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与此同时庄家老宅,庄建淮正在书房招待鸻康集团的贵客肖总,老宅书房装饰古朴,2米长的海花梨书桌正对的白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和曼庄书房的正是一套。庄建淮听对方表明来意,不由笑道:“肖总怎么想到来找我这个老头?”
肖总跟着牵起嘴角,“我来庄氏集团求合作,自然是要找集团董事长的呀。”
庄建淮眯着眼睛,紧接着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淡了,“可惜我这个董事长早被架空了。”
“所以庄氏也该洗牌了。”肖总紧随其后。
庄建淮顿了顿,再次笑起来,“原来庄氏资金链断裂,是李会长的意思?”
“那庄董这可冤枉我们李董了,”肖总摆摆手,“我们李董对庄氏的关心与扶持,您可一向是看在眼里的,他怎么会弃您于不顾,还落井下石呢?”
闻言庄建淮垂眸,摸了下左手的老戒指,“只是肖总也看到了,眼下庄氏只是姓庄,其实已经不归我管,您说要洗牌,难不成要杀我唯一的儿子?”
曾绍到底是庄建淮和秦曼华的孩子,不管儿子多忤逆,庄建淮始终狠不下心,也没办法眼看一手建立的庄氏帝国落入外姓之手。
肖总:“庄董就不考虑再生一个?”
庄建淮面色不改,他何尝没想过再生一个?他甚至动过栽培庄希文和褚明晟的念头,可最终他还是觉得和秦曼华生的才是最好的——哪怕他并不听话。
肖总一拳打在棉花上,庄建淮根本不恼,他只好悻悻道:“开个玩笑,不过您就不想知道,庄氏连遭打击,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庄建淮:“愿闻其详。”
肖总眼珠一转,“听说前段时间顾家有了顾二少的下落,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人了?”
庄建淮有几分惊讶,“您的意思——”
“这几个分会长的位子坐得实在太久,恐怕屁股都已经生疮了,也是时候帮他们挪一挪位子透透气。沈顾两家一向和我们李董不是一路人,这您也是知道的,”说着肖总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分会长这么重要的位子,自然是用自己人才更放心,您说是不是?”
庄建淮哪能不明白,但他端出一脸无奈,“可惜我已经老迈,数着日子进棺材,偏我这逆子又不听话,恐怕也没有多少心力能为李董鞍前马后。”
“庄董不急回答,”肖总压过庄建淮的声音,根本不许他不答应,“曾总毕竟还年轻,等拔除心魔再磨练几年,自然会走上正道。”
这时庄建淮的眼神才有微微闪动,“子不教父之过,还请李董高抬贵手。”
“那就好。”
说完肖总就离开了,庄建淮按动轮椅到窗边,看着天光下一大片绿地,倘若来的是李代钊本人——庄建淮骤然打断了思绪,这才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为什么一个个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原本可以考虑放过程之卓的。
“来人。”
新秘书小邵听见招呼进来,“庄董有什么吩咐?”
庄建淮背对他问:“集团现在怎么样?”
“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以前曾总就算人在医院,也不会落下集团事务,”小邵犯愁,“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大小事务也是一概不理。”
庄建淮冷冷哼笑,彼时庄希文跳江,曾绍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他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曾绍就敢放任集团自生自灭,大概程之卓是真的危在旦夕。
见状新秘书有些瑟缩,犹豫再三才敢劝道:“庄董您快想想法子吧,这到底是谁要置集团于死地?”
庄建淮却说:“备车。”
新秘书眼珠一转,“您去公司?”
“不。”
庄建淮调转轮椅看向他,又看向书桌正对的人像画,眼中好似浮现一条熟悉的道路。
今天周日,井亭化工厂对面的厂子照常休息,园区内外几乎没人,庄建淮的车进门后七拐八拐绕到车间背后的一幢小平房,重重暗门打开后才出现关押着的赵恺。
赵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不知死活。
到了地方,庄建淮手一挥,左右保镖四目相交,随即就退出去。然后庄建淮盯着赵恺看了会儿,按动轮椅靠近,轮子碾过赵恺尚有知觉的那只脚,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响彻暗室,只见赵恺在剧痛中醒来,抬眸瞪着庄建淮。
“顾二少,”
庄建淮一字一顿,悠闲地调整轮椅,与之正对,“也不知道你大哥哪里得来的消息,派人想要救你出去,可惜就算给了他们方向,他们也根本找不到你。”
赵恺喘着粗气,然后口齿洇血,哈哈大笑。
庄建淮就牵了牵嘴角,颇有耐心地等对方笑累了才说:“还笑得出来?”
“呸!”赵恺挣扎着,双目圆睁,“有本事你就把我关到死!”
庄建淮霎时收了笑,他原本是要剁了赵恺的,就是他让自己的亲儿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三十几年的苦,他的手下又害秦曼华丧命,没有赵恺横插一脚,庄家本该琴瑟和鸣,本该父慈子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赵恺只有一条贱命,所以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你尽可以拭目以待,毕竟顾家已经有一个顾胜卿了,”庄建淮蓦地对上赵恺,“不过顾胜朝找你究竟是因为你的身份,还是别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赵恺瞳孔一缩,显然十分震惊。
庄建淮却觉得还不够,他也替在这里受苦的,真正的顾家二少感到’可惜‘,“也不知道那个赝品到底是怎么骗过顾家人的,还是说顾家上下都是没脑子的废物,由得阿猫阿狗骗得他们团团转?”
“别想从我这里套话!”
赵恺眼神闪烁,几乎已经猜到是谁,可他仍旧嘴硬,铁链和铁椅在挣动中不断摩擦,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我也不需要,只要你是真的,那个赝品就可以继续为我所用。”庄建淮笑够了,话锋一转,“听说你一直以为你大哥想要杀你?”
赵恺一时说不出话,良久才道:“你,是他?”
是段克渊出卖了他,
这个该死的段克渊!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庄建淮啧啧听着赵恺嘶吼,再次叹息,“可血浓于水,兄弟始终情深呐,要不要我来告诉顾二少,你大哥还有你父母对那个赝品到底有多掏心掏肺?”
“怎,怎么可能!?”赵恺眼珠子乱转,铁链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手腕甚至磨出殷红的鲜血,“怎么可能!?”
明明是顾胜朝故意遗弃他,顾胜朝明明恨不得自己早点去死,赵恺陷入恐慌,会不会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扭曲?会不会——
庄建淮不再说话,笑着转身离去。电动轮椅逐渐远去,赵恺心里的恐慌不断放大,几乎快要吞没他。他万万没想到段克渊敢直接找上顾家,他能活到现在,无非是靠顾家二少这个身份,倘若段克渊可以取而代之,赵恺青筋暴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
顾家别墅,顾先元听顾胜朝说完不由一惊:“什么?曾绍和沈家早就联手,这怎么可能?”
“那程之卓没回来之前,沈祚君不就是曾绍的女朋友?”顾胜朝轻蔑道。
顾先元一愣,他倒是忘了这茬。只是先前曾绍和小庄总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庄氏曾总在外的形象就是个纯正的同性恋,所谓的女朋友不过是逢场作戏,甚至还有侮辱的嫌疑。
“这些个富家子弟,好的不学偏学坏的。”顾先元来回走了两步,忽然问:“那这两天你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没什么,”顾胜朝心里一沉,就知道只要父亲病好下了床榻,自己的小动作就瞒不过他,他故意沉吟,“不过小弟说得对,既然庄建淮的背后还有人,咱们如果不趁早捏住对方的把柄,只怕以后也要遭殃。咱们不能随便欺负别人,但也不能叫人随便欺负了。”
闻言顾先元眉眼一挑,来了兴趣,“这是胜卿的原话?”
顾胜朝点头。
“他确实比你想得长远。”顾先元翘起的嘴角一顿,如果那只手还在,如果这孩子没受那么多苦,如果这孩子愿意做他的接班人就好了。
顾胜朝眸子一暗,顺着父亲的话说:“是啊,实在是小弟不愿意进公司,甚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回来了。我看他身上全是伤,这些年真是受了不少苦。”
“知道亏欠就好好弥补,”顾先元瞪了顾胜朝一眼,“你能知道听你弟弟的话,也算你知道悔改,下去吧。”
没一会儿顾夫人进来送水果,劝她的拼命三郎偷半刻闲暇,“别一天到晚操心集团的事儿,休息一下。”
然后顾先元笔尖一顿,哼了一声,“下个月的饭局我不去了。”
既然顾二少已经找回来,那么曾绍出面做东,邀请沈顾两家吃饭,也算是正式揭过这一页,之后几方就和好如初。
闻言顾夫人跳脚,“我用两个包才换你一句金口玉言,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顾先元瘪嘴,“说明你那俩包根本不值这个价。”
然后不等夫人瞪他,顾先元马上又改了口,“值值值,是我一文不值。”顾夫人这才推他:“到底又怎么了?”
顾先元就把刚才顾胜朝的话又说一遍,顺带还夸了好几句段克渊,谁料顾夫人听罢却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联手是为了对付你,还是对付老庄董?”
“这——”
顾先元一噎,毕竟曾绍也好,程之卓也罢,矛盾的对立面始终都是庄建淮,真算起来,倒是沈家最近一直咬着他们不放。程之卓和曾绍想要扒出庄建淮背后的人,只要不牵扯顾氏,那么对他们而言至少不是坏事。
“饭局必须去,误会也能解开,”顾夫人见丈夫转过弯儿来,又说:“不管怎样小卿都已经回来了,大家生意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犯不着为过去的事结怨。”
这一通劝说下来,顾先元还是决定去参加饭局,顾夫人笑意吟吟地出了门,门关上那一瞬间却维持不住,这两天她时不时想起曾绍的提醒,作为外人,曾绍不会平白无故提这种事,但她实在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偷偷摸摸做鉴定。
要不还是晚点儿再做,找个合适的机会,顾夫人这么想,嘴角再次上扬,去往段克渊的房间。
上次在医院两人大吵一顿,其实并没有吵出个结果,出院之后他们继续各怀心事,又默契地对重生相关的所有话题避而不谈,只是越靠近前世重生的时间节点,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越古怪。
这天清晨程之卓照常去诊所取药,人到现场却被告知药已经被曾绍拿走了。
“你就这么给他了?”程之卓讶异道。
以往曾绍也陪程之卓来过几次,因着和许应荣的关系,加上外面铺天盖地的宣传,开药的医生清楚曾绍和程之卓的关系,也就不再特地防着他。
听罢那医生站起来,后知后觉自己的鲁莽,“程总抱歉,我是听应荣说这曾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我也就没拦着,应荣他没告诉你吗?”
程之卓皱眉,“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
“就是您的既往病史和过敏史,”那医生两手一摊,“应荣全告诉曾总了。”
程之卓心里一沉,还不知道原来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许应荣已经扒了自己的底裤给曾绍看。他匆忙下楼,许应荣的电话显示无人接听,他在阶前站定,茫然地看向面前的车水马龙,然后有一辆车朝他开过来,车窗摇下,后座是曾绍。
“上车。”
程之卓攥了攥衣角,然后才上车,车门一关,只听曾绍问:“去浅水公墓?”
车载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程之卓却冷眼看着曾绍,于是曾绍补充道:“东西我备好了,三份,要去吗?”
“连你仇人的祭品也买?”
程之卓不知道在气什么,伤人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惹得老司机张霆也忍不住看他一眼。
“因为是你要用,”曾绍相当平和,十分自然地捞过程之卓的手搓了搓,“两座墓隔得不远,也不算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妈应该也想看看你。”
舒适的温度从指尖传递到四肢百骸,程之卓渐渐冷静下来,他垂眸道:“…嗯。”
“走吧。”
车子启动,曾绍又摩挲着道:“别生气了。”
“…对不起,”程之卓看了眼曾绍,又垂眸回去,有些懊恼,“我不应该这么说。”
两人换了十指交缠,曾绍笑,“我知道。”
张霆开车快又稳,到了浅水公墓,下车前曾绍说山上冷,非要给程之卓戴围巾,加外套,最后把程之卓都捯饬烦了,说:“再不上去你妈晚上得来梦里揍我。”
曾绍想到什么,忽然就不折腾了,默默下车拎着祭品,牵着程之卓走上台阶。
今天是2月28日,是曾绍的生日,是秦曼华和程之卓父母的忌日,也是前世庄希文的忌日,他们共同守着这个公开的秘密,小心呵护着濒临破裂的五彩泡沫,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冷风袭来,程之卓吸了吸鼻子,依稀记得上次来还是曾绍拽着他,想逼他‘清醒’过来,结果没等到墓碑前又被带了回去。两人心有灵犀,于是曾绍停下来拢了拢程之卓的外套围巾,
“累不累?”
“你背我吧,”程之卓不跟他客气,还给自己留了点面子,“快到再把我放下来。”
于是换了程之卓拎祭品,曾绍背着他一路往上。
“躲着点儿风。”
曾绍看不见程之卓,有点不放心,殊不知此刻程之卓正在研究他的脑袋:
“你后脑勺好大呀,”说着程之卓凑近闻,“香香臭臭的。”
曾绍笑,“到底是香还是臭?”
于是程之卓又仔细闻了闻,抬头的瞬间,忽然在他的发旋落下一吻,温柔的触感好似电流穿过,曾绍当即停下脚步。
“别停呀。”程之卓说着晃了晃脚,“大步往前。”
起初程之卓说今年还是两人各自祭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程之卓又跑去秦曼华墓前。下山的时候程之卓欲言又止,然后问:“刚才在伯母那里说了什么啊?”
