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顾先元夫妇遭遇车祸当场身亡,就两个小时前的事?”


    温暖的客厅里,电视还在播放相关细节,打码的画面拼凑出血肉模糊的真相,程之卓看向秦绍,已经没了看下去的心思。


    于是秦绍关掉新闻,偌大的空间霎时只剩下他的声音,“对,顾家现在整个大乱套。”


    程之卓:“那——”


    “听说顾胜朝得到消息就往家里赶,”秦绍知道程之卓想问什么,“回去就见到段克渊人吊在窗帘杆上。”


    他没有断定段克渊上吊是他杀,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顾胜朝刚确认父母身亡的消息,进门上楼,站在卧室门口就看到不省人事的段克渊正被一众医护围着抢救,纯白窗帘随风舞动,雕花窗帘杆上还挂着那根崭新刺目的黑色长鞭。


    两人一时沉默,然后程之卓问:“人救回来了吗?”


    “不知道,”秦绍神色凝重,“我只知道医生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时间如此之短,顾先元夫妇和顾二少前后脚遇难,程之卓几乎瞬间想到一个人,他不禁冷笑,“留一个活口顶罪,像他的作风。”


    既然庄建淮想要欲擒故纵,那么他同意放出赵恺是一回事,听候李代钊的吩咐继续作恶又是另一回事。他早已病入膏肓回不了头,无论程之卓或者秦绍,都不该寄希望于父子间早已淡漠的亲情。


    “你觉得是庄建淮?”秦绍不置可否。


    闻言程之卓却摇头,“我不知道,他们连顾氏都敢直接下手,即便凶手的确就是庄建淮,他也必定是得到了更大的力量支持。”


    秦绍握住程之卓的手,摸着有一点冷,还有点发颤,他能感受到对方气愤之余还有莫大的恐惧,“看来基因图谱的背后不简单,值得雷德厚杀人灭口,也要把罪名按在顾家的头上。”


    “李代钊,雷德厚,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程之卓话锋一转,看向秦绍,“当年雷德厚为什么能坐上药协会长的位置?”


    “虽然当时李代钊的呼声也不小,结果确实是雷德厚的票数最高,”秦绍捻了捻他手心,“药协会长的位置,从来就没有竞争不激烈的时候。”


    程之卓:“不对。”


    秦绍靠近,“怎么?”


    “之前你说不止李代钊,”程之卓想起什么,“还有个候选人的票数也比雷德厚高不少?”


    这些都是秦绍调查庄建淮时附带搜集的资料,因为李代钊的缘故,所以他还有些印象,“…是,没记错的话那人叫陶彦钧,是个大学教授,早年带领的团队曾研究出一些成果,在国际上也享有知名度,不过没等竞选结束他就英年早逝了。”


    程之卓紧接着问:“什么死因?”


    “说是急症,”秦绍掏出手机,张霆还给他发过当年的报道,“而且因为具有传染性,所以尸体很快就火化了。后来媒体曝出陶彦钧的生活习惯相当不好,还引发过不小的关注讨论。”


    急症,程之卓喃喃,“无巧不成书啊。”


    秦绍一凛,“你怀疑这是谋杀?”


    “不是怀疑,是不敢轻信,”说着程之卓忍不住咳嗽两声,“你有没有查过当年他们三人的票数分别是多少?”


    “有段时间没咳嗽了,是不是上次山风吹得太久?”秦绍赶紧给程之卓倒了杯热水,探了探他额头,“陶彦钧的票数在李代钊和雷德厚之间,其实并不比雷德厚高多少,杀一个陶彦钧对雷德厚而言实在没有必要。”


    程之卓下意识躲开,只急着确认别的事,“我不要紧,但这个陶彦钧是哪个大学的,他的团队又叫什么?”


    然后秦绍反应过来,“你在怀疑什么?”


    程之卓抿嘴,忽然懊恼自己也许错漏了关键细节,“你知道我和朱瑞芝是研究生同学吗?”


    这事早在两人相拥的照片登报后,秦绍就查了个干净,想到这里,即便知道当初是做戏,秦绍也有点不大高兴,“这和她有关系?朱瑞芝的年纪和这个陶彦钧差着一大截呢,而且据我所知,朱瑞芝从幼儿园到博士都在L国,他们也没有机会认识吧?”


    程之卓却摇头,“可她就是这样的人。”


    秦绍:“什么样的人?”


    “太聪明的人往往和世俗格格不入,”程之卓看着秦绍,视线飘忽向久远的当年,“她是在L国读书不错,但大三那年她来华国A大交流过一个月。”


    在青春年少,有无限可能的年纪,一个月的时间足以留下让人终生难忘的印记。国外的华人圈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传言,程之卓就听说朱瑞芝在大学期间曾暗恋过一个老师,也是华国人,只不过那个老师家庭美满,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所以暗恋的结局算是无疾而终,此后朱瑞芝再也没谈过恋爱。


    程之卓原以为朱瑞芝找上自己,是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人里都牵着一个洛杜隆财团,朱氏在海外的生意做得大,对手不是没有,洛杜隆财团就算一个。所以即便之前她说和雷德厚有点过节,又说不插手国内的事,程之卓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当时他实在应该留个心眼。


    “陶彦钧生前就在A大教书,”秦绍皱眉,“那之前朱瑞芝给的消息会不会有问题?”


    消息若是有误,那么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有可能偏离方向,程之卓扶额,一时头疼欲裂,“那就得问她自己了。”


    秦绍看程之卓的脸色实在不好,把人抱进自己怀里,给他当人肉垫,“最近的事太多,千万别急。”


    “人生无常,最近外出你也要加倍小心,”说着程之卓把头埋进秦绍怀里,顺手掏出他的手机,来回翻转,不知道在想什么,“陶彦钧的事我得再找朱瑞芝确认,就看接下来顾家能不能捱过这一劫。”


    与此同时高潭医院,顾胜朝在手术室外等了近两个小时,唐秘书才匆匆赶到,他放慢脚步,走到顾胜朝跟前轻声说:“顾总,老爷夫人都已经送到太平间。”


    顾胜朝睁开眼,“是谁?”


    “撞上来的货车司机也是当场身亡,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唐秘书话锋一转,“不过已经查出今天下午出现在老宅的杀手是黑森林的。”


    “是庄建淮?”


    顾胜朝声音低沉,听得唐秘书脊背发寒,他顿了顿,说:“顾总,黑森林也未必只是庄建淮的。”


    毕竟黑森林中大部分成员都被警察抓获,剩下四散的党羽,可以说是庄建淮的余党,也可以说是秦绍的爪牙,甚至可以收归为他们背后的人所用。顾先元早就提醒过顾胜朝,这里面的水太浑不要淌,顾胜朝听不进去,也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浑。


    朔风呼啸,长夜漫漫,最后段克渊终于被抢救回来,不过由于缺氧的时间太久而陷入昏迷,足足一周才算清醒,又过两天才能靠着床头稍微坐上一会儿。顾胜朝贴身事无巨细地照料,只是顾先元夫妇的尸体撞得有些严重,停灵也不能太久,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最迟这两天,顾胜朝这个长子兼继承人也得发声明安排下葬了。


    段克渊每天躺在床上发呆,无聊的时候就问:“哥,爸妈他们还没回来吗?”


    自从清醒后,段克渊的反应就有点慢,医生解释这是因为窒息的时间太久,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想要恢复恐怕很难。想到这里,顾胜朝抓紧对方的手,


    “爸妈,”顾胜朝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爸妈他们被项目绊住,要晚几天才能回来,我怕他们担心,就没把你的事告诉他们,你要快点好起来,别叫他们担心。”


    好一会儿段克渊才理解似的,诺诺点头,“哥,到底是谁要杀我?”


    顾胜朝手下一紧,眼中闪过杀气,转而又温柔道:“老东西活腻了,哥会帮你报仇的。”


    他就这么摩挲着段克渊的手,当时这双手脚都被死死绑住,紫黑色的淤青一连几天无法消退,直到现在都还留有淡褐色的印记,然后顾胜朝往腰后一摸,掏出把枪。


    段克渊看了会儿,忽然一颤,“哥你干什么?”


    顾胜朝就把枪塞进段克渊手里,“这枪哥随身带了十几年,底下的保镖都认得,以后你带着防身。”


    “那哥呢?”段克渊问。


    顾胜朝双手包裹段克渊的左手,闻言拉开保险,笑道:“你忘了那间禁闭室?有些是真枪。”


    冷冽的气息扫过段克渊耳朵,刮得他有些泛红,随后顾胜朝贴身靠过来,手把手教他,“来,哥教你怎么瞄准扣扳机。”


    按下扳机的一瞬间,有个倒霉保镖正过来送炖汤,啊的一声摔个四脚朝天,差点真吃了枪子儿,段克渊不知是被哪个吓到,丢了手枪躲在顾胜朝怀里瑟瑟发抖。


    顾胜朝轻拍他后心,表情不悦,“不长眼的东西。”


    后面进来的唐秘书也被吓到,但又不敢多嘴,赶紧让人把吓尿的保镖拖出去。自从顾先元夫妇身亡,顾胜朝就变得有些疯癫,唐秘书跟随他多年,最近说话也得提着十二分精神,半个字也不敢错。


    “别怕,”顾胜朝吹了吹枪口,把枪放在段克渊的枕头下,“一个保镖而已。”


    段克渊不认同,“保镖也是人。”


    “人有三六九等,下等人就该有下等人的觉悟。”说着顾胜朝就发现段克渊还在抖,他想着弟弟九死一生,也许还不能适应,于是抱着人哄道:


    “别怕,没人能再动我弟弟…”


    窗外天色阴暗,即便病房里温湿度显示适宜,段克渊也只觉得周身阴冷粘腻,顾胜朝越是温柔,他就越克制不住地瑟缩,心里根本不敢相信顾胜朝的保证,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顾胜朝的亲弟弟。


    顾胜朝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如今唯一能约束他的父母双双殒命,往后这人只会越来越疯狂。


    赵恺,庄建淮,段克渊在心里默念这些名字,一字一顿十分笃定,


    誓要超度亡魂。


    第102章


    顾先元夫妇追悼会当天,秦绍和程之卓也前去灵堂吊唁,顾氏家大业大,灵堂就设在华城最大的殡仪馆内,馆外一时停满黑色豪车,有许多打着黑伞的安保人员在维持秩序。进了大门口,正对的雪白墙面上高挂一对夫妻相框,正中则是两人的棺椁,堂内乌泱泱挤满了素衣的男女老少,门口外道还有一窝蜂的媒体随行拍摄。


    “庄氏集团秦绍,一鞠躬家属回礼。”


    祭拜之后,秦绍颔首,“顾总节哀顺变。”


    鉴于段克渊的身体状况,顾胜朝怕他承受不住,于是瞒着弟弟孤身应付这偌大的场面,见状他浅鞠一躬,“谢谢秦总,庄董身体还好?”


    秦绍微笑,“托顾总的福,还活着。”


    “那就好。”顾胜朝也冲他牵了下嘴角。


    这个笑容其实让人很不舒服,但秦绍面上不显,回到人群里,远远望了眼后排的程之卓。


    程之卓和他对上,装作没看见,然后抬手掩唇,低声咳了下。今天来的人很多,边上不时有人咳嗽,其中大部分是顾氏的元老骨干,顾家的世交故旧,还有一部分业界同行。分会长中沈祚君代表沈道炎,李大少代表李代钊出席,雷德厚倒是亲自到场,不过吊唁后很快提前离开。


    追悼还在进行,沈祚君听到自己的名字,先瞥了眼秦绍,然后上前吊唁,“顾总节哀顺变。”


    顾胜朝鞠躬,低声道:“多谢你的消息。”


    闻言沈祚君又瞥了眼人群道:“顾总言重,一点心意而已。”


    程之卓始终站在远处,隔着攒动的人头看顾胜朝往秦绍的方向一连好几次,他眉头蹙起觉得奇怪,忽然旁边又有人咳嗽——


    “抱歉抱歉。”


    那人红着脸,对上程之卓又飞快移开视线,然后才戴上口罩。


    吊唁结束,宾客散尽,唐秘书这才匆匆赶回来,顾胜朝披麻戴孝,孤身一人仍旧跪在棺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


    “消息属实?”


