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鸾镜与花枝 > 23-30
    第23章 椒房之宠


    这日, 瑞兽苑的宫人前来献上一对白兔,正是沈韫珠前些日子命人去挑的。


    沈韫珠瞧了眼外头晴亮的天儿,想着择日不如撞日, 便动身前往毓庆宫探望昭宁公主。


    “昭宁,你瞧这是什么?”


    沈韫珠瞧见粉雕玉琢的昭宁公主, 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将身后的画柳轻轻推上前。


    画柳福身行礼, 打开手中藤编的笼子。只见两只毛茸茸的白兔, 探头探脑地从笼子里钻出来。


    “哇, 小兔子!”昭宁公主拍着小手,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喜欢吗?”沈韫珠笑着问道。


    “喜欢!谢谢苏娘娘!”


    昭宁公主欢呼一声, 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抚摸着白兔柔软的皮毛。


    “昭宁喜欢就好。”


    沈韫珠柔声说着,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门口处。


    秦妃一袭浅紫色宫装款款走来,长发绾成云髻,只用几支简单的珠钗点缀, 笑语纠正:


    “璎儿, 以后记得要叫娴娘娘了。”


    小公主裴璎放下怀里的小白兔,跑到沈韫珠身边。仰起小脸,甜甜地唤道:


    “谢谢娴娘娘。”


    秦妃摸了摸女儿柔顺的发顶,“乖, 过去玩吧。”


    秦妃示意宫女将白兔抱到一旁, 引裴璎去外殿玩耍。


    “拜见秦妃娘娘。”


    沈韫珠欠身请安, 态度谦逊地道:


    “妾身想着公主年幼, 便送了这小玩意儿来, 希望能供公主逗趣。”


    “娴妹妹有心了,昭宁最爱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了。”


    秦妃轻轻颔首, 请沈韫珠入殿叙话。


    沈韫珠招手命青婵上前,奉上她从披香殿带来的金镶珊瑚项圈。


    “娘娘赠了妾身许多贵重之物,妾身无以为报,特地命人去打了这只项圈,聊表心意。还请娘娘替公主收下。”


    “我谢你是应当的,妹妹何须如此客气。”


    沈韫珠与秦妃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进到内殿落座,宫女端上香茗。秦妃主动开口,聊起近来宫中之事。


    “妹妹可去景安宫探望过令容华了?”


    沈韫珠点了点头,又道:


    “令容华胎象平稳,也不怎么犯恶心。只是妾身瞧着,皇上好像没多欢喜似的。”


    “妹妹自个儿怀一个,便知皇上并非不欢喜,只不过是分人罢了。”


    秦妃笑意温和地望着沈韫珠,丝毫没有因为沈韫珠得宠而心生芥蒂。


    沈韫珠闻言,脸上浮现一抹羞涩的红晕,低声说道:


    “日后妾身若有福气诞下皇嗣,只盼他能及公主一半受宠,妾身便也知足了。”


    沈韫珠敛去眸中大半精光,故意出言试探,暗自留心秦妃的反应。


    秦妃摇头失笑,语焉不详地道:


    “妹妹与皇上的孩儿,自无需同昭宁比什么。”


    沈韫珠隐约觉着秦妃话里有话,刚要追问,忽闻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声:


    “皇上驾到——”


    秦妃和沈韫珠从软榻上起身,屈膝行礼。


    “参见皇上。”


    裴淮走进殿内,一眼便瞧见了沈韫珠。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忽又顿在半空。


    裴淮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身前,绕过二人,淡声道:


    “免礼。”


    秦妃自然也察觉了裴淮的动作,不禁抿唇轻笑。


    当着秦妃的面,裴淮难免有些拘束,克制着不同沈韫珠太过亲昵。


    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秦妃早晓儿女之情为何物,又如何瞧不出这俩人的黏黏糊糊。


    “娴嫔怎么在这儿?”裴淮若无其事地问道。


    秦妃替沈韫珠回答道:


    “自那日从赏花宴回来,璎儿便总吵着要见她娴娘娘。趁着这几日天儿好,妾身便邀了娴妹妹来毓庆宫做客。”


    秦妃随裴淮落座在软榻,转头吩咐宫女搬个绣墩儿来。


    沈韫珠见状,婉声谢绝道:


    “既然皇上在此,妾身便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探望公主。”


    人家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若她非要死乞白赖地杵在这儿,也未免忒没眼色了。


    秦妃看向身侧的裴淮,只见他点了点头。秦妃了然,柔声道:


    “那我便不留妹妹了。绣棠,替我送送娴嫔。”


    裴淮的眼神自始至终就没从沈韫珠身上挪开过。待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裴淮这才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秦妃正噙笑望着他。


    裴淮抬手挥退宫人。


    平日恣意惯了,此时在长辈面前竟有些难为情。


    “皇嫂见笑了。”裴淮低声道。


    听清“皇嫂”二字,秦婉烟笑意清浅,眼底划过几许怅然。


    一晃六年过去,除了他们,还有谁记得含冤而死的永王。


    “这些年,朕一直不曾放弃追查当年旧案,近日仿佛有了些眉目。”


    裴淮抿了抿唇,思忖着是否要如实相告。


    秦婉烟添茶的手顿时一颤,茶水倾洒在了炕桌上。但她已顾不得去擦,急切地抬眸追问:


    “究竟是谁陷害王爷通敌?”


    “皇嫂,”裴淮轻叹一声,“当年旧案,老师或许牵涉其中。”


    秦婉烟愕然地睁大双眸。能让裴淮以老师相称之人,那不就是杨太傅吗?


    “当日朕出征在外,对燕都之事并不知情。即便老师当年确有参与,也绝非朕授意为之,还望皇嫂能相信朕。”


    裴淮望向秦婉烟,语气诚恳地说道。


    “妾身明白。”


    秦婉烟泪水盈眶,连呼吸都在颤抖。


    她的夫君性情温柔敦厚,为人光明磊落,从未有半分觊觎皇位之心,却终究还是沦为了党派倾轧下的亡魂。


    如果真的牵涉杨家,皇帝还会为永王平反吗?


    秦婉烟不知道,却也不敢问。


    当初裴淮愿意出手保下她和昭宁,留下永王最后的骨血,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裴淮于他们一家恩重如山,秦婉烟也不想说些令裴淮为难的话。


    秦婉烟握着帕子拭泪,垂眸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妾身失礼了。”


    裴淮不声不响地陪坐在旁,沉声道:


    “皇嫂不必见外。”


    秦婉烟扯了扯唇角,似乎不想气氛如此压抑,转而提起了沈韫珠。


    “当初皇上说,羡慕妾身与王爷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如今皇上坐拥无数佳人,可也曾寻着喜欢的了?”


    在长嫂面前,裴淮也没什么好掩饰的,颔首默认道:


    “朕喜欢她的聪慧。”


    “妾身瞧着,可不止如此。”秦妃轻笑道。


    裴淮握拳轻咳了一声,补充道:


    “心性倒也凑合。”


    “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人能入皇上的法眼。”


    裴淮意识到自个儿唇角勾起,立马摁了下去,清了清嗓子,嘱托道:


    “这阵子前朝事忙,娴嫔那边儿,还请皇嫂替朕照应一二。”


    “自是应当的。”


    秦婉烟微笑垂眸,颔首应下-


    沈韫珠回到披香殿,便看见几个御前太监等候在门外,手里还抬着几个大箱笼。


    为首之人,正是姜德兴的徒弟丁盛。


    “奴才见过娴嫔娘娘。”丁盛满脸喜庆,哈腰请安。


    沈韫珠冷眼一瞅,差点儿以为是年轻十岁的姜德兴,心道果真是谁教出来的徒弟像谁。


    “不必多礼。”


    沈韫珠驻足问道:“公公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回娘娘的话,重华宫里已经拾掇好了,师父派奴才过来替您迁宫。”丁盛回道。


    “那便有劳公公了。”


    沈韫珠点点头,命青婵和画柳带人进去。


    沈韫珠想起昨日之事,顺便关心道:


    “你师父如何了,可有大碍?”


    “劳娘娘挂心,师父他老人家伤得不重,将养几日便能回来当差了。”


    丁盛嘿嘿一乐,“奴才们皮糙肉厚,二十板子不妨事的。更何况皇上跟前儿离不开师父伺候,宫正司的人也不敢真下狠手。”


    沈韫珠颔首道:“如此便好。公公回去时,记得替本宫带个好儿。”


    “诶。”


    丁盛躬身应下,俏皮话儿张口就来。


    “师父若知道娘娘惦记,怕不是立马能从床上蹦起来,麻利儿地赶来替主子鞍前马后了。”


    沈韫珠想象了一下那画面,不禁掩唇轻笑-


    因着姜德兴早先提过,沈韫珠自认见到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


    可真当踏进重华宫的时候,还是不免惊愕。


    只见重华宫中金砖墁地,兰桂绕梁,极尽奢华之能事。


    庭中美池绿竹交相掩映,浮翠流丹。各色珍玩古器更是数不胜数,尽数堆放在金丝楠木打造的博古架上,琳琅珠玉在残阳夕照下熠熠生辉。


    甫一迈入寝殿,便觉芳香扑鼻。沈韫珠扫向迎面的粉墙,立刻便反应过来。


    “椒房?”沈韫珠犹疑道。


    “正是。皇上特意吩咐,为您重葺了这座椒宫。”


    丁盛跟在沈韫珠身后,见状喜眉笑眼地解释。


    “漆涂椒房工序繁琐,需得宫里专门的匠人来做,这才耽搁了些时日,不然早该请您搬进来了。”


    沈韫珠闻言,却并未流露出惊喜之色,反而蹙起眉心道:


    “眼下燕都百姓正苦于水患之灾,本宫却住进如此富丽奢华的寝殿。且不论众人非议,本宫自个儿也觉心下难安。”


    裴淮早料到沈韫珠会有此顾虑,特地嘱咐丁盛该如何回话。


    “娘娘不必忧虑。修缮重华宫的银两,皆是皇上从私库里拨出来的,并未动用半分国库积蓄。皇上说了,朝政上的事儿他有分寸。娘娘只管相信皇上,安心住进来便是。”


    “皇上还说,这阵子太忙,恐怕不能带您出宫过七夕。这座重华宫,就当是提前送娘娘的七夕节礼了。”


    沈韫珠闻言,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裴淮在她身上倾注的心思,实在是过分多了。虽然沈韫珠一直假作不知,但她又不是块木头,怎么会当真毫无察觉。


    但之前不是说好的各取所需,不求真心吗?


