舒长延会开口,后者谦逊的尾调因为诧异略微抬高了些。
舒长延侧脸扫了时毓一眼。
他太熟悉仰颂教会的这些玩意,焚祭的烟熏烧着儿时的墙根,留下一片片难看的癍油黑渍,像新地不断撕裂又愈合的疤痕。
舒长延对这种近乎荒谬的怪力乱神有着天然的不喜。
“早上已经让他们通风了。”时毓敛起笑容,侧过脸吩咐旁边的佣人,声线淡下来,几乎不带一点起伏:“怎么没开窗户?”
佣人连声抱歉。
这味道不仅难忍,还有些熟悉,舒凝妙随意敲了敲杯壁,心中突然浮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不是没来过时家,也不是没撞见过格拉纳夫人祷告,昨晚的气味留到现在不可能还如此浓郁,况且客人拜访,有失礼节,不是时家的佣人该犯的错误。
舒长延这时恰好和她对视一眼。
“我出去透一会儿气。”看出他眼底隐语之义,舒凝妙随口找了个理由,慢悠悠起身。
时毓顺势立起身,被她回头一眼定在原地。
“你们聊。”
她一手挽着自己的外套,一手端着手里的茶杯,头也不回走出客厅,如同在自己家客厅里般旁若无人。
时毓先是哑然,唇角却幅度极小地轻勾,舒凝妙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而这里需要招待的客人,确实只有舒长延一个人。
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舒长延才正眼看他。
沉寂半晌。
时毓起身主动为他续茶,低头注视着茶汤流动,脸上挂着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微笑,铂金色的发丝因为低垂晃动,像一个完美的人偶。
家世、财富、相貌。
时毓倾斜着手中的柱流,漫不经心地想,无论是谁都无法从中挑出错处,舒长延不满意他,抑或只是不满意他的身份。
舒长延轻笑,淡淡道:“满了。”
时毓稳稳停住手,眸光相接,尽是心照不宣的冷淡:“听说军部部长已经递交对因妥里的议案,等议会通过宣布战争状态,行使者驻留在主都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他低垂着眼,语气寻常自然,显得这意味不明的话也好似不经意的寒暄。
舒长延端起茶杯,热气将他眉目笼得模糊,连声音都平静如水:“议会还未定夺。”
说毕,他微微笑了笑,不发表什么意见。
哪怕彼此都清楚宣战已成定局,舒长延也没兴趣在这种无谓的闲谈里多说一句,时毓刺他在主都待不了几天,他脸上都不生任何愠色。
一路留心两人神态,他察觉时毓在舒凝妙面前并无特殊之处,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值得他关心的。
他转开眼睛,淡蓝色的眼珠被水晶灯映出冷冷的光泽,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时夫人的心疾好些了吗?”
头顶的吊灯丁零摇晃,无数个破碎的镜面倒映出地面的死寂。
时毓垂眼拢着茶杯,手上力道不着痕迹地发紧,声音几乎倏地平直下来,没了情绪:“传闻流言,真真假假,没什么可说的。”
舒长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那双眼睛温和地微微下垂,目光又带着难辨喜怒的压迫:“是与否,她自己有辨识的能力。”
“那你呢?”
时毓舌尖抵在齿后,又缓缓露出僵硬而虚伪的微笑。
他摩挲着茶杯边缘,轻轻道:“你是用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句话的,哥哥?”-
时家的花园里铺着古典的青石菱格图案,舒凝妙站在凉亭中间,凭借异能者优秀的视力,能看见楼上微开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焊着几根钢条,从中被剪开,窗台上下还能清晰可见焊接的痕迹。
婆娑树影虚掩在玻璃窗上,舒凝妙在草地里捡了块鹅卵石,屈指打在树枝上,整棵树的枝条都哗啦啦晃动起来,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随之乱舞。
片刻之后,苍白的女人推开窗户,铂金色的长发蓬乱披散,她怔怔站在窗前,没有看见舒凝妙,整个人显得异常恍惚。
舒凝妙站在树荫后,抱手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站在窗前的格拉纳夫人,女人看向窗外,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像是随时要破碎成无数片,随着微风消散在曦光里。
直到那扇窗户重新合上,舒凝妙才收回目光,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血味,和泥土味交织在一起,变得有些难以辨认了。
她仰头望向天空,张开五指,一只黑色的飞鸟从她指隙的窄小空间掠过。
一只手轻轻拍过她肩膀,舒长延低头揽过她肩膀:“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舒凝妙回头望了一眼。
时毓站得很远,面容相对模糊,依旧能看出不太对劲的神情。
“居然能把他惹恼。”她意味不明地感叹。
时毓脸上这副挂着笑容的乏味面孔像是被人扯了一半下来,虽然还带着笑意,身上的气场与之前却截然不同。
隔着半个花园,他和舒凝妙对视一眼,垂下头,像是很轻地笑了笑,几缕柔软的t发丝在风中荡漾荡漾,强光下仿若透明。
那双灰眸安静地看着她,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具提线木偶,乍看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闲聊几句而已。”舒长延将她脸扭过来朝着自己,左右晃了两下:“和我也有关系吗?”
舒凝妙手指点在他额心,推开一些,微微蹙眉:“你早就闻到了吧——这里的味道。”
“不必管。”他倒是承认:“麻烦。”
“什么麻烦?”
舒凝妙抬手披上外套,缓缓往外走。
舒长延只是轻描淡写:“需要掩饰的往往通向坏处,这大概是很浅显的道理。”
在时家发生的事情不会走出这道门,没有证据链的情况下,治安局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对兄妹,明明都清楚他听力极佳,谈论的内容却毫不避讳,如出一辙的漠视傲然,本质上相似得惊人。
舒凝妙走到时毓面前,停下脚步,目光望向舒长延:“你先回车上吧,我有些话说。”
时毓眼角微弯,朝舒长延示意,被他冷眼掠过,两人无言擦肩而过。
“去那边说?”时毓自然忽略那一瞬间微妙的气氛,弯腰抬手让她搭上指尖,微微低头:“大小姐,你总算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了。”
舒凝妙将他手打偏过去:“你和他聊崩了?”
“明知故问。”时毓假笑:“他不喜欢我,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
走到花园中心的凉亭,俩人拾阶而上,凉亭中心摆放着一架纯白立式钢琴,亭外种满了缇娜蔷薇,一路蔓开。
时毓上预科时常常在这里练琴,舒凝妙偶尔会坐在一旁看自己的书,她不品味音乐,只把他当背景音,让别人认为他们关系不错就足够了。
他极其自然地在琴凳坐下,修长手指随意搭在键盘盖上,有节奏地敲了两声。
“笃笃”两声。
记忆中沉默的男孩渐渐和眼前这一幕重叠上,时毓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因为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有这样才能让发呆的她回神看向自己。
至于他为什么不说话,舒凝妙到现在都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了解意味着牵扯更深,她也要思忖这点好奇心值不值得。
时毓温柔拂过琴盖,声音倏然将她拉回现实。
“你真把他当哥哥?”他随意道:“他管得太多了。”
“这是我的事。”
舒凝妙随手搭在钢琴边缘,面色沉下来,冷冷望着他,终于回到想问的正题:“我问你,艾瑞吉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时毓脸上一成不变的弧度逐渐消失,他定定地看着琴键,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了?”
这句话无疑是一种默认,时毓随口承认下来,却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别人的遭遇本质上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舒凝妙只是一个旁观者。
就像开学时舒凝妙对艾瑞吉境地的漠视,他认识的舒凝妙本应该对此毫无兴趣,更不可能为了一个贫民窟的女孩站在这里质问他。
时毓自顾自笑起来:“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呢?”她也不急,随意猜测,眼睛沉下些许,似乎在探究他的反应:“你加入普罗米修斯了,还是艾瑞吉身上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地方?”