    顾氏风雨飘摇,千头万绪都盘在顾胜朝一个人身上,他要查的事情实在太多,沈家念着旧情,出手帮顾胜朝的忙,特地提供一点线索,然而矛头指向庄建淮,也是为给庄氏添堵。


    唐秘书看了眼左右,然后低声道:“前两天有人去过那个卡车司机的家里,给了他老婆孩子一大笔钱,我顺着账号追查资金流向,显示原始户头出自庄氏集团附近的一家银行。”


    庄氏集团,果真是庄氏,顾胜朝攥着拳头,半晌才抬眸看向棺椁和遗照,相片里顾先元夫妇面容庄重,贵气逼人,和棺椁里的实在相去甚远。唐秘书这话不言而喻,恰恰证实沈祚君提供的线索不假,顾胜朝后槽牙动,“找人撞我爸妈,又杀我弟弟,我还得感谢他留我一条命,好做他的替死鬼——这个该死的老狐狸!”


    因为生物实验室的存在,基因图谱这桩根本经不住调查的无头悬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栽赃到顾氏头上,眼下顾家只剩两个小辈,主少尚且国疑,何况没了顾先元,顾胜朝在业界根本还立不住脚——随便哪个顶了罪,庄建淮和雷德厚就都可以全身而退,顾胜卿回过神来,既然基因图谱能被药协出面按下,他早就该猜到雷德厚才是背后那个人。


    明明是他们先和雷德厚合作的。


    他们也想得太美了。


    唐秘书也有些着急,“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就是急着找替死鬼么?”顾胜朝冷哼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既然庄建淮就是雷德厚的狗,那替主人挡灾就该是他的分内事!”


    唐秘书一挑眉,“顾总的意思?”


    顾胜朝眼底发青,眼眶通红,看向唐秘书的神情有种非人的怪异,“那个证人呢?”


    他们暗中一直盯着化工厂,原本是想借主子的力打狗,让雷德厚收拾庄建淮一家,只是唐秘书脸色为难,“可即便雷德厚知道庄建淮想要向警方倒戈,也还是选择先对付咱们,他们主仆的关系可见一斑。顾总明鉴,咱们恐怕借不了雷德厚的刀。”


    “借不了他的刀,老子就替他料理了庄家父子,”顾胜朝忽然拔高音量,怒吼声响彻空荡的大堂,


    “再把刀扔回他手里!”


    …


    三天后,珠宝店来电让秦绍过去取戒指,早上出门前程之卓有点发烧,秦绍就让他在家好好休息,自己取了戒指回来就给他煮小米粥。


    店长十分热情,带秦绍进贵宾室,茶水糕点比上一次的还精美,她将修好的戒指双手奉上,“秦先生,戒指已经修好,您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秦绍一一拿起来仔细察看,程之卓的那枚调整过圈口,他自己的那枚,原先残缺的地方做了微雕工艺,此刻灯光下已经完全看不出残缺。然后他将程之卓的那枚戴进小拇指转了转,大小正好。


    他的手没有程之卓那么白,如果戴在程之卓的手上,大概会更好看。


    “可以。”秦绍很满意,直接把戒指放进丝绒盒。


    店长见秦绍只身来取,就提醒道:“不过大小是否合适,还得戒指的主人亲自试过才行。”


    “不用,”秦绍一晃小拇指,“他就这个尺寸。”


    细细长长,白白嫩嫩。


    店长咧开嘴笑道:“好的,没问题的话我给您包起来。”


    说着店长就端来个全新的丝绒盒,秦绍忙制止,“就用原来的戒指盒。”


    店长一愣,“可这个已经有点旧了。”


    论新旧和精美程度,两相比较,确实是店长手里的丝绒盒更胜一筹,可这个旧盒子是当初程之卓给秦绍的,一点一滴都是来之不易,难以割舍的回忆,这些年他从来舍不得换新,即便已经很旧了。


    秦绍重复一遍,语气笃定,“就要这个。”


    店长就明白了,不由感慨:“秦先生是个念旧的人。”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要是程之卓的东西,即便旧了也好,秦绍牵起嘴角没有说话,于是店长把旧盒子装进礼品袋:“祝二位白头到老。”


    “谢谢。”


    回到车上,秦绍刚盘算着,是现在就把丝绒盒放进上衣内袋,还是等回家下车前再放,还是等到家直接拎着袋子上楼,就听张霆火急火燎道:


    “不好,赵恺那边可能出事了!”


    秦绍心里一沉,“警方盯梢的人呢?”


    “有一伙人支开了他们,”张霆沉声道:“警方新调的人手还需要时间到位。”


    顾先元夫妇尸骨未寒,段克渊又还在医院,秦绍原以为顾胜朝怎么也该消停几天,没想到他不早不晚,竟然选择这个时候动手。


    秦绍略作思忖,下意识把丝绒盒放进上衣内袋,开口道:“现在过去。”


    车子启动,很快开上高架,张霆在疾驰中猜测,“难不成顾胜朝也知道了关赵恺的准确位置?”


    “父母双亡,顾氏大乱,”秦绍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人影树丛,脸色发沉,“这个疯子做什么都有可能。”


    先前顾胜朝的人绕着化工厂转圈儿,秦绍始终按兵不动,就是想确认庄建淮是否有欲擒故纵的嫌疑,毕竟他们父子也不是一条心。可后来顾家突然家破人亡,程之卓又怀疑起朱瑞芝的真实目的,他急于确认先前的消息与推测是否真的存在问题,又苦于迟迟见不到朱瑞芝,这么一拖就拖到现在。


    此刻秦绍有点后悔,夜长梦多,当初不管三七二十一,真应该早点把消息交给警方。


    可张霆转念一想,“那咱们过去做什么?”


    只见后视镜里,秦绍绷着一张脸,“先把人弄出来。”


    到了地方,秦绍没有下车,他们兵分两路,张霆负责带人先捞出赵恺,这一早上都是阴天,大风吹动赵恺的黑色头套,只见他全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被人拖到门口,又扔快递似的被塞进面包车,关上门,车子随即扬长而去。


    没一会儿后方果真有两辆车跟了上去,张霆从后视镜里看到凶神恶煞的对方,悠闲地问耳机那头,“还要多久?”


    对面说了个数字,张霆耳朵一动,对司机说:“让他们跟十分钟然后停下。”


    司机踩着油门不松脚,这会儿正玩儿着命,闻言瞪大眼睛,“我都看到他们手里的家伙事儿了,停下不是找死!?”


    “放轻松,”张霆还有心思开玩笑,“多大点儿事儿。”


    十分钟眨眼就到,司机擦着脑门的汗,十分不情愿地停下来,张霆就让他机灵着点儿,然后自己下了车。


    对方是一群人,齐刷刷亮出枪,打头的男人开嗓,一股鸭子味:“识相的就马上把人交出来!”


    张霆一歪脑袋,后座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于是他问:“你们老板呢?”


    对方面面相觑,那男人破口大骂,“你算哪根葱?敢问我们老板的行踪!”


    张霆一掏耳朵,语调渐而阴沉,“我再问一遍啊,你们老板呢?”


    对方果真被张霆的气势吓到,不大自信地问:“他怎么可能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风声来,张霆耳边隐约传来鸣笛,于是他轻啧,“那可惜了。”


    对方也听见声音了,但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敢相信,还扯着破嗓子问:“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一网打尽呐!”


    张霆话音刚落,警车从两个方向包抄围堵,所有人被当场抓获,又当场招供他们的买主就是顾胜朝身边的唐秘书。张霆听了一耳朵,打电话想给秦绍汇报,对面却一直忙音。


    “不是吧,紧要关头煲什么电话粥?”张霆自言自语地上了车,只见司机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转头问:“秦总他们到哪儿了?”


    张霆盯着手机忽然陷入沉思,“不知道。”


    “那咱们回公司?”说着司机赶紧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


    张霆心里莫名不安,于是立即改口道:


    “先回化工厂!”


    第103章


    这边才答应秦绍今天在家休息的程之卓已经到达公司,朱瑞芝在接待室里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程之卓,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打趣道:


    “程总今天来得有些晚呀。”


    尤敬尧跟着送来温水和药,叮嘱程之卓,“您多喝热水。”


    见状朱瑞芝打量起程之卓,即便戴着口罩,也能看出他的脸色确实不好,


    “病了?”


    “不碍事。”程之卓手扶沙发,撑着膝盖慢慢坐下来。


    朱瑞芝见对方病态中夹杂严肃,坐下来问:“病了都非要见我,要不是我正好来国内,你怕是要飞去L国找我吧?”


    到底什么重要的事?


    “我确实有这个打算。”程之卓抬眸看她。


    朱瑞芝皱眉,伸手又端起咖啡,“怎么说?”


    其实此刻程之卓的脑袋很乱,朱瑞芝的话像天外来音,他听不真切,但谁叫小朱会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些话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一次错过,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面。


    程之卓闭了闭眼,开门见山:“您先前给的是准确消息吗?”


    朱瑞芝一愣,抿了一口咖啡,“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这话说反了,应该是小朱会长从来没相信过我。”程之卓呼吸声有些重,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苍老不少,“二十六年前,药协会长竞选,有三名候选人票数不分伯仲,可惜其中一名没等到竞选结束就英年早逝,于是只剩下雷德厚和李代钊角逐。”


    朱瑞芝眼神顿时冷下来,她吹了吹咖啡,热气随即消散,“然后呢?”


    “当年,”程之卓忍不住咳嗽,“当年雷德厚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消息,说陶彦钧的背后有朱氏背书,所以就让人从海外寄了一份携带病毒的研究样本,寄给陶教授本人。”


    清脆的陶瓷交错声打断说话,朱瑞芝撂了杯子,声音见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之卓就问:“小朱会长在大三的时候,是不是来A大交流过一阵?”


    “是又怎么样?”朱瑞芝对上程之卓,眼神锐利。


    程之卓叹了一口气,“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我听到的流言蜚语可要比小朱会长经历的肮脏很多,你确定要陶教授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两人持续僵持,最后程之卓只好戳破:


    “您喜欢他,小朱会长。”


    “他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他!”朱瑞芝猛地起身,“你说流言蜚语肮脏,你以为我没听过那些?你以为我会怕那些!”


    头痛之外,程之卓还有些胸闷,他捂着心脏靠着喘息,见状朱瑞芝冷笑道:“我可不是秦绍,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不摆给谁看,”程之卓缓了好一会儿才有点精神,“人人都有私心,譬如我想让庄建淮绳之以法,你想为陶教授报仇——倘若雷德厚真有问题,华国的法律容不下他。”说着他睁开泛红的眼睛,“可没有人会想被当枪使,小朱会长,我只问你一句,雷夫人究竟是不是李代钊的情妇?”


    朱瑞芝还在犹豫,程之卓又咳嗽两声,道:“小朱会长。”


    “…不是,”朱瑞芝坐下来,“是雷德厚先勾引的栗妙蓉,李代钊手里大概有当年的证据,所以雷德厚想借一借枕边风。”


    但究竟有没有借到,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你想杀雷德厚?”程之卓想通了来龙去脉,却还是不明白,“既然李代钊手里就有雷德厚的证据,那么小朱会长推举李代钊做下一任会长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为什么偏要选我?”


    朱瑞芝垂眸一哂,“你这么聪明,难道还想不明白?”


    程之卓捻着指尖:“李代钊的背后就是洛杜隆财团?”


    “我说过我不插手国内事务,”朱瑞芝不愿再说下去,起身要往外走,“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等等。”程之卓拦她。


    朱瑞芝就站在门边看程之卓,只见他虚弱道:“我实在没力气,劳小朱会长去柜边,中间第三个抽屉里有样东西。”


    目之所及,白色铁柜里文件居多,朱瑞芝心有犹疑,片刻之后才过去打开,滋啦一声后,一本老旧的日记本映入眼帘,朱瑞芝想到什么,一瞬间竟然不敢触碰,但她又实在好奇,忍不住取出翻开——


    字迹敦厚,正出自陶彦钧。


    “陶教授为人师表,家庭问题总会比别的职业更敏感一些,”程之卓的声音慢慢响起,“那年他对你不是没有意思,只是那时小朱会长还太年轻,心动之后又跑得太快。”


    朱瑞芝十六岁就上大学,大三那年也才不过十八,彼时陶彦钧已经三十多了。朱瑞芝行事向来果决,想明白这段暗恋根本不会有结果就提前回了国,反倒让陶彦钧觉得是自己吓到人家,直到死前还愧疚不已。


    日记本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朱瑞芝抚摸着故人的痕迹,不由热泪盈眶,但转身前,朱瑞芝又抹得干干净净。


    “你想要什么?”她面色淡淡,已经恢复先前的神情。


    “我不想要什么,你怕陶教授死后名声受辱,所以坚决不踏足国内纷争,但,”程之卓捂着嘴唇咳嗽,“但如果有一天我和秦绍的力量都不足以撼动头顶的大山,山穷水尽之时,能否请小朱会长施以援手?”


