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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月下花前


    正巧重华宫后殿旁, 便有一座金璧缀饰的舞榭。


    自那日去过箭亭,沈韫珠察觉裴淮的反常,便愈发感到紧迫起来。每日趁着裴淮还在早朝, 沈韫珠便悄悄起身去后殿练舞,一晃便是十数日过去。


    这日清晨, 姜德兴捧着青灰釉灯盏走进寝殿。秋风一拂,豆火轻轻跳跃, 在淡粉椒墙上映出高低起伏的烛光影儿。


    昏暗的寝殿内, 芙蓉幔帐后依稀可见缱绻相拥的两道身影, 还隐约传来低软娇柔的絮念。


    姜德兴连忙停住脚,侧身低眉地等在香几后头, 心道这些日子娴容华醒得倒是早。


    沈韫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感觉到身边的男人似乎有了动静, 像是要起身。


    沈韫珠立马伸手从身后抱住裴淮精壮的腰身,带着几分初醒时的娇憨,软糯糯地唤了一声:


    “皇上……”


    裴淮忽然感觉腰间横着双柔若无骨的手, 将他留在床榻间。


    裴淮的动作一顿, 回过头,便对上沈韫珠一双迷蒙的桃花眼。


    女子眼尾还带着未褪的红,像是春日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娇艳欲滴。


    裴淮将怀中人儿揽得更紧, 垂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珠珠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早?”


    沈韫珠没回答, 只是将脸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轻声道:


    “生辰吉乐。”


    裴淮眸光微动, 哑声问道:


    “珠珠打算送朕什么礼物?”


    沈韫珠伸出纤指,轻轻点了点裴淮的薄唇, 带着几分勾人的妩媚,娇声卖关子道:


    “皇上今儿个寿宴过后,乖乖随妾身回重华宫。妾身的礼物,自然就送到了。”


    裴淮看着沈韫珠这副娇俏可人的模样,心中愈发柔软,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将她额前散乱的青丝拨到耳后,宠溺地说道:


    “好,朕答应你。寿宴过后一定跟你回重华宫,不教旁人有机会勾了朕去。”


    沈韫珠感受到裴淮指尖的温度,脸颊微微泛红,忽而大着胆子仰起头,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留下抹淡淡红痕。


    “留个印信。”沈韫珠眸光流转,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裴淮被沈韫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心旌摇曳,当即沉下呼吸拨开花帐,似乎不敢回头再多看这妖精一眼。


    沈韫珠交叠着藕臂,媚眼如丝地伏在枕上。瞧着裴淮溃遁而去的背影,不由惬意地抻了抻身子-


    万寿宴上的裴淮仿佛较往日更给面子些,但凡有王公大臣敬酒,裴淮也不厚此薄彼,皆一一应了。


    姜德兴在侧添酒,不一会儿,手中的酒壶已然空了。裴淮见状,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命姜德兴再添就是,一点清酒罢了,他还不至于醉。


    姜德兴却轻咳一声,在案桌底下指了指,示意皇上去瞧娴容华。


    裴淮循着方向看过去,立马被沈韫珠横了一眼。


    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裴淮若喝得酩酊大醉,今夜便别想进她重华宫的大门了。


    裴淮垂眸低笑了一声,推说不胜杯杓,摆手再不应敬酒了。


    皇上既说不饮,谁也不敢硬劝,只得悻悻作罢,暗道皇帝今晚怎地醉得这般快,莫非真是龙心大悦的缘故?


    令昭仪一直在宴上留意着皇帝,自然也瞧见了方才那通眉眼官司,不由怃然垂目。这还是皇上自个儿的寿宴呢,偏娴容华一不乐意,皇上竟当真什么都依她。


    见宴席渐近尾声,沈韫珠惦记着回去更衣,便同身旁的梁昭仪打了招呼,借口出去吹风,实则悄悄溜回了重华宫。


    觥筹交错间,裴淮忽然瞥见沈韫珠的席位空了,顿时一颗心也好似跟着飞去了重华宫。


    裴淮惦念着自个儿的生辰礼,勉强又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便匆匆散了宴席,直追去重华宫。


    门口宫女见圣驾到来,立马提着灯笼引着裴淮穿过曲折回廊,直抵后殿。更阑人静,月色溶溶,唯有重华宫后殿灯火通明,将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白昼。


    裴淮知道重华宫后有一座重金打造的栖鸾台,今夜沈韫珠特意选在此处,莫非……


    裴淮呼吸微沉,心头疯狂叫嚣着隐秘的欢悦。


    栖鸾台四面通透,因着时已深秋,四周皆围了厚厚的帷帘,将寒风尽数挡在外面。


    宫女止步在厚重的帷帘外,低语道:


    “皇上,娘娘就在里头。”


    裴淮抬起手掌,缓缓掀开帘子。


    一瞬间,甜糜暖香扑面而来。栖鸾台内摆放着数个鎏金熏笼,上好的沉香木屑静静燃烧,浮动的游丝令人心醉神迷。


    裴淮抬眸望去,只见沈韫珠背对着他,身上裹着苏梅色披风,乌发高高挽成双鬟,已从宴上的宝髻改梳成了飞仙髻。


    听到动静,沈韫珠缓缓转过身,额间点着的金箔珍珠花钿,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宛如娇花照水,动人心魄。


    “皇上来了。”


    沈韫珠挑唇轻笑,拢起披风的手指微微一松,苏梅色锦缎顿时顺着白玉似的肩头滑落。


    裴淮凤眸里陡然染上炙热,只因他终于瞧清,沈韫珠身上的霓裳竟未遮肩背,松石绿心衣外只罩着层轻透薄纱,银绣披帛蔓绕玉臂,金玉流苏摇曳生姿。


    臂钏璎珞皆嵌璀璨宝珠,霞明玉映,轻轻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沈韫珠轻笑一声,“皇上可还喜欢?”


    裴淮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哑着嗓子道:“喜欢,自是喜欢。”


    话音刚落,帐帘外便响起了悠扬的乐曲声。沈韫珠轻踏乐点翩然起舞,身姿轻盈,飞转起的裙摆如同盛开的牡丹,在裴淮眼底瑰艳绽放。


    沈韫珠旋身至案前,捧起把华丽轻巧的直颈琵琶。玉臂从身后绕过,低颈折腰,反弹琵琶,仿若飞天神女。腕间璎珞颤动,映衬着玉骨冰肌。


    一曲终了,沈韫珠将琵琶轻轻放在一旁,赤足走到裴淮身前,笑道:


    “妾身献丑了。”


    裴淮凤眸中墨色翻涌,下意识地轻执起女子柔荑,只觉得掌心一片温软滑腻。


    裴淮回过神来,顿时将沈韫珠拉入怀中,低头吻了上去,呢喃道:


    “珠珠,你真是要了朕的命了……”


    察觉密密匝匝的吻要顺着玉颈往下落,沈韫珠忽然找回一丝清明,她轻推着裴淮的胸膛,气息不稳道:


    “皇上……回、回殿里……”


    裴淮垂眸,目光落在沈韫珠身上轻薄的霓裳上,莫名缓缓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暗哑:


    “珠珠倒是与朕心有灵犀。”


    沈韫珠迷蒙地抬起眸子,不知裴淮何出此言。


    裴淮说着,竟真的松开了沈韫珠,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抱着她走出栖鸾台。


    沈韫珠窝在裴淮怀里,只觉得他胸膛炙热,烫得她脸颊发烧,心跳如鼓。


    裴淮大步匆匆地走回寝殿,将沈韫珠放在榻上时却缓慢轻柔。


    沈韫珠抬臂遮着眸子,羞怯地轻轻颤动,却忽而感到身侧一空。


    沈韫珠悄悄看去,只见裴淮去外面桌上取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裴淮拿着缠枝纹匣子回到榻边,递到沈韫珠面前,声音低柔地哄骗着:


    “打开看看。”


    沈韫珠疑惑地看着裴淮,不明白今日明明是他的生辰,他为何还要送自己东西。


    沈韫珠狐疑地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似乎放着几串莹润饱满的珍珠,颗颗圆润硕大,流光溢彩。


    “妾身谢……谢过皇上赏赐。”


    沈韫珠捧着木匣,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软着嗓子谢恩。


    裴淮凤眸里闪动着暧昧的笑意,低声道:


    “先别急着道谢,不拿出来仔细瞧瞧?”


    沈韫珠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本想取处一串珍珠细细端详,却发现这些珍珠珠串是缠绕在一起的,中间仿佛还打了个十字。沈韫珠来回瞧了几遍,也没弄懂这是怎么戴的。


    裴淮见沈韫珠困惑不解,便俯身凑到她耳边,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蛊惑:


    “珠珠,这不是用来戴的……


    “这是让你穿在身上的。”


    裴淮温热的大掌抚过女子纤软腰肢,暧昧十足地游走流连。


    沈韫珠美眸圆睁,眨动了好几下眼睫,才仿佛明白了裴淮的意思。


    沈韫珠面色涨红,羞愤欲死,“啪”地一声将匣子一把合上,嗔道:


    “不行!”


    裴淮喉结滚动,眸色愈发幽深,哑着嗓子诱哄道:


    “真的不行?”


    沈韫珠只觉身上发凉,似乎已经被那些珍珠贴过了似的。


    连忙扯过榻里的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下倒连那身雪白玉肌都瞧不见了。


    沈韫珠躲在被子里,羞怯却又坚定地拒绝道:


    “真的不行!”


    “珠珠……”裴淮低唤着,仿若为莲子脱去红衣般,轻柔小心地扯散锦被。


    沈韫珠又立马扯紧,同裴淮僵持不下起来,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水雾弥漫的桃花眼,羞恼地瞪了裴淮一眼:


    “妾身又不是秦楼楚馆的姑娘,皇上实在想看,不如找您的外室去。”


    裴淮闻言不禁怔了一下,好半晌才回想起那日在御书房逗弄沈韫珠的话,不由闷声低笑。


    “朕没有那个意思……”


    裴淮认真地贴在沈韫珠耳边解释,沈韫珠却是越听耳根越红,怎么也不肯配合。


    眼看着时辰都要磨蹭过去了,裴淮遗憾地轻叹道:


    “既然珠珠不愿意,那就算了罢。”


    裴淮轻笑一声,仿佛耐心告罄,微微使力将沈韫珠捞了出来。


    “既然这个珠珠不肯,那旁的,可都得答应朕了。”


    拇指贴在肌肤轻轻摩挲,沈韫珠颤了下,张口道:


    “凭……”


    还没说完,就被裴淮喑哑的嗓音截断。


    “凭今儿个,是朕的生辰。”


    第42章 君心昭昭


    次日裴淮散朝回来, 便见沈韫珠斜倚在榻上。手里虽捧着个书卷,却好半天都不曾翻过一页,明显是在走神。


    裴淮放轻脚步走过去, 掀袍坐在榻边。方欲伸手将沈韫珠揽入怀中,沈韫珠却微微侧身避开。


    沈韫珠将书卷合上, 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瞥了裴淮一眼,淡淡道:


    “皇上回来了。”


    裴淮的手僵在半空中, 片刻后才收回,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 笑道:


    “朕昨儿个有些吃醉了酒。酒后孟浪,这才唐突了珠珠。”


    裴淮说着, 抬手去抚沈韫珠的脸颊,却同样被她偏头躲过。裴淮也不恼, 只是轻声哄道:


    “珠珠宽宏大度,便莫要恼朕了罢?”


    沈韫珠抬眸看向裴淮,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拆穿道:


    “您昨晚分明说自个儿没醉。”


    裴淮半点儿没慌, 仍旧老神在在地解释道:


    “醉酒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当下说的话,哪里能信?”


    沈韫珠被裴淮这句狡辩噎得哑口无言。虽说这话的确在理,但沈韫珠总觉得裴淮就是在骗她。依她看, 裴淮昨夜可清醒着呢。


    裴淮见沈韫珠不说话, 只当她是还在生气, 便也不再提昨晚的事, 转而说道:


    “朕今儿个要去母后宫里用膳, 想着正好带你过去。”


    沈韫珠想起太后前些日子便从护国寺回来了,只是那时赶上她在病中, 才一直又拖着没去。


    “那便晚些时候,朕再过来接你?”


    裴淮见沈韫珠没吱声,立马心中一喜,得寸进尺地从身后抱着沈韫珠,柔声问道。


    沈韫珠轻轻点了点头,也没挣脱裴淮的怀抱,还指使裴淮替自个儿揉腰。


    沈韫珠舒服地眯了眯眼,心安理得地让皇帝伺候。反正是裴淮造的孽,那便合该他来还。


    裴淮垂眸打量着女子娇艳面容,仿佛自打外头的天儿冷下来,沈韫珠便一直懒懒的,窝在宫里不太爱动弹似的。


    忽然,裴淮眸光一亮,急切地问道:


    “珠珠,你这月的癸水是不是还没来?”


    沈韫珠身子一僵,望向裴淮,轻轻点头。


    “会不会是……?”


    听出裴淮语气中隐隐的激动,沈韫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沈韫珠知道,自己应当不会遇喜,因为她还在悄悄用着避子药。只是这话,她却不能对着裴淮说。


    沈韫珠静下心神,右手四指搭在左腕上,替自个儿号了号脉。


    果然没有。


    沈韫珠垂下眼睫,低声道:


    “妾身应当是没有遇喜,只是月信有些不准罢了。”


    “还是传御医来瞧瞧罢,更加稳妥些。”裴淮却仿佛还是不死心,轻声劝道。


    沈韫珠拗不过裴淮,只得由着他去。


    “就您昨晚那个折腾劲儿,”沈韫珠想起昨晚的事,心里就一阵恼怒,忍不住哼道,“便是从前有,这会子也该是没有了。”


    沈韫珠这副模样儿格外招人喜爱,裴淮禁不住吻了吻她面颊,连声哄道:


    “好好好,都是朕的不是。”


    很快,御医诊过脉后,确认沈韫珠不是遇喜。


    不过是月前沈韫珠掉进湖里着凉,后来又服了大半个月的药汤,月事这才迟了些日子。但也没有什么大碍,好生调养一阵便会渐渐恢复过来。


    沈韫珠对此早有预料,听得御医也这样说,心底竟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什么。


    待御医走后,沈韫珠靠在裴淮怀中,低声问道:


    “皇上很想要个孩儿吗?”