“什么也不是。”时毓目光巧妙地避开她视线:“我对那种愚蠢的过家家没兴趣,她总是出现在我们面前,自作聪明,很烦,让她吃点苦头罢了。”
温柔精致的外表具有迷惑性,他脱下人皮,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个性,甚至觉得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天性里的残忍、戏谑毫无逻辑,用完美的面具掩饰,反而显得麻木。
把黑的说成白的,如此顺口,他连打腹稿的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轻易颠倒是非。
“别说『我们』,我没你那么无聊。”舒凝妙俯下身子,目光锐利:“你在犯什么神经。”
“艾瑞吉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你对她太过关注了。”他阖上双眼又重新睁开,声线平缓:“至少我不会对你动手,而一柄武器不同,谁拿着它,谁就有对准你的权力,对吧?”
舒凝妙无气笑了下,这种时候,他还想着在她面前挑拨舒长延。
游戏还能正常显示时,舒凝妙还时常关注五个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过时毓的异常,这让她异常警惕——时毓在游戏中对艾瑞吉的好感度都在0上下徘徊,无论正负都没有超过十的范畴,完全就是陌生人的态度,她无法理解时毓的想法,既然和普罗米修斯无关,他为什么会无聊到对一个陌生人动手脚。
本就如同泡沫的信任关系因为这点怀疑荡然无存。
但艾瑞吉值得舒凝妙和他撕破脸皮吗?
不可能的。
他和舒凝妙绑在一起的时间太长,牵扯的东西太多,而艾瑞吉这个人,并没有他这样的价值。
时毓浅色唇边掠过抹笑意,意外自己还能笑出来。
舒凝妙平静地站在钢琴旁,她从不欣赏他的演奏,如今难得站在他面前等待他,却仿佛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时毓低下头,凉亭穿透的阳光在他精致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沉默半晌,他放在琴键上的手指摁下一个音节。
琴键牵动杠杆,带动琴槌,没有响起任何一个意料之中的优雅音符,琴壳中散开一声“咚”的闷击,泛乱散开。
他移开凝神注视着琴键的目光,自下往上抬首,看见舒凝妙搭在钢琴边缘一截月白色的胳膊,手摇摇晃晃,点了点顶盖后缘。
那里搁着只熟悉的骨瓷茶杯,倒扣在钢琴顶盖上,杯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茶水顺着顶盖合页和上门板的缝隙,淅淅沥沥地全流进了内部,被里头的毛毡全部吸收,沉重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惊喜吗?”
舒凝妙肩膀颤了颤,毫不掩饰嘲弄的笑容,以致抱着胳膊逐渐弯下腰来。
“赔你一架新的。”她垂指抬起时毓的脸,用力颇深,他侧过脸,脸上留下指甲鲜明的红印:“但以后,你最好别在我面前弹,我不想听。”
说完,舒凝妙很快松开手。
乌黑的长发因为角度倾泻下来,冰凉地落在他手背上,她将额前垂下的碎发理到耳后:“等格拉纳夫人身体好一些,我会再来拜访的,谈谈婚约的事情。”
她渐悟艾瑞吉对时毓来说与其他人没有区别,意味着她实际上和艾瑞吉也没有任何区别,现在的时毓带给她的利益远远没有威胁多,既然如此,她本没必要留着这个隐患处处提防,是可以一劳永逸的。
“怎么利用完就丢?”时毓仰起脸,眼眸微眯笑起来,细碎的铂金色碎发闪耀着好看的颜色:“我好难过啊。”
他声音温柔得仿佛能融化冰,脸靠得也越来越近,但装过头就显得尤其虚假,笑容均匀得仿佛挂在赌场天花板上的人造天空。
这人以为她只是在威胁,戏瘾大发,还在演。
舒凝妙抱手:“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解除婚约对你有什么好处?”时毓盯视着她,思忖片刻,居然耸肩淡淡笑起来:“你可以把情人养在外面,我不介意,那个人不是舒长延就行。”
舒凝妙也笑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她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时毓顺着力道微微偏过脸,表情一变未变,唇边那抹固定好的轻柔微笑几乎显得邪性。
她懒得再和他废话,一手拉下外套领子,快步走出花园。
时毓独坐在钢琴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斜照的阳光落在他肩背上,明暗模糊,将他轮廓渡出一层近乎透明的死光,清颀的身躯仿佛覆盖着羽翎的黑鸟。
良久,他双手略微高抬,指尖落在琴键上重重按下去,没有任何音调,只有琴体里传出的沉闷碰撞声。
振动带来的钝响密密匝匝,宛如噪声。
他无动于衷,手指轻快地在象牙白的琴键上跃动,光线随着日落倾泻,他仿佛在汲取着光源似的,直到周围重新沉入一片黑暗。
开始学习音乐那天,母亲告诉他,音乐才是人类真正和神沟通的语言。
可他却觉得,连神明也不过是一段有声音的幻觉——
作者有话说:他了解妹不可能才说这种话的哈
第107章 玉汝于成(6)
舒凝妙打开车门时,舒长延正在和人通讯,他独处时脸色向来寡淡,司机也不敢说话,还没上车都能感觉到车内紧绷的气氛。
她带上门,丝毫不受氛围影响。
舒长延终端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很快挂断终端。
“因为前些天的爆炸案,庇涅失踪了很多人。”舒长延双手随意叠放在身前:“这些人的踪迹不好调查细究,倒是方便了浑水摸鱼。”
舒凝妙没有说话,她在时家花园里闻到了清晰的血味,这种程度的气味对她和舒长延而言,含义显而易见。
她有时候会觉得时毓大概是恨极了自己母亲,不然怎么会在自己家动手,将格拉纳夫人的精神状态刺激到卧床的程度。
虽然有些猜测,但庇涅最近失踪人数实在超出指标,治安各分局对名单都是能瞒就瞒,她也没办法从这蛛丝马迹的血气里猜出时毓到底做了什么。
索性她之后必然要和时毓解除婚约,不必过于探究。
舒长延本就不想让舒凝妙和那小子扯上更深的关系,直接转移话题,交代司机:“去国立联合大厦。”
舒凝妙看过来,听见他笑了一声,伸手搂住她肩:“之前不是说让我当你的老师吗?趁着还没重新开学,老师帮你补习,好不好。”
国立联合大厦顶层也是行使者的主基地,是实战模拟系统最初的测试点,有设备、有场地,还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异能者,舒凝妙捧着脸,安静看着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舒长延只看着她安静又眼里亮闪闪的模样,心脏里好像装了堆石子,哗啦啦地作响。
他不清楚自己眼里滤镜下的舒凝妙和别人的有多大差距,舒凝妙已经成年,人如其貌,从头到脚,漂亮得极具攻击性,有时或只具单纯的攻击。
他神游天外,觉得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舒凝妙的脸蛋像块甜软的糕点,还是只有可爱。
舒长延忽然感受到莫名的浅淡惆怅,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照顾舒凝妙一辈子,又或许时间停在这一刻,只是这样安静的待在一起,也弥足幸福。
他的家人和归宿,都是她。
他自己亲手选择的珍宝。
舒长延抓住她的手,脑海中不经意闪过时毓面无表情的嘲讽。
“你是以什么身份对她指手画脚的?”铂金发色的少年眼里笑意全无:“妒火中烧的骑士……还是令人倒胃口的哥哥,哪个角色更适合你,你最好问心无愧。”
舒凝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转头看向他。
舒长延阖上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情绪。
她掐了下他手心:“到了。”-
国立联合大厦还是一如既往的宏大冰冷,没有任何变化,周围的环状带缓慢转动着,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舒长延说那是联合大厦的最外层,从结构上来说,是最容易被入侵的地方。
但从三百年前议会大清洗事件之后,这个地方实际已经被完全封闭。
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从这里突破进联合大厦内部,几月前潜入这层的二十七个因妥里死士,完全是庇涅自导自演,为了宣战制造的戏目。
联合大厦内部比她想象中空旷,没有多少来来往往通勤的工作人员,四周一片冰冷的灰色,墙壁被大片清透的落地玻璃取代,因为建筑体太过庞大,玻璃仿佛一面镜子,仍然不见强烈的阳光。
舒凝妙抬头,大厦一楼的吊顶很高,几乎看不见天花板,过于空洞。
舒长延的权限在这里畅通无阻,电梯关上门,屏幕上的数据开始不断跳动,舒凝妙转头,从半弧形的玻璃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渺小的主都灯火,因为不断升高,显得极其遥远。
“因为备战,行使者都会陆续被召回主都驻守,重新等待任务。”
电梯一层层上升,玻璃外的景象不断掠过,舒长延取下自己外套上的小勋章,伸手别在她领口。
是个小巧的盾徽,上面的浮雕图案是被一把利剑横贯的天平,先前不大在意,她以为这是个装饰性的胸针,细看才发现是庇涅每年征兵广告上唯一不变的防伪底纹。
“除了昭还有别人?”舒凝妙抬头打量了几眼,她对那位偶像明星似的浮夸做派实在敬谢不敏
“不多。”舒长延看她退避三舍的模样,觉得有趣:“他不是还送你礼物了?”