    朱瑞芝厉声,“哪怕你死?”


    “我可以死。”程之卓毫不犹豫。


    “…真好啊。”朱瑞芝转身离开。


    事情谈完,程之卓就让尤敬尧赶紧送他回家,他是瞒着秦绍出来的,万一被发现,少不了要被念叨,程之卓怕秦绍念叨,更怕他担心。只是下楼的时候好巧不巧撞上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那男人以为电梯上行,等看清了才连连道歉,倒是程之卓一愣,


    这人好像在顾家追悼会上见过。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程之卓没有抬脚,尤敬尧见他脸色都有些泛红,劝道:“程总,你烧得太厉害了,还是赶紧去医院瞧瞧吧。”


    程之卓对上尤敬尧,“那个人。”


    尤敬尧刚才没注意,好不容易想起来,“哦,前两天有个保安辞职回老家了,人事这两天正在招聘——您快上车吧。”


    “去看看怎么回事儿。”程之卓赖着不走了。


    与此同时,隔壁电梯一路上行,到达楼层后那男人就往约定面试的会议室去。


    “张三是吧?”人事一副公事公办,男人坐下的瞬间手机显示消息,她拿起看了一眼,随即打了几个字,然后屏幕朝下放好。


    张三赶紧点头,“欸是是。”


    人事简单翻了下他的简历,厚厚的一叠,显然下面还有好些备选,很快花色指甲在某处停下,她抬眸对上张三,“原来在顾氏上班?”


    张三搓了下手,“额,对。”


    人事就把简历放好,正经打量起张三,“那为什么来咱们公司?”


    张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听说何氏待遇好。”


    人事就笑了,“顾氏也算细分行业的龙头,怎么着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额,差是不差,”张三有些局促,“但——”


    于是人事眼珠一转,抄起桌子上的简历,“欸你也是繁城人啊?这么巧碰上老乡了!”


    张三本就紧张,一听面试官是老乡,忽然心头一颗大石头落地,脑袋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哎哟那还真是巧!那这职位能不能求老乡通融通融,嗐,这年头世道艰难,大家都不容易啊…”


    “那还用说?”人事摆摆手,随即凑近道:“你原来在顾氏多少薪资,我看看能不能再给你往上提点儿。”


    “那敢情好哇!”张三一拍脑门报了个数,要不是碍于男女异性,他都要上手称兄道弟了,“那等下请您吃顿便饭?”


    人事大手一挥,“都是老乡客气啥?”然而她眉头一皱,又有些为难,“不过这数还真挺高的,在咱们公司也算顶格了呀。”


    张三心里一沉,“那这——”


    只见人事看了眼玻璃门外的走廊,压低声音道:“既然咱是老乡,那我肯定得帮你这个忙,不过你好歹透我个底儿,到底为啥从顾氏离职呀?”


    张三就犹豫了,“这,”


    其实以张三的身手,来这儿做个保安实在有些屈才,只是他今天能从顾胜朝的枪口下活命,来日可就未必了,所以他宁愿做个无所事事的小保安,也胜过哪天死得不明不白。麻烦就麻烦在他签了保密协议,关于老东家他一概不能乱说,否则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人事见张三始终支支吾吾,干脆诈他道:“不会是在顾氏犯了什么事儿吧?”


    “绝对不是!”张三见对面都把话说到这份上,索性把心一横,“老乡,我说实话,但你可千万得替我保密啊!”


    人事拍拍胸脯,“繁城人不骗繁城人!”


    张三这才吐露:“哎呀就是我那个老东家”


    面试结束后人事将手机翻转,屏幕亮起,显示通话对象正是尤敬尧,他在车里听过全程,挂了电话说:“小胡这繁城口音学得还挺像——咱们留下他,是要对付顾胜朝?”


    程之卓不禁唏嘘,“顾胜朝这是在自掘坟墓。”


    尤敬尧点头,“刚没了爸妈,是疯了点儿。”


    虽然尤敬尧一直觉得顾胜朝并不像他爸,至少顾先元看起来还是挺温文尔雅的,只是他没想到顾胜朝藐视人命已经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他本性暴烈,还是这位天之骄子受的刺激太大,所以已经在疯癫的边缘?尤敬尧叹了口气,只听程之卓喃喃:


    “没了爸妈——”


    程之卓莫名想起追悼会上顾胜朝看秦绍的眼神,彼时隔着距离,程之卓看不真切,但他能感受到顾胜朝的愤怒和仇恨。


    想到这里,程之卓猛然按住尤敬尧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不过取个戒指而已,秦绍怎么还不回家?还没打电话来催他回家?


    正这时程之卓的手机来信,他慌忙打开,只见消息来自秦绍:


    「化工厂有变,我去处理」


    尤敬尧见程之卓忽然慌张起来,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赶紧扶着他,“程总您怎么了?”


    外界声音都泡在水里,眼前一叶障目,程之卓无暇细听,他耳边充斥剧烈的心跳声,立时回电,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第104章


    鉴于顾先元夫妇的前车之鉴,程之卓在秦绍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软件,可惜最后显示仍旧在化工厂,劫匪大概在一开始就扔掉了秦绍的手机。报警之后,程之卓紧接着联系张霆,听他说自己就在梵悦,两人赶回家才发现张霆受伤了。


    肩膀上的血格外刺目,程之卓几乎站不稳,“秦绍人呢?”


    “你怎么也到处乱跑?”说着张霆啐了一声,“秦总让我带人把顾胜朝的手下引开,他留守原地等警方过来把人带走,谁知道忽然冒出一伙儿劫匪把他抓走了!”


    程之卓脚下一软,尤敬尧险些没扶住,“程总你怎么样!?”


    张霆也伸手,只是牵扯到肩膀的伤,他龇牙咧嘴说了句:“怎么偏这时候发烧?”


    “谁想生病?”尤敬尧瞪他,只听程之卓缓过一口气,紧接着问:“绑匪没有来信?他们要抓人,不管为钱还是为别的,总该有什么消息——庄建淮在哪里?绑匪至少该联系一个人!”


    说到这,张霆脸色顿时冷下来,“恐怕不会有任何消息了。”


    程之卓:“什么意思!?”


    “因为庄建淮也被绑走了。”张霆对上他。


    两人皆是一惊,尤敬尧紧接着问:“可庄建淮怎么也是雷德厚的人,药协上下谁敢动他?”


    “正因为庄建淮就是雷德厚的人,”张霆攥拳打上墙,“所以他把赵恺的消息透露给警方,这就是他背主的下场。雷德厚黄雀在后,他先处理顾氏这个麻烦,现在是要秋后算账!”


    这也是上次从警察局劫程之卓的路数。


    事发突然,千头万绪堵得程之卓几乎喘不上气,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他盯着张霆,“就因为庄建淮也被抓走,所以你认定抓他们的就一定是雷德厚?”


    故技重施的前提是法子管用,显然上次程之卓就没让他们得逞。可张霆两手一拍,“不是李代钊就是雷德厚,就现在的情形而言,这两个人无论是谁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只有这两个人选,差别确实不大,程之卓话锋一转,“可万一不是他们呢?”


    张霆嗤笑,“那还有谁,难不成是沈家?”


    沈家母女是那种即便有关部门没查出问题,她们都上赶着自证清白的良好企业家,这么多年业界风评更是有目共睹。程之卓摇头,给出另一个答案,“沈家是做不出,可顾胜朝却未必。”


    张霆一听都要气笑,调虎离山的计划是秦绍在去化工厂的路上和他说的,快到地方两人才分头行动,期间根本没遇上别人,“你脑子烧糊涂了?就顾胜朝那几个手下还是我亲自带人引开,又被警方抓获的,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临时计划?”


    “那你说话再难听些,干脆把程总气昏过去,看看谁还能救秦绍!”尤敬尧吼完扶着程之卓坐下,顺着程之卓的思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段时间秦总照顾程总有多仔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都四月了,按理程总不该在这时候生病。”


    “什么意思?”张霆以为尤敬尧疯狗乱咬人,“我和秦总又没感冒,谁还能传染给你们程总?”


    尤敬尧睨他,“三天前顾氏追悼会,程总一回来就说嗓子痒,但当时喝了沉香水有感觉好些,也就没放在心上。”


    张霆说的不无道理,庄建淮的临阵倒戈势必会引起上头的不满,只是庄建淮不是程之卓,他们真要处理自己人,就像陆总那样,以软肋相逼,让庄建淮自己把人送走或者灭口就是,大可不必当着警察的面,也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程之卓咳嗽道:“那会儿顾胜朝就一直盯着秦绍看,沈家是做不出杀人灭口的勾当,但她们未必不会借刀杀人。”


    “你说顾先元夫妇的死?”张霆倒吸一口冷气,“要真被顾胜朝这头疯狗咬上,恐怕他只会杀之而后快,咱们谁也别想再见到秦总他们!”


    “顾胜朝。”


    程之卓攥紧手,无奈之下掏出手机,尝试拨通电话。


    电话那头,顾胜朝直接挂断,见状段克渊问:“哥,是程之卓?”


    顾胜朝点头,“难为他生着病,脑子还转这么快。”


    追悼会那天,顾胜朝特地让病患去程之卓面前走一遭,就是要让两人掉以轻心,到时候程之卓得知秦绍的死讯,只怕一口气缓不过来也要一命呜呼——这死法虽然太便宜程之卓,但对于眼前的顾胜朝而言最为省事。


    可段克渊却有些害怕,“那咱们怎么办?”


    “你怕什么?他又没有证据,”顾胜朝一哂,“他再聪明又如何?还是不如我弟弟,多亏你猜到秦绍留了后手,带出来的根本是个假货,我才能趁警方赶到之前抓住他!”


    “他们父子害死爸爸妈妈,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段克渊忽然情绪激动,“哥,他们在哪里?我要去杀了他们!”


    顾胜朝拦住段克渊,“别冲动!”


    “哥,”段克渊眼眶泛红,哽咽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我怎么不想?我恨不得扒皮抽筋,将他们挫骨扬灰!”顾胜朝紧紧抱着段克渊,“可这些事我去做就好,你大病初愈还要休息,听话,接下来交给哥哥,你不要操心。”


    可段克渊哭着摇头,“哥,我不怕报应!爸妈已经不在,我只怕我们兄弟俩也不能在一起。”


    他流浪半生,好容易找到一个家,还没过两天好日子,顾先元夫妇就遇难惨死,眼看顾家摇摇欲坠,段克渊怕到手的富贵飞走,还怕顾胜朝发现真相。


    顾胜朝只说:“没人能将我们兄弟分开。”


    两人相拥,片刻后段克渊擦了眼泪,“那哥一定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咱们还要把锅扣回雷德厚的头上。”


    顾胜朝自然也不想鱼死网破,那么报仇雪恨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听罢顾胜朝道:“放心,他们父子还没绕过弯儿来,我先折磨几天,等他们也想明白了,估计早在阎王殿报道了!”


    段克渊垂眸,眼珠一转,“那个人呢?”


    顾胜朝一顿,“那个先前关在化工厂的人?”他还来不及审问这个赵恺,但他也十分好奇,究竟这个人有多重要,能让几方为之缠斗不休。


    “对,”段克渊心提上嗓子眼,“哥你没带他回来?”


    顾胜朝就笑道:“能让秦绍和程之卓追查这么久,又让庄建淮和雷德厚忌惮,想必这人确实有些用处,我已经带他回来,怎么,你想见他?”