    裴淮温柔地抚摸着沈韫珠小腹,声音虽轻缓却很坚定地道:


    “朕很想要我们的孩子。”


    沈韫珠神色晦暗,苦涩地扯了扯唇,叹道:


    “可儿女缘分,最是强求不来的。”


    裴淮仍沉浸在自个儿对未来的期许中,没有留意到沈韫珠神色黯然,缓缓勾唇笑道:


    “总会有的,朕不着急。”


    沈韫珠悄悄打量着满心欢喜的男人,不由得轻抿起唇瓣,低低“嗯”了一声,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临近晚膳时分,沈韫珠安静地坐在妆镜前,玉指轻捻着耳垂,替自个儿戴上一对白玉耳珰。镜中人淡施铅华,愈显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忽然,镜中晃过一抹不寻常的绯红,沈韫珠疑惑地转过头去。


    只见裴淮一改往日的素色或是玄色,今日竟着了一身张扬的绯红色锦袍。


    沈韫珠不由暗自惊讶,似乎自她进宫以来,就没见裴淮穿过这等鲜艳颜色在身上。


    裴淮见沈韫珠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剑眉微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问道:


    “珠珠今日这般瞧着朕,可是终于发现朕的俊朗之处了?”


    又是绯红,又是俊朗。


    沈韫珠顿时明白了,裴淮今儿个是唱的哪一出。


    沈韫珠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嗔怪道:


    “您不觉得自个儿太……”


    “太过什么?”裴淮故作不解地问道,眼底却满是促狭的笑意。


    沈韫珠别过脸去,轻哼一声:“太过幼稚了些。”


    裴淮蓦然失笑,信手从妆奁里取出送她的那支牡丹花簪,替女子轻轻簪进发髻中:


    “走罢,莫要让母后久等了。”


    轿辇一路平稳地朝长信宫行去,沈韫珠的心却渐渐提起。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紧张起来。


    沈韫珠侧身拉了拉裴淮的衣袖,轻声问道:


    “皇上,妾身今日瞧着可还妥当?”


    裴淮低头看着沈韫珠,眸中满是宠溺,不吝夸赞道:


    “珠珠每日都很好看,今儿个尤其光彩照人。”


    裴淮顿了顿,又柔声安慰道:


    “别紧张,母后又不是那等严苛之人,何况还有朕在,你只管放心便是。”


    沈韫珠轻轻颔首,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很是奇怪。


    轿辇在长信宫外停下,裴淮率先下了轿,然后转身去扶沈韫珠。


    沈韫珠搭着裴淮的手走下轿辇,直到行至主殿外,沈韫珠见裴淮还没松开她的意思,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裴淮转眸看向沈韫珠,只见沈韫珠用眼神点了点他们交握的手。


    裴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即被沈韫珠瞪了一眼,只得顺了这女子的心意松开手。


    主殿内,方太后一袭绛紫色凤袍,端坐在上首的凤椅里。虽是慈眉善目,却又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裴淮先一步跨进殿中,笑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瞥了一眼裴淮的衣裳,心中顿时明了,不由摇头暗笑。


    “妾身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韫珠跟着行礼,心里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道:这母子俩一个穿红一个着紫,倒还真是默契。


    太后颔首笑道:“快起来罢。”


    太后的目光落在沈韫珠身上,关切地问道:


    “哀家听闻,娴容华前些天身子抱恙,如今可是大好了?”


    “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妾身已无大碍。”沈韫珠柔声答道。


    “那便好。”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朝沈韫珠招了招手,“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裴淮怕沈韫珠紧张,安抚地轻拍了下她后背。当着太后的面,倒弄得沈韫珠难为情起来,禁不住面颊微红。


    沈韫珠不敢耽搁,依言上前在太后面前站定,福身唤道:


    “娘娘。”


    方太后拉着沈韫珠的手关怀了两句,这才笑道:


    “毓瑚,上茶。”


    “是。”


    毓瑚姑姑立马端着承盘上前,却是将茶盏呈到了沈韫珠手边。


    沈韫珠不由一怔,忽然记起许尚仪似乎教过类似的礼数。


    沈韫珠从毓瑚手中接过茶盏,一面细回想着,一面跪在太后身前,双手奉上道:


    “请太后娘娘用茶。”


    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又命毓瑚将那个紫檀木锦盒取来,在沈韫珠面前打开道:


    “这玉镯是当年哀家进宫时的陪嫁之物,今儿个赠你恰是合宜,你且拿回去戴着罢。”


    沈韫珠垂眸一瞧,只见锦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紫玉镯。那玉镯通体淡紫,水润剔透,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更何况这还是太后的陪嫁之物。


    沈韫珠心里惴惴,不知该不该收下。不禁回眸,求助似的望向裴淮。


    裴淮笑着朝沈韫珠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收下便是。


    沈韫珠这才双手接过锦盒,恭敬道:


    “妾身多谢娘娘抬爱。”


    太后慈爱地笑了笑,又说道:


    “以后若没有外人在,你便随晏清一起唤哀家母后罢。”


    太后的语气很是平静随和,落在沈韫珠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沈韫珠正慌乱该如何应对,裴淮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裴淮从身后轻轻搭上沈韫珠的肩膀,温声道:


    “珠珠,改口。”


    沈韫珠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唤了一声:


    “母后。”


    太后闻言,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


    “好孩子,快起来罢。”


    裴淮俯身托着沈韫珠小臂,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沈韫珠恍惚抬头,撞进裴淮深邃的眼眸。那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和情意。


    沈韫珠不禁嗫嚅:“这……”


    裴淮却只是勾唇轻笑,牵起她的手,说道:


    “走罢,该去用膳了。”-


    用罢晚膳,沈韫珠随着裴淮向太后告辞。


    薄暮冥冥,只见檐角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地面投下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裴淮仍旧是体贴地将沈韫珠扶上轿辇,低声道:


    “夜里风凉,朕陪你早些回去歇着。”


    沈韫珠轻轻颔首,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宫人们垂首跟在轿辇两侧,轻手蹑足地踩着青石板上,竟听不见半点儿脚步声。


    行至半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足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姜德兴眼疾手快,当即抬起拂尘拦住来人,低声喝问道:


    “何事慌慌张张的,也不怕惊扰了主子?”


    那小太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闻言哆哆嗦嗦地回道:


    “姜…姜公公,毓庆…毓庆宫……”


    “毓庆宫怎么了?”裴淮忽地掀起轿帘,沉声问道。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


    “回……回皇上,毓庆宫走水了!”


    轿辇内,裴淮和沈韫珠俱是一惊。


    裴淮当机立断,蹙眉吩咐道:


    “落轿!”


    裴淮仍记着先安抚沈韫珠,下轿前不忘看向她,柔声说道:


    “珠珠,你先回宫歇着,朕过去瞧瞧。”


    沈韫珠想起昭宁公主,也不禁心下担忧,却也知道自己不宜在这种时候添乱,只得轻轻点头。


    见沈韫珠神色尚安,裴淮这才起身下轿,由宫人引着大步离去。


    男人的身影在摇曳灯火中显得格外雄俊挺拔,匆匆而去的脚步,却又透着几分溢于言表的急切焦灼。


    沈韫珠忽然怊怅若失地垂下眼睫,心里莫名有些酸楚。


    第43章 走漏风声


    “昨夜不知从哪里飘来盏天灯, 恰好挂在了毓庆宫的树梢上。许是天干物燥,便自个儿燃了起来。”


    青婵捧着一盏热茶上前,轻声细语地回禀着昨夜毓庆宫走水之事。


    沈韫珠倦倦地窝在软榻里, 指尖百无聊赖地捻转着一颗莹白棋子。目光落在那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却全然没有半分想要落子的意思。


    “可有伤着人?”


    沈韫珠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指尖夹着棋子,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着, 发出脆微的声响。


    青婵摇了摇头, 说道:


    “所幸发觉得早, 毓庆宫中不过烧毁了些财物。”


    “但昭宁公主还是受了点惊吓。”青婵想了想,又补充道。


    沈韫珠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抬眸看向青婵,轻哂道:


    “这天灯倒像长了眼似的, 也不往旁处飘去,偏偏是落在了毓庆宫。”


    青婵垂下眼帘,压低声音回道:


    “奴婢也觉得蹊跷, 许是又有人坐不住了罢……”


    沈韫珠冷笑一声, 随手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拢了拢身上搭着的白狐裘。


    “只可惜这手段未免也太过拙劣了些。宜妃当真是狗急跳墙了,却也不知她究竟在急什么?”


    青婵悄悄打量了眼沈韫珠,果然瞧见她神色不虞。青婵总觉着沈韫珠今儿个脾气有些冲, 许是昨晚没怎么睡着的缘故。


    “娘娘, 西岐是想将裴家人一个不留?那皇帝……”青婵欲言又止。


    “谋朝篡位却也得挑准时机, 裴淮得……”


    沈韫珠揪着狐裘, 忽然顿了一下, 而后接道:


    “得死在合适的时候才行。”


    “死”字放得有些轻,青婵都好悬没听见。


    青婵闻言不禁蹙眉, 问道:“却不知何时才算合适?”


    “那就只有他们自个儿知晓了。”


    沈韫珠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心绪却早已飘远。


    昨夜裴淮整宿未归,也不知是不是在毓庆宫陪了秦妃一夜……


    想到此处,沈韫珠便觉烦躁,又低头揪起狐裘上的浮毛。


    正烦闷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请安声,伴随着一道尖细的通传声传入内殿:


    “皇上驾到——”


    沈韫珠刚听见动静抬头,便见裴淮一身月色常服,龙行虎步地跨过门槛,朝她走了过来。


    “皇上。”


    沈韫珠忙要起身行礼,却见裴淮摆了摆手,示意她坐着便是。


    “珠珠不必多礼。”


    裴淮温声说道,隔着炕桌,落座在沈韫珠对面。


    裴淮只顾看着沈韫珠,发觉她眼下泛着淡淡青黑,不由得问道:


    “珠珠可是昨夜没歇息好?”


    沈韫珠不愿说实话,只淡淡一笑,说道:


    “妾身无事,只是担心……昭宁公主,所以睡得不太安稳罢了。”


    “不知公主现下如何了?”话都说到这儿了,沈韫珠便顺势问道。


    裴淮拉过沈韫珠的手替她焐着,柔声说道:


    “昭宁已经没事了,秦妃会照顾好她的。倒是你素来身子弱,总令朕放心不下。”


    沈韫珠暗自撇嘴,心道总放心不下,昨夜也不曾见他回来。


    沈韫珠自知毓庆宫那边更需要裴淮守着,自己这些念头实在是忒蛮不讲理了,但她就是忍不住。


    沈韫珠垂下眼睫,迂回婉转地道:


    “皇上昨晚陪着秦妃和公主,想必也没歇好罢,妾身伺候您去躺一会儿?”


    “无妨。”


    裴淮低头看着棋局,随口解释了几句,却是无意中化解了沈韫珠的烦躁。


    “昨儿个朕赶到的时候,毓庆宫的火势已近平息。朕只在那边略坐了一会,没耽搁多久便回寝宫了。”


    沈韫珠羽睫轻颤,脱口而出地问道:


    “那皇上怎么不回重华宫?”


    “夜色已深,朕怕你歇下了。”


    裴淮语气自然地应声,仿佛察觉沈韫珠情绪不对,不由掀起眼帘瞧了她一眼。


    沈韫珠心跳漏了一拍,慌忙避开他的目光,脸颊缓缓染上一抹绯红。


    裴淮不动声色地收回摆弄棋子的手,却在下一刻,仿佛察觉到什么,不由噙着笑问道:


    “珠珠,你该不会是——”


    裴淮故意拉长了尾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沈韫珠羞耻地蜷了蜷指尖,贝齿轻咬下唇,慌乱地转移话题道:


    “皇上既然不困,那便陪妾身手谈一局罢。”


    裴淮瞧着沈韫珠这副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见沈韫珠不禁逗弄,裴淮纵容地低笑一声,应下沈韫珠的请求,果然不再说下去了。


    二人再次对坐弈棋,相较上次,气氛却好似更加融洽了几分。


    非但没有半分紧张厮杀之感,反倒时不时还能闲聊上两句。


    偶尔四目相对之时,察觉男人眼里的兴味,沈韫珠便会羞赧地低下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


    “皇上可觉得昨夜之事是意外?”沈韫珠低声问道。


    裴淮摩挲着棋子,眸光晦暗,半晌缓缓道:


    “有些太赶巧了。”


    “但还得继续查清楚,才好有定论。”


    沈韫珠点点头,整盘棋下得都有些心思不属。


    眼见得自个儿又要下不过,沈韫珠便不讲理地要求道:


    “妾身想赢。”


    “好。”裴淮轻笑一声,默默收回了要落子的手,再落下时便改在了另一处,“正巧朕就喜欢输。”


    如裴淮这般的天潢贵胄,会喜欢输才怪。为了哄沈韫珠开心,倒也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一局结束,裴淮果然输了沈韫珠半子。


    收棋子回去时,裴淮笑问道:


    “珠珠这回可高兴了?”


