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尤敬尧第二次被叫回来的时候,他满脑子还以为是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细节,可程之卓一开口,却是问娇娇的测试成绩。
“娇娇自己感觉还不错,不过怎么也得明年3月才能出录取结果。”尤敬尧直觉程之卓没这么无聊,又说:“程总想问什么?”
程之卓欲言又止,“没什么,录取结果出来一定要告诉我。”
“好啊,娇娇也等不及要和您说,”尤敬尧顿了顿,“那没什么事我先出去。”
程之卓点头,尤敬尧转身扶上把手,忽然转回来问:“程总,要不要给您再招个秘书?”
自从段克渊走后,尤敬尧就接手了总裁秘书的全部工作,因为有些事涉及机密,秘书这个职位又比较特殊,用新人总归有风险。程之卓虽然忙,但不是没想过这事,现在尤敬尧自己提出来,他以为对方是因为两份工作加上孩子升学,所以觉得力不从心。
“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有合适的人选吗?”程之卓问。
尤敬尧点头,“这两天我筛选了几个,等下传您简历。”说完他头转回去,捏紧了把手却没走,“程总——”
程之卓抬头:“嗯?”
“那份证据交给您,您随时可以上交,到时候出庭指证,或者有别的麻烦,我都不怕。”
说完尤敬尧回头对上程之卓。
他口中的证据有一半当初就捏在他手里,另一半则是罗鹄章临终前给程之卓的,里面涵盖了当年庄建淮找人将华国人的基因图谱交给神农药业进行医学实验的关键证据,只不过涉及种族灭绝的敏感问题,罗鹄章始终怀疑庄建淮的上面还有人,所以当初才会找上黑森林,企图再挖出些什么。
其实尤敬尧并非当年的参与者,但几年前庄氏内部高管之间的党派之争已经足够让尤敬尧身败名裂,现在更是涉及上位者集团的利益,他们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不过尤敬尧既然敢交出去,就明白迟早有上交的一天,这东西烫手是一回事,他也不希望真让神农药业研究出什么病毒来危害国家。
兜兜转转,这份证据握在程之卓手里已经好多年,这些年他跟着程之卓,眼看何氏一点点东山再起,说一点不累那是假话,但却比跟着罗鹄章的时候要轻松得多。而且程之卓也清楚尤敬尧的家庭状况,上到买房贷款,下到娇娇申请国际学校的推荐信,程之卓没有不尽心的。
他们始终是上下级的关系,却也早就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程之卓抿了抿嘴唇,“如果,”
如果要坐牢,如果有人身危险,如果还会连累家人,如果要追查下去,那这些都不是没可能,但这一刻程之卓又说不出口了。尤敬尧毕竟不是程之卓这样的孤家寡人,他有深爱的妻子,有可爱的女儿,他还有光明的未来。
程之卓不得不深思熟虑。
“做药如做人,我不是开玩笑。”尤敬尧笑着截断了他的担忧,“有任何需要,程总随时跟我说。”
下班后程之卓回家,门口保安看见他的车,特地上前打招呼,“程先生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程之卓一看时间显示七点,倒也不算太早,不过他没多说,点头问过好也就开进地下室,谁料在地下室里遇上巡逻的保安,对方也跑上来打了个招呼,连问候都如出一辙。程之卓保持微笑,心里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然后他捏着车钥匙走进电梯厅——
果真看见曾绍正杵在那里。
梵悦是市中心一梯一户的小高层,私密性不错,即便来人登记,没有卡也进不去电梯,就算曾绍来过几次,混了个脸熟,物业和保安也不敢私自随意放人上去。
程之卓豁然开朗,难怪刚才保安都跟自己打招呼。
曾绍作为华城屈指可数的黄金单身汉,这些年也出现在不少周刊上,保安一早就认出这位身价百亿的少总,而且曾总第一次出现在梵悦就是深夜留宿,加上从前种种关于曾绍和小庄总的流言蜚语,很难不让人臆想。
“今天下班挺早。”曾绍说。
程之卓没个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怎么,”曾绍看了眼他堪堪停在电梯厅门口线的皮鞋尖,不由笑道:“见到我连家都不敢回?”
“我,”程之卓想说有什么不敢的,转而又想说关你什么事,最后觉得怎么说都会被对方抓到漏洞,于是干脆不回答,“麻烦曾总让让,我要回家。”
曾绍:“巧了,我也要回家。”
程之卓:“…”
他倒忘了这家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为绩效折腰的愣头青了,一套三百平的小平层而已,曾总买一整栋都不会眨眼。不过曾绍没跟程之卓说,他家的上下邻居也不是好打发的,本来张霆已经把价钱谈妥,等签合同的时候卖家一看买主是曾绍,就拐弯抹角地想坐地起价。曾绍没精力和他们周旋,最后直接花了三倍的价格签下来。冤枉钱花了不少,但能见到程之卓,这些对于曾绍而言都算不上代价。
“那你先上。”程之卓退了一步,已经在琢磨今晚要不要去尤敬尧家里打地铺,或者找个酒店凑合一晚,再看看城西的新楼盘。
曾绍就搓了搓手,好像很为难,“我没带卡。”
高档小区的保安物业都是认脸的,还有一对一的管家服务,没带卡这种话说给鬼都不信,程之卓不跟他掰扯,直接拨打物业电话,等接通了物业还真支支吾吾说他也没办法,于是电话挂断的一瞬间程之卓抬眸幽幽看向曾绍,
“曾总是想非法入室?”
曾绍一瞬间变了脸色,很快又恢复如常,只听他定定道:“我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程之卓身后有住户进来,见他们俩好似对峙,就礼貌地打了招呼,赶紧躲进电梯,梯门一关,程之卓道:“什么事不能在公司说?”
“公司处理公务,私事自然要在家里说。”说着曾绍朝电梯厅外抬了抬下巴,“这个点人来人往,如果程先生就愿意这么干站着,我也乐意奉陪。”他甚至还有精力打电话给厨师,一副要在电梯厅里吃席的架势。
程之卓黑脸,气哄哄上前刷了卡,等到了对应楼层,两人换了宽阔的门厅对峙,程之卓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说吧。”
“程先生不开门,是忘记密码了?”然后只见曾绍轻车熟路,转身就去输密码,程之卓晚了一步,站在门口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绍就站在玄关往外望他,身体一半埋在阴影里,
“不进来?”
程之卓就不进。
于是曾绍跨一步出来,伸手直接把程之卓拽进玄关。
砰的一声,扣住了程之卓的心跳。
顶灯黄光洒在两人脑门,咫尺之间,程之卓抬眸闪烁,勉力维持最后的镇定,“你想干什么?”
曾绍一张口,电话后脚插进来,是厨师说刚空运来一批海鲜,问他有没有想吃的,曾绍随口说不需要,然后看了眼程之卓,又加了几道。
挂了电话,曾绍终于回到正题:“警方已经追踪到关押赵恺的大概方位,再过不久应该就可以把人救出来。”
程之卓莫名悬着一颗心,此刻骤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翻白眼,“那真是好重要的消息,值得曾总这样谨慎。”说着他脱了外套扔进玄关角落的衣篓,绕过曾绍要去卧室。
反正曾绍已经进来了,他不如先洗个热水澡,再打起精神应付这家伙。
“我做了个梦。”曾绍忽然说。
闻言程之卓站住脚,回头奇怪地看向还站在玄关的曾绍,以为自己听错了。客厅灯亮,程之卓顺手关了玄关的灯,跟刚才一样,曾绍埋在阴影里,叫他始终看不清——这种感觉真不好。
曾绍见程之卓始终不说话,自顾自继续说:“我做了个梦,但梦境真实到让我常常分不清现实,我不知道每夜折磨我的究竟是不是梦,所以我想向程先生讨个答案。”
一股莫名的烦躁淹没疲乏包围了程之卓,他捏紧了手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因为梦里有你,”曾绍顿了顿,“梦里我看到你不仅进了看守所,还被一群流氓欺负”
“荒谬!”程之卓瞳孔一缩,平地一声,“真是荒谬,我可没兴趣听你那荒谬的梦话!”
曾绍捕捉到那一丝异样,语速骤然加快,“你在一次次殴打里学会反抗,所以动作并不专业,好在不要命的打法足够快准狠,让你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站稳脚跟,但这始终不是办法,你受尽周围的冷言冷语,始终怀揣一丝希望,只是漫长的等待换来的是庄建淮冷漠的放弃,法庭二审宣判你生产销售劣药和故意杀人等等罪行,你回到监狱还在想着如何上诉,最后情绪失控之下,你就杀了同监狱的另一个人——”
“我没有杀人!”