    段克渊点头,“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哥哥套出点有用的消息。”


    他说这话的神态,已经和刚清醒那段时间截然不同,顾胜朝摸了摸他头发,不由感慨,“本来我还怕你承受不住,万幸你的病情倒是有所好转,难为弟弟这么为我着想,可哥就怕你太累了。”


    段克渊手贴着顾胜朝胸口,“家外风雨飘摇,我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哥哥。”


    如今他们都没了父母,顾氏又是四面楚歌,都说患难见真情,闻言顾胜朝心里一阵暖意,点头道:“那你注意安全,哥先去处理别的事。”


    两人兵分两路,段克渊被带着前往关押赵恺的地方,快走到的时候,正听赵恺在里面大吼大叫。段克渊脚一抽筋,仔仔细细听了一会儿,幸好他没有将自己的身份宣之于口,大概还不知道抓他的人正是他的亲哥哥。


    “二少您怎么来了?”看守的人见段克渊来还有些意外,毕竟顾胜朝很宝贝这个弟弟,关押赵恺的地方又污秽不堪,他们生怕怠慢二少。


    段克渊语气温和,关切道:“两位辛苦了,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看守的两人对视,紧接着拨浪鼓似的摇头,“顾总让我们在这里轮班看守,您要进去的话我们可更不敢离开了。”万一出点事,他们谁也担待不起。


    段克渊就没有勉强,只说:“那辛苦二位,我进去瞧瞧就出来。”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赵恺抬眸就看见多年未见的段克渊,他从先前那个捡破烂的乞丐摇身一变,成了如今高高在上的顾二少爷,赵恺后槽牙动,刚要说话,只见段克渊指尖竖起,贴着嘴唇。


    赵恺瞪了他一会儿,果真安静下来,看守的人都好奇地往里面望了一眼,才在吩咐下将铁门关上。


    再次见到赵恺,段克渊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他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他往前踱了两步,打量着坐在面前的赵恺,只见赵恺披头散发,唯独一簇幽幽的目光从枯草堆里射出来,目之所及他浑身都是血,有些结了痂,有些化了脓。他原先就瘸了一条腿,如今更是断了一双,有一半还是拜秦绍所赐。


    段克渊想,如果赵恺还能站起来,如果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确实比顾胜朝还像一对亲兄弟。


    怪不得当年会找上他。


    半晌,还是赵恺先开口:“是你。”


    “是我。”段克渊笑。


    赵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怎么知道秦绍留了一手?”


    “因为我在他的戒指盒里装了定位监听器呀,”段克渊有些失望似的,“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多年不见,段克渊确实大不一样了,赵恺抬起下巴,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下风,“这二少爷当得有滋味儿吗?”


    段克渊就摇头,“没意思。”


    赵恺皱眉,只见段克渊走近,幽灵似的低声说:“顾胜朝惹了不该惹的主儿,外头都是要他杀他的人,连我也受了牵累,”说着他给赵恺看自己的脖子,那上面触目惊心的淤痕还未消退,然后他握住赵恺的手,“不如我去跟他说,把二少的身份还给你,好不好?”


    当初赵恺被半道劫囚,是庄建淮怕他跟警察说什么不该说的,毕竟他才是黑森林真正的一把手,上面牵着李代钊,落在警察手里就是一本活账本。他不是不知道秦绍和程之卓一直在追查自己的下落,所有的恩怨大概和他,和黑森林都绕不开,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为什么会这样?”


    段克渊一哂,“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你一直就想要报复他,恐怕过段时间就会如你所愿了。”


    赵恺磨牙,“那我还得谢谢你。”


    段克渊拱手,“少不了您的栽培。”


    事已至此,赵恺根本没心思和他虚与委蛇,他脑子里全是段克渊刚才的话,既然顾胜朝惹了不该惹的人,如今他狗急跳墙,那么必定是顾家出了大事,赵恺有些不敢想,半晌颤颤问:“那爸妈呢?”


    “爸妈啊,”段克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寒光,“他们在底下等你呢!”


    几乎是一瞬间,段克渊袖中脱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刺痛赵恺的眼睛,


    紧接着段克渊握刀直冲赵恺心口而去!


    第105章


    谁料赵恺竟早有预料,锋利的刀刃没有刺入皮肉,而是贴着肌肤划开束缚他的绳索,他站起身来躲开段克渊的攻击,紧接着扑向对方!


    两人倒在地上,一声闷响,段克渊的刀被赵恺夺走,翻转之后高高举起,正对段克渊的胸口,寒光闪过的一瞬间赵恺冷笑:


    “你这个人都是我调教出来的,想杀我,你做梦!”


    刀刃落下的同时,顾胜朝忽然冲进来对着赵恺当胸一枪。下一刻赵恺直挺挺倒地,他眼睛死死盯着顾胜朝,情绪复杂,鲜血堵住他的喉咙,只能发出不完整的咯咯声,很快意识消散,赵恺闭上了眼。


    段克渊心有余悸,扭头看见顾胜朝,怯懦地喊了声:“哥?”


    顾胜朝就站在门边,站在原地没有向前,隔着距离冷冷问他:


    “怎么回事?”


    “哥,”段克渊转身向顾胜朝爬过去,“他刚刚要杀我!”


    他摸到顾胜朝锃亮的皮鞋尖,抬头只见到一具恶鬼,顾胜朝按耐着怒火,连名带姓地叫他:“顾胜卿,说实话!”


    段克渊浑身瑟缩,然后坐起来,抱膝不看顾胜朝,余光瞥见不远处鲜血淋漓的赵恺,刹那晦暗不明。


    “你说他要杀你,可他哪儿来的刀?”顾胜朝见他这样,又气又心疼:“从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他死不可?”


    段克渊忽然牵起嘴角,像要求个解脱,“那哥哥刚才就不应该杀他,应该杀了我。”说着他就去拿刀要往自己心脏上捅,顾胜朝抬手又是一枪,刀身四分五裂,刀尖就掉在赵恺的尸体旁,随即顾胜朝过来狠狠扇段克渊一巴掌。


    啪的一声,顾胜朝吼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段克渊抬眸,红着一双眼睛看顾胜朝,他心里猛地漏一拍,然后蹲下来捏着弟弟肩膀,温声问:“到底怎么了?”


    可也不知哪个字眼吓到段克渊,他浑身一震,不停往后退缩,嘴里不停喊着:


    “别碰我!”


    顾胜朝直接扑上去,将人锢在身下,再次吼道:“你看清楚,我是你哥!”


    “他,”段克渊目光闪烁,变得有些呆滞,“我,我的。”


    顾胜朝就看他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缩着身子紧紧护住自己的假手,顾胜朝哪里还看不明白,再开口时声音带了颤,


    “他怎么你了?”


    当年一别,回来后弟弟的右手就没了,顾胜朝仔细看过,那切口平整,显然是人为,顾胜朝见他不答,自顾接上话,


    “你的手是他砍断的?”


    段克渊就跟被雷劈似的,忽然撕心裂肺起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求你别砍我的手,我好疼啊我会死的!”


    那些噩梦在他幼年种下,终日如恶鬼缠身,如果有选择,段克渊愿意用所有的财富气运换回他自己的右手,那才是他自己的路,可当初他没得选,如今更是。


    顾胜朝差点抱不住段克渊,闻言把断刀捡回来,拽着他往尸体那边去,“过来!”


    “你干什么,干什么!”


    段克渊几乎声嘶力竭,想逃离这里,可顾胜朝偏不让走,他将断刀塞进段克渊手中,一字一顿:


    “他砍你一只手,你就应该砍回来!”


    睚眦必报才是他顾家人。


    段克渊难以置信,大叫:“不要我不要!”


    可顾胜朝力气太大,握住段克渊左手猛地一刀,刹那鲜血迸溅,尸身与右手分离。


    “啊!”


    段克渊惊呼晕厥,顾胜朝稍解了气,抱着人出去,手下上前,看了眼地上的赵恺:“顾总。”


    “把人丢回化工厂。”顾胜朝说。


    手下犹豫,“不等那两个一起?”


    顾胜朝留着赵恺,本来是想审出点东西来再看着办,但变故已经发生,既然赵恺敢伤自己的亲弟弟,那这家伙就是死有余辜,这点口供他不要也罢。


    何况他手里还有庄建淮父子。


    “那两个留着慢慢折磨。”顾胜朝吩咐。


    “是!”手下垂眸,瞥向另外一头的牢房。


    秦绍才刚清醒,隐约听见外头有人惨叫,坐起来想挪到门口听,庄建淮随即道:“省点儿力气,他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您知道谁抓的咱们?”秦绍话锋一转,“也是,毕竟黑森林先前就在您的手下管束。”


    也许是死到临头,庄建淮已经不想在乎儿子的阴阳怪气,甚至自嘲道:“我要是能管住,也不会让赵恺圈着我亲儿子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甚至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报应啊。


    他已经不记得赵恺当年是怎么爬上黑森林老大这个位置的了,只隐约记得前任老大很喜欢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知道赵恺到底受了多少折磨,才摸索到机会剁了对方,夺了对方的权。


    秦绍眼珠一转,“都到这份上,我能信您的话么?”


    庄建淮睁眼看他,闭上眼低哼一声。


    秦绍就问:“到底谁要咱们的命?是李代钊,还是雷德厚?”


    反正他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父子俩难得平心静气坐在一起,不用管外面的纷纷扰扰,他正好趁机问个清楚,可庄建淮动了动嘴皮,又好像没动,“是谁重要么?进了这儿,就没有活着出去的人。”


    “这么肯定?”秦绍坐得很直,目光在搜寻周围所有锋利的东西,“雷德厚是天王老子么,他要谁死谁就得死?可华国的法律对天王老子也奏效,他迟早要被绳之以法。”


    庄建淮忽然笑出声,笑得咳嗽,咳嗽完了接着笑。


    “您觉得我幼稚?”秦绍说。


    庄建淮摇头道:“这一点上,你们还真像。可是人心哪有那么简单,如果人人都像机器一样遵纪守法,这个世界哪儿还有富豪与平民?财富的本质是掠夺不是谦让,沈家为此吃了几十年的亏,难道你还没有看明白?”


    “可这个世界至今还能正常运转,就是还有人在遵守规则,什么都可以做不就是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我不相信律法,不相信正义,那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就如同不存在,可我还有心跳,我既然活着,就要向往光明,而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深渊。”秦绍没找到称手的家伙事儿,盘腿与庄建淮坐而论道,“您是拥有财富,您拥有的财富别人穷尽几辈子也挣不来,可我从来也没见您真正笑过——当然,您那看顾家人还有雷德厚不就是一天到晚挂着个笑脸,那么如果你们的规则才是规则,为什么又始终不敢公诸于众?你们利用所谓的规则困住平民,粉饰太平,自己却在灯下黑里做起富豪,难道这就是你们自诩高人一等的方式?”


    庄建淮睁开眼,垂眸没看他,“一条船能承载的人始终有限,船上的财富也不会凭空变多,即便你愿意牺牲自己又如何?总有无辜的人要被巨浪吞噬,那就是船只前行的代价。”


    “这只是您看到的代价,我看到的是每个分工都应该相辅相成,就算牺牲也应该是相互的,就像掌舵的不比拧螺丝的高贵,他的行为并不因职位的存在而绝对合理,是每个人的特性注定了他们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而不是因为掌舵所以偏航,让不该掉下去的人掉下去,让本该淘汰的人还好好留在船上。”秦绍顿了顿,“我不太认同您的前一句话,相由心生,财富本没有属性,掠夺是人心,但是人心的一面,所以才需要不断引导纠正,而不是一味地顺从屈服。”说着他盯着庄建淮,“爸,您还要屈服于您的贪婪吗?”


    庄建淮一时无言,转头看自己的亲儿子,这副神态明明更像他自己,可秦绍偏偏和程之卓一样,偏偏和那个由自己亲手教导长大的养子一般,冥冥中他好似谁也改变不了,良久他一声叹息:“…看来我跟你们这辈子不同路,只是你说服我又如何?难道你能说服李代钊,能说服李代钊背后的人,让他们放咱们出去?”


    秦绍没有回答,只说:“所以李代钊的背后不是雷德厚?”


    “…”庄建淮有些无语,“你这两天光顾着照顾程之卓,没去过公司吧?”


    秦绍不承认,“我只是人不在公司。”


    庄建淮:“我看魂也不在。”


    秦绍:“…”


    “那就是没看过抽屉里的东西了?”庄建淮又闭上眼,“其实雷德厚也好,李代钊也罢,都不是你或者程之卓能对付的,他们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他们就永远不会消散。他们只消动一动指头,整个世界都会立刻陷入腥风血雨。”


    秦绍看着苍老的侧脸一愣,庄建淮始终没有松口,把东西放进秦绍的抽屉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秦绍心里开心,还要嘴硬:“正义也不会消散。”


    高窗外,巡逻的人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秦绍折骨脱开绳索,悄悄来到庄建淮身边,“爸,要不要赌一把?”


    庄建淮撑开一条缝,眼里只有一堆死灰,“赌我这把老骨头多久能散?”