    沈韫珠强忍着上扬的嘴角,故作矜持地抿了抿唇,却又不由在心中唾弃自己,这也太容易被哄好了。


    裴淮看着沈韫珠这副别扭的模样,心中越发柔软。


    临走前,裴淮起身走到沈韫珠面前,弯腰抱了她一会儿,低声在她耳边道:


    “朕还要回去批折子,晚上再来陪你用膳。”


    “嗯。”沈韫珠扶着裴淮的肩,轻声应下,“妾身等着您,您可得早些过来。”


    “好。”


    裴淮感受到女子的依赖,不由轻轻勾唇-


    御书房内,裴淮埋首于书案后,手中朱笔挥墨,正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想到待会儿还要回重华宫陪沈韫珠用膳,裴淮不由加紧了速度,想要尽快料理完这些朝政。


    姜德兴忽然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御书房。知道裴淮交代了不许打扰,故而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地道:


    “奴才该死。”


    裴淮闻言,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眸看向姜德兴,沉声问道:


    “何事?”


    姜德兴最擅察言观色,连忙低头回道:


    “回皇上的话,是秦妃娘娘在外头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换作别人,姜德兴也不必犯难。可偏偏是秦妃,姜德兴琢磨了一番,觉得还是得硬着头皮进来禀报。


    听闻是秦婉烟,裴淮心中疑惑更甚,她倒是极少会来御前,莫非真有什么急事?


    “传她进来。”


    裴淮放下折子,端起案边的茶水抿了一口。


    “是。”姜德兴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秦婉烟便款款走进了御书房,眉宇间仿佛带着几分凝重。


    只见秦婉烟并不是独自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正被五花大绑着。


    张进禄战战兢兢地跪在御书房中,不由瑟瑟发抖,在裴淮面前吓得脸都白了。


    “妾身参见皇上。”秦婉烟蹲身行礼。


    “免礼。”裴淮淡淡说道,目光却落在了那个被绑着的太监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秦婉烟起身,缓缓说道:


    “回皇上,昨夜毓庆宫走水之后,妾身的宫女绣棠暗中同妾身讲,说觉着这个小太监形迹可疑。”


    “妾身今日将他唤来审问,发现这小太监虽然和毓庆宫失火无关,但却交代了另外一桩事。”


    秦婉烟说到这里,不禁顿了顿,挥手命人呈上一个包袱。只见里头赫然装着不少银票,明显不是个小太监该有的。


    裴淮目光冰冷地睨着张进禄,问道:“谁给的?”


    秦婉烟打量着裴淮的神色,轻声道:


    “娴容华。”


    裴淮闻言,不禁狠狠皱眉,重复道:


    “娴容华?”


    “据这奴才说,重华宫那边曾交代他私下盯着毓庆宫的动静,这银子也是娴容华给他的好处。”


    秦婉烟说完,又连忙道:


    “但这些话,不过都是这奴才的一面之词。妾身相信娴妹妹不会害妾身和公主,更何况这银子的来历本也不清楚,并不能断定是出自谁宫里的……”


    “只是他攀扯上重华宫,妾身也拿不定主意,便做主将他带来御前,还请皇上圣裁。”


    秦婉烟怕这后头有什么阴谋,这才决定将人押来让裴淮处置。


    裴淮听完秦妃的禀报,不禁凤眸微眯,审视着张进禄,忽然开口问道:


    “这不是上回朕替你选的宫人罢?”


    秦婉烟回道:“这是瑞兽苑的宫人,替昭宁照料白兔的。”


    裴淮沉默片刻,脑海中浮现出沈韫珠那张小脸,不由叹息一声,道:


    “那兔子也是娴容华送的罢?”


    那小混账,在他面前装得乖顺,背地里可真够教他不省心的。亏得他还常在秦婉烟面前夸她,此事一出,倒是让秦婉烟怎么想?


    “……是。”


    秦婉烟心里一紧,忽然也有些动摇了。不由得暗自后悔,早知还是先去找沈韫珠问问清楚,不该直接禀到御前才是。


    万一真是沈韫珠,那自己岂非要害了她……


    “皇上,此事疑点重重,妾身还是将人带回去细细审问罢。等有了实在证据,再过来禀明皇上。”秦婉烟忙想法子补救道。


    “你不必替她遮掩。”


    裴淮揉了揉眉心,淡声道:


    “姜德兴,去请娴容华过来。”


    第44章 互算真心


    在赶来御书房的路上, 沈韫珠探过姜德兴的口风,便已然料到出了何事。


    此时见到跪在地上的张进禄,沈韫珠也没怎么惊讶, 仍气定神闲地行礼道:


    “妾身拜见皇上。”


    沈韫珠侧身瞧向雍容闲雅的秦婉烟,不由咬了咬唇, 转瞬间便又垂眸欠身。


    “见过秦妃娘娘。”


    张进禄听到沈韫珠的声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抬头。双眼惊惧却又希冀地望着沈韫珠, 颤抖着嘴唇, 仿佛想要开口却又不敢。


    沈韫珠轻轻一扫眼, 便将目光从张进禄身上挪开,浅笑着问道:


    “不知皇上传妾身过来, 所为何事?”


    裴淮没理会沈韫珠,只是垂眼盯着张进禄, 语似结冰地道:


    “你既说有人指使你,如今娴容华也来了,你不妨当着朕和秦妃的面, 把话说清楚。”


    张进禄身子抖如筛糠, 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忙不迭地朝沈韫珠解释道:


    “容华娘娘,不是奴才想供出您的,实在是……实在是秦妃娘娘说要将奴才绑来御前问罪。奴才只是按您的吩咐, 替您盯着毓庆宫, 除此之外奴才什么都没做, 昨夜失火当真同奴才无关啊!”


    张进禄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 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娘娘……求您救救奴才……”


    张进禄双手被反绑着,仍挪动着膝盖想朝沈韫珠那边爬过去。


    姜德兴见状, 赶忙抬起拂尘将人拦住,瞪了张进禄一眼:


    敢近娴容华的身,脑袋当真不想要了?


    秦婉烟观沈韫珠的面色依旧是平静无澜,转头去看皇上又更是什么都看不出。心头不禁浮起隐忧,颇有些坐立难安。


    沈韫珠站在原地没说话,裴淮便也只坐在龙椅上冷眼瞧着。目光幽邃,教人捉摸不透心思。


    两人一坐一立,仿佛是在无声对峙。


    终于开口时,却又忽然撞在了一起:


    “妾身——”


    “姜德兴——”


    眼神猝不及防地交汇在一处,又匆匆各自移开。


    裴淮轻咳一声,率先将话接着说完道:


    “姜德兴,带人下去。”


    姜德兴闻言如蒙大赦,当即提溜着张进禄出去,顺道替三位主子将门带上,心里止不住寻思道:


    皇上明显是提了气势,偏娴容华也不输阵。这御书房里头简直压抑得要命,倒苦了秦妃娘娘还得继续陪着这俩狠主儿较劲。


    裴淮双手交握,慢慢转动着套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淡声对沈韫珠说道:


    “朕是不是一早便告诫过你,不准你插手毓庆宫的事。”


    裴淮这话不仅是说给沈韫珠的,更是说给秦婉烟听的。


    哪知沈韫珠非但不接茬儿,还振振有辞地反问道:


    “仅凭那奴才的几句话,皇上就要断定妾身有罪?”


    “你敢说不是你所为?”


    裴淮剑眉微挑,清冽眸光中赫然多了几分无形的压力。


    以裴淮对沈韫珠的了解,今日之事,他一听便知是沈韫珠会做出来的局。


    “就算是妾身所为,”沈韫珠痛快承认,毫无惧色地道,“那又如何?”


    裴淮眉头微皱,低斥了一声:


    “放肆。”


    裴淮沉下语气,乍一听觉得冷硬,细品却能听出几分无奈来。


    裴淮刻意冷下脸,只想着快些将此事揭过。却不想沈韫珠今日莫名执拗,仿佛偏要和他作对似的。


    “可妾身不觉得自个儿有错。”


    裴淮闻言,瞬间涌上心头的都不是震怒,而是惊愕。


    “你在秦妃宫里安插眼线,还觉得自个儿没错?”


    裴淮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拂过椅面,刮带出轻微的声响。


    “妾身一不曾谋害秦妃,二不曾暗害公主。不过是派人盯着毓庆宫的动静,您又怎知妾身不是想保护娘娘和公主?”


    沈韫珠不禁后退半步,却仍不愿示弱地质问道:


    “还是因为牵涉了秦妃娘娘,所以皇上便不容妾身分说,定要这般兴师动众地问罪妾身了?”


    “朕何时兴师动众了?又何时说过要问你罪了?”


    裴淮只觉一股火儿直冲天灵盖,气得他是头昏眼花。


    听听这女子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一没知会旁人,二没传宫正司,甚至说的都是让姜德兴“请”沈韫珠过来。


    这她还尚且不满意,难不成要所有人去重华宫里拜见她吗?


    眼看着帝妃二人剑拔弩张,秦婉烟忙起身打圆场道:


    “皇上,妾身相信娴容华没有恶意。此事兴许是误会一场,皇上还是莫要责备娴容华了。”


    话一出口,裴淮便自知失态,垂眸暗自平复心绪,摆了摆手示意秦妃不必多言。


    瞧见沈韫珠神情紧绷,裴淮不忍吓着她,便重又落座回去,放缓语气说道:


    “今日之事,朕可以饶你一次,秦妃也不会同你计较。你只过来斟杯茶,权当向秦妃陪罪,此事便到此为止。”


    沈韫珠刚向太后敬过茶,此刻下意识地曲解了裴淮的意思,登时难以置信地望向他,颤声问道:


    “您要妾身给秦妃敬茶?”


    若在裴淮心里,她始终要比秦妃低上一头。那她昨日敬给太后的媳妇茶算什么?从前裴淮口中说得那样动听的情话,又算什么?


    “是,”裴淮没留意到沈韫珠话里字眼儿的不同,只催促道,“还不快去。”


    沈韫珠死死掐着掌心,忽然闷声道:


    “我不。”


    “你说什么?”


    裴淮赫然抬眸,仿佛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这回语气中当真染上了几分怒意。


    沈韫珠迎着裴淮的目光,非但不改口,反而字字清晰,咬金断玉地说道:


    “妾身说,绝无可能。”


    “娴容华!”


    裴淮一拍桌案,终于忍不住撂了句狠话道:


    “朕看你是该出去醒醒神了。”


    沈韫珠紧咬着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却仍倔强地不肯服软。随后一句话都没说,扭身便走出了御书房。


    裴淮心中虽怒,见状还是不由得慌了下神,想挽留却又碍于面子张不开口。他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没有真想让沈韫珠出去罚跪的意思。


    裴淮烦躁地拧眉,忽而瞥见秦妃在一旁欲言又止,不禁道:


    “皇嫂,珠珠她——”


    “她平日并非如此蛮横之人,只是今儿个不知是怎的了,回头朕再说她。”


    裴淮暗叹一声,起身亲自为秦婉烟斟了一杯茶,赔礼道:


    “朕代她向皇嫂赔罪,还望皇嫂勿怪。”


    秦婉烟匆忙起身,口中连道“不敢”。


    “皇上,”秦婉烟听了好半晌,总觉得这俩人仿佛没说到一起去,不禁猜测道,“妾身和公主的事,您是不是没告诉过娴容华?”


    裴淮颔首道:“当年之事说来话长,朕也不好同她讲清楚。”


    秦婉烟顿时了然,不由得摇头轻笑。见裴淮望过来,秦婉烟低声解释道:


    “妾身瞧着,娴容华并非是一意孤行,还故意要同您呛声的。或许她只是……”


    秦婉烟顿了顿,仿佛斟酌了下措辞,这才缓缓道:


    “她只是气不过您一味帮着妾身说话。”


    裴淮不禁愣住,他倒是从未往这处想过。只因沈韫珠一直表现得太过贤惠大度,救昭宁公主时是,救令昭仪时也是。


    裴淮知道自己皇帝的身份摆在这里,沈韫珠必然会有所顾虑,不愿轻易交付真心,所以才能毫无芥蒂地去救他的嫔妃、他的子嗣。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韫珠竟会认真计较起这些了。


    秦婉烟见还在裴淮出神,急忙提醒道:


    “皇上,今儿个外头寒风正紧,方才还刮起了雪点子,您快去瞧瞧娴容华罢。”


    “多谢皇嫂提醒。”


    裴淮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追出去哄人。


    裴淮大步朝外走去,猛地一把拉开门,险些又让姜德兴摔一趔趄。


    裴淮扫了眼空空如也的阶下,心中顿时浮现出一丝不安,急切地问道:


    “娴容华人呢?”


    姜德兴抬手扶正了帽子,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她,她,她直接回宫去了……”


    裴淮闻言心下微松,又不禁轻笑一声。


    也是。这女子都敢跟他撂脸子,会听话挨罚才怪了。


    见裴淮抬步便要迈出廊檐下,姜德兴连忙跟在身后,捞起大氅替裴淮披在肩上,“皇上,您这……”


    裴淮拢起氅衣,头也不回地道:“不用跟过来。”


    姜德兴只得顿住脚步,目送着皇上往重华宫过去,转头却见秦妃走了出来。


    “秦妃娘娘,可需奴才替您传顶轿辇过来?”姜德兴连忙小跑回去,躬身问道。


    “多谢姜公公好意,”秦婉烟看向姜德兴,微弯的眉眼显得端庄温柔,“只是本宫想自个儿走走。”


    “欸,奴才恭送娘娘。”姜德兴退身回到门前。


    千帆阅尽过后,仍有人陪在身边吵吵闹闹,又何尝不是难得的幸运呢?