    沈韫珠愈发看不透裴淮的所作所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失控。


    沈韫珠强作欢颜,吩咐画柳备下丰厚赏银,分赐给众人。


    丁盛笑得春风满面,跟见了财神菩萨似的,忙不迭地磕头道:


    “谢娴嫔娘娘赏赐。奴才这便带人回去了,皇上那儿还等着奴才复命呢。”


    “青婵,送丁公公出去。”沈韫珠唇边挂着浅笑,画柳却瞧得出她甚是疲惫。


    画柳放下银案,将沈韫珠扶去美人靠上歇着。


    “娘娘,毓庆宫果然从瑞兽苑挑了个宫人过去,专门照料那对儿白兔。”画柳低声禀告。


    “嗯。”


    沈韫珠无精打采地应声,半阖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幽光。


    “不用他做别的,只替我盯好毓庆宫的动静就成。”


    第24章 漏泄春光


    迁宫之事虽有御前宫人帮衬, 青婵和画柳却也没落着清闲。前前后后忙活了几日,才大致将重华宫内外收拾停当。


    沈韫珠特地嘱咐画柳,那支被调换过的鸳鸯纹玉壶春瓶, 仍旧要摆在内殿的高几上。既然对方很沉得住气,她也不介意做个耐心的渔翁, 静候鱼儿咬钩。


    忆起有些日子没去方岚那儿探探风声,沈韫珠便留青婵在宫中料理琐事, 带上画柳前往翠微宫。


    沈韫珠走进时, 方岚正靠在炕桌边上做绣活儿。


    各色绣线满满当当地堆在织锦针黹盒里, 成捆的金银丝在日光下泛着微芒。


    方岚抬眼瞥见沈韫珠手上的红宝石戒指,立马吩咐宫人将盛冰块的瓷缸撤了下去。


    待沈韫珠落座后, 方岚噙笑打趣道:


    “怪不得皇上这些日子不进后宫,原来是有人不方便伴驾。”


    沈韫珠懒洋洋地歪在炕桌旁, 哼道:


    “皇上是在忙前朝的事儿,跟我可没干系,姐姐少来冤枉我。”


    “妹妹这是承认了?皇上若是不忙政事, 一准儿便会来寻你。”


    方岚抿唇轻笑, 取下套在中指的顶针,随手搁进针黹盒里。


    沈韫珠匆匆别开眼,指尖勾着衣带转圈儿,羞嗔道:


    “妾身嘴笨, 说不过婕妤娘娘。”


    方岚瞟了眼沈韫珠的小动作, 谑笑道:


    “心虚。”


    沈韫珠头皮一紧。听听这调笑人的语气, 方岚真不愧是裴淮的亲表妹。


    沈韫珠低头抿了口太和汤, 咕哝道:


    “说不过你们方家人。”


    “妹妹还说不过谁了?莫非是——”


    沈韫珠招架不住, 立马取来顶针塞回方岚手里,催促道:


    “哎呀, 姐姐快绣花儿罢,莫要取笑我了。”


    方岚莞尔,将绣绷子上的花样儿拿给沈韫珠看。


    “我总觉得这凤凰尾羽绣得太呆板,妹妹可有什么好法子,教它瞧着灵动些?”


    沈韫珠接过来一看,问道:“姐姐这衣裳,是给太后娘娘绣的?”


    方岚颔首,“姑母今年不欲大办寿宴,我想着与其送些奇珍异玩,不如亲手绣件凤袍送给姑母,更能显出心意。”


    “正是这个理儿,”沈韫珠指尖描摹着凤羽,沉吟道,“那我姑且一试。”


    沈韫珠捻来一根绣线,捏着两端抻平。尾指勾挑,轻巧地将绣线劈为八股,而后抽分出细如发丝的一缕。


    沈韫珠取下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娴熟地穿针引线。


    极细的花线齐整细腻地排布在锦缎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凤羽上的色泽焕然光亮,衬得整只凤凰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方岚从未见过这样的绣法,不禁感叹,“妹妹的女红实在精湛。”


    “雕虫小技,姐姐满意就好。”沈韫珠将绣绷递还给方岚,自谦道。


    见方岚垂眸欣赏着那片尾羽,沈韫珠不经意地问道:


    “淑妃的禁足也快解了罢,太后娘娘可打算将六宫之权还给淑妃?”


    方岚放下绣绷子,思索片刻道:


    “我听姑母的意思,近来应是不会放权给淑妃,约摸着要再缓缓。”


    “这样也好,省得她日日折腾咱们去请安。”沈韫珠轻笑道。


    “但后宫毕竟是皇上的后宫,姑母也不好总管着。听说下月的中秋宴还是会交给淑妃操持,且看她这回能不能办得妥帖周全些。”


    方岚隐晦地提起道:“淑妃虽爱刁难人,手段却不怎么高明。纵有害人的心思,却也很难害到什么人。”


    沈韫珠轻轻点头,赞同方岚的说法。赏花宴的幕后主使虽还没抓住,但明眼人都不会怀疑是淑妃所为。


    无论是容贵嫔小产,还是昭宁公主中毒,淑妃怎么看都像是自个儿跳出来,被人当枪使的那个。


    “我那日见令容华已然有些显怀,想来这胎应是坐稳了。纵有人想对景安宫下手,恐怕也很难得逞了。”


    沈韫珠神色泰然自若,语气轻松地说道。


    “倒也不能全然放松警惕。当日容贵嫔怀胎五月有余,不还是……”


    方岚摇头轻叹。


    那日从景安宫出来,裴淮特意将方岚叫了过去,交代她平日多留心宜妃杨嘉因。


    方岚回来后越想越觉得心惊。宜妃与令容华素来走得近,若是宜妃要对龙胎下手,令容华还真是防不胜防。


    提到容贵嫔,沈韫珠又想起南梁,不禁感慨道:


    “宫中之人,不过是各有各的艰难。”


    瞥见沈韫珠神情黯然,方岚淡笑缓和道:


    “这话我们说说也就罢了,妹妹如今住着椒房,有何可犯愁的?”


    沈韫珠自然不能对着方岚吐露心声,只变相地埋怨道:


    “姐姐自个儿摸着良心说说,你那皇帝表哥是不是忒难伺候?”


    “妹妹竟还会怕皇上?”


    方岚蓦然失笑,又赶忙替裴淮说起好话儿来。


    “只要别动什么歪心思,皇上对嫔妃还是挺宽容的,你瞧淑妃就知道了。”


    方岚一番话,说得沈韫珠是哑口无言。


    裴淮对自己人的确宽容,可她与裴淮注定是对手,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沈韫珠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罢了,不说这个。姐姐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方岚讶然,问道:“妹妹怎么知道?”


    “我从重华宫的宫女那儿听来的。听她们说,姐姐的生辰和太后娘娘恰好只差一日。”沈韫珠望向方岚。


    方岚点点头,“正是。”


    “姑母既要斋戒祈福,我也不欲设宴铺张。到时只叫上梁婕妤她们,咱们自个儿庆贺一番也就是了。”


    “如此甚好,也省得拘束。”沈韫珠展颜笑道。


    “不知妹妹的生辰是哪日?”方岚顺势问道。


    沈韫珠应道:“正月十二,还早着呢。”


    方岚暗自默念了两遍,笑道,“果真是个好日子。”


    正说着,画柳从外头进来,行礼道:


    “娘娘,青婵派人来问,您今儿个可要回宫用膳?”


    沈韫珠看了眼窗外天色,不禁歉疚。


    “光顾着和姐姐说话儿,竟没留意都是这个时辰了。”


    “无妨。”


    方岚自不会介意这个,反而主动邀请:


    “不如妹妹就留在翠微宫用膳罢?”


    “多谢姐姐好意。只是我刚迁宫没几日,重华宫里还有不少琐碎事儿,须得我早些回去打理。便不叨扰姐姐了。”


    沈韫珠从软榻上起身,婉声道。


    方岚心想也在理,便点点头,“如此,我也不强留妹妹。”


    “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事儿,妹妹便派人来支会我一声。”方岚跟着起身。


    “好,”沈韫珠会心一笑,“那我先回了,姐姐留步。”-


    沈韫珠扶着画柳的手走出翠微宫。


    路过门口时,又停下逗了逗金笼里的画眉鸟,心道今儿个倒是没见着那个叫林衡的训鸟太监。


    画柳眉眼俱笑地守在旁边,忽然瞥见沈韫珠的玉指上空空如也,不由问道:


    “娘娘,您手上的戒指呢?”


    沈韫珠低头看向自个儿的右手,果然不见那枚红宝石戒指。


    沈韫珠眉头轻蹙,回忆了半晌,忽然道:


    “方才我在殿里绣了两针,想来是那时随手摘下戒指,过后忘了再戴上。”


    画柳松了口气,原是虚惊一场。


    “没丢便好。娘娘放在哪儿了?奴婢这就回去取。”


    许是针黹盒里,又许是茶案边上。沈韫珠竟有些想不起来了,于是说道:


    “还是我自个儿去一趟罢,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顺便替我把这鸟儿喂了。”


    左右离得也不远,画柳接过银匙,点点头道:


    “也好,那奴婢在门口等您。”


    沈韫珠轻摇团扇,独自一人朝着正殿走去。


    说来稀奇,沈韫珠离开时还瞧见有宫人守在阶下当值,此时却都不见踪影。沈韫珠心底疑惑,却也没有多想。


    应是下去传膳了罢。


    沈韫珠这样想着,迈步走上台阶。


    忽然间,沈韫珠听到殿内隐约传出声响,似乎有两人在低语交谈。


    沈韫珠第一反应是冬儿在里头,不由得顿住脚步。犹豫地垂下眼睫,不知自己还要不要进去。


    “林衡!”


    殿内,方岚情绪骤然激动,不由拔高了声调。


    “你可知这些年来,我是何等万念俱灭,心如死灰……”


    沈韫珠唬了一跳,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下一瞬,却听见林衡在里面低声说道:


    “我又何尝不是。”


    “只是娘娘,我们之间早已是云泥之别。您又何必自降身份,和我这等罪臣之子扯上干系——”


    震惊之下,沈韫珠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眸。视线穿过虚掩着的房门,竟恰好瞧清了满眼泪光的方岚。


    方岚沉浸在悲痛中无法抽离,当即捧起林衡的脸,义无反顾地以吻封缄。


    唇齿间品尝到泪水的湿咸,却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泪了。


    林衡背对着门口,虽看不到表情,却能见他脊背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沈韫珠愣在原地,猛地瞪大了双眼。


    什么?