    “是赌您儿子的运气。”秦绍扶着庄建淮的手,帮他把绳索解开,“爸,宁见法官不见法医,咱们一起逃出去,往后还有机会好好做父子。”


    他们父子因为庄希文而相认,又因为程之卓而反目成仇,秦绍多年赌气,也是不希望父亲成为自己心中最讨厌的人,只要庄建淮肯投案自首,回头是岸,他怎么会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


    庄建淮平静的心里泛起一丝波澜,但随即他又无力地摇头,


    “可我已经老了。”


    秦绍耳朵一动,等巡逻的人走开,他又问:“如果妈还在,她也会这样灰心丧气吗?”


    庄建淮看他。


    第106章


    秦绍劝动了庄建淮,但父子俩想逃没成功,被拖回来就是一顿毒打,等秦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挣了挣,此刻身上换了五花大绑,紧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不过比较令他惊奇的是自己竟然没死。


    昨天秦绍撺掇庄建淮逃跑,确实是想赌一把运气,不过赌的并非是能否顺利逃走,而是对方究竟想不想立刻灭口。他坑了爹,回头看庄建淮,见他胸膛还有起伏,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爬过去叫醒他。


    “爸您怎么样?”秦绍。


    好一会儿庄建淮才醒过来,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了。”他陪着儿子疯过一把,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就想听天由命,他不想再折腾,事实上他也根本强求不了。


    秦绍身上火辣辣地疼,也许是绳索太紧勒到伤口,现在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然后他也躺下来喘着粗气,“看来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杀了咱们,否则被发现的时候他们就该直接下杀手。”


    只是他势单力薄还拖个老头,如今也只好能拖一刻是一刻。


    也不知道程之卓怎么样了?


    秦绍皱眉望着小窗外升起的旭日,他把程之卓捧在手心,平时千万个小心,就怕对方哪里又不妥帖。谁让程之卓的身体太差,不生病看着正常人似的,一旦病起往往凶险,偏偏此刻秦绍又深陷虎穴,


    他肯定急坏了。


    庄建淮没精力琢磨秦绍肚子的弯弯绕绕,只道他还想逃跑,要不是手脚被缚,老庄董能举双手双脚反对。


    “我老了折腾不动,你还是让我安生闭眼吧,”顿了顿他又叹息:“早知道当初应该留下那个女人。”


    “然后生个孩子,然后去母留子?”秦绍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神逐渐冷下来,他想说边絮其实没有死,但最后也没告诉父亲。


    庄建淮睨儿子一眼,“当初你送那个女人到我身边的时候就该有这个准备。”


    所以秦绍又从这双眼里看到他最厌恶的样子,其实庄建淮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或许他从来也没看清过,于是他干脆转过脸,“只怕就算你想留下,李代钊也会斩草除根。”


    忽然庄建淮眉头皱起,没再吭声。


    秦绍没觉得自己这话有多伤人,毕竟对方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老庄董,可他见庄建淮神情凝重,不由问:“怎么?”


    “不对。”庄建淮喃喃。


    秦绍撑着身子,“什么不对?”


    父子在刹那四目相交,只见庄建淮张口:


    “抓咱们的不是李代钊。”


    “不是他,那是雷德厚?”秦绍自己否定了第二个答案,“不会是顾胜朝吧?”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毕竟张霆引走顾胜朝的人是事实,顾胜朝要真这么聪明,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直接猜到秦绍的全盘临时性计划,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名声扫地。


    庄建淮咳嗽,“还真有可能。”


    如果抓他们的真是顾胜朝,那么背后一定有段克渊推手,别说他知道赵恺和自己的底细,单论赵恺的真正身份这一点,段克渊就不会放过他们。


    秦绍一凛,想顺庄建淮的气又伸不出手,“您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可庄建淮已经等不及,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害怕自己带着所有秘密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于是他想挣脱绳索,想靠近秦绍。


    见状秦绍也有些紧张,“您到底想说什么?”


    “有件事,”庄建淮断断续续。


    秦绍梗着脖子,“什么事儿?”


    庄建淮额角青筋毕露,“赵恺咳咳!”


    “赵恺的家属!”


    协安医院急救室,医生出来喊了声,两名刑警随即上前,他们在化工厂附近找到赵恺,发现他竟然还有一口气,于是当即送往距离最近的协安医院。


    “他人怎么样?”警察问。


    医生语速很快,“不幸中的万幸,射入体内的子弹偏了一点,他的心脏又长歪了一点,还是最理想的贯穿伤——可惜他的基础条件太差,预后不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医生往座椅那儿看了一眼,许应荣陪着程之卓就坐在边上挂盐水,程之卓挂了电话就站起来,“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不好说,”医生神情凝重,“有可能他永远也醒不过来。”


    张霆急得不行,“他死了秦总就真的没救了!求求你们千万救救他!”


    于是程之卓脑袋又钻心地疼起来,他拿起手机想翻号码,那上面的数字就跟他玩儿捉迷藏,他根本不看不清。


    许应荣一把夺过手机,“想找谁?”


    尤敬尧也跟着劝:“程总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可别秦绍没救回来,先折了他们何氏的天。


    然后程之卓闭上眼,“帮我找个号码,再请几个专家过来…”


    许应荣点头,按他报的人名搜索,忽然手机响起,他险些没拿住,赶紧递回去:“小卓,朱瑞芝的电话!”


    那头顾胜朝挂了电话,段克渊紧随其后问道:“哥,哪个洛杜隆?”


    顾胜朝皱眉,“H国的那个财团。”


    全球有几大粮仓,就有几大药房,这个洛杜隆财团和朱氏财团一样是跨国集团,不过这几年竞争愈发激烈,并肩而立的时候,常常有硝烟的味道。


    “他们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段克渊话锋一转,“会不会是程之卓找人假扮的?”


    顾胜朝却摇头道:“我让人查过,这个高桥治久确实在洛杜隆控股的神农药业担任理事,我跟他约了下午两点见面,应该就是本人。”


    一来对方是有名有姓的理事,二来又出身朱氏财团的对家,顾胜朝还真就不信邪,这个程之卓能有滔天的本事,能让两大跨国集团为他前后奔走。


    “难不成这个洛杜隆财团和庄建淮也有瓜葛?”段克渊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毕竟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节骨眼找上门的可未必是朋友。


    顾胜朝冷哼,“是骡是马,见了面就知道。”


    下午两点半,在顾胜朝看了第三遍手机时间后,他沉声问道:“人还没到?”


    因为赵恺的事,唐秘书还在警察局受审,顶替的秘书畏畏缩缩,闻言摇头,


    “没。”


    别是被人耍了吧?顾胜朝不放心关押庄建淮父子的地方,起身往外走,“赶紧回去瞧瞧!”


    紧接着脚步声夹杂笑声传进会议室,高桥治久带着两个人姗姗来迟,进门拱手:“让顾总久等,是我失礼。”


    高桥的普通话像夹生饭,听得顾胜朝一阵刺挠,他硬着头皮笑,“哪里哪里,您请坐。”


    茶水糕点上来,高桥搓了搓手,“上午在电话中已经有过沟通,我司有意与贵司合作,合同我带来了,您可以先大致看下,具体的问题我们”


    “高桥理事。”顾胜朝打断他。


    高桥摊手,“顾总请说。”


    “能与全球闻名的神农药业合作固然是我们顾氏的荣幸,”顾胜朝话锋一转,“只是容我冒昧问一句,贵司为什么突然找上顾氏?”


    高桥朗声笑道:“看来是我解释不到位,”说着他看向四周,“顾总,能否容我向您仔细解释一下?”


    顾胜朝就让其他人全都出去,只留他们两个,他打量面前这个高桥,这个人看起来其实与国人无异,只是举手投足的气质又显出些微的差异,始终让人不舒服,顾胜朝面上不显,道:


    “高桥理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高桥开口却还是在绕弯子,“听说贵国的药协原本五年一换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雷会长却连任至今?”


    “协会规定确实是五年一换届,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旦当选,只要没犯大错,也不是没有连任到退休的先例,”顾胜朝牢牢注视着对方,“不过高桥理事问这个做什么?”


    高桥十分优雅地摆摆手,“我对贵国的药协会长并没有任何觊觎之心,只是雷会长年纪大了,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会给人添麻烦。”


    顾胜朝眉眼一挑,他总算明白这股令人不舒服的劲儿到底从哪里来——


    就是他这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优雅感。


    顾胜朝就翘起二郎腿,后靠上座椅,“雷德厚是药协总会长,只有别人为他办事的份,哪有他为别人办事的时候?高桥理事这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高桥一愣,阴沉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端出那副假人似的笑,“顾总听不懂不要紧,您只要知道从今往后,药协会长的位子有您一份就够了。”


    顾胜朝眼珠一动,“哦?”


    高桥没有细说,转而提起另一桩事,“听说前段时间华城曾发生一起劫囚案?”


    “华城的劫囚案有不少,”顾胜朝稍稍拔高音量,“不知道高桥理事问的到底是哪一桩?”


    他当然知道高桥问的大概是程之卓被劫的那桩,说来当时顾胜朝也想查,只是顾先元怕惹上麻烦拦着不让。不过他也很好奇,毕竟杀害他父母,将基因图谱的黑锅倒扣给顾氏也只是猜测,不到最后一刻,跳出来的都未必是真凶。


    高桥搓着手,垂眸笑得微妙,“不管是哪一桩,都是因为有人办事不力,所以才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们H国人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自然也最讨厌惹麻烦的人。”


    所以基因图谱和洛杜隆有关,那么雷德厚就是他们的人,顾胜朝想,原来洛杜隆打的这个如意算盘,药协会长的位子固然诱人,到时候甭管李代钊还是庄建淮他都可以当成蚂蚁踩在脚下,


    可他不想做别人的狗。


    “今天在下来得唐突,顾总可以慢慢考虑,”高桥言尽于此,站起来斜身看他:


    “只是也别考虑太久了。”


    第107章


    说完高桥就要走。


    “高桥理事留步!”顾胜朝猛地起身。


    高桥回头,依旧端着那副假笑,“顾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高桥理事解释得很清楚,”顾胜朝话锋一转,“只是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


    高桥扬手,“顾总但说无妨。”


    顾胜朝打量着对面,顿了顿,“贵司选顾氏,还有别的原因吗?”


    高桥一时沉默,而后再次笑起来,他盯着顾胜朝,“看来会长果真没有选错人,来前会长确实叮嘱过在下,要在下把庄建淮父子带回去。”


    庄建淮,又是庄建淮,果真是庄建淮。


    顾胜朝一早猜到,随即脱口而出,“为什么?”


    高桥就不说话了,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顾胜朝,似乎在打探对方到底有没有从庄建淮嘴里套出什么机密,片刻后才说:“顾总,有些事你还是不要打听为妙。”


    可顾胜朝向来讨厌别人在他眼前故弄玄虚,凭他朱氏还是洛杜隆,凭什么一个洛杜隆就能拿捏他,而他却半点不知道洛杜隆的内幕,由是他慢悠悠坐下来,“这么看,这对父子现在就是我的保命符啊,你们这么多人都想要,那我就更不能给了。”


    高桥刹那笑意见冷,“那么顾总是要放弃与我司的合作?我们可以推举一个雷德厚,自然可以再推举一个李代钊,”他斜身指尖轻点桌面,“我劝顾总还是不要被眼前的仇恨蒙蔽双眼,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顾胜朝想,洛杜隆确实是条大鱼,是他此刻抓不到,之后也再别想抓住的大鱼。可倘若庄建淮父子该杀,那么李代钊和雷德厚其实也一样该死。鉴于赵恺的缘故,段克渊隐约知道些黑森林与李代钊的关系,他将所知道的全盘告诉顾胜朝,所以洛杜隆远在鬼海彼岸,将这些人串在一根绳子上,庄建淮是刀,李代钊和雷德厚就是握着刀柄的真凶。


    高桥在威胁他。


    顾胜朝往后一靠,“如果我就是不给呢?”


    高桥垂眸低笑,随即转身与之正对,“你知道洛杜隆不单涉足药业,旗下还有各种基金,其中有一种名叫对冲基金,就可以用来做空比如,”说着他抬指凭空点了点顾胜朝,“像顾氏这样的小企业。”


    顾胜朝磨牙,“你!”


    “一边是药协会长,一边是人财两空,私以为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高桥挺起腰杆,盖过顾胜朝的声音,意味深长道:“不过我看顾总还需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顾胜朝额角青筋突起,“你们非要庄建淮的人,不就是因为他手里捏着你们太多秘密,可他既然愿意交出赵恺,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向警方透露任何消息?”