    又是一年岁末将至。秦婉烟望着远处灯火明灭,垂眸轻缓一笑,拢起织金斗篷,孤身走入了这轮风雪中。


    丁盛按他师父的吩咐去宫正司办差,回来时就只赶上听了个尾巴。此时见主子们都各自回宫,丁盛终于忍不住奇道:


    “今冬这雪落得早便罢了,日头怎地还打西边儿出来了?皇上居然能把娴主子训一顿。”


    “只皇上动口那叫训,”姜德兴揣着袖子,瞥了丁盛一眼,一语道破天机,“俩人谁也不让谁,那分明叫拌嘴。”


    丁盛瞪大了眼珠子,险些惊掉下巴,“娴主子是跟皇上吵起来的?”


    见姜德兴耷了下嘴角,丁盛神色一凛,肃然起敬-


    暮色苍茫,重华宫里却并未掌灯。雪映堂前,辉照一地冷光。


    裴淮来时见状,便挥手让宫人们退下,独自推门踏入殿中。


    主殿内漆黑一片,唯有从窗棂缝隙中透进的几许雪光,依稀勾勒出殿中陈设的轮廓,显得尤为空旷冷清。


    裴淮放轻动作,一步步朝内殿走去。


    恍惚间,似是瞧见一抹纤细的人影儿倚坐在桌旁。女子一动不动,仿佛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沈韫珠本是阖目倚坐,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心神。


    沈韫珠抬眼望去,只见男人肩披玄羽大氅,立在牖外倾洒进来的一片冷光里,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珠。


    而那双望向她的凤眸里,正有情愫滋生,暗自疯长。


    四目相对,天地间仿佛倏然安静下来,唯有细雪在男人身后寂然无声地飘落。


    沈韫珠忽然想起自个儿还红着眼眶,连忙慌乱地偏过头去。


    正欲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却被裴淮一把拉入怀中,熟悉的冷香瞬间将她包围。


    沈韫珠怔怔地伸出指尖轻碰,只觉衣襟上是凉的,胸膛处却是温热。半晌,沈韫珠委屈地问道:


    “皇上还要追来重华宫教训妾身?”


    第45章 怜我怜卿


    裴淮方才快步过来拥住沈韫珠, 怕外头的寒气激着她,便抬手解落了大氅。此刻黑羽大氅落在殿中的地面上,却也无人顾得上去管它。


    裴淮闻言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疼, 忙松开怀抱,转而握起沈韫珠的手, 柔声道:


    “朕是来哄珠珠的。”


    沈韫珠别过脸去,赌气地说道:


    “皇上金口玉言, 妾身自然不敢质疑。只是妾身罪大恶极, 实在不敢劳动皇上哄什么。”


    感觉掌心中的玉指在轻轻挣动, 裴淮凤眸微暗,旋即半跪下身来, 抬眸询问道:


    “珠珠恼朕,可是因为秦妃?”


    沈韫珠隐约察觉男人身形一矮, 偏头看去不禁大为惊骇,一时倒也忘了挣开裴淮的手。


    方才伤了她的心,此时又来关情脉脉地哄骗她作甚?


    沈韫珠眼睫轻颤, 睫上犹挂泪珠, 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可眼眶分明红得像要滴血,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姝色动人。


    裴淮见沈韫珠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柔软, 不由抬起手指, 轻轻替女子拭去泪痕。


    沈韫珠偏过头, 躲开裴淮的触碰,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答反问道:


    “皇上恼妾身,不也是因为秦妃?”


    先前有了秦婉烟的提醒, 这回裴淮着意去听沈韫珠的话音儿,总算是弄清了沈韫珠为何心中不快。


    “朕没有恼珠珠,朕与秦妃更是毫无干系。”


    裴淮顿了顿,凝视着沈韫珠的眼眸,认真解释道:


    “秦妃她其实是朕的皇嫂——”


    震惊瞬间盖过了伤怀,沈韫珠不可置信地垂眸看着裴淮,音调都拔高了几分:


    “您连自个儿的皇嫂都要霸占?”


    裴淮也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气氛不甚合适,却还是没忍住低笑了两声,无奈叹道:


    “这是想到哪儿去了?珠珠平日里就是这样看朕的?”


    见沈韫珠动了动唇,裴淮生怕这女子又说出什么让他啼笑皆非的话来,连忙道:


    “你还是先听朕把话说完。”


    裴淮将当年永王通敌案的来龙去脉,悉数同沈韫珠解释了一番。


    沈韫珠听罢,不由心中一震,她一直以为秦妃是裴淮的心上人,所以裴淮如此信任爱护秦妃。


    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缘由。


    裴淮信任秦婉烟,只因她本就不是后宫之人。而保护毓庆宫,单纯是为了照顾她们孤儿寡母。


    沈韫珠怔怔地问道:“所以昭宁不是您的女儿吗?”


    “昭宁是朕的侄女。”裴淮沉声应道。


    左右安插眼线的事都被裴淮知道了,沈韫珠也不避讳地问道:


    “那八月初九……?”


    “是皇兄的忌辰。”


    沈韫珠恍然间记起了些被自己遗忘的事情。


    她明明查过,林衡便是咸通三十五年八月净身入宫的。而林家获罪,正是因为永王通敌案!


    沈韫珠心头一跳,刚想张口发问,却见裴淮仍半跪着望向她。


    此时知道都是误会,沈韫珠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不禁嗫嚅道:


    “您,您还是起来罢,别累……”


    话到嘴边,沈韫珠又咽了下去,仿佛不想表现出关心来,显然是还没彻底和好。


    “皇上会为永王平反吗?”见裴淮站起身,沈韫珠抬眸接着问道。


    眼下沈韫珠也顾不得自己这点伤春悲秋,只因和她比起来,林衡和方岚才真的是太苦了。


    更何况,若林家沉冤昭雪,林衡重获自由身,岂非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那时方岚又该怎么办?


    “自然会,只是……”裴淮闭了闭眼,叹道,“老师如今虽与朕为敌,但朕还是不禁犹豫。朕想知道,当初老师是否是为着朕登基着想,所以才对永王痛下杀手的?”


    沈韫珠看向裴淮的目光忽然有些同情,依她来看,应当不是这个原因。


    杨家父女一个在前朝谮杀王爷,一个在后宫残害皇嗣,显然是奔着诛灭裴氏去的。


    沈韫珠垂下眼睫,虽如此想着,也没多说什么,万一……


    万一他们曾经的确是有师生情谊的呢。


    如若她猜的没错,那等到真相揭开之日,对于裴淮来说,恐怕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沈韫珠不自觉地环住裴淮的腰,将自己放进了他怀里。


    裴淮轻笑一声,立即倾身反抱住沈韫珠,低声哄道:


    “无论如何,今儿个惹娘娘难过是我的不是,我给娘娘赔罪。”


    沈韫珠埋首在裴淮的肩上,半晌,声音闷闷地道:


    “我只是觉得委屈罢了,才没有因为你难过。”


    “好好好,自作多情也是我的不是,我再给娘娘赔个罪。”


    裴淮宠溺地笑了笑,垂眼在沈韫珠唇上印下一吻,吻得克制却又极尽温柔。其间疼惜,不言自明。


    “时候不早了,珠珠还没用晚膳罢?”裴淮替沈韫珠挽着发丝,声音低醇地问道。


    沈韫珠抿了抿唇,哼道:


    “气都气饱了。”


    裴淮笑道:“娘娘赏脸,多少用些吃食,夜里才好睡下。”


    说罢,裴淮见沈韫珠也并非当真抗拒,便牵着她的手往偏殿走,吩咐宫人速去传膳-


    四更末,沈韫珠忽然觉着腰腹隐隐酸痛。本想继续昏睡过去,却猛然想起自个儿推迟了许久的月事,顿时从睡梦中惊醒。


    沈韫珠借着微弱的烛火一看,只见床榻上赫然是沾染了一片血迹,却也不知蹭没蹭到裴淮身上。


    为免上朝时惊扰沈韫珠安眠,裴淮一向是让沈韫珠睡在床榻里侧。沈韫珠此时起身坐在榻上,颇有些进退两难。


    沈韫珠轻轻掀起被子,刚想翻身下榻,却不想还是惊动了裴淮。


    “怎么了?”


    裴淮环住沈韫珠的腰肢,微哑的嗓音极为惑人,尤其是语气还十分温柔,丝毫没有被吵醒的不悦。


    沈韫珠羞赧地咬了咬唇,小声嗫嚅道:“妾身方才来了月信,弄脏了床榻。”


    裴淮立马醒过神来,轻声道:“回去躺着。”


    裴淮起身替沈韫珠掖好被子,自己披了件外衣去到门外。有条不紊地交代宫人换被褥,取干净的衣裳和月事带,并打一盆温水进来。


    言罢,裴淮去熏笼前将身上烤暖,这才迈步回到榻边。


    “乖,没事。”


    裴淮安抚地吻了吻女子额头,扯过一旁的狐裘裹住沈韫珠,俯身将她抱去软榻上。


    沈韫珠有些不好意思,鸵鸟似的将自己埋进了雪白狐裘里。


    裴淮去取手炉,一回头便瞧见低着头的某人,不禁凑过去低声道:


    “珠珠怎么了?是觉着疼了吗?”


    “还行。”


    沈韫珠微微抬起头,裴淮见她脸颊绯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禁爱怜地亲了亲她面颊。


    沈韫珠见裴淮拧干帕子,却没有递给她的意思,不由慌道:


    “皇上,妾身自己来……”


    裴淮却只让沈韫珠歇着,非但不觉得腌臜,神情还十分温柔专注,倒像是擦拭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替沈韫珠拭净血迹后,裴淮又小心细致地替她穿戴整齐。


    沈韫珠害羞地蜷缩起双腿,立马就被裴淮抱回了干净的床榻上。


    见沈韫珠脸色苍白,人也瞧着比往常虚弱些,裴淮忙将温暖的掌心贴在沈韫珠的小腹上按揉,问道:


    “可是难受得厉害?”


    裴淮不禁蹙起眉心,上回叫御医来诊脉时,御医便提过沈韫珠受了寒气,行经时恐怕会腹痛腰酸,手足冰冷,比往常更难过些。


    沈韫珠摇摇头,蜷缩在榻里默默忍耐着,想着熬一会儿就好了。


    恍惚间,沈韫珠似乎瞧见了什么,便又回身瞥了眼裴淮。想到裴淮方才的举动,沈韫珠此时不禁投桃报李地道:


    “倒是您——”


    “要不妾身帮帮您罢。”


    眼下正快要清晨,裴淮方才瞧了还碰了,难免心中要起些波澜,但他并未在意,柔声道:


    “无妨,缓一会儿就好了。”


    裴淮见沈韫珠这般模样,心中愈发愧疚。落水之事便罢了,可恨他昨晚只顾着哄沈韫珠,竟忘了给她添衣,让她带着泪坐在殿里许久。


    裴淮抚着沈韫珠的鬓发,哑声道:


    “珠珠,都是朕不好,让你受苦了。”


    沈韫珠小脸还白着,闻言却忽然被裴淮逗笑了,不禁道:


    “这同皇上有什么干系?”


    裴淮没有出言解释,只是心中自责不已,唤来姜德兴便要罢朝。


    沈韫珠赫然瞪圆了美眸,立马打断道:


    “皇上,国事要紧。”


    裴淮回身瞧过来,指了指沈韫珠的心口,低语道:


    “可你这里说,舍不得朕走。”


    “妾身喜欢明君,”沈韫珠轻咳了一声,转眸威胁道,“您要是执意做昏君,妾身就没那么喜欢您了。”


    听女子说不喜欢自己,裴淮脸色倏地难看下来,只得妥协地吩咐姜德兴道:


    “将折子搬到重华宫来,朕今日在这儿处理政务。”


    姜德兴连忙应“是”,心道还是娴容华能劝住皇上。


    待殿里没人,裴淮心疼地将沈韫珠搂入怀中,琢磨道:


    “等年底封印之后,朕便带你去汤泉行宫住着。那边温暖如春,比宫中更适合你养身子。”


    沈韫珠点点头,本以为只是小住几日,谁知裴淮却接着说道:


    “多带些衣裳首饰,到时朕在那边陪你过完生辰和上元节,赶在开印前再回宫便是了。”


    沈韫珠闻言,不禁诧异地问道:


    “那除夕家宴怎么办?”


    虽说腊月二十日左右,皇帝便会封印封笔,不再处理朝政。但临近岁末,宫中之事向来只多不少,裴淮如何能脱的开身?


    裴淮却是不以为意地笑道:


    “朕有珠珠便足够了。”


    “除夕那日,朕会先回宫中给母后请安。之后便回行宫陪你守岁,好不好?”


    沈韫珠望进裴淮温柔深邃的眼眸里,好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好。”


    第46章 良宵好景


    自打听闻沈韫珠要去行宫温养些时日, 许是要上元节后才回,方岚等人便提前送来了馈岁之珍和生辰贺礼。林林总总地摞在一起,也快堆满了整张桌案。


    余下众人沈韫珠都打算年后再回赠, 唯有秦妃那里,沈韫珠每每想起在御书房里那番闹腾, 便觉得颇为无地自容。


    待身上好些,沈韫珠从库房里拣选了些异宝珍玩, 亲自登门向秦妃赔罪。


    秦婉烟是过来人, 既已知晓沈韫珠只是吃味, 便自然不会将那日之事放在心上。


    见秦婉烟如此体贴大度,沈韫珠倒更为安插眼线之事感到惭疚, 心想着这次出宫定要给昭宁带些新鲜物儿回来。


    动身去汤泉行宫的前夜,沈韫珠愁眉不展地坐在妆台前, 怔怔地盯着妆奁里的两只盛药瓷瓶。久久出神,举棋不定。


    青婵看出沈韫珠的犹豫,轻声给她递了个台阶道:


    “娘娘, 您身子还没大安, 还是莫要再吃寒凉之物。况且咱们也就在行宫待二十日罢了,应当不会那般凑巧。”


    画柳也点头附和道:“青婵说的在理,不如娘娘先停一阵子这药。至于以后的事情,便等年后回来再说罢?”