    方岚和林衡……


    他们怎么会……


    沈韫珠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乱糟糟的根本无法思考。


    而此时,方岚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越过林衡的肩头,径直望向微微敞开的门缝。


    四目相对。


    方岚面上犹挂泪痕,眼中霎时闪过一抹惊慌。


    但很快,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方岚又平静了下来。


    林衡似有所感,正欲转头,就被方岚扳了回去。


    方岚死死扣住林衡双肩,紧闭眼眸,旁若无人地再次吻上林衡。


    这一吻裹挟着绝望沉痛,又带着几分飞蛾扑火的决然。


    沈韫珠惊诧地捂着嘴,此时终于缓过神来,连忙转身,落荒而逃。


    没走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匆匆赶回来的冬儿。


    冬儿大骇,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本能地拦住沈韫珠的去路,神情十分局促。


    “娴嫔娘娘,您怎么回来了?”


    “没什么。”


    沈韫珠咧嘴笑了笑,笑意却很是勉强。


    “我的戒指落在殿里了,回头你替我送到重华宫罢。”


    沈韫珠此刻正是心神震荡,没心思去说些场面话。三两下绕开冬儿,随后快步离去。


    第25章 黄雀在后


    御书房中, 裴淮看罢密报上的内容,声音冷了下来。


    “此番拔掉了京中的南梁暗桩,竟还发现一张燕都舆图?”


    “是。舆图在此, 还请皇上过目。”


    赵宥光捧着卷轴上前,由姜德兴转呈到皇帝的御案上。


    趁着裴淮垂眸打量舆图之际, 赵宥光接着道:


    “微臣已托姜公公查过,这张舆图平日只放在宫中尚仪局里存着。微臣猜测, 应是有人里应外合, 在宫中窃绘此图后秘密送往宫外。”


    裴淮一眼扫过, 便知这图仿得八九不离十,沉声问道:


    “可有抓住活口?”


    “南梁奸细甚是狡猾, 明知逃不掉便试图服毒自尽。微臣立马命金吾卫阻止,勉强留下了四名活口。”赵宥光拱手道。


    裴淮眸光微暗, 握着墨玉扳指摩挲。


    半晌,裴淮命道:


    “抓到的人都交由刑部去审,京兆府继续在城中搜捕, 此番定要将南梁细作连根拔起。”


    “是, 微臣领命。”


    赵宥光拱手,倒退至门口才转身离去。


    御书房里静得出奇,裴淮又盯着那幅舆图看了一会儿,的确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其上的字迹也十分陌生, 瞧不出来是出自何人之手。


    “近来进出尚仪局的人里面, 有谁瞧着可疑吗?”裴淮淡声问道。


    听见皇上提起这个, 姜德兴连忙禀道:


    “回皇上的话, 许尚仪已经排查过手底下的女官, 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但赏花宴那阵,宫中不少嫔妃主子都曾出入尚仪局。许尚仪怀疑是那时混进了南梁奸细。”


    “许尚仪是安国公府的家生婢女, 当初国公爷还选了她做太后娘娘的陪嫁,想来许尚仪的话应当可信。”姜德兴又道。


    裴淮冷笑一声,眸中讽意更甚。南梁那群酒囊饭袋,临军对阵时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净会在背后使这些下作手段。如今都沦落到派女人来他身边送死了?


    “朕记得方婕妤的生辰也快到了罢?”裴淮凤眸微眯,缓缓问道。


    姜德兴略想了一下,回道:“正是,就在十日之后。”


    裴淮合上那幅舆图,命姜德兴拿去收起来。


    手指从书案上勾来一方印鉴,裴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仿佛已然成算在心。


    “吩咐下去,十日后在云水台设宴,为方婕妤庆贺生辰。席面可以置办得俭省些,但务必将所有嫔妃都请来。


    裴淮微顿片刻,补充道:“秦妃随意。”


    姜德兴刚要应下,转念想起有孕在身的令容华,又问道:


    “皇上,那令容华呢?”


    裴淮沉吟道:“若御医说她身子无碍,便也一同请来。”


    “是,奴才遵旨。”


    姜德兴不禁唏嘘。除却秦妃娘娘,皇上还真是信不过这宫里任何人。


    丁盛弯着腰从门口进来,禀告道:


    “皇上,娴嫔娘娘到了。”


    裴淮把玩着印鉴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心情仿佛愉悦了不少。


    “让她进来。”


    沈韫珠刚从青婵那儿,听来了方岚和林衡的旧事。此刻见着裴淮,不禁又回想起昨日撞见的那一幕,好悬没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


    似裴淮这般骄傲的帝王,若有朝一日得知自个儿的表妹兼宫妃,和一个已经净身的罪奴旧情复燃。沈韫珠都想象不出,那时裴淮的脸色该有多精彩。


    “不用行礼,过来罢。”


    见沈韫珠走近,姜德兴立马识趣地带着宫人们下去。


    裴淮将印鉴放回案上,顺手将人抱在怀里,问道:


    “重华宫住得可还习惯?”


    见沈韫珠唇角噙着莫名的笑意,裴淮不禁微微皱眉。总觉得这女子今天怪怪的,看向他的目光好似带了些……怜悯?


    腰间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沈韫珠猛地回过神来,放软身体靠进男人怀里,娇滴滴地道:


    “重华宫什么都好,妾身很喜欢。谢谢陛下。”


    沈韫珠仰起头,主动亲了男人一口。


    裴淮险些没压住勾起的唇角,轻咳了一声,说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沈韫珠垂眸浅笑,瞧着心中甚是甜蜜似的。


    裴淮权衡半晌,还是决定道:


    “三日后,朕带你出宫住几天。”


    沈韫珠不免惊讶,下意识地问道:


    “皇上要带妾身去哪儿?”


    裴淮略微思量,答道:“屏澜山庄。”


    “乞巧节没顾得上陪珠珠,朕正琢磨着该如何赔罪。”


    裴淮敛目轻吻了下女子发心,笑道:


    “正巧庄子上的三醉芙蓉也该开了,朕便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沈韫珠乖巧点头,侧身伏在裴淮肩上。在裴淮看不到的地方,眼睫眨得飞快。


    “皇上的朝政都处理完了?”沈韫珠柔柔地问道。


    裴淮轻“嗯”了一声,眸中划过一抹幽暗。


    “料理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回来再收拾。”


    裴淮垂下眼,摆弄着女子的纤纤玉手。裴淮早便发觉沈韫珠与宫中其他人不同,她似乎从不蓄长甲,也不染蔻丹。玉甲边缘修剪得利落齐整,透着莹润浅淡的粉。


    忽然,姜德兴隔着殿门唤道:


    “皇上。”


    裴淮扶着沈韫珠起身站定,扬声道:


    “进来回话。”


    姜德兴推门进来,喜笑道:


    “启禀皇上,骠骑将军聂钧方才抵京,眼下正在外头等着向您复命。”


    聂钧?!


    沈韫珠立在男人身侧,闻言呼吸微窒,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沈韫珠知道此人常年驻守边关,是裴淮的心腹大将。眼下又不逢年节,聂钧怎地忽然回京了,莫非边境有变?


    裴淮也不禁扬了下眉。信上本来说是明日才到,他这才传了沈韫珠今日过来用膳。


    沈韫珠心里焦急,虽然很想留下来打听,却也只能欠身回避道:


    “妾身先告退了。”


    瞥见沈韫珠面色不好,裴淮薄唇微抿,心念一动,便脱口而出道:


    “你先去屏风后坐一会儿罢。朕只同他说几句,用不了多久。”


    沈韫珠自然求之不得,装作为难地推辞了一番,这才侧身闪进屏风后。


    沈韫珠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末将参见皇上!”


    聂钧神采奕奕地走进御书房,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裴淮起身绕过御案,亲手扶起聂钧,朗声笑道:


    “快起来。”


    “此番两地奔走,辛苦你了。”裴淮拍了拍聂钧的肩膀,吩咐姜德兴看茶。


    姜德兴端茶进来的时候,忍不住抻头瞅了一圈。


    方才也没见娴嫔娘娘出去,怎么不见人影了?


    “谢皇上。”


    聂钧灌了两口茶,立马又拱手道:


    “末将不负皇上所托,此番行事一切顺利。各地运送过来的粮草盐铁,后日便将经由水道抵达燕都。”


    “好。”裴淮笑应了一声,眸光锐利清亮,“冉城那边的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聂钧难掩激动地回答道:


    “回皇上,末将按照您的吩咐,在冉城布下天罗地网,果然将那伙狼子野心的南梁人一网打尽。”


    “此番共斩杀南梁贼子三百二十四人,俘虏九十八人,尽数关押在兖州府中。”聂钧抱拳道。


    “可曾有人招供?”裴淮追问道。


    “回皇上,末将已命人严加审问,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


    屏风后,沈韫珠眉头蹙起,心中暗自默念:


    冉城?


    今日聂钧所禀之事并未经由她手,故而沈韫珠并不知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但听裴淮和聂钧的交谈,沈韫珠便知此次对阵,南梁定然折损不少。


    聂准口中的“南梁贼子”,听上去像是南梁暗中培养的精锐死士。如今四百余人或死或俘,岂非是将渡鸦等人的多年心血,尽数毁于一旦?


    “若他们负隅顽抗,便择日押入京中,让刑部去料理。”


    裴淮说罢,又照例询问道:


    “玉阳关情况如何?”


    “回皇上,自从上次咱们把南梁军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便不敢再越境来犯。如今边境十三城,已尽在我朝掌控之下。”聂钧掷地有声地回禀。


    裴淮点点头,语气平静地陈述道:


    “伏罗城一战,南梁既失沈铎,已与亡国无异,料他们也不敢造次。”


    乍然从裴淮口中听到父王的名讳,沈韫珠心头狠狠一颤,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皇上英明!我大周铁骑踏平南梁国都,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聂钧当即附和。


    屏风外的君臣二人一唱一和,仿佛南梁已是大周的囊中之物。沈韫珠暗自咬牙,眼底翻滚着滔天恨意。


    裴淮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终于道:


    “聂爱卿劳苦功高,且先回府邸好生歇息一晚。等明日再来宫中,朕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谢皇上!”聂钧起身行礼,“末将告退。”


    裴淮望着聂钧意气风发的背影,面上的神情缓缓沉凝下来,高深莫测。


    三日后,屏澜山庄……


    他倒要瞧瞧,这起子南梁奸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沈韫珠无声无息地从屏风后绕出来,轻声唤道:


    “皇上。”


    裴淮敛去眸中的狠厉,温声笑道:


    “珠珠久等了,朕这就命姜德兴传膳。”


    沈韫珠柔顺地点点头,对于方才听到的谈话,没有多议论半个字。


    趁着去外殿用膳的间隙,沈韫珠悄悄给青婵打了个手势。


    “你速去传信渡鸦,就说——”


    沈韫珠蹙眉回忆着聂钧所言,匆匆道:


    “冉城恐生变数,请她早做打算。”


    第26章 心声相应


    动身前往屏澜山庄的前夜, 容贵嫔约了沈韫珠在宫中碰面。


    听罢沈韫珠转述那日御书房中的情形,容贵嫔苦笑一声:


    “糟了。”


    沈韫珠连忙追问:“怎么?”