“你说那块能骚扰你的宝石?”舒凝妙笑了下:“我下次会记得带着的。”
“只是看不太出来。”舒长延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笑意:“他的异能是庇涅目前公开收录的一位,你有异能上的问题可以问他。”
“什么异能?”舒凝妙被这番前缀勾起好奇心。
舒长延话到嘴边,又想再逗逗她:“你其实见过,怎么不猜猜看?”
“既然要猜。”舒凝妙突发奇想,按住他手臂,微微踮脚:“那你的异能是什么?”
他低垂下眸子,柔和凝视着她,沉默片刻,仍旧没有出声,两人之间少见缄默。
舒长延唇型微动,刚想说些什么。
电梯叮的一声,徐徐打开,暖黄色的灯光在他眉眼投下阴影,比起平时的锐利,这道暗影衬得他面色有些过于苍白平淡。
“啊……啊……”
电梯门外传来一个僵硬的声音:“长官。”
她转过头,和男人大惊失色的眼睛四目相对。
一个默默肃立的高个军官,紧咬着下颚,和昭站在一起,惶恐地盯着前方,像是看见了出窍的灵魂。
昭率先开口:“组织部的人,我和他去填个表。”
他转头和旁边诚惶诚恐的军官笑着解释:“他家属。”
舒长延微微颔首,侧身让他们进去。
高个军官设置好电梯,昭却耸耸肩,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蹭到俩人身边,突然挥挥手:“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别的活要做,这个表改日再填吧。”
里头的人目瞪口呆,眼看着电梯门关上,他笑嘻嘻地眯眼看向舒凝妙:“好久不见,妹妹。”
舒凝妙礼貌地行礼,心神略分,暗中猜测起这人的异能是什么。
在庇涅内部公开又无可取代,想必很少见,还很难被他人特意针对。
看昭的身形,不像是偏实体的战斗、强化异能,她曾经目睹过一次他使用异能,是在科尔努诺斯被袭击的时候。
他当时凭空切断了被普罗米修斯控制的实战模拟系统,单纯的精神型异能不算太强大,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
她也想要。
舒凝妙对于异能的想法单一得可怕。
“原来如此。”昭和舒长延走在前面,随意聊了几句,笑道:“正好,实战模拟系统没人用,研究中心那帮呆子又要写信给军部骂人了,拿去给妹妹玩吧。”
昭善于交际,怎样都有话说,三人走进休息室,里面空无一人,桌上摊开着几摞报告纸,占满了桌面,还有不少飘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
舒凝妙不经意扫过去,看见纸上只有大片空白,昭注意到她视线,摊手道:“没人愿意写,等清洁机器人过来收走就好了。”
她仔细一看,这些被当作准垃圾的废纸居然是军部要留档的报告,他们这些人显然比普通的军官肆无顾忌得多——依凭特殊性,对责罚也不痛不痒。
舒长延打开休息室最里面的一道自动金属门,门后格外别致地设计了一个下沉空间,有两间教室那么大,房间里什么道具也没有,就是个空屋子,上下左右都是略微黯淡的银白色,表面不似金属的滑腻,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墙壁都是纯郗金。”昭敲敲墙壁,唤出了一面半透明的菜单:“打不坏的。”
打不坏是他们唯一的需求,其他任何花里胡哨的配件都是累赘,郗金墙壁内嵌的实战模拟系统更是全新的,连启动都没启动过,这还是第一次开机。
舒凝妙听罢,又重新端详了几眼房间,这么大的面积全郗金覆盖,她都难以计算价值,难怪军费年年飙升。
面前弹出的菜单和一般游戏的框架设计差不多,操作很简单——而且对舒凝妙来说,太熟悉了。
或许是想起之前科尔努诺斯的实战模拟系统被入侵的事故,昭和她开玩笑:“放心,这个系统没有网络,大模型数据也是独立的。”
谅研究中心那些人也不敢把有联网漏洞的系统装在国立联合大厦里,况且作为实验版本,推算时间,这套系统大概是维斯顿还在研究中心时主持t开发的。
舒长延在门口把她权限录入,关上准入许可,门外的感应灯跳动成别的颜色,意味着外面无法再随意打开,舒凝妙喊他:“不用这样。”
“没事。”舒长延走到她身边,帮她戴上辅助仪。
昭附和:“联合大厦上下有十几个这种训练场,平时没人用的。”
在学校难有这种训练机会,她对这东西相当专注,研究用法时面容淡静,没有丝毫不耐,舒长延没有打扰她,弯下腰摸了摸她头发,用眼神示意昭和他一起离开,自觉给她留出空间。
身后的金属大门关上,昭抬起胳膊,控制着潘多拉扫开落在椅子上的报告纸,自己坐下:“议会现在已经相对稳定,等一个月之后代表选举结束,宣战书就能正式批下来。”
“科威娜不会让霄绛离开因妥里,人选非你我莫属,你跟妹妹说过这件事吗?”昭说起正事,脸上便不再有戏谑神色:“我全家死得就剩一个了,你和我可不一样。”
舒长延眺远窗外,声音带着不辨情绪的温度:“如果我死,最好无声无息,别在她眼前。”
所以他既不愿提,也不打算做什么预告。
昭抵着下巴,重新站起来,无奈地负手而立。
舒长延性子比少年时刚走进这里时的桀骜更内敛沉稳,现在看上去意志坚定、温和豁达,实际骨子里还是块臭石头。
“谁在爱。”昭弹了下手中的羽毛笔:“谁就要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1]。”
银发青年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继续说下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了也是白说。
“好不容易放了假,不让她去享受恋爱、享受假期吗?泡在训练场有什么好的。”昭叹了口气:“我好怀念没能珍惜的青春,那句话怎么说的,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遗憾啊。”
舒长延嘴角动了动:“你有这种东西吗?”