刚才程之卓祭拜完自己的父母,远远看曾绍在那掏什么家伙事儿,一张又一张数宝贝似的,这才忍不住过去瞧个究竟。可曾绍见他来竟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东西藏起来,当着秦曼华的面程之卓不好上手,现在背着长辈,他就可以去曾绍内袋里掏。
“别闹,”曾绍果真还防着程之卓,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你爸妈面前稳重一点。”
“哦。”
程之卓低下头,曾绍以为自己话说重了,抱住对方哄道:“我没别的意思。”
下一刻冰凉的指节却绕过腰间,把一叠照片全掏了空。
“我不信,”程之卓得意晃晃,“让我看看你什么意思。”
可目光落下的第一张,程之卓就愣住了,照片里明明白白也是程之卓,他看了眼曾绍,不记得这是多久的采访还是新闻,第一张之后,第二张第三张,后面每一张都是他,照片裁剪工整,保存良好,最近的一张是他和朱瑞芝拥抱被偷拍的瞬间。
程之卓看向曾绍,眼眶微红,
“什么意思?”
“想你,”曾绍坦然,“太想你了。”
程之卓就把东西塞回给他,自顾跑下台阶,曾绍在后面拉住他,“别跑这么快!”
吃了冷风,程之卓果真咳嗽起来,他撞进曾绍怀里,抬眸看向对方:
“如果——”
程之卓欲言又止,怕又伤了曾绍的心,于是只一个劲儿地咳嗽,吓得曾绍抱他回车上,让张霆直接开回协安。
“不用,”程之卓咳得面红耳赤,拦道:“就是呛了几口冷风。”
曾绍绷着精神,“你别逞强。”
“我真的没有不舒服,”程之卓终于消停,顿了顿,“而且今天我想在家里呆着。”
好一会儿,曾绍才说:“那回梵悦。”
下车时曾绍顺手从副驾手套箱里掏了支试剂藏在裤兜,又抢了张霆手里的两包烟,回家后他就什么也不让程之卓做,恨不得伺候他吃饭洗澡上厕所。
两人谁也没再提刚才的照片,还有病情,他们肩挨着肩坐在沙发,就这么捱到晚上,眼看时钟指针一点一点向零点逼近,越晚越没有睡意,
“十点了,”最后还是曾绍开口,“太晚睡对你身体不好。”
程之卓转头深深看了眼曾绍,转身忽然吻了上去,曾绍背靠沙发,手扶程之卓的后脖颈,一吻之后,程之卓看见对方眼里喷薄的复杂情绪,他心里一恸,又在下一次的唇舌交错中咬他舌头。
“嘶!”
曾绍皱眉,单手托屁/股抱程之卓回卧室,进了卧室关上门,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说:“乖,太晚运动也不好。”
程之卓根本笑不出来,他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那两根催命的指针,也是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留给曾绍的东西是那么少,以至于曾绍要满世界找他的痕迹,从那里面一点一滴抠出来。
一想到这里,程之卓心脏被扯得生疼,再次拉曾绍上床。可曾绍扑了上来,却只是蜻蜓点水地给了个晚安吻,
“就到这里吧。”
“下次我可不会这么主动了。”
程之卓咽下颤抖的尾音,目光闪烁,细长的手顺着往下,烫到似的瑟缩一下。
“嗯,”曾绍与之额间相贴,忍受克制,“我怎么舍得?”
程之卓满眼不舍,“那你怎么办?”
“只要你在我身边,”曾绍附耳,实在忍不住,又贴着侧脸蹭了蹭,珍而重之地重复道:“只要你在我身边。”
昏暗的灯下,程之卓脸颊潮红,看起来相当健康,曾绍把话说到这份上,程之卓也没有再强求,他躺下来,任由曾绍给他掖被角,守在床边抓他的手,
“安心睡。”
程之卓最后看曾绍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漫长的寂静中,曾绍听他呼吸逐渐平稳,心也一点一点寒下来。良久他轻轻叫程之卓一声,已经不见对方回应,他心里一恸,慌忙起身去玄关衣架取那管试剂。
回来刚进卧室,程之卓忽然开口,
“我不用这个。”
曾绍一愣,恍若未闻,“还没睡着?”
于是程之卓睁开眼,“想趁我睡着给我打免疫增强剂?”
曾绍裤兜里的手一紧,顿时显出试剂的形状,“你怎么知道?”
“每一支免疫增强剂的进出都有记录,朱瑞芝早就告诉我了。”程之卓叹了口气,“你问了应荣那么多,他就没告诉你这个免疫增强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曾绍脸色难看,“知道又怎样?”
“诺菲背后的财团就要倒了,这个药会随之人间蒸发,”程之卓望着曾绍,还是戳破了苦苦维系的表面平静,“你想用它续我的命,又能续多久?”
“我只管眼下。”曾绍猛地往前一步,他不想听什么仁义道德是非黑白,他只要程之卓能活过今晚。
“那应荣应该和你说过我死也不会用这个药。”程之卓攥紧了被下的手,“你敢用,我立刻去死。”
最好用的话往往一针见血,也最伤人心,曾绍眼眶通红,想说什么又怕这是最后一句,于是转身走出卧室。
许应荣和医生一直在楼下待命,一个电话被叫上楼来贴身守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许应荣见曾绍神情凝重,而且两人近来的气氛又很古怪,也就不敢多问,直接进了卧室。
夜已深,家家户户关了灯,曾绍就把自己关在阳台抽烟。他的烟瘾其实还没有廖队大,以前只是偶尔闲得无聊,或者实在烦心的时候点上一根,一根下去也就好了。后来因为程之卓,曾绍干脆戒了烟。
不过别无他法的时候,烟雾缭绕也能让他短暂地脱离苦海。阳台窗大开,冷风一阵又一阵,描红了烟头,留下灰烬。忽然客厅有人忍不住咳嗽两声,曾绍眼睛一瞥侧边窗,这里装的全屋新风系统,气密性很好,但他想了想,还是出门上了天台。
天台之上,整座华城尽收眼底,在不断的寒风中趋向黑暗,整整两包烟,很快最后一根烟也抽完,曾绍蹲在地上来回挠着头,好像多年前流浪街头那个无助的孩子。时间从来不留半分情面,冷不防就这么过了零点,手机同时发出提醒,将曾绍的烦躁瞬间点燃,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亮起之前忽然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四分五裂。然后他埋头深吸一口气,想做好准备下楼看看情况,下一刻风中传来嗒嗒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不敢回头看。
“不要告诉我。”曾绍几近哀求。
那脚步停下来,紧接着继续往前走。
“别过来!”
那脚步却越来越快,程之卓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抱住他,前胸后背在冬日夜晚的寒风中相撞,撞得两颗心热血滚烫。
曾绍潸然泪下,转身看向追来的程之卓,“怎么穿这么少?”
他哆嗦着给程之卓披上衣服,不停搓着对方肩膀,看着对方傻笑,恍如隔世。
“别怕,”程之卓也是泪流满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92章
春三月的第二个周末,曾绍在城东一家私人酒庄的宴会厅里招待沈顾两家,宴会厅所在的城堡坐落在面向葡萄园的半山腰上,俯瞰整片庄园。大门推开,服务员分列两排迎接贵客,沈顾两家却卡在门口进不去。
今天顾先元一身羊毛夹克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两个儿子站在一起就像亲兄弟,见状他抬手作绅士状,
“沈会长先请。”
沈道炎和女儿截然相反,她不好装扮,看起来更加精干,闻言她牵起嘴角,似笑非笑,“顾会长资历高,该你先请。”
“怎么能让顾家的小辈走在沈会长前面?”说着顾先元又抬了抬手,“沈会长先请。”
俩人较劲儿似的,顾胜朝看了眼沈祚君,冷不防说:“还是沈伯母先请,这门太小,咱们一大家子确实挤不下。”
顾夫人一听,哪能真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于是她赶紧向儿子使了使眼色,上前搂着沈道炎手臂笑,“不过是私下里的一餐饭,不拘什么的,咱们进去吧。”
等三个长辈进门,顾胜朝跟着就要进门,沈祚君却闪身绕到前面,回头招呼道:“小顾快进来。”
顾胜朝:“…”
两家总算顺利进门,落座后曾绍吩咐人上菜,举杯站起来,“家父身体不便,也怕扫大家的兴,就让晚辈代为招待,希望各位伯父伯母不要见怪。”
顾夫人一身珠翠,咯咯笑道:“哪里的话,曾总有心啦!”
“谢顾伯母谅解,”说着曾绍举杯遥敬顾夫人,又略微抬起,“也谢两位会长肯赏光前来,当年顾二少的事我们庄家也有过错,好在如今人已经平安找回来,也算稍有弥补,在此我先自罚三杯,向诸位赔罪。”
这话听得顾胜朝怪不自在的,见状段克渊在桌下伸手安慰地拍了拍,然后也起身,“因为我的事让三家多年结怨,也是我的罪过,我不会喝酒,就以酒代茶敬各位长辈一杯,还请各位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坏了交情。”
沈道炎眯起眼,看着段克渊点了点头,“二少有这份胸襟,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沈会长谬赞。”段克渊低下头,顾先元这才露出笑容,“爸爸也觉得你好!”
筵席开场,热菜逐一端上来,顾夫人给段克渊把袖子翻起,又给他夹菜。段克渊咬了一口龙虾肉,忽然问曾绍:“不知道程总最近可好?”
曾绍就看着顾夫人忙前忙后,然后端起笑脸,仿佛他们从前并没有恩怨纠葛,态度十分客气,“他刚出院,公司事务繁忙不利于恢复,目前还是在家休养的多。”
“程总毕竟曾经是我的上司,如果可以的话,”段克渊把姿态放得很低,“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曾绍牵着的嘴角一僵,继续笑道:“二少的心意我必定转达,只是他时不时就要犯病,我怕冲撞到二少。”
“我弟弟肯不计前嫌去看他,他倒还挑挑拣拣起来了?”顾胜朝切着盘中牛排,切开的断面微微见血。
于是段克渊赶紧说:“程总是病人,身体为重,我能理解的。”
顾胜朝一噎,就帮段克渊切他的那份,刀尖触及餐盘,发出轻微的声响,“你是好心,别人可不一定肯接受你的好意。”
“看来顾总对弟弟不错啊,”沈祚君看了眼对面的顾胜朝,紧接着道:“我原以为你俩水火不容呢?”
刚才曾绍都敬过酒,就显得此刻顾胜朝尤其不懂事。于是顾先元剜了眼顾胜朝,和沈道炎碰过杯,干杯之前笑道:“道炎妹子,这么多年错怪你,实在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教子无方,既然事情真相大白,大哥敬你一杯酒,还请妹子千万别见怪!”
沈道炎举杯浅笑,“这杯酒只是道歉?”
挂壁的红酒杯停在半空,顾先元夫妻一时都有些尴尬,沈道炎却是一哂,紧接着一饮而尽。顾先元这才好意思接着说:“我也不瞒你,三院的事拖得越久,对你我可都没有好处,大家生意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条件不如开门见山,咱们今天就做个了结如何?”
沈祚君在旁边牵起嘴角,只听沈道炎不解似的,“沈氏主攻中药和化学制药,顾氏主攻生物制品,何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说?”
她们沈家受了多年委屈,今天连曾绍都代庄建淮道歉了,偏他顾胜朝始终昂着头装死,这说不去,所以即便顾胜朝不愿意,红着脖颈也要举杯站起来,
“沈会长,说来当年都是胜朝一时糊涂,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沈道炎默默嚼着嘴里的食物,让顾胜朝干站着干等,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听糊涂了,这到底是要谈赔罪,还是要谈判呢?”
顾胜朝越举越尴尬,于是向顾先元求救,顾先元也有些难堪地扯着笑脸道:“当然是赔罪,不过难得大家坐在一起,顺带也可以谈谈三院的事。”
这时沈祚君才出面,两个小辈碰过一杯,然后沈道炎放下刀叉,“大哥这么说,不怕我借多年的委屈,狠狠宰你一刀?”
“你我认识几十年了,”顾先元十分笃定,“别人变没变我不清楚,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愿意与人为善。”
沈道炎一哂,“比起糖衣炮弹,我更想听听顾会长的诚意。”
听到这里,服务员都默默退了出去,只有曾绍依旧坐在中间,好像两家根本不避忌庄氏曾总这个外人的存在。
“药协六会,历来也不是完全各自为政的,各分会之间总有合作,”顾先元顿了顿,“最近顾氏和政府刚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有钱不如大家一起赚,沈会长意下如何?”
这份合作协议之重要,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企业家,可谓是名留青史的好机会,沈道炎却不为所动,“为国为民不谈利,难道这就是顾会长的诚意?”
顾先元似乎没料到沈道炎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再开口已经少了刚才的几分客气,“那沈会长想要什么?”
“我倒是更好奇,”说着沈道炎眼睛一斜,“顾会长为什么非要当着外人的面谈沈顾两家的生意?”
顾先元一愣,“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沈祚君紧接着说:“我和曾绍早散了,顾会长消息灵通,怎么会连这事儿也不知道?”
“谁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儿管你有没有恋爱结婚?”顾胜朝是个暴脾气,还是段克渊死命拉住才没站起来。
听罢沈祚君也撂了刀叉,靠上椅背,“顾总要查沈氏的底细,这些不就是么?还是你们该查的不查,专查些不该查的?”
这话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顾胜朝脱口问:“谁查你们了?”
“不是你们,还有谁敢假借应聘来偷取沈氏的内部机密?”说着沈祚君看了眼顾先元,“还正好是政府相关的资料?”
