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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枕槐安


    自那日过后, 宫正司不断去往各宫之中拿人审问。数日间,皇宫上下人人自危,处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裴淮一袭玄衣, 阔步迈进宫正司大牢,阴冷潮湿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昏暗的刑房内, 徐月吟被绑缚在血迹斑斑的刑架上。昔日清艳的容颜如今苍白如纸,粗布衣衫被鲜血浸透, 紧紧贴在女子身上, 更显单薄凄凉。


    徐月吟吃力地睁眼看清来人, 微微扬起的脖颈上赫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裴淮挥手屏退左右,落座在徐月吟对面的扶椅上。


    裴淮凝视着徐月吟, 薄唇轻启,语气冷淡至极:


    “若你识时务些, 朕或许能赏你个痛快的死法。”


    徐月吟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地哂道:


    “打算撬开我的嘴?你休想。”


    裴淮瞧见徐月吟决绝的眼神,冷“呵”一声, 诛心道:


    “就算你什么都不说, 朕也能将你们这群南梁奸细,一个个从宫里揪出来。”


    徐月吟连喘息都十分艰难,闻言却突然诡谲地笑了起来,语气玩味地问道:


    “周帝陛下, 您是当自己已然取胜了吗?还是您真的认为自己算无遗策?”


    “你什么意思?”


    裴淮沉声反问, 眉眼瞬间凌厉。


    “这场逐鹿天下的棋局, 从不会因几颗棋子的倒下而终止。”


    徐月吟盯着裴淮那双森然凤眸, 字字铿锵地说道:


    “我告诉你。哪怕时至今日, 你我之间,仍旧胜负未决。”


    说罢, 徐月吟忽然开始剧烈地呛咳。暗红的血顺着唇角汩汩流淌,染红了苍白尖瘦的下巴。


    裴淮定定地看了徐月吟一会儿,见她彻底不中用了,这才拂袖起身。


    徐月吟五内如绞,见状猛然抬头,朝着裴淮的背影嘶声喊道:


    “南梁执棋者尚在!”


    裴淮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看着弥留之际的徐月吟,心中那股怪异之感挥之不去。


    徐月吟气若游丝,朱唇翕张:


    “今日你虽能赢我,来日却未必能赢她……”


    回想起那些在沈韫珠身上萦绕流连的目光,徐月吟嘴角扯出一抹凄凉笑意,说不清心底是畅快多些,还是痛楚多些。


    “是么?”


    裴淮讥讽地勾唇,眼底笑意全无。


    “希望你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如此自信。”


    裴淮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去。


    “皇上,要回御书房吗?”


    姜德兴连忙上前询问,却见裴淮面色阴晴不定,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裴淮沉默片刻,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沈韫珠。


    “去重华宫。”


    裴淮剑眉微蹙,隐约觉得心中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此时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裴淮刚踏入重华宫,便听见一阵泠泠的琵琶音。奔流如山涧清泉,淅沥又似雨打芭蕉,仿佛有说不尽的闲愁万种。


    瞥见游廊外的玄色身影,沈韫珠指尖一顿,琵琶声戛然而止。


    沈韫珠缓缓抬头,看向来人,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皇上怎么过来了?”


    裴淮负手走近,淡笑道:


    “朕方才去了一趟宫正司,有些乏了,过来坐坐。”


    沈韫珠放下琵琶,亲自起身为裴淮斟了杯茶。


    “这是底下人新送来的白牡丹,皇上尝尝。”


    裴淮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赞许道:


    “甚好。”


    沈韫珠在裴淮对面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脖颈处刚愈合的伤痕。


    裴淮的目光一直在沈韫珠身上,见状也随之停留。


    瞥见白皙颈间那道刺目的红痕,裴淮放下茶盏,温声问道:


    “还疼吗?”


    沈韫珠摇摇头,道:


    “好多了。”


    沈韫珠从炕桌上执起木柄素镜,对着镜子照个不停,嘴里忧心忡忡地念叨:


    “御医说伤口很浅,应当不会留疤。”


    裴淮蓦然被逗笑,牵过女子柔荑,宽慰道:


    “不过是蹭破了层油皮,莫要成天吓唬自己。”


    见裴淮终于展颜,沈韫珠暗自松了口气,又道:


    “说起这个,妾身今儿还没替皇上换药呢。”


    沈韫珠说着,便起身去屋里取金疮药。


    在屏澜山庄遇刺一事,裴淮不欲张扬出去。故而平日换药之事,多半是由沈韫珠代劳。


    沈韫珠背过身,从妆奁中取出金疮药。转身的瞬间,与门口匆匆赶回的青婵对视了一眼。


    青婵神色哀戚,朝沈韫珠轻轻摇了摇头。


    沈韫珠心尖一颤,瞬间明白了青婵的意思。


    徐月吟,已经不在了。


    沈韫珠缓步走回裴淮身侧,沉默地替他解开衣襟。


    裴淮望着神情专注的沈韫珠,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珠珠,你没什么瞒着朕的罢?”


    “嗯?”


    沈韫珠抬头看向裴淮,眼中一片清明,仿佛听不懂裴淮在问什么。


    裴淮定定地看着沈韫珠,没有说话。


    沈韫珠与裴淮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皇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妾身能瞒您什么?”


    沈韫珠垂眸将男人的龙袍整理好,语气温柔,极度自然。


    见沈韫珠神色如常,裴淮心中的异样也消散了几分。转念一想,那些话也许只是将死之人的故弄玄虚罢了,没必要非得放在心上。


    瞧见裴淮眉宇间的疲惫之色,沈韫珠轻声问道:


    “皇上若是累了,便在妾身这里歇息一会儿?”


    裴淮揉了揉眉心,叹道:


    “也好。”


    沈韫珠当即招呼宫女进来铺床,又亲自服侍裴淮褪下外袍,进到内殿里歇息。


    裴淮今日似乎格外疲惫,一沾枕便阖上了双眸。


    沈韫珠侧身陪裴淮躺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男人的怀抱,俯身替他掖好被角。


    裴淮睡得很沉,对沈韫珠的动作毫无察觉。


    沈韫珠回头看了几眼,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内殿。离开前,沈韫珠特地嘱咐守在外头的宫女,切莫发出声响惊扰了圣驾。


    一路走到偏殿时,青婵早已等候许久。


    “娘娘,您可算出来了。”


    “今日在宫正司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韫珠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声问道。


    青婵忙将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告了沈韫珠。


    沈韫珠听完,秀眉紧蹙,心中疑云更甚,喃喃道:


    “她跟裴淮说这些做什么?”


    沈韫珠大致弄清了裴淮今日反常的缘由,却有些困惑徐月吟为何要这样说。那些话落在裴淮耳中,其实不啻于一种提醒。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画柳掀开珠帘,轻声道:


    “娘娘,方容华来了。”


    沈韫珠闻言,眸光微闪。今儿个她这重华宫里,怎生如此热闹?


    沈韫珠理了理衣袖,含笑上前相迎,亲昵地挽住方岚的手臂,“姐姐快请进。”


    沈韫珠陪方岚坐在软榻上,转头吩咐道:


    “画柳,看茶。”


    方岚从菱花碟里捻起一颗鲜枣,笑问道:


    “听说皇上在你这儿歇着呢?”


    沈韫珠点点头,澹然说道:


    “皇上那边儿有宫人伺候,咱们说咱们的,不妨事。”


    瞥见方岚腰间还系着那枚荷包,沈韫珠不由弯起眉眼。


    方岚顺着沈韫珠的目光看过去,便也抬手抚摸了下那对儿鸳鸯,垂眼轻笑。


    “妹妹这荷包绣得极好,我很是喜欢。”


    沈韫珠剥了颗迟熟荔枝,忆起方岚不爱吃这个,便放在了自己面前。


    “近来琐事缠身,只顾得上绣枚荷包。等回头空了,我再绣件衣裳送给姐姐。”


    方岚瞥了眼盘中堆叠的荔枝,又看向沈韫珠,意有所指地道:


    “我倒不急,只是你也该绣些别的备着了。”


    沈韫珠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茫然。


    方岚倾身越过炕桌,指尖轻轻点了点沈韫珠小腹,笑道:


    “还没动静呢?”


    沈韫珠两颊泛起红潮,扭脸不看方岚,小声道:


    “哪有这么快。”


    “眼看着过了中秋宴,可就快到万寿节了,你还是多分些心思给皇上罢。”


    方岚端起茶盏浅啜,尝出是裴淮平素爱喝的白茶,不禁抬眼打量着沈韫珠。


    沈韫珠确实忘了这茬儿,心虚地哼道:


    “姐姐今儿个好生奇怪,是皇上请你来当说客的?”


    方岚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忽然转而问起:


    “你颈上的伤可好些了?”


    “劳烦姐姐挂念,早就没事儿了。”


    沈韫珠神色平静,压根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上。


    方岚眼眸低垂,仿佛又想起前几日的事,不禁唏嘘道:


    “说起来,容贵嫔也是个可怜人。”


    沈韫珠下意识地想点头,刚一动作,却忽然反应过来。方岚和徐月吟又没什么交情,她在可怜徐月吟什么?


    “虽说当日宴上一片混乱,但我坐在上首,却是瞧得分明。容贵嫔看皇上的眼神——”


    方岚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抬头望向沈韫珠的眼睛,轻声说道:


    “同我当初看向林衡时,是一样的。”


    无望地挣扎,清醒着沉沦,孤寂中凋零。


    那是从恨中残忍滋生,却又无奈凄艳入骨的——


    爱。


    恍惚间,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轰然乍现。


    方岚的话如同一根细线,将沈韫珠纷乱的思绪尽数串起。


    唯有勘破徐月吟对皇帝动心,才能听懂徐月吟为何会说,死亡于她而言是解脱;


    为何会说,她已不再适合带领众人走下去;


    为何她会怀上敌人的孩子,最终又决定舍弃;


    为何初见那日,她会叮嘱沈韫珠不要对皇帝动心……


    种种未尽之语,说的竟都是徐月吟自己。


    直到此刻,沈韫珠才恍然醒悟。徐月吟示于人前的痛苦消沉,从来都未曾作伪。


    反倒是私下示与她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强颜欢笑。


    正如沈韫珠难以开口,坦白自己动摇了杀念;徐月吟也羞于启齿,承认自己妄动了凡心。


    死于非命,本就是徐月吟为自己选定的终局。


    沈韫珠只觉头皮猛地一阵发麻,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爬,周身如坠冰窟。


    第32章 枭心鹤貌


    方岚暗中留意着沈韫珠的神情, 叹了口气,轻轻唤道:


    “妹妹?”


    茶盏落回案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沈韫珠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喉中干涩,仿佛被砂砾磨过:


    “没想到像容贵嫔这样的人, 竟也会泥足深陷。一时有些感慨,让姐姐见笑了。”


    方岚低垂着眼睫, 敏锐地捕捉到了沈韫珠话中的“也”字。再望向沈韫珠时, 目光不由变得复杂起来。


    “罢了罢了, 都怪我,提这些做什么。”


    方岚轻拍沈韫珠的手背, 看似是在安慰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掺入了些许深意:


    “皇上待妹妹是不同的。妹妹同皇上, 自然会一直好好的。”


    沈韫珠垂眸静静听着方岚的话。


    那盈盈笑语,却仿若刀子一般,割得沈韫珠心头隐隐作痛。


    她与裴淮之间, 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他们之间, 怎么可能有将来?


    “时候不早了,妹妹还是快回皇上身边罢。”


    因着裴淮还在重华宫里,方岚试探完沈韫珠,便也不欲再多留。只推说宫中还有事, 先行告辞了。


    沈韫珠起身将方岚送至门口, 而后回身呆呆地坐在殿中,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方岚方才所言。


    沈韫珠沉痛敛眸, 从未曾想过自己竟会如此迟钝。直到徐月吟香消玉殒, 才恍然惊觉她内心承受着怎么样的苦楚。


    玄关处珠帘晃动,青婵端着治内伤的汤药走进来, 低声说:


    “娘娘,该喝药了。”


    沈韫珠蜷在软榻上抬起头,伸手接过药碗。


    “往后若是皇上在重华宫里,便嘱咐膳房先不要熬药了。”


    沈韫珠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汤,一饮而尽,苦得她直蹙眉头。


    “是。”


    青婵点头应下,又道:


    “娘娘,方才张进禄递来口信儿,说秦妃殿里好似有烧过香烛纸钱的痕迹。”


    张进禄便是她们收买的瑞兽苑太监,眼下在毓庆宫中照料昭宁公主养的白兔。


    沈韫珠手捧青花杯盏,正含着水漱去嘴里的苦味儿,闻言不禁顿住。


    沈韫珠微微俯身,将清水吐在了脚踏边的鎏金唾盂里,抬头纳罕道:


    “秦妃在宫里烧纸钱?”


    “是。张进禄瞧见毓庆宫倒出的香灰里头,有还没烧完的金纸。”


    “给他些好处,让他继续盯着。”


    沈韫珠摩挲着青花盏,吩咐道:


    “改日去宫外钱庄支些银票,咱们宫里的金银就莫动了,免得教人察觉。”


    “好,奴婢等会儿便去知会画柳。”


    瞧见沈韫珠抻了抻腰,青婵立马上前半步,从旁扶着沈韫珠站起身。


    沈韫珠脚步虚浮地回到主殿,却见裴淮已经醒了。裴淮慵懒恣意地披着外衣,正坐在炕桌旁翻着书页。


    “怎地去了这么久?”


    裴淮放下书卷,朝沈韫珠招了招手。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低沉,听上去倒是尤为温柔。


    沈韫珠乖乖走上前去,立马被男人圈进怀里拥住。周身被熟悉的龙涎香包裹着,沈韫珠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妾身和方姐姐说了会儿话。”


    沈韫珠放软腰肢,倾靠在裴淮胸膛前。试图从裴淮身上汲取暖意,以驱散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方岚?”裴淮高高扬起剑眉,从鼻腔里哼道:“她怎么又来了?”