    容贵嫔揉了揉额角,叹道:


    “早在数日之前, 我传往宫外的书信便犹如石沉大海,始终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沈韫珠闻言, 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宫外的南梁暗桩是躲起来暂避风头,还是已经……


    沈韫珠不敢再往下深想, 心存期冀地问道:


    “可还有其他法子, 能探探宫外的消息?”


    如今攻守之势对换, 她们已然落入十分被动的局面,随时有可能被裴淮瓮中捉鳖。


    按兵不动?还是主动出击?


    冥冥之中, 容贵嫔总感觉外面大事不妙。仿佛再等下去,也只能是坐以待毙。


    面对裴淮这样强劲的敌人, 容贵嫔不敢掉以轻心。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联络苏佑。”


    容贵嫔抬眸望向沈韫珠,慎之又慎地嘱托道:


    “此番出宫, 你千万要劝动皇帝, 让他带你回苏府省亲。”


    容贵嫔抿了抿干涩的唇,莫名有种直觉。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沈韫珠呼吸微沉,郑重应道:


    “好,我一定尽力。”-


    沈韫珠怀揣心事, 三更后才迷迷糊糊地合眼。似乎还做了场光怪陆离的长梦, 梦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总归是睡得不太踏实。


    翌日清晨, 沈韫珠如约来到宫门口, 身边只带了画柳。


    看见沈韫珠过来,裴淮将折扇在掌心一合。伸手扶着沈韫珠踩上杌子, 自己也弯腰钻进了马车。


    裴淮转身放下车帘,不由轻笑着发问:


    “怎么瞧着恹恹的?”


    沈韫珠闻言顿时抬头,恰好撞进裴淮那双深邃黑眸里。


    马车内甚是宽敞,香炉里燃着清幽的沉水香。沈韫珠却觉得心口分外压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掌扼住喉咙,难以喘息。


    沈韫珠磨蹭进裴淮怀中,躲避与他视线交汇,嗓音娇柔地抱怨道:


    “昨儿个睡得不安稳,好像是魇着了。”


    沈韫珠藏起眸中的算计,眉心颦蹙。藕臂圈着裴淮的腰,仿佛极依恋似的。


    裴淮见状低笑一声,将人搂在怀里细细抚慰。殊不知,他才是令女子梦魇的罪魁祸首。


    观裴淮态度举止一如往昔,沈韫珠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些,猜测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裴淮总不至于已经查到了她们头上,此刻还在这儿同她虚以委蛇罢。


    裴淮察觉到沈韫珠的目光,柔声问:


    “怎么这样瞧着朕?”


    沈韫珠回过神来,脸颊微微泛红,轻声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陛下今日格外丰神俊朗。”


    裴淮失笑,屈指刮了刮女子鼻尖。


    “黏人精。”


    沈韫珠不满地撇了撇嘴,索性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缠住男人胳膊。


    “皇上只带妾身出宫散心,却不带有孕的令姐姐。若是令姐姐知道了,会不会生妾身的气呀?”


    沈韫珠眨巴着桃花眼,像只妩媚狡黠的猫儿。


    “这还不容易?”


    见女子恢复了往日活泼爱闹的模样儿,裴淮薄唇微勾。故意不顺她的心意,低声逗道:


    “咱们现在就回宫接上令容华,珠珠觉得怎么样?”


    裴淮垂眸望向沈韫珠,眼神温柔得快要滴水,仿佛是天底下最体贴的夫君。


    沈韫珠气得暗自咬牙,心道裴淮上辈子准是个唱戏的,不然怎么这样能演。①


    “妾身觉得不行。”沈韫珠抽回玉指,扭脸哼道。


    裴淮噙笑扬眉,反将一军:


    “那你方才问朕做什么?”


    沈韫珠挪到了旁边坐着,故意不让裴淮挨着。


    “当然是要听皇上哄妾身。”


    裴淮见状,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将人搂着腰抱回来,垂眸吻了吻女子娇红唇瓣,叹道:


    “又撒娇。”


    脸皮太薄,可是说不过裴淮的。


    沈韫珠深谙此理,被亲了也装作若无其事,俏生生地反问裴淮:


    “皇上不喜欢?”


    话音未落,裴淮便毫不犹豫地接道:


    “喜欢。”


    裴淮目光灼灼地望进沈韫珠眼中,明明白白地重复了一遍:


    “喜欢你。”


    沈韫珠僵在原处,顿觉一股潮热从耳后涌上面颊。


    沈韫珠觉得是这条路太颠簸,才晃得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却不想他们正行驶在平整的官道上,马车根本不会摇晃。


    沈韫珠艰难地转动思绪,终于想通裴淮的喜欢,大抵是不厌恶的意思。


    对……


    那便没什么奇怪的。


    瞥见沈韫珠手中皱巴得不成样子的锦帕,裴淮暗叹一声,心道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在儿女私情上忒不开窍。


    一句喜欢而已,这便吓傻了?


    裴淮手指微微用力,抽出那条快揉皱成一团的帕子。从袖中取出匕首,塞进沈韫珠掌心。


    银匕首骤然闯入视线,沈韫珠本就魂不守舍,见状脑海中警铃大作,掌心里霎时沁出湿滑的冷汗。


    裴淮发现什么了?


    给她匕首,是要她现在引刀自裁?


    裴淮伸手覆住沈韫珠的手背,带着她从鞘中拔出匕首。


    银亮刀刃折射着锐利寒芒,甚是耀眼。沈韫珠被晃得眼眶酸疼,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这匕首轻薄锋利,削铁如泥,适合女子用来防身。”


    裴淮垂眸解释着,“外头不比宫里,你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沈韫珠听清了裴淮所言,终于回过神来。


    “多谢皇上。”


    沈韫珠心有余悸地攥着匕首,囫囵应道。


    裴淮笑了笑,未曾多言。只是拿起一旁的书卷,随意翻看起来。


    沈韫珠靠坐在窗旁,独自平复着心绪。渐渐地,马车放慢了速度,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嘈杂声。


    裴淮挑起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回眸见沈韫珠目露疑惑,裴淮轻声解释道:


    “正巧出宫,朕顺路瞧瞧城东的情况。”


    沈韫珠再次望向窗外,不禁暗自吃惊。


    只见当日被暴雨洪水侵袭的街道,如今已经恢复了昔日繁华。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房屋林立,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百姓们携妪挈童,在集市上挨挨挤挤,热闹非常。


    这里竟是之前水患肆虐的城东?


    沈韫珠怔怔地松手,车帘从眼前落下,将那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隔绝在外。


    沈韫珠望向裴淮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甚是复杂-


    待马车在山庄前停稳,裴淮率先掀帘走了下去。没等沈韫珠抬步去踩车凳,裴淮便单手一揽,将她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


    沈韫珠扶着裴淮的肩,在地面站定。抬眸便见一条宛如玉带的清溪,溪边盛放着连绵成片的芙蓉花。


    这种芙蓉花一日三变其色,每日清晨花色由粉白逐渐加深,直到傍晚彻底转为深红,犹如美人醉酒后酡红的面颊,故曰醉芙蓉。


    此刻杨妃色的花海随风翻涌,灿若云霞。


    裴淮执起女子柔荑,牵着她沿溪赏景。


    裴淮瞧出沈韫珠一直欲言又止,琢磨了片刻,温声道:


    “累了吗?朕带你去歇会儿?”


    沈韫珠闻言顿了一下,随后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枝头的芙蓉花上。


    “妾身瞧见城东那些百姓,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这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裴淮蹙眉深思,没太猜出女子的心意,索性直接问道:


    “珠珠在想什么,能说与朕听听吗?”


    “妾身在想……”沈韫珠抿了抿唇,艰涩道,“战乱。”


    “如若没有战乱,一直这样安宁度日也很好。”


    沈韫珠垂眸盯着手中的花枝,哑声问道:


    “您觉得呢?”


    沈韫珠知道,裴淮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近乎于穷兵黩武的指责,足以触怒任何君王。


    静默中,裴淮松开了牵着沈韫珠的手。下一刻,温厚的大掌落在沈韫珠肩头。


    沈韫珠闭上眼,做好了被按跪在地的准备。


    却不料男人的手顺着脖颈向上滑,轻柔地扶起她的面颊。


    沈韫珠颤巍巍地抬眸,却见裴淮眼底并非盛怒,反而满含欣赏之意。


    “你说得很对。可是珠珠,世道不会永远太平下去。”裴淮低叹道。


    “战争不是为了杀伐,至少朕不是。”


    裴淮语气轻缓,却十分坚定。


    “朕征战沙场,为的是还天下人更久、更好的太平。”


    沈韫珠屏住呼吸,不由怔怔地望向裴淮。


    “萧家气数已尽,子孙后辈当中,再无人能扛得起南梁社稷。珠珠若亲自踏足南梁境内,甚至是梁都金陵,见过那里的百姓在过着怎样的日子,便知朕所言非虚。”


    沈韫珠心尖一颤,被裴淮这番话震在原地,竟是哑口无言。


    “将天下交到那群庸碌之才手中,非朕一人之憾,更非大周先君之憾,而是黎民百姓之憾。”


    裴淮负手而立,望着溪边肆意生长的蓬勃野草,眸中划过一抹晦暗。


    “若南梁的皇位换成沈家来坐,朕也不是非要争什么天下共主。”


    沈韫珠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淮的背影,听到自己颤声问道:


    “您说的沈家,是指南梁镇北王吗?”


    提起沈铎,裴淮还是不免惋惜,颔首道:


    “这世上让朕觉得可敬之人并不多,镇北王便算得上一个。”


    “那为什么……”


    沈韫珠差点要脱口质问裴淮。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杀她父王不可?


    话到嘴边,沈韫珠紧抿双唇,蓦地沉默下来。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很幼稚。良将若不能化为己用,为君者自然宁可毁去。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裴淮没听清沈韫珠所言,转身询问道:


    “珠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沈韫珠心绪起伏得厉害,再待下去恐怕要叫裴淮瞧出破绽。勉强绷住面容,柔声道:


    “妾身腿酸了,我们回去罢。”


    前头传来声带着气音的轻笑,沈韫珠眼前一暗,回神后竟瞧见裴淮纡尊蹲在她身前。


    “上来,朕背你。”


    沈韫珠惊得话都说不顺,“不……不用……”


    “那朕抱你,你选一个?”