程之卓脱口而出,握着手机的指尖泛白,能看清皮下一团团嫣红,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什么前世今生,曾总真是天马行空,可你有空纠结虚无缥缈的梦境,不如想想到底该怎么应付顾氏,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家!”
说完他落荒而逃,可曾绍追到这里,又怎么会再给他机会逃跑?
“我也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虚无缥缈,可我始终百思不解,为什么一个人的签名会突然改变,为什么口味清淡的人会突然讨厌吃水煮菜,为什么我找不到任何你学过格斗的痕迹,还有——”曾绍终于从阴影走里出来,眼眶泛红,眼神那样肯定,“为什么你要找专攻诬告陷害罪的方律师?”
“出去,滚出去!”
暖灯下,曾绍的声音盖过对方:
“8416,难道这个编号也是假的?”
第82章
程之卓瞬间脚下一软,失去了推搡的气力,触及曾绍的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对,我是个罪犯,8416是我的编号,也是我犯罪的铁证,曾总今天来是要将我绳之以法?”然后他退开一步,伸手作出戴手铐的姿势,“好,那就押我去警局。”
两相对峙,曾绍呼吸困难,“你觉得我想要你死?”
“难道不是吗?”
这是程之卓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是陈年旧伤反复结痂,皮下粘连的新鲜血肉,平时碰一碰都疼痛难耐,此刻曾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撕开,鲜血淋漓,没有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你到底是不信你自己,”曾绍垂眸,反手紧紧回握住那双始终微凉的手,再次看向程之卓时眼睛泛红,“还是不肯信我?”
“那我又该信谁!”程之卓脑袋嗡的一声,胸腔剧烈起伏,想挣又挣不开,“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我,那到底是我的噩梦还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前世!我连我自己都不信,又凭什么信你!”
随着一桩桩迷案接连不断,程之卓已经明白单纯的复仇其实并不现实,庄建淮的背后还有遥不可及的利益集团,如果程之卓只为报父母的仇,或者只为平前世的怨,那么杀戮就会成为他唯一的归宿。
可他知道他不能。
所以往上的一步一步难如登天,他望着华城的天,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脚下没有支点,每走一步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他的身边看似一群人,但他们谁也不知道他的秘密,每当夜深人静,程之卓依旧是孑然一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短暂的死寂之后,曾绍深深拥住对方,“我信你!”
冷冰冰的客厅里,程之卓一窒,耳边心跳如擂,那是曾绍强有力的心跳,也是曾绍存在的证明,汹涌的律动强势地告诉程之卓,他确实经历了黑暗,但也告诉他此刻曾绍就是他的支撑,那心跳声震耳欲聋,让程之卓暂时抛开对所谓真假冤屈乃至种种的执念,全神贯注于此刻的真切。
良久,一声抽噎打破对峙,程之卓支撑不住,终于放声在曾绍怀里痛哭,
“曾绍,我没有做那些事,我也没有故意杀人!我没有,我没有罪!”
“我知道,我知道!”曾绍听程之卓在怀里嘶吼,仿佛看见他身上的百孔千疮,那些痛一样刻在他的心上,“最后一句是我激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你是自卫不是故意杀人,这些年我搜集的内部资料也都是为了证明当年那些事是你蒙在鼓里,不是你蓄意为之,你才是受害者!”
从小到大程之卓都没哭得这样难堪,他就这么重复着后半句,翻来覆去直到语无伦次,直到很久之后,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曾绍才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很快厨师端着热腾腾的餐品进门,他脸上挂着笑,本想趁年底拍拍曾总的马屁,但见曾绍和程之卓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氛围相当诡异,就把要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布完餐就赶紧离开。
“来,先吃饭。”曾绍哄他。
程之卓回魂似的动了一下,鼻音很重,
“我想洗澡。”
曾绍想说民以食为天,但又知道程之卓向来爱干净,或者换句话说,他很怕自己不干净。于是曾绍又叫厨师回来温菜,自己则跟着程之卓进卧室,脸上一副不放心,“要不要我陪你?我就站在盥洗台边,不打搅你洗澡。”
程之卓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是一拐,“我不锁门。”
“我等你出来吃饭。”曾绍最后说。
程之卓平时做事利落,洗澡却总是很慢,磨洋工似的这里磨一点那里磨一点,今天也许知道曾绍在外面等他,不到二十分钟就出来了,头发湿漉漉,手里拿着吹风机。曾绍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默契接过吹风机,让程之卓坐在卧室床尾的春凳上。
柔软蜷曲的头发划过曾绍指缝,他恍惚想起从前有一次,他好像也是这么给刚洗完澡的程之卓吹头发——彼时曾绍投注的是真心无疑,可惜只是为了能够骗过小庄总。
不单程之卓,连曾绍也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的曾绍只知道最高明的谎言需要用真心作为掩饰,以至于他们从前的感情就像一座华丽的空中楼阁,即便没有上一代的恩怨也是摇摇欲坠——难怪程之卓始终推开自己不肯承认,曾绍想:他亏欠程之卓的也许不仅仅是爱,还有全部的他自己。
想着想着,曾绍隐约听见程之卓的声音,于是他关了吹风机,低头问:
“要什么?”
程之卓道:“你早就知道了?”
两人对视一眼,曾绍重新拿起吹风机,停在程之卓头顶的手安抚似的摸了摸,“还有点湿,没吹干容易着凉。”
程之卓就很小声地嗯了下,等头发完全吹干,曾绍蹲在程之卓跟前,握着他的手仰视道:“其实也不算太早,在你跳河之后——那段时间我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出了幻觉,虽然后来也针对调查过,但是直到再次遇见你,我才真正开始怀疑那些梦境的真假。”
这个答案相当诚恳,也没有刻意避着程之卓,两人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然后程之卓又问:“只有我在监狱的事?”
曾绍点头,毕竟往前他能查阅相关资料,往后——血流成河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往后了。
两人十指相交,程之卓垂眸磨了磨曾绍的指尖,“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说着曾绍忽然想到什么,“不过既然如此,边絮说的也未必是疯话。”
程之卓抬眸,“边絮是谁?”
“她是我放在庄建淮枕边的眼线,只是后来反水了。那天你给我消息之后,我就散布流言让庄建淮对她的腹中胎儿起疑心——庄建淮没打算留活口,好在褚明晟暗中做了手脚,”曾绍三言两语带过,“可惜人醒来就疯了,就留下那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程之卓眼珠一转,“她说庄建淮也是重生的?”
“那倒没有,”曾绍定定看他,“但她说庄建淮早就知道你没死。”
这话的意思就多了,究竟是怀疑他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还是知道他既然重生,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再死一次?现在想来,庄建淮下的几次狠手似乎都是趁虚而入,可惜跳河后他养了很久的病,没能亲眼看看当时庄建淮的反应。
程之卓这么想着,又问:“他现在还在医院?”
“陆总跳楼之后他在老宅忽然晕倒,许院长说他醒来的概率很小,我找外面的医生会诊,他们也是这个意思——为此我还试探过几次,确实不像是装的,”说着曾绍话锋一转,“但就怕他真是装的。”
毕竟庄建淮就像个浑身粘液的老泥鳅,你明知道他不干净,也怎么都抓不住他的把柄,搞不好最后还落个一身腥。
两人沉默片刻,程之卓看曾绍动了动脚,就拉他上来坐着说话:“你说那个边絮能活下来,是褚明晟暗中帮的忙?”
以前程之卓在老宅受刑,褚明晟也会帮忙求情,在绝不触碰庄建淮的核心利益这个前提之下,他甚至还会帮程之卓打掩护,作为庄建淮的心腹,他其实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只是伴君如伴虎,他心存良知是一回事,有褚明伦这个软肋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始终不能也不敢越界。
但近来的几次,褚明晟的行为显然已经超过庄建淮的容忍范围,就算他可以将顾胜卿的事归咎于‘不小心’泄露,那么从庄建淮的眼皮子底下保住边絮一条命呢?
一而再再而三,他绝对圆不了谎。
曾绍一哂,与程之卓不谋而合,“既然他想两头下注,那倒正合我心意。”
“褚明晟帮你无非是为日后庄建淮倒台,能有人保下他们兄弟二人,”但程之卓随即反驳道:“可庄建淮要真是装病,有什么事一定会让他去办,一旦他同意帮咱们的忙,那他在庄建淮那里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褚家兄弟一母同胞,个性却是天差地别,即便褚明晟曾经帮庄建淮做过什么,程之卓也希望他最后能善终。
曾绍皱眉,“那怎么办?”