    “方姐姐关心妾身的身子,来瞧瞧妾身有何稀奇的?”


    沈韫珠忍不住轻笑出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裴淮的手腕。


    “倒是皇上,总吃方姐姐的醋做什么?”


    裴淮反手攥住作乱的荑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低沉的嗓音里透着笑意:


    “朕的珠珠,自然只能同朕最亲近。”


    沈韫珠脸颊微红,哪能料到裴淮非但没否认吃味,竟然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她。


    沈韫珠抽回指尖,娇嗔道:


    “蛮不讲理。”


    裴淮低笑一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韫珠耳畔,眸中翻涌着浓烈的占有之色。薄唇贴着沈韫珠的后颈一路下滑,眼看要亲到锁骨,沈韫珠连忙扶着裴淮的肩膀轻轻推拒。


    “青天白日的,您可悠着点儿罢。”


    裴淮乜了眼外头的天色,再低头一瞧那双湿乎乎的眼眸,只得悻悻作罢。


    沈韫珠眼珠子一转,想起那日去太后宫中请安的事。忙拿来说与裴淮听,省得他心里总惦记着那些风月绮念。


    “……太后娘娘说,下回请安的时候,让您带着妾身一同过去。”


    裴淮听罢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专心握着柔荑摆弄。长指还偏不安分,非要挤进女子指缝间轻轻磨蹭。


    沈韫珠低头瞧去,登时像被炭火烧灼了似的,蹭的一下撇开了眼。


    沈韫珠眼不见为净,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皇上什么时候有空,陪妾身去一趟长信宫?”


    裴淮沉吟片刻,“母后近来应是要动身去护国寺了。还是等中秋宴过后罢,朕寻个日子接你过去。”


    “好。”沈韫珠温顺地点点头。


    裴淮忽地神色一凝,低声问道:


    “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韫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声:


    “八月初九。”


    裴淮眸光微沉,眼中的旖旎情意缓缓褪去。


    沈韫珠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瞄着裴淮,轻声问道:


    “皇上,这日子怎么了吗?”


    见沈韫珠骤然紧绷,裴淮忙缓和了神色,倾身吻了吻女子额间,以作安抚。


    “没什么。”


    八月初九是永王的忌日,这些日子忙着抓南梁细作,他竟差点儿忘了要去探望秦婉烟母女。


    裴淮抚摸着掌下柔顺的青丝,温声道:


    “朕忽然想起还有些朝政要处理,明儿个再来陪你。”


    沈韫珠自然不信,但也没有拆穿,娇语道:


    “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许耍赖。”


    沈韫珠随着裴淮起身,笑盈盈地抬头望向他,眼中光华流转,灿若明珠。


    裴淮看着沈韫珠灵动的双眸,心中一软,宠溺地捏了捏女子脸颊,挑眉道:


    “朕何时说话不作数过?”


    沈韫珠偏身往后躲,揉着面颊,不满地哼道:


    “皇上快去罢。”


    裴淮无奈轻笑,自个儿穿上外袍,回首道:


    “那朕走了。”


    “妾身恭送皇上。”


    沈韫珠蹲身送驾。略一动作,心口还是窒窒地发疼,只能等着画柳过来搀她。


    沈韫珠扶着画柳借力,慢腾腾地往内殿里挪去。


    不多时,青婵从身后赶上来,凑近禀道:


    “娘娘,圣驾往毓庆宫的方向去了。”


    沈韫珠颔首,琢磨了半晌,又问道:


    “外头那支玉壶春瓶,近来可有异样?”


    “奴婢方才检查过了,瓷瓶的夹层里还是空的。”画柳适时接道。


    沈韫珠轻呵一声,冷冷道:


    “倒还真是个难缠的主儿。”


    随着中秋宴将近,沈韫珠心中的预感也愈发强烈。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应该快要出手了-


    时近黄昏,景安宫里珠窗半掩,静谧黯淡。


    令容华靠坐在床头,怀里拥着个缎面软枕。面色却大不如从前,隐隐透着一抹病态的苍白。


    宜妃杨嘉因靠在炕桌旁,指若青葱,轻执起眼前的紫砂莲瓣茶壶,斟了一杯清茶。


    杨嘉因回身来到榻边,轻巧地从令容华手中抽走软枕,又将茶盏递到她面前。


    望着令容华的眼睛,杨嘉因巧笑嫣然。


    “自打我进屋,便没见你动弹过。坐了这一会子也该是渴了,快吃口茶歇歇罢。”


    “多谢杨姐姐。”


    令容华接过茶盏,扯了扯唇角,“许是那日宴上惊险,我这几日总觉着身子不爽利,腰眼儿也发酸似的。”


    杨嘉因闻言,立马关切地附和道:


    “当日幸亏咱们离得远,若是妹妹被那贼人劫持了,可教皇上如何是好?”


    杨嘉因探出手去,轻抚着令容华明显凸起的小腹,柔声劝道:


    “妹妹这胎怀得辛苦,还是该多卧床静养才是。中秋宴那日人多眼杂,妹妹便不去了罢?”


    令容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落寞。


    令容华知道宜妃说得在理。她又何尝不想安心养胎?只是皇上踏足景安宫的次数寥寥,她实在不愿放弃任何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那日虽说是娴贵嫔离得最近,但令容华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容贵嫔偏要挟持娴贵嫔来威胁皇上,是不是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她和孩子绑在一块儿,在皇上心里也重不过一个娴贵嫔?


    “中秋佳节正是阖宫团圆的日子,我怎好躲着不去?”


    令容华神色黯然,不禁暗恨娴贵嫔怎地如此命大,明明都落入了南梁贼人手里,竟还能好端端地被救下来。


    听得令容华执意要去,杨嘉因面含隐忧地说道:


    “妹妹如今怀着龙裔,身子最是金贵,万事当以孩子为重啊。”


    令容华听了这话,更是犯愁起以后的事来。娴贵嫔年纪轻轻的,又比自己更加得宠。日后若教娴贵嫔也怀上了龙胎,自个儿的孩子能拿什么同她的比?


    “姐姐放心,我都省得。”令容华低头瞧着掌心里的安胎丸,捻开一半儿含进唇间。


    杨嘉因见令容华如此执着,也不好再劝,只得轻叹一声,道:


    “妹妹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盼着妹妹一切安好。”


    令容华搭着宜妃的手,感激道:


    “多谢姐姐关心。”


    “离中秋宴还有五六日呢,说不准到了那时,妹妹便已然大安了。”杨嘉因噙着笑宽慰。


    令容华同样报以一笑,心里隐隐有了期盼。


    杨嘉因从令容华手中接过茶盏,柔声道:


    “妹妹早些安歇,我就不打扰了。”


    “恭送姐姐。”令容华倚靠在床榻边,轻轻颔首。


    杨嘉因转身迈出殿门,驻足在景安宫前的玉阶上,久久未曾离去。


    抬头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金乌,杨嘉因缓缓勾唇,仿佛嗜血恶鬼撕扯下了温情脉脉的人皮,露出一抹诡异瘆人的微笑。


    第33章 高楼望断


    八月十四日酉时, 御花园东南角。


    沈韫珠眯起双眼,按着徐月吟之前教给她的联络法子,从东边第一株桂花盆景开始数起。


    一, 二,三……


    每走一步, 心跳都不由加快一分。


    终于,在垂藻堂外的第十七个花盆前, 沈韫珠停下了脚步。


    “娘娘, 应当就是它了。”


    画柳跟着数了一遍, 确认是这只天蓝釉六足花盆没错儿。


    沈韫珠瞥了眼四下无人,伸指探进花盆下方的缝隙里, 沿着盆底一寸寸摸索过去。


    触碰到一枚细小硬物后,沈韫珠指尖一挑, 迅速将它取了出来。


    只见半寸见方的银箔里,似乎是夹了张传信的字条。


    沈韫珠见状心下稍安,看来渡鸦安插的眼线里, 还有人未曾暴露。


    画柳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喜道:


    “还好还好,至少能有人帮衬着咱们。”


    沈韫珠颔了颔首,将银箔捏在手里,触手一片冰凉, 仿佛是块寒冰贴着她温热的掌心。


    既是借着做团圆饼的由头出来, 总得带些东西回去掩人耳目。


    沈韫珠略一琢磨, 抬手折下了眼前的银桂花枝, 轻松地说道:


    “咱们摘些银桂再回罢。”


    画柳同沈韫珠想到了一处, 旋即笑道:


    “正巧尚食局送来不少桃仁和松子仁,回头奴婢便把它们碾成细末子, 拿来给娘娘掺进糖桂花里。米粉还要细细地蒸起酥来,到时在清甜的绿豆桂花泥外头,裹上层松薄酥脆的饼皮子,那才教人垂涎三尺呢……”


    沈韫珠眉梢间染上笑意,刚要点头附和。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搅和了沈韫珠的好兴致。


    “本宫还当是谁这么放肆,原来是娴贵嫔。”


    沈韫珠笑意顿住,脸色当即冷了下来。


    沈韫珠回身一看,果见淑妃扶着宫女的手,慢条斯理地往她这边走过来。


    “见过淑妃娘娘。”沈韫珠欠了欠身子。


    淑妃垂眸扫了沈韫珠一眼,瞥见藤篮里的银桂,登时冷笑一声,朝沈韫珠发难道:


    “谁准你摘宫里的桂花了?”


    沈韫珠不慌不忙地直起身,不答反问道:


    “娘娘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知宫里哪条规矩说了,不许妾身摘花?”


    “明儿个可就是中秋宴了,这满庭院的银桂都教你摘去,你还让皇上和本宫赏什么?”


    沈韫珠撇了撇唇角,心道此番奉旨操持中秋宴,怕是又教淑妃得意起来了。


    “回娘娘的话,妾身见这银桂开得正好,便想着摘些回去做团圆饼。本也用不了多少,断不会耽搁您明日赏花。”


    沈韫珠有恃无恐地瞧向淑妃,顺口胡诌道:


    “何况皇上说过最喜欢妾身的手艺,想来是不会怪罪妾身的,娘娘无需多虑。”


    哪知不远处的婆娑树影后,蓦然晃过一抹玄袍身影。男人握拳抵唇,无声地笑了笑。


    淑妃自然不知皇上同沈韫珠说过什么,闻言果然当真,满眼嫉恨地瞪着沈韫珠道:


    “本宫可告诉你,你也用不着得意。等令容华的孩子生下来,看你还能笑到几时!”


    “妾身笑不笑的倒不打紧,”沈韫珠轻挑柳眉,反唇相讥道:


    “只是淑妃娘娘伺候皇上多年,这肚子怎地始终没个动静?您自个儿心里着急,也不该拿妾身作筏子啊。”


    “你!”


    淑妃气结,厉声喝道:


    “区区一个贵嫔,仗着有几分得宠便敢同本宫呛声?”


    沈韫珠轻笑一声,散漫地应道:


    “贵妃也好,贵嫔也罢,说到底都是皇上的妃妾,谁又比谁尊贵?等娘娘真坐上后位了,再拿这话来教训妾身也不迟,到时妾身必定头一个去给您磕头敬茶。”


    这话听着轻飘飘的,却是往淑妃心窝子上戳。淑妃明明离后位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是走了三四年也没走到。


    “画柳,咱们走。”


    沈韫珠不甚在意地挑唇轻笑,转身踏上另外一条石子路。


    刚带着画柳绕过一处山石,沈韫珠竟意外撞见了姜德兴。


    姜德兴朝沈韫珠嘿嘿一乐,弓着腰道:


    “贵嫔娘娘金安。”


    说罢,姜德兴侧身一闪。只见石桌旁坐着的,赫然是玄袍银冠的皇帝。


    沈韫珠心里咯噔一跳,知道方才那番话多半是被裴淮听去了,二话不说就行了个大礼:


    “妾身参见皇上。”


    裴淮挥了挥手,姜德兴立马带着所有宫人退到十丈开外。


    “近前来。”裴淮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韫珠踌躇着要不要起身,一时间竟没有动作。


    见沈韫珠跪着不动,裴淮摩挲着扇骨,哂道:


    “在朕面前倒是乖觉。”


    沈韫珠心思转了几个来回,立马俯身告罪,“妾知错。”


    “嗯。”裴淮忍着笑,故意声线冷淡地问道,“然后呢?”


    “妾身不该编排皇上。”沈韫珠立马答道。


    裴淮淡淡道:“你手艺的确不错,倒也算不上编排。”


    居然没答对?


    沈韫珠错愕了一下,犹豫地道:


    “妾身……不该妄议后位?”


    裴淮没有接话,只静静地打量着沈韫珠。若说初入宫时的沈韫珠还略显青涩,那么此刻的她已然是美得肆意又耀眼,任谁瞧了都会赞一句天姿国色。


    裴淮忽而想起前两日岐地进贡的几匹大红罗缎,拿来给沈韫珠裁衣裳想必再合适不过。


    裴淮起身走近,用折扇挑起了沈韫珠的下巴,教她仰面对上自己的视线。


    “自己说,该怎么罚?”


    沈韫珠实在觉得难为情,却不敢不答:


    “应当掌嘴。”


    说到掌嘴的时候,连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抖,端的是要哄裴淮心软。


    裴淮竟然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挪开了折扇。


    沈韫珠落寞地垂下眸子,心里直泛酸。


    “也成。”裴淮将折扇搁回桌上,随口道,“二十,动手罢。”


    他认真的?


    沈韫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见裴淮正噙笑望着她。


    裴淮是不是真心在笑,沈韫珠还是瞧得出的。心思稍一转弯便反应过来,这人是闲得慌了又要逗她。


    沈韫珠周身松懈下来,媚眼横波地嗔怪道:


    “您倒是扶妾身起来啊。”


    “不扶就不起?”