    沈韫珠最终还是伏在了裴淮背上,双手自然地环住男人的脖颈。


    袖中那把亮银匕首硌得沈韫珠腕间一疼,令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沈韫珠茫然眺望着远处楼阁,心知裴淮此刻对她全无防备。只需抽出匕首从颈间捅入,裴淮很难活命。


    沈韫珠左手隐于袖中,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哑声问道:


    “皇上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珠珠要听正经的吗?”裴淮笑道。


    “嗯。”


    “朕惟愿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祈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风调雨顺,盛世长平。②


    句句肺腑,字字契合。


    听着耳畔震颤共鸣的心音,沈韫珠蓦然红透了眼眶,美眸中渐渐噙满泪水。


    可恨这世上与她同声相应之人,竟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想要他死,可天下百姓需要他活。


    她本可以毫无负担地手刃了他,可如今又教她如何是好?


    沈韫珠埋首于裴淮颈间,感受着男人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袖底握刃的指尖最终无力松落,再未抬起。


    沈韫珠紧咬下唇,伏在男人背上无声恸哭。


    肝肠寸断,痛彻心腑。


    第27章 刀光剑影


    裴淮似乎并未察觉, 仍自顾自地笑道:


    “不正经的心愿,还是先不说了。”


    “免得珠珠使起性儿来,又闹着要朕哄。”


    沈韫珠原本竭力压抑着哭喘, 闻言更添几分恼羞成怒。差点儿一口气儿没倒上来,顿时偏过头呛咳个不停。


    裴淮忙将沈韫珠放下来, 眼疾手快地托住她,担忧地轻唤道:


    “珠珠?”


    沈韫珠抚着胸口, 匆匆抹去泪痕, 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事……妾身方才说话时, 不小心叫飞虫钻进了嗓子里……”


    沈韫珠急中生智,立马想了个藉口掩饰过去。只是这藉口也没那么高明, 经不得仔细推敲。


    但裴淮见沈韫珠这副模样,哪还顾得上其他, 甚至自个儿替沈韫珠找补起来:


    “此处依山傍水,蚊虫确实多些。”


    裴淮轻轻拍着沈韫珠后背,柔声宽慰道:


    “没事便好, 朕抱你回去。”


    说罢, 裴淮直接将沈韫珠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万鹤斋走去。


    沈韫珠靠进裴淮怀中,只觉他胸膛温热,脉搏沉稳有力, 全然不似她此刻纷然杂乱的心音。


    万鹤斋中。


    画柳刚将夜行衣压在包袱底下藏好, 便听闻自家娘娘是被皇上抱着回来的。


    画柳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以为沈韫珠是伤着哪了。匆匆迎出门时, 又瞧见沈韫珠眼眶泛红, 心里更是大骇。


    画柳忙快步上前,将沈韫珠扶进屋里坐下。


    沈韫珠靠坐在桌案旁, 扶额敛目,只觉彷徨无措。好似一片身处漩涡当中的落叶,随风翻卷飞舞,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画柳蹲在沈韫珠身前,急切地问道: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韫珠也不知该从何张口,却又怕画柳跟着忧心,只含糊应道:


    “无事。只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头疼,此时已然好多了。”


    画柳不疑有他,连忙去廊下端来银盆,打湿帕子替沈韫珠净面。


    “娘娘怎地突然头疼起来?回宫之后可得请御医来好好瞧瞧……”


    沈韫珠心绪尚未平复,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起惨白。


    察觉自己有些绷不住眼泪,沈韫珠哑声支开画柳,道:


    “画柳,我嗓子不太舒服,你去替我倒杯热茶罢。”


    沈韫珠从画柳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敷在泛红的眼尾。脑海中一霎时闪过国仇家恨,一霎时又浮现出万民苍生。


    忠国君与忠天下之间当如何抉择?


    血海深仇与百姓福祉又孰轻孰重?


    沈韫珠怔怔地盯着鸾镜中的自己出神,仿佛要被这些念头生生撕扯成两半。


    好半晌,听到廊外传来画柳的脚步声,沈韫珠深吸一口气,将眸中的泪意尽数逼回。


    如今正值危急关头,万不能让裴淮察觉出什么异样。还是先渡过眼下难关,余下的等回宫后再从长计议。


    沈韫珠强行压下心头翻涌激荡的情绪,如同将一块巨石沉入湖底,只余澄澈平静的水面,再不起一丝波澜。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唇角噙着抹淡淡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从容。


    直到那笑容寻不出任何破绽,沈韫珠才缓缓移开目光。清泠明亮的眼眸深处,看似风平浪静,却又仿佛蕴藏着一股无形的风暴。


    摧天撼地,坚韧决绝-


    裴淮虽在宫外,朝政之事却也不曾耽搁。宫中拣选出需要裴淮亲自过目的折子,晚膳过后便送来了屏澜山庄。


    沈韫珠捧着针线笸箩走进书房时,看到的正是裴淮伏案批阅的模样。


    烛光映照在裴淮的侧脸,勾勒出清晰的眉眼轮廓。身影在灯下拉长,显得格外孤寂。


    裴淮正埋头于奏折堆儿中,未曾留心到沈韫珠过来,只当是宫人进来添茶。


    沈韫珠走得近了,发觉烛火有些暗。便从发间取下一支银簪,轻轻拨了拨烛芯。


    书房内烛光摇曳,将女子窈窕的身影投映在檀木书案上,仿若画中人翩然跃动。


    裴淮见状轻怔,放下朱笔,转眸看去。


    “不是回去歇着了?”


    裴淮朝女子伸出手,语调平缓,甚至称得上温柔。


    沈韫珠莲步轻移,从宫灯旁款款走来,周身镀着层柔软的金边。


    “妾身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便想过来瞧瞧您。”


    沈韫珠递出指尖,轻轻搭在了裴淮掌心里。十指纤纤,润如凝脂,在灯火下泛着美玉般的光泽。


    裴淮眼眸微暗,心中更添几分缱绻柔情。


    女子悄悄贴近过来,身上透着若有似无的兰馥幽香。非但要将裴淮的心魂勾走,还要明知故问地朝他眨眼:


    “妾身打扰皇上了吗?”


    裴淮望向沈韫珠,低笑一声,“你来,不算打扰。”


    沈韫珠挑唇抽回了手指,拢起臂弯垂落的鹅黄披帛,轻声说道:


    “您批折子罢,妾身在这陪您待一会儿。”


    沈韫珠心满意得地撩拨完人,径自去了北窗下的软榻里窝着。


    女子身姿袅娜,走动时宛如柔风拂柳。裴淮不过多瞧几眼,便无端被牵动了心神。只得端起案边凉透的茶水抿了几口,堪堪压下心头的燥热。


    沈韫珠掀开盖在柳条笸箩上的帕子,取出前几日绣到一半的香囊。


    那日在翠微宫中,沈韫珠无意间撞破了方岚的秘密。次日,方岚亲自过来送还戒指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此事。


    虽是如此,但为了教方岚安心,沈韫珠还是决定绣个鸳鸯香囊送给她。借此表明自己没工夫,也犯不上,去做那根打散鸳鸯的木棒。


    方岚看过,便能知晓沈韫珠的心意。


    书房里宁静安谧,只有偶尔翻动奏折的细微声响。夜色渐深,裴淮终于停笔起身,缓步走到沈韫珠身侧。


    沈韫珠听见脚步声,抬起柔软眼眸,问道:


    “皇上批完折子了?”


    “嗯。”裴淮俯下身来,声音略显沙哑低沉,“珠珠在绣什么?”


    沈韫珠眉眼间含着温柔的笑意,抬手拆下绣绷,将绣布摊开在炕桌上。


    裴淮垂眸看去,只见皦玉色锦布上,赫然是一对儿恩爱缠绵的戏水鸳鸯,旁边没绣完的看着像是株并蒂莲花。


    “妾身想绣个香囊,”沈韫珠娇声念叨着。


    裴淮抿着唇,心里已经开始暗喜。不禁感叹这女子总算开窍,知道投桃报李,回赠他定情信……


    “送给方姐姐。”


    裴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皱着眉头,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这是送给方婕妤的?”


    沈韫珠用指尖轻抚过鸳鸯头顶的丝毛,应道:“对呀。”


    “方姐姐生辰那日,妾身打算送这个当贺礼,皇上觉得如何?”


    沈韫珠笑吟吟地将绣布举到裴淮眼前,仿佛在跟裴淮讨要夸赞。


    裴淮脸色有些难看,盯着沈韫珠的眼睛,幽幽道:


    “你都不曾给朕绣过香囊。”


    沈韫珠伸手拉过男人腰间垂着的云龙纹香囊,眼神无辜地问道:


    “您不是有吗?”


    “好,好得很。”


    裴淮顿时气笑,掐着女子的腰将她推进软榻里面,恶狠狠地质问道:


    “那你说说,这上头的鸳鸯戏水和并蒂莲花,又是什么意思?”


    沈韫珠勾住裴淮的脖颈,贴着他耳边软语呢喃,吹气胜兰:


    “自然是相亲相爱的好意头。”


    裴淮垂眸看去,只见那双妩媚灵动的桃花眼,此时早已笑得弯似月牙。


    “今儿个倒是能闹腾,朕前几日没——”


    话未说尽,遽然中断。


    裴淮耳力极佳,此刻瞳孔骤缩,一把拽过沈韫珠护在怀里。


    沈韫珠只感觉手腕一紧,眼前天旋地转,随后两道刺耳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沈韫珠虽不明就里,思绪却仍在飞转。电光石火间,沈韫珠凭本能辨别出第一声是破窗而入的冷箭。


    第二声,则是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


    没入血肉?