砰的一声,顾胜朝拍案而起,“你们这是恶人先告状!那我还说是你们请间谍来打探我们顾氏产品的底价呢!”
沈祚君抬眸睨他,“你有什么证据?”
“三院是国家指定的细胞治疗临床试验点,每年需要的细胞治疗产品种类何其多,数量何其大!”顾胜朝手指重重戳着桌面,餐盘都随之发出颤抖的声音,“照沈总的逻辑,我给你定罪还需要证据吗?”
后面上菜的服务员听宴会厅里忽然吵起来,都不敢进门。话说到这份上,这顿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沈祚君转头去扶沈道炎,“母亲,看来今天这合作是谈不成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公司吧。”
反正本来她们也不想和谈,因为这根本不是顾家的诚意,而是他们借着曾绍做东来施的压,顾家父子自诩高高在上,就想逼迫她们接受这个所谓的赔礼道歉。可沈家受多年打压自然也不是白受的,就凭当年那么艰难的状况都挺了过来,何况今日?
顾夫人也急了,站起来走到沈道炎跟前柔声柔气,“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别急着走呀!”
“曾总以前是不是——”
忽然的一句叫众人目光骤然转移,只见顾先元看向段克渊,问:“你说什么?”
“我倒是忘了,曾总不就是黑森林出身?那黑森林是个什么地方,论偷取情报机密的手段想必比我们要多得多!”顾胜朝第一个调转刀尖,质问曾绍:“而且庄氏最近似乎也并不好过吧?”
按顾胜朝的逻辑,那么曾绍表面释放善意,想要杯酒释前嫌,实则想要挑起沈顾两家新的矛盾,好让庄氏坐收渔翁之利,这也正是庄建淮一贯的做派。
“顾总,”曾绍始终端坐在主位,闻言抬眸看向顾胜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胜朝猛地一指,“你倒是泰然自若!”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下任谁也不敢下定论,因为这就是沈顾两家往前几十年吃过的暗亏。紧接着沈道炎和顾先元对视一眼,然后顾先元也起身道:“我们走!”
“唉,这又是做什么呀!”
顾夫人自然知道外界多年传闻,造谣她和庄建淮之间的关系,虽然她和对方不过一面之缘,为了避嫌,也就鲜少在商业活动上露面。只是曾绍是个没了妈的孩子,在找回顾胜卿之前,她是个没了孩子的妈,所以她一见曾绍就心怀怜悯,此刻更想帮他说两句话。
可这会儿顾胜朝却有了底气,拦住顾夫人道:“妈您可别添乱了,咱们一早就不该来这趟鸿门宴!”
一场筵席不欢而散,等张霆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宴会厅只剩下一个曾绍,服务员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他们都怕面无表情的曾总会突然大发雷霆。
“这菜都没动啊,”张霆大摇大摆走进去,手指钳起一片溏心鲍鱼片,啧啧两声,“这不浪费了么?”
听罢曾绍笑出声,丝毫不受刚才争吵的影响,反而让服务员把剩下的菜端上来。
然后张霆狼吞虎咽,说话间还拿叉子凭空点点曾绍,“说好了啊,这顿你请,不过那几盘真是浪费了,多好吃的菜…”
曾绍慢条斯理地吃着,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冷不防轻笑一声:
“这顿有庄建淮来买单,不会浪费。”
第93章
饭后曾绍马不停蹄去了何氏大楼,进门第一眼程之卓就笑他:
“一脸灰啊。”
“是啊,”曾绍踱过来,把一份青柠奶油蛋糕放在桌边,“他们一人一脚,打得我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程之卓看了眼蛋糕,想到什么,冷不防问:“见着顾夫人了?”
曾绍:“…嗯。”
两人沉默片刻,谁也不敢再往更远的地方问,好像从很早开始,秦曼华这三个字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良久程之卓才又问:“打哪儿了让我瞧瞧?”
曾绍就走到椅子前蹲下,只见程之卓侧转俯身,在咫尺间忽然掐他一下。
“嘶!”曾绍皱眉,小媳妇似的,“真不心疼我呀?”
程之卓一哂,扭头继续处理文件,“挺皮实的,不需要我心疼。”
两人安静下来,耳边一时只余刷刷声,看到其中一份文件,曾绍开口:“庄建淮那边已经有所行动,联系他的就是鸻康集团的肖总。”
程之卓笔尖一顿,“他怎么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呢?”说着就把文件扔到一边。
一年前程之卓刚被曝出攀上海外朱氏财团的时候,这个肖总就推了庄氏,主动来找程之卓求合作。程之卓没有推脱,想看他到底是要攀关系,还是别有所图,目前看来,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按照正常合作的路子发展。
“三姓家奴不好,”曾绍顺手把文件推得更远,凑近低喃:“程总不如找我,我给你百分百回扣。”
枕边风挠得程之卓心猿意马,他险些手滑,笑道:“这哪是回扣,这是倒贴白送啊,曾总不怕资金链再断裂?”
前段时间程之卓受伤,曾绍确实心有牵挂,但也没有到茶米不思,不顾家业的地步,他故意撂下集团事务,就是要逼蛰伏的庄建淮动起来,顺便借此安心照顾程之卓。只是没想到这个李代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着急,这就找上门来了。
“老婆还没娶到,不会丢了老婆本儿的,”曾绍撩开夹克外套,“不信给你检查。”
程之卓斜睨,推他一把,“老婆本自然是给老婆检查,哪天曾总婚宴,程某一定给二位封个大红包。”
“是宁城的程之卓吗?”曾绍眼神危险。
程之卓嘁,“我可不是你老婆。”
曾绍狡黠道:“我是问谁给我封红包。”
程之卓一噎,“明知故问…”
说着曾绍还要凑上来,程之卓慌忙躲开,拿正事堵他的嘴,“那些劫匪回警局就翻了供,往上查他们和李代钊直接联系的证据需要时间,根据朱瑞芝的消息,既然那雷夫人就是李代钊的情妇,你觉得这个雷夫人在其中到底起什么作用?”
曾绍就起身靠坐在办公桌上,“以我为例,当初的边絮就是我安插到庄建淮身边的眼线。”
“我也倾向于眼线这个可能,”程之卓点头,“倘若李代钊就是背后牵着所有线的那个人,怎么也不该直接派劫匪来杀人灭口,这太冒险了。”
“肖总还有劫匪,背后确实都不该只是李代钊,可惜光一个基因图谱不够,他们还有法子压下来,我们得找到更多的证据,包括赵恺,”曾绍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如你所料,三院的事不需要朱瑞芝出手,沈家也根本不愿意和谈,她们韬光养晦多年,一步步走得太稳,到如今绝不会甘愿只落个和好如初的结果。”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也是程之卓担心的,“沈家不甘心于分会会长,那么就连你也会是她们的对手。同样的,李代钊更不会愿意沈家步步壮大,李代钊和沈道炎同为两分会会长,哪怕沈氏再进一步,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今天的饭局就是他的反击,他想逼你彻底统一战线,为他牵制沈顾两家,就像当年的庄建淮那样。”
上司这种生物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旦下属‘胜任’一项任务之后,他们就默认你拥有解决双倍甚至多倍难度的其他任务。
听罢曾绍两手一摊,“那李代钊未必太看得起我,再怎么说庄氏不过只是分会的二把手,要怎么抗衡两个分会长?更别提两会会长沈道炎,我又不是庄建淮,也没有碰上顾二少走丢的运气。”
说到这里,程之卓沉声道:“我原以为庄建淮会因为当年的事攀上顾胜朝这条线,那么实验室根据基因图谱为庄氏定制特殊配方,庄氏再负责所谓‘合理正常’的程序工艺,但现在迟迟查不出关联,就不知道是他们藏得太深,还是推测方向出了偏差。”
“没有证据就无法下定论,不过他们特地将实验室建在沈氏的三院之下,说是故意也不为过。”曾绍叹了口气,“可惜咱们当初的联盟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当时他们三个小辈还能志同道合,但越往上走越身不由己,总有人要分道扬镳。
“所以没有哪段关系会永恒不变,敌人是,盟友也是,”程之卓戛然而止,不由沉吟,“只是这么斗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身处权力场的大染缸,程之卓时常感觉自己有迷失的危险,常常一不小心,就将一直以来的初衷抛诸脑后,甚至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程之卓忽然感同身受曾绍有时过界的行为,人非圣贤,要时时刻刻守住底线确实不容易,一个情难自已就会令前功尽弃,但曾绍的越界是为他,那么他自己呢?到他自己失控的那天,谁又能来提醒他?
温热宽厚的掌心覆上来,只见曾绍抿嘴,想说他可以用时间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永恒不变,但他还能看到程之卓脖子上的彼岸花,时间就是它的禁语,曾绍欲言又止,眸子一暗,忽然环住程之卓抱他起来。
程之卓吓一跳,“干什么?”
“久坐伤脾,要记得起来动一动,”曾绍不想再谈这些费脑子的事,转而问:“没吃药吧?”
程之卓心虚,“刚才太饱了。”
“撑着你这小鸟儿胃了,”说着曾绍从抽屉里拿出药盒,挑眉道:“那沉香水呢?”
“什么水,”程之卓指了饮水机,“帮我倒水。”
曾绍就没有戳穿,程之卓胃小喉咙也小,吃药也得老半天,一口水一粒药,吃完肚子都喝撑了。
“要是这些药丸能做成一碗药水儿就好了。”曾绍道。
程之卓皱眉,“那得多苦。”
“也挺好,”曾绍从后抱住程之卓,慢慢捋着他的胃,“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吃苦。”
程之卓一哂,转身抱他脖子亲上来,柔软的舌头在对方口腔上下左右来回搅了遍,这才退开问:“曾宝钗,苦不苦?”
“没尝明白,”曾绍忽然听见自己肚子叫了声,于是他遵从己心,“你再让我好好尝尝。”
…
晚上曾绍回老宅吃饭,穿过客厅就看见庄建淮正一个人坐在餐厅的大圆桌边,老管家就守在餐厅门口不敢进去。
庄建淮守着面前一大桌子菜,目光沉静地望着对面秦曼华的艺术画像,以前他身边还有褚家兄弟作伴,现在的董秘小邵只负责日常琐碎,面对老庄董时只有谨小慎微,一个新人根本走不进老庄董心里,或许以后也再没有人能得到庄建淮的信任。
曾绍忽然感觉到一点莫名其妙的难过。
以前他在黑森林,公司里单身居多,偶尔有几个拖家带口的,也许做惯了刀口舔血的事,所以格外珍惜家庭感情,每次曾绍看见别的父母带小孩儿进进出出,他就想,他的爸妈大概也是这样的。
会关心孩子饥寒,会逗孩子笑闹,还会让孩子骑在脖子上,三人手牵着手,一起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还小的时候,曾绍对家庭的渴望其实很重,可能就是得不到的最珍贵,长大后他戴上面具,以为自己不再需要父母,但是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觉得羡慕。
再后来,
他是回家了,但家里只有老谋深算的庄建淮,父子俩的心都太冷太硬,老宅上下没有一袭柔软的身影,一抹柔美的秀发,一道柔和的声音,也许就像顾夫人那样,一张嘴能管住一大家子的人。
可惜偌大的老宅始终就只有庄建淮和他,一棵参天大树光长枝干不长叶子,曾绍满目不见生机。
“爸。”
庄建淮恍惚回神,“坐吧。”
曾绍过来坐下,“您想妈吗?”
庄建淮起筷的手一顿,半晌才说:“没什么想不想的,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也就能见着她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曾绍始终没动筷,“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庄建淮看他,“你想听?”
曾绍就说:“我没见过她,我也不知道活着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在看见活生生的顾夫人之后,曾绍忽然就对妈妈有了具象的理解。
庄建淮仿佛猜到,“她和顾夫人有一点像,今天你应该见过她了吧?”
“准确来说,是找回顾家二少的那天。”曾绍说。
庄建淮难得笑起来,眼角眉梢没有一点算计,“看来她和你妈一样,都深爱自己的孩子。”
曾绍反问:“您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我怎么会不爱?”庄建淮怕曾绍不信似的,“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
“那您为什么不愿意回头?”曾绍把录音笔搁在餐桌上,“您想把我变成和您一样的人,自始至终您有为我考虑过退路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坦诚相待,曾绍对庄建淮的第一印象因为程之卓而变得恶劣,但此刻当着秦曼华的面,看在妈妈的份上,他愿意给父亲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
庄建淮沉默半晌,却说:“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曾绍攥了攥手,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您有,那样至少来日您面对我妈不至于心怀愧疚。您把当年的绑架案归咎于之卓,归咎于绑匪,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些或许都是您的报应,因为您的心狠手辣,所以才使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庄建淮拍案,“放肆!”