    裴淮几乎立刻便去弯腰抱人,嘴里却还要嫌弃道:


    “娇贵得要命。”


    不乐意听的全当耳旁风,沈韫珠状似无意地问道:


    “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裴淮大晚上的来御花园转悠,莫非是察觉什么了?


    “来寻你啊,”裴淮扬眉道,“省得你天天往翠微宫跑。”


    嘶——


    沈韫珠闭了闭眼,不想理会这个没完没了的男人。


    真是头疼-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沈韫珠提着晴山色撒花宫裙,越过丛丛金桂,朝着矗立在水边的望月楼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韫珠回眸看去,只见画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娘娘——”


    沈韫珠忙回身迎了过去,拉着画柳躲到隐蔽处,低声问道:


    “怎么了?”


    画柳从袖中掏出一方叠起的锦帕,递到沈韫珠面前,满脸焦急地说道:


    “娘娘,咱们那支鸳鸯纹玉壶春瓶里面,忽然多了这个。”


    沈韫珠展开锦帕,只见里面包着些色白细腻的粉末。沈韫珠用指尖捻起一点,眉心顿时紧蹙。


    “是铅粉。”沈韫珠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此物重而下降,可用于堕胎。”


    那人果然要趁着中秋宴动手。


    沈韫珠眸色渐深,吩咐画柳道:


    “你回去将那些铅粉都处理干净,但瓷瓶仍要留着。”


    “是。”


    画柳有了主心骨,很快冷静下来,匆匆领命而去。


    思及赴宴时一向都不紧不慢的裴淮,沈韫珠抿了抿唇,对青婵说道:


    “青婵,你现在就去御前,速将皇上请来。”


    青婵忧道:“娘娘,留您一个人在这儿,恐怕会有危险。”


    “等会方容华过来,我再同她一起上去,不会有事的。”沈韫珠安慰道。


    见沈韫珠如此说,青婵才略放下心来,快步朝紫宸宫赶去。


    瞧着眼前光摇月碎的水面,沈韫珠独自站在望月楼下,心中暗自思忖。


    “娴妹妹怎地不上去?可是身子不适?”


    宜妃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关切。


    沈韫珠敛去思量,福身笑道:


    “参见宜妃娘娘。”


    “此处风光旖旎,妾身贪看了会儿,这才耽搁了。”


    杨嘉因掩唇轻笑,“登临望月楼上凭栏远眺,又是另一番好景致,娴妹妹何不早些上去瞧瞧?”


    沈韫珠敷衍地应和了几句,不由自主地望向宜妃的眼睛。


    不知为何,沈韫珠陡然想起了杨太傅。也许是他们父女俩的目光,都令沈韫珠觉得不太舒服。


    好在此时,方岚终于露面。


    沈韫珠欠身送走了宜妃,便与方岚并肩登上望月楼。


    就当二人踏上最后一级朱阶时,望月楼中异变突生。


    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只见一群马蜂不知从何处涌来,飞扑向簪花佩兰的众人。


    “啊!”


    “来人啊!”


    宫妃们惊慌失措,纷纷躲避,殊不知这一动反而更加危险。


    沈韫珠下意识地转头去寻令容华,只见令容华一袭姚黄锦裙,引得成群的马蜂向她汹涌扑去。


    令容华吓得花容失色,护着小腹惊叫后退。


    “小心!”


    沈韫珠来不及深想,眼疾手快地拉住令容华。


    而令容华却仿佛受惊过度,脚下一个趔趄,拉着沈韫珠一起往后栽仰。


    沈韫珠本就有伤在身,一时没稳住身形,竟被令容华牵带着拽倒。


    后背撞上冰凉的玉栏,甚至都没等沈韫珠品出疼劲儿,耳边骤然响起一道脆裂声。


    栏杆断了!


    沈韫珠心中大骇,半截身体失控地落出勾阑外,已然无法自救,只得拼尽全力将身前的令容华往楼里推。


    “妹妹!”


    方岚惊呼一声,想要伸手去拉沈韫珠,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沈韫珠直直坠下了望月楼。


    第34章 情有独钟


    裴淮方才同杨太傅饮了几杯薄酒, 此刻半倚在龙凤纹饰的软枕上。右手支着额头,抵在太阳穴上的指节处传来微醉后的温热感。


    步辇还未靠近望月楼,便听得一片惊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乍起。


    裴淮心中一凛, 微闭着的眼眸立时睁开,目光透过龙纹绣边的锦帷望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淡蓝色的衣角, 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青婵一眼认出了沈韫珠赴宴时穿的衣裙, 不由惊骇地禀道:


    “皇上!是主子, 主子落水了!”


    姜德兴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忙一挥拂尘命宫人落辇。


    裴淮心头狠狠一跳,几乎想也不想便飞身跃下步辇。三下五除二地扯下外袍, 看样子是直直朝着望月楼下的湖泊而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


    姜德兴瞧见裴淮的动作,登时大惊失色, 连忙抬手去拦。


    可裴淮救人心切,哪里是姜德兴能拦得住的。


    只见裴淮一把挥开姜德兴,怒吼道:


    “滚!”


    姜德兴踉跄着退后, 被裴淮阴鸷的眼神吓得狠狠一哆嗦。姜德兴伺候裴淮近十载, 都很少见裴淮如此滔天震怒。


    眼睁睁地见着皇帝纵身跳入水中,岸边的宫人们顿时乱作一团。姜德兴惨白着脸,尖声招呼着御前侍卫下去护驾。


    “快,快救人!”


    “快传御医!”


    “……”


    裴淮一头扎进水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他包围。


    身上的寒冷尚能忍受, 裴淮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 几乎快要窒息。他的珠珠那样娇贵柔弱, 掉进这样深冷的水里, 该是绝望难过极了。


    裴淮奋力拨开荡漾的湖水,借着月光搜寻女子的身影。心急如焚, 目眦欲裂。


    珠珠,你究竟在哪里?


    湖水汹涌……


    铺天盖地的冷……


    沈韫珠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脚腕上却蓦然一紧,怎么也挣脱不开。


    柔软的水草随波搅动飞舞,似乎要将她拖入湖底。


    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窒息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恍恍惚惚间,沈韫珠脑海中竟还盘旋起一个念头来:


    要是再往湖里扔些水蛇,任他大罗金仙在世,也保准儿教掉进来的人有去无回。


    就当沈韫珠快要失去意识之际,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从冰冷的深渊中往外拉。


    环在腰上的力道很重,是水蟒吗?


    居然还是热乎的……


    沈韫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清了满脸焦急之色的裴淮。


    沈韫珠想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里火辣辣的疼。


    “乖,吐出来——”


    裴淮心疼地将沈韫珠搂进怀里,替她拍着后背,反复抚慰道:


    “没事了,朕在这里,别怕。”


    秋夜里寒意彻骨,沈韫珠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冻得凝固了。


    沈韫珠身上裹着玄色披风,无力地倚靠在裴淮胸膛前。她忽然忆起,这已经是裴淮第二次救她了。


    第一次,是在屏澜山庄,裴淮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窗外的冷箭,而这一次,是在望月楼下,他又一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沈韫珠疲惫地阖上双眸,不知该如何面对裴淮。面对这个她曾经恨之入骨,如今却又一次救她于危难的男人。


    此刻的望月楼上,方岚遥遥望见沈韫珠获救,总算顾得上喘息片刻。松缓下紧绷的心弦后,方岚这才察觉到有股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孔。


    方岚慌忙回过身,一滩猩红血水猛然撞入眼帘-


    重华宫中,宫女们端着银盆布巾进进出出。


    沈韫珠方才换下了湿透的裙衫,倦怠地蜷缩在卧榻里,面色仍透着青白。


    裴淮掀开花帐,不耐烦地催促道:


    “齐琅怎么还没到?”


    “奴才派人去请了,齐大人马上就到。”


    姜德兴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道:


    “皇上,景安宫那边儿怕是也……”


    “皇上。”


    沈韫珠虚弱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见。


    裴淮闻言也顾不上什么景安宫,忙回身握住沈韫珠的手,沉声回应道:


    “朕在。”


    “您去看看令容华罢,妾……妾没事了……”


    沈韫珠嘴上说着,身子却还在轻轻打颤,看上去毫无信服力。


    裴淮心中一痛,俯身虚环住沈韫珠纤细的腰肢,隐忍克制的动作里,仿佛含着无限疼惜。


    “今夜朕哪儿也不去,就只守着你。”


    或许人在生病之后便会格外多愁善感些。温柔坚定的话语落入耳中,沈韫珠忽觉眼眶酸得厉害,忍不住侧过头去,悄悄把泪珠蹭在枕上。


    外头的宫女打起门帘,只见齐御医行色匆匆地赶来。请过安后,齐御医连忙跪在榻边为沈韫珠诊脉。


    沈韫珠默默垂下眼睫,心道意外落水虽令她吃了些苦头,但能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养一阵子伤,也算是福祸相抵了。


    半晌,齐御医收回丝帕和脉枕,拱手回禀道:


    “回皇上,娘娘落水受寒,旧疾复发,今夜恐怕会高热不退。”


    裴淮对此早有预料,闻言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命道:


    “取最好的药材来治,不论如何,朕只要娴贵嫔平安无事。”


    齐御医连忙应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听闻娴贵嫔是皇上亲自下水救回来的,齐御医赶忙也给裴淮请了个平安脉。


    “皇上龙体康健,此番应无大碍,只需饮些姜汤驱驱寒气便是。”


    听到齐御医这样说,姜德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连忙差人去外头看看姜汤熬好没有。


    “还有皇上——”


    见裴淮又要回身去抱着沈韫珠,齐琅只得硬着头皮主动回禀道:


    “令容华的龙胎没能保住。”


    裴淮停顿半刻,应了句“知道了”,便要挥齐琅下去开方子。


    齐琅见状,赶忙将该禀的话禀完:


    “皇上容禀,令容华的胎象素来稳固,本不至于受惊小产。臣等排查了景安宫内一应吃食器物,结果在令容华的安胎丸里发现了有毒的铅粉。令容华服用数日,这才使得胎气大动。”


    裴淮眉头一皱,终于舍得分了些心思过来,冷声道:


    “哪来的铅粉?”


    沈韫珠柔顺地缩在裴淮怀里,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却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哪来的铅粉?马上就能知道了。


    沈韫珠缓缓掀开眼帘,数着心跳,静候对方踩入陷阱。


    在骤然来临的静默中,宫女紫雁端着姜汤从门外走进。路过高几旁时,紫雁状似不经意地碰倒了上面的鸳鸯纹玉壶春瓶。


    “咣!”


    玉壶春瓶砸在地上,应声而碎,瓷片四溅。


    满地碎瓷——


    却也只有碎瓷。


    紫雁瑟缩着伏跪在地,见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预想中的事情竟然并未发生。


    怎么会只有瓷片?她放进去的铅粉呢?!


    如此大的动静实在惹人注目。裴淮皱眉朝那边望去,正要训斥,却听沈韫珠轻声开口:


    “青婵,带她下去。”


    紫雁闻声猛地抬头,只见病容憔悴的美人儿窝在皇帝怀中,眼眸里满是冰冷嘲弄睇着她。


    紫雁浑身一颤,手心里登时冷汗涔涔。娴贵嫔居然早就有所察觉,却故作不知,只等着她自己露出马脚。


    紫雁被青婵捂着嘴拖走时,还在惊恐哀求地望着沈韫珠。


    沈韫珠却丝毫不为所动,重新蜷靠回男人怀里,抵抗着体内阵阵袭来的恶寒。


    既是重华宫的宫女,裴淮便也没有插手,只交给沈韫珠去处置。


    待众人退下,裴淮伸手探了探沈韫珠额间,发觉她身上果然热了起来。


    裴淮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气急,偏这祖宗还打不得骂不得的,只能恨恨地说了她两句:


    “你非要救令容华做什么?连自个儿的身子都不顾了?”


    如实讲当然是为了博得裴淮的信任,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


    沈韫珠挤出滴泪珠子来,委屈地抬眼,假装怨道:


    “谁让她怀着您的孩儿呢。”


    “朕是不是还得夸你贤良大度?”


    裴淮见沈韫珠落泪,自是不落忍再说她什么。只得轻叹一声,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缓缓道:


    “往后再不会了。”


    再不会什么,裴淮没说清楚,沈韫珠也只作糊涂。


    毕竟沈韫珠还没想好,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帝王真心太过沉重,于她而言,实为负担。


    “您当真不去景安宫瞧瞧?”沈韫珠垂眸问道。


    裴淮未曾言语,只是静静地埋首在沈韫珠颈侧。沈韫珠听着耳畔男人的心跳声,心中已是了然。


    沈韫珠缓缓抬起玉指,回抱住裴淮。


    指尖轻柔触及裴淮紧绷的脊背,沈韫珠温声道:


    “妾身没觉着多难受,皇上不必忧心。”


    回想起方才在水下惊心动魄的一幕,裴淮忽然体会到了何为后怕。


    当裴淮寻到沈韫珠的时候,沈韫珠已然无力地闭上眸子,乌丝漂浮在水面,如水藻般四散开来。


    想他平生征战沙场,主宰朝纲,面对着种种明枪暗箭,又何曾惧怕过?但在得知女子落水的那一刻,裴淮当真是心乱如麻,他竟然害怕会就此失去沈韫珠。


    过了许久,裴淮才终于回应起沈韫珠上一句话来,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少装傻,你分明知道朕的意思。”


    裴淮眼眸猩红,明显是咬着牙忍了又忍。不敢跟沈韫珠说太重的话,却也受不了她一再逃避。


    身心俱疲之下,沈韫珠实在想不出尽善尽美的话儿来讨巧卖乖。又抵不住困意袭来,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沈韫珠仿佛觉得脖颈间一凉,似轻吻,又似泪滴。


    第35章 西子捧心


    初秋清晨, 天色蒙蒙亮。如纱似幔的晨雾笼罩着连绵宫室,拂过花枝上残留的露水。


    裴淮不放心地摸了摸沈韫珠额头,触手一片湿乎乎的温热, 但好歹不似昨夜那般滚烫。


    裴淮坐在榻边,垂眸凝视着沈韫珠的睡颜。只见女子长睫如鸦羽般轻轻垂拢着, 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面容透出几分病恹恹的娇弱,分外惹人怜惜。


    裴淮的目光在沈韫珠的脸上流连许久, 忍不住抬起指腹轻轻摩挲。


    姜德兴躬身站在一旁, 见皇上明显是想继续守着娴贵嫔, 不由悄声问道:


    “皇上,您今儿还去早朝吗?”