    沈韫珠仓皇抬眸,只见一支羽箭赫然插进裴淮的左臂里,鲜血瞬间染透衣袖。


    昏黄烛火下,深褐色的血迹尤为触目惊心。瞧见裴淮左臂流出的血,颜色暗得发乌,沈韫珠瞬间意识到箭上有毒。


    沈韫珠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裴淮,声音颤抖:


    “皇上……”


    裴淮顾不得犹豫,立马拉起沈韫珠,将她妥帖安置在远离轩榥的墙角,确保屋外放箭之人伤不到她。


    裴淮自个儿左臂上还在渗血,却仍是先抬指抹去沈韫珠眼角的泪珠,低声安抚道:


    “有朕在,别怕。”


    沈韫珠睁着一双凄惶的桃花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忽觉何为造化弄人。


    裴淮心思缜密,武功高强,平日里想刺杀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今山庄外刺客环伺,裴淮又负伤中毒。只要沈韫珠肯出手,几乎是一击必杀。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短短一日之间,竟让她接连碰上两次。


    偏偏是今日……


    沈韫珠怆然轻笑,冰冷的匕首紧贴着拇指内侧,缓缓从袖口滑出。


    鞘上镶嵌的蓝宝石硕大璀璨,在浓重夜色中闪烁着莹莹幽光。


    “噌——”


    沈韫珠手握银柄,拔刀出鞘。


    银亮的锋刃两面,映照出两人彼此交错的身影。


    沈韫珠眼角带泪,神色莫名。


    裴淮看着那把匕首,又抬眼望向沈韫珠,眸光陡然锐利。


    第28章 千钧一发


    “箭上有毒, 不如妾身先替您处理一下?”


    沈韫珠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发颤,指尖冰凉。


    裴淮深邃的凤眸紧紧盯着沈韫珠,似乎在思量她这话是否可信。


    方才沈韫珠突然拔刀的刹那, 裴淮仿佛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是他太草木皆兵了吗?


    半晌,裴淮垂眸掰断箭尾, 随手扔到墙根底下,对沈韫珠说道:


    “过来罢。”


    沈韫珠跪坐在裴淮身前, 攥着匕首划开染血的衣料, 看清那支箭没入得并不深。


    沈韫珠稳住心神, 执刃下压。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裴淮闷哼一声,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沈韫珠小心翼翼地将毒箭剜出,动作尽量轻柔, 避免令伤势更加严重。


    裴淮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额头上却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沈韫珠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 替裴淮扎紧左臂。伤口虽不再淌血, 箭上的毒却还没法现在解。只能靠裴淮自己运功压制,撑到御医过来才行。


    “你懂岐黄之术?”


    裴淮抬手按住左臂,盯着沈韫珠问道。


    “妾身从前在家中时,跟府上的医女学过一些, 不过是略懂皮毛而已。”


    沈韫珠垂下眼睫, 小声嗫嚅。仿佛是方才过于紧张, 此刻指尖抖得厉害, 试了好几次都没将匕首收回鞘中。


    裴淮见状, 握住沈韫珠的手,替她收刀回鞘, 眯起眼问道:


    “那当日储秀宫之事,岂非尽在你掌控之中?”


    裴淮果然明察内敏,立马就反应过来。当日在储秀宫时,那些惊诧、委屈、恍然大悟的神情,都是沈韫珠故意做给他看的。


    “皇上怀疑妾身?”


    沈韫珠蓦然抬眼,桃花眸里水光盈盈。嘴唇一瘪,又要掉泪珠子似的。


    “是她们要害妾身,还不许妾身还击吗?”


    裴淮深深地看了沈韫珠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没有拆穿,只是淡淡地说道:


    “罢了,朕不问就是了。”


    “多问两句就要生气,也不知是谁惯的脾气。”


    裴淮轻哂一声,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沈韫珠心乱如麻,忍不住开口道:


    “皇上,外面的刺客……”


    “无妨,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裴淮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嗤道:


    “朕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山庄内早已布下重兵,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沈韫珠闻言,终于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早在踏下马车的那一刻,沈韫珠便发现此地防卫松懈,全然不似要迎驾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淮果然有备而来。


    裴淮见沈韫珠愁眉不展,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柔声宽慰道:


    “珠珠放心,朕并无大碍。”


    沈韫珠闻言点点头,面上温顺地依偎在裴淮身侧,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她担心的哪里是裴淮的安危?


    她担心的是,外面行刺之人正是数日来杳无音信的南梁暗桩。


    今日的行刺处处透着古怪,沈韫珠隐隐察觉出,似乎很多事都脱离了渡鸦的掌控。


    正忐忑不安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只见聂钧身披黑甲,大步迈了进来。


    “末将参见皇上!”


    本该昨日离京的聂钧赫然出现在此处,沈韫珠顿时明白他们君臣联手做戏,就是要引这批刺客现身,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起来吧,外面情况如何?”


    裴淮站起身,淡声问道。早知胜局已定,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波澜。


    “回皇上,外面那群刺客已经尽数拿下,只是……”


    聂钧抬头看了沈韫珠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裴淮并不避讳沈韫珠在场,径直追问道:


    “只是什么?”


    聂钧这才抱拳,压低声音说道:


    “只是除却南梁奸细外,似乎还有其他势力暗中相助。”


    沈韫珠听罢,浑身气血翻涌,一股脑地冲上了太阳穴。颧骨仿佛烧得发烫,心却是凉了半截。


    果然是自己人中了埋伏……


    可他们为何要擅自行动?


    聂钧禀完抬头,忽然瞥见裴淮左臂处的暗色,大惊道:


    “皇上,您受伤了?”


    “小伤而已。朕带了齐琅过来,等下让他瞧瞧便是。”


    裴淮方才运功调息,发觉毒性尚能压制,想来并非什么难解之毒。他此刻心中盘算的是,竟然还有人暗中相助南梁?


    裴淮的目光在沈韫珠脸上停留片刻,决心不能让沈韫珠继续涉险,于是道:


    “朕去刑部一趟,聂钧会留下来保护你。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最迟明日午后,朕便来接你回宫。”


    见裴淮心意已决,沈韫珠怕惹裴淮起疑,只能将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妾身这边不打紧,还是让聂将军跟着您罢。”


    沈韫珠眉心蹙起,状似担忧裴淮,实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绕过众人耳目,趁着夜色偷溜出山庄。


    眼下裴淮不愿在宫外逗留,恐怕不会应允她省亲。但如今事事透着蹊跷,沈韫珠深知不能再拖下去,自己必须得亲自去苏府走一趟。


    裴淮替沈韫珠掖了掖发丝,俯身低语道:


    “乖,留聂钧在这儿守着你,朕才能安心。”


    沈韫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当务之急是快些离开裴淮的视线,至于聂钧,留便留罢。


    “好,妾身都听陛下的。”沈韫珠娇怯地松开了裴淮的衣袖,轻声说道。


    裴淮见沈韫珠如此体贴乖顺,心中甚慰。在她额间轻轻一吻,这才转身离去-


    绮望楼内,灯火通明。


    沈韫珠转身立在门廊处,欠了欠身。


    “多谢聂将军相送。”


    “娘娘客气。”


    聂钧抱拳行礼,始终谨慎地垂首,不敢有分毫冒犯沈韫珠。


    沈韫珠进屋后,反手掩上房门,快步朝内室走去。


    沈韫珠低声吩咐画柳:“窗子都关紧,殿门落闩。”


    画柳依言关门落闩,回头却见沈韫珠打开了妆奁。


    “小姐,您这是……”画柳不解。


    沈韫珠卸下钗环首饰,尽数归置在妆奁里,问道:


    “画柳,咱们带来的夜行衣呢?”


    画柳神色一凛,连忙打开包袱,翻出她们出宫时特意备好的夜行衣。


    递给沈韫珠时,画柳不禁问道:“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沈韫珠解开外裳,语气平静地说道:


    “去苏府。”


    画柳大惊失色,急忙开口劝阻:


    “使不得啊小姐!如今山庄内外都有重兵把守,您现在出去,万一被抓住可怎么办?”


    沈韫珠一边换上夜行衣,一边说道:“等不及了,皇帝明日便要起驾回宫。若我今夜不赶去苏府,便再没机会了。”


    画柳见劝阻不了,只好担忧地问道:“那小姐打算何时回来?奴婢在这里守着,也好接应您。”


    沈韫珠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暗藏锋芒的明眸。


    “最迟天亮之前。”


    沈韫珠顿了顿,又取来帷帽戴在头上,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若我天亮之前还没赶回来,你就按照我之前的交代,速去向宫中报信。”


    画柳也不禁焦躁不安地抿起唇,知道事关重大,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奴婢记下了。”


    沈韫珠吹灭烛火,推窗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沈韫珠便带着消息赶回了屏澜山庄。


    还未靠近门口,就见一辆马车从东面缓缓驶来。


    马车在山庄前停稳后,裴淮掀起车帘,疾步走下,面容冷峻肃杀。


    沈韫珠本就满腹愁绪,见状更添惊愕惶急。


    裴淮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


    哪知裴淮连夜去刑部提审南梁细作,脑海里全是沈韫珠拉他袖子时的可怜模样。


    想着女子可能会担惊受怕,裴淮仍旧强撑着精神,歇都未歇便匆匆赶回。


    绮望楼里只有画柳在,定然是拦不住裴淮。沈韫珠屏息凝神,打算迅速绕后返回绮望楼。


    哪知刚一动作,裴淮几乎立刻便察觉到暗处有人,厉声喝道:


    “谁?!”


    掌风从背后袭来,沈韫珠只得回身撤步,迎面接下。


    硬生生接下裴淮毫不留情的一掌,沈韫珠当即被震得后退半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深厚强劲的内力在肺腑流窜,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直至此刻,沈韫珠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裴淮。即便裴淮有伤在身,沈韫珠也很难同他正面抗衡。


    几招过后,沈韫珠自知不敌,按紧了帷帽,急于脱身。


    可裴淮出手狠厉,步步紧逼,看样子今日是非要将她留下不可。


    眼看着要被赶来的侍卫合围,沈韫珠紧蹙眉头,只得从袖中甩出暗器,精准地朝裴淮带伤的左臂打去。


    角度刁钻,出其不意,总算是将裴淮逼退至数步之外。


    瞧准裴淮后撤的时机,沈韫珠攒足劲儿,立刻提起轻功,跃上矮墙逃之夭夭。


    裴淮按住渗血的左臂,凤眸森冷,下令道:


    “追!”


    裴淮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总觉得那刺客的身影分外眼熟。


    比起抓刺客,裴淮更担心的是沈韫珠的安危。没有深思细想,便快步朝绮望楼走去。


    沈韫珠一路躲避追捕,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却丝毫不敢停歇。


    翻窗落地的瞬间,沈韫珠弯腰喘息,右手猛然攥住衣襟,一瞬间竟痛到难以自持。


    沈韫珠暗道不妙,这下当真是心脉受损了。


    忽然,绮望楼外传来侍卫洪亮的声音:


    “参见皇上!”