    听罢高桥一愣,然后朗声大笑,“这就是顾总年轻了,他要真敢自首,吩咐他儿子直接开到警察局就最省事——他确实是把赵恺的消息泄露给外界,可他也不过只是把人交出来,赵恺愿不愿意招供都还有待商榷,你怎么就敢信这个老狐狸是真的愿意投诚?”


    “…可赵恺一出现,不就说明劫囚的正是他庄建淮?”话音未落,顾胜朝后知后觉,狡兔尚且三窟,他都知道可以推出唐秘书来自保,那么谁又能保证庄建淮这个老狐狸就没有后手?


    “好了,我给你,”高桥没了耐性,伸手看了下腕表,指尖轻戳道:“3个小时吧,下午6点之前,如果还没有得到顾总的回复,那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顾总。”


    说完高桥转身扬长而去,下楼上车,车子开出大楼一段路,来到十字路口时转了个大弯,高桥才拨了个号码,开口道:


    “下午6点…”


    电话那头,程之卓手上的留置针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听罢他点头,“好,辛苦高桥理事。”


    和刚才谈判时截然不同,此刻对面操着一口纯正的华城口音,“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唯此一次,接下来就看秦总和庄董的命数如何。”


    洛杜隆是真的要和顾胜朝合作,只是关上门后两个人的密谈,才是高桥治久真正发挥的空间。


    “我不信命,”程之卓说:“我觉得秦绍也不信。”


    挂了电话,尤敬尧还放心不下,公司催他回去开会,上下还有好多事等着领导处理,程之卓无暇顾及,何氏不能没有高层坐镇,尤敬尧也呆不了太久,他搓了搓手,“那现在咱们只能干等?顾胜朝会不会狗急跳墙?”


    “这可说不好,”张霆翻来覆去地捻着没点的烟,“就顾胜朝那个疯子,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会不会——”


    他看了眼程之卓,又不敢说下去,但三人心知肚明,他们谁也不敢保证庄建淮父子此刻还活在这个世上。


    良久,程之卓好似振作起来,“赵恺是当胸一枪,又被砍掉右手,这伤看起来更像冲突所致,而段克渊也断了右手,这其中肯定有脱不开的联系,他们必定是没有问出关键,那么庄建淮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死了,况且高桥说出庄建淮这几个字的时候特地盯着顾胜朝,他没有一点慌乱。”


    洛杜隆这块招牌放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足以震慑他人,顾氏上赶着巴结朱氏,对洛杜隆一定心存忌惮,有忌惮就做不到完全的泰然自若。


    “希望如此吧,”尤敬尧看了眼时间,“现在也只有等待了。”


    休息室里一时只有隔壁仪器波动的声音,赵恺还躺在ICU人事不省,程之卓感觉自己就站在悬崖中间,看似两边还有路,其实已是摇摇欲坠。他抬眸看向窗外,日头西斜,也不知道秦绍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片天空——倘若他还活着的话,程之卓想:


    你到底在哪里?


    …


    “说!”


    一鞭之后,顾胜朝的手下抬脚又狠狠踢了秦绍。


    高桥的最后通牒如铡刀高悬于顶,从三点开始,那手下就殴打秦绍直到现在,秦绍吐出一口血沫,咧开嘴,齿缝里全是血,


    “顾总想问什么?”


    那手下斜眼瞥向身后,马上厉声道:“什么顾总!老子是让你交代你的上线是谁,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勾当!”


    秦绍低笑,笑得直咳嗽,“这你得问庄建淮啊,我怎么知道?”


    手下:“你!”


    “你把他弄醒,”秦绍看着旁边不省人事的庄建淮,跟他打商量,“我保证他嘴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倒也不是他们不愿意弄醒庄建淮,大概是昨天那手下没控制好分寸,直到现在庄建淮也没清醒过。庄建淮不比秦绍抗造,毕竟上了年纪,老骨头一把,浑身上下的零件丁零当啷都到了换新的时候,他们不敢乱动,万一真有个好歹就更麻烦了。


    可顾胜朝的死限就卡在那儿,那手下心一横,掏枪抵住庄建淮额头,“你们父子一脉,他做了什么你能不知道?别给我装蒜,小心我一枪崩了你老子!”


    秦绍死猪不怕开水烫,还催促道:“那你就杀了他。”


    老的不能动,小的又油盐不进,手下拔刀靠近庄建淮,手一翻却径直扎进秦绍的肩膀,秦绍一声闷哼,只听那手下握着刀冷笑,


    “叫得还不够重啊。”


    说话的同时刀尖猛地扭转,钻心的疼痛让秦绍根本克制不住地大声惨叫,尖利的余音在空荡的通高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息,可那手下都快把肩膀的肉搅烂了,也不见庄建淮有任何反应。


    怎么办?手下额头冒了汗。


    秦绍艰难地呼吸着,颤抖着牵起一丝嘴角,能明显看到那片肌肉在不住地抽搐,他盯着那手下,目光掠过对方看向门外,


    “你还以为庄建淮是装的?”


    最后那手下使尽浑身解数,瑟瑟发抖地出来,从刚才起,门外就一直站着顾胜朝和段克渊。


    “顾总,实在问不出啊,”那手下不敢看顾胜朝,一个劲儿解释,“那老东西似乎真的不行了,刚才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顾胜朝眸子一暗,就算这些年他们这对父子俩斗个你死我活,当年秦绍用自己的命倒逼庄建淮救小庄总的事顾胜朝也还有印象,虎毒不食子,秦绍痛成这样,庄建淮不可能不动舐犊之心,除非庄建淮真的醒不过来。


    “马上找个医生过来,”顾胜朝吩咐,“他还不能死。”


    段克渊眼珠一转,却问:“哥,他死了会怎样?那个高桥会杀了我们吗?”


    顾胜朝猛地看段克渊,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庄建淮就这么真死了,留下个没用的秦绍,那么等时间一到,即便他将人交出去,也难保秦绍不会反咬他一口,说不准洛杜隆还真会痛下杀手。


    “哥?”


    顾胜朝赫然回神,捏着段克渊的肩膀,“我给你办了护照,明天送你出国。”


    “…不,”段克渊倔强道:“我不要!”


    他当然不是多么舍不得这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亲哥哥,而是如果顾氏彻底倒台,没了顾胜朝这个最后的庇佑,无论他逃往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都会被人轻而易举地再挖出来,他受够了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可洛杜隆为什么偏偏要活着的庄建淮?为什么赵恺都死了,庄建淮不能一起下地狱,让他安安心心做他的顾二少?


    他不甘心啊。


    顾胜朝心烦意乱,根本看不出段克渊的心思,还以为段克渊是多不舍得自己,他抬手轻轻抚过对方眉眼,“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乖,等哥哥处理完这些事,就去国外找你。”


    “哥。”段克渊心想,只怕顾胜朝根本无法全身而退。


    幽深的长廊,突兀的手机铃声冷不防响起,两人皆是一激灵,


    大限已到,


    顾胜朝没有退路了。


    第108章


    程之卓猛然惊醒,扶着额头,头疼欲裂,“我怎么睡着了?”


    尤敬尧最后也没离开,三人就坐在休息室里枯等,秦绍被抓走之后,程之卓几乎没合过眼,所以心力交瘁,半昏半醒,一个盹打到夕阳西下,他心里一沉,刚想问时间,就听尤敬尧说:


    “程总,6点到了。”


    大限已到。


    程之卓心慌意乱,“没有电话,顾胜朝没有交人,为什么?”


    砰的一声,张霆抬手打墙,“还能是为什么!”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程之卓不信。


    张霆吼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顾胜朝宁愿放弃偌大的顾氏集团都不肯交出秦总!?”


    “这是医院,”尤敬尧拦着张霆,“都冷静点!”


    “医院,对,”程之卓想起什么,目光游魂似的荡向隔壁的ICU,茫然问道:“赵恺人还没醒?”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幸运,赵恺当胸一枪也是重伤,国内的专家已经束手无策,程之卓甚至从国外请来两个医生,刚才许应荣去机场接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撑到现在没死都算烧了高香,”张霆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你还指着他醒过来告诉你秦总被关在哪里?”


    话音刚落,里面回应似的发出刺耳的警报,赵恺的伤势急转直下,医生冲进来再次将人送进手术室,见状张霆语无伦次,“这怎么说不行就不行啊?”


    尤敬尧斥他,“吊着你那鸟膀又救不了人,就不能闭上你那乌鸦嘴!”


    “说说怎么了,我又不是神仙,”张霆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但我有神仙药啊!”


    尤敬尧皱眉,“你说什么?”


    可张霆不答,转身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尤敬尧望着人影消失的门口,不禁道:“疯子身边也是疯子。”


    一小时后手术室门打开,医生摇头叹气,“我们打了强心剂,现在人清醒着。”


    程之卓和警方同时冲进去,ECMO开着就没停过,片刻之后,赵恺才睁开眼,当先看向警察,目光最终落在程之卓身上。


    警察看了眼程之卓,说先出去,程之卓听懂了,于是悄悄把手机录音打开。


    “秦绍被关在哪里?”程之卓上前问。


    赵恺看了眼程之卓的衣袋,程之卓下意识用手遮了遮。


    “我知道你录着音,”赵恺气如游丝,“我只是不想死在陌生人面前。”


    程之卓有些耳鸣,凑近了才听清,然后他说:“你会没事的。”


    赵恺牵起嘴角,那分明是个苦笑,“顾胜朝往我心头打了一枪,不是我的心脏比别人长歪了那么一点,我怎么可能还有命在?”说着他想动一动身子,忽然察觉到异样,“我的右手呢?”


    程之卓说:“也是顾胜朝?”


    右手,段克渊,顾胜朝,赵恺恍然大悟,一时又哭又笑,仪器随之剧烈波动,程之卓捏着一把汗继续问:“你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吧?只要你坦白关于黑森林的一切,只要你告诉我秦绍现在被关在哪里。”


    “我坦白又怎么样!”赵恺以为自己撕心裂肺,可是声音还是很轻,“这些年我帮庄建淮和李代钊杀了多少人咳咳咳!”


    程之卓紧随其后,“但你至少可以还公众一个真相,至少可以让罪犯绳之以法,快告诉我他人到底在哪里!”


    “关我屁事!”赵恺笑得很难听,呆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嘴里念叨:“兜兜转转,真是多此一举,我原本可以不掺和这一切的。”


    他靠着那点儿时的仇恨撑到现在,岂知费尽心机栽培的替身成了白眼狼,可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沦落至此,千疮百孔是他活该。


    程之卓胸膛起伏,只觉得自己耳朵发烫,刚退的烧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嫌疑,“你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为什么当初还要一头扎进去?”


    “因为我就是顾胜卿啊。”赵恺眸光闪烁,盯着他一字一顿。


    程之卓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问道:“什,什么?”


    “是顾胜朝害,我沦落至此,我恨,我恨——”


    最后一句话梗在喉头,化作一缕轻烟脱离这具遍体鳞伤的躯壳,仪器显示微弱的波浪线瞬间拉直,程之卓无法接受,扶着死不瞑目的赵恺大声吼:“你别死!醒醒!”


    医生乌泱泱涌入进行最后的抢救,程之卓衰弱的神经被眼前的嘈杂声无情地撕扯拉锯直至断裂边缘,只见那根直线再也没有任何起伏。


    “程总,”中途有医生过来问他,“还要救吗?”


    程之卓神情恍惚,“救。”


    持续的按压和电击对人体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医生擦了擦额头有些为难,程之卓也知道那有多痛,可秦绍还在顾胜朝手里,他还没有问出秦绍的下落,赵恺不能就这么死了。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下一刻张霆果真出现在门外,尤敬尧叫他,“张霆你干嘛去了?”


    张霆来不及解释,冲进去问医生,“人还活着吗,我把药拿来了,快给他用上!”


    医生看了眼张霆,又看向程之卓,他手里的药医生没见过,程之卓却看出来,他不禁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秦总让我拿给许应荣处理掉,”张霆飞快解释:“可我想这不是宝贝么,甭管搭上几条人命,做都做出来了可不能浪费啊!”


    他确实藏了心思,本来是想给边絮留着关键时刻能保命,可现在情况紧急也由不得他,他看医生还是不敢,激将道:“人命关天还废什么话,再不用真来不及了!”


    赵恺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医生死马当活马医,把药打进去又马不停蹄接着做心肺复苏,最后还真把人救回来了。


    惊心动魄的半个小时,看得程之卓脚下一软,尤敬尧扶住他,心里一沉,“程总您又烧起来了!”