    “去。”


    裴淮暗叹一声, 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替沈韫珠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殿门缓缓合上, 隔绝了秋日清晨的些微寒意。


    见青婵端着温水走近,裴淮压低声音嘱咐道:


    “吩咐膳房预备些清粥,熬好了就搁在炉子上温着。等你们娘娘醒了, 伺候她用些。”


    “奴婢省得。”青婵忙屈膝应下。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韫珠倏然睁开了双眼。


    正巧有画柳在旁打起帘子,青婵顺当地端着银盆走入内殿。一进门便瞧见沈韫珠侧伏在榻上,那双桃花眸里清澈明亮,哪里还有半分倦意。


    “娘娘, 您醒了?”


    “嗯。”沈韫珠心慵意懒地应了一声, 拥着锦被慢慢坐起身来。


    青婵在温水里投了帕子, 一边替沈韫珠抹去颈间黏腻的冷汗, 一边问道:


    “奴婢去叫齐御医过来?”


    “等会儿罢, 先不急。”


    沈韫珠接过画柳递来的热茶,低声问道:


    “紫雁那边, 可有查出什么?”


    青婵矮身坐在脚踏边,回禀道:


    “回娘娘的话,紫雁自个儿不愿供出背后之人,但曾有人瞧见她出入宜妃宫里。奴婢猜测,紫雁应是得了宜妃的授意行事。”


    “宜妃?”


    沈韫珠低声念叨了一遍,好似瞬间醍醐灌顶。


    令容华虽是有孕三月时才令宫中众人知晓,但却极有可能提前告知了交好的宜妃。


    怪不得那人能从赏花宴便开始布局,暗中调换她的玉壶春瓶,只等着昨日将铅粉一事嫁祸在她身上。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沈韫珠不禁想起前日从御花园带回的那张字条,便追问道:


    “宜妃不能遇喜的事儿,可也打听清楚了?”


    “是。”青婵点点头,道:“奴婢去问了服侍东宫的老人。据她们说,当年宜妃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身孕,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小产了。自打那回过后,宜妃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难道宜妃是因为自己不能有孕,所以也见不得别人遇喜?”画柳不禁揣测道。


    画柳越想越觉得心惊,如若当真如此,那这宜妃可真是个疯子。


    沈韫珠却不置可否,疲乏地靠回软枕上,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理出个头绪来。


    “昨儿个奴婢去请皇上的时候,杨太傅正在紫宸宫里。”青婵忽然说道。


    见沈韫珠赫然抬眼看过来,青婵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杨太傅是在里面与皇上对酌,还不许旁人进去打搅。奴婢只得说娘娘有要紧事求见,这才请动了皇上。”


    此话一出,画柳也听出了不对劲儿来,立马哼道: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早不饮晚不饮的,偏赶在中秋宴前。依奴婢看,杨太傅分明是和宜妃串通一气,故意想要拖住皇上。”


    若裴淮来得再晚些,沈韫珠此刻还能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倒真不好说了。


    沈韫珠打了个哆嗦,觉得身上仿佛又在阵阵发冷,焐着汤婆子叹道:


    “就算宜妃疯了,杨庚可没疯。他既能教出裴淮这样的皇帝,又怎么可能陪宜妃在后宫瞎折腾?杨家人的心思,恐怕没那么简单。”


    画柳见沈韫珠轻轻打颤,怕她等会儿又要昏睡过去,连忙道:


    “米粥还在膳房里煨着呢,奴婢去给您端来。”


    沈韫珠点点头,缩回被子里唧唧咕咕道:


    “要甜的,记得多放些糖。”


    青婵不由莞尔,上前替沈韫珠拢起青丝,轻声问道:


    “关于宜妃的事,娘娘要告诉皇上吗?”


    许是在病中,沈韫珠自觉头脑迟钝了许多,想了半天才闷声道:


    “先不必。”


    青婵又道:“昨儿个您歇下后,皇上下旨将淑妃降为了昭仪。余下的还没发落,许是要等今儿个早朝后再做定夺。”


    沈韫珠初闻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令容华小产,总得有人背这口黑锅。淑妃没本事防住宜妃,吃挂落倒也不算多冤枉。


    青婵怕沈韫珠没反应过来,于是提醒道:


    “淑妃降位,太后又在护国寺。您若不揭发宜妃,怕是要让宜妃独揽六宫大权了。”


    “只瞧皇上放不放心罢。”


    沈韫珠却并不怎么担忧,心底莫名觉得裴淮不会将后宫交予宜妃管着。


    “他若不放心,总还有方岚在。升方岚的位份来制衡宜妃,便是个最轻省的法子。”


    画柳端着承盘进来,正巧听见这话,不由疑道:


    “方容华生辰那日刚晋了位份,眼下还能再往上升?”


    沈韫珠捏着粉彩羹匙,轻轻搅动了下碗中莹白的米粥,垂眸笑道:


    “傻姑娘,人家可是姓方。同我们这些人一起参加采选,只是不欲太张扬罢了。不然她当初直接走礼聘的路子入宫,如今怕是早就成副后了。”


    画柳轻“啊”了一声,不禁嗫嚅道:“那还真是……还好方容华同娘娘您交好,咱们倒也不用担心什么。”


    沈韫珠用罢甜粥,便又蜷缩回榻上。身上虽畏寒似的,内里却又燥得慌,沈韫珠便悄悄将手伸到被子外晾着,不知不觉地迷糊了过去。


    睡梦间,沈韫珠只觉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腕,轻轻塞回了被子里。


    那只手带着薄茧,掌心温热干燥,像冬日暖炉般熨帖。


    沈韫珠陡然惊醒,只见裴淮俯身在榻边,正抬手覆上她额前。


    裴淮尚未换下衮服冕旒,玄色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见沈韫珠醒了,裴淮下意识地垂眸朝她看去。


    对上裴淮的视线后,沈韫珠脸颊蓦然一烫。只觉男人那双深邃凤眸,竟比玉石旒珠还更光华璀璨些。


    裴淮应是刚下朝,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来重华宫见沈韫珠。


    “皇上。”


    沈韫珠呐呐轻唤,搭在衮袍边儿的手指,在玄色衣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刚一动作,腕子立马被男人攥住,沈韫珠见状不由得害臊,又悄悄把手塞进被子里藏了起来。


    裴淮不禁勾唇,爱怜地吻了吻女子额心,“朕先去更衣,等会儿便回来。”


    “嗯。”沈韫珠垂着羽睫,轻声应道。


    明明裴淮只是轻吻了她额心,沈韫珠却觉得双颊又要烧起来了,大约是裴淮的动作实在是太温柔、太珍重。


    不多时,裴淮便换了身常服回来,终于方便同沈韫珠亲近亲近。


    裴淮坐在榻边,大掌伸进锦被里揽过沈韫珠的腰肢,低声问:


    “还难受吗?”


    “还成。”


    沈韫珠哼哼唧唧地一头撞进裴淮怀里,像只撒娇的猫儿,翻出肚皮来要裴淮摸摸她。


    裴淮伸手紫檀木方几上取来药碗,指背贴在碗壁试了试温度。这才舀了一勺药汤,轻轻递至沈韫珠唇边,哄道:


    “已经晾好了,不烫。”


    其实沈韫珠从不让人喂她喝药,因为她觉得一勺一勺地喂苦药也太折磨人了,所以从来都是憋着气一口闷下去。


    沈韫珠有些犹豫,但总不好让裴淮一直举着,便领情地张口含了一勺药汤。


    “喝完药先别躺下。”裴淮见沈韫珠咽下去,又递了一勺,“还能坐住吗?累就告诉朕,让你靠一会儿。”


    听见裴淮柔声地哄着,沈韫珠只觉一阵恍惚,似乎回到了她七岁之前,娘亲还在世时的温馨时光。


    下一刻,裴淮看着滴落在手背上的水珠,不由得愣住了。


    “哭什么?”


    裴淮将碗搁在一旁,轻轻抬起了沈韫珠的脸,果然看见那双泛红的眸子里水光潋滟。


    沈韫珠有些慌张地移开了眼,“妾失仪了,皇上恕罪。”


    “告诉朕,怎么了?”裴淮捉住沈韫珠游离的目光,再次问道。


    他不过离开了一早上,谁给这女子委屈受了不成?


    沈韫珠抿了抿唇,吞吞吐吐地掩饰道:


    “药太苦了。”


    说罢,沈韫珠从案几边捧起药碗,匆匆一饮而尽。


    没成想居然不用自个儿喂,裴淮接过药碗,又适时将蜜饯递到沈韫珠唇边,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沈韫珠嘴里还苦着,分不出心思同裴淮客套,便就着他的手便吃了两颗。之后裴淮还要再喂,沈韫珠却摇头拒绝了。


    裴淮见状有些疑惑,“你从前不是爱吃这个的吗?”


    说着,裴淮自己也尝了一颗。只是他素来不甚吃这些东西,除了甜味儿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


    眼看着裴淮皱了皱眉,沈韫珠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道:


    “蜜饯儿很好,只是妾身方才喝过不少甜粥,此时吃不下了。”


    裴淮松了口气,扶着沈韫珠的肩轻轻将她拥进怀中,嗓音低醇地道:


    “今晨没能陪着你,是朕不好。”


    昨日事发突然,裴淮没来得及料理完前朝的事,今儿个只得撇下沈韫珠去上朝。


    “怎么会?”沈韫珠愣了一下,颇有些啼笑皆非,“您若因为妾身病了便罢朝,御史台不得指着妾身的鼻子骂妖妃了?”


    “珠珠。”裴淮蓦然开口轻唤。


    听出裴淮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沈韫珠懵懂地应了一声,“嗯?”


    心念既起,裴淮也没多犹豫,张口说道:


    “朕给你封妃罢。”


    第36章 同舟共济


    “封妃?”


    沈韫珠美眸圆睁, 惊诧地重复了一遍。


    裴淮见沈韫珠神色有异,不由放柔了声音:


    “怎么,珠珠不愿意?”


    沈韫珠手指无意识地攥着锦被, 怔怔地道:


    “妾身入宫不过才半年的光景,又不如方姐姐那般家世显赫, 怎好……”


    裴淮自然知道沈韫珠在顾虑什么,柔声宽慰道:


    “朕的后宫, 自然是由朕说了算, 不会教旁人说三道四的。”


    “莫非珠珠还信不过朕吗?”


    沈韫珠轻轻摇头, 软语道:


    “妾身并无此意,只是……”


    沈韫珠顿了顿, 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淮见状,也不催促, 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只是妾身如今身子抱恙,实在难堪重任。妾身以为,还是方姐姐更合适些。”


    沈韫珠掩唇轻咳了一声, 端的是楚楚动人, 装得跟美人灯儿似的。


    说她精明也好,躲懒也罢,反正沈韫珠是不想在此时接过这个烂摊子。毕竟她还得攒足心力对付宜妃杨嘉因,掌宫的麻烦事儿自然是能推则推。


    裴淮静静地望着沈韫珠, 也不拆穿她, 只无奈轻笑道:


    “朕不是要使唤你的意思, 你就不能想朕点儿好?”


    沈韫珠一时语塞, 眨巴着眼睛, 满脸无辜。


    裴淮捏了捏女子鼻尖,叹道:“朕只是想对你更好些罢了。”


    “皇上已然待妾身很好了。”沈韫珠立马裹着锦被凑过去, 小声撒娇,“更何况,妾身也不想那么惹眼。”


    见裴淮沉默了好一会儿,沈韫珠便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裴淮瞥了眼自个儿的衣袖,又看向沈韫珠的眼睛,终于还是点头应允。


    半晌,裴淮却又转而问起:


    “除却方容华之外,你同梁婕妤关系也不错?”


    沈韫珠轻“嗯”了一声,“梁姐姐待妾身很亲近。”


    话甫一出口,沈韫珠忽然间想起上次吃酒的惨痛教训,不由警惕地疑道:


    “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后来同梁婕妤熟络之后,沈韫珠渐渐摸清了梁婕妤的脾气秉性。


    这才总算想明白,原来当时自从她供出是和梁婕妤在一处,裴淮就知道她们没做什么规矩事儿。那日之事,完全是她不打自招了。


    裴淮淡淡一笑,手掌轻抚着沈韫珠后背,解释道:


    “过几日晋位会捎上她一起,就当是朕替你做个人情。”


    “既然珠珠喜欢细水长流,那朕陪你慢慢来便是。”


    裴淮垂眸看向沈韫珠眼中,语气郑重。爱怜之情涨满心口,似乎都快溢出来。


    “你就只管安心养病。朕会为你把前路铺好,只等你愿意走向朕。”


    见沈韫珠眸光微闪,似有触动,裴淮牵起唇角,徐徐补充道:


    “但珠珠也别让朕等太久了。”


    无心之语落在有心之人耳中,听上去便格外意味深长些。


    沈韫珠心虚地垂下眼帘,嘴里却是笑晏晏地应承下来:


    “妾知道了。”


    “皇上,”沈韫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声开口道,“妾身还有一事。”


    “珠珠想说什么?”