    沈韫珠听出她二人都在宽慰自己, 鼻尖蓦然发酸, 不由哑声说道:


    “多谢你们。”


    沈韫珠此时已十分能理解徐月吟当初的负疚挣扎, 只是她比徐月吟更走运些, 至少青婵和画柳都始终站在她这一边。


    “您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画柳替沈韫珠合上妆奁, 笑道:


    “娘娘只需遵从自己的心意,奴婢和青婵都会一直追随您的。”


    沈韫珠望向镜中, 不由释然轻笑,缓缓道:


    “避子药便留在宫里罢,但得将‘蚀骨’带上,在宫外还是需有些东西傍身才行。”


    “好。”


    画柳点点头,将盛着“蚀骨”的药瓶藏进包袱里,预备着悄悄带去汤泉行宫-


    残冬腊月,北风呼啸。南国罕见的乱琼碎玉,洋洋洒洒地飘满山头,积雪压弯了漫山遍野的苍翠松枝。


    汤泉行宫依山而建,其内曾有能工巧匠凿引出数眼温泉。远望去云雾缭绕,宛若仙境。行宫内温泉汩汩,热气蒸腾,驱散冬日严寒,为这片天地增添了融融暖意,仿佛将漫天风雪尽数隔绝在外。


    沈韫珠一身大红色银狐毛滚边夹袄,戴着累丝嵌宝流苏冠,华如桃李,贵不可言。在此处温养了数日,女子的面色倒当真愈发红润了起来。


    裴淮冒着风雪赶回来,一打眼便瞧见沈韫珠兴致勃勃地歪坐在炕桌边,指尖沾着融化的红烛油,在枯枝上捏出一朵殷红的腊梅花。


    裴淮拍落了肩头残雪,含笑走进殿里,柔声道:


    “珠珠在做什么?”


    沈韫珠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花枝,闻声顿时吓了一跳,回头嗔怪地看了裴淮一眼,娇声道:


    “皇上走路怎么没声没息的,骇着妾身了。”


    裴淮立在熏笼前烤火取暖,消解周身寒气,抬眸笑道:


    “朕见你盯得入神,便没忍心打扰你。”


    见画柳端着热腾腾的红枣桂圆汤进来,青婵忙归拢起炕桌上的花瓶瓷碗,腾出些空地儿来。


    画柳将汤盅放在沈韫珠眼前,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指尖蜡油,禀道:


    “娘娘,这是膳房刚熬出来的红枣汤,您趁热喝些,暖暖身子。”


    裴淮抬步走过来,落座在炕桌另一边,闻言不由问道:


    “朕不在的时候,珠珠没出去胡闹罢?”


    “瞧皇上这话说的,仿佛妾身是什么顽童一般。”


    沈韫珠虚拢着汤盅焐手,指上的白玉嵌碧玺戒指顿时引去了裴淮的目光。再往下细瞧,只见女子指尖着了些淡淡颜色,竟是难得染了凤仙花。


    裴淮伸指蹭了蹭女子手背,低笑道:


    “珠珠难道不是?”


    这女子又怕冷,又爱在大雪天出去玩闹。一不留神没看住,她便要去外面冻个好歹才舍得回来,着实令裴淮头疼不已。若非入冬后燕都飘雪,裴淮倒不曾发现,沈韫珠竟还是个撒手没的性子。


    沈韫珠小口啜饮着红枣汤,怏怏不悦地哼道:


    “今儿可是年关,皇上竟还要教训妾身,当真是一点儿也不疼妾身了。”


    裴淮不由气得哼笑,这女子倒打一耙的本事忒厉害,他一时竟都不知从哪句话开始辩驳,生怕多说两句便又变成训她了。


    “行,朕不说了。”


    裴淮转而打量起炕桌上的琉璃瓶,轻抚了下已经凝固在枝头的红蜡花朵儿,悠悠道:


    “左右朕这几日也不用回宫,时时刻刻都能守着你。”


    沈韫珠抿了抿唇上水渍,瞥了眼画柳,教她撤下汤盅。


    沈韫珠朝裴淮那边挪近些,又倾身伏在炕桌上,眼笑眉舒地问道:


    “妾身用兰泽和红蜡油捏的梅花,好看吗?”


    裴淮垂眸瞧向沈韫珠,仔细端详着女子焕然容光,赞叹道:


    “仙姿玉色,果然好看。”


    感受到男人的灼灼目光,沈韫珠娇怯地往后躲,轻声嗔怪道:


    “皇上这说的哪里是花?”


    裴淮轻笑一声,抬手挥退宫人。沈韫珠见状,悄悄将錾花手炉搁回案上。淡淡垂眼,香腮飞起红云一抹。


    裴淮噙笑走来,揽过那玉柳纤腰,凑到沈韫珠耳边轻声呢喃道:


    “桃花儿怎么不算花呢?”


    沈韫珠依偎进裴淮怀里,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抚襟牵袖,目窕心与。绮窗外瑞雪霏霏,画楼里红梅点点,春意正浓-


    不知过了多久,沈韫珠神情懒懒地系上衣带,随手将一只金累丝嵌红宝手镯收回妆奁里。只见白玉似的腕子上,赫然是一圈儿被人掐着硌出来的红痕。


    沈韫珠袅娜地起身走过来,斜倚在雕花红木软榻上,盯着外头天边的绚烂烟火瞧个不停。


    “皇上,外头这般热闹,妾身当真不能去瞧瞧吗?”


    沈韫珠拖长了尾音,语气里染上浓浓的撒娇意味。一双桃花眸直勾勾地瞧着裴淮,可怜兮兮,春情怨怼,仿佛由不得裴淮不应。


    裴淮餍足地眯起凤眸,瞧着沈韫珠的可怜模样儿,不由失笑,却还是试着劝了一句:


    “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在屋里看也是一样的。”


    沈韫珠哼了一声,“连妾身这点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果然帝王家最是薄幸负……”


    “好了好了,朕陪你出去还不行吗?”


    裴淮忙笑着起身,从衣桁上取来大红洒金斗篷,替沈韫珠拢了拢身上,柔声道:


    “只是你自个儿也得留意些,莫要着凉了。”


    沈韫珠一把抓住裴淮的手,轻轻摇晃着,骄纵地催促道:


    “妾身省得,皇上不要啰嗦了,快陪妾身出去罢。”


    裴淮无奈,只得淡笑着依了沈韫珠。


    岁末已至,行宫上下都挂满了各色花灯,映得整条廊上亮如白昼。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将画阁朱楼都染成了一片银白。


    大雪纷飞的夜晚,天边泛着奇异的暗红色,映照着满地白雪,竟有种说不出的瑰丽壮观。


    沈韫珠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顿时觉得新奇不已。也顾不得身上是冷是热,立马提起衣裳裙摆,欣喜地跑到庭院里撒欢。


    裴淮唇角含笑,不远不近地跟在沈韫珠身后,宠溺地看着女子张开五指,伸手接住天穹下洒落的一片雪花。


    雪花落在沈韫珠掌心里,瞬间融化,化作一滴冰凉的水珠。


    裴淮静静驻足欣赏着,仿佛透过眼前美景,瞧见了女子儿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心底顿时柔软得无以复加。


    忽然,沈韫珠在前头委下身来,大红衣裙铺开在雪地里,仿若一朵盛开的炽火红莲。


    裴淮笑容敛起,顾不上继续欣赏,忙快步走过去察看,急声问道:


    “珠珠可是摔着了?”


    谁知刚一近身,沈韫珠忽然仰起那张瑰艳的小脸儿,抓起一把雪就朝裴淮身上扔去。


    纯白的雪砸在墨色的袍角,“啪”地一下四散滚落。


    见自个儿得逞,沈韫珠立马转身逃之夭夭。


    清灵欢悦的笑声在风雪中回荡,裴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咬牙轻笑。


    裴淮也俯身抓了把雪,作势要去逮自个儿淘气的小家伙回来。


    沈韫珠连忙拢着斗篷往庭院里面逃,可她平素连雪都少见,遑论在雪地里甩开裴淮。


    踉踉跄跄地没逃两步,就被裴淮从身后赶上,一把捉住后颈。


    沈韫珠见状,连忙停下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在身前,状似祈求裴淮开恩放过,楚楚可怜地讨饶道:


    “皇上饶命,妾身再也不敢了。”


    知道沈韫珠怕冷,裴淮当然只是吓唬她罢了,闻言立马便松了手,拂去袖上沾染的雪点子。


    裴淮搓热掌心,抬手替女子重新拢好斗篷,又扣上兔毛兜帽,笑骂道: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沈韫珠娇俏地扬了扬下巴,凑到裴淮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狡黠灵动的飞扬神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烟火炸裂开来的声响,沈韫珠陡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进裴淮怀里。


    裴淮立马收拢怀抱,将沈韫珠搂紧,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眼神温柔含情。


    而沈韫珠只顾仰起头,看着远处天边烟火升腾,心中说不出的幸福安宁。


    细雪还在空中随风打着旋儿飘落,徐缓地将这对璧人笼罩其中,如画卷一般静谧美好。


    眼见得沈韫珠又将掌心伸出去接雪,裴淮纵容她玩了一会儿,便覆掌将那冰凉柔荑拉了回来。


    “乖一点。”


    裴淮忽然俯身凑近沈韫珠耳畔,轻声许诺道:


    “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


    第47章 岁岁年年


    除夕那夜, 裴淮冷不防的一句许诺,听得沈韫珠有些心惊肉跳。沈韫珠不明就里,便只恍若未觉, 撒娇弄痴地应付了过去。


    年节下诸事繁忙,裴淮虽多半同沈韫珠住在行宫, 却也时常要在宫里宫外两头奔走。独沈韫珠落得清净,当真好不惬意。


    转眼间已在行宫住了大半个月, 今日是正月十二, 也恰是沈韫珠的生辰。


    裴淮早早安排妥当, 特地留出一整日的工夫,陪沈韫珠在汤泉行宫过生辰。其间的柔情蜜意自不消多提, 只是似乎没见裴淮送什么正儿八经的贺礼。


    沈韫珠只当是在外赠礼多有不便,便没多想, 也不曾多问。


    直到用罢晚膳,裴淮才神神秘秘地将沈韫珠拉去了瑶泉阁。


    沈韫珠远远瞧见灯火通明的瑶泉阁,顿时忆起那些袅袅水雾与温热烛火恣情交融的长夜。


    沈韫珠立马觉得腿软, 便倚着裴淮的手臂故作柔弱道:


    “皇上, 妾身有些乏了。”


    裴淮闻声不禁扬眉,低头瞧了沈韫珠一眼,笑道:


    “好,那看罢生辰礼, 朕便带你去歇着。”


    沈韫珠登时惊讶地抬眸, 却见裴淮神色未动, 俯身抱起她走进瑶泉阁。许是沈韫珠说累了, 裴淮加紧了步伐, 一路抱着沈韫珠行至阁顶。


    瑶泉阁内并无宫人,裴淮亲自替沈韫珠解下斗篷, 眼神点了点沈韫珠背后。


    “进去瞧瞧罢。”


    沈韫珠转身看向虚掩着的内室门,心底竟莫名生出些紧张情绪。


    在裴淮的目光注视中,沈韫珠推门而入。只见里面最惹眼的,莫过于一张摆满物什的长几。


    上面的东西却皆用红布盖着,瞧不出底下究竟是什么,看形状约莫是一些尺寸各异的木匣。


    裴淮见沈韫珠在愣神,不由轻笑着牵她走到长几前,哄道:


    “打开看看。”


    沈韫珠的指尖已经搭在了匣盖上,却忽然像被烫到似的收了回来。想起这男人的匣子里没个正经东西,沈韫珠不由警惕地转头问道:


    “该不会又是什么珠子罢?”


    裴淮哑然失笑,叹道:


    “珠珠多虑了,朕还没那么急色。”


    见沈韫珠羞赧地扭过脸去,裴淮坏心眼地逗弄道:


    “或者,珠珠是想要那种……”


    “不想要。”沈韫珠立马扬高声音打断,心魂不定间已经打开了第一个锦盒。


    “这是……”


    沈韫珠见状不由怔了一下,缓缓取出匣中那只如意云形金锁,看向裴淮问道:


    “长命锁?”


    这不是送给襁褓婴孩的?