片刻之后,程之卓道:“将计就计。”
曾绍还要再说什么,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响得尴尬,程之卓这才牵起嘴角,拉着他往亮着暖灯的餐厅去,“事缓则圆,先去吃饭。”
…
华城一角,接近九点的时候褚明伦才下班,他回家打开门,却见褚明晟正在厨房忙活,听见动静就擦净手出来迎接:
“你回来啦,饭菜马上就好。”
褚明伦心里的疲累一瞬间被抚平,但他不肯表露出来,只问:“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是亲兄弟,褚明晟做过的事即便瞒过庄建淮,也瞒不过褚明伦,哪怕他没有证据,猜也猜得出来。为此他们吵过无数次,争论没有结果,此后就只能共事,不能同住。褚明晟近来不是住在老宅,就是留在医院陪护,在老宅时庄建淮偶尔打发他回家休息,他出了老宅大门就在大街上乱晃悠,或者随便找个酒店对付一晚。
他倒不是没房子,只是没有家人的地方称不上家,有家人的地方,家人又不想见他。
听罢褚明晟有些局促,手反复在围裙上擦,像要磨出火星子,
“可今天,是你的生日。”
褚明伦一愣,他们从小流浪,打记事起只知道自己是孤儿,并不知道什么生日,只是多年前的今天正是庄建淮捡他们回来的日子,所以当时褚明晟就对自己说,以后每年的今天都要给弟弟庆生。
除了这句话,当初那种有上顿没下顿,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日子,褚明伦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有褚明晟还偶尔怀念,因为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两人拧成一股绳,一粒白米饭也要分两半,不像现在,人活得光鲜亮丽,也活得冷冰冰——但褚明晟始终觉得血浓于水,就想借今天这个日子修复兄弟感情,可褚明伦劈头盖脸又是一句:
“你向庄董坦白了吗?”
褚明晟不说话。
见状褚明伦抿嘴,难得喊了声哥哥,可褚明晟还是不应。
“那就滚出去,”褚明伦脸色冷下来,手指大门,眼里顿时只剩了厌恶,“我不想跟卖主求荣的叛徒说话!”
褚明晟:“弟弟——”
“闭嘴!”褚明伦本来就一肚子窝囊气,对着亲哥哥更是半点不留情,他跳脚的样子,甚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真希望没你这个哥哥!你懦弱无能助纣为虐,就因为你始终胳膊肘往外拐,我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我要跟你长同样一张脸?要不是——”
咒骂戛然而止,连褚明伦都觉得不堪入耳,褚明晟却不死心,哪怕笑得很难看,“要不是什么?”
褚明伦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要不是因为那点微弱的血脉联系,我早就杀了你!”
说完他就摔门出去。
第83章
“…先生醒醒。”
褚明晟睁开眼,冷不防见一个身穿黑色马甲背心的男人正拿着拖把左右张望,他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来找事儿,蹭地坐起,脑袋后知后觉,裂开似的钻心地疼,但随即昨晚的事也一股脑儿顺着裂缝回了笼。
昨晚褚明伦走后,褚明晟看着一桌子好菜,拿起筷子想吃又吃不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于是最后他也没留下来,而是出门找了家酒吧买醉。
“几点了?”
酒吧关了灯,屋内一片昏沉,和昨夜的繁华相去甚远,褚明晟往远处的窗外望了眼,天光大亮,时候应该不早了。
“都九点多啦,”酒保笑答,顺手指了指他扔在一边的衣服,“您的电话。”
嗡嗡嗡。
褚明晟掏出一看来电是曾绍,最后那点迷糊劲儿也扬了个干净,他赶紧接通:
“曾总?”
对方声音传来:“刚才在忙?”
董事长秘书的手机24小时常开,褚明晟平时接电话就很快,即便第一个没接到,要么很快回消息,要么很快回电话,不是深夜不到饭点,这么打了三个才接的情况少之又少。
褚明晟尴尬笑笑,没解释,“抱歉,有事您吩咐。”
那头顿了顿,然后曾绍说:“电话里不方便,这两天都在医院?”
褚明晟就明白了,“我下午得回去。”
“好,”曾绍马上报了个地址,“中午见。”
十点左右,褚明晟按地址来到餐厅包厢,进门时曾绍正在打电话,好像是打给家里的厨师,见他来就示意他坐下稍等。
褚明晟有些不自在,原本想闭起自己的耳朵,可曾绍说得实在太细致,小到食材怎么切更入味,烹饪的过程什么时候加什么食材更好,他就没忍住听下去。耳边曾绍的声音低沉,几盘完整的冷盘映进褚明晟眼里,他不由想到昨晚那一整桌的菜。
可惜了。
褚明伦的性子向来倔,说了不吃就打死也不吃,残羹冷炙放到这会儿,估计他早就叫人打包全扔了。
那些昂贵的食物对如今的褚秘书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但他还是觉得浪费了可惜。想到这里,蛰伏的宿醉感又卷土重来,褚明晟只觉得此刻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又过一会儿,曾绍终于挂了电话,褚明晟强打精神笑道:“曾总实在细心。”
“因为我和褚秘书一样,都是心有挂碍。”说着曾绍将菜单放在转盘上,两指一推,“看看想加什么菜。”
菜单转过了头,褚明晟没伸手,只摇头道:“曾总客气,不过昨晚酒局上喝多了,倒也没什么胃口。”
菜单转眼又转回来,曾绍瞥了一眼,抬眸正要另起话头,褚明晟却再次开口:
“不过我也正要找您。”
曾绍:“哦?”
“不知道程总有没有查出何氏那批药是被谁调包?”
褚明晟都这么说了,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就是庄建淮授意,曾绍抬手示意他继续,果真就听褚明晟坦白道:
“确实是庄董吩咐明伦去做的。”
安静的包厢里,听罢曾绍忽然笑了一声,“褚秘书上来就爆你亲弟弟的料,不怕我转头就送他去警察局?”
“我怕,”今天的褚明晟简直坦诚过了头,此刻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而且我知道只要他进了警察局,就一定没活路。”
然后曾绍笑意淡了几分,眯起眼看他,“要我救你弟弟?”
褚明晟点头。
曾绍:“还有呢?”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是服务员进来送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护送菜品上桌,但还有几道刚进锅得等上一会儿,曾绍就说等下叫他们再送。
包厢门再度关上,曾绍看向褚明晟的眼神瞬间锐利许多。
褚明晟不禁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才继续说:“化工厂爆炸案,还有庄董的病情,只要曾总想知道,只要我知情,包括您意想不到的,我全都会和盘托出。”
那火确实是段克渊放的,这事曾绍也是后来才知晓,但却没料到黄雀在后,还有庄建淮在火上浇油。曾绍打量着褚明晟,他既然做了庄建淮那么多年的秘书,仅仅从脱口而出的内幕就可见一斑,现在他肯投诚,机会千载难逢。
但曾绍没有露出满意的笑,而是继续问:“想要我怎么保你弟弟?”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要说他这些年干干净净,想必曾总也不会信,”褚明晟话锋一转,“不过这些您不用操心,我只请求一点:一旦庄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被披露,请您务必保证我弟弟的人身安全。”
这样苦心安排,不惜背主,不惜一切代价,曾绍几乎猜到褚明晟要做什么,但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你张口只安排你弟弟,怎么闭口不谈自己?”
只要褚明晟开口,比起褚明伦,曾绍更愿意保褚明晟,他想换了程之卓,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褚明晟始终没开口,只说:“我自有我的果,曾总只需要看顾好我弟弟,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
两人又聊了会儿,褚明晟眼看就快十一点,起身告辞,“多谢曾总盛情款待,但我得回医院了。”
说是请吃饭,但褚明晟一口都没动。从进门起曾绍就察觉到他的落寞,这么多年褚秘书不谈婚娶,也不找对象,能叫他烦心的除了庄建淮让他办的那些事,恐怕也就只有他那个弟弟了。
“注意身体。”曾绍最后说。
褚明晟出门后,很快就有人来敲门,曾绍以为是服务员,叫对方进来,门却紧闭没动静,曾绍眼珠一转,然后起身去开门。
“曾先生,这边给您上菜。”
曾绍看着程之卓,一脸铁面无私,“不是说叫你们的时候再上菜?”
“啊,这样么?”