    可程之卓反手挥开,留置针随之掉落,拔出一串嫣红的细血丝,他就这么冲进去,扒着赵恺的肩膀质问:


    “我把顾胜朝带到你面前忏悔,你告诉我秦绍到底在哪里,顾胜朝又怎么会抓住他!?”


    赵恺口鼻的氧气罩时而深浅,程之卓见他还有心情笑,扇他的心都有了,


    “你快说啊!”


    “段克渊给,戒指盒装了定位,”赵恺这才说:“他人就在当年潮山对面咳咳!”


    “潮山?”张霆脑门都被拍红,“怎么把那地方给忘了!”


    医生再次围上去抢救,程之卓退出来,警方已经调人过去了。


    “程总,”尤敬尧看程之卓并不比赵恺好多少,忍不住问:“咱们要过去吗?”


    张霆已经夺门而出,“那还用问,我去开车!”


    …


    深夜做梦一般,潮山对面的无名山被警方团团包围,顾胜朝的手下很快就被悉数抓获,只剩顾胜朝挟持秦绍,带着个段克渊负隅顽抗。


    “都别过来!”说着顾胜朝冲段克渊喊:“弟弟快站到我身后!”


    段克渊愣了下,“哦!”


    山顶的最后一段车子开不上,程之卓几乎走不动路,还是尤敬尧半架着他上来,秦绍远远望见,喊了声他的名字。


    “别动!”


    顾胜朝一用力,抵住脖子的刀刃瞬间见血,程之卓吼道:“别伤他!”


    听罢顾胜朝没来由地笑了,“你倒比他老子心疼他。”


    张霆只想戳穿段克渊,又被程之卓拦住,只见他看向段克渊,喘着粗气道:“我知道顾总也有牵挂的人,我们做个交易,我保你弟弟不死,你也留秦绍一命。”


    这话说进顾胜朝心坎,他立即提出要求,“送他出国,现在!”


    程之卓看向警察,警察打配合道:“那就请顾二少现在就坐警车去机场吧。”


    段克渊莫名慌张,站在原地不肯动,


    “哥。”


    他们来得太快,段克渊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而且顾胜朝就要死了,即便今夜他成功逃出国外,又能躲几时?


    顾胜朝却踹了段克渊一脚让他赶紧走,机不可失,段克渊犹犹豫豫地抬了脚,顾胜朝又忽然叫住他:


    “等等!”


    段克渊紧张地看向顾胜朝,只见对方还冲自己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


    “哥哥也喜欢你。”


    此生兄弟最后一面,段克渊留下一滴温热的眼泪,狠心钻进不远处的警车。车子很快离开,程之卓生等到现在才上前,顾胜朝却把刀往里送了些,


    “别过来!我要确认飞机起飞!”


    程之卓这才开口:“那都不是你亲弟弟,难为顾总为一个陌生人搏命,甚至不惜对自己的亲弟弟开枪!”


    顾胜朝似当头晴天霹雳,张着嘴,半晌才吭声:


    “什么?!”


    “还没听清楚?”秦绍冷笑,“段克渊根本就不是顾胜卿,赵恺才是你亲弟弟!”


    赵恺?哪个赵恺?顾胜朝后知后觉地想,是自己开枪打死的那个人吗?他猛然想起赵恺最后望向自己的那一眼,过于复杂的情绪叫他莫名浑身发抖,秦绍察觉到对方手一颤,紧接着反手挣脱束缚,警察随即扑上来将人擒住。


    险死还生。


    警铃响彻头顶黑夜,外界的纷扰暂时搁置一边,人头攒动中秦绍和程之卓几乎同时向对方跑去,又同时摔在各自眼前,然后秦绍当先爬起冲过去,打横抱起程之卓,带胡渣的下巴与额头轻触,终于在冷冽寒风中感受到久违的滚烫温度,


    “怎么过来了?”秦绍埋怨又心疼。


    “来接你回家。”程之卓让秦绍赶紧把自己放下,盯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呼吸困难,想碰又不敢。


    顾胜朝戴上手铐,仍旧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不是做了鉴定?!”


    “所以当初我就提醒顾夫人再做一遍,”秦绍挡住程之卓,“是不是段克渊哄你们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管你信不信,”程之卓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他还在等你。”


    于是警方押送顾胜朝,在回警局之前先绕去协安医院,秦绍让张霆分头去公司拿庄建淮口中的U盘,和程之卓紧随其后赶到医院,两人紧赶慢赶,刚走到走廊拐角,


    还是听到一阵僵直刺耳的仪器音。


    第109章


    赵恺的情况实在太差,即便用上诺菲的药,加上医生不间断地抢救,也不过多撑这么一时半刻,他就静静躺在床上,眼睛半开,始终望向门口,好像在等谁。


    顾胜朝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跨进门。


    “可惜啊。”


    程之卓叹息,他人几乎挂在秦绍身上,此刻也快撑到极限,路上秦绍换了外套,抱着他不敢松手,此刻两人对视,程之卓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让秦绍放心。


    “你们骗我,他怎么可能是我亲弟弟?”顾胜朝咬牙切齿,被警察牢牢压制,“你们一定在骗我!”


    程之卓张口喘息,秦绍随即说:“你大可以现在重新做鉴定,看看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不是你弟弟。”


    闻言顾胜朝高声笑起来,然后厉声喝道:“这里是你庄家的协安,你以为我还会被骗?你们根本就是串通一气,从头到尾串通一气!”


    “那你想去哪里做鉴定?”秦绍单手捂住程之卓的耳朵,拔高音量,“华城上下,随便你指一个地方,我现在就把样本送过去!”


    当初他以为程之卓的鉴定报告已经万无一失,现在秦绍又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于是顾胜朝摇晃脑袋,


    “…我不信,我不信!”


    可他们就是都被段克渊骗了。


    秦绍远远望见里面那双眼睛,依稀想起当年与赵恺初见,他忽然明白赵恺为什么这么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拉进黑森林这个地狱,赵恺是害怕顾胜朝,也恨顾胜朝,更恨推波助澜的庄建淮,


    “段克渊是赵恺一手调教出来接近你的,赵恺把他变成自己的影子,他为接近你又做了全套的准备,怎么会轻易叫你发现?”


    当初兄弟重逢的场景并不温馨,段克渊甚至想过当场自尽,即便他不是顾胜卿本人,真正的顾胜卿也早已将阴影烙印在他身体里,透过那双惊恐的眼睛,顾胜朝能看见儿时被自己抛弃的亲弟弟,他们的恐惧是一体的。所以顾胜朝心怀愧疚,又不待见秦绍,自然更不会听他说什么保险起见再做一次鉴定。秦绍不好直接插手顾家家事,也只能在顾夫人上车之前提醒她一句,未料阴差阳错,最后还是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了。


    顾胜朝呆坐在地上,茫然无助道:“既然这个人就是我的亲弟弟,为什么他要费尽心机做这些?他到底在怕什么?”


    “那就得问你自己了,”秦绍一字一顿,“顾胜朝。”


    所以欲望和愱殬能烧掉兄弟之间的所有感情,赵恺误以为顾胜朝对自己只有心狠手辣,顾胜朝也误以为他融化了兄弟之间的坚冰,走出了儿时的阴影。可惜那个所谓的兄弟是段克渊,段克渊只是赵恺的影子,而影子不会为任何血脉亲情所动,即便顾胜朝自以为是地做了这么多,真正的顾胜卿也根本不知道。


    “…不对,”顾胜朝有些疯魔,扒着门框,站起来就要往外跑,“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人呢?”


    警察按住他,“你是问段克渊吗?他那辆车直接开去警局,现在过去的话,说不定你们还能见上一面。”


    “我要见他,我现在就过去!”


    可没走出两步顾胜朝就跪下来,眼睛瞥见警察腰间配枪,想夺又被按在地上,最后他干脆用头撞地,忽而尖利大喊:“我错了,我错了啊!…”


    兄弟见过最后一面,警察带人就要走,秦绍拦住欲言又止,道:“警察同志,我父亲他——”


    庄建淮说出赵恺的身份之后就陷入昏迷,所以此刻也在协安接受治疗,许应荣接回来的医生没给赵恺用上,倒是没浪费,现在正在给庄建淮做手术。


    “庄先生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大好,”警察看他,“不过就算是取保候审,该审的他也逃不掉。”


    秦绍:“我明白,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所有人都走了,程之卓又说:“顾胜朝进去了,咱们得帮他安葬赵恺。”


    “你还有空操心别人?”秦绍抓起他的手,那里青红交加肿得不成样子,程之卓的心一直悬在高空,没注意到留置针掉落,这手就成了此刻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程之卓不甘示弱,“你说你只是出门取个戒指——戒指呢?”


    “好好在我这儿呢,你看。”


    秦绍笑着给他戒指盒,程之卓默默看了一眼,抬手忽然要摔,秦绍赶忙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于是程之卓默不作声,红着眼打开盒子,取出戒指,垫子一翻,里面的微型定位器赫然出现在眼前,没等秦绍仔细看,程之卓已经把盒子扔进了医疗垃圾箱。


    秦绍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段克渊藏的,”还是尤敬尧开口解释了一句:“所以你才会着了他们的道。”


    秦绍一愣,原来如此。


    不过今晚有惊无险,尤敬尧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夜深人静就先回家。秦绍把程之卓抱回原来的病房,程之卓昏昏沉沉,还念着让秦绍赶紧处理伤口。


    “知道了,”秦绍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在处理呢。”


    程之卓摸到床就睁了下眼,正看见医生在给秦绍清创,刺眼的鲜红让程之卓有几分清醒,他说:“你别管我,快躺床上去。”


    边上的医生看一眼秦绍,也早想这么劝。秦绍其实伤得不轻,最初上山时他就受了伤,逃跑不成又挨了顿打,加上下午的严刑拷打,他脑袋腰腹腿上全是伤,其中肩膀的刀伤尤其严重,深可见骨。医生光用肉眼看实在摸不准情况,就想让秦绍至少拍个片,看看有没有内出血或者骨折骨裂什么的。


    但是秦绍根本不愿意离开。


    正好这时张霆回来,秦绍看他两手空空,问:


    “东西拿到了吗?”


    程之卓问:“什么东西?”


    不过能让秦绍获救的第一时间就让张霆赶紧取回来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至于对谁重要,对什么事重要几乎一目了然。


    秦绍难得没有立刻回答,于是张霆点头说:“这东西一旦交出去,先不说别人会如何,庄董最次也会在牢里度过余生。”


    那医生竖起耳朵,瞟了一眼又赶紧垂眸继续缝针。


    听罢秦绍忽然犹豫了。


    算起来,他们这对父子其实没有过一天父慈子孝的时候,平时总是喊打喊杀,还要置对方于死地,可真到了要将庄建淮绳之以法的关头,那根名为血脉的细线忽然掣肘,让他有口说不出。


    为什么呢?秦绍有些害怕。


    病房一时安静,张霆摸不准地看向程之卓,只见程之卓没急着开口,也没伸手去碰秦绍,他不想干涉秦绍的决定,这是他对秦绍的支持和信任,秦绍也需要自己跨出这一步。


    良久,秦绍还是点头答应了。


    程之卓这才去摸秦绍的手,只见秦绍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程之卓当先道:“先去做检查,我等你。”


    秦绍点头。


    各项检查都需要时间,秦绍本来想让张霆帮他陪一会儿床,但他们几个都是伤病号,程之卓就赶紧让人回家休息。等秦绍终于回来,程之卓果真还在等他,眼皮子打架也不肯睡觉。


    程之卓强撑着翻了个身正对他,刚要张口,秦绍直接说:“没有内伤,骨头也没大碍,都是皮肉伤。”


    “肩膀那里缝好了吗?”