    裴淮云淡风轻地问道,仿佛是察觉到了沈韫珠的踌躇,不想令她太有压力。


    沈韫珠权衡半晌,终究还是听凭心意地说道:


    “妾身以为,中秋宴上的事,并非意外。”


    裴淮剑眉微挑,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沈韫珠咬了咬唇,没有说出实情,只是若有似无地提醒道:


    “那日宜妃娘娘同妾身说了些话儿,妾身如今想来,总觉着她好像提前知道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的,听着像是捕风捉影,变着法儿告状似的。思及裴淮在正事上素来是个苛细严谨的性子,沈韫珠心中不禁浮出些隐忧。


    裴淮伸手将沈韫珠揽入怀中,低声道:


    “你放心,朕心中有数。”


    沈韫珠见裴淮并未否认,心下微松,明白裴淮定是也怀疑到宜妃身上了。


    裴淮抚摸着女子披散在身后的柔顺青丝,幽幽说道:


    “杨家的确有些不太对劲。”


    沈韫珠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讶。


    “皇上何出此言?”


    裴淮眸光深邃,缓缓说道:


    “杨太傅这些年暗中培植了不少势力,朕早就有所察觉。”


    沈韫珠心中一凛,没想到裴淮对此了如指掌,竟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裴淮如此容忍杨家,那这宜妃,岂非一时半会儿还动不得?


    沈韫珠眉心微蹙,倒有些犯了难,不禁悄悄觑了裴淮一眼。若她拂逆了裴淮的心意,裴淮还会是如今这般温和态度吗?


    裴淮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眉峰微微上挑,好笑地问道:


    “珠珠这副模样儿……是又在编排朕什么?”


    沈韫珠眼眸一眨,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皇上偏袒宜妃娘娘。”


    裴淮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忍着笑哄人,“朕只是想更有把握些,并非想纵容他们放肆,珠珠不必吃味。”


    沈韫珠面上一热,却也没法儿解释,只能任由裴淮促狭地打趣她。


    “珠珠,”裴淮敛起笑意轻唤一声,握着女子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朕永远都是偏向你的。”


    沈韫珠抬起头,对上裴淮深邃的眸子,感受着指尖下传来坚定有力的跳动,一颗心仿佛也跟着沉静下来。


    刹那间,沈韫珠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与裴淮虽非同舟之人,但于杨家一事上,或许未尝不能共济?-


    见宫女引着杨夫人从外头进来,宜妃面上立刻漾起温柔恬淡的笑意。


    杨夫人身着深紫色绣花褙子,行礼道:


    “妾身拜见娘娘。”


    “母亲不必多礼。”


    宜妃上前亲手扶着杨夫人坐下,问道:


    “母亲怎么进宫来了?”


    杨夫人拍了拍宜妃的手,慈爱地笑道:


    “昨儿个是中秋佳节,你父亲特地去皇上跟前求了恩典,允妾身今日午后进宫来探望娘娘。”


    听杨夫人提起父亲,杨嘉因垂下眼,猜到母亲此番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探望她这般简单。


    杨嘉因抬手挥退殿内伺候的宫人,亲手为杨夫人斟了杯茶。


    “母亲过来,可是父亲有什么吩咐?”


    杨嘉因倚坐在黄花梨木雕花案几旁,将笼中的白兔抱在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神情平淡地问道。


    杨夫人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你要对付娴贵嫔的事,我和你父亲都不赞成。毕竟她与咱们所谋之事无甚干系,贸然出手还容易引起皇帝的怀疑。”


    听出母亲话里隐隐的责怪,杨嘉因眉眼间闪过一丝冷厉,语气森然地说道:


    “我当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这些年他们一直所图,便是杀尽所有流着裴氏血脉之人,将大周皇族斩草除根。


    杨嘉因平复了下心绪,继续道:


    “可那娴贵嫔太过聪明,皇上又对她格外上心。若不尽早除去,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妨碍咱们的大计。”


    杨夫人不禁皱了皱眉,有些质疑地问道:


    “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官家小姐,当真能有如此深的心计?”


    杨嘉因抚摸白兔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阴冷得可怕,将这两回宴上的事尽数与杨夫人道来。


    杨夫人听完,脸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那她岂非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就算她有所察觉又如何?”


    宜妃冷笑一声,不在意地哂道:


    “她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便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料她也不敢拿到皇上面前说嘴。”


    杨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你做事还是要谨慎些才好,切莫引火烧身。”


    杨嘉因心里怄得厉害,却也只得勉强笑道:


    “母亲说的是。”


    杨夫人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杨嘉因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当初你若能生下个皇子,我们只需扶持他登基,便可轻易占取裴氏江山,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杨嘉因闻言,原本温柔娴静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怨毒和恨意。


    杨夫人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殿内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杨嘉因用力收紧十指,白兔在她怀中疼痛不安地挣扭着,似乎想要逃离她的掌控。


    杨嘉因面容微微扭曲,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而疯狂,“若非姚千芷那个贱人,我又怎会再不能生养!”


    杨夫人见状,连忙握住杨嘉因的手,轻声安抚道:


    “好了好了,都怪我不该提这个。娘娘仔细身子,莫要再动气了。”


    杨夫人看着杨嘉因扭曲的面容,心中一叹,只能转移话题道:


    “这白兔瞧着倒是讨喜,娘娘从哪里抱来的?”


    杨嘉因低缓地笑了一声,掐着白兔不让它逃走,语气中透着股病态的迷恋:


    “这是凤翔府进贡的兔子。”


    提起凤翔,杨夫人神色一变,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凤翔,便是曾经的西岐国都。


    杨嘉因从未去过凤翔,却对那个数十年前就被覆灭的故国充满了向往。


    杨嘉因感受着掌心下白兔柔软的皮毛,不禁陶醉地闭上双眼。仿佛沉溺在一国公主的美梦当中,迟迟不愿醒来。


    第37章 不速之客


    自打那日中秋宴后, 皇上不顾危险亲自去救娴贵嫔的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开。


    一连数日,除却早朝的个把时辰, 皇上几乎寸步不离重华宫。后宫众人皆察觉出,皇上对娴贵嫔的宠爱非比寻常。


    果不其然, 不过短短几日,圣旨便接连不断地从御前传出来。


    先是沈韫珠救令昭仪有功, 晋封容华。再是方容华升为纯妃, 协理六宫事宜。


    就连素日很少接驾的梁婕妤, 也一跃封为了昭仪。


    说到底,皇上无疑是偏爱娴容华。光抬举娴容华还不算完, 甚至毫不忌讳地替她在宫中拉拢势力。这等荣宠,瞧着着实令人心惊。


    却说方岚接了差事, 倒确实没觉着多意外。左右她闲着无事,正巧近来也该预备着裁制冬衣,方岚便想着去尚功局督看一二。


    尚功局一早便得了信儿, 崔尚功特地带着几名女官候在门外。见方岚带着宫女过来, 立马恭敬行礼道:


    “奴婢给纯妃娘娘请安。”


    方岚微微颔首,温声表明来意:


    “眼看着已入霜月,本宫来瞧瞧今岁的冬衣制得如何了。”


    崔尚功忙侧过身,恭敬地引着方岚往里走。


    “是, 娘娘这边儿请。”


    方岚先去库房瞧了今岁进贡的皮毛料子, 因着看得仔细, 同崔尚功来到绣房外时, 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


    只见绣房内摆放着数十个红木绣架, 矮几上各色锦缎和绣线摆放得井井有条。绣娘们正低着头穿针引线,赶制阖宫上下的冬衣。


    方岚也不吝夸奖, 一面走,一面低声称赞尚功局差事办得妥当。


    路过西面窗下时,方岚忽然瞧见名绣娘手指勾挑,将一股绣线分为几缕细丝,再取其中一缕用来刺绣。


    这样的绣法,顿时让方岚想起了沈韫珠。


    方岚眯了眯眼,径直走到绣娘身边,只见石青色锦缎上赫然绣着只憨态可掬的花猫。


    那猫儿身姿慵懒,团成一团。而那双眼睛,正是用极细的丝线绣成,瞧上去十分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一般。


    方岚将目光落在那名绣娘身上,轻声道:


    “这猫儿绣得真好。”


    绣娘受宠若惊,忙起身笑道:“多谢纯妃娘娘夸赞。”


    “本宫瞧你这绣法很是别致,是从哪儿学来的?”


    方岚指尖描画着那对儿猫眼,不动声色地问道。


    绣娘福身道:“回娘娘,这绣猫眼儿的法子唤作‘劈丝’,是奴婢早年同一位南梁绣娘学来的,听闻在金陵城中很是时兴。”


    方岚闻言心底微沉,抬手解下腰间系着的鸳鸯香囊,递给绣娘。


    “那你瞧瞧,本宫这枚香囊上可有用到劈丝之法?”


    绣娘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答道:


    “回娘娘的话,这香囊上的鸳鸯羽毛确为此法绣成。且看这针脚细密整齐,便知绣此物之人技法娴熟,至少是练过数年的底子。即便拿去南梁,您这香囊也算是上佳珍品。”


    “原来如此。”


    方岚淡笑着收回香囊,又神情自若地督看了一圈儿,这才带着冬儿离开了尚功局。


    那日沈韫珠在殿中绣凤羽的时候,冬儿也从旁瞧见了。


    方才听罢绣娘的话,冬儿便禁不住心底惊骇。此时终于离开众人视线,冬儿嗓音颤抖地道:


    “娘娘,娴容华她怎么会……”


    方岚立马转头看向冬儿,示意冬儿噤声,缓缓道:


    “先别声张。”


    冬儿忙捂住嘴巴,心头狂跳不止,仿佛窥探到了什么隐秘之事。


    方岚静默地走在宫道上,好半晌,淡淡说道:


    “咱们先去重华宫瞧瞧娴容华。”


    “回头你再去一趟宫正司,将当日从容贵嫔处查抄出的佛经要来一张。”


    冬儿不敢多问,只管领命道:“是。”


    方岚想了想,又叮嘱冬儿:“悄悄去办,切莫惊动旁人。”


    方岚遥遥望着重华宫华丽的飞檐,眼中划过抹复杂神色。


    娴容华,苏云珠……


    你究竟是什么人?-


    重华宫。


    沈韫珠听罢青婵的回禀,不由蹙眉问道:


    “毓庆宫里的白兔只剩一只了?”


    “正是,”青婵道,“听说有一只是害病没了。昭宁公主知道后自是伤心,秦妃娘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将公主哄好。”


    沈韫珠揉了揉额角,轻叹道:


    “剩下那只,让张进禄好好儿养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若没了这对儿兔子,张进禄还怎么留在毓庆宫里替她盯着动静?想在裴淮眼皮子底下插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青婵也晓得厉害,低声回道: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交代过了。”


    沈韫珠颔首,思量后又道:


    “改日再去瑞兽苑抱一只回来罢,以免日后有什么万一。”


    不料青婵闻言,顿时苦笑了一声。


    见沈韫珠望过来,青婵轻声回禀:


    “说起来可奇呢。那些个白兔全教宜妃抱去养了,公主再想要却也没有了。”


    沈韫珠惊讶地扬眉,心中也是又气又好笑,哂道:


    “她是不是存心要同我过不去?”


    方岚被画柳引进来时,正巧听着这句嗔怪,不禁抿嘴笑道:


    “是谁存心同妹妹过不去了?”


    沈韫珠怀里抱着个鎏金手炉,整个人窝在铺着雪狐皮毛的贵妃榻上。闻声正欲起身相迎,立马又被方岚上前扶住。


    方岚忙道:“妹妹快别起身。”


    沈韫珠只得郁闷地缩了回去,抱怨道:


    “我早便没事儿了,偏皇上大惊小怪的,非要我卧床静养,躺得我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方岚闻言,笑意微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韫珠。


    总觉得沈韫珠如今提起皇上,较之从前,倒像是多了几分柔情蜜意。


    “皇上也是挂念你,你就听皇上的话,安心躺着罢。”


    方岚在旁落座,接过青婵递来的茶水。


    “夜里湖水那样凉,你又掉进去泡了许久,是该好好养养身子。”


    沈韫珠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道:


    “还说呢,姐姐也不来看看我,害我一个人在这宫里闷着。”


    方岚不由轻笑,打趣道:


    “皇上日日在你宫里守着,我们哪敢过来探望?”


    沈韫珠脸颊微红,不做声了。


    方岚抿了口茶润润嗓子,继而瞧向沈韫珠说道:


    “你如今倒是清闲,殊不知脏活儿累活儿全都推给我做了。”


    沈韫珠理亏地讪笑了两声,恭维道:


    “能者多劳,辛苦姐姐受累了。”


    方岚问过沈韫珠的身子,便又状似无意地提起:


    “过些日子便是万寿宴了,年年宴上都是安排些京中的歌舞杂耍,也怪没意思的。”


    方岚苦恼地叹了口气,问道:


    “可我自幼长在燕都,也不知外头有什么新鲜花样儿。妹妹素来懂得多,眼下可有什么好主意?”


    沈韫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歉疚地笑道:


    “我也没离过燕都,不曾见过什么稀奇玩意儿,此事怕是帮不上姐姐的忙了。”


    方岚心下了然,沈韫珠是在撒谎遮掩。看来,她果真藏着秘密。


    “无妨。”方岚垂眸笑道,“妹妹在病中不宜多思,还是我自个儿回去琢磨罢。”


    正说着,廊下似乎又有人过来。隔着绮窗,沈韫珠隐约听见了几句低声交谈。


    没多一会儿,画柳便掀帘进来,笑吟吟地福身,说道:


    “娘娘,绛云馆的画师唐大人求见,说是来给您送画像的。”


    方岚见状搁下茶盏,起身笑道:


    “既如此,妹妹便先忙着。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妹妹。”


    “姐姐慢走,”沈韫珠颔首,“画柳,替我送姐姐出去。”


    趁着方岚转身之际,沈韫珠笑容淡了些,与画柳对视一眼。


    这位姓唐的画师,正是徐月吟生前告知沈韫珠的南梁细作之一。


    如今唐遥忽然来见,沈韫珠隐约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更何况她也从未向绛云馆要过什么画像。


    画柳看清沈韫珠眸中询问之意,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印证了沈韫珠的猜测。


    待方岚离去,沈韫珠立马拢上赩炽莲瓣纹披风,扶着青婵的手,走去了炕桌旁落座。


    不多时,殿外宫人便引着名青衫男子走了进来。还有名小太监躬腰低眉地跟在身后,手里捧着个长条木匣。


    “微臣见过娴容华。”唐遥拱手行礼道。


    沈韫珠打量着唐遥,轻声道:“唐大人不必多礼。”


    唐遥起身打开画匣,从中取出卷轴,展开在沈韫珠眼前。竟是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娘娘,这是您上次托微臣所作的画像,您看看可还满意?”