程之卓垂眸挪动脚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然后曾绍牵起嘴角,“都来了,就别走了。”说完接过盘子一把拉人进来。
两人对坐,曾绍将刚才的谈话大致复述,褚明晟的资料同时传送到他邮箱,程之卓听过看过也沉默了。
“两点疑问,”但程之卓很快回过神,“庄建淮为什么会留赵恺到现在?二,庄建淮的上线是李代钊这点我并不奇怪,不过李代钊竟然是雷德厚的人?”
明明药协晚会上他俩还看见雷德厚主动和李夫人碰杯,和对待其他会长的态度截然不同,两人对视,
除非——
“褚明晟是他的秘书,但正如他所说,有些事他也不知情,”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小心谨慎,即便褚明晟再诚恳,曾绍也不会对他偏听偏信,“赵恺那边还是得等警方的消息,但如果褚明晟有庄建淮和黑森林以及李代钊合作的证据,一切或许可以迎刃而解。至于李代钊和雷德厚,咱们得再等等朱瑞芝的消息。”
程之卓点头,“希望如此。”
两人沉默,然后曾绍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证据证人都已经送到跟前,就像金山堆在家里,不赶紧发挥价值,只怕夜长梦多。
“三院的事查得差不多,有医疗黑市这一环,别说沈氏想要把顾氏拉下马,即便沈道炎念及顾氏旧情不想把事做绝,朱瑞芝也不会放过他们,一旦查出此间和庄建淮的关系,”说着程之卓看向曾绍,“只是庄建淮要再这么躲下去,还真有可能让他逃脱——咱们的动作越快越好。”
“好,”曾绍欲言又止,然后垂眸握住程之卓的手摩挲,“但你真要以身涉险?”
边絮的疯话算是警告,程之卓不确定庄建淮是否重生,究竟又知道多少他的秘密,那么保险起见,现在程之卓所有的动作都该以这个为前提。
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程之卓反手拍了拍曾绍的手背,“打仗也少有一击即中的,我们先打庄建淮的七寸,就看李代钊或者雷德厚会不会出手,也只有等他们都坐不住,我们才有机会找到更多漏洞。”
听罢曾绍就不说话了。
说白了这些事和他始终没有多大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曾总所有疯狂的举动都可以归咎于是对程之卓的追求爱恋。
程之卓才是那个站在漩涡中心的人。
“不过即便现在庄氏由你做主,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程之卓也感受到曾绍的担忧,于是他调笑道:“你该担心自己会不会破产。”
曾绍忍不住笑出声,拉着程之卓的手搁在自己膝盖上,抬眸的一瞬间,像极了蛊惑人心的妖孽,“我要是破产,那就只能来投靠程总了,希望到时候程总能不计前嫌收留我,看家护院也好,洗脚暖床也罢,好歹给我一口饭吃。”
前世今生的秘密说开之后,要做的事其实一件不少,程之卓却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曾经他推开曾绍,此刻和对方的距离却又更进一步。
或许是命中注定,
一直逃避确实不是办法。
“谁要收留你?”
程之卓这么想,扬手却甩开他,扭头去夹刚才端来的菜,现在暂时还不到回答曾绍的时机,至少得等庄建淮的事尘埃落定。
可下一秒程之卓却皱起眉头,这菜一进嘴他就觉得古怪,但吐了又不雅观,他只好打算就这么硬咽下去,一旁曾绍看穿似的伸手来接,只让他吐掉。
程之卓拗不过,擦了嘴奇道:“明明是一道菜,怎么和我在隔壁吃的差这么多?”
因为体质伤病,程之卓极其容易过敏,曾绍一直留着那座种植岛,从前是为纪念,如今倒是派上用处,就譬如面前这道菜,也只有名字和程之卓口中隔壁的那道一样,从食材到调味烹饪方式却早已借壳换新,都是严格按着程之卓的习惯来的。
程之卓对此毫不知情,还一脸疑惑地看向曾绍,“我脸上有东西?”
“有。”曾绍沉吟。
程之卓莫名耳朵一红,手忙脚乱没摸出个章程,然后他求助似的再次望向对方:
“在哪里啊?”“在这里。”
然后曾绍就收起那点微末的笑意,
倾身亲了上去。
第84章
下午两点,协安医院VIP病房,小护士换完点滴,正在给庄建淮擦拭身体,她看着年纪还小,弓着纸片似的身子大气不敢出,生怕哪里照顾不周,可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换洗的水洒在庄建淮身上,她胡乱擦了几下,越忙越乱,紧接着又险些碰掉庄建淮手臂上的留置针。
“我来吧,”褚明晟看不下去,接过她手里的毛巾,“等下换药让你们护士长来。”
“护,护士长在隔壁安置病人,要不等下还是让我来吧。”小护士眼泪一下涌上来,医院上下谁不知道协安医院姓庄,只怕她真应下出了门,那就是离死期不远。
“我对你没有意见,但我得对我的老板负责。”褚明晟向来和善,说话又轻柔,小护士犹豫了下,还是抽噎着出去。褚明晟眼看外间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床上庄建淮已经睁开眼,
正幽幽望着他。
褚明晟嘴角一抽,立马笑道:“大概是新来的,您身子要紧,别和一个小姑娘置气。”
“你倒是护着外人。”
说完庄建淮侧过身,换了斜眼看他。
褚明晟就走过来蹲下,帮庄建淮按摩腿脚,“庄董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您的秘书,只有尽力周全维护您,没有护着别人的道理。”
恰到好处的力道缓解了庄建淮的不满,他闭上眼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忽然又睁开眼问:“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褚明晟点头,“这会儿少爷应该已经告诉程总了。”
作为庄建淮身边多年的秘书,谁都知道但凡要查庄建淮,必得先从褚明晟着手。庄建淮索性将计就计,等着他们来笼络褚明晟,听罢他嘴角的褶皱一勾,
“好啊。”
“少爷还问起赵恺的下落,”褚明晟话锋一转,目光始终落在这双苍老的小腿上,“不过我没告诉他。”
说完他见庄建淮只是点头嗯了一声,眼珠一转又问:“庄董,咱们为什么留着赵恺?”
病房里一时只剩仪器规律的波动,下一刻庄建淮再次睁开眼,幽深的目光将褚明晟牢牢定在原地,褚明晟心下一沉,赶紧解释道:“明晟只是怕万一赵恺落到他们手上,他会对您不利。”
庄建淮就这么盯着褚明晟看了许久,久到他总觉得自己脑门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然后才听庄建淮幽幽道:
“他可是我的保命符。”
单这一句就已经够褚明晟反复咀嚼,他不敢再多问,伸手去够床边的白色按钮,“我扶您起来坐会儿。”
下午打点滴的时间段,医护照理都不该来打搅,谁知庄建淮才刚坐起来,护士长忽然闯进来,急冲冲走到里间,见着庄建淮还捂嘴叫道:
“庄董您醒了?!”
病房里的两人始料未及,别说门口就有保镖,庄建淮装病的事就连许院长都不知情,他煞费苦心瞒天过海,就是知道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他的亲儿子一定会起疑心。
庄建淮看着褚明晟的目光发沉,褚明晟随即怒斥:“谁让你进来的?”
护士长浑身一震,“刚,刚小昭说让我来看看…”
看什么她已经忘了个干净,反正大概不会是来看庄建淮醒没醒的。
褚明晟就挡住庄建淮又问:“那你看见什么了?”
护士长:“我,我看见,”
不等护士长说完,褚明晟颇具威吓地嗯了一声,护士长险些吓尿,赶忙改口:“我什么也没看见!”
“很好,”褚明晟摆摆手,“这里不需要你,赶紧出去!”
别说护士长,就连褚明晟也吃了一惊,他跟着护士长出去,又在门外训斥保镖好一会儿,等关门回来,庄建淮却仍不放心:
“这个人不能留。”
“庄董——”
褚明晟话音未落,庄建淮径直打断道:“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那个护士长和你弟弟,你自己选一个。”
这就是个死结,没等褚明晟解开,外门又重重打开,褚明晟直接冲了出去,
“不是叫你别进——”
进来的确实还是护士长,可她后退两步,撞上的却是身后的警察,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护士长苍白而又语无伦次的对不起。
褚明晟定睛看向乌泱泱的一群,前排的只穿制服,后面几个已经上了显眼的装备。程之卓说的越快越好,就是一分钟也没耽搁,整座医院处在曾绍的掌控之下,包括这几层的VIP病房,只要他想,警察立刻就可以包围这个房间。
褚明晟一瞬间就联想起小护士刚才的话,但他还能笑得出来:“几位警察同志,庄董还没清醒,有什么事咱们外间谈,麻烦护士长帮我们沏几杯热茶来。”
警察亮出证件:“不用麻烦,刚才护士长不是说庄董已经转醒,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又昏过去了?”