    裴淮淡笑着颔首,嗓音低柔地解释道:


    “这是朕送给周岁珠珠的生辰礼。”


    沈韫珠下意识地偏头数了数,只见长几上摆着的木匣恰是十八之数。裴淮竟是想将过往每一年的生辰礼,尽数为沈韫珠补上。


    沈韫珠心中顿时泛起层层涟漪,悲喜掺杂着流往四肢百骸,指尖都不由被牵动得轻轻震颤。


    沈韫珠逐个儿掀开匣子,看到了白玉如意、赤瑚璎珞、金银臂钏……


    甚至在掀开第七块红布时,赫然对上了一双琥珀般晶莹透亮的眼睛。


    漆金笼中,竟卧着只黄背白腹的小狸奴。


    “朕特地着人挑选过,这只瞧着吉祥喜气,性子又温顺,不会伤人。珠珠若欲带回宫养着,可记得给它取个名儿。”


    沈韫珠幼时曾走失过一只小花猫,见状自是惊喜,隔着笼子抚摸了下猫儿金灿灿的软毛,弯起眉眼笑道:


    “就叫它金团儿罢。”


    裴淮也不禁勾唇,低声道:“都依珠珠的。”


    沈韫珠一个个看过去,心里不由暗自期待裴淮会送她什么及笄之礼。


    轻轻打开第十五只木匣时,沈韫珠竟被里头的东西晃了下眼。


    沈韫珠微眯眼眸,不禁呼吸微滞,只见那是一支九尾凤钗。


    裴淮取出那支凤钗,轻缓珍重地替沈韫珠簪在发间,烛火下珠玉生辉,霞光盈室。


    “若朕能早些识得珠珠,定会早早禀明父皇母后,迎娶珠珠做朕的太子妃。”


    沈韫珠丹唇微抿,情之所至,不禁拉着男人的衣襟回以一吻。回过神后又匆匆转身,手忙脚乱地去瞧后面的匣子。


    沈韫珠心中虽触动,此时却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道:向十五岁的她提亲吗?那恐怕是不行。


    最后一个匣子中,才是裴淮真正要送沈韫珠的生辰礼。


    毕竟前面已经收了不少金银珠翠,沈韫珠打量了眼那只长条形的木匣,猜着也许是裴淮亲手所作的字画,便没什么防备地掀开了匣子。


    七采绫布,镶金玉轴——


    沈韫珠眨了眨眼,缓缓知觉到,匣中盛着的是一道圣旨。


    沈韫珠掌心沁出汗来,忽然一下将匣子合上,竟是不敢去看圣旨上的内容。


    裴淮本等着再获佳人垂青,却不料沈韫珠看都未看,便猛地合起了匣子。


    裴淮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珠珠这是怎么了?”


    沈韫珠攥着木匣边缘,平复了下狂乱的心跳,颤声道:


    “皇上,妾身还没准备好。”


    裴淮摩挲着掌心里湿滑的柔荑,忙安抚道:


    “朕知道,朕没有催你什么。里面应当不是你想的那个……”


    沈韫珠将信将疑,垂首缓缓展开圣旨,瞧清后眸光愕然闪动。


    的确不是她想的那个,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圣旨上什么都没写,却已然加盖了所有印玺,这是一道任凭沈韫珠所求的空白圣旨。


    裴淮忽而从身后拥住沈韫珠,仿佛鬼使神差般,轻声试问她道:


    “珠珠心中之愿,不如说与朕听听?”


    沈韫珠慌忙将圣旨放回案几上,水光潋滟的桃花眸里深藏着无措,似是而非地推脱道:


    “容妾身想想清楚,之后再告诉皇上。”


    裴淮唇角的笑意不自觉淡了几分,心底不知为何有些怊怅若失。


    良久,裴淮依旧语气温和地应了一声:


    “好。”-


    三日后,上元灯会。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南梁,年轻女儿们都会在上元节这日出门赏灯,也有闺中小姐会借此机会与心仪公子互赠信物,最是明媚欢欣。


    从前每每刚至亚岁,沈韫珠便会迫不及待地备下来年的衣裳首饰,翘首盼望着快些到上元节那日,好同金陵城中别家的夫人小姐们秉烛夜游。


    沈韫珠走下马车,只见燕都的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灿烂花灯将这夜幕点缀得如同白昼般璀璨。


    沈韫珠忽然脚步一顿,抬手遮着小脸儿,忐忑说道:


    “妾身没戴幕篱。”


    裴淮回身瞧了沈韫珠一眼,忍俊不禁地拉下她掩面的手,低声安抚道:


    “朕陪着你呢,无需担忧。”


    沈韫珠讶然地问道:“您不介意吗?”


    这男人向来看她看得紧,此时他又不吃醋了?


    “原来珠珠是担心这个?”


    裴淮失笑,不禁挑眉问道:


    “让你遮着幕篱出来玩,你能乐意?”


    “再说,我何时那般小气了?”


    沈韫珠笑意温柔,心里却暗自腹诽,他不一向是这般小心眼儿吗?


    裴淮牵起沈韫珠的手,与她并肩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引人频频侧目。


    只见年轻公子高大挺拔,俊美非凡,再普通不过的暗纹锦袍也难掩他通身贵气。而身旁的女子更是身姿窈窕,明眸皓齿,举止间皆是大家闺秀的娴静端庄。


    教人瞧了,不禁暗叹当真是佳偶天成。


    “皇……公子,您瞧那盏兔子灯。”


    沈韫珠指着路边摊位上的一盏兔子花灯,摇了摇裴淮的衣袖。


    裴淮顺着沈韫珠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兔子灯通体雪白,精致小巧。一双红珠点缀的眼睛灵动传神,煞是可爱。


    “喜欢便买下。”


    裴淮宠溺地揉了揉沈韫珠发顶,身后的侍卫立马上前付了银子。


    沈韫珠接过兔子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偶尔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倒也轻松惬意。


    “前面人多,可是有什么热闹?”


    沈韫珠抬眸望向前方,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许是卖糖人的,我带你过去瞧瞧。”


    裴淮护着沈韫珠穿过拥挤的人潮,来到了一处摊位前。


    只见那摊主手艺精湛,不过片刻功夫,便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糖人,引得围观众人啧啧称奇。


    “这位夫人,您要买个糖人吗?”摊主笑呵呵地朝沈韫珠问道。


    “要一个,就要……”


    沈韫珠正欲开口,却被裴淮抢先一步说道:


    “就要一对并蒂莲的。”


    “好嘞,您二位稍等。”


    摊主应了一声,便开始忙碌起来。


    沈韫珠蓦然勾唇,凑到裴淮耳边呢喃:


    “您还说自个儿不小气?”


    “并蒂莲怎么了?只许你送方岚,便不许朕送你了?”


    裴淮忽然贴近沈韫珠耳边,低沉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蛊惑,令沈韫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公子……”


    沈韫珠娇嗔地推了推裴淮,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珠珠乖,唤声晏清来听听。”


    裴淮凤眸深邃,紧紧地锁住沈韫珠的视线,仿佛要将她吸入其中。


    沈韫珠羞涩地垂下眼帘,不敢与裴淮对视,轻唤了一声“晏清”。


    移开目光时,沈韫珠无意间瞥见了对面摊位上的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形魁梧,面容刚毅,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一身英武之气。


    对视的一瞬间,沈韫珠和男子俱是一愣。


    瞧那男子的面容,分明是父王曾经的副将——李格!


    沈韫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李格怎会还活着?


    既然活着,又为何会出现在燕都之中?


    李格的目光移向沈韫珠身侧,看清裴淮的侧脸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低下了头,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


    沈韫珠见状,心中更是确信了几分。


    “怎么了?”


    裴淮察觉到沈韫珠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


    沈韫珠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妾身瞧见那边有一盏花灯甚是别致,想买来送给昭宁。”


    “那便过去瞧瞧。”


    裴淮并未起疑,牵着沈韫珠的手便要往对面走去。


    “不用了,皇上在这等会糖人儿,妾身去去就回。”


    沈韫珠柔声笑着,三言两语稳住裴淮,这才转身朝着对面那处摊位走去。


    来到那处摊位前,沈韫珠深吸一口气,差点儿脱口而出“李将军”。


    话到嘴边,又赶忙止住,转而道:


    “李……李世叔?”


    那中年男子闻言,身子明显一僵。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饱经风霜的眼中同样闪动着泪光,嘴唇微微翕动:


    “小姐。”


    第48章 真相大白


    他乡遇故人, 沈韫珠虽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也知侍卫就在不远处,此刻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沈韫珠假意垂眸挑选着花灯, 余光却暗自瞄向侧后方的裴淮。只见一名侍卫拨开人群挤进来,凑到裴淮耳边禀报了些什么。


    裴淮眉心微皱, 忽而抬眸朝沈韫珠那边望了过去。


    沈韫珠猝不及防地被裴淮捉到视线,也不好欲盖弥彰地挪开眼, 只得装作巧合般回身看去, 实则心如擂鼓。


    见裴淮似乎要抬步朝这边过来, 沈韫珠怕他认出李格,连忙放下花灯, 迎上前柔声问道:


    “公子,怎么了?”


    沈韫珠挽着裴淮的手臂, 有意引他往旁边走。幸好裴淮似乎也正有此意,快步揽着沈韫珠走到一处还算僻静的树根儿底下。


    “珠珠,方才侍卫来禀, 聂钧有急事上奏。”


    裴淮压低声音同沈韫珠解释道, 望向沈韫珠时,眼神不禁有些愧疚。


    “眼下我须得去一趟将军府,今夜恐怕不能继续陪你赏灯了。”


    沈韫珠闻言,心中回惊作喜, 立马体贴地应道:


    “公子且去忙罢, 待会儿让侍卫护送妾身回去便是。”


    方才见裴淮突然将自己拉走, 沈韫珠还以为是她不经意间露出了什么破绽, 骇得她都暗自筹谋起对策了,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裴淮回眸望了眼人头攒动的青穗街,似是仍不放心留沈韫珠一人在此, 便轻声问道:


    “要不我带你一同去聂府?”


    “您同聂将军商议正事,妾身跟去做什么?”


    沈韫珠忙浅笑着推拒,扮出小女儿的娇态,牵着裴淮的衣袖咕哝道:


    “再者说,妾身答应给昭宁带的小玩意儿还没挑好呢,妾身还想再逛一会儿。”


    裴淮摇头失笑,只当沈韫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想在外面多待一阵。


    “也罢。那我把侍卫都留给你,你万事当心,顶多再逛半个时辰便回罢。”


    裴淮抚着沈韫珠面颊,柔声叮嘱。


    沈韫珠喜笑颜开,乖巧地福身应道:


    “是。”


    裴淮陪沈韫珠在原地略等了一会儿,待寻回了青婵和画柳,又交代过侍卫随从,这才同沈韫珠相别离去。


    沈韫珠神安气定地往回走,路过方才卖糖人的摊位前,沈韫珠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额角,状似疲惫地说道:


    “青婵,走了这一会子,我也有些乏了。咱们寻个茶楼歇歇脚罢。”


    青婵察言观色,立马意识到沈韫珠是有事要办,当即点头应道:


    “是,夫人。”


    青婵退步回去向侍卫交代了一番,侍卫们不敢怠慢,立刻在附近寻了一家清幽雅致的茶楼。沈韫珠特意挑了个临窗的雅间,倚在窗边将楼下街景尽收眼底。


    沈韫珠随手一指街对面卖花灯的小摊贩,仿佛漫不经意般吩咐侍卫道:


    “方才我瞧见有盏金银鱼灯笼很是别致,你去知会那老板一声,将方才那些花灯送上来,我再仔细挑挑。”


    侍卫瞧清沈韫珠所指,不疑有他,立马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乔装打扮的李格便抱着几盏花灯走上楼来。


    沈韫珠在隐蔽处朝青婵打了个暗语,青婵会意,招呼侍卫随从们退到门外守着,只留下画柳在雅座内伺候。


    待众人离去,沈韫珠掩上窗子,回身轻唤了一声:


    “李将军。”


    李格立刻抱拳行礼,压低的声音中难掩激动:


    “郡主。”


    沈韫珠连忙上前,一把扶住李格,请他到对面落座,急切地问道:


    “李将军,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那我父王他……”


    沈韫珠并未曾见到镇北王的尸首,如若伏罗城一役后,尚有沈家军的人生还,那父王会不会也还在人世?


    沈韫珠知道希望渺茫,却仍心存侥幸,祈盼能从李格口中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李格也算是看着沈韫珠长大的,此时见小姑娘眼中满含希冀,心中多有不忍,却也只能摇了摇头,如实道:


    “王爷他的确不在了。”


    沈韫珠呼吸一滞,原本燃起的希望顿时如风中残烛般湮灭。


    李格沉默片刻,不禁问道:


    “郡主为何会出现在燕都?”


    李格想起方才在沈韫珠身旁的男子,仿佛是大周皇帝裴淮。再想起他二人亲密无间的举动和眼神,李格心中暗暗感觉不妙。


    果然,只见沈韫珠苦涩轻笑,道出了自己改名换姓,潜入大周成为细作的事情。


    李格听罢,心中悲愤交加,忍不住长叹一声。


    “郡主,末将对不住您啊。”


    李格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沈韫珠眼疾手快地扶住李格,急声问道:


    “将军何出此言?”


    李格神情复杂地望着沈韫珠,欲言又止。


    沈韫珠呼吸急促,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呼之欲出,不禁催促道:


    “将军,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格手指颤抖着,紧握成拳,最终咬牙切齿地说道:


    “王爷他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南梁自己人的手中。”


    沈韫珠猛地抬头,望向目眦欲裂的李格,短暂地失神了一瞬,眼前景象似乎都在剧烈震颤。


    窗外嘈杂的叫卖声和欢笑声都随之停顿,沈韫珠只能听见耳边自己沉闷的心跳声。


    好半晌,沈韫珠听见自己用微弱颤抖的声音问道:


    “将军,你……你说什么?”


    李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了那个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伏罗城一战中,王爷率军抵御大周铁骑,却在两军交战之际,在城内遭人从背后偷袭。”


    李格的双眼中席卷着滔天愤恨,却又似乎淹没在无尽的悲伤之中,竭力压低声音道:


    “当日末将受王爷之命出城刺探敌情,因事耽搁,晚回了一日。那人只当末将已死,这才教末将侥幸逃过一劫。可王爷和其他兄弟,却没能逃过那奸人的毒手!”


    “那人是谁?”


    沈韫珠双唇紧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暗算王爷之人,正是二皇子萧廉。”李格咬牙道。


    是萧廉?!


    想起数月前刚在宫里同萧廉见过面,沈韫珠脑海中嗡嗡作响,刹那间遍体生寒。


    沈韫珠难以置信地追问:


    “他为何要杀害父王?”


    两军对垒之际谋害主帅,萧廉当真蠢到要自掘坟墓吗?