    沈韫珠随意扫了一眼,便点头道:“有劳唐大人了。青婵,收下罢。”


    青婵上前接过画匣,奉到沈韫珠手边。


    而画柳也终于将方岚送出重华宫,步履匆匆地赶了回来。


    画柳支开了门外守着的小宫女,回身掩上殿门,近前提醒道:


    “娘娘,纯妃已经走了。”


    沈韫珠坐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唐遥发问:


    “唐大人来寻本宫,可还有别的事?”


    沈韫珠言辞间依旧十分谨慎,只因她是从渡鸦那里知晓了唐遥的身份,而唐遥不应该知道她才对。


    唐遥今日能来直接寻来重华宫,实在是有些古怪。


    唐遥拱了拱手,却没有说话,反倒侧身相让。


    一直弯着腰的小太监抬起头来,赫然显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画柳离得最近,瞧清后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转头去寻沈韫珠的眼睛。


    只见沈韫珠亦是同样的愕然,唯有青婵困惑地站在旁边,不知出了何事。


    那个扮作内侍的男子缓缓直起腰身,习惯性地一手负在身后,迈步朝沈韫珠走近,轻笑道:


    “郡主,别来无恙啊。”


    第38章 蝶梦萦怀


    沈韫珠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


    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南梁二皇子,萧廉。


    萧廉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也不等沈韫珠出言相请,便自顾自地坐在了炕桌另一侧。


    沈韫珠浑身紧绷, 似乎不习惯和旁的男子挨得这么近,不由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玉指微微用力, 抵着炕桌边沿, 指尖泛起一抹不自然的淡白。


    好半晌, 沈韫珠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不解地问道:


    “二殿下孤身来此, 会否太过危险?”


    这二皇子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堂而皇之地出入燕都, 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萧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不以为意地道:


    “郡主都能只身犯险, 本殿下又为何不能?”


    这能一样吗……


    沈韫珠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左右同萧廉也没什么旧可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萧廉收敛了几分兴味,望着沈韫珠道:


    “本殿下这次过来, 可是为郡主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韫珠面容平静, 略微掀眼瞧过去, 似乎等着萧廉继续往下说。


    没能瞧见预料中的惊喜之色, 萧廉有些败兴, 便也不再卖关子。


    “本殿下已与西岐人商议妥当,南梁不日便可与西岐结为盟友, 共同对抗大周。”


    萧廉语调平稳,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西岐?”沈韫珠疑惑地重复道,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都亡了几十年了?”


    早在裴淮的父皇在位时,西岐便被纳入了大周版图,如今已改称岐州,都城也改作了凤翔府。


    “但他们在燕都中势力尚存。”


    萧廉扬了扬眉,颇为得意地道:


    “此番我们在京中的暗桩都被裴淮拔除,若能借西岐势力一用,便可多少弥补些折损,何乐而不为呢。”


    沈韫珠却并不赞同,不由蹙眉质疑:


    “可天下之主只有一个。眼下虽可同西岐联手,但事成之后又当如何?”


    萧廉嗤笑一声,语气轻松地说道:


    “这有何可担心的?不过是些岐国余孽,还能与我们南梁抗衡不成?”


    沈韫珠还是觉得此事不妥,不禁暗叹一声,劝道:


    “端看这都快过去三十年了,西岐人依旧复国之心不死,便知他们焉会是好打发的?您可当心着了他们的道。”


    萧廉摆了摆手,“此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了,郡主照做便是。日后有需要时,便去寻唐遥同西岐人联络。”


    沈韫珠抿起丹唇,很是反感萧廉的刚愎自用。


    萧廉靠在炕桌边儿,转而同沈韫珠闲聊起来。


    “自从镇北王战死沙场后,本殿下一直忙着在边关御敌。不料一回京却得知,父皇竟将郡主派去了大周做细作。”


    萧廉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目光好似心疼般落在沈韫珠身上。


    只见沈韫珠玉体纤纤,赩炽色的披风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此刻娇容含愁,却似弱不胜衣。


    萧廉本就觊觎沈韫珠的美色,见状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伸手便要去拉沈韫珠的手腕。


    沈韫珠骇了一跳,立马将手缩回袖中,警惕地看着萧廉,语气淡得有些发冷:


    “二殿下误会了,并非是陛下要派臣女前来,臣女是主动请缨的。”


    “本殿下只是心疼郡主,”萧廉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郡主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韫珠又何须萧廉心疼,闻言不禁心里直犯膈应,冷声警告道:


    “此处毕竟是大周皇宫。在裴淮的地盘上,二殿下还是收敛些为妙。”


    提起裴淮那个杀神,萧廉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却仍强装镇定地说道:


    “裴淮今日又不在宫里,郡主紧张什么。”


    萧廉见沈韫珠态度冷淡,又到底忌惮裴淮,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此物唤作‘蚀骨’,只需下在茶水里,便可令人在七日之内骨肉生疮而死。”


    萧廉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瓷药瓶,放在桌上,推到沈韫珠面前。


    萧廉眼神中闪过抹阴冷,继而压低声音说道:


    “待日后时机成熟,郡主便将此毒下给裴淮,过后自会有人接应郡主回南梁。”


    沈韫珠垂眸看着那只白瓷药瓶,轻“嗯”了一声,抬手将其拢进袖子里收好。


    萧廉离开前深深看了沈韫珠一眼,虽然心痒却也只得暂且忍耐。不由暗骂父皇也真是的,明明是他们南梁的绝色名姝,竟还能先便宜了大周皇帝-


    夜幕低垂,一钩残月照挂碧霄。月色如水,柔光洒落一地银辉。


    裴淮下了龙辇,将折扇递给候在一旁的姜德兴,抬步迈入宫门。


    远远地,便瞧见身姿窈窕的女子手中提着盏八角宫灯,裙裳乘着夜风摇曳,恍若月宫仙子。


    沈韫珠身披杏子色披风,鬓边垂落的细碎青丝随风拂动,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楚楚动人。


    裴淮心头一软,快步走上前去。


    “夜里风凉,怎么站在这儿?”


    沈韫珠也提着灯笼朝男人走去,嫣然一笑,眸光潋滟。宛若夜中烟火灿然绽放,瞬间映亮对面之人的眼底心间。


    “妾身听闻皇上要回宫了,便想着出来迎一迎。”


    沈韫珠说着,将手中的灯笼递给身后的画柳。挨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挽住裴淮的手臂。


    裴淮目光落在沈韫珠微微泛红的鼻尖上,本想板着脸训斥她几句,怪她身子未愈,还任性妄为。


    但对上沈韫珠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便又什么气也生不起来了,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你啊,真是不让朕省心。”


    裴淮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拢覆在沈韫珠肩头,将她整个人都裹卷在其中。


    “妾身想见您嘛。”


    沈韫珠也不知自个儿是怎地,莫名想要裴淮陪在她身边。晌午见过萧廉后,这种热望尤甚。


    裴淮看着她这副娇痴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不许撒娇。”


    裴淮嘴上虽是这么说,但眼底的宠溺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裴淮打横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沈韫珠,不费吹灰之力,稳步迈进重华宫。沈韫珠眼眸微垂,主动勾揽住裴淮的脖颈,埋首在裴淮肩上。


    寝殿内,青婵早已备好了姜汤。


    裴淮亲眼看着沈韫珠喝下,这才稍稍放心。


    “今儿个可觉着身子好些了?”


    见宫人端着青花瓷碗下去,裴淮轻巧地挪开迎枕,坐到沈韫珠身侧问道。


    沈韫珠乖巧地点了点头,顺势靠在裴淮怀里,偷偷摸摸地嘀咕:


    “妾身早便好了,偏皇上不信,还要处处管着妾身。”


    沈韫珠动静儿虽小,裴淮却也不是聋子。但裴淮也不跟她计较,仍旧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


    “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容易好利索?”


    哪知竟教这女子愈发娇惯起来,居然无法无天地哼道:


    “小题大作。”


    裴淮神情一僵,不禁笑骂道:


    “小混账。”


    瞥见裴淮眸光幽暗下来,沈韫珠立马仰身想躲,结果自然是被捉住唇瓣细细品尝。


    恼了的裴淮可不是好相与的,直吻得那双唇红殷殷,水盈盈,跟雨后桃花似的,这才勉强放过-


    两人各自更衣后,裴淮侧身支倚着,沈韫珠也终于老实下来,眯着眼蜷缩在他怀里。


    沈韫珠乌发如瀑,柔顺地披散在肩背。裴淮见状,没忍住将掌心贴过去,心中喟叹不仅瞧着像油亮亮的锦缎,摸着的感觉也不遑多让。


    “皇上今儿个出宫,可曾查到什么了?”


    沈韫珠微微仰起头,眸底清澈一片,好奇地问道。


    “杨家不仅与江湖势力有所勾结,似乎还——”


    裴淮顿了顿,沉声说道:


    “似乎还在暗中囤积粮草,训练私兵。”


    私兵?


    沈韫珠眸光微凝,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萧廉今日所言。


    霎那间,一个大胆的猜测从心底油然而生:


    杨家该不会与西岐有什么勾连吧?


    “怎么了?”


    裴淮察觉到沈韫珠神色有异,垂眸看向她,声音和缓地询问道。


    沈韫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妾身只是有些惊讶。”


    裴淮将沈韫珠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叮嘱道:


    “此事非同小可,朕会继续派人暗中盯着。你在宫中也要多当心宜妃,要做什么便叫上纯妃照应你。”


    “妾身明白。”


    沈韫珠乖巧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宜妃抱去的那些白兔,仿佛便是凤翔府进贡的,心中不禁怀疑更甚。


    沈韫珠琢磨了一会儿,越发觉得此事凶得发邪。还是该暂时同裴淮联手,先除去宜妃等人再说。


    至于萧廉要同西岐结盟——


    沈韫珠眼底掠过一丝嫌弃,还驻守边关呢。都不说胜仗,他哪怕在裴淮手底下讨过一场平局吗?


    沈韫珠点了点裴淮胸膛,蓦然提议道:


    “不如过一阵子,妾身假装遇喜,替您把宜妃钓出来?”


    “假孕?”


    裴淮着实被沈韫珠惊了一下,随后忍俊不禁地挑眉道:


    “到时朕若不承认与你做戏,反将你治罪灭口,你可找谁哭去?”


    沈韫珠哼道:“那自是去找阎王老爷、孟婆娘娘,告您负心薄情,卸磨杀驴。”


    “假孕实在犯不上,朕教你一招——”


    听见男人含笑的语气,沈韫珠便猜到他要说什么,想捂耳朵却也来不及了。


    “你可以当真给朕怀一个。”


    裴淮暧昧地抚摸着沈韫珠腰后,柔声哄骗道。


    沈韫珠妆奁底下压着的可就是避子药,闻言心虚地卷起被子,扭过身去。


    “妾身有些困了,明儿个再说罢。”


    沈韫珠刚病过一场,裴淮本也没想做什么,只是逗逗她罢了。


    见状,裴淮只当沈韫珠是害羞,低笑着吻了吻女子发心,从背后拥她入眠。


    万籁俱寂中,沈韫珠轻轻颤动眼睫,恍若振翅蝴蝶。


    第39章 宠妃做派


    次日清晨, 姜德兴如往常一般来唤裴淮早朝。沈韫珠因为白日里睡得足,又没有在夜里折腾,此时竟也一并醒了。


    裴淮见沈韫珠撑着身子跪坐在榻上, 青丝柔顺地从肩头倾泻而下,不由得伸手抚了抚, 嗓音低哑地道:


    “时辰还早呢,珠珠再歇会。”


    沈韫珠还没全然清醒过来, 面颊贴着裴淮的指腹蹭了蹭, 迷迷怔怔地道:


    “妾身伺候皇上更衣。”


    说罢, 沈韫珠先一步掀开了花帐。


    “哎哟,奴才该死。”姜德兴以为自个儿吵醒了沈韫珠, 连忙告罪道。


    实在是往常来唤早朝时,从来没见沈韫珠起身服侍过, 偏皇上也不计较,还得嘱咐不让人惊扰娘娘。


    “本宫自个儿醒的,不怨公公。”沈韫珠披了件罩衣下榻, 捧过摆在脚踏旁的龙靴。


    裴淮坐在榻边, 见状不禁皱了下眉,伸手将沈韫珠扶进怀里。


    “地上凉,回去躺着。”


    裴淮将沈韫珠抱回榻上,掖好锦被, 这才转头吩咐御前宫人进来伺候。


    因着重华宫离皇帝的寝宫很近, 御前宫人来往也方便。裴淮晨起上朝的时候, 通常用不着使唤沈韫珠宫里的人, 是以画柳和青婵都不曾跟着进来。


    察觉到身后女子哀怨的目光, 裴淮不禁暗自好笑,柔声哄道:


    “并非不让你伺候, 不过是怕你折腾着凉了。你若真想服侍,待会儿玉带让你来系,好不好?”


    沈韫珠这才满意了些,伏在裴淮肩上轻哼道:


    “妾身没有您的宫女儿年轻貌美,更没有她们贴心会伺候,皇上嫌弃妾身也是应当的。”


    正替裴淮穿靴的宫女闻言,当即浑身一颤,连忙磕头道:


    “娘娘饶命,奴婢万万不敢勾引皇上!”