护士长:“我没有,不是我!”
“对,”带头的警察附和,“不是护士长说的,是我们这么多人不小心听到的。”
说完他一个指令,后排警察径直绕过褚明晟,剩下两个则拦住褚明晟,“褚先生留步,我们也有话要问你。”
里面的动静褚明晟是看不到了,不过他也没心思再看,闻言他点头主动往外走,“好,我肯定全力配合。”
庄建淮的资料是褚明晟亲手给的,虽然没开庭,但他也算半个污点证人。来前曾绍就拜托过,既然褚明晟并非有意作恶,那么他也希望警方能够秉公执法,加上褚明晟十分配合,警察也就没有上手铐。
走到门口时,护士长侧身要往边上让,褚明晟经过一个斜眼,忽然闪身挟持她。
“救命啊!”
“别冲动!”警察看见褚明晟手里的枪始料未及,惊呼道:“你有什么诉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全力满足你的合理需求!”
褚明晟却不说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警戒着周围,很快退到走廊靠电梯厅的位置。小护士躲避时留下的治疗车还停在前台,说时迟那时快,褚明晟一个横腿扫向冲上来的警察,随即抛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勾住窗户,从十六层纵身一跃!
住院部位于协安医院最里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等楼下待命的警员绕到后方支援,褚明晟早没了踪迹。警方立即发布悬赏令,派人在华城各个关卡设防拦截,并在周边加大搜寻力度。
而此刻喧闹的市中心商业步行街上,来来往往的不是游客就是富婆老板,他们丝毫感受不到潜藏在这个城市阴影下的危机。豪奢店铺鳞次栉比,最显眼的当属街角三层楼的老字号金店,近年来国际局势敏感,金价逐年飙升,最近几天略有下跌,民众都认为这是个抢购的好时机。此刻金店门口人群混杂,有情侣,有拖家带口,还有爱凑热闹的老头老太。
十二月的天,店主穿军大衣在门口维持秩序,脸上已经冒出热汗,语气也不太好,他擦了擦汗正想回去休息,冷不防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晟哥?”店主看清来人的脸,颇为惊讶,“您怎么这副打扮?”
来的路上褚明晟换过衣服,此刻戴帽戴口罩,全身捂得严严实实,闻言他打量了下周围,低声道:“来拿东西。”
“…是来拿长命锁吗?晟哥这是好事将近了?”店主咧开大嘴,揽住褚明晟就要把人往店里带,“外头冷,先上楼喝杯茶吧!”
谁能想到此刻风光无限的老字号金店,当年一度濒临倒闭。店主本来都不准备做褚明晟的生意,被他一句说不定能时来运转打动,才让他在这里买了把长命锁,说来也巧,没过几天,这家店的生意竟然真的开始好转,店主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就把褚明晟当成贵人,加上他经常光顾,所以店主相当热情。
不过起初店主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褚明晟每年都买一把长命锁存在这里,后来听说他还有个弟弟,就自我解释为这是提前给孩子准备的,或者日后要送亲戚之类。
“不了!”褚明晟却死活不肯进去,“我还有急事,拿了就走。”
店主不知道褚明晟在哪里上班,只知道他大概很有钱,于是也怕真耽误人家,就没有强留,“知道您忙,那您要提多少?我马上给您拿来。”
褚明晟:“就,就要当年那块吧。”
他说的就是当年让金店时来运转的第一块长命锁,那是褚明晟刚挣钱的时候买的,彼时他的钱干干净净,原本是打算等将来结婚生子,或者等褚明伦有了孩子送他。
店主闻言一拍手,“那成,您稍等啊!”
“麻烦快点!”
褚明晟东张西望,鉴于这条商业街人流量巨大,平时巡防的警察要比其他地区高出三倍,此刻不远处就有两个巡警正朝这边来,褚明晟心里捏着一把汗,又往店里张望,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只见那店主大概是以为褚明晟要送人,所以里外三层包装得尤其精致。
等巡警都快走到金店,店主才出来,褚明晟拿了东西转头先摔一跤,见状巡警上前,和店主一道扶他起来。
“晟哥没事儿吧!”
褚明晟攥着礼品袋,喘着粗气,“没事儿,我没事儿!”
巡警一看他这副样子,还以为这是头一次来金店怕被抢劫,于是笑说:“这条商业街上的巡警很多,就算拿着金条也不用太害怕,有事儿就喊我们,两分钟出警。”
“是啊晟哥!”店主拍掉他膝盖上的灰,“您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褚明晟只说:“我去找我弟弟。”
店主又问:“您弟弟生日吗?”
褚明晟已经走了。
一旁的巡警见他这么着急,扭头问店主:“老主顾?”
“是啊,是我这金店的贵人呢!”说着店主指了指爆满的店内,“不耽误两位同志巡街,我去招待客人…”
拿了东西,路上褚明晟发消息让褚明伦现在就回家,两兄弟心里憋着劲,但褚明伦又做不到不回应,也怕漏了庄建淮的吩咐,于是急吼吼赶回家里:
“什么事这么急?”
这几年褚明伦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业务,和公司都有些脱节,庄建淮被逮捕的事还没有传到他这里,他只觉得此刻的褚明晟有些古怪,怀里揣着个宝贝似的,双手小心翼翼递给他,
“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庄董让你给我的?”褚明伦拆开一看,顿时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褚明晟强撑起一丝笑意,“以前你不是总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金闪闪的长命锁,这是买给你的,不想戴的话放起来也行,或者不喜欢这个样式,也可以拿去金店重做。”
“以前以前,你到底还要说多少次以前!”褚明伦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是白费时间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他将金锁狠狠摔在地上,“我说了我不需要!”
褚明晟惊呼,慌忙追过去捡起来,只是长命锁上缺了一角,纹路细致的位置也已经有些凹陷。
“可惜了。”
褚明晟喃喃,蜷缩着蹲在角落的样子,一下让褚明伦想起从前捡别人残羹剩饭的日子,他心生邪火,然后猛一脚再次踢开对方手里的金锁,
“我让你别捡了!”
客厅霎时死寂,清脆的金属声伴着粗喘回荡不息,褚明晟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不要就不要了,但有件事你记得转告少爷,赵恺他可能——”
声音戛然而止,两兄弟的事还没完,紧接着窗外似乎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晃动的红点穿透落地玻璃窗,褚明晟一抬眸,同时听见门外无数脚步奔袭的动静。
来了,来不及了。
莫名其妙叫他来,莫名其妙又给长命锁,褚明伦还没意识到危险来临,循着动静先往阳台看,下一刻冰冷的枪就抵住他额头,
是他的亲哥哥要杀他!
第85章
下一刻警察破门而入。
“哥,你要干什么!?”
褚明伦不相信他亲哥能拿枪对着他,更不信他哥有天会对他起杀心。
“我,”褚明晟咬牙,“我不是你哥!”
带头的老刑警当先喝道:“快放下枪,那是你的亲弟弟!”
褚明晟盯着四周的警察,“那又怎样!”
“哥!”
“闭嘴!”褚明晟枪口抵住褚明伦的太阳穴,眼看一片凹陷。
老刑警不敢轻举妄动,他掠过褚明晟看了眼阳台外,声音柔和了些,“你拼死逃回来,难道就为了杀你弟弟?”
有几个警察动了动,褚明晟立马吼道:“过来我就开枪!”
老刑警忙摊开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警方启动抓捕前,曾绍特地说那些资料都是你主动交给他的,你明明有减刑的机会!放下枪,放过你弟弟,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褚明伦:“是啊哥!你放开我!”
“没有了!我没有退路!”
褚明晟反而勒紧了褚明伦,握枪的手指泛白,能看到枪已经上了膛。
“哥,哥哥!”褚明伦几欲脱口而出,但又开不了口。他总说褚明晟懦弱,可此刻他口中懦弱的哥哥正拿枪顶着他脑门,还想给他顶罪。
懦弱的其实一直都是他自己。
这时老刑警右耳一动,又道:“你有,你当然有,只要你想!你不是在金店里存了很多长命锁?即便你不想活了,你总希望你弟弟能长命百岁吧,你死了可就再也看不到他了,难道你放心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他们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即便后来被庄建淮收养,也是一起上下班,一起为庄家做事,他们还没有参加对方的婚宴,没有给对方的孩子压岁钱,想到这里,褚明晟似乎有些犹豫。
见状老刑警赶紧又说:“放下枪,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你一定有退路!”