    李格眼中满是悲愤和痛楚,恨声道:


    “王爷生前掌握了二皇子贪墨军饷的证据,二皇子为求自保,便向皇上进言,诬陷王爷早有反心,意图投靠大周。”


    “谁知皇上竟也听信了谗言,于是授命二皇子带兵在战场上……”


    李格沉痛地扶额,没有再说下去,但沈韫珠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父王,竟然是被自己拼死效忠的君主,因莫须有的罪名残忍杀害。


    而那个眼皮子短浅的老皇帝,恐怕疑她父王通敌是假,忌惮她沈家功高震主才是真。


    可叹她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千里迢迢赶赴大周,为那对昏君佞臣出生入死!


    殊不知真正的杀父仇人,曾与她近在咫尺,而她却毫不知情。


    沈韫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悲凉之感涌上心头,踉跄着后退几步,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原来,是她一直恨错了人。


    画柳在旁听罢,亦是替王爷和小姐感到不值,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却只能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画柳颤抖着手扶住沈韫珠,张了张口想宽慰沈韫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韫珠只觉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李格的话语反复回荡。


    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未免失态,沈韫珠只得死死咬住下唇,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忽然,两道轻微的叩门声传来,将沈韫珠从巨大的悲痛中惊醒。


    李格顿时戒备地看过去,沈韫珠见状忙哑声道:


    “无妨,是我的侍女。”


    这是青婵在提醒她,下去吃茶的侍卫们快回来了,请她有什么话尽快说完,以免惹人生疑。


    知道时间紧迫,沈韫珠忙握起拳,指尖深深刺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间,沈韫珠想起萧廉让她毒杀裴淮用的“蚀骨”,连忙看向画柳问道:


    “画柳,那‘蚀骨’你可还带在身上?”


    画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瓷药瓶,道:


    “主子,在这儿呢。”


    沈韫珠示意画柳将“蚀骨”交与李格,沉声道:


    “李将军,此物剧毒无比,我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放在宫中也多有不便,思来想去还是赠与将军。望将军妥善保管,日后必有大用。”


    李格神色一凛,郑重地接过药瓶,将其贴身收好,拱手道:


    “郡主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裴淮踏着月色回到行宫,本想着放轻脚步,不惊扰殿中人安睡。


    却不料刚走到门外,便见一室暖光映入眼帘,驱散了冬夜寒凉。


    裴淮轻轻推门进来,只见沈韫珠一袭素色寝衣,垂眼窝在榻上,怀中正抱着那只叫金团儿的狸奴。


    听到动静,沈韫珠蓦然抬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其中清晰地倒映着裴淮的身影。


    而那只胖乎柔软的小狸奴,也似有所感地看过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裴淮,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沈韫珠怀中蹭了蹭,更显几分温驯可爱。


    裴淮见状,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紧皱的眉头也随之松开。仿佛可以想见,日后等他和珠珠有了子嗣,定然也是这般温馨和乐的场面。


    “怎地还没歇下?”


    裴淮掩门走近,柔声问道。


    “皇上久久未归,教妾身如何安枕?”


    沈韫珠将金团儿从怀中放走,起身替裴淮更衣。


    裴淮垂眸吻了下沈韫珠,揽着女子的腰说了些体己话儿。


    沈韫珠见裴淮眉眼间难掩躁郁,顺势打探道:


    “不知聂将军禀了何事,竟惹得皇上如此烦心?”


    “南梁萧家那群草包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敢在大周边境频频异动。”


    裴淮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浓烈的肃杀。


    “简直是不知所谓。”


    沈韫珠暗自垂下眼睫,心道莫非是萧廉受了西岐人挑唆,觉得自个儿又能同裴淮斗一斗了?


    瞥见沈韫珠面色沉凝,裴淮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道:


    “珠珠放心,朕已命聂钧连夜启程,许是明后日便能赶回边关。”


    “聂将军骁勇善战,想来定是万无一失。”


    沈韫珠轻笑着附和,心中暗自盘算片刻,状似忧心地问道:


    “那您不会御驾亲征罢?”


    “应当不会。”裴淮沉吟道,“镇北王已死,南梁如今已无可用之才。有聂钧在,足以保大周无虞。”


    沈韫珠心思一转,明里称赞裴淮,实则暗中留心试探道:


    “镇北王再如何英勇,却也不是皇上的敌手。回头皇上若空了,可否给妾身讲讲,当年是如何将镇北王斩于马下的?”


    沈韫珠笑语盈盈,心中却仿若刀割。


    裴淮与沈韫珠一同躺在榻上,闻言心里虽很受用,却也只能摇头道:


    “那恐怕要令珠珠失望了。”


    “这是为何?”


    沈韫珠悄悄抬手掩住双唇,眼眶泛起潮湿。


    “朕没杀沈铎。”


    裴淮低叹一声,抬手从身后搂住沈韫珠,惋惜道:


    “许是他自知大势已去,在朕破城之前,便已然自刎殉国了。朕入城之时,只在中军营帐里寻到了他的尸身。”


    “原来如此。”


    沈韫珠无声惨笑,合眸掩去眼底的失望与苦涩。


    她本该满腔愤恨地痛骂萧氏父子,此时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哀与无力。


    原来,当年之事的确另有隐情,是她错怨了裴淮。


    第49章 玉烛调和


    正月二十, 天子开印。


    新岁传入后宫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晋封沈韫珠为昭仪。


    姜德兴传来信儿时,沈韫珠正坐在翠微宫中, 同方岚和梁似玉打叶子牌。


    方岚执起手旁的琉璃盏,浅抿了一口酪浆, 朝沈韫珠笑道:


    “恭喜妹妹了。”


    沈韫珠方欲颔首回应,却见梁似玉眼也不抬, 便直截了当地道:


    “姜总管行行好儿, 回去可千万别说娴昭仪在和我们斗牌。”


    “回头教皇上知道了, 又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怪本宫带坏了娴昭仪。”


    梁似玉哼了一声,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像满不在乎似的。


    方岚闻言不由莞尔, 登时指了指梁似玉脸颊,打趣道:


    “瞧你这嘴皮子厉害的,怨不得皇上要担心。”


    娘娘们笑闹起来, 饶是姜德兴这样的人精也插不进话儿去。


    方岚和梁似玉一唱一和, 明里暗里点皇上偏宠沈韫珠,羞得沈韫珠耳尖泛红。


    瞧见同病相怜的姜德兴,沈韫珠轻咳一声,岔过话头说道:


    “还请姜公公往御前带句话儿, 就说本宫回头亲自去跟皇上谢恩。”


    “多谢娴主子。”


    姜德兴顿时眉开眼笑, 心道还是娴昭仪体贴。


    “有您这句话在, 奴才可就好回去交差了。”


    “奴才便不打扰诸位娘娘雅兴了, ”姜德兴笑容可掬地躬身道, “奴才告退。”


    梁似玉掐算着点数,信手翻开一张三十万贯亮在台面上, 这才顾得上与众人说笑:


    “我瞧娴妹妹气色好了不少,看来行宫里那些汤泉的确养人。”


    沈韫珠抬起手背,贴了贴自个儿桃花似的的面颊,浅笑道:


    “那边儿确实暖和不少,在外头也感觉没那么冷了。”


    方岚抬眸打量了眼沈韫珠,明了她许是不适应燕都的寒冬。


    “妹妹既然身子见好,何不把那些宫务接过手去,皆由你自个儿管着?省得成日里还得指望我,去给你们料理这些啰嗦事儿。”方岚掩唇笑道。


    沈韫珠登时扬起柳眉,话里有话地揶揄道:


    “什么你啊我啊的,姐姐如今是春风得意,倒要与我们割席子了不成?”


    梁似玉向来不是个心思重、爱琢磨的。闻言也没听出这“春风得意”有什么不对劲儿来,光顾着点算牌面去了。


    方岚同沈韫珠对视一眼,不由被沈韫珠眼里的狡黠逗乐了。


    “果真是冤枉你了,”


    方岚拉着梁似玉的腕子晃了晃,教她抬头去看沈韫珠的模样儿,笑骂道:


    “这小妮子端的是个刁的,哪里还用得上旁人教坏她?”


    梁似玉见方岚倒戈,立马也来了劲头。


    眼看得自个儿要招架不住,沈韫珠连忙朝两位姐姐告饶,又自顾自地问道:


    “对了,宜妃那边儿没什么动静?”


    提起这个,方岚暗叹一声,揉了揉额角。再好性儿的人也不由得带了几分脾气,埋怨道:


    “又是个甩手掌柜罢了,还能有什么动静。”


    头号“甩手掌柜”缩了缩脖子,做小伏低地乖乖眯着,不敢吱声。


    梁似玉倒想起了另一桩,不由纳罕道:


    “我倒听说近些日子,宜妃总带着令昭仪去‘暗香罗浮’转悠。也不知这令昭仪自小产过后,身子好全了没有?大雪天的净往外跑,真不知是在干什么。”


    “随她们去罢。”方岚神色淡淡,“外头齁儿冷齁儿冷的,我也懒得去理会。”


    “她们消息倒是灵通。”沈韫珠却是轻嗤一声,“皇上回宫这几日,可不就预备着要往那边儿去呢?”


    梁似玉也渐渐咂摸出逗沈韫珠的乐趣来,眼珠子一转,抢先谑笑道:


    “哟,那可得劳驾我们娴主子去撵人了。”


    沈韫珠登时臊得慌,低头不想理人了。半晌,沈韫珠默默哼道:


    “后宫争宠,大家各凭本事。若她们真能争到,让给她们就是了。”


    “听听,娴妹妹这是稳操胜算呢。”


    方岚忍着笑意,从牌底翻出一张金孔雀,竟是釜底抽薪,摊了副大牌要赢沈韫珠。


    “只是不知,妹妹这叶子牌又有几分把握了?”


    “欸——”


    沈韫珠瞠目结舌,登时惹得梁似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着起哄道:


    “娴妹妹,可用姐姐先佘你些银钱用着?”


    沈韫珠褪下手上的金镶翠戒指压在面前,轻啐道:


    “再来一局,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沈韫珠今儿许是牌运不佳,打了半日才勉强不赚不亏。刚觉着来了些手感,不想竟被方岚撵了出来,说她再待下去,皇上那边又该急了。


    沈韫珠闹了个红脸儿,灰溜溜地遁逃出翠微宫。


    “娘娘,咱们是回宫还是去御前?”画柳在轿辇旁轻声问道。


    沈韫珠拢着金海棠手炉,微挑起轿帘,悠悠道:


    “去御花园瞧瞧宜妃她们。”


    画柳点点头,吩咐抬轿宫人转道去暗香罗浮。


    沈韫珠靠在轿中阖目养神,待轿子稳当停下后,慢吞吞地扶着画柳的手走出来。冷风一吹,又忍不住将小脸儿埋进领口的白貂毛里。


    沈韫珠一眼便寻着了宜妃等人,红梅丛中掺着点点蓝绿,也实在是忒显眼了,生怕裴淮瞧不见还是怎地?


    沈韫珠从她们身后徐行过去,请安道:“妾身参见宜妃娘娘。”


    杨嘉因闻声转身,见是沈韫珠,立马挂上一副温和笑脸儿,柔声道:


    “娴昭仪请起。”


    沈韫珠朝令昭仪颔了颔首,却见令昭仪态度冷淡,不太想搭理她似的。


    沈韫珠才不知令昭仪又在古怪什么,也没心思琢磨,而是望向宜妃笑道:


    “娘娘出门在外,怎地身边儿就带了这么几个人伺候?”


    杨嘉因只当沈韫珠是在寒暄,便随口应道:


    “本宫不喜前呼后拥的。况且使唤宫人原也不在多寡,只顶用才最要紧。”


    “娘娘说的是。”


    沈韫珠忽地笑了一声,眼底却是一片骇人冷意。


    “正巧妾身宫中有个唤作紫雁的小丫头,手脚麻利,最是忠心不过。不知宜妃娘娘何时有空驾临重华宫,也好早日领了她回去。”


    杨嘉因听得沈韫珠提起紫雁,面上的笑容也登时淡了下来。


    沈韫珠挑明了当日铅粉之事,便是没打算同杨嘉因虚以委蛇,继续互相客套下去。


    杨嘉因见招拆招,泰然自若地说道:


    “既是娴昭仪宫里得用之人,本宫又怎好夺人所爱?这丫头既如此贴心,娴昭仪还是自个儿留着罢。”


    沈韫珠本欲借紫雁敲打杨嘉因,却不想杨嘉因如此面善心狠,竟是毫不在意手下人的死活。


    沈韫珠不禁顿了一下,旋即挑眉暗讽道:


    “娘娘好魄力,妾身自愧弗如。”


    沈韫珠缓缓上前半步,盯着杨嘉因的眼睛,轻声问道:


    “可惜妾身见识短,却不知这是该叫壮士断腕,还是壁虎断尾来着?”


    杨嘉因不落下风地回望过去,一字一句道:


    “本宫只知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虽早知杨嘉因是个阿物儿,可真当剥开杨嘉因那层伪善的面皮,直视其下的冰冷狠毒,沈韫珠还是禁不住心底恶寒。


    “妾身受教了,这便回去慢慢参悟。”沈韫珠淡淡还击道,“不过谁是螳螂,谁是蚍蜉,您也得仔细琢磨琢磨才是。”


    该带到的话已经带到,沈韫珠也不愿多和宜妃打交道,福身道:


    “妾身告退。”-


    瞧见轿旁陪行的宫女正是画柳,姜德兴喜上眉梢,亲自替沈韫珠打起帘子,念叨道:


    “娘娘您可算来了,奴才都差点儿要去请您了。”


    沈韫珠一面往里走,一面解开斗篷系带,又刻意扬声说给里头的人听:


    “去园子里瞧了瞧梅花,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沈韫珠迈进门槛,将手炉递向一旁,行礼问安道:


    “妾身见过皇上。”


    “起来罢。”


    裴淮明明早就等得心焦,此时却又端着,面上跟没事人似的,淡然叫沈韫珠近前来。


    搭在案边的右手却不禁虚握了一下,仿佛还在回味什么。


    “皇上也真是的,”沈韫珠眼波流转,风情顿生,“这才过了多久,怎地又给妾身晋位了?”