昭是家族遗孤,一个直系亲属都没有,从小由政府抚养,在军部长大,觉醒异能后自然成为行使者,别说青涩甜蜜的校园青春,他甚至没在庇涅任何一座学校上过课。
昭呵呵一笑:“我幻想的。”
他觉得不对,又反驳道:“你不也没有。”
得失相半,既然要尽早进入军队,就不可能正常地过校园生活,舒长延也和他一样通过私人家教卒业。
“她就是我的青春。”舒长延语气反而无谓,异常平静:“没什么遗憾的。”
昭沉吟了一瞬,伸手扶住额头:“你真的没救了。”
打开虚拟主控台,舒凝妙再次睁开眼睛,周围已经并非空荡荡的灰色墙壁。
成片雪花从暗色的天空中翩然飘落下来,沉寂而美好,模拟的场面如此逼真,如同身临其境。
舒凝妙抬手,感觉到雪花在手心融化,这是很少见的景色,国立联合大厦内的实战模拟系统也是用真人的数据演算,通常场地不会显得这么宁静美好。
况且景象这么真实,说明雪色对数据提供者意义非凡。
她面前弹出熟悉的任务框,虽然和《秘密之爱》的对话框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当前任务:进入A197基地,取得相关情报』
随之弹出来的,还有一张带着指引箭头的小地图,她站在图示基地后缘的山坡上,再往前走就是盘旋在空中的无人机扫视范围。
系统自动给她装备了一把长刃刀,一个望远镜和一个哨子,这就是全部的初始装备了,不需要浪费时间自己探索。
她拿起刀,上面浮现解释框。
『训练普通用刀:性质坚韧』
又拿起哨子。
『信号哨:吹响后紧急退出系统,默认失败』
舒凝妙最后拿起望远镜,远远地看了眼任务里的目标基地,庞大的基地里笼罩着不安的气氛,不断有装备齐全的佣兵巡逻转过。
她观察了两分钟,大概五人一组,前后轮转不超过三十秒,严防死守到几乎没有可乘之机。
现在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想办法偷偷从这几乎没有视线死角的巡视队伍混进去,要么直接把目标障碍全杀了,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第一次进入,舒凝妙无法准确预估任务难度,两种方法都没有把握。
和这种开门见山的任务相比,科尔努诺斯的实战模拟系统温和得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舒凝妙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体温在雪夜逐渐升高,变得兴奋起来。
比起实打实的敌人,巡视的无人机并不算大问题,固定的路径下总有她可以钻的空子。
她把训练刀别在背后的卡扣,弯着腰,手挨着地面,从雪地上静悄悄地蹭过去,两架无人机交替后有个短暂的空当,她飞快地从山顶上滑下去,落入山下的半人高的芦苇丛中。
仿佛加载出了新的游戏场景,天上的一轮白月如同白昼,将周围照得亮堂,这块芦苇丛恰到好处地掩盖住她的身形,仿佛量身定做的安全屋。
她调整好姿势,潜伏在芦苇丛中,心里思量着。
身边响起一个少年清洌的声音:“怎么才来?”
他质问的声音介于变声间,还带着些沙哑,舒凝妙顿觉耳熟。
声音传入耳际的同时,她眼前已经浮现解锁的弹窗。
『特殊任务:???(条件:已解锁队友)』?
——怎么还有人机队友——
作者有话说:[1]布尔加科夫
人机哥上线!时毓要下个part
至于为什么数据是很早以前的,因为哥变成老油条就不给录像带了,就像昭不写报告一样……
感觉写了一个世纪…真的有在努力码,不是不想爆更,现在写三千连续写六七个小时完成都很吃力,修文反复改还要删很多,脑子慢慢的码字也慢慢的,实在对不起啊XD我最近有在吃鱼油补脑了
第108章 玉汝于成(7)
这是一个空间不大的单人训练室,配备的实战模拟系统不具有联网功能,这时候出现的新队友毫无疑问是NPC。
……只是这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舒凝妙转头看过去,对方似有察觉,也看向她。
一双蓝悠悠的眸子清润无瑕,眸光倒映着苇草的斑驳阴影,深浅不一。
少年戴着铁质的面罩,覆盖住大半张脸,从露出的肌肤依稀可以看出年纪不大,身形修长挺逸,因为拔高而略显瘦削,散着发,后边随意半扎起来,玻璃似的眼珠淡静地注视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在看。
看上去比她还小。
舒凝妙轻轻地扯动了下嘴角,覆盖笑意,呼出口冷气,雪落在她睫毛上,变成一团白色的雾:“你是谁啊?”
丝丝冷气顺着脖领钻过去,电流般迅速扩散,他停顿两秒,继续说道:“我是你这次任务的搭档,叫我03。”
像是触发了既定的关键词,他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自然地开始给她介绍。
“任务为两人一组,分成执行位和辅助位,我是这次任务的辅助位,以你的命令为主。”
隔了两秒,面前的弹窗才加载出来似的,浮现出任务全貌。
『特殊任务:与搭档合作完成任务,确保两人存活,搭档死亡则视为失败』
舒凝妙进入过一次实战模拟系统,对游戏里这一套触发任务、引导线索的逻辑已经有所了解。
她猜测两人一组执行任务大概是行使者的规定,所以实战模拟系统也做成了相同模式,方便训练。
03态度不算冷淡,也并非热情健谈的搭档,寥寥几句介绍完之后,周围又重新陷入死寂,仿佛在等着她按下游戏开始。
舒凝妙转头观察少年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伸手探向对方的面罩,小心掀开一点。
面罩下的部分是一片仿佛被浸蚀的黑色,斑驳不清,根本没做面罩后的脸。
舒凝妙心里诟詈维斯顿作风古怪,实践模拟用的系统里,连路边的小女孩模型都做得惟妙惟肖,轮到行使者这边就直接扫描影像数据,修改都不曾修改。
他抓住她手腕,不容置辩地按回去:“该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他,舒凝妙也不会诧然。
难怪舒长延说要教她,却直接放她进了实战模拟系统,想来早就知道这里面有他的数据。
这个实践模拟的场地和视角都很局限,大概只是在录像数据的基础上随便改了改,那她现在扮演的,是舒长延先前搭档的角色?
她还是第一次见舒长延这种模样。
按照时间推断,舒长延现在大概十五六岁,记忆里的模样隔得太久远,t大玩偶骤然缩水,总觉得不做点什么有些亏本
她思忖片刻,说道:“你比我小,能不能叫我姐姐?”
03对她寡淡地笑了笑,金属面具上光影流转,眉韵间掺杂着冷气,他置若罔闻,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该走了。”
NPC还是不够智能。舒凝妙也只是随口一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时就已经在用望远镜观察路线。
如果不能在三十秒内潜入,在如此严密的守备力量面前,意味着只要对上一个敌人,就必须解决掉这里所有的敌人。
他偏过头:“你在等什么?”
“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进去?”舒凝妙指尖从基地正门划向自己的位置,从手指的距离看上去很近,实际上还远得很。
心里估算了一番时间,周围一马平川,除了这块芦苇地外毫无遮挡,三十秒内冲进去绝无可能,她又没有类似隐身的异能——就算她有,还有一个特殊的队友要带着一起“合作”。
他平静道:“走进去。”
03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殊的哑意:“都杀了,会比较快。”
舒凝妙缓缓转过头,直直盯着身旁半跪的少年,他那双透蓝的眼眸透着认真,温文的微笑中骄傲锐意毕露,与现在的舒长延,与她认识的舒长延完全不同。
他注视着面前的警卫,手指缓缓搭住身后剑柄,面对这么多人,眼里竟是漠然:“不大闹一场?”
她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开口:“好。”
舒长延反手抽出背后的剑,那是一把细剑,剑身有手臂那么长,看上去很轻很薄,侧面看过去,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纸,剑柄精致,雕刻着些什么东西,仿佛工艺品。
她将训练用刀利落拔出,突然问道:“A197基地里面是什么人?”