漫长的僵持中,褚明伦神经紧绷脸冒冷汗,不知道多久后,他忽然感觉身后的人似乎在往后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想夺下他哥的枪,可兄弟俩心有灵犀,紧接着褚明晟嘴角一牵——
“不要!”
砰!
阳台玻璃门四分五裂,褚明伦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褚明晟已经倒在地上,脑后一滩血。
“哥?”
褚明伦跪下颤颤巍巍地爬过去,鲜红的血很快蔓延到他膝盖,他伸手一摸,指甲缝里都是粘腻温热的血液,鲜红一片,几乎要将他吞噬。褚明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横躺在地上,早就没了呼吸,只有望向弟弟的眼里还有最后一点未及消散的眷恋。
“哥!”
曾绍回家的时候,程之卓正在客厅打扫地上的碎玻璃,他心下一惊,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
程之卓却绕过他的手,“情况怎么样?”
现况可谓惨烈,曾绍捉住程之卓的手,两人蹲在地上沉默半晌,然后曾绍才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默默帮他收拾残渣。
程之卓也没拦着,手捏垃圾桶给曾绍兜垃圾,仿佛十分从容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等再开口的时候,才能察觉到他此刻翻腾的情绪,“这么说,褚明晟用命换来的证据都是假的?”
曾绍手一顿,碎片哗啦掉进垃圾桶,他说不出口。
证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证人。程之卓和曾绍手上也有公司的存档资料,但现在与庄建淮有关的部分全部被篡改,这之后再拿出来,不仅无法证明证据的来源与可信度,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这些年曾绍有意无意地为庄建淮做了嫁衣,他按着儿子整理的清单逐一消除可能存在的隐患,这些都在明晃晃地告诉曾绍,姜永远是老的辣,即便庄氏如今就在曾绍的控制之下,在那些看不见的阴影里也总有他抓不完的内线。
“还有基因图谱,这个他没办法找人顶罪。至于其他,庄建淮向来不会亲自去做那些事,没了褚明晟这个关键证人,庄建淮就可以把所有罪责都往他头上推。”曾绍慢慢攥紧了手,“我没想到褚明晟既不信庄建淮,也不信我。”
褚明晟主动求曾绍保住褚明伦,让曾绍以为他已经选定了阵营,谁成想他竟然同样找过庄建淮。庄建淮原先要褚明晟给的证据真假掺半,褚明晟冒险多走一步,说的全是实话;庄建淮也留了一手,既然褚明晟答应用命来给他兜底,他早把这条命当做自己的筹码,索性利用到极致。
局面发展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两人默契地都没开口,那就是即便人死不能复生,其实还有褚明伦。
但曾绍不是他父亲,他既然答应过褚明晟,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褚明伦再卷进这场漩涡——除非褚明伦自己非要咬住庄建淮不放。
只是褚明伦要真是这副刚烈的性子,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亲哥哥替自己顶罪而死。
褚明晟已经枉死,所以他不能白死。这个道理曾绍明白,程之卓也明白,换了褚明伦更是。
“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亲弟弟,换了我,恐怕也是谁也不敢信。”程之卓长叹息,“咱们太轻敌了呀。”
收拾完,两人去卫生间洗手,温热的流水冲刷着程之卓混乱的思绪,忽然他攥拳打向面前的梳妆镜,一声脆响,发光镜面四分五裂,程之卓的手却完好无缺,他目眦欲裂,只见曾绍牢牢裹住他的手,指节上都是血和残渣。
“你!?”
曾绍还有心情笑,“再气也不要伤害自己。”
今晚还不到结局,一时的发泄是为了更好地战斗,那么这些痛就让曾绍自己来承受。程之卓小心翼翼地摸着血肉模糊的手背,红着眼给曾绍上药,上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捂住眼睛,
“凭什么,凭什么!”
他当然希望每个罪犯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个惩罚绝对不该是以死顶罪,即便是替自己的亲弟弟。然而褚明晟就这么死了,所有罪责都被庄建淮像垃圾一样打包丢到冰冷的尸体上,随之埋葬入土,再不见天日。
“只是输了一局,下棋也至少三局两胜呢。”曾绍扒开程之卓的手臂,安抚地摸摸他眉眼,“证据既然已经交出去,如果能坐实基因图谱的罪证,那么由上及下反推,他总会和这些事扯上关系,既然他毁尸灭迹的速度连褚明晟也反应不及,就说明时间紧迫,也许还有疏漏。”
不幸中的万幸,是曾绍也留了个心眼,只能说也不算完全被动。多年来他掌管集团事务,心里很清楚庄氏如今尾大不掉,之前是怕贸然出手会动到筋骨,既然庄建淮给了他一次机会,那他正好借此事清理掉那些碍事的眼中钉。
“庄建淮为人向来多疑,这么多年,他的身边除了褚家兄弟还有谁?”程之卓绞尽脑汁思索着,忽然一顿,“不对,那陈钰昌呢!?”
自从曾绍全面接管集团之后,陈钰昌的行事作风较之小庄总时期更为低调,这个老狐狸可不想像罗鹄章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早在警察抓捕庄建淮的同时就坐上去往H国的航班,现在估计已经在度假山庄里泡温泉了。
警方对庄建淮的调查还在继续,行业几大家族同时暴雷,一时间满城风雨,千头万绪。曾绍和程之卓每天脚不沾地,又抽空给褚明晟办了葬礼,下葬那天之后,自首无果的褚明伦就彻底消失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
程之卓本来已经做好了雷德厚或者李代钊出手的准备,但却没想到基因图谱的相关资料在递交市委的时候忽然被药协拦了一道。算来这个药协几乎和华国一个岁数,其组织庞大,前后几任会长,人才济济,门生学子遍布全国各个机构院校,以致区区一个商会,多年来在行业领域的权威简直不可想象。
这份关乎华国民众性命的基因图谱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导火索,在引爆庄建淮这个暗雷后就被无形的大手悄然按住,最终警方因证据不足而不得不无罪释放庄建淮。
当天老庄董白发苍苍的照片登上国内各大媒体头版头条,这些刀笔匠似乎也嗅到风雨欲来的微妙局势,紧随其后重谈当年轰动华城的绑架案以及后来的换子案,人为刻意地描绘出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形象。
霜寒入九天,元旦将近,程之卓缠身的旧病隐隐有加重的迹象,曾绍原本想把汤团带过来给程之卓解闷,想想又还是算了,下午曾绍陪他去取药,回家的路上程之卓就说想散心。两人沉默着逛到一个街角公园,忽然看见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跑过眼前,脸上脏兮兮,身后几个比他稍微大点的孩子正在追逐。
曾绍护着程之卓走开些,程之卓忽然看着他,“你以前也是这样么?”
这段时间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程之卓故作轻快,曾绍也顺着他的语调,又往上扬了些:“怎么也是我追着别人打。”
面前这副壮硕的身姿确实很有说服力,程之卓笑笑,忍不住咳嗽两声,难得的轻松气氛很快一扫而空,然后曾绍沉声问:“刚才拿药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多问几句?”
“老毛病了,有什么好问的,”程之卓含糊其辞,“晚上做饭给我吃。”
“哪顿饭不是?”
然后曾绍就看到刚才那个孩子已经被那群人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玩笑归玩笑,当初曾绍也确实是这么过来的,此刻他心里想管,但又不想离开程之卓左右。
“去瞧瞧。”程之卓说。
正这时,一个流浪汉赶在他俩前面出手,狠狠教训了那几个人。那流浪汉身手利落,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只是断了的右手对于赤身肉搏而言是个不小的漏洞,好在不要命的打法让他很快重回上风,甚至越打越狠。
“艹,你等着!”
说完那些人落荒而逃,流浪汉就弯腰去拉坐在地上的小孩,小孩已经鼻青脸肿,见状还警戒地挥开他,然而紧接着就瞥到对方怀里露出的一抹金色。
那一瞧就挪不开眼了。
那流浪汉似乎看出小孩很喜欢他身上的金件儿,二话不说摘下来就套在他脖子上,又说:“别怕,我保护你。”
那熟悉的声音,竟然是褚明伦。
当初褚明伦没受什么牵连,许多事虽是他受命,但并不是直接实施人,褚明晟又为他殚精竭虑谋后路,即便后来他幡然自首,也因为死无对证而被释放。程之卓以为他这些年总有积蓄,只是亲人不在,就想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没想到他不仅没走,还把自己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
曾绍刚要抬脚,程之卓忙又拉住他,眼神示意他不要。因为这毕竟是褚明伦自己选的路,他终于明白了褚明晟这些年的不容易,明白哥哥在两边奔走委曲求全,只为给自己留一条活路,所以他找回当初残缺的长命锁,也做回了当年的小乞丐。
褚明伦也许没注意到他俩,又或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默契,褚明伦牵着那个小孩儿的手慢慢走远,程之卓就说:
“咱们也回去吧。”
第86章
第二天早饭,程之卓人还没走到餐桌边就先吃一惊,“才两个人,做这么丰盛?”