    裴淮的目光在沈韫珠腰身上勾勒,闻言扬眉道:


    “娴昭仪受封初日便要忤逆朕吗?自你进来,朕还没听得你一句谢恩,反倒是一顿数落。”


    “妾身叩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韫珠恃宠而骄地笑道,嘴里说着叩谢,身子却半分没动。


    裴淮轻哼一声,等不及女子继续磨蹭,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沈韫珠顺从地伏身,悄悄抬眼打量着裴淮。


    自从得知当年真相,沈韫珠再面对裴淮时,心虚之上更添了几分愧疚,不知该如何弥补裴淮。


    金银倒易还,情却是难偿。


    沈韫珠有想过主动坦白,之后要杀要剐,大不了随裴淮便是。


    可沈韫珠不是一个人,她牵带着苏府,肩负着青婵、画柳,乃至徐月吟托付给她的众人性命。


    沈韫珠思来想去,拿不准那道空白圣旨到底能救多少人。冒不起连累所有人一同送命的风险,沈韫珠便也只得暂时按下了念头。


    裴淮留意到沈韫珠目光似乎有些呆怔,一时竟不知她是在跑神儿,还是看他看痴了,不由低笑着凑过去打趣:


    “珠珠这是……想入非非了?”


    沈韫珠回过神来,察觉被裴淮幽暗侵占的目光注视着,忽然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沈韫珠鼓起勇气,凑在男人耳边低语了一番。


    “真的?”


    裴淮诧异地低头看向沈韫珠,不由得暗自吞咽了一下。


    沈韫珠挪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推了推裴淮:


    “您去拿罢,妾身今儿愿意。”


    裴淮虽喜出望外,却也没有鬼迷了心窍,不禁狐疑地看着沈韫珠,问道:


    “你在外头闯什么祸了?”


    裴淮当日趁着生辰百般诱哄,最后都没能如愿索得的东西。怎么今儿个这女子就肯给了?


    “没闯祸。”


    沈韫珠本就羞臊,偏裴淮还要刨根问底,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道:


    “妾身只是觉着爱您罢了。”


    听罢这话,裴淮顿时再没什么清醒理智可言。哪还管沈韫珠闯没闯祸,她便是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裴淮也认了。


    沈韫珠慌乱地咬着唇,好半晌仍旧昏昏地没缓过神儿来,她也想不通自个儿方才在胡诌什么。


    裴淮凤眸炽热,仿佛能将那几寸窄窄的薄纱红绸灼烧成灰。


    盯着那用数十颗莹白珍珠串成、流转着淡淡光华的珠链,裴淮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向内按压。


    不同于一贯的以玉配美人,裴淮一直觉得珍珠才是最衬沈韫珠的。


    温润、贵气、灵性,初看觉得晶莹明净,细看又可窥得其中的瑰丽光泽。


    能覆在他眼底,亦能令他甘心溺毙。


    “朕也爱珠珠。”


    裴淮埋首在沈韫珠颈窝,吐字很轻,听上去倒有些似叹似息。


    第50章 城下之盟


    一元复始, 春寒料峭。


    重华宫的案几上摆着只青玉赏瓶,内里斜插着几枝红梅,映照着熏笼里燃起的融融炭火, 倒教人觉出几分洋洋暖意来。


    沈韫珠靠在软榻里,低声同青婵说了几人名姓, 叫她暗自记下。


    见青婵面露疑惑,沈韫珠怀中抱着金团儿, 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狸奴柔软的皮毛, 盘算道:


    “这几人在宫中不甚显眼, 回头挑个机会,以奔丧的由头慢慢放出宫去。”


    青婵明白过来, 微微欠身,又不禁问道:


    “那唐大人……”


    沈韫珠略一沉吟, 手指轻挠着金团儿的下巴,语气淡然:


    “唐遥似乎暗中和萧廉有联络,咱们先不必管他, 免得他通风报信。”


    “是。”青婵垂首应道。


    这时, 身着水绿色裙裳的画柳走进殿内,轻声禀报道:


    “娘娘,纯妃身边的冬儿过来,说是纯妃娘娘请您到翠微宫一叙。”


    沈韫珠眸光微动, 将怀里的金团儿抱给青婵接过, 起身整了整衣裳。


    沈韫珠此刻并未多想, 只当方岚又是请她过去打叶子牌的-


    沈韫珠独自走进翠微宫时, 只见林衡也在, 却是不见梁昭仪。


    方岚手边儿正搁着一只彩漆套匣,见沈韫珠进来, 便与林衡止了话头。


    方岚抬眸看去,招手笑道:


    “妹妹快过来坐。”


    方岚朝林衡使了个眼色,林衡却瞧了眼沈韫珠,神情踌躇,似乎有些不愿离开。


    方岚轻轻朝他摇头,温声道:


    “你去罢。”


    见方岚坚持,林衡无奈,只得躬身离去。


    沈韫珠一边坐上软榻,一边看着这俩人打哑谜,不禁奇道:


    “姐姐和林公子吵嘴了?”


    方岚笑着应付过去,目光无意中落在沈韫珠的腕间,不由怔了一下。


    方岚探出手指,轻抚沈韫珠腕上光彩夺目的紫玉镯,低声问道:


    “这玉镯是姑母送你的?”


    沈韫珠垂眸看了眼镯子,轻笑着默认道:


    “姐姐怎么知道?”


    方岚垂下眼睫,今日似是格外地兴致不高,低声道:


    “国公府的东西,我虽没亲眼见过,却也有所耳闻。”


    方岚指尖描摹着套匣上的莲花纹,意有所指地说着:


    “妹妹既收了姑母的镯子,往后陪在表哥身边,可也得一心一意才是。”


    “一心一意”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些,沈韫珠也察觉出方岚的反常,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个套匣。


    沈韫珠仍旧八风不动,笑语盈盈地试探道:


    “姐姐这是拿话儿点我呢?”


    “是啊。”


    方岚轻叹一声,望向沈韫珠烁亮的眼眸,突然不想再拐弯抹角下去。


    “说起来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妹妹究竟姓甚名谁呢。”


    沈韫珠心头一跳,却是扬眉笑道:


    “这才刚过数九,开春天儿还没回暖,姐姐怎地先迷糊上了?”


    见沈韫珠还在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方岚索性将话挑明:


    “妹妹的确是个出色的细作,可惜也并非毫无破绽。”


    话音落下,气氛霎时沉凝。透骨寒意仿佛在殿内盘桓,久久不去。


    沈韫珠动了动身子,缓缓向后仰靠,勾唇道:


    “比如呢?姐姐不妨说来听听。”


    见沈韫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方岚指尖轻点着木匣,将如何识破沈韫珠之事娓娓道来:


    “比如你钟爱南梁的荔枝龙眼等物,又擅长盛行于金陵城中的劈丝绣法。”


    沈韫珠暗自听着,面容平静如水。


    “再比如你并不知晓,容贵嫔曾亲口同我说过,她不会抄写佛经。”


    说到这里,方岚定定地凝着沈韫珠。只见沈韫珠眯了眯眼,始终从容淡定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松动。


    方岚收回视线,自顾自地打开手边的套匣,取出几张誊抄的《妙法莲华经》,铺在沈韫珠眼前。


    “如若我不曾猜错,这些佛经便是你用左手誊写的罢?”


    方岚这话虽是在问沈韫珠,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根本不需要听沈韫珠亲口承认什么。


    “容贵嫔死前要保的人就是你——”


    方岚顿了顿,忽而轻轻发问,却比高声逼斥更加振聋发聩:


    “她是南梁细作头目,那你呢?”


    “姐姐说的这些话都好没道理,我竟半个字儿也听不懂。”


    沈韫珠深吸一口气,蓦然轻笑出声:


    “更何况用左手誊抄佛经?姐姐也忒看得起我了罢。”


    “平日里的言行虽可以百般伪装,下意识的举动却不会骗人。”


    方岚眸光前所未有的锐利,条分缕析,容不得沈韫珠再掩饰下去。


    “当日在仪和门前,我留意到你是用左手掌掴的姚嫔。那时你在心绪激动之下,应是并未来得及深想。我凭你当时举左而非右的反应,推测你就是善使左手之人。”


    沈韫珠听罢,好整以暇地挑眉道:


    “可姐姐自己也说了,这些只是你的推测,拿到皇上跟前儿可作不得数。”


    “我早知你身份有异,却直到今日才请你过来,自然是刚刚发现了证据。”


    方岚忽而轻笑,又从匣中取出一张药方,就放在佛经旁边。两相对比之下,已然能瞧出些端倪。


    “日子久了,怕是连你自个儿都忘了这一茬罢。”


    沈韫珠垂眸看去,只见纸上写着苏合香二两、当门子一两、白术四两……


    这是——


    配制苏合香丸的药方。


    “当日在储秀宫时,我借你苏合香丸解局,里面可并不曾有任何药方。”


    方岚开口提醒,唤起了沈韫珠的回忆。


    “我猜你是想将谎圆得更完满些,这才用左手写成这张药方,而后塞进匣子里,只伪作是医馆大夫交与你的。”


    方岚对此事已是十拿九稳,此时竟还顾得上同沈韫珠顽笑:


    “又或者,你可以狡辩这字迹是画柳的。”


    沈韫珠闻言脸色却有些难看,实在是笑不出来。


    说这是画柳的又有什么用,既已逮着了画柳,莫非还能跑得了她沈韫珠?


    刹那间,沈韫珠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却还是无奈轻叹: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都能叫姐姐翻出来。”


    “妹妹这是承认了?”方岚明知故问道。


    “铁证如山,不承认还能怎样?”


    沈韫珠轻笑一声,语气平静得过分。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惶恐。终于不用继续藏着掖着,心里确实松快不少。


    见沈韫珠仍旧泰然,方岚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中了沈韫珠的痛处:


    “有容贵嫔这个前车之鉴在,妹妹应当不想自己的身份被皇上知晓罢?”


    方岚明知如此,却没有直接去御前告发,而是邀沈韫珠前来宫中密谈。


    看来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韫珠相通此处,便立马接道:


    “不知姐姐想说什么?”


    “我想跟妹妹做个交易。”方岚坦诚说道。


    “林衡的事情,想必你已查得一清二楚。”


    提起林衡,方岚的神色松缓了几分,忍不住露出抹笑意。


    “我也不瞒你说,纵使他如今失去了所有,我也愿同他长相厮守。”


    沈韫珠心思飞转,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们想离开?”


    “是。”方岚痛快承认,“过一阵我会先将林衡送出宫去。这事倒容易,用不着妹妹帮忙。”


    “至于我,恐怕只有诈死这一条路可走。”


    方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需要你寻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扮作我,而后纵火烧毁翠微宫。让世人皆以为,我已意外葬身火海。”


    沈韫珠眉头紧锁,这事听上去倒是可行,只是——


    “在你表哥眼皮底下弄这种鬼,稍有不慎便会败露,说句刀头舐血也不为过罢。”


    方岚将佛经和药方一一收回匣子里,不紧不慢地道: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非要寻你相助?”


    沈韫珠方才震慑于方岚竟有如此疯狂出格的念头,此时终于渐渐反应过来,警惕地问道:


    “可退一万步讲,我又怎知你不会背盟败约?”


    “万一我送你同林衡远走高飞后,你在宫中留下亲信,回过头来揭发我。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妹妹,现在证据在我手中攥着。”


    方岚有恃无恐,淡淡提醒沈韫珠:


    “你没得选,只能选择相信我,不然你恐怕会死得很快。”


    沈韫珠哑口无言,不禁苦笑道:


    “姐姐这是要逼我立城下之盟?”


    方岚垂下眼睫,默默道:“我不过是想救你,也救我。”


    沈韫珠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见方岚没什么要说的了,沈韫珠便欲起身告辞。


    临走前,身后忽然传来方岚的点到为止的威胁:


    “妹妹最好尽心助我。若我离宫前有任何不测,抑或是中途被羽林卫追了回来——”


    “那些东西,可就要出现在皇上案头了。”


    “我省得。”


    沈韫珠站在原地,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随后心事重重地离去。


    见沈韫珠离开,林衡和冬儿重又回到殿内。


    方岚垂眸思量,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纸包交给冬儿。


    冬儿见状,立马会意地接过。


    方岚望着沈韫珠离去的方向,一声轻叹散入风中。


    “妹妹,实在对不住了。”-


    是夜,圣驾照旧留在重华宫。


    芙蓉帐暖之际,沈韫珠忽然搂住裴淮的脖颈,媚眼如丝地问道:


    “杨家倒台之后,宜妃那边儿,皇上意欲如何处置?”


    裴淮捞过沈韫珠的腰,牡丹花前,已顾不上什么委婉,毫不犹豫地应道:


    “杀无赦。”


    沈韫珠不情不愿地翻身伏在榻上,娇声咕哝着:


    “宜妃同您可是有儿时情谊,算得上是您的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她就是天王老子也没用。”


    裴淮恣睢轻笑,不曾刻意收敛时,俨然是睥睨天下的君主姿态。


    “妄图动摇大周根基之人,朕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沈韫珠闻言,默默埋首在臂弯间,心底陡然冰凉一片。夜风拂过,寸寸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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