“爸,我恨您不单是因为之卓,而是您原本可以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您真的爱我们,就不会亲手封死自己的退路。”
说完曾绍起身就走。
“你改姓吧。”
等庄建淮再次开口,曾绍已经走到客厅,他与之背对,听罢腰杆挺得更直,
“太麻烦了。”
紧接着庄建淮说:“不一定非得跟我姓,如果你真的不愿意。”
曾绍想到什么,猛地转头,只见庄建淮不敢看他,几乎是妥协道:
“跟你妈姓也好。”
第94章
第二天协安医院医生休息室,舒方鹤拎着盒饭进来,只见许应荣绷着张脸,还在和论文作斗争。
“吃饭了。”舒方鹤语调轻快,走过去坐下,贴心地把盒饭拆开,把筷子分好搓两下,然后递到许应荣面前。
听罢许应荣粗粗喘了两口气,鼠标滚动出声,这才默不作声接过盒饭,吃着吃着突然一摔,筷子就顺着桌沿滚下地面。
边上的小医生刚才就有点忐忑,此刻更是大气不敢出,在筷子落地的同时借口上厕所赶紧躲开,就这样舒方鹤也没说什么,把筷子捡起扔进垃圾桶,又给许应荣拿了双新的,“听话,不吃饭不行。”
许应荣一顿,伸手要接又是一抖,然后啪地拍开,“不吃。”
“别这么死脑筋,”舒方鹤眼疾手快,许应荣只打到他手腕,筷子这回没掉地上,然后他塞进许应荣手里,“手术本来就有风险,你怎么能担保术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一场手术证明不了什么,你还是个好医生。”
上午许应荣刚结束一场复杂手术,术中患者爆发并发症,最终没能下来手术台,家属知道情况后并没有追究。作为医生,许应荣知道自己应该赶紧收拾心情,继续为下一个患者负责,
可显然这次他陷入了死循环。
“一个好医生的前提不就是能够应对各种意外?”许应荣看着舒方鹤,貌似平静。
舒方鹤反问:“你没有应对吗?”
许应荣噎住。
“你以为你这个主任医师是因为你院长父亲的人脉,”舒方鹤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又问:“你们家又和投资方走得近才得来的?”
许应荣脱口而出:“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舒方鹤端正坐着,一本正经到让人忽视他翘起的领口,他看着两鬓有几根白发的许应荣,第一次说出自己对许主任的初印象,“从我进协安起就听说消化外科有个拼命三郎,别人的一天是24个小时,你许主任一天有72个小时都在工作的路上。”
舒方鹤这么说许应荣,其实他自己也是人送外号神外卷王,当年他听说协安有个医生职称比自己高,岁数比自己小,心里别提多不服气,在得知院长就姓许后,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优渥强大的家境背景,只是碍于两人不是同科室,所以碰面的机会很少。
起初舒方鹤是真的见缝插针地针对许应荣,后来偶然一次十几个小时的联合大手术,他下了手术台人都快瘫了,一见许主任没事儿人似的健步如飞,还有精力回办公室复盘,对比同类型的其他手术录像,手里的pad甚至还开着好几篇相关论文。
也是那时,他头回真切感受到一个人的精力真是无限,觉得许主任真是天生神力,才能支撑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如果不是转头他就亲眼看到许应荣晕厥过去的话。
“你做主任也有几年了,也不是场场手术都能圆满成功,任你技术多精湛,我们也只能和时间赛跑,而不能和阎王掰手腕,”说着舒方鹤俯身捉住许应荣颤抖的手,“况且只是伤势相似,那不是庄夫人,当年做手术的是伯父,他没有失误,今天的你也没有任何失误,谁都没有过错。”
许应荣抬眸,眼眶刷地红了,“我,可我,”
“应荣,许主任,”舒方鹤心疼地抱住他,“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但绝对不该拿你的命来救治。”
两人相拥良久,许应荣身心俱疲,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可就怕我父亲救不了庄夫人,我也救不了他!”
“什么救不了?”舒方鹤没听明白,想着许应荣说的大概是程之卓,于是问:“程总现在不是好好儿的?”
许应荣却固执摇头,“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方鹤,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那天许应荣带着各科医生全副武装守在程之卓身边,谁料当晚无事发生,事后程之卓就和盘托出,他这才知道重生的事,要不是程之卓此前确实一反常态,许应荣这个娘胎带的唯物主义者还真不敢相信。
但正因此,许应荣也终于明白程之卓脖子上那朵花的由来,大概就和重生有关。它就附着在程之卓原先纹身的位置,代替纹身成为新的印记,逐渐变淡,却没有消散。这其实已经超出许应荣的理解范围,但两人心知肚明,这大概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许院长原先其实是庄家的家庭医生,许应荣因此和程之卓在年少相识,程之卓是他的玩伴,他的弟弟。长大后许应荣接触的第一个患者就是程之卓,鉴于许应荣从小爆棚的责任感,长兄如父,换子事件东窗事发后,许应荣站出来填补了程之卓内心的空缺,在庄建淮手底下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他,程之卓对许应荣而言实在太特殊了。
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护住程之卓。
所以当年庄夫人那么看重程之卓,好人不长命,许应荣真怕这对非亲母子最终一样不得善终。
舒方鹤见他欲言又止,轻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许应荣说不出口。
“就算不告诉我,”舒方鹤没有强问,但他担心许应荣把自己憋出病来,说着按住对方的肩膀,“你也不能憋在心里不发泄,你这是要逼死你自己吗?”
“大哥。”
两人抬头,程之卓和曾绍忽然出现在门口。
“你们怎么,”许应荣反应过来,抹了把眼泪,“过来复查?”
出院后程之卓定期回协安复查,闻言他点头,没有提及刚才的话题,也权当没看见许应荣此刻的难堪,“医院的饭菜清淡,想必不合大哥的口味,正好我也饿了,咱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许应荣擦了擦鼻子,“我下午还有手术。”
程之卓正待说什么,曾绍冷着脸忽然开口:“是有手术,还是心有愧疚?”
舒方鹤蹭地站起来,“曾总这话什么意思?”
程之卓也颇为意外,“你这是什么话?”
午休期间,医生往来,他们经过办公室刚想打招呼,但察觉几人间的气氛不大对劲,又匆忙走开。
只见曾绍往前一步,拔高音量,“我倒想问问舒主任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那不是庄夫人?”
曾绍和秦曼华这对母子此生缘悭一面,但似乎那两次见过顾夫人之后,曾绍对母亲的感情就被激活了,程之卓心里一沉,抓住曾绍的手,
“你听我解释。”
曾绍却猛地推开程之卓,步步逼近,“许主任,当年给我母亲做手术的是不是你父亲?”
许应荣嘴唇抽搐,隔了会儿才答:“…是。”
曾绍:“那为什么你父亲做的手术,你会耿耿于怀至今?”
“因为,”许应荣作为主任医师,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此刻面对曾绍的质问,他却极其罕见地说不出来,“因为我,”
因为秦曼华不是非亲非故的别人,因为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感联系,让许应荣始终无法仅仅站在一名医务工作者的角度来冷静面对。
舒方鹤红了脸,便挡在许应荣面前,“曾总该明白手术本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如果手术真有问题,当年庄董也不会提拔伯父做协安的院长。”
“我为什么要明白?”舒方鹤哪壶不开提哪壶,曾绍顿时气极反笑,“他要提拔那是他的事,现在是我问你许应荣,你怎么不敢回答!?”
程之卓见拉不住曾绍,转身与之正对,大吼道:“曾绍你够了!”
“够什么!”
曾绍脑海顿时闪过顾夫人与段克渊重逢的场景,顾夫人照顾段克渊细致入微的情形,多年积攒埋藏心底的委屈一泻而出,他再也不想做什么掩饰。
“还有你程之卓!不是因为你,我妈当年怎么会被绑架?不是为替你挡刀,她又怎么会横死?你害得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曾绍顿了顿,脱口而出,“她走得有多凄惨,她原本可以和顾夫人一样活得幸福快乐!”
曾绍的声音响彻走廊,程之卓踉跄着后退一步,事实确实如此,秦曼华身死那年,曾绍本该有机会回到庄家,他们本该阖家团聚,可阴差阳错,他们到底也没见上面。当初一时糊涂的是程慧芳,但所有的源头都是他程之卓。
这些程之卓其实一直都不敢忘记,所以曾绍的宽容堵住他的心门,有时反而让他更加愧疚,不管事实逻辑如何顺畅,他始终就是个杀人凶手,所以过分的宽容不足以让他赎罪,他更需要曾绍的愤怒和审判。
“…对,”程之卓垂下头,心里堵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曾绍一脚踢开,坠得生疼,却也痛快,他向来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一瞬间涕泗横流,“是我害你没了妈妈,都是我的错,当年该死的是我才对!”
“不是,不是他的错!”许应荣猛地起身,眼前一黑,紧接着被舒方鹤扶住。
场面彻底失控,曾绍伸手指着对面几人,“你们都难辞其咎!”
恍惚间程之卓看到一闪而过的戒指,他目光黯淡下来,“对,所以我们根本不应该在一起。”
曾绍一愣,只听程之卓低声说:“你我心知肚明,我们之间始终都有道坎,既然无法跨越,那就劳烦曾总把戒指还我,”
“你,”
不等曾绍说话,程之卓抬眸对上他,泪水在刹那流下,
“曾绍,咱们从此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第95章
第二天何氏例会前两分钟,尤敬尧在会议室里没等到程之卓,上来办公室也只找到手忙脚乱的韩秘书,尤敬尧就问他:“这都要开会了,程总人呢?”
尤敬尧上来的时候韩秘书正在通话,他才刚来不久,见着尤总赶紧挂了电话,还有些胆怯,“早上程总取消了今天的所有行程,所以例会也不开了。”
“什么?”尤敬尧皱眉,“那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韩秘书就低下头支支吾吾,“刚刚我在联系几个重要厂商,想打完电话就立刻向您汇报来着,不好意思啊尤总。”
尤敬尧就明白了,但他见小韩慌乱的样子又提醒他,“打电话给厂商还需要想措辞,和我只要一句话,下次别等着我来找你才告诉我。”
“对不,”韩秘书话锋一转,恭敬道:“好的尤总,下次不会了。”
尤敬尧又问:“那程总有没有说为什么忽然取消行程?”
韩秘书摇头,“他没说。”
于是回来路上尤敬尧就打起鼓,之前去警局喝茶的事他还心有余悸,他怕程之卓这是又碰上什么麻烦,会议室那边见尤总回来,赶忙问:“尤总,咱们什么时候开会?”
“现在,”但尤敬尧放心不下,转头又改口,“等下我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张霆被铃声震醒,还有点起床气,他搓了搓眼睛,一看是尤敬尧,懒洋洋接通,大着嗓门,
“喂,什么事儿?”
“程总和你们曾总在一起吗?”尤敬尧语气有点急。
此刻顶着黑眼圈的张霆打了个哈欠,再伸个懒腰,“那得问你们程总去啊,怎么老逮着我问?”
尤敬尧尴尬笑道:“这不是问你更快么。”
上次他打不通程总的电话,最后也是曾绍联系他说明情况,加上两人这段时间形影不离,但凡程总不在公司,十有八九就是和曾绍在一起,这已经成了尤敬尧的习惯性反应。
“可他俩吵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张霆没个好气,故意吊着他似的,“情侣吵架后都还得冷战一段时间呢,你指望他们第二天就能和好如初?”
尤敬尧没功夫跟他耗,“你别扯有的没的,你就说程总现在有没有和曾总在一起吧。”
“哎呀没有没有没有!”张霆叫道。
“没有就没有,”尤敬尧嘀咕,“你这么凶做什么?”
然后张霆瞥了眼窗外,“我在开车呢,要是被抓到罚款,小心我报你驾驶证!”
尤敬尧:“得了,那你安心开车吧。”
挂了电话张霆又打了个哈欠,昨晚他加班累成狗,今天又起早当司机,出门前都没看到边絮起床,冲尤敬尧吼两句才算消气。其实他根本没在开车,车子现在就停在浅水公墓停车场,旭日东升,阳光清冷刺眼,撂了电话他又看向窗外,只见曾绍望夫石似的站在冷风里,抬头望向面前的墓山——山顶那儿有个人。
秦曼华墓前,程之卓跪姿端正,手托心经,正一遍遍潜心诵读,偶尔停下来咳嗽两声,紧接着又继续念。
自从程之卓将身份还给曾绍,他就戴上杀人凶手的镣铐,失去了祭拜秦曼华的资格,再也没胆子踏足这里。上个月祭拜,程之卓虽然主动过去找曾绍,但也只是远远站在一边,不敢看秦曼华的遗照。
可昨天程之卓挨了责骂,心里却莫名舒坦了些,甚至生出点勇气来这里忏悔,有时候跨出一步,对上一眼,好像事情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阳光逐渐灿烂,又是明媚的一天,两人较劲儿似的,程之卓在山上跪多久,曾绍就在山下站多久,等张霆出去吃了顿饭又兜一圈风回来,足足等到夕阳西下,程之卓跪得都有些麻木,他忽然听见有人上山的脚步声。
“来忏悔?”曾绍隔着距离冷声问。
念了一天经书,程之卓内心平和不少,听罢他点头,“是啊。”
曾绍却冷冷道:“我妈不接受你的忏悔。”
于是程之卓合起经书,“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冷风加剧,曾绍上前一步,两人四目相对,然后程之卓问他:“是因为我罪无可恕?”
曾绍:“你心知肚明。”
程之卓忽然笑起来,“那曾总先前还让我过来祭拜,就不怕庄夫人会难过?”
28号才过去没多久,曾绍一噎,绷着脸道:“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我知道了,我这就离开。”
说完程之卓径直起身,却是脚下一软往后倒去,可意料中的寒冷疼痛都没有到来,他随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过这双向来温热的手今天也有些凉,程之卓一触即分,到底没逃出曾绍的禁锢。
“傻乎乎地跪着吹一天冷风,也不知道多加件儿衣服,还不吃饭喝水吃药,瞧把你给能的。”说着曾绍搂住他腰身,弯腰给他拍掉膝盖上的灰。
程之卓的脚都快没知觉了,曾绍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拍,阵阵酥麻传到大脑,几乎麻痹了他的语言能力。曾绍拍了半天不见他反应,不由打趣:“程总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怎么连话也不敢应?”