有荤有素,有粥有饭,还有各种点心。
曾绍正在摆碗筷,见他出来,擦了擦手来挪椅子,“多吃点对身体好。”
“哦。”
程之卓自知理亏,他始终没告诉曾绍,自己身体状况的真实原因,因为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他没时间拘泥于这些小事。
一顿早饭的功夫,今天曾绍的话尤其多,他不停问程之卓,这个味道如何那个又如何,程之卓听到后面没了耐性,就问:“怎么,你要改行当厨师啊?”
曾绍一愣,转而点头,“行情不好,退路有一条是一条。”
要不是知道曾总现在的身价,程之卓就信了他的鬼话。
“做厨师烟熏火燎的多累啊,”程之卓差不多吃饱了,挑挑拣拣意犹未尽,“不如趁着最后这点时间再炒几个股当养老金。”
曾绍脸一黑,“说什么呢?”
这倒不是程之卓悲观,他瘪了瘪嘴,想说因为前世他差不多就活到这会儿,趁着他对此时的行情还有点印象,不捞白不捞,但这么一解释,好像又越描越黑。
“那你就过段时间再买。”程之卓最后说。
曾绍:“为什么?”
程之卓咬着筷子,“因为等我这六年新手保护期一过,到时候买什么包赔什么。”说着他指了指面前这些菜,顺势把碗里最后一块胡萝卜捞出去,“我努努力,争取把你的百亿身家赔个底儿掉朝天,让你安安心心去当颠大勺的。”
曾绍一哂,毫不留情地把胡萝卜放回程之卓碗里,“不许挑食。”
“我胡萝卜过敏。”程之卓坐得笔直。
曾绍就说:“过敏了就给你买药。”
“还说要追我,”程之卓睨他一眼,到底夹了塞进嘴里,胡乱嚼了赶紧咽下去,“这没到手就已经不当回事儿了啧啧。”
曾绍眼睛一动,今早他本来就要提这回事,此刻程之卓主动投怀送抱,倒省了他的心思,于是他撂了筷子正经道:
“那你要不要考虑重新和我在一起?”
话脱口程之卓就想扇自己巴掌,他赶紧拿起手机要掩饰,冷不丁发现还真有人打来,他眼睛一亮,“我去接个电话。”
曾绍早看穿他把戏,伸手夺过手机,看也不看就扔在长桌另一边,“别转移话题。”
“唉唉尤敬尧打来的,”程之卓立马站起来,“说不定有急事儿呢!”
“这样啊,”曾绍就拿回来,却在程之卓以为他要交还的时候直接关机,坦坦荡荡道:“现在没了。”
程之卓眼巴巴看着够不到的板砖,幽怨道:“我合理怀疑你上辈子是国家全力打击的土匪头子。”
“土匪头子标配压寨夫人,”曾绍捉住他的手,两人在桌前相距咫尺,“我合理怀疑你这是答应我了。”
程之卓挣脱不开,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敲门,两人开门一看,来人竟然是警察。
要说最近见警察的频率还真是有点高,程之卓都有点犯怵,但他面上不显,笑问:“警察同志是有什么事儿?”
“是啊,有事儿可以和我说,”曾绍脚下一挪站在程之卓前面,“一定全力配合。”
警察面无表情,“程之卓是哪位?”
两人对视,程之卓站出来,“我是。”
于是就见警察拿出证件:“有人举报你涉嫌生产销售劣药,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
往会议室的一路曾绍走得很快,张霆紧赶慢赶,不时打量曾绍,最后忍不住问:“真要现在就清理干净?”
曾绍不说话。
实际上从程之卓进警察局开始,曾绍一路几乎都不开口。张霆跟着曾绍这么多年,很少见他真正发火,都说人狠话不多,这会儿话越少,等下要杀的人就越多,想到这里,连张霆也忍不住脊背发寒。
走到尽头,会议室门开,进门前曾绍先扫了眼里面的员工,几十号人齐刷刷站起来,他们来自庄氏集团各部门,高中基层员工都有,同事之间大部分都还不认识。此刻见曾绍临门,响起此起彼伏的一片曾总好。
曾绍大步流星进来坐在总裁椅上,一句也不应,倏尔笑了声,这些人就差点哭出来了。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不知道哪个斗胆先问:
“不知道曾总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曾绍又扫过一眼,前排的员工纷纷低头后退,后排的员工打着趔趄,然后他才说:“不急,再等等。”
于是这些人再不敢多嘴,硕大而封闭的会议室,新风系统源源不断地送进热风,吹得他们直冒冷汗,有几个还憋着一泡倒霉尿,站不住地隐隐打颤。
就这么鸦雀无声地等了一会儿,张霆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庄董说他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过来了。”
曾绍似乎并不意外,只问:“医生检查了吗?”
“在赶去的路上。”张霆说。
“太慢了,”说着曾绍抬眸再次看了眼底下的员工,“派人把庄董和医生都请到这里,不亲眼看着我不放心。”
曾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传到最后一排都响当当,闻言员工们面面相觑,但又不敢问曾总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只见张霆也犹豫了下,才点头出去安排。
漫长的一个多小时过去,庄建淮姗姗来迟,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比半年前苍老不少,父子俩对上,庄建淮端出笑脸,
“阿绍非把我请来,是要做什么?”
曾绍牵起嘴角,半跪在庄建淮膝下,两手握住对方,孝顺极了,“儿子听说您身体抱恙,这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病根不拔除,总也反复,”说着庄建淮笑意渐深,“阿绍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曾绍:“是么?”
这时有憋不住尿的高层急着拍马屁,“曾总和老庄董果真是父慈子孝啊,有曾总带领,何愁咱们庄氏没有问鼎分会的一天!”
众人立刻附和,曾绍就站起身,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刚才是谁?”
这一问又吓得众人噤声屏息,好一会儿那人才龟缩着往前一步,“曾,曾总,是是我。”
曾绍就看着其他人纷纷后退,然后抬手凭空点了下:
“那就从你开始。”
那人猛一哆嗦,“什什么开始?”
下一刻张霆就拿着pad开始对名单,“研发部郑选良,是你吧?”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郑选良两颊的肉都颤抖起来,见状张霆也笑了,“我还没说什么,你紧张什么?”
郑选良擦汗,“没有啊,您是不是”“你被解雇了。”
“什么!?”郑选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了眼庄建淮,转而大声道:“我好歹是销售部的项目负责人,你们怎么能说开就开!”
庄建淮年迈的脸上始终没有波动,闻言垂眸斜眼看向曾绍,只听他身边的张霆问:“想要赔偿?”
郑选良见庄建淮仍是不动声色,索性破罐子破摔,“这,这根本不合规!”
“19年4月1号,贿赂医生非法收集患者信息,20年3月27号指使员工NP造假,还有”张霆洋洋洒洒念了一长串,然后看向郑选良,“不知道这些在郑组长眼里算不算合规?”
他如此掷地有声,有几个小员工当场瘫坐在地上,郑选良没了退路,反倒直起腰杆,“好啊!好个卸磨杀驴!可这些事真捅出来,你以为庄氏就能独善其身?!”
“郑组长还是好好担心被裁之后的出路吧,有这么多‘业绩’,华城上下恐怕也没有哪家公司敢收留你!”说完张霆再不瞧他一眼,接着念下一个,
“生产部贾为功!”
根本没人应他。
张霆还以为这个贾为功也吃了熊心豹子胆,结果这人两眼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看来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道歉,”张霆笑声转冷,半点间隙也不留给剩下的人,“研发部周…”
众人渐渐明白过来,今天曾绍特地请他父亲过来坐镇,原来是要当着他的面让他们一个个倾家荡产,撕心裂肺的喊声此起彼伏,向来庄重严肃的会议室摇身一变成了华丽的屠宰场,自曾绍掌权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赶尽杀绝。
此刻程之卓已经进了监狱,即便曾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也恨不得让所有人包括庄建淮一起给程之卓陪葬。
漫长的几个小时过去,半数人被裁掉之后,终于有人喊出来:
“庄董救救我们!”“庄董,当初您让我们办事,如今可不能冷眼旁观啊!”“庄建淮!这就是你的现世报,他可真是你的好儿子…”
局势明朗去,求饶逐渐变成谩骂,庄建淮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这些全都看在曾绍眼里,于是他弯下腰,贴心提醒老庄董,眼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杀气:
“爸,他们叫你呢。”
庄建淮自然还没老眼昏花到这种程度,他听得清清楚楚,可这么哭天抢地,还真分不清到底是求情还是哭丧。然后他捏住扶手仰头长笑,低沉的声音真叫曾绍心里烦躁,他冷下脸,只听他的父亲说:
“不过是几条看门狗,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可你的情人能死而复生几回!?”