舒长延平静地半跪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比天上四处乱飞的无人机更像某种机械,他静静思量,指尖摩挲着剑柄上微微陷下的痕迹:“我不关心。”
舒凝妙莫名笑了下,捻起脚下的石子,掂量两下,屈指弹出去,隔着几乎半个操场的距离,精确打中领队的枪头。
黑夜里,咯哒一声格外清脆,领头的巡逻者枪口一歪,手指擦滑,击锤碰撞底火,轰然一声巨响,几个人被后坐力连带踉跄后退几步。
下一秒,整个基地上空拉响刺耳的警报声,“呜——”的一声划破云霄,探照灯打在空地上,亮如白昼。
舒凝妙拔出训练用刀,抡起甩过去,刹那间钉进领头之人的胸口。
同一时间,少年骤然拔起,从突变中反应过来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拔掉手中枪支的保险栓,最后却只看见月光中剑刃泛出的一丝冷光,喉咙间无声飞溅出一线血花。
迎风飞过几滴鲜血,打在她脸上,舒长延站在中间,抬眼看她,面罩溅上的血自上而下淌下,宛如一道鲜活的裂痕。
只有看他动手,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又轻又薄,看上去宛如工艺品的细剑——刀刃割开血肉,宛如纸张划过空气,快到毫无知觉。
舒凝妙将刀横在手前,转手击飞身后扑过来的人,甚至没有回头。
那人身子飞出,结结实实撞进在她身后的墙,身子软塌塌倒下去,瞳孔紧缩,气若游丝地呢喃:“……怪物。”
舒长延和她动手比意料之中快,周围竟然形成一个短暂的空白,盘桓的警报声下,还不断有人前仆后继地接近。
他朝一个方向轻抬下巴,示意她先进去。
舒凝妙本就打着这个主意,没想过和他客气,转身就走,想拦她的警戒员拦不住她,她随手捡起地上尸体的ID卡,迅速刷开基地内的几道绝缘金属防护门。
尖锐的警报声被逐渐闭合的重重防护门隔绝在外,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步入了一个新世界。
舒凝妙打量了周围几眼,觉得奇怪,外头水深火热,到处都是警报声,这里面却一点儿也不加防备,连声音都听不到。
进入最后一道门,内里是一个悬空的小平台,墙壁上只有一个简洁内嵌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二十七层的数字。
也就是说这个基地地下还有二十七层的空间,比她想象中规模要大得多。
往好处想,这么大的地方,确实很难通知到每一个人有入侵者。
任务是『取得相关情报』,没有其他线索,情报具体是什么,还需要自己探索,舒凝妙索性将屏幕上的数字调整为一层,干脆从头开始调查。
轻微的失重感涌上,舒凝妙意识到这个密封的纯白空间已经开始在往下坠,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减少,在十七楼骤然停下。
舒凝妙抬起手,蜷起几指,微微比了个木仓的手势。
门叮的一声打开,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电梯门口,手握终端,表情倏地僵住。
【黄金锁链】
半透明的锁链瞬间穿透他喉管,他用力睁大眼睛,满是惊恐。
逐渐合上的罅缝内,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尖若有若无的光晕衬得她五官愈发冷然。
终端那头对着戛然而止的声音疑惑:“喂、喂,怎么了?你听见了吗,D6实验室的大门出问题了,你赶紧过去。”
男人想要说话,却感觉喉头一阵热意,下意识捂嘴吐出,看见手心里一团鲜红,双膝一软往后晕厥过去。
舒凝妙收回手,只希望电梯别再中途停下。
她仰头望着干净的天花板,思考这么大的基地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这里还在庇涅国内吗?
各种阴谋论和生化灾难电影在她脑子里旋转着,电梯门叮了一声,再次打开,幸运的是,这次门口没人了,而且尤其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她已经察觉到这份安静中无声潜伏的危险,空气中混着铁的咸腥,鼻尖被充溢的血腥气侵蚀,几乎闻不到其他任何气味。
况且,她在这片安静中,听到了金属划过的尖锐嘶声。
走过几道隔离门,这里似乎是实验室,层层防护后,门扉自动开合,一具尸体的半边身子滚到她面前,血肉模糊,少年背对着她,扶着剑柄,站在圆形的实验室最中间,外衣溅满红黄相间的血迹,剑锋自然垂下,划过地面,发出不自然的摩擦声。
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在房间里翻涌。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擦干净面罩上点点血迹,视线落在她身上。
舒凝妙脑海中断断续续冒出许多念头,最后只开口道:“你怎么比我先下来?”
“一楼实验室,独立于其他楼层,上方是冷冻机房和运输管道。”他将剑刃上的血珠轻轻甩落,朝她走过来:“我是把墙打穿,从楼上跳下来的。”
舒凝妙抬头看了看头顶破开的大洞,实验室上方漆黑的空间里,不时有微弱的灯光闪烁,墙壁上无数的管道错乱排列,像巨口硬腭的血管。
“从二十七层跳下来?”舒凝妙再次看了一眼头顶,就算是异能者的身体素质也显得有些荒谬。
“有平台缓冲。”舒长延掠过她往外走:“这里只是实验人员,去楼上。”
舒凝妙抱手跟在他身后,鲜活的血腥味根本止不住,犹如实体般疯狂往外涌。
说到底,这不是她的单人任务吗,现在到底成了谁的任务?她有些厌烦这种无意义的杀戮,抬脚踢了下他:“人全杀了,还有什么情报?”
舒长延无动于衷地走进电梯,头顶灯光映过他波澜不兴的眼眸,他把剑钉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冰冷距离:“任务员警告过,实验室不能留活口。”
舒凝妙挑眉,又将自己的任务面板调出来看了一眼,上面还是简单的一句描述『进入A197基地,取得相关情报』。
真有意思。
他们行使者的任务,居然是不一样的。
第109章 玉汝于成(8)
既然如此,问他情报也是没用的,从一开始,她扮演的角色和03就不一定是真正的搭档和“队友”。
舒凝妙背对着他,调整电梯按钮,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
舒长延提示她:“七层是中枢层。”
她摁下七层,看着电梯重新启动,悠悠开口:“那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有昭这个惹眼的先例在,她不信行使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
舒长延指腹微微压下脸上的面罩,松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剑柄上:“你听说过仰颂教会吗?”
舒凝妙顿了几秒,谨慎地回答道:“怎么了?”
“我的父母从小教导我,世界万物都是拥有相似灵魂的同类,罪恶有如活灵,避免他人的直视t有助于减轻恶业。”舒长延双眸清澈,像一池平静的湖水,有淡淡笑意:“如果觉得害怕,你也可以如此。”
“我没有害怕,”舒凝妙侧脸,瞳孔横过来断然反驳:“也不需要这种安慰剂。”
“你对死亡感到恐惧。”舒长延把目光移向别处,神色如常:“……手里的武器继而迟缓,犹豫可以出现在很多场合,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
舒凝妙拿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有外套下挺直的脊背还在平缓起伏。
“这不是犹豫。”她抱手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说道:“是思考。”
她两眼盯着电梯屏幕跳动的数字,清楚周围的一切都只是串联的数据,也正因如此,她开口毫无心理负担。
当她掌握举刀的权利时,面对自己抹杀掉的生命也毫无动摇,她始终觉得优胜劣汰便是如此,所以能看见的世界也只有眼前狭小一方。
“如果不去思考我正在做什么。”舒凝妙侧过脸,眼睫下形成一道弧形的光斑:“对生命的理解只会走向失控的浅薄。”
“应该说——”她后退一步,和他对视:“你为了什么而不犹豫?”
难不成会是荣誉吗?
“忠诚、希望、牺牲、公正、责任、怜悯、节制,是人应有的公德。”舒长延没有多少犹豫,微微倾身,将剑重新插回背后:“国家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只要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本就都可以忍受。”
他淡淡道:“一旦开始思考意义,杀戮就会失去意义。”
“你倒是笃定。”舒凝妙莫名沉默半晌,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却还是问道:“她是谁?”
“我妹妹。”电梯门自动打开,舒长延和她擦身而过。
舒凝妙跟着他踏出电梯:“如果下一个任务是让你杀了她呢?”
舒长延反手用剑柄指她,虚悬点了点她唇边,示意她闭嘴。
舒凝妙盯着面前一闪而过的剑柄头,看见剑柄顶部微微凹陷下的痕迹里镶嵌着一颗眼熟的珍珠。
他很快收回手,另一头,舒凝妙已经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不再纠结这种小事,伸手将舒长延推进一旁走廊,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别说话。”
听脚步带起的气流,来人有特意控制气息,应当经过训练,不是一般的研究员。
远远还能听见些谈话飘来的声音,类似“入侵”“启动”的发音,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舒凝妙又把舒长延往里推了点,用眼色示意他不许乱动,她倒要听听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有冲突的时候,舒长延总是显得很好说话,被她推进去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让她静下来侧耳倾听。
他们绕到走廊堆着货箱的平台后面,舒凝妙远远看见高大的身影,体态极其眼熟,简直白日闹鬼般令人悚然。
大步走出来的两个男人,一个是面色微黑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她认得,肌肉棱角分明,身材高大像一堵稳如磐石的墙,分明是耶律器。
在研究中心目睹他去世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这个曾经老师的脸。
实战模拟系统做得太逼真,乍一眼看过去,和活生生的人没有区别,她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可是耶律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眯眼转头看向舒长延,只看见他脸上无动于衷的神情。
耶律器曾经负责教导入门的行使者,这点舒长延也和她提起过。
他明明应该认识耶律器的,怎么在这里看见出现不该出现的人,却没有一点惊讶?