说完他抬眸,只见程之卓兔子似的盯着自己看,委屈死了。
两人一时无言,忽然曾绍亲了上去,程之卓毫无准备,惊恐地推搡道:
“你干什么!?”
可曾绍人是退开,手还牢牢搂着,然后他绷着脸高高在上,“这是报酬。”
程之卓重读:“报仇?”
“我不是宁城人,”曾绍不吃他这套,“没那么重的口音。”
程之卓:“…”
胡闹之后,曾绍这才扭头正对墓碑,“妈,最近来得勤,但这些年之卓可是头一遭,您得帮我好好儿骂骂他,好歹您养育他多年,明知道您想他想得紧,也不知道早点儿过来看看您。”
程之卓无语,“…你不如让我继续跪着。”
说着他又挣动,曾绍偏不让,“我没让你跪,你就没资格跪。”他料到程之卓会掉金豆子似的,又补上一句:“再哭再亲,说到做到。”
程之卓只好吸了吸鼻子。
他们都已经年过三十,庄建淮也早已年迈,秦曼华的遗照几十年如一日,在夕阳余晖下倒还是那么年轻,温柔的眼神望着两个儿子,一如从前那般。
“妈,从前他是您的儿子,但您的亲生儿子其实是我,所以从今往后您也只有我这么个儿子,”曾绍话家常似的放完狠话,又抓起程之卓的手,“不过我想儿媳儿子其实也都差不多,您要是不介意,以后就让他做您儿媳好不好?”
程之卓一凛,“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曾绍头昂得更高,霸王似的圈着程之卓,这些话他一直藏在心里,他想问秦曼华,也想说给程之卓听,“妈,我听管家说您信佛,佛家向来以慈悲为怀,我不知道您会不会恨程慧芳——但我想您应该不会恨之卓。”
闻言程之卓死咬嘴唇,生怕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妈,您要是不吭声,我就当您不恨他了。”曾绍又说。
程之卓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曾总问话的方式真别致。”
“没办法,我求我妈托梦,可她老人家总也不来呀,大概是我来的次数还不够多,边儿上又没站着你,所以她觉得陌生。”曾绍揽着程之卓的手紧了紧,两人不能再近,“所以以后你得和我一起来,让她早点认得我。”
夕阳西下,天边忽然又亮了些,眨眼姹紫嫣红,然后才缓缓暗下去,于是程之卓垂眸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他们之间说过很多次对不起,曾绍说过,程之卓也是,但却没有一句是开诚布公关于秦曼华的,因为一句对不起太轻描淡写,实在无法弥补他犯下的过错,也许他这一生都将活在愧疚里,没有勇气再面对秦曼华,哪怕只是一张遗照。
“我妈说她原谅你了,以后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曾绍盯着对方,眼眶泛红,
“程之卓,你听清了吗?”
程之卓已经泣不成声,“风太大,听不清。”
曾绍轻柔地帮他揩掉,语气依旧冷冷的,“我问话还有别的花样,程总要不要试试?”
程之卓破涕为笑,“真是怕了你了。”
“是我怕你,”曾绍这才柔声道:“别哭了。”
程之卓颤抖着点头,“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
曾绍:“你猜啊。”
他神秘的模样实在有点欠揍,程之卓瘪嘴,忽然又有些明白,这是他们之间从来不敢触及的话题,直到顾夫人的出现打破微妙的平衡,直到他忍不住问出口的那句话,才有曾绍昨天莫名其妙的发火。
“妈,正好这趟来,再告诉您件事儿,”曾绍接着说:“爸同意我改姓了,就改成您的姓,以后我叫秦绍好不好?”
程之卓欲言又止,于是曾绍绷着脸道:“不许说像禽兽。”
“宁城人可没有那么重的口音,”说着程之卓叹了口气,“曾总良苦用心,我哪里能恩将仇报?”
所以昨天的控诉不过是曾绍按捺不住哄骗程之卓的戏码,他想帮对方跨过心里的坎,他知道他不先跨出这一步,程之卓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谢谢你,”程之卓说:“秦绍。”
“我知道咱们之间的坎儿还有很多,害怕就留在原地,”秦绍最后吻在他眉眼,
“我来跨。”
第96章
下山回到停车场,程之卓忽然尖叫一声,秦绍和张霆一个激灵,立即警戒周围,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秦绍刚想问程之卓,回头见他死死盯着车后靠近花坛的地方,浑身僵住一般,于是挡在他身前,循着视线仔细打量,这才发现那附近有条一节一节的黑棕色长虫,正朝程之卓爬过来。
张霆也看到了,难为程之卓视力这么好,天都快黑了还能发现这条黑虫,于是笑着伸手抓起来,只见虫身蜷曲,又在半空晃悠两下。
“臭虫罢了。”等张霆说完再看程之卓,人已经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你干什么?”秦绍剜他一眼,拦腰抱住程之卓,开门上车。
“…我哪知道他怕成这样?”张霆嘟囔,上车翻找糖果之类的甜食,“大概是低血糖吧?”
程之卓一天水米未尽,又一直在冷风里跪着,体力确实不支,加上刚才一番惊吓才指使晕厥,回城的路上秦绍给他喂了点糖水,又不停叫他,等快到梵悦的时候,程之卓才悠悠转醒。
“醒了?”
秦绍眼睛一亮,下一秒却见程之卓一蹦三尺,脑袋撞上车顶。
“那虫子没上来。”秦绍无奈。
“啊啊啊不许说不许说!”程之卓头皮发麻,汗毛倒立,脱了外套上下翻找,前后脚底座下哪里都不肯放过,找着了害怕,不见踪迹更是细思极恐。
秦绍就拉住他,“我仔细检查过了,你别怕。”
嘟的一声,张霆借按喇叭的间隙忍不住笑了声。尽管隐蔽,还是被程之卓瞧见,于是他老脸一红,翻找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开你的车,”秦绍就说:“不许吭声。”
“哦。”
张霆一脚油门,开进梵悦小区。
到家程之卓还是不放心,在玄关就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一路小跑进浴室去洗澡,洗了接近两个小时才出来,紧接着又把内衣内裤和刚才那一堆打包。
“我来收拾。”
秦绍强压着嘴角,他也是第一次跟程之卓抢家务活。程之卓头发都还滴着水,光着脚红扑扑,闻言挠头,“你收拾吗?”
“我现在就扔下楼,”秦绍指着了指程之卓脑袋脚跟,“拖鞋穿上,赶紧吹头发。”
堂堂程总被一条五公分的小虫吓得直不起腰,担惊受怕一整晚,等秦绍终于把人哄睡着,他自己也累着了,他原还想等会儿再确定程之卓是否睡得安稳,哪知道再睁开眼人就不见了。
不光不见程之卓,秦绍自己也不知道身处何地,他心里慌乱,四下里叫着程之卓,没一会儿就瞧见远处似乎有两个人影。
秦绍二话不说跑过去,却发现其中一个正是秦曼华,她和遗照上的样子一分不差,手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哄,边上还站着个女佣打扮的中年妇女,此刻背对秦绍,只露出一点脸颊轮廓。
是梦,秦绍反应过来,放宽心走到三人身边,秦曼华冲他笑,又把孩子给他瞧。那小孩儿吃着手,通体白白嫩嫩,睫毛长而浓密到夸张的程度,画了眼线似的,即便你清楚地知道这孩子应该就是个纯种华国人,也会因为自成一派的混血感而有所困惑。然后秦曼华再度轻轻晃动身姿,一手托着小孩儿脑袋,让他蜷缩在自己怀里,一手轻拍他屁/股,开口清唱:
“虫儿飞,虫儿飞…”
这姿势和胎儿在子宫里的姿势很像,所以会让这孩子感到安全。但这对于秦绍而言实则是个冷知识,因为他的安全感从来只来自于他自己。他强迫自己丢掉对所有人的依赖,直到如今已经成为一种从娘胎里带的习惯。但此刻秦曼华似乎看出来,她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佣,那女佣始终背对秦绍,接过孩子就往屋里去,然后秦曼华就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妈,妈妈。”
秦绍陡然睁开眼,程之卓同时痉挛一下。
“怎么了?”
秦绍听见程之卓呜咽,轻轻拍他后背,“不怕不怕。”
黑暗中,程之卓的呓语含混不清,但秦绍知道他还是很害怕。他冷不防想起刚才那个意犹未尽的梦,于是手环过程之卓腋窝,另一只手搭着对方腰身和屁/股,让他微微蜷曲,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想着谁?”
秦曼华的歌声清泠,秦绍的嗓音低沉,安抚的奇效却是异曲同工,程之卓果真慢慢安静下来,细长的指尖搭在唇边,因为动作和年龄实在太不相称,反而让秦绍觉得有几分特别的旖旎,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程之卓,仿佛能窥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窥见这对非亲母子在某个平静灿烂的午后,相互依偎在一起。
“妈以前就是这么哄你的?”
程之卓已经熟睡,秦绍盯着他浓密的睫毛,心里新奇又有点小兴奋,然后秦绍紧紧抱住他,就像刚才秦曼华紧紧抱住秦绍那样,两人依偎,再入梦乡。
…
隔周傍晚,程之卓受邀去顾家吃饭,车子开到顾家别墅门口,正见秦绍被传话的管家拒之门外,于是程之卓摇下车窗。
“难得在这里见到程总。”秦绍先声夺人。
程之卓一哂:“更难得在这里见到秦总。”
秦绍面色冷得掉渣,闻言又问:“程总来做什么?”
“秦总又来做什么?”程之卓话锋一转,“难不成是来打秋风?”
秦绍嗤笑,刹那又冷下脸来,摇上车窗扬长而去。
管家看着远去的车子,刚要张口就听程之卓说:“不必费心解释,我和这人不熟。”
别墅门前,当先来迎的是段克渊,
“程总来了。”
程之卓点头眯着眼笑,又对上他身后的顾先元,“顾董气色见好。”
“倒是程总看着脸色有点苍白,”顾先元迎人进来,关切道:“是伤还没好透?”
程之卓客套,“老毛病了,谢顾董挂心。”
顾夫人从厨房过来,一见程之卓就咧开嘴笑,“咱们去餐厅边吃边聊吧。”
就连向来高高在上的顾胜朝今天也格外热情,称兄道弟地揽着程之卓往餐厅去:“我从朋友那里高价买来一瓶药酒,对身体大补,程总要不要喝一点?”
那瓶酒就放在酒柜外的台子上,棕黄色的酒里泡着一堆名贵药材,看着就补,顾夫人看程之卓这小身板,不由有点担心,“程总身体痊愈了吗,能不能喝酒呀?”
程之卓笑道:“小酌怡情。”
众人开怀,落座后顾胜朝起酒先敬一杯,“听说朱氏准备投资何氏?”
顾先元看了眼儿子,顾胜朝只好闭嘴闷了酒,老老实实坐回去。
“程总您还记得巾帼基金吗?我妈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是个好基金,想捐赠又没有门路。”段克渊随即开口:“不知道程总有没有留着那个经理的名字?”
程之卓看着面前一出戏,牵起嘴角,“当然留着,曹经理顶头上司的电话我也有。”
顾先元就和顾胜朝对视一眼。
听罢段克渊眼珠一转,又拍他马屁,“您捐赠了五百万,虽然比曾,比秦总的两千万稍显不足,但这份诚意可要贵重许多。”
“空口白牙谁都能说,可两千万也得落到实处才算他的本事,”程之卓语气明显转冷,字里行间都是对秦绍这个人的不屑,“况且两千万而已,又不是只有他秦绍有,这些年我捐给巾帼基金的钱,断断续续加起来总有几个亿,这份人情岂是他秦绍一夜豪掷千金就能买走的?”
谁能知道这个巾帼基金的创办者就是名镇四海的朱氏财团,程之卓这把既挣了名声又得了利益,顾胜朝心里暗忮这小子可真是好运道,明明是个低贱的赝品,转头又能攀上高枝,但他脸上始终挂着笑,
“这是自然,我就看不得他惯常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有了李代钊的支持又如何,咱们几家要是能联手,凭他几个鸻康也吃不下,程总您说是不是?”
程之卓刚夹一筷子菜,还没吃进嘴,听罢把菜搁进碗里,似笑非笑,“顾总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我好像才刚拒绝李氏的合作。”
“哟,汤来了汤来了!”
顾夫人见佣人端着炖汤上来,忙招呼程之卓趁热喝汤,夫妻俩心有灵犀,顾先元接着看向段克渊,
“胜卿,之前程总好心收留你,说来你也还没好好谢过程总吧?”
“都是胜卿的错,前段时间一直想去探望,只是秦总始终拦着不让,”段克渊起身恭敬道:“胜卿多谢程总收留之恩。”
“二少客气,”程之卓与之对饮,又打量起对面的两兄弟,“不愧是亲兄弟,虽然长相不同,但顾家人的精气神却是异曲同工。”
顾夫人忽然一愣。
倒是顾先元对这段时间的段克渊相当满意,左右要探的消息已经清清楚楚,他转而道:“今天请程总来本是为答谢,怎么又扯到生意上的事了?”
“还不是你个老头子成天只知道念叨生意生意,搅得人家程总胃口也没了,”说着顾夫人把酒杯塞进顾先元手里,
“最该自罚的就是你…”
饭后程之卓没久留,借口吃药早早回家,他前脚出了顾家大门,后脚顾胜朝已经等不及问:“爸,合作的事——”
“只要确定程之卓不和李氏合作,咱们就还有机会,”顾先元反手往客厅踱去,忽然一哂,“凭李代钊的性子,程之卓拒绝他一次,日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也正中顾胜朝下怀,“那不是正好,谁能想到他和秦绍竟然会决裂?”