    第29章 弃车保帅


    沈韫珠脚步踉跄地往屏风后躲藏, 朝画柳使了个眼色。


    “画柳,快去。”


    画柳也知道事态紧急,不敢耽搁, 连忙端起茶案,匆匆往外走。


    屏风后, 沈韫珠飞速挑开夜行衣的系带,将衣物从身上剥离, 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奴婢见过皇上。”


    画柳端着茶案行礼, 状似无意地在门口堵住裴淮的去路, 尽量为沈韫珠拖延时间。


    “嗯。”


    裴淮眉心微皱,抬手拨开画柳, 片刻间已闪身进门,边走边问。


    “你们娘娘呢?”


    画柳猝不及防地被推开, 只见裴淮大步朝里走,步履急切,衣袂翻飞。


    “娘娘在里头呢——”


    画柳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 不知沈韫珠在里边准备得如何, 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又刻意扬高了几分声调。


    听着近在咫尺的交谈声,沈韫珠来不及换上寝衣,当机立断跨入了浴桶。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冰冷颤抖的身体, 赶在裴淮推门而入的前一刻, 沈韫珠抬手将竹篮里的花瓣尽数拨入水中。


    桃红色花瓣随着水波荡漾, 在水面上铺陈开一片缭乱花影, 掩盖住沈韫珠压在身下的夜行衣。


    “吱呀——”


    裴淮推门走进内室, 龙涎香的气息混着淡淡花香,顿时萦绕鼻尖。屏风后水声潺潺, 雾气氤氲,隐约可见一抹窈窕身影。


    裴淮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屏风上那道朦胧倩影。


    隔着春兰画屏,沈韫珠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裴淮灼热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直盯得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裴淮步伐放缓,绕过屏风。


    沈韫珠仿佛受惊般往水里缩了缩,曼妙身段藏于水面下若隐若现,晶莹闪烁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落,更显楚楚动人。


    “皇上怎地回来了?”沈韫珠侧身回眸,娇怯地拢住双肩。


    水波翻滚,花瓣摇晃。裴淮眸色深沉,没有立刻回应。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沈韫珠的心尖上。


    “方才在山庄外撞见了刺客,朕担心你,便赶紧过来瞧瞧。”


    裴淮说着,伸手撩起沈韫珠肩上湿漉漉的墨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温热细腻的肌肤。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歇息?”


    感受到眼前的美人儿在轻轻瑟缩,裴淮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韫珠,语气意味深长。


    “珠珠似乎很紧张?”


    裴淮一连串地发问,将沈韫珠逼得无路可退。


    “妾……妾只是……”


    “只是什么?”


    裴淮平静地追问。指腹捻起一缕青丝,潮湿润滑,好似水蛇。


    “妾身只是太害怕了。”


    沈韫珠顺势攀住男人的手臂,伏在浴桶边缘轻声啜泣。


    “妾身方才做了个噩梦,惊出一身冷汗。”


    裴淮剑眉微蹙,指尖轻抚她泛白的唇瓣,“梦见什么了?”


    “皇上,妾身梦见您浑身是血……”


    沈韫珠泪眼婆娑,声音哽咽,仿佛梦魇还未散去。


    “妾身梦见刺客从门外闯进来,一剑刺中您心口,”


    沈韫珠泣不成声,紧紧抓住裴淮的手腕。


    “妾身眼睁睁地瞧见您倒在血泊中,可妾身却无能为力……”


    沈韫珠颤抖着描述梦境,如同亲身所历那般惊惧交加。泪水似断线的珍珠,纷纷滚落。


    “是吗?”


    裴淮看着女子泪涟涟的模样,心中的疑虑已然消散了几分,却仍旧沉声问道:


    “珠珠这么挂念朕?”


    见裴淮实在太难哄骗,沈韫珠咬紧牙关,只得使出了杀手锏。


    “皇上是妾身的夫君,妾身如何能不牵肠萦心?”


    沈韫珠眼波流转,粼粼摇晃的水纹倒映在那双桃花眼里,顾盼含情。


    “夫君?”


    裴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神情似有松动。


    瞧着那双盈盈泪眼,裴淮暗叹一声,终究是俯身将沈韫珠揽入怀中,柔声安慰:


    “不过是噩梦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朕好端端的在你面前呢。”


    沈韫珠依偎在裴淮怀里,泪水浸湿了男人的衣襟。


    裴淮听见沈韫珠的呼吸声杂乱急促,只当她是哭得太狠,一时间并未深想。


    “都是朕不好,让你受惊了。”


    裴淮温声说道,语气中有些自责。


    “水有些凉了,朕扶你回榻上歇着。”


    浴桶里还藏着夜行衣,沈韫珠断然是不肯起身,立马羞怯地躲回花瓣下,轻声细语地说道:


    “还是让画柳进来罢,求您了。”


    裴淮此时正是心软,对沈韫珠的请求自是无有不应,体贴地去了屏风外等候。


    待裴淮走出视线,沈韫珠顿时脱力地仰靠在木桶边,眼神发虚,似是难忍心口痛楚。


    画柳瞧出沈韫珠伤得很重,顿时脸色惨白,刚欲张口,就被沈韫珠点了点手背。


    沈韫珠轻轻摇头,示意裴淮在外面能听到,让画柳不要多言。


    画柳强忍泪水,用力搀扶着沈韫珠起身,却见桶底赫然沉着一团黑影。


    画柳与沈韫珠无声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立马捞起那团衣物,卷进巾帕里带了出去。


    见沈韫珠裹着披风出来,裴淮俯身将沈韫珠抱回床榻上,替她掖好锦被。


    “睡罢,朕陪着你。”


    裴淮嗓音低沉温柔,垂眸在沈韫珠额间印下一吻。


    沈韫珠闭上双眼,温顺地靠进男人怀里,却迟迟无法入眠。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暖意融融,令人心安。可沈韫珠心知肚明,这短暂的温存背后,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战。


    她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之后,她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南梁郡主。


    而裴淮,只是一个与她毫无交集的过客-


    当日午后,圣驾启程回宫。


    裴淮下旨将沈韫珠晋为贵嫔,并执意要亲自送她回重华宫。


    沈韫珠眯了两三个时辰,此时也多多少少缓过劲儿来。


    “皇上是利用了妾身,所以觉得愧疚?”


    沈韫珠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挑眉发问。


    此番裴淮在屏澜山庄布下天罗地网,故意引人来刺杀,不过是借沈韫珠当个幌子。恐怕陪她散心是假,预备着出宫拿人才是真。


    裴淮哑然过后,不禁轻笑一声,没有怪罪的意思。


    “珠珠,朕说过喜欢你的聪慧。可有时你太过聪慧,也的确令朕苦恼。”


    其实裴淮是真心想沈韫珠陪在宫外待几日的,只是没料到这群走投无路的南梁人来得如此之快。


    哪怕利用之心只有三分,那也是利用。


    裴淮想了想,便没有解释,大方承认道:


    “此番连累你担惊受怕,并非我本意。但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往后不会再令你涉险了。”


    裴淮正面圈住沈韫珠,埋首于她颈侧,轻声问道:


    “珠珠能原谅我吗?”


    沈韫珠惊愕地睁大了眼眸,没成想裴淮竟会跟她低头。


    “皇上言重了。妾身说过会做您的刀,您利用妾身也是应当的……”


    沈韫珠垂眸道:“妾身不曾觉得委屈,也无需您补偿,您不必舍下正事来陪妾身。”


    沈韫珠远比裴淮想象中的更坚韧、更清醒。尽管这份清醒令裴淮又爱又恨,但在这深宫里面,清醒的确是好事。


    没有做到的事情,裴淮也不愿空口许诺,只得轻叹一声,暂且没有反驳。


    总算是将裴淮劝回御书房,沈韫珠暗自松了一口气。


    换做平日,沈韫珠也不是非要劝裴淮走。只是她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知渡鸦,裴淮留在这里守着她,实在耽误她传递消息-


    月上中天,寂静的重华宫中,一人身着黑袍,忽然推门而入。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掩藏在暗影中的冷艳面容。


    沈韫珠坐在殿中焦急地等待,闻声立马站起身迎了上去,“渡鸦大人。”


    容贵嫔谨慎地掩住门扉,携着沈韫珠朝里走,低声问:


    “外面情况如何?”


    沈韫珠摇了摇头,蹙眉道:


    “据苏佑所言,这回不仅扰乱大周后方的计划落空,燕都中埋下的暗桩也已全部暴露,甚至还被皇帝捉住了活口。”


    “余下逃走之人被逼至绝路,只得铤而走险刺杀皇帝,却也被悉数拿下。”


    数日来的不祥之感终于应验,容贵嫔阖目长叹,不禁苦笑道:


    “果然如此。”


    沈韫珠紧抿双唇,不安地问道:


    “我们可还有什么法子补救吗?”


    若放任裴淮继续追查下去,想必很快就会顺藤摸瓜找到她们,到时所有人都会因此丧命。


    静谧深夜里,咚咚的心跳声显得分外清晰。濒临死亡的威胁,如同一把悬在众人头顶的屠刀。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一刻,这刀便会重重砸下,斩断她们所有人的脖颈。


    半晌,容贵嫔从一片空虚茫然中回神,静静地望向沈韫珠,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你能被皇帝抓住的把柄,是不是只有那张燕都舆图?”


    沈韫珠忙道:“那张图上的字迹,与我素日示人的并不相同,裴淮应当查不出什么。”


    容贵嫔摇头,嘱托道:“往后你得记着,千万不能低估皇帝的本事。”


    沈韫珠觉得容贵嫔的语气有些奇怪,果然下一刻,便听容贵嫔轻声道:


    “这些年皆是我出面与宫外联络,此番我定然是藏不住了。你尽快依着舆图上的字迹,随意抄些东西放进我宫里。哪怕皇帝当真要查,我也能替你挡下这一劫。”


    沈韫珠瞬间反对道:


    “这怎么行?你是渡鸦,你可是南梁细作的首领。”


    “牺牲我,保全你。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容贵嫔神色平静,仿佛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更何况,你比我更适合带着大家走下去。”


    沈韫珠哑然,只当容贵嫔指的是如今她更加得宠,更方便为南梁做事。


    可是她……


    沈韫珠沉默咬唇,似乎很难张口说出,自己已然动摇了杀心。


    容贵嫔望向沈韫珠的眼睛,认真地同她说道:


    “镇北王于整个南梁有大恩,我既为南梁人,便绝无可能推你出去送死。”


    沈韫珠不禁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眼中的泪意。轻轻点头,终于接受了容贵嫔的安排。


    是夜,容贵嫔将宫中所有南梁细作的底细,一一口授给了沈韫珠,并叮嘱她永远不可留下任何字面记载。


    沈韫珠尽数记在心间。只是不知此番过后,还会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难。


    “我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的。”


    容贵嫔将一切托付给沈韫珠,末了轻笑道:


    “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我反倒觉得解脱。”


    “渡鸦大人——”


    沈韫珠开口叫住了容贵嫔,颤声问道:


    “我能知道您的名讳吗?”