耶律器对身边的男人说话,声音一如既往沉稳雄厚:“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脊骨挺硬,站得笔直,面色比正常人略黑些,脸上泛着晒伤的粗糙皲裂,不似一般人。
而舒凝妙注意到的,是男人背后足有半人高的重剑,双刃笔直,连剑尖也没有,比起剑,更像刽子手的刀。
这把剑她认识。
……在庇涅立交桥上的那场爆炸里,差点把阿契尼劈死的行使者,用的就是这把剑。
“若是真的有解决曼拉病的方法,兰息先生也不会奔波至死,他失去消息百年后,基地依然能够运行到现在,全倚仗教会时不时地资助。”那人眼神锐利,说话的声音却很温和:“时至今日,我们这群人还在寻求救赎,可事实如此,神已经遗忘了我们,我们找不到出路。”
他双手交叉合并放在胸前,拇指和小指相触,目光远眺:“把你的女儿的尸体尽快带走吧,庇涅的人已经来了,不要再和我们这样的叛徒扯上关系。”
耶律器沉默片刻,停下脚步,手扶胸而行礼:“无论如何,我依旧铭记您是我的长官、我的同僚,不因任何事更改。”
“不用记住我。”男人阖上眼睛:“记住现实。”
舒凝妙正听得认真,被舒长延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她不禁蹙眉,看他目光看向头顶的风扇口,内里的装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伸手卸了下来。
他低下头,用手势示意她踩着货箱从这里进去,口型无声变化:“管道通向里面的房间。”
“请问,”舒凝妙礼貌地压低声音:“你可以等我听完再说话吗?”
“他们已经说完了,而且正在往这边走。”头顶灯光黯淡,她看见舒长延眼里似有笑意,又仿佛错觉:“去吧,我帮你拖延时间。”
舒凝妙蹙眉,知道来人身份之后,她就没想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以行使者的敏锐听力,必然是要正面对上。
此时耶律器尚未患病,他要面对的可是巅峰时期的行使者。
……算了,反正打输打赢都只是一段影像。
比起和耶律器过招,兰息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更让她好奇,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神秘的名字。
最初的行使者,果然没那么简单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
两相权衡下有了决定,她不再和舒长延拉扯,利落动身,轻手轻脚地爬进管道,听见两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围愈发沉重,空气似乎都在逐步凝结。
她确信这两人能听见她踩在管道底板发出的摇晃声,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她这个路过的“喽啰”,连头都没抬一下。
舒凝妙的注意不再落在他们身上,俯身顺着管道滑下去。
两人行至那条他们藏身的狭窄走廊,耶律器在半米处停下脚步,目光凝重,早有察觉:“出来吧。”
昏暗的阴影中逐渐显出舒长延的身形轮廓,强烈的存在感将刚刚安静的氛围横空斩断。
他缓缓拔剑,长剑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平静神色里透出的危险气息,破竹建瓴。
“果然是你。”耶律器心头难忍轻啧,泛起些不大舒服的微妙感觉,庇涅果真是不做人事,军部那么多人,完成这项任务的偏偏是舒长延。
命令学生亲手砍下一手提拔自己的恩师的头颅,多么残酷的服从测试,而舒长延恰好就是会毫不犹豫动手的恐怖性格,和他的老师如出一辙。
他没想过劝说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却忍不住多嘴一句:“你还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舒长延旋转剑刃,寒芒指向耶律器的咽喉,微微松手偏过方向:“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
嘿,这小子还挺灵活,任务以外皆视有如无。
耶律器笑了下,想要开口,被身边的男人抬手制止。
男人神色威严:“走吧,离开这里,这里已经结束了,你还需要面对现实。”
“……苟且偷生么。”
耶律器提起的嘴角僵滞在那里,笑意却已经淡去,甚至变得有些苦涩。
良久,他摇了摇头,没再多废话,走过少年身边,他苦笑一声:“小子,我欠你个人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还上这个人情的时候,也不知道埋葬了女儿之后该做些什么,但面对现实,总不能现在一死了之。
说不定他浑噩的半生,离奇的经历,能在某个时候为他人作答。
舒长延没有回话。
脚步声回荡,走廊逐渐只剩下两人,呼吸声也几乎无法听见,满是死寂。
舒长延眼眸中倒映着剑的银光,随着手中的动作缓慢划过。
耳边悬挂的任务辅助仪器顺着他瞳孔的方向扫描,发出机械的通知声。
“请主动勾选任务目标,任务目标正在进行扫描确认,面部识别中,虹膜识别中,t声纹识别中,静脉识别中,已确认任务目标前军部部长孙宇呈,请尽快完成任务、请尽快完成任务。”
他抬手轻碰额边,将任务辅助仪静音。
男人沉吟片刻:“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你和你的父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潘多拉丰富,异能强大,却尤其厌恶血与痛——我想这大概是他们与庇涅决裂的最大原因,不是吗?而你时隔多年重新回到这里,却选择与他们背叛的东西为伍。”
他说话时岿然不动,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忧郁的威严:“第一次在预备役里看见你,我就认出了你是谁的孩子,只有他们的孩子会拥有这样的气度,当时你想拥有一番作为,现在你实现了,还始终如一吗?”
“感谢您的栽培。”舒长延垂下眼睫,任由他审视,却并不顺着他作答:“与暴力和平共处多年的您,又为何走了他们的老路?”
位高权重、浸染权势多年的男人,一朝性情大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舒长延不觉荒诞可笑,心下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澜。
男人没有愤怒,释然一笑:“人们之所以转向神明,自然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你还年轻,一切都简单,功名利禄努力就触手可及,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世界不是为你而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为了不可抗拒走向死路的结局,为了一条无法挽回的生命。”
男人在那释然的笑容中,瞳孔逐渐黑沉下去,两人之间剑刃横贯而过,几乎贴面,却映不出他眼里一点亮光。
他抽出背后的双刃长剑,剑尖垂在地上,显得极为沉重。
“这样的论调我已经听腻。”舒长延悬着剑尖,缓缓横抽出来,透蓝眼眸静如止水,隐隐透出倦色:“八岁时,我从树上折下树枝,刺穿同龄人的关节,奖励是一枚被人摩挲到模糊纹路的10C硬币,母亲和父亲叹息这是罪恶的烙印,可它能买到干净的水、饱腹的面包和让她开心的事物。祷告是漫长的安乐死,我在教会里出生,灯油下睁眼,带着九十枚硬币离开新地,发誓今后绝不因任何事物而虚无地痛苦、麻木地活着。”
破空之声裹挟疾风,刺耳尖锐,舒长延手握剑柄,侧斜斫去,剑身轻薄,如同一线隐逸的银光。
铿锵一声,剑与剑相撞,发出尖利嚎叫,少年的身形跟着剑飞过去,衣袂飘扬,被劲风吹翻。
厚重的巨剑与轻薄的长剑刃口相接,震出难以想象的气劲,无形的压力摧枯拉朽般瞬间摧毁四周堆积的货箱,箱子里瓶瓶罐罐的液体霎时噼里啪啦碎成一地。
舒长延轻轻抽手,手腕巧劲,弹开男人手中的巨剑,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结局已定。
男人嘴角抽搐两下,胸膛泛起一阵令大脑瞬间清醒的凉意,随后又涌上更滚烫的温度。
他重重落下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汗水浸湿短发,胸口的血缓慢地从衣服的纹理上蔓开。
半晌,他艰难地后仰,头倒在身后的墙壁上,双手松开,手里的那把剑掉在地上,他眼球转动,恢复点点神光:“拿起来……拿起来!”