那天两人在协安吵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秦总和程总爱得轰轰烈烈,可越炽热的感情越容易火山爆发,将那点甜蜜烧得干干净净。秦曼华的死始终横亘在两人中间,顾胜朝原以为秦绍天生冷血,或者因为从小没见过秦曼华,所以母子俩的感情不深,这才容忍仇人之子在枕边这么久,但现在看来,这个死结根本就解不开。
父子俩正谈着,顾夫人看了眼段克渊,忽然上前抓住丈夫,“老顾,我又买了几只新包包,过来帮我参谋参谋,”说着她手下微微使劲,“该搭哪两件儿衣服?”
第97章
回梵悦的路上一股莫名的燥热来袭,倒春寒的夜晚,没等进单元门程之卓就已经解下围巾,进电梯前脱掉外套,出电梯后又脱掉毛衣,等回家和秦绍对上视线,程之卓上半身已经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
秦绍正坐在客厅看文件,见状眉头皱起,放下文件起了身。
“吓谁呢?”
程之卓的感官被酒精麻痹,现下有些迟钝,他说被吓到,但语气听起来又好像在开玩笑,甚至带了点不明意味的撒娇。
秦绍听清了,看得更清楚,程之卓的脸很红,是那种潮红。
“喝酒了?”秦绍快步走到程之卓面前,对方身上的酒味倒是不重,随后秦绍摸他额头,眉头直接拧成麻花,“这是喝了多少?”
此刻程之卓的体温烫得吓人,高烧似的直烧到脖根,烧到衬衣下白皙的胸口,其他看不到的地方,大概没有一处不是滚烫。闻言他又解了颗纽扣,还要强撑,还推秦绍道:“我没醉。”
然后抬脚一个踉跄。
秦绍不知道顾家人到底给程之卓灌了多少酒,顾家父子千杯不醉的名声在外,但他本以为顾家既然有求于人,总不至于倒反天罡灌程之卓的酒,可——秦绍单手扶着程之卓,十分不满地抬指弹了下对方额头。
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不爱惜。
“你干嘛?”程之卓扶额,看着秦绍好生气。
“看你还有几分清醒,”秦绍叹了口气,“今天别洗澡了。”
程之卓好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摇摇晃晃地抗议道:“为什么?我要洗,我现在就要洗。”
秦绍退了一步,“那我给你擦一擦。”
然后程之卓整个肉眼可见地更红了,他捂着发烫的双颊,又捂住泛潮的眼睛,
“不给你看。”
但他自己却从指缝里瞧秦绍,无奈湿润的视线始终无法聚焦,他看不清对方又松开手,即便这样还是看不清。
秦绍就凑近,“瞧什么呢?”
“顾家,李家,”程之卓晃了下好几斤重的脑袋,皱眉想要看清楚对方的眉眼,半晌懊恼地问:“你是曾,不对,你是秦绍吗?”
秦绍望着对方水汪汪的眼睛,下一秒就吻上去,酒味和奇楠香味在咫尺间对冲,撞得程之卓更加站不住脚,秦绍就笑他:
“还说没醉?”
程之卓确实醉得不轻,酒精已经深入骨髓,将胜利的旗帜插在大脑中枢的最高点,让他无法胜任思考这种高难度动作,他脚都开始打晃,扒着秦绍的脖子想让自己省点力气,头靠在秦绍胸膛闷闷道:
“这药酒后劲儿太大了,好晕啊。”
然后秦绍就抱他过去坐沙发,扯过毛毯裹住他,“我去泡蜂蜜水。”
“别走。”程之卓食指勾住秦绍腰带,这句是真撒娇。
“那抱你去。”
秦绍又抱他去厨房,手脚麻利地泡起蜂蜜水,只是原本正常高度的操作台对秦绍来说还是太矮,以至于撑着台面才是他的舒适区间。暖黄色灯光下,贴身衬衫勾勒出健硕的肌肉线条,程之卓趴在岛台上痴痴看他,冷不防说:
“好看。”
秦绍偏头,“什么好看?”
“手臂,”程之卓视线游走,灵魂出窍,像在欣赏一副隐秘的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品,“屁/股也好看。”
秦绍牵起嘴角,下一刻就板起脸来,“下次不许在外面喝乱七八糟的药酒。”
程之卓嘟嘴,“你凶我?”
醉酒之后,程之卓简直变了个人,他抛开清醒时的敏感和聪慧,张口闭口只有无理取闹,直到完全清醒之前,无论他说什么,秦绍大概都不觉得奇怪。
很快蜂蜜水泡好,秦绍浅尝一口,温度适中,然后他绷着脸走到程之卓面前,俯身将那口与体温融合的蜂蜜水渡去。
“这样才叫凶。”
这口甜蜜不容拒绝,秦绍含混不清,片刻作势要分开,程之卓却似饥渴的小猫穷追不舍地凑上来,他扒拉着秦绍的后脖颈,欲壑难填,要把秦绍掏干。
“还要。”程之卓双眸迷离,额角薄汗,眼角溢出滚烫的泪珠。
秦绍眼神霎时变得危险,解开扣子,低喘两声,“要什么,说清楚。”
“要,”程之卓抬眸,喉结轻滚,“蜂蜜水。”
“…混蛋。”
秦绍只好做回柳下惠,任劳任怨给他喂水,然后抱他去浴室,给他放水调温。
甜甜的蜂蜜水并没有起到一丁点解酒的作用,程之卓彻底软成一滩水,沁汗的修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理石台面,
“好了没啊?”
“不能泡太久。”秦绍抱他下水,按说醉鬼不该泡澡,何况程之卓身体不好,此刻体温还这么高,秦绍既怕他酒精中毒又怕他着凉,比伺候刚满月的毛崽子还麻烦,老妈子似的担心这担心那。
倒是程之卓本人心宽,躺在浴缸人都快睡着了,毕竟水温正正好,还有免费的搓澡工。不过秦绍没再由着程之卓的性子,掐着点把人捞出来擦干抹净,雷厉风行地裹进雪白的被子里。
秦绍洗漱完并没有上床,程之卓扒拉半天被窝不见暖炉,冲着天花板呓语:“人呢?”
“乖,”秦绍就在床边铺被子,闻言冒出半个脑袋,“今天自己睡。”
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俩同床共枕的情况并不多,秦绍守着程之卓定下的界限,完全任对方主导。只是今晚程之卓醉得实在厉害,不在身边秦绍放心不下。
“上来。”程之卓继续呓语。
秦绍摇头,“我打地铺。”
被子一阵窸窣,程之卓加重音调,似乎有点恼,“上来。”
春药的事还没翻篇,秦绍默认这种事情无论是谁不清醒,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程之卓,所以即便秦绍眼睛都快冒出火花,他也得坐怀不乱:
“你现在不清醒,我不能占你便宜。”
程之卓迷迷糊糊说了句话。
秦绍蹭地爬起来,“你说什么?”
程之卓闭着眼吐出灼热的一口气,卧室寂静一秒钟,他忽然拽秦绍上来,箍着人就是不松手——这下总算舒服了。
“真不知道你是醉得太过,还是太放心我的人品。”秦绍捋着程之卓的碎发,静静看他一会儿,忽然听他又嘀咕,秦绍凑近,这回倒是听清了,原来是程之卓学自己的语气骂他混蛋。
“混蛋!”
不等秦绍开口,程之卓又开始上下其手,秦绍浑身触电般,好容易捉住细长的指节,凑在他耳边质问:
“摸什么呢?”
“热~”
程之卓脑袋一团浆糊,胡乱摸着,贪热又贪凉,想抱秦绍,又想快点找到冰块儿降温,最后倒是摸到一块异常柔软的肉,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他仅存的理智还在质疑秦绍这个大肌肉男怎么会有那么柔软的一块地?还是圆圆鼓鼓的,弹性相当不错的两瓣儿,但最后碍于精力不济,理智下线,很快就陷入柔软冰凉的梦境里。
秦绍却是一晚上都没睡着,活活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闹钟响起,他忍无可忍,把程之卓翻来覆去又蹭又亲了好一会儿,只是程之卓还在和周公喝茶,眼皮子都不带动的。于是亲着亲着,秦绍就看到对方后脖颈那朵淡淡的彼岸花,他顿时没了心思,伸手想碰又没碰,最后默默起身去卫生间冲凉。
归功于昨晚秦绍的照顾得当,程之卓醒来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他脑海里断断续续闪过旖旎的画面,也只当是大补后的春梦,于是相当心安理得地吃起秦绍做的早饭。
“胃口不错啊?”程之卓看秦绍狼吞虎咽,跟饭有仇似的,把粥碗往前一推,
“喝不下了,给你。”
秦绍没接,斜眼朝桌边一瞥,“抢我的生意,我还得吃你的剩饭。”说完他倒是老老实实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用程之卓的勺子。
“我不借朱氏的力打你,怎么让外界相信你我是真的分道扬镳,这不都是为创造条件营救赵恺?”程之卓眼珠一转,给他夹小菜,“昨晚没睡好?黑眼圈这么重。”
秦绍忽然呛咳,程之卓忙坐过来拍他后背,程之卓是知道秦绍吃饭的急性子,也就没多想,只说:“时间还早,慢点儿吃。”
“酒好喝么?”咳过了,秦绍忽然问,嗓子有点哑。
程之卓看了眼秦绍,笑道:“酒好,但人不好。”
秦绍:“嘁…”
程之卓觉得好笑,转而正经道:“不过现在看来,顾家和李代钊未必有瓜葛。”
秦绍勺子一顿,“怎么说?”
“他们一晚上又是打听朱氏,又是打听何氏原先和李氏的合作,就差直接上手抢项目。”程之卓望着秦绍说:“倘若他们真想把实验室摘出去,难道不该夹起尾巴做人?”
“你让顾胜朝夹起尾巴,那可比杀了他更难受,”秦绍一哂,“不过顾家要真和李代钊没关系,他们急着巴结朱氏倒是情有可原。”
程之卓点头,“顾家因为这个生物实验室迟迟不能脱身,一个沈家还不够,要是再让李代钊把基因图谱的黑锅扣到他们头上,他们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最后一口,秦绍扒着碗边吃干净,顺便把程之卓刚收拾的小菜碟扒拉过来,“既然不是一条线,顾家就由着沈家母女去咬,咱们还是先救赵恺。”
程之卓眼睛一亮,“确定赵恺的准确方位了?”
秦绍打开水龙头,在汩汩水流中点了点头。那天秦绍的劝说到底起了作用,李代钊绝对不会让庄建淮停手,他没办法听儿子的劝,却同意儿子改姓——这是专属于庄家父子间的默契,秦绍和庄建淮缠斗多年,如今他假意和庄建淮修好,庄建淮却是真的给儿子留下缺口。
“不过有一点麻烦,”秦绍话锋一转,“顾胜朝也盯上了那个地方。”
程之卓奇怪,“顾胜朝?”
秦绍点头,“难不成他想把庄氏一起拉下水?”
“可他怎么知道赵恺是谁?”程之卓一顿,恍然大悟,“段克渊,倒是忘了这个顾二少。”
“他知道多少内幕?”
秦绍把洗干净的碗给程之卓,程之卓放上沥水架,回忆道:“我只告诉他赵恺是个重要人证。”所幸先前程之卓在梵悦都是一个人,回家后基本只是睡觉,所以应该并没有泄露其他消息。
“那就不能排除任何可能,”秦绍就拉着程之卓去卫生间洗漱,“我会继续盯紧他。”
“等等,”程之卓脚下一顿,忽然问:“你都能发现顾胜朝的人,难道庄建淮就没有半点察觉?”
两人视线相对,几乎同时想到同一种可能:
庄建淮在欲擒故纵。
第98章
隔天顾胜朝带段克渊进顾氏办公大楼,段克渊都进了总裁办公室还在犹豫,
“哥,要不我还是在家待着,等你下班再一起去别墅吧?”
办公室门自动关上,顾胜朝带他去落地窗边的沙发区,“不打紧,只有小唐能进我办公室,你见过的。”
段克渊坐得十分拘谨,生怕别人看见似的,“这样啊。”
“再有两周爸妈也就回来了,爸说妈差点把整条商业街买下来,你就在这里玩儿几天,咱们再去接爸妈回家。”顾胜朝笑他,“回了家是有点小孩儿样了,知道缠着哥哥了。”
这两周顾先元夫妇出差,走前段克渊信誓旦旦说会好好待在家里,可他们前脚出门,后脚段克渊就和顾胜朝说自己害怕。
偌大的顾家除了顾夫人,顾先元和顾胜朝白天都要忙工作,所以为求便利,工作日顾胜朝一般都住在市区的别墅,但顾胜朝没让司机直接送段克渊去别墅,只说下了班一起回家。
闻言段克渊幽怨道:“哥。”
顾胜朝压着嘴角,摸了摸段克渊脑袋,“哥没笑你,哥心里高兴。”
段克渊顺着自己的头发,忽然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份合同,他抬眸看向顾胜朝,“哥,妈不是说程总和秦总是在演戏吗?”
那天宴请程之卓后,两夫妻在书房说了会儿悄悄话,出来顾先元就交代顾胜朝,让他先别急着求合作。
可顾胜朝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把我顾家当什么阿猫阿狗说骗就骗?”顾胜朝冷哼,“我得叫他们吃点苦头,免得他们不长记性。”
段克渊一凛,“要给程总使绊子吗?”