    沈韫珠笑意顿住,垂眸看着瑟瑟发抖的宫女,不禁暗暗叹气。


    这可实在是冤枉啊,她方才真不是在指桑骂槐来着。


    “本宫不过是同你们皇上说笑呢,起来罢。”


    沈韫珠语气尽量温和,企图挽回些好名声。


    裴淮好整以暇地瞧着沈韫珠,不由得闷笑了几声,立马被沈韫珠嗔怪地瞪了一眼。


    裴淮被瞪了也不恼,伸指点了点沈韫珠眉心,调笑道:


    “娘娘果真是个胭脂虎,怪不得人家畏惧。”


    沈韫珠好不容易生出些侍奉的心思,却偏偏接连受挫,倒惹得她一肚子不痛快。


    “皇上快去更衣罢,莫要误了时辰。”


    沈韫珠翻身朝榻里卧着,一副不愿不搭理裴淮的模样。


    裴淮哑然失笑,竟真的二话没说,起身掀帘出去了。


    沈韫珠半晌没听见动静,忽地回身瞧了一眼。只见内殿空空如也,心里顿时更气了,决意今夜定要让这男人吃个闭门羹。


    “又骂朕什么呢?”


    头顶忽然传来裴淮低沉含笑的嗓音,沈韫珠差点咬着自个儿舌尖,立刻拥着锦被坐起身来,反问道:


    “皇上怎地又回来了?”


    裴淮随手将玉带扔在被面上,立在榻前张开双臂,徐徐道:


    “当然是来哄娘娘高兴的。”


    呸,谁稀罕!


    沈韫珠心底暗啐,最终却架不住被十二旒下那双凤眸注视着,手指默默挑起了玉带,跪坐在榻上。


    沈韫珠握着那条玉带两端,双手环过裴淮腰后,又绕到身前来系紧。只见她神情平静,指尖却不那么安分,有意无意地蹭着裴淮腰际。


    裴淮不由勾唇轻笑,暗自握拳忍着,纵容沈韫珠悄悄冥冥的报复。


    沈韫珠心下畅快不少,抬眸时却又被裴淮的目光烫了一下。


    沈韫珠想了想,拉着裴淮俯下身。伸指撩开裴淮眼前的五色玉旒珠,而后又放下。


    又撩开。


    “珠珠这是做什么?”裴淮忍俊不禁。


    沈韫珠放下珠串,满意地点点头,认为自个儿弄清了这两回败下阵来的缘由。


    “皇上戴这冕旒的时候,瞧上去是要骇人些。”


    裴淮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再这么耽搁下去确实要迟了,裴淮替沈韫珠将发丝捋到耳后,低声道:


    “朕先去上朝了。”


    沈韫珠闻言,也乖乖松开缠在裴淮臂上的手。


    “恭送皇上。”


    待送走圣驾,画柳带着几名宫女重又进殿来伺候。


    “娘娘可要现在起身?”


    “嗯。”沈韫珠靠在引枕上,琢磨道,“等下去纯妃那儿坐坐。”-


    翠微宫内,方岚一袭碧色秋海棠纹宫裙,靠坐在紫檀木炕桌旁,愈发显得沉静恬然。


    方岚指间捻着几张誊着佛经的宣纸,眉心微蹙,似是碰上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悬谜。


    “娘娘,可是这佛经有什么不妥?”


    林衡见方岚神色凝重,忍不住低声问道,眉宇间流露出隐隐关切。


    方岚放下手中的佛经,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


    “我原本怀疑这佛经上是娴容华的字迹,可仔细比看过后,却又似乎并无相像之处。”


    方岚说着,将那几张佛经递到林衡面前,眼中含着困惑。


    “你瞧瞧,是不是?”


    林衡接过佛经,仔细端详了一番,沉吟道:


    “我曾听闻有些天赋异禀之人,能够练就不同的字迹,以此来掩人耳目。若娴容华的确是南梁细作,那她有些过人的本领,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方岚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手掩起佛经,尽数归拢在彩漆套匣里。仿佛将所有的疑虑,也都一同锁进了那方寸之间。


    “你说得也有道理,回头我再琢磨琢磨。”方岚淡笑道。


    林衡见方岚神情似有倦怠,便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替她添了盏清茶。


    “娘娘是打算寻到证据后,向皇上告发娴容华吗?”


    林衡立在方岚身旁,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不必在人前卑躬屈膝时,仍旧依稀可见当年林大公子的翩翩丰仪。


    方岚微微侧身,轻倚着林衡手臂,默默叹道:


    “当初容贵嫔的惨状,我是亲眼瞧见的,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林衡心下了然,温声开解道:


    “娘娘既无意揭发娴容华,便也无需执念于寻找证据。”


    “我是想给她一个机会,”方岚抿唇道,“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林衡倒极少有看不懂方岚的时候,不禁微微皱眉,刚想开口询问,便听门外传来冬儿的低声通禀:


    “娘娘,娴容华过来了。”


    方岚闻声坐直身子,将手边的套匣递给林衡,扬声道:


    “快请她进来。”


    林衡转身走向内殿,将那盛着佛经的套匣安置在多宝槅子上。再出去时,正巧碰上沈韫珠从外面进来。


    沈韫珠一见林衡,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撞见方岚和他拥吻的一幕。


    沈韫珠心头一跳,脸上飞起抹红晕,却又好奇地想盯着林衡多看几眼。


    林衡察觉到沈韫珠的目光,躬身行礼道:


    “见过娴容华。”


    沈韫珠忙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必多礼。”


    说罢,沈韫珠灰溜溜地走到炕桌旁落座。目光却忍不住在方岚和林衡之间来回游移,带着几分探究和揶揄。


    平日里方岚总是打趣她,今日可算让她逮着机会了。


    沈韫珠狡黠地朝方岚眨了眨眼,“哎呀,真是来得不凑巧了。”


    方岚将沈韫珠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却只是淡然轻笑,低声对林衡道:


    “你先下去罢,我同娴妹妹说会儿话。”


    “是。”


    林衡躬身应道,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方岚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沈韫珠瞧着林衡离开,收回目光,笑盈盈地看向方岚道:


    “姐姐和林公子感情真好。”


    方岚端起林衡刚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悠悠说道:


    “比不上你同皇上。”


    沈韫珠登时不吱声了,瞥见炕桌上摊开的账册,便随口问道:


    “姐姐这是在忙万寿节的事儿?”


    方岚点点头,不紧不慢地笑道:


    “表嫂瞧瞧,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沈韫珠面上腾地热了起来,磕磕绊绊地说道:


    “什么表嫂……我可不是。”


    方岚轻轻勾唇,心道娴容华这样可爱的性子,又有谁能舍得置她于死地呢。


    倘若娴容华当真是细作,皇上会像处死旁人一般,同样处死娴容华吗?


    “妹妹可想好要送皇上什么了?”方岚放下茶盏,不经意地问道。


    “我今儿个正是为此事而来。”沈韫珠倾身靠近方岚,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方岚听罢,不禁笑道:


    “妹妹想让我陪你去挑件霓裳?”


    沈韫珠颔了颔首,又故作随意地道:


    “实在想不出该送皇上什么,我想着就给他跳支舞算了。”


    方岚闻言眸光微闪,也不再追问,只点头应道:


    “好,我陪你过去。”


    沈韫珠见方岚答应,顿时喜笑颜开,拉着方岚的手娇声道:


    “我便知道姐姐最好了。”


    “这话可不敢当。”方岚垂眸轻笑,换了只手拨弄盏盖-


    方岚陪沈韫珠去了尚功局里,仔细挑选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挑到一件合心意的霓裳。


    沈韫珠寻思着还是要有些惊喜才是,便并未立时取走,而是吩咐女官收起来,回头悄悄替她送到重华宫去。


    从尚功局出来已经快至巳时末,正逢外头秋光明媚,二人便没乘轿辇,只沿着宫道慢慢往回走。


    方岚与沈韫珠一路谈笑风生,眼看着要在仪和门前分别,忽然与左侧甬道的一行人迎面相遇。


    抬眼看去,那女子容貌艳丽,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逼人的高傲,正是前不久刚从淑妃降为昭仪的姚千芷。


    沈韫珠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要避让的意思。


    方岚见状,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将沈韫珠护在了身后。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行礼,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沈韫珠瞥了眼对面宫女手中的食盒,又瞧着姚昭仪要去的方向。猜到姚昭仪是想要去御前,沈韫珠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声。


    还是沈韫珠先开了口,语气淡淡地道:


    “妾身正巧要同纯妃娘娘作别,没成想竟还能碰上姚昭仪顺路回宫。”


    过了这道门,前头可就是紫宸宫和重华宫了,姚昭仪顺哪门子路?


    姚昭仪听出沈韫珠是在讽刺她,看向沈韫珠的目光也越发怨毒。


    想当初,她才是皇上跟前最得宠之人。可自从娴容华进宫后,这一切都变了。


    姚昭仪冷哼一声,“本宫要去哪儿,还轮不到你来管。”


    沈韫珠轻笑道:“您不就是要去御前吗?有什么可遮掩的。”


    姚昭仪见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端看你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争宠,便知你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使下三滥的手段争宠?”


    沈韫珠闻言,不由觉得十分可笑,轻哂道:


    “姚昭仪,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啊。”


    “你少在那里惺惺作态了!”


    姚昭仪恨声道:“中秋宴上的事是你设计的罢?如今却尽数推到本宫头上,害得本宫失宠降位,你自个儿倒是风光了。”


    沈韫珠瞪大了眸子,简直不知姚千芷是如何凭空来的这等猜测,怪不得会被宜妃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懒得与你在这费口舌之争,但你若是再继续颠倒黑白下去,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韫珠冷声开口,场面之辞尽数省去。


    方岚见状,立马帮衬道:


    “姚昭仪若不明白何为谨言慎行,本宫不介意派人前去永和宫教导一二。”


    姚昭仪如今位份被方岚压了一头,还要听她的教训,心中顿时恼怒。


    “怎么,难道本宫说错了不成?”


    姚昭仪看向沈韫珠质问道:


    “你敢说你没有暗害本宫?你敢说你没有使苦肉计,博取皇上的同情?”


    见姚千芷如此胡搅蛮缠,沈韫珠心知同这种人讲不通道理,扶着青婵的手便要离开。


    姚昭仪见沈韫珠这副模样,心中更加认定是她做贼心虚。


    “娴容华,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姚昭仪侧身挡住去路,指着沈韫珠的鼻子骂道:


    “你昨日同一个姓唐的画师在重华宫里独处许久,也不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依本宫看,当初在绛云馆里,你便是借着皇上当幌子,去同这个姓唐的私会罢。”


    沈韫珠闻言,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沈韫珠冷冷地睨着姚千芷,“你派人盯着我?”


    姚昭仪被沈韫珠这冰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说道:


    “你若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青婵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上前福身道:


    “当日唐大人只是来送画的,奴婢等人都在殿里伺候着,断无娘娘与人在殿里独处一说,还望姚昭仪莫要平白污蔑我家娘娘清白。”


    姚昭仪心里早就攒着火,此时正好拿青婵撒气。她虽不能将沈韫珠如何,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宫女吗?


    如此想着,姚昭仪扬手就给了青婵一耳光,怒斥道:


    “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奴婢也敢插嘴?”


    方岚眉心一蹙,正要开口,忽然“啪”的一声脆响,在众人耳边炸开。


    姚昭仪被打得偏过脸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敢……”


    话还没说完,沈韫珠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比方才那下更狠,姚昭仪甚至能感觉到口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面颊上登时浮现出鲜红指印,看起来狼狈不堪。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方岚站在一旁,目光先是落在姚昭仪脸上,而后又移向沈韫珠用力后微微颤抖的左手,心里恍然明白了什么。


    姚昭仪捂着面颊,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娴容华,你竟敢以下犯上。本宫要去告诉皇上,让皇上替本宫做主!”


    沈韫珠冷嗤一声,有恃无恐地说道:


    “去便去,我还怕你不成?”


    姚昭仪狠狠地瞪了沈韫珠一眼,捂着面颊,带着一众宫女匆匆朝紫宸宫而去。


    沈韫珠转头看向青婵,心里满是歉疚。若不是为了替她说话,青婵也不会平白无故挨这一巴掌。


    沈韫珠拉过青婵,柔声说道:“让你受委屈了。”


    青婵强忍着泪水说道:“奴婢没事,娘娘不必担心。”


    沈韫珠心疼地替青婵拭去泪痕,低声道:“我待会儿还要去趟御前,你先回宫罢。”


    “您动手打了姚昭仪,皇上会不会怪罪?”青婵担忧地道。


    方岚适时开口道:“若真论起来,也是姚昭仪污蔑在前。你且安心回去歇着,本宫自会替你们娘娘说话的。”


    沈韫珠点点头,安抚地拍了拍青婵手背,吩咐小宫女陪青婵回去。


    方岚见沈韫珠脸色难看,忙温声问道:


    “妹妹没事罢?”