舒长延俯身,握住剑柄。
“处刑人之剑悬在联合大厦的头顶已经有百年之久,离开议会时,我带走了它。这不是一把适合杀人的武器,最初人们把它放置在悬梁中,是为了警醒每个人不要忘记应有的公正和守护。”
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恳求你再次带上它,让世人重新看到剑刃上的誓言……哪怕它作为武器并不好用。”
他微微颔首。
“现在。”过了很久,他才说道:“用你的剑,最后结束我的故事吧。”
泛着冷光的长剑,缓慢地刺进男人胸口,贯穿他胸膛,剥落出一缕又一缕鲜血,他就着跪地的姿势,如同忏悔般仰面,突然又呕出一摊鲜血,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
“我看到了,命运……也不会宽恕你。”
他嘴角蔓延淌下一丝刺眼鲜红的血线,眼神逐渐空白。
宽恕二字的回音轻飘飘地萦绕在走廊里。
“我不寻求任何人的赦免。”
少年阖上眼,低垂下头,眉心抵在剑柄上,感受剑柄顶部镶嵌的那颗珍珠的温热:“……我有我自己的神明。”
——
舒凝妙依循丰富的经验摸进房间,中枢室乱得很,没有看见人,大概都逃走了,房间里的东西被撞得东倒西歪,盖在控制台上。
扒拉开倒在一起的东西,舒凝妙俯下身来,面对一桌的狼藉,率先捡起一张照片。
上面是一个娃娃脸的白发少年,白大褂扣到顶,对着镜头比耶。
她还印象尤深。
这张照片和艾德文娜保留的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白头发的娃娃脸少年就是曾经建立国立研究中心的“兰息”,他在共同的朋友患病死后,将那份重要的资料夹托付给艾德文娜,随后失踪,杳无音信。
她将照片翻过来,艾德文娜那张照片上有她自己写下的留言,而这张照片背后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潦草字迹。
“我思念着那些我尚未失去的东西。”
留下这句话的人会是兰息本人吗?
这个基地是当年兰息留下的遗产之一,那她刚刚在走廊上撞见,重新主持起这个基地运转的中年人是谁,听他们的对话,这人似乎还是个叛逃的行使者?
舒凝妙一心二用,不断冒出新怀疑。
实战模拟里的数据是过去的任务录像,耶律器既然已经被发现,怎么后来还好好地活着进了科尔努诺斯养老,庇涅政府可没有这么宽容。
她哗啦哗啦翻开一叠生化检测单,将里头夹着的半张纸片拍在桌上,上面依稀可见档案装订的痕迹。
纸片上压折的照片,男人身着制服,神色威严,正是她刚刚在走廊看见,和耶律器走在一起的中年男人,旁边紧挨着他的姓名、职称,沾着鲜红的销毁印油。
军部部长孙宇呈,好大的来头,这样的人也皈依了仰颂教会——他是因为信教而忏悔,还是因为忏悔而信教?
距现实不过短短几年,她只知道军部现任部长科威娜,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这个人已经在现实中完全被抹除,就像一周目死去的她一样。
如此简略的档案还被人撕成几片,除了姓名之外一无所获,今夜过后,恐怕连这唯一的痕迹也不复存在。
舒凝妙松手让这张纸片落在地上。
看到军部部长孙宇呈名字的这一刻,她面前的面板就已经自动显示任务完成了。
怎么会这么简单?
她本以为这种任务需要拿走这个基地某种不可告人的研究核心,然而仔细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不会让舒长延直接对整个实验室的研究员动手。
舒凝妙双手撑在桌子上,最初还在思索,忽然意识到什么,突兀僵住动作。
不对,表面上她扮演的身份是执行者、03是辅助者,实际上舒长延完全可以单独行动,那她的作用是什么?
她的任务……只是一道保险栓——为了核实目标的正确性。
舒凝妙阖眼,听到周围轻到几不可闻的“滴——”声。
她迅速挥开控制台桌上堆积的纸,发现下方的屏幕荧荧亮着,上面显示着二百五十八秒的倒计时,时间还在不断减少,红色的警告语上重叠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攻击性自保程序启动中。
钚原料填充进度百分百。
已启动。
……要命。
就算这不是现实,她也不想体验被炸飞的感觉,而且——
同一刹那,她手肘一撑桌面,借力转过整个身子,翻身跳起,从背后拔出训练长刀,往头顶架住。
“哐啷”一声,重剑自上而下,砍在刀口上,刀口瞬间卷边。
『【愤怒】状态已激活,力量得到了两倍提升!』
舒凝妙异能瞬间激发,举刀挡住面前这剑,手心虎口都震裂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你就是这么对待搭档的?”
她猜到了绝大部分,唯独没猜到她也是要被灭口的这部分。
舒长延手中握着的长剑,剑锋上凝着一滴鲜红的血,俊美偏冷的脸上面无表情,抬手间毫无花哨可言,接连数声轻响,一劈一砍,每一招都凌厉到置人于死地。
舒凝妙游鱼似的滑过去,接上他攻击,眉眼上扬,火花从刀剑相接处飞出来,她的战意也愉悦地燃烧起来。
能够即时退出这个世界的哨子就挂在她脖子上,只要吹响就可以结束,t可她没有一点儿拿起来的念头。
舒长延的剑破空砍下来时,让她有种第一次在学校面对耶律器的感觉,今日不同往日,长时间的训练下,她力气早有进步。
她已经不再觉得行使者无法战胜、遥不可及。
舒凝妙单手拔起,挡住他剑,手腕逐渐被压下去,在几乎支撑不住时,她另一只手甩出黄金锁链,及时拨开他剑势:“为什么不用异能?”
是轻蔑?
即便这不是现实,她也想和他过招试试,毕竟无论输赢对她都没坏处。
舒长延轮廓深邃的眉眼,眸光极深:“不需要。”
仿佛宣告结束。
这一剑,正巧砍在先前豁口上,铿锵一声,刀身直接被截断成两半。
第110章 玉汝于成(9)
这刀不是号称『性质坚韧』吗,怎么这么简单就断了?!
如山般压下的剑影顺势劈过来,带起的剑风刮过她脸,生疼刺痛。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仿佛眩晕,胸口越来越紧,一阵又一阵的呕吐感涌上来。
她脑子里全是接下来的应策,对此毫无知觉。
武器断了,但她只要够柔软,还能纵身躲过。
撤步……然后……下一步,该击向何处?
舒凝妙轻眨了下眼睛,目光渐渐聚焦,周围安静万分,上一刻她还与舒长延针锋相对,如今却独自一人站在这白色的封闭空间里。
半晌,她从另一个世界中抽离,捂住胸口蹲下干呕一声。
在实战模拟系统里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她打开终端,没想到才过了半个小时不到。
几分钟后,与设备骤然断开的下坠感舒缓了一些,舒凝妙不满地从胸腔里呼出口余气,连着重新点开虚拟主控台,想再次进入。
半透明的菜单自动跳出格式化进度条,显示数据已删除至百分之五十,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全部删除。
按这个时间进度推算,从她进入之后就开始启动格式化了?也是,这种记录着庇涅秘辛的东西有防护措施也不奇怪。
同一时间,屏幕也被自动锁住,无法再点按。
舒凝妙抬手捧住额头,拿起终端,指尖熟练在屏幕上跳跃,找到其中一个联系人。
联系人页面跳转出通讯字样,短暂的微弱电波声后,被人接通。
终端那一头声音沙哑冷淡:“有何贵干,大小姐。”
舒凝妙还没有说话,那头已经察觉到她即将迁怒的气息,想了想,又纡尊降贵挤出几个字:“先说重点。”
“你觉得把任务武器设计得那么容易断合理吗?这又不是现实。”舒凝妙见缝插针讥诮他一句,将终端夹在耳边,靠近屏幕:“算了,怎么取消实战模拟系统的数据格式化?”
“你说行使者那台设备?”
现存的大型实战模拟设备并不多,每一台都有自己的去处,维斯顿迅速判断出她所说的是哪一台,眉梢轻挑。
终端那头隐约有布料摩擦声响起。
维斯顿站起身,语带讽笑:“首先,里面的东西不是我弄的,我只负责设计结构图,军部五申三令他们宝贝行使者的数据是最高机密,拜科威娜所赐,这台设备就是阉割的残次品,只能手动导入数据。没有AI模拟分支节点,导入的数据是什么样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明白了吗?”