顾胜朝冷哼道:“程之卓不是报仇报不下手吗?我就把庄建淮要投靠警方的消息散播出去,干脆让秦绍一家下去团圆,”说着他见段克渊有些瑟缩,又柔声道:“哥给你泡牛奶。”
“哥我自己来吧。”
顾胜朝拦住段克渊,“听话,自己玩会儿。”
段克渊只好坐回去,他看着对面顾胜朝的背影,心里实则一团乱麻。打从顾胜朝摸到那家化工厂后,庄建淮就已经威胁过段克渊,让他阻止顾胜朝从中作梗。段克渊的美梦没做两天,庄建淮已经成为第二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所以夜长梦多,这雷一天埋在身边,段克渊就一天坐立难安,既然现在顾胜朝要对付的正是他们父子俩——
段克渊攥紧了手,他绝对不能让庄建淮得逞,他要庄建淮带着秘密下地狱,更不能让赵恺活着走出化工厂的大门。
“喝牛奶。”顾胜朝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冲他晃了晃牛奶杯。
段克渊咧开嘴,“谢谢哥。”
顾胜朝又摸他脑袋,“想什么呢?”
“我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段克渊一字一顿。
顾胜朝手一顿,在他身边坐下,“傻弟弟,你不结婚了?”
段克渊握着牛奶杯,忽然想到什么,拼命摇头,“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顾胜朝见段克渊表情认真,手搭在他膝盖上,“男大当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别逗你哥。”
“就是不想嘛。”说完段克渊喝了口牛奶,嘴唇沾上一圈纯白奶渍,他又伸出舌头一点点舔掉。
顾胜朝一愣。
他看着面前的弟弟,其实到现在也没捋清两人之间的关系。顾胜朝自问是恨过弟弟的,在年幼无知的儿时,在得知父亲寄予厚望的对象不是自己之后。当知道顾胜卿给自己亲手做了蛋糕后,顾胜朝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血浓于水,后悔和愧疚是一定的,只是爱恨交加到最后,就成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莫名情愫。
这究竟算什么?顾胜朝也不知道。
两人沉默片刻,段克渊忽然问:“哥在想什么?”
“嗯?”顾胜朝回神,顺势起身,“没什么,哥去做事。”
安静的上午,顾胜朝在办公,段克渊就用pad画画,他沐浴阳光,时不时偷看办公桌边的顾胜朝,顾胜朝心里门清,但故意装作不知道,等快中午的时候才跑去吓他。
嘶溜一声,红色笔触横穿画面,段克渊埋怨地看了眼顾胜朝,又低头撤回修复。
“画的咱们一家?”
顾胜朝想调侃弟弟别的都好,只是画技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但想起现在他用的是左手,又说不出口了。
“画得很好。”顾胜朝由衷夸赞。
段克渊挑眉,用笔点了点画面左下方的人像,“这是哥哥。”
“看出来了,”顾胜朝笑,“把哥画这么帅,比爸妈都要精致。”
画面中一家四口肩挨着肩围成圆圈,看衣着大概是他们相认那天的样式,只是顾胜朝和段克渊的肩膀上还多了条隐蔽的七色彩带,顾胜朝似乎也看出来了,伸手靠近,触及,最后指尖一转,又滑到别处,
“咱们先吃饭。”
段克渊心脏提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
“嗯。”
吃饭的时候,顾胜朝给段克渊夹菜,忽然问:“还记得小时候晚上睡觉,你总爱钻哥哥被窝吗?”
段克渊点头,鼓着腮帮含混不清,“还在哥的被窝里尿床。”
顾胜朝却没笑,直勾勾盯着他,“为什么喜欢挨着哥哥?”
“哥还在生我的气吗?”段克渊放下筷子,一副要认错的模样。
顾胜朝摇头,沉声又问:“不是这个,为什么喜欢挨着哥哥?”
这句话可以连起来读,就可以拆开来解,不知道段克渊想到什么,他耳朵忽然发红,别开眼道:“就是喜欢啊,喜欢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爱人间的喜欢是没什么道理,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就能俘获人心,可他们是亲兄弟呀,亲兄弟之间除了亲情还能有什么呢?
顾胜朝第一次觉得有些看不明白对面这个人,他忽然想起之前骂自己冷血无情的董小姐,两人的五官并没有一点相似,偏偏这种神情如出一辙。这种害羞却又有点勾人的表情顾胜朝见得实在太多,但那些情人讨好的目的不过是为钱,或者是为权。
可对方明明是自己的亲弟弟,试问他有什么讨好自己的必要?
“嘶!”
顾胜朝猛然回神,只见段克渊被热汤烫到,他下意识上手去抚弟弟嘴唇,心疼道:“这么不小心。”
段克渊的嘴唇很软很红,异常的温度传到顾胜朝指腹,让他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恍惚间他视线往上,只见段克渊已经烫出了眼泪,还冲他撒娇,“哥,好疼。”
顾胜朝一愣,大脑登时空白一片,被本能所驱使,向段克渊靠近——最后又在段克渊的一声哥哥里彻底清醒,转身去打电话,“我让他们送药上来。”
段克渊的嘴唇红了一下午还不见好,顾胜朝也变得沉默寡言,回别墅的路上两人几乎没说话,直到下了车,一头漂亮的猎豹出来迎接。
“啊!”
段克渊自诩并不怕大型犬,但也招架不住这种草原猛兽,他头皮发麻,蹭地逃窜到顾胜朝身后,顾胜朝偏拉他的手凑到猎豹鼻间,“别怕,它不咬人,让它熟悉一下你的味道。”
面对生人的猎豹眼神犀利,显然是在警戒,夜风中它脊背略微有点炸毛,鼻头倒是柔软湿润,段克渊指尖僵住一般,这种陌生诡异的触感让他瑟瑟发抖,不知道过去多久,酷刑结束,猎豹才凑上来,用脑袋蹭蹭段克渊。
“好痒。”段克渊颤声。
“它认得你了,”顾胜朝眉头一挑,拉着段克渊,“带你上楼。”
进了别墅,段克渊不禁道:“哥,这么大个别墅只有你一个人,还有那只豹子吗?”
“白天会有佣人,”顾胜朝摸他脑袋,“怂包,晚上哥陪你,不怕。”
段克渊不好意思地笑笑,两人从台阶上楼,低头的时候眼睛瞥过二楼拐角,顾胜朝同时回头,“看什么呢?”
“那豹子真的不咬人吗?”段克渊四处张望,那豹子神出鬼没,眼下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哪怕它只在你身上留个红印子,”顾胜朝向他保证,“我也会立马毙了它。”
晚上顾胜朝还要开会,段克渊就四处瞎逛,逛着逛着就来到刚才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这也许是间客房,至少外门和其他客房一致,除了把手和锁芯并不相同。刚才顾胜朝问他的时候眼睛往这里晃过,段克渊就笃定这里一定有古怪。
这些年外界关于顾胜朝的传闻实在太多,其离谱程度之夸张,以至于连顾先元都不大相信,但段克渊却觉得并非空穴来风,有些事越离谱,往往越透着真实。
可段克渊又有些犹豫,万一这里藏着顾胜朝的禁忌,万一——
他这么想着,冷不防回头,就见幽深的长廊里,昏暗的顶灯下,消失许久的豹子正盯着自己打量,眸子隐隐在发绿光。段克渊一下瘫坐在地,张嘴根本叫不出声,所幸豹子感受到他的恐惧,随即上前温柔地蹭蹭他。
好险。
段克渊喘着粗气,颤抖着抚摸猎豹,慢慢在心底平复情绪,这豹子果真如同顾胜朝所言那般温顺亲人,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最后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
会后顾胜朝想找段克渊,同层左右都没找到人,他正纳闷,忽然听见豹子在楼下叫了一声。
顾胜朝循声奔下楼,紧接着一声闷响,他心里一沉,随着奔跑的速度,心脏也越跳越快,因为那个方向的尽头就是他从不示人的禁闭室。
他承认自己确实大意了,毕竟顾胜卿已经失踪二三十年,鉴于爸妈对老幺经年的耿耿于怀,对长子的关注始终流于表面,有时候他都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活着的顾胜卿,以至于他根本不怕别人会来这里,会见到他偷偷藏匿的癫狂。
抛弃弟弟的愧疚,和来自父亲与集团的高压早就将顾胜朝变成眼中只有金钱权力的怪物,他并不介意自己在外的名声,只要有钱有权,自有拥趸为他辩经,但他已经给顾胜卿留下狠毒的印象,实在不想再让弟弟看到自己更加阴暗扭曲的一面。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此刻二楼拐角尽头的房间果真大开,段克渊就瘫坐在门口地上,目光呆滞,听见仓促的脚步声才缓缓回头,幽幽看他:
“哥,这些是什么啊?”
第99章
三月中旬,娇娇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上意向的国际学校,出于股东大会那晚的感谢与补偿,周末程之卓就带尤敬尧一家外出游玩。早上他们打算先看娇娇种草很久的动画片。秦绍听说后直接给了程之卓四张电子票,等程之卓按秦绍的地址到达电影院,却发现有点奇怪。
“是星辉影城没错吗?”程之卓打给秦绍问。
“对,”秦绍接得很快,边吩咐张霆别的事,“恒基的星辉影城,在六楼,你上楼了吗?走A区中庭的电梯最快。”
程之卓拿着票四下张望,“我已经到六楼了,只是怎么这么奇怪?”
秦绍声音大了些:“奇怪什么?”
“难道是电影开场的时间太早吗,”程之卓扫过周遭:“怎么大厅里都没人呢?”
闻言秦绍轻笑,“现在是周末清早九点不到,大部分人还没起床呢——你安心坐着等,在里面买东西就记在我账上。”
然后秦绍又提醒程之卓进门脱衣,出门戴围巾,免得伤风感冒,但程之卓左耳进右耳出,其实还是不大相信刚才秦绍的解释,不过他也没纠缠,只说:“一会儿看吧。”
挂了电话,尤敬尧问他:“程总想喝什么,正好我去买点儿零食。”
程之卓自己倒没什么想吃的,这些年出门在外他一向注意饮食,忌所有生冷发物。不过他自己不点,只给尤敬尧一家买又说不过去。但他转念一想,反正等下吃饭还有下午的游乐园都不会让尤敬尧出钱,这点饮料零食的人情不如就让让他。
“我不用,”程之卓摸了摸娇娇脑袋,“看娇娇想吃什么吧。”
娇娇今天梳了两根麻花辫,粉红色蝴蝶结,与红格子灯芯绒小裙相配,闻言她仰头冲程之卓眨眼睛,“程叔叔真的不吃嘛?”
那眼神,好像程之卓放弃了世界上最大的一笔财富。程之卓笑,“那娇娇替我吃吧。”
尤敬尧过去买东西的时候,服务员莫名朝程之卓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猜谜似的比划半天,最后尤敬尧端回来四人份的零食和饮料。
“怎么有四杯饮料呀?”
别说尤夫人,连程之卓也觉得奇怪,“不是说就买你们三人份的么?”
尤敬尧不是爱面子的人,平时花钱也比较节约,听罢他皱眉解释:“我也是这么跟服务员说的,但服务员说今天影院做活动,买三送一。”
影院的流水并不单单只在排片的票价,酒水零食这些都算是大头,这些收入不参与分账,赚进一分就是一分。程之卓才不相信什么买三送一的活动,鉴于之前秦绍空运食材,指挥餐厅大厨烹饪的记忆,看到这里,他怎么也瞧明白了。
“哪杯是送的?”
尤敬尧忙拿住其中一杯,“我喝吧,程总您喝这杯。”
尤夫人眼珠一转也瞧明白了,于是挑出那杯热饮递给程之卓。
“欸,那杯是送的,肯定不好——”尤敬尧话音未落,就被尤夫人拿爆米花堵住嘴,顺势招呼道:“电影快开场了,程总咱们进去吧。”
程之卓的这杯是综合蔬果汁,搭配精心,并不难喝,闻起来一股淡淡的果香。四人落座后,直到开场也没有观众再进来。程之卓躺在正中的沙发椅上扫过空荡的四周,心里倒是挺新鲜,他平时忙于工作,平时很少来电影院,这样大清早的更是头一遭。但他不是傻子,甭管什么周末不周末,秦绍就是包下了整个电影院。
只是秦总豪掷千金也看不见程之卓高不高兴,也不知道是亏了还是赚了。
所以电影结束后,程之卓就没有去秦绍推荐的餐厅,而是临时改道,就近去评分最高的一家本帮菜馆。
四人下到五楼C区拐角,娇娇一眼看到不远处那间本帮菜馆,那馆子简直称得上门可罗雀,要不是门口还立着个服务员,他们都要误以为这家店正在装修中了。
“是这家吗?”娇娇探头问:“怎么这儿也没人呀?”
尤敬尧也奇怪,“是啊,正是饭点呢。”
十二点半,商场人声鼎沸,其他餐厅门口坐满了等位的人,连过道都是水泄不通,满目望去,也只有这家馆子看起来冷冷清清,他们走过去时正好有对情侣经过想进去吃饭,就听那服务员说这里午市不营业。
“我说呢,”尤敬尧说着扭头拐道,“那咱们看看别家吧。”
那服务员眼尖,看到他们却直接跑过来,满面堆笑,“先生太太小朋友好,请问是四位吧?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娇娇啊一声,“你们不是不营业吗?”
服务员就抱着菜单歪了下脑袋,“小朋友例外哦。”
娇娇看向程之卓,程之卓无奈只好说:“看来还是我们娇娇面子大。”
但尤敬尧还没绕过弯儿,拉着程之卓警戒道:“程总,咱们还是去别家看看吧。”说着他就要走,又是尤夫人一把拉住丈夫,问程之卓的意见:“程总,咱们要进去吗?”