    沈韫珠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扯起笑容道:“倒是又要劳烦姐姐了。”


    “这有什么的。”


    方岚轻笑着,同沈韫珠一起往紫宸宫的方向走去-


    紫宸宫外,姜德兴正在玉阶上急得打转。见方岚和沈韫珠终于露面,连忙端着拂尘迎上去。


    “哎哟,二位娘娘可算来了,姚昭仪都在里头哭半天了。”


    “皇上竟也有工夫听?”沈韫珠扬眉道。


    姜德兴压低声音道:“这不刚送走几位大人,姚昭仪便哭哭啼啼地来求见。奴才瞧着,皇上那脸色的确不太妙。”


    沈韫珠谢过姜德兴,抬步迈入殿内。


    抬眼一瞧,裴淮的脸色何止是不太妙,分明是烦躁得要命。


    裴淮坐在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方岚和沈韫珠进来,裴淮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免礼。


    姚昭仪仍旧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着。过了这么一会儿,脸颊上的红肿愈发刺眼,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沈韫珠的行径。


    沈韫珠垂眼一瞧,心道坏了,裴淮该不会心生恻隐罢,琢磨着自个儿要不要也哭一场——


    “行了,别哭了,吵得朕头疼。”


    裴淮不耐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姚昭仪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


    姚昭仪闻言,哭声一顿,却不敢反驳,只得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


    “皇上……”


    裴淮没再理会姚昭仪,而是将目光转向方岚:


    “你来说,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岚轻轻福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语气不疾不徐,将姚昭仪所言尽数禀给裴淮。


    当听到姚昭仪拿私会一事羞辱沈韫珠时,裴淮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


    沈韫珠瞧见裴淮的神色,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想要开口解释,却骤然被裴淮打断:


    “你起来。”


    沈韫珠的身子微微一颤,抬眸望向裴淮,却见他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沈韫珠这才反应过来,裴淮方才的怒火并非是冲着她来的。


    沈韫珠顺从地站起身,垂眸立在一旁。虽一句话没说,心底却已知今日胜局。


    裴淮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姚昭仪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


    “姚昭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散播谣言,污蔑娴容华清白。”


    姚昭仪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裴淮竟丝毫不怀疑沈韫珠。


    “皇上,娴容华与那画师私会……”


    “够了。”裴淮厉声喝止。


    姚昭仪张了张嘴,却在触及到裴淮那冰冷的眼神时,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乌有。


    “姚昭仪降为姚嫔,禁足三月,带下去。”


    裴淮毫不犹豫地下令道,甚至连罪名都懒得给。


    “皇上,娴容华以下犯上,难道您也不追究吗?”姚千芷绝望地喊道。


    “你该打。”裴淮眸光凛冽,语气冷沉地打断道,“她的事,也用不着你置喙。”


    姚千芷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两名太监强行拖了下去。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裴淮挥了挥手,道:“都退下。”


    沈韫珠也想跟着出去,立马被方岚反手推了一把。


    “皇上瞧你呢。”方岚轻声提醒道。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偌大的内殿里,只剩下裴淮和沈韫珠两人。


    虽然沈韫珠常在裴淮面前造次,但也不能在裴淮真生气的时候去招惹啊。正当沈韫珠进退为难之际,忽然听见裴淮道了一句:


    “还不过来?”


    裴淮的语气听上去已是十分平静,若不是方才亲眼瞧见裴淮动怒,沈韫珠还真要以为今儿个无事发生。


    这么收放自如的?


    沈韫珠默默走上前去,绕过书案,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


    坐进了裴淮怀里。


    裴淮见沈韫珠识趣,心情顿时又好了些许。


    “您这就不生气了?”沈韫珠觑着裴淮的脸色,悄悄问道。


    裴淮按了按眉头,叹道:“朕只是被吵得心烦。”


    “皇上好硬的心肠,”小黄鹂贴在裴淮耳边絮叨,“等皇上有了新人在侧,该不会也对妾身这般心狠罢?”


    裴淮睨了怀里的沈韫珠一眼,淡淡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韫珠眼波流转,不依不饶地反驳:


    “妾身分明是受了委屈。”


    裴淮见沈韫珠这副模样,不禁伸手掐了掐她白皙的脸颊,恶狠狠地道:


    “朕要给你封妃,你偏不肯,此时又要来同朕诉委屈。朕看出来了,你就是存心要刁难朕。”


    沈韫珠拂开裴淮的手,娇嗔道:“哪有。”


    裴淮手腕一翻,将女子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里捂着,问道:


    “方才做什么去了?”


    沈韫珠笑容不减,语气轻快地编起了瞎话:


    “去瞧瞧尚功局新描的花样子,顺便做了几身衣裳。”


    “这可是皇上自个儿说的,让妾身凡事要同方姐姐一起,好有个照应。”怕裴淮又要挑事,沈韫珠连忙补充道。


    提起这个,裴淮忽然想起那几匹大红罗缎来。沈韫珠生得白皙娇艳,想来大红色最是衬她。


    “岐州进贡的罗缎里,朕瞧着有两匹挺适合你的,回头记得让姜德兴给你拿去。”


    沈韫珠忽然抬起头,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不如给宜妃也送些?”


    裴淮心中疑惑,皱眉道:“送她做什么?”


    “妾身瞧宜妃倒是挺喜爱岐州进献的白兔,十只里有八只都被她抱去养了。”


    沈韫珠眉眼含笑,仿佛只是同裴淮随口一提宫中趣事。


    裴淮闻言神色如常,但他就算心里起了波澜,也可面上扮得滴水不漏。


    沈韫珠在心底暗叹,也不知裴淮是听进去没有。


    “昨儿个绛云馆的画师来给妾身送了画,只待了一会儿罢了,那时青婵和画柳也都在殿里。皇上别信姚嫔乱嚼舌根。”


    见裴淮迟迟不问,沈韫珠便主动解释了两句。


    不料不说还好,一提起这茬,裴淮忽地勾唇笑了一声,凤眸里仿佛深不见底。


    “偏赶上朕不在的时候来送画?倒是挺巧的。”


    第40章 情尘未脱


    沈韫珠心头一震,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作娇嗔状,伸手轻轻推了裴淮一下。


    “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还怀疑妾身不成?”


    沈韫珠眼波流转, 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撒娇, 像一只慵懒猫儿,轻轻挠着裴淮的掌心。


    裴淮被沈韫珠这副娇憨模样逗笑,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朕不过是随口一说, 珠珠不必放在心上。”


    裴淮神情温柔,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但沈韫珠清楚, 裴淮方才问话时的语气绝非玩笑。裴淮既有疑虑,便不会轻易消散。


    沈韫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淮的神情, 见他深邃凤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幽光。


    沈韫珠不禁暗自思忖,看来接下来这阵子得谨慎些才行。亏得她好心想提醒裴淮,反倒惹得裴淮疑心起她来。


    “珠珠下午可想随朕去箭亭?”


    抚着怀中的温香软玉, 裴淮眸色渐深, 忽然开口问道。


    裴淮语气平静,却让沈韫珠心中蓦然一紧。


    “皇上怎么突然想起去那儿了?”


    沈韫珠状似不解地问道。


    裴淮轻笑一声,缓缓解释道:


    “今岁秋狩因水患一事未能成行,明年朕打算带你一同去围场。今儿个日丽风清, 正适合去练箭。”


    裴淮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韫珠, 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迎着裴淮的目光, 沈韫珠镇定地笑道:


    “皇上说的是, 妾身也想出去走走呢。”


    “那便这样说定了, 午后朕带你过去。”


    裴淮说着,伸手揽住沈韫珠的腰肢, 忽然低头吻住她的唇。


    沈韫珠渐渐呼吸急促,觉得裴淮这一吻似乎有些迫切而不得章法,仿佛躁动不安的笼中困兽,急于占有什么,又或是撕碎什么-


    午膳后,京兆尹赵宥光进宫来见,沈韫珠便自顾自地去偏殿眯了个盹儿。


    待醒来时,紫宸宫的宫女为她捧来了一身衣裳。沈韫珠瞧了瞧,只见是一件浅云色窄袖劲装,骑射时穿来最合适不过。


    沈韫珠束起青丝,不似平日妩媚,反倒多了几分英气。约莫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沈韫珠起身朝御书房走过去。


    刚走到门外,便见一身绯色官袍的赵宥光从里面出来。


    赵宥光乍见到个这副打扮的女子,不禁微微一愣。


    姜德兴连忙在旁提醒道:


    “赵大人,这位是娴容华。”


    赵宥光赶紧收回目光,退到一旁,拱手行礼道:


    “微臣见过娴容华。”


    “大人多礼了。”


    沈韫珠浅笑颔首,抬步走进御书房,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


    裴淮端坐在长案后,瞧着与素日打扮全然不同的沈韫珠,眼底不由划过一抹惊艳。


    “瞧什么呢?”裴淮勾唇问道。


    沈韫珠噙笑走近,想起这男人令她不痛快,于是随口道:


    “这绯色官服倒的确衬得人格外俊朗。”


    果然,裴淮顿时没了笑意,面色不虞地冷哼道:


    “朕去更衣了。”


    沈韫珠掩唇轻笑,在裴淮经过时悄悄勾了下他的手,“瞧您,也忒小气了。”


    裴淮淡淡扫了沈韫珠一眼,沈韫珠当即转身逃了,还要在门槛处软声道:


    “您快更衣罢,妾在外面等你。”


    瞧见女子灵巧转身躲去门外,裴淮气得直咬牙。姜德兴进来时,不禁朝外瞅了一眼,心道这娴主子倒还真有本事,惹了皇上也能全身而退。


    “传旨,京兆尹赵宥光办事得力,恪勤匪懈,赐金鱼带,许借紫。”


    裴淮沉着脸,冷冷道:


    “今夜便将紫服送去赵府,明日起就叫他换上。”


    “是。”


    姜德兴连忙应下,疑惑这分明是封赏,怎么听皇上的语气像是要杀头似的。


    “还有——”


    裴淮凤眸微眯,示意姜德兴近前来,低声交代了一番-


    箭亭内,早已备好了弓箭。


    沈韫珠一路上都在瞥着裴淮偷笑,此时取过一张轻弓,装作不知该如何下手,凑近娇声道:


    “皇上,您能不能教教妾身啊?”


    “珠珠这么能耐,还求朕做什么?”裴淮抱臂站在一旁,挑眉反问。


    “明明是皇上要带妾身来的,此时怎地又不理妾身了?”沈韫珠明知故问地道。


    “妾身只是夸那身绯袍好看,皇上都要吃飞醋?”


    沈韫珠笑盈盈地踮脚,凑到裴淮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哄道:


    “皇上若着绯色,定然比赵大人更加俊朗万分。”


    “你就故意气朕罢。”


    裴淮哼了一声,到底是上前扶住沈韫珠纤细的手腕,引着她摆出正确的握弓姿势。


    沈韫珠摆出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心里却在暗自琢磨着等会儿该如何表现,才能不让裴淮寻着破绽。


    沈韫珠搭箭上弦,缓缓拉开弓弦,瞄准远处的靶心。然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弓弦也跟着晃动不已。


    随着“嗖”的一声,箭矢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最后无力地落在地上,离靶心更是十万八千里。


    “皇上,妾身似乎还是不得要领。”


    沈韫珠小声嘟囔着,一双美眸中满是懊恼。


    裴淮见状无奈低笑,只得绕到沈韫珠身后,虚环着她拉弓引箭。


    沈韫珠身子微微一僵,感受着手腕上传来难以忽视的力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沈韫珠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却被裴淮一把握住。裴淮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茧,触上去温暖干燥。


    “怎么,珠珠不是要朕教吗?”裴淮戏谑地挑唇,温热气息拂过沈韫珠耳畔。


    沈韫珠总不能半路反悔,只得乖乖点头。


    裴淮唇角的笑意更深,“那便好好学。”


    沈韫珠忍不住浑身紧绷,立马被裴淮抚了抚双肩:


    “放松,别绷得太紧。”


    沈韫珠如芒在背,被男人的气息紧紧包裹着,根本放松不下来。她本想着藏锋,却不料藏锋藏得太过,惹得裴淮亲自上手,不由暗悔下次还是该表现得聪敏些。


    就在这时,姜德兴匆匆而来,禀报道:


    “皇上,京兆府派人来禀报,说是在京中发现南梁人的踪迹。”


    裴淮微微侧身,余光却在暗中留意着沈韫珠的反应。


    沈韫珠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和手里的弓箭较劲,头也没抬地问道:


    “皇上,您是有事情要去处理吗?”


    沈韫珠在心底暗叹,早就说萧廉是疯了不成?在裴淮的地盘上这么明目张胆。若被裴淮捉住了也是活该,省得他还要同西岐扯上干系。


    裴淮收回目光,淡淡道:“无妨,朕陪你再练会儿。”


    沈韫珠不禁犹豫了一瞬,要不要顺势留住裴淮。但沈韫珠仍觉着今日之事透着反常,况且她又不在乎萧廉的死活,于是咬唇道:


    “皇上自去忙便是,妾身怕是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呢。”


    “珠珠当真不用朕陪着?”裴淮语气温柔,再次询问道。


    沈韫珠坚定地摇摇头,回眸朝着裴淮轻笑,体贴地说道:


    “正事要紧,皇上快去罢。”


    “累了便早些回去,朕改日再接着教你。”裴淮不由叮嘱道。


    沈韫珠点点头,抱着弓箭轻轻福身:


    “恭送皇上。”


    待裴淮走后,沈韫珠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再起抬起弓箭瞄中靶心。想了一会儿,还是默默地偏了几寸,故意将手中的箭射偏,令那羽箭软软地跌落在地。


    裴淮离开箭亭后,并未去什么御书房,而是登上亭后的楼阁,目光幽深地望着箭亭的方向。


    沈韫珠依旧站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拉动着弓弦。看上去是在认真练习,实则沈韫珠早已心不在焉,只盼着再演一会儿便能回去歇着。


    裴淮眯着眼凝望沈韫珠,细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的确很生疏似的。


    加之方才他再三试探,沈韫珠也没有任何阻止挽留的意思,莫非真的是他想多了?


    裴淮忽然抬起手掌,遥遥对着沈韫珠的方向,五指合拢,遮在女子肩颈之上。


    裴淮暗自打量着沈韫珠着劲装时的背影身形,试图忆起那日在凭澜山庄外撞见的刺客是何等模样。


    却不知为何,裴淮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就连记忆中的身影也逐渐沦为模糊的轮廓。


    端的是情尘未脱,有眼如盲。


    裴淮缓缓垂下手掌,紧握成拳,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说服自己。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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