    程之卓嗓子喑哑,此刻看起来比下午还要虚弱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操心操的,于是秦绍就说:“用的美容针,我不会破相的。”


    闻言程之卓笑出声,紧接着又咳嗽起来,秦绍慌忙拍他后心,“不逗你了,夜太晚,咱们休息吧。”


    程之卓点头,这一夜连着前面短短几天,可谓过得惊心动魄,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来应对接下来的风波,但等秦绍洗漱完,两人真躺在一起,秦绍又睡不着了。


    “刚才我没有想要藏匿证据。”秦绍忽然说。


    程之卓闭着眼,声音很轻,回答却很快,“我知道。”


    秦绍深吸一口气,脸颊贴着程之卓柔软的卷发蹭了蹭,他的头发见长,摸起来羊绒娃娃似的很舒服,也让秦绍终于放松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两天我和他的谈话没有任何共同点,也并不愉快,可我还是——”


    “还是希望他能善终。”程之卓睁开眼,对上他,温柔缱绻,无限包容。


    这些话其实不需要秦绍来说,程之卓都明白,他见秦绍呆呆望着自己,抬手抚摸对方的眉眼,心平气和道:“你们是父子,这是人之常情。”


    秦绍脱口而出:“我是想和他好好做父子。”


    家对于秦绍而言始终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有爱人是一回事,有长辈在身边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秦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近让他想起家这个字眼,似乎还是去尤敬尧家里做客那次,他见娇娇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就想起娇娇说自己生病的时候爸妈会轮流来哄她。


    不管秦绍是十岁还是三十岁,他依旧还是会羡慕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他也想自在地喊爸爸妈妈啊。


    程之卓就抚上秦绍的心脏,一点一点抚平那里的褶皱,他轻声说:“那我们一起等他,往后一起照顾他。”


    “你不恨他了?”秦绍看他。


    程之卓忽然抬起下巴吻他,蜻蜓点水,像夜里的萤火虫在花上停了一脚,然后飞向月下的远方。


    “事情总有结束的那天,时间经过的地方,所有痕迹都会消失不见,如果要靠天长日久地提醒才能记住仇恨,我想我会选择忘记。”说着程之卓握住秦绍的手指闭上眼,“长夜将明,快睡觉吧。”


    秦绍看了眼窗外,长叹一声:


    “是啊,长夜将明。”


    第110章


    再次睁开眼,程之卓周围是青草绿地,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面前还有一大片粼粼碧湖,一团红花簇拥生长,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这里就是庄家老宅的后花园。


    远处的长椅上还坐着个人。


    不用猜程之卓都知道那是谁,他走过去,在五步开外处停下,


    “庄董。”


    今天的庄建淮似乎比往常要年轻一些,听见声音,他回眸看程之卓一眼,往日眼中的阴霾与杀气消散不见,此刻甚至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接着他望向湖边,只见秦曼华正在种花。


    程之卓下意识走到庄建淮身边,于是庄建淮摆手,


    “坐。”


    程之卓不动。


    庄建淮见他有些局促,又笑道:


    “坐吧。”


    最后秦曼华也回头看程之卓,“傻孩子,快坐下歇歇。”


    程之卓这才敢坐下,父子俩静静坐着,看秦曼华在那来回捣鼓,看到活生生的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程之卓依稀想起从前的日子。很久以前秦曼华就喜欢捣鼓这些花花草草,老宅里的好几棵松树梅树都是她亲手栽种的,可她种树一绝,种花也是一绝,往往种什么什么就绝种,老宅的一众花卉匠人甭管资历多高,技术多好,见着辣手摧花的庄夫人全都得绕道走。


    不过今天这片石蒜花田开得倒是艳丽繁茂。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程之卓忽然问:“庄董决定了?”


    前世庄建淮为摆脱追查,不惜推程之卓去坐牢,甚至还安排杀手以防万一。所以当得知证据是庄建淮自己愿意给的,说程之卓不感到任何意外,那也是不可能的。


    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是啊,”庄建淮叹道:“还是和你妈过简单的日子好。”


    程之卓眼睛一动,只见庄建淮垂眸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叫我爸,我也根本不配,只不过曼华她从没做错过什么,她也一直很爱你。”


    说到这里,秦曼华忽然回头冲程之卓笑。


    程之卓咬着嘴唇,霎时红了眼眶,“可是我有愧。”


    所有人都和程之卓说这不是他的错,可这怎么会不是他的错?伤在秦曼华身上,痛在秦曼华心里,没有他,这些伤痛原本都不存在,他根本没办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年你也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庄建淮手指一动,伸了伸又放回膝上,“恩恩怨怨说到底都是上一辈的事,是我的错。”


    程之卓手指打结,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我害庄夫人丢了性命,还害她和自己的骨肉分离。”


    于是庄建淮伸手,很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下,“真要一命抵一命,今生我也已经杀过你多次,何况前世。”


    他言之未尽,前世的程之卓究竟有多惨烈,同为重生的经历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程之卓就抹了抹眼泪,“所以我没说对不起你,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庄夫人。”


    忽然有朵红花敲在程之卓脑门,他抬眸一看,是秦曼华,


    “庄夫人?”


    话音刚落,秦曼华又敲了下,教书先生似的,


    “再叫。”


    程之卓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妈!”


    谁料秦曼华又抬起红花,程之卓下意识闭眼,一个温柔的亲吻随即落在他额头,他鼻尖飘过一股泥土的芬芳,和秦绍身上的奇楠香味有点相似,然后秦曼华坐在他身边,还很不客气地让庄建淮往外边靠靠,庄建淮没地儿坐,最后只好站起来,站在他们娘儿俩不远处。


    “这才对嘛,”秦曼华这才笑说:“我好歹养了你十二年,这声妈妈我担得起。”


    程之卓心里攒了二十几年的对不起,此刻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憋出一句:“妈,秦绍说您总不去他的梦里。”


    “我去过了呀,”秦曼华拍了拍手里的黑泥,“这臭小子,下次见面我非得打他屁/股不可。”


    “嗯,”庄建淮在一旁附和:“是该好好打一顿。”


    秦曼华扬声,“你还敢打我儿子?”


    庄建淮就咽回去了。


    程之卓听他们一会儿组合拳,一会儿又护短,笑着擦眼泪,只是越擦眼泪越多,于是秦曼华抱住他,


    “傻孩子,妈妈从来也没怪过你呀。”


    程之卓:“妈,我都止住眼泪了。”


    秦曼华就指着他哭湿的胸襟说:“我还不知道你个小鼻涕虫儿,一哭起来就没个完,哪里就止住了?”


    “我哪有?”程之卓瘪嘴一抽一抽,一抹还有一把泪。


    秦曼华忍不住笑他,“再哭阿绍也要笑你。”


    好一会儿程之卓才终于止住抽泣,然后就见秦曼华起身,庄建淮也赶紧跟上去,只是秦曼华总也不让他碰自己。


    “妈,你们要走了吗?”程之卓问。


    秦曼华再次甩开庄建淮,回身点头,“傻孩子,天要亮了呀。”


    “能不能再陪陪我,”他们走,程之卓就在后面追,可越追距离越远,他始终够不到,


    “妈,妈!”


    两人终于停下来,只见庄建淮转头,几次张口才道:“是,是我错了。”


    然后他们就一起消失了。


    眼前一片明媚,程之卓被花田簇拥,却莫名慌乱,他茫然地往前跑着,


    “别走,别走——”


    “爸!”


    程之卓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天光大亮,他一摸床边没有人,想下床又软倒在地,然后秦绍就从外间进来扶起他。


    “你刚退烧,别急着下床。”秦绍抱他重新回床上,擦他脸上的汗。


    “我做了个梦,梦见,”程之卓戛然而止,抬眸猛然对上秦绍的眼睛,那双眼很沉静,但程之卓觉得下面有一团汹涌的波浪,


    “怎么了?”


    “他跳楼了,”半晌秦绍说:“凌晨的事。”


    秦绍只报了庄建淮的死讯,但同一天晚上死的不止他一个。听说顾胜朝到警察局,因着新仇旧恨差点没把段克渊当场打死,被拉开后两人又大吵一架,段克渊谎言被戳穿,嘴上不饶人,说凭什么程之卓可以拥有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切,他就不行——但他转头就在看守所里上吊自杀了。至于顾胜朝,生物实验室的事过不去,这段时间的罪名又是一箩筐,坐牢是板上钉钉的事,后半辈子能不能出来都是个问题。


    程之卓脱口而出,“自杀?”


    秦绍摇头,他也不知道,张霆才刚提交证据,警方也才刚启动针对李代钊的调查,庄建淮人一醒来就跳了楼,鉴于陆总的先例,他们不得不怀疑其中的猫腻。


    说来陆总跳楼的当时庄建淮也进过医院,虽说是装的,但好似冥冥中注定,彼时庄建淮就已经预见自己的未来。


    程之卓就抱住秦绍,秦绍靠在他肩窝,消毒水的味道下隐隐有股说不出的好闻香味,秦绍闻不够似的,声音闷闷的,“我没事,我还好,还好,”


    还好他对庄建淮的感情还不算深。


    …


    四月阴雨,路上行人欲断魂,庄建淮的葬礼一切从简,也葬在浅水公墓,程之卓和秦绍一起为庄建淮守夜、出殡、火化、下葬,等所有人走后,他们还撑一把黑伞站在墓前。


    程之卓默默看着墓碑上的字,右下方刻着秦绍的名字,忽然他说:“我改姓为程,你会不会觉得别扭?”


    毕竟秦绍姓秦,是不想和庄建淮同流合污,但那就显得程之卓是这样的人。


    秦绍一愣,庄建淮的边上是秦曼华,秦曼华和程慧芳又隔了段距离,每次站在秦曼华墓前,秦绍不免就会想起程慧芳。当时他知道程慧芳惨死,出于对程之卓的愧疚,就把骨灰迁到华城最好的浅水公墓,可秦绍又刻意将两人分开,说到底还是心有怨恨。


    程之卓就说:“换子的事确实是我妈做的。”


    秦绍怕他又自责,只说:“程慧芳是程慧芳,你是你。”


    “可罪魁祸首不是她。”程之卓抬眸看向秦绍。


    如今他们双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上一辈的恩怨总要有个清楚的了结,那晚秦曼华给了程之卓勇气,让他在敢墓前揭开过往的一切。


    秦绍:“什么意思?”


    “你查了我妈的死因,”程之卓问他:“有没有查过曾耀宗的?”


    秦绍点头,“当时庄建淮派人诱赌,让曾耀宗背上高利贷,粉身碎骨葬身大海。”


    “可他根本不需要诱赌,”程之卓话锋一转,“他原本就是个赌鬼。”


    自古黄赌毒一家,染上了就戒不掉,曾耀宗赌博欠债,还债赌博,就像个死循环,从他和程慧芳结婚,到生下程之卓不久。那时候曾耀宗知道程慧芳被介绍到庄家做工,就动了邪念,想让她赶紧捞点钱回来,为此一度以尚在襁褓的程之卓要挟。


    曾耀宗被追债上门的那天,催命电话打到程慧芳那儿,好巧不巧她正在照顾秦绍,谁知道曾耀宗狗急跳墙,过来就将秦绍抢走,本来是要直接将孩子弄死,赚一笔赎金就跑路的。是程慧芳偷偷将秦绍转交给别人,回来骗曾耀宗说孩子已经被人贩子掳走。这么一来一回,又怕老宅那边起疑心,程慧芳只好先换程之卓过去。


    那段时间庄建淮忙得脱不开身,秦曼华又产后虚弱卧床大半年,虽然程之卓比秦绍小3个月,裹着衣服不仔细看,勉强也能蒙混过关。毕竟程慧芳只是想暂时哄住曾耀宗,不过等孩子换回来,程之卓从此就得离开程慧芳,到底是做母亲的,也正是程慧芳的犹豫叫曾耀宗看出端倪,让他追到藏匿秦绍的那户人家。


    不幸中的万幸,曾耀宗最后没有弄死秦绍,因为程慧芳的借口提醒了曾耀宗,赎金不过是笔一次性的横财,赌完就没了,还会惹上麻烦,既然程慧芳已经把儿子换进庄家,倒不如卖了这孩子先赚一笔,等亲生儿子长大就可以一直孝敬自己。


    曾耀宗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此后他越来越猖狂,甚至在秦曼华察觉端倪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斩草除根,也正是因此,事发之后,庄建淮才会第一时间怀疑到程慧芳的头上。


    所有的来龙去脉摊上台面,程之卓紧接着又解释:“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替程慧芳求得你的原谅,毕竟无意也好,有意也罢,对你,对,”程之卓顿了顿,“对你母亲造成的伤害也已经存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页我要翻过去了。”


    他在秦曼华的怀里痛哭过,秦曼华亲口跟他说自己从来没怪过他,还给他留下此生最美的花田,即便那只是梦,可所有人都让他别再心怀愧疚,秦绍也希望他别再折磨自己,甚至还有庄建淮。程之卓想,他确实不该再辜负这么多人的期望。


    “你为程慧芳正名,”听罢秦绍松一口气,靠得更近,伸手揽上程之卓腰间,


    “那我的名分你什么时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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