“也就是说,只要数据里的刀断了,刀就是必断的……”
“真是聪明。”维斯顿似夸似讥,彻底打消她把录像带从设备里扣下来仔细研究的念头:“其次,一次性数据格式化是出厂功能,没办法取消。”
舒凝妙往前推导,刀断了,人必然也凶多吉少,她所处的视角数据显而易见来自这个人——也就是说,舒长延还把人家身上的录像带捡回来,堂而皇之放进了设备里。
……他到底干了什么。
维斯顿那头还没主动结束通讯,她寥寥几句让他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你在联合大厦。”
对推进的格式化进度条无计可施,她百无聊赖地敲了敲屏幕,权当回应。
“过来一趟,有东西给你。”维斯顿理所当然地吩咐,宛如还在科尔努诺斯般自然:“我的办公室在七十二楼,给你开权限了,乘电梯。”
“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现在是大选期间,你知道往返于联合大厦和别处有多麻烦吗?”维斯顿嗓音柔和,更显阴阳怪气:“我的时间很宝贵,女士。”
舒凝妙不是很想在联合大厦这种地方见他,最近只不过占了些微生千衡的便宜好处,不少人都来问她是不是要甩了时毓,议员身份本就敏感,说不定会传出什么维斯顿被她包养的离谱谣言。
虽然事实相差无几——押注与回报暧昧不明的政治资助并不比为男人撒钱高明多少。
但她没兴趣被人议论,而且舒长延一定会问东问西。
好吧,后者更难搞定些。
她犹豫的时间太长,维斯顿嗤笑一声,兀自挂断,并不在乎她的回答。
奇迹般相处几个月,维斯顿现在意外地了解她有利可图就愿意冒险的性格,总之,他永远有挂在钩子上的胡萝卜喂她。
舒凝妙打开门,无意间瞥门外一眼,看见有人靠在外面墙边,正好闻声走进来。
舒长延笔挺站着,逆光时面目模糊,与那道戴着面罩少年身影逐渐重合,挺拔修长的身形投下来,比那道幻影更具沉滞的压迫感。
他俯身摸了摸她垂下的发尾,微笑起来,眼里却顷刻像是蓄起片温润的湖,他身上的气息诚然令人恐惧,但只是一个淡静微笑之间,却全然缓解,天然使人生出好感。
手指擦过她脸颊,是温热的,带着不明显的湿气,仿佛刚摸过什么滚烫的东西,舒凝妙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给你倒了牛奶。”舒长延将她冰冷的手贴在玻璃杯上,温度从指尖传渡:“一会儿想吃什么,让人送过来。”
完全不一样。
舒凝妙透过雾气望见舒长延的脸,脑海中闪现过他面具上的血迹,内心冒出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等下。”她将手抽回来:“我先出去一趟。”
舒长延伸手帮她拉开门:“你认识路吗?”
她转回眼神看他:“我目前记忆力和方向感都还正常。”
“去哪里?”舒长延和她一前一后默契地往外走,试探地抬手,拽住她袖口轻轻晃了晃。
“嗯……去找朋友。”舒凝妙绷着脸:“别跟着我。”
“什么朋友?”
舒长延从后将胳膊压在她肩上,探过脸来,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眉目间满是温柔疑虑:“这里都是……我怕你被不好的人骗了。”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舒凝妙反过手拽住他领口:“哥哥。”
“这不一样。”舒长延顺着力道俯身,笑得眼睛弯弯的。
舒凝妙原地停住脚步。
光顾着骂维斯顿,忘了骂他了。
她回过头,使劲戳了戳舒长延的额头:“设备里的数据是你导入的?”
舒长延顺着她力道压了压额头。
“为什么留着这盘录像带?”舒凝妙蹙眉,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舒凝妙大概能猜到这人非死不可的原因,出于庇涅的运行机制,有些秘密必须和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废墟之下,但她无法理解舒长延为什么要把他的录像带捡回来。
如果舒长延出于保险拿走了这盘录像带,就不应该让它继续留存,因为她刚刚看到的东西足以将他送上中央庭审。
“不是故意留着的。”舒长延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极具辨识性的清淡声线带着柔软的尾音:“军部特制的记录仪难以销毁,他已经看到了耶律器,以防万一,我把他的数据转移进了我的记录仪里,和我的数据混在一起了。”
“……他们没检查你的记录仪吗?”
“我没交。”舒长延拖着尾音:“我是刺头。”
“那为什么还要拿出来。”舒凝妙抱住手,不给他任何撒娇卖乖的机会。
这设备既然是手动的,数据能出现设备里,只能说明舒长延想让她看到这些东西。
他用下巴蹭蹭她头顶,并不说原因。
不知何时,舒长延开始意识到舒凝妙有很多事瞒着他。
这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身份、距离、年龄,能将他们隔开疏远的理由太多了,他们不是真正的兄妹,他却不合常理,仍然对现状感到不甘。
他的常识已经隐约分辨出这种疼爱的僭越,却当它不存在。
哪怕这与忏悔混杂在一起的情感一日比一日更明显t,他也宁愿自欺欺人地让它长成痈疽,溃烂在心里。
只要戳破这片脓血还有一点可能繁衍出让他与舒凝妙背离的结局,他的祷告就唯有保持现状。
舒长延并不想追问她说出不愿坦白的真相,因此他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剖开,毫无保留地向她展示脆弱的血肉。
他不说,舒凝妙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正因为清楚,所以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为至亲无端的偏见流泪,被爱时自然也匮乏解释、不会挽留。
舒长延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抬起胳膊,手心覆合上他的手心,轻轻拍开:“让开。”
舒长延收回手,扑哧一笑,转而又恢复平常那要笑不笑的寡淡,指尖轻弹她额头。
舒凝妙被他那眉目间的如刃般锐利的成熟晃神一瞬,美人在骨不在皮,常人第一眼看他时,醒目的一定不是他异于常人的蓝色眼珠或是俊美的面容,而是他眉眼间驰魂宕魄的骨相神韵。简而言之,舒凝妙觉得他死后若干年,大概也会变成一具好看的骨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为那微不足道的触碰而逗留,指尖滑下去,又亲昵蹭蹭她耳廓。
那一片尤为单薄的组织白得透明,几乎可以透过肌肤看见内部淡粉肉色,而舒长延虔心地观察着她,仿佛在进行什么举足轻重的研究。
舒凝妙感知到他指腹的温度,像蜡烛上钻出来的小小火苗,微微顿住,忽然觉得他眼眸中映出的情感显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失控,迅速吞没她,令她觉得奇怪。
舒凝妙往后退几步,头也不回,三步并两步走进电梯,联合大厦不同的层数由不同的部门分管,因此电梯可以选择的楼层也取决于每个人的权限,至于更私人一点的办公室,需要主人通过访客申请才能进入。
维斯顿为她开了七十二楼的访问权限,可她站在那里,设备扫过她领口胸针,一时间所有楼层都变成待选择状态,只能重新手动选择一遍。
背后响起识别的轻滴声,舒长延幽幽走进来,电梯扫描过他,楼层再次刷新变成待选择状态。
舒凝妙对这烦琐而弱智的电梯程序已经忍无可忍:“不许跟着我。”
“顺路也不可以吗。”留意到她目光的方向,舒长延伸手越过她肩膀,帮她按下刚刚选择的层数,脑海里已经浮出这层的主人:“我也找维斯顿议员有事。”
他敲敲屏幕:“帮我申请。”
机械音迅速作出回应:“已自动通过。”
舒凝妙无言以对。
七十二层的办公室控制门自动敞开,黑色的简洁桌面,敞开与庇涅主城区遥遥相望的弧形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来人的影子。
维斯顿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搁在屏幕暗下的终端上,脸上心不在焉。
听到声音,他偏过头。
下一秒,舒凝妙就感觉他面容蓦然森冷下来,视线半是讥讽地越过她,笑容多了丝冷峭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哥vs维斯顿is熟男组
尤和时还是清澈男大(清澈特指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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