尤夫人接连两次阻拦,此刻尤敬尧不由争辩,“刚才我就想说,在外警戒心还是要有,现在世道那么乱——”见状尤夫人只好拉着丈夫低声解释两句,他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问:“程总,那,”
程之卓无奈:“…进去看看吧。”
一整天游玩的行程结束,回去路上程之卓打电话给秦绍,“秦总安排得真是妥帖,电影院包场,说早上人少。餐厅午市不营业,却接待符合特殊条件的食客,游乐园就更离谱了,大周末挂个设备整修的牌子又放我们进去,还不如直接告诉别人你包场了呢。”
出影院前娇娇看到展示墙上的经典电影4D重映,她来回点兵点将,最后选中一部名叫特洛伊,大概在十月中上映。本来程之卓还答应娇娇下次带她看,被秦绍这么一搞,他都不敢轻易告诉秦绍了。
秦绍笑,“要是你不介意,下次我就这么做。”
程之卓:“”
电话那头传来连续的打字声,然后秦绍问:“玩了一天怎么样,累吗?”
“倒是不累。”程之卓清了清嗓,就是下午在游乐园坐海盗船的时候他喊了几声,现在嗓子有点哑,正巧车子经过公司,他忽然想起什么,忙让司机拐弯开进大楼。
秦绍听见忙问:“这么晚还要回公司做事?”
程之卓却不答,顿了顿,正经道:“秦绍,今天谢谢你。”
一板一眼的道谢从电话那头传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放大,秦绍听这声谢有些发怵,隔了会儿才敢问:“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因为这种方式太隆重了,我实在是受宠若惊,”程之卓语气平淡,好像是在耐心跟秦绍解释一个稀松平常的道理,“况且这个人情是我欠尤敬尧的,怎么也应该是我来还。”
现在倒好,秦绍当着尤敬尧的面把程之卓的客全请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尤敬尧眼里,他该成什么人了——但显然秦绍的精力有限,他只考虑程之卓的需求。
同样让程之卓受宠若惊的当然还有摩天轮那晚,秦绍摸不准对方的心情,只能隐约感觉到这次程之卓似乎并没有生气,但他还是解释:“我只是想你省点心,别不开心。”
“没有,”程之卓坦诚道:“这次我很高兴。”
只是程之卓希望下次秦绍可以不要那么贴心。但这些话说出口又太扫兴,程之卓思之再三,最后全咽了回去。
于是秦绍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程之卓不习惯这种模式,秦绍同样也不习惯,所以他试探道:“不过现在这种关系真麻烦,还得计较谁出大头,谁出小头。”
要是现在他们重归于好,那么爱人的关系对外就是一家,自然也不需要分什么彼此,计较谁的人情。
程之卓一哂,“那就得看秦总的动作有多快了。”
“我恨不得直接进那破厂把人捞出来,”秦绍话锋一转,“你现在在公司?那我过去接你一起回家。”
说话间程之卓已经上楼进了办公室,他拉开抽屉一看,新的沉香水果真安安静静躺在抽屉里。
“好啊,正好喝口水,”说着程之卓视线一偏,被窗外满屏的珠宝广告所吸引,斑驳陆离中他喃喃道:“我的戒指呢?”
秦绍说:“贴身戴着呢。”
程之卓不信,“真的?”
这句倒确实是玩笑,两人吵架那天秦绍没控制好力道摔坏了戒指,程之卓本来说要拿去修,一来二去又被秦绍顺走,“等忙过这两天就去修,正好要调你那枚的尺寸”
“请问秦先生这边有新的尺寸吗?”第二天清早珠宝店贵宾室,店长端来茶点问。
既然程之卓开口,秦绍怎么也趁上班前来到珠宝店把事儿办了,闻言他指着戒指上的红线圈,“这样他刚好能套上,能调吗?”
店长就拿起来看了一眼,“也可以,到时候要是不合适,我们这边再进行调整,”说着店长比了个数字,“两枚戒指大概需要两周左右,秦先生您看时间上可以吗?”
秦绍点头,“务必完美,不拘时间。”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还想拿着这枚旧戒指向程之卓求婚,这对戒指是有过残缺,就譬如从前他们之间扭曲的关系,所以秦绍更加想要修复所有的不完美,再和程之卓携手走向光明的未来。
“好的秦先生,到时联系。”
店长恭恭敬敬送秦绍出了商店,目送他上车离开,汽车尾气消散之后,人来人往的远处拐角,忽然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第100章
段克渊就守在店外,直到店长将秦绍的那对戒指交给来取件的设计师助理,助理行色匆匆,拿了东西,出门正要开车,忽然有人迎面撞了过来!
“我的东西!”
助理险些倒插葱,但她抬头看对面那人也撞得不轻。
三步开外,只见段克渊顾不上检查自己的伤势,赶紧把东西捡起来,“这位女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打开仔细检查,又给那助理看,“请问这戒指原先就是这样的吗?要是有损毁的话我可以照价赔偿。”
助理慌忙接过来检查,半晌长舒一口气,“原本就是要修的,倒是没有坏得更严重。”
“您膝盖怎么样,”段克渊见那助理走路姿势有点别扭,又提议道:“不然我送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那头设计师还在催促,助理时间紧迫,只晃了下膝盖,大概确认没有骨折,就摆摆手道:“算了,我回家敷个膏药吧。”
段克渊一脸歉意,“真的没事吗?”
也许是段克渊太过热情,助理留了个心眼,提议道:“您真想负责的话,要不就留我个电话,事后有问题我再联系您,一个月后您删留自便。”
段克渊心里犹豫,又怕助理起疑,于是很快答应下来:“好啊,那我发您。”
助理却拦道:“我报您手机号吧,您打我电话,这样我就有您的号码了。”
段克渊:“…也行。”
这两只对戒款式简约,既没有钻石也没有宝石,价高在于独特的设计。奈何买主来头不小,以至于上到店长下到设计师都是提着十二分精神认真服务,不敢有一丝怠慢。所以段克渊走后,那助理放心不下又检查了一遍,反复确认还是原来的那两枚才彻底放松,拿着东西往工作室去。
回到顾宅,管家在门口迎接,见段克渊灰头土脸,不禁吓了一跳,“二少不是散步去,怎么弄得一身灰,是摔哪儿了吗?”
段克渊摇头,摸了摸后脖颈,“不打紧。”
“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一声,”管家指了个位置,“医生就住在附近,可千万别硬抗。”
段克渊嗯了声,“谢谢霍叔。”
“二少还是这么客气,老爷太太今天回来,晚上就有人陪您了,”管家陪段克渊回别墅,“对了,刚才有个快递上门,我给您放到房间里了。”
段克渊脚下一顿,“我的快递?”
“是呀,”管家点点头,“收件人确实是您,要不您去瞧瞧?”
段克渊就赶紧上楼,进屋一看那包裹还挺大,打开之前他特地晃了晃,东西重声音闷,只能确定应该不是金属,等他忐忑不安地拆到第二层时才猜到这里面是什么。
这曾经是顾胜朝的阴暗地,现在成了他们兄弟俩的秘密花园。
那天他闯进顾胜朝的禁闭室,第一次从顾胜朝高傲的眼中看到深刻的恐惧,段克渊就庆幸这门他真是闯对了,然后他从地上爬起,借那一屋子污秽的勇气抱住惊慌失措的顾胜朝。然后告诉顾胜朝他并不害怕这些东西,也不害怕他的亲哥哥。
打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还和原来一样,隐约又有点变了味,顾胜朝不再拘着段克渊,白天上班就留段克渊在家,只是晚上总也躲着弟弟,每次等他睡着了才敢回家。段克渊心知肚明,但他并不着急,因为鱼儿已经被饵料吸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顾胜朝彻底咬钩。
前两天他抓住机会,拐弯抹角说自己喜欢那间禁闭室里的东西,没想到顾胜朝偷偷给他定制,东西今天就到了。
段克渊牵起嘴角,脚步轻快地下楼去做奶油蛋糕,然后拍了照片发给顾胜朝,附言:等哥哥回家。
只是转身的时候,段克渊忽然看到落地窗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段克渊当即叫出声,边上老管家赶紧上前,“二少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段克渊按捺住心底的恐慌,只说:“可能是累了。”
“您站了足足两三个小时,”这话从柔柔弱弱的段克渊嘴里出来很有说服力,管家扶着他,“那二少赶紧上楼休息吧。”
夕阳西下,段克渊回到房间,从外间往卧室走,忽然就看见刚才还包得严实的鞭子,此刻已经被拆出来搁在窗边的桌子上,夕阳下黑色的一盘与毒蛇无异,他惊慌失措,紧接着就从落地窗里看到刚才那道人影。
那不是错觉,段克渊还在噩梦里。
“二少的爱好还真是广泛。”那男人靠在墙角,然后站直了,直勾勾盯着段克渊。
段克渊头皮发麻,紧接着转身回去关门反锁,然后回来骂他:
“擅闯顾宅,你找死?”
那男人一挑眉,“还不是你一直躲着庄董。”
段克渊简直要跳脚,“我说了顾胜朝太警觉我没办法!”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溜儿脚步声,紧接着有保镖敲门问道:“二少您在房里吗?”
段克渊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那男人,然后就见对方慢条斯理摆弄腰间的枪,黑色的枪口在夕阳下闪过一抹红光,段克渊死死盯着,大声回话:“在,怎么了?”
那保镖就说:“刚才好像发现一个可疑人物,我们担心二少房里藏着其他人,所以赶紧过来问一句。”
段克渊狠狠瞪了一眼那男人,然后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保镖显然不放心,顿了顿又请求道:“安全起见,二少还是让我们进来检查一下吧。”否则等顾董夫妇和顾大少回家再出问题,他们更担不了责任。
然后那男人就拉开手枪保险,段克渊浑身一震,转而说:“可我在换衣服,衣帽间和卫生间刚才我都去过了,这里应该没有地方可以藏人了吧?”
保镖这才松口,“好的二少,那我们先去别处搜查,有什么问题您直接按铃,走廊里一直有人。”
段克渊趴在门口,生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才进来压低声音问:“庄董要你带什么话?”
那男人冲段克渊比了个射击的动作,才扣回保险,“没什么。”
段克渊:“你!”
“不过你大哥似乎一直不大安分呢,”那男人紧接着说:“庄董怕二少忘了您和他的约定,特地差我过来提醒您,想给庄董使绊子,得不偿失的可是您自己。”
听这话的意思,庄建淮并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口,段克渊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顾胜朝的杀心还在,我不能过分干涉他的事情,还请庄董放心,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那男人冷冷打断,“是务必做到。”
段克渊左手攥紧,咬牙道:“…知道了!”
得了准话,那男人才跳窗逃离,段克渊躲在窗帘边盯着他的去向,忽然抓起一只小圆镜,用反光提醒最近巡逻的保镖。
“在那儿!”
保镖一股脑儿往那男人的方向而去,雕花圆镜咣当一声坠落,滚到桌脚处停下,然后段克渊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看来庄建淮心急如焚,已经迫不及待要让赵恺出来。那么他该怎么办?只要赵恺活着出来,他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到时他这个替身的所有算计都会变成顾胜朝的耻辱,顾胜朝何等心高气傲,他一定会连本带利全讨回来。
段克渊死死攥着手机,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冷汗,他心乱如麻地看着周围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目光飘忽,紧接着就锁定在桌上的黑色长鞭。
…
顾氏大楼,顾胜朝今天提早下班,下楼打通电话问:“喂,妈你们在路上了吗?”
不出意外的话,顾胜朝应该可以和父母一起到家。
“在了在了,”顾夫人语调轻快,似乎心情不错,“不过路上有点堵车,晚一点开饭哦,饿的话先吃点东西垫垫。”
顾胜朝嗯道:“知道了妈,爸呢?”
“你爸在看文件呢,”然后电话那头就传来顾夫人训斥老头的碎碎念,说什么车上看文件会头晕眼花,难怪刚配的老花镜又要返厂云云,不过顾夫人洋洋洒洒念了一遍经,还能自己绕回来,叮嘱顾胜朝,“别忘了跟你弟弟说啊。”
顾胜朝笑,“妈您偏心。”
“我前半辈子都偏在你这大儿子身上了,”比起顾先元,顾夫人那是相当理直气壮,“后半辈子还不许我心疼心疼你弟弟呀?”
“好好好,”顾胜朝也是玩笑,事已至此,争宠已是过眼云烟,别说顾夫人,他自己对弟弟也只有心疼,“那您多心疼心疼胜卿。”
说话间忽然有短信音提示,顾胜朝正要看,顾夫人也问:“有事儿要忙嘛?”
“没什么大事,”于是顾胜朝又把手机贴回耳边,“我特地把事情都挪到明天了,今晚好好陪您二老。”
“瞧瞧你儿子多懂事,”顾夫人的声音变远,大概又要训顾先元,这边顾胜朝坐上车,在安静的后座里笑着等待,可下一秒,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震耳欲聋,刹那淹没了刚才的所有温情。
“妈?”顾胜朝嘴角一抽,在安静的车里大吼:“妈!?”
爆响之后,对面就没声音了。
司机一动不敢动,车里一时只剩喘息,顾胜朝耳边嗡鸣,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立即打电话给所有相关人员确认他父母的安危,比如顾先元的秘书司机,可无一例外,相关人员无一接听。
眼前是车水马龙,人行往来都似幻觉,顾胜朝手足无措,鬼使神差地想到刚才通话间一闪而过的短信音。
顾胜朝几次手抖,等好容易打开短信界面,简短的消息突兀地映入眼帘,彻底打碎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救我」
来自顾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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