    她们都心知肚明,容贵嫔暴露之后,定然是十死无生。


    沈韫珠不想日后祭拜之时,甚至都不知她姓甚名谁。来世间一遭,身后竟只剩下一个渡鸦的代号。


    容贵嫔闻言顿在原地,领了沈韫珠的情,侧身颔首道:


    “徐月吟。”


    第30章 月坠花折


    五日后。


    艳阳高照, 和风习习。


    秋日里正是宴饮的好时节,各宫嫔妃盛装打扮,陆续前来云水台赴宴。今儿个皇上特地为方婕妤设宴庆贺生辰, 还要遍邀阖宫出席,足见皇上对太后和方家的重视。


    沈韫珠赶到云水台时, 徐月吟已然端坐在席间。


    沈韫珠前几日刚刚晋封为贵嫔,今日的席位便恰好与徐月吟相邻。


    徐月吟自知迟早会暴露, 故而自打那夜起, 便着意避嫌, 未复与沈韫珠相见。


    沈韫珠敛眸走近,掩去心中伤感, 浅笑着朝徐月吟点了点头。


    徐月吟亦是轻轻颔首,回以一个温柔平和的眼神。


    当初得知裴淮要在云水台设宴, 沈韫珠便隐隐觉得奇怪。后来接二连三地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沈韫珠终于想通,原来裴淮早已怀疑到了后宫嫔妃身上。


    今日这场生辰宴, 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端看裴淮打算如何朝她们发难。


    因着今儿个是方岚生辰,方岚的席位被设在了御座右侧。沈韫珠落座后,抬眸看去上首,方岚也正好望向她这边。


    方岚指尖轻动, 拂了拂衣摆, 露出腰间沈韫珠送她的鸳鸯香囊。


    沈韫珠见状会心一笑, 俏皮地朝方岚眨了眨眼。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妹妹了, 当真是想念得紧。”


    梁婕妤坐在对面, 一眼瞧见沈韫珠,便笑盈盈地过来同她搭话。


    沈韫珠不由挑唇笑道:


    “梁姐姐哪里是想妾身, 分明是又惦记着打叶子牌罢?”


    那日斗牌赌酒被裴淮抓个正着,说起来,她和梁婕妤倒也算得上是共患难的交情了。


    提起这茬儿,梁婕妤顿感手腕子又酸疼起来,不服气地抱怨道:


    “要我说,摸两把牌又碍着他什么了?大不了下回咱们不吃酒就是了。”


    “正是这个理儿。”


    沈韫珠憋着笑煽风点火,突然有些好奇,裴淮有没有被梁婕妤的话儿顶住过。若是能教裴淮不痛快,那她可就太痛快了。


    沈韫珠正想着,便听身侧的梁婕妤蓦地冷哼了一声。沈韫珠回神看去,只见台阶前正是之前禁足多日的淑妃,好巧不巧地同宜妃和令容华碰在了一处。


    沈韫珠瞧见她们几个就头疼,捧着茶盏悄悄扭过身去,心道这几个不省油的灯要斗法便斗,千万别将她捎上就成。


    梁婕妤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见了淑妃反倒要迎上去讽刺两句:


    “哟,这不是淑妃娘娘吗?您这些日子待在永和宫里,合该是闷坏了罢。”


    淑妃刚解了禁足,还不知皇上那边是个什么态度。面对梁似玉的挑衅,淑妃难得忍气吞声了一回,没有当场发作。


    沈韫珠心中暗叹,看来淑妃也不是太蠢,这幅模样儿若落在裴淮眼里,说不准还真能博得几分怜惜。


    毕竟在沈韫珠看来,装可怜这招儿使在裴淮身上,似乎的确是管用。


    宜妃和令容华紧随淑妃之后,扶着宫女的手步入云水台。


    在经过沈韫珠面前时,宜妃着意停下脚步,掩唇笑道:


    “娴贵嫔随皇上出宫一趟,瞧着是越发光彩照人了。”


    沈韫珠不禁瞥了眼令容华隆起的小腹,暗道这宜妃也不见得和令容华当真要好,说这话不是纯给令容华添堵么?


    果然,令容华闻言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的黯然之色。本以为有了身孕之后,皇上会多在意自个儿一些,却没想到皇上的心思还是全扑在娴贵嫔身上。就连带人出宫游玩,也从来不曾考虑过她。


    “宜妃娘娘过誉了。”沈韫珠淡淡一笑,“妾身今儿个抹多了胭脂,这才瞧着气色好些罢了。”


    这话倒不是沈韫珠随口应付,可叹她没病时要故作柔弱,当真受伤了又不能被裴淮察觉。


    沈韫珠只能每日将脂粉上得浓些,好掩饰住内里的虚弱憔悴。


    几人寒暄过后,纷纷去到前头落座。


    直到开宴时辰将近,裴淮才终于露面。


    在一片请安声中,裴淮迈步朝主位走去。


    “都起来罢。”裴淮淡声道。


    路过方岚时,裴淮虚扶了她一把,手指恰到好处地停在半寸外,连衣袖边儿都不曾搭一下。


    初次伴驾之时,方岚曾委婉地表示不想侍寝。


    方岚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想裴淮当真尊重了她的心意。非但往后一直同她相安无事,甚至连平日的举动都愈发克制,绝不越雷池半分。


    裴淮冷眼扫过一众宫妃,唯独目光落在沈韫珠身上时,唇角蓦然噙起一抹笑意。


    沈韫珠见状立马躲开视线,心里埋怨裴淮又看她作甚?还嫌她不够众矢之的吗?


    裴淮凤眸半眯,笑意更深,朝阶下扬了扬手。


    当即有十数名宫人从门外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的却不是瓜果佳肴,而是笔墨纸砚。


    裴淮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眼前的金盏,沉声道:


    “当日作画比试未能进行下去,朕也深觉可惜。今儿个恰逢方容华生辰,便请诸位爱妃各自赋诗一首,既当是为贺方容华生辰,亦可方便各位切磋文才。”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的心思瞬间活络了起来。但也有些心思敏锐之人留意到,裴淮说的是方容华,而非方婕妤。


    方岚神情淡然,并未有丝毫惊讶。看样子,裴淮早就同方岚知会过今日宴上之事。


    沈韫珠与徐月吟对视一眼,看似神色如常,实则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裴淮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是要当场比对众人的字迹。不出徐月吟所料,那张仿绘的燕都舆图的确落入了裴淮手中。


    沈韫珠紧攥着紫毫笔,迟迟未曾落墨。


    沈韫珠深知裴淮的雷霆手段,此番若查不出那些字迹出自何人之手,裴淮说不准会直接扣下所有人,立刻阖宫抄检。


    裴淮疑心既生,那便宁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


    徐月吟与裴淮交手多年,沈韫珠所顾虑之事,她自然也能料到。


    忽然间,徐月吟轻笑一声,猛地掷笔起身。


    沈韫珠闻声错愕地转眸,下一刻便被徐月吟拽过手臂,用力拉到身前制住。


    “放我走,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徐月吟从袖中抽刀,横架在沈韫珠颈侧,厉声朝裴淮喝道。


    事出突然,众人俱是一惊,纷纷转头看向容贵嫔和沈韫珠。只见那柄短刀闪着凛凛寒光,胆子小的嫔妃禁不住尖叫出声。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沈韫珠很快镇定下来,明白了徐月吟的意思。


    徐月吟要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与沈韫珠撇清关系。也是以她自己的性命,最后再助沈韫珠一次。


    “容贵嫔?”


    裴淮赫然站起身,冷冷地注视着徐月吟,深邃的眸子中不见慌乱,嗤道:


    “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朕?”


    “那皇上大可试试看,是娴贵嫔的命硬,还是我的刀硬!”


    徐月吟说着,刀锋又向沈韫珠的脖颈逼近了几分。利刃划破雪肤,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如丝线般顺着锋刃滑落。


    瞧见那抹刺眼的鲜红,裴淮紧抿着薄唇,神色阴郁得可怕。


    徐月吟都为她做到了这个份上,沈韫珠自然不能辜负,连忙尽全力配合。


    沈韫珠暗自掐着掌心,泪眼盈盈地望向裴淮,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助,轻唤道:


    “皇上……”


    裴淮深吸一口气,将滔天的怒意强压下去,语气中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森冷:


    “别动她,朕放你走。”


    徐月吟见威逼得逞,立刻挟持着沈韫珠往后撤,握住短刀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裴淮紧紧盯着悬在沈韫珠颈间的刀刃,在徐月吟踏出门槛的刹那,一支利箭忽然破空而出,正中她的右肩。


    裴淮身形一动,几乎同时飞身掠到近前,迅速将沈韫珠揽入怀中,随后重重一掌拍在徐月吟丹田。


    徐月吟闷哼一声,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口中霎时鲜血喷涌。大片的血红浸透地砖,惨烈至极。


    躲在暗处的羽林卫立马蜂拥而上,将徐月吟按倒在地。


    裴淮冷眼睥睨,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悯:


    “废为庶人,押入宫正司。”


    沈韫珠被裴淮拥在怀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悲痛。


    沈韫珠眼含热泪,直直望向被羽林卫拿下的徐月吟,却见她同样凄笑着看了过来。


    眼前早已是一片朦胧,沈韫珠却倔强地不愿意挪开目光。只因沈韫珠清楚,此番便是她同徐月吟的最后一面了。


    不多时,宫正司女官捧着一沓宣纸走进,正是从容贵嫔宫中查抄出来的东西。


    裴淮接过一扫,便随手扔回了案上,冷哂道:


    “果然如此。”


    那上面的字迹,正是沈韫珠用左手书就,与燕都舆图上的别无二致。


    今晨出门之前,沈韫珠遵从徐月吟的决定,将这些“铁证”放入了迎春殿。以便东窗事发之时,徐月吟能够尽数揽下罪责,彻底将沈韫珠从裴淮的视野里隐藏下去。


    方岚惊魂未定地坐在旁边,不经意间看清纸上誊抄的内容。


    “……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①


    这是——


    妙法莲华经?


    方岚眉心蹙起,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日在安华殿的对话。


    容贵嫔分明说过,她不信神佛之说,又怎么会抄写佛经?


    方岚心中疑窦丛生,悄悄抬眼望向裴淮,又瞥向皇帝身旁垂泪的沈韫珠,神情若有所思。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