曾绍瞳孔一缩,赫然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猛地停住:
“送庄董回老宅好好照顾!”
去看守所的路上,张霆手机一直在响,他油门差点踩冒烟,本来想到地儿再接,刚好碰上红灯,接通才知道尤敬尧那边也快炸了。
“曾总,尤敬尧的电话。”张霆把手机递过去,脚下一踩油门又冲了出去。
从程之卓被带走到现在还不过半天,曾绍第一时间让人压住消息,何氏上下大概也还被蒙在鼓里,他强压着心中烦躁,接过电话。
“曾总您总算接电话了!”尤敬尧劈里啪啦讲道:“早上我打程总电话一直不通,现在您跟他在一起吗?我有急事要向他汇报!”
可对于曾绍而言,程之卓的安危就是此刻最大的急事,“之卓进了警察局,公司事务由你暂代处理,还有何氏上下也需要你帮他安抚。”
尤敬尧一愣,“什么!?昨天不是还好好儿的!”
鉴于程之卓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不常去公司,所以尤敬尧以为今天程总也只是跟往常一样在家休养——难怪一直联系不上。
曾绍没时间解释,只叮嘱道:“既然他信你,也请你不要让他担心。”
“我知道了!”尤敬尧心里记挂着程之卓,差点要挂电话,转而又想起来,“不过之前程总让我找段克渊,人已经找到了,还没通知顾总那边,我本来想问程总的意思,那现在该怎么办?”
曾绍皱眉,“段克渊?”
尤敬尧:“是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倒是突然蹿出来了。找人的事程之卓提过一嘴,还说顾胜朝对他这个亲弟弟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那么忌惮。三家多年的恩怨皆由顾胜卿而起,即便曾绍因为换药而痛恨这个顾二少,却也不能真的让他客死异乡。
这几个月段克渊东躲西藏也确实机灵,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难怪顾氏连派几波人去宁城周边都翻不出来。
“顾胜朝提的要求,他那边一定要知会,另外——”曾绍略作思忖,“老顾董那里也要走漏些风声。”
程之卓是受顾胜朝的威逼寻找段克渊的下落,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曾绍却不愿意程之卓做赔本买卖,一来顾家需要有人牵制,二来他也想让顾先元感念程之卓的恩情。
这倒提醒了尤敬尧,他想起程之卓的嘱咐,反而说:“这个人情恐怕还是曾总来做更合适。”
曾绍:“什么意思?”
“程总再怎么着也收留过段克渊,加上之前他给程总换药,于情于理顾氏都不该为难程总,”尤敬尧话锋一转,“倒是您——”
当年是顾胜朝遗弃亲弟弟,庄建淮在背后推波助澜,这责任曾绍推脱不掉,因此倘若由曾绍出面找回来,这事也算有始有终,日后至少在老顾董面前不至于抬不起头。何况现在沈顾掐得正厉害,庄氏作为下级企业,无论站哪一方阵营都不好,倒不如两头不得罪,就看谁能笑到最后。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曾绍却不想借程之卓的花献佛,更重要的是保释程之卓才是当务之急,他根本没别的心思。
尤敬尧心里明白,紧接着又说:“曾总,这就是程总的嘱托,他既然就在警局,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问题,段克渊要是跑了,来日想抓只怕更难了!”
不会有问题?
曾绍莫名想起会议室里庄建淮说的话,刚才他已经提前派人去警局走保释流程,手续办下来还要时间,但总归不会太久,只是曾绍不免多疑,以庄建淮的为人,他必定是有把握才会那么说。
何况前世——
程之卓在看守所里还真不一定安全。
于是曾绍看向张霆,
“那你去。”
可重生这件事即便算上庄建淮,也只有三个人知道,张霆不明就里,还顺着尤敬尧的思路,“那毕竟是老顾董的亲儿子,我去和你亲自去,其中的分量天差地别。这样,我帮你去盯着保释流程,我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让人伤到程总一根汗毛!警局那边咱们早都已经打过招呼,我给你留足过来的时间——尤敬尧说的有道理,如果程总在这里,他肯定也会让你先去找段克渊的,你不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听到心意二字,曾绍难免心口一软,他不禁陷入犹豫,要说此刻和前世唯一的变数就在看守所,只是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太多次的失败,要是这一次——
“时间不等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尤敬尧焦急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趁现在段克渊就在华城,曾总务必早做决断,否则等人跑了,搞不好才会真的牵连程总!”
“”
“他在哪里?”
…
此刻城乡结合部的一家便民小超市,段克渊终于理完货架,满头大汗地来找老板要日结工资。
收银台旁边的老式电脑正播放着老掉牙的电视剧,和靠在泛黄塑料糖果罐儿上的裂屏手机直播上演二重奏,生怕吵不死别人,老板挺着啤酒肚,拿着水果刀正切冻梨,闻言瞥他一眼,
“明儿你不用来了。”
段克渊一惊,“为什么?”
“你搞清楚谁是老板!”老板撂了水果刀,明晃晃的镜面映出丑陋的嘴脸,“我说不让你干你就没得干!”
段克渊磨了磨后槽牙,勉强挤出一点讨好的笑意,“对不起,我不是质问您,可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听罢老板捏起一块冻梨,汁水四溢滴满了果盘,他悠闲地吃着,“现在行情这么差,你要想在这里做,工资就得减半。”
段克渊心说我以前要饭都能要到两千,而且附近都是居民区,每天进进出出的老头老太都不信这鬼话,还不是老板看在他残疾又急需工作才趁火打劫——要不是看在老板懒得检查身份证件,段克渊心想:可华城消费那么高,就算住在城乡结合部,工资减半以后又要怎么活?
老板风卷残云擦了擦嘴,胡渣上还残留着果肉,他打量段克渊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件待收废品,“你一残废还想拿多少?到底做不做?”
段克渊不敢犹豫,“我做,我做!”
老板这才露出一口黑牙,端着盘子往里走,段克渊想提醒他钱的事,又被他甩手打发,“还有,以后只管晚饭,早午饭你自己想办法,我这么个小店还得供你吃喝,真把我当菩萨了…”
段克渊就盯着老板的背影暗自磨牙,他从宁城拼命逃回华城,不过是因为这里始终势力混杂,不至于让顾氏只手遮天,但这么下去,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办?
正这时,门口忽然传来急刹车声,段克渊猛一瞥见锃亮的车灯,只来得及拿住那把恶心的水果刀,然后前路就被一群黑衣黑眼镜彻底堵死。
“别过来!”
老板听见动静,一看来人是冲段克渊,站在里间门口大喊:“不关我事啊!这人和我没关系,要打要杀你们出去,出去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王八蛋,”段克渊积攒多时的怨气爆发,“老子给你白干整整两个月的黑工,死也拉你陪葬!”
华城之外是天罗地网,他早就做好被顾胜朝抓到的准备,可没想到进门的竟然是曾绍。
“怎么是你?”
他话音刚落,随即看清曾绍身后出现的顾胜朝,慌忙间他往后一退,撞倒了重重货架。
“欸你赔我货架!”
“顾胜卿!”
“别过来!”段克渊攥着刀张牙舞爪,见状顾胜朝张开双手安抚道:“放下刀,跟我回家!”
段克渊多么希望此刻顾先元从天而降,可顾胜朝再次开口,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奢望,“别动歪脑筋,这里没有别人,乖,跟我回家!”
是了,他是顾胜朝的眼中钉,他还换了程之卓的药,此刻两个最希望自己粉身碎骨的人齐聚一堂,也许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绝望淹没段克渊,他笑得癫狂,那么哪怕是死,也得是他自我了断,于是他将刀尖调转对准脖颈,大吼道:“跟你回去受折磨,不如干脆死在这里!”
说完他闭上眼,同时听见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甚至没有感受到冬日金属的冰冷。
原来死也没那么可怕。
下一秒他睁开眼,却见鲜血正从顾胜朝指缝汩汩流出,段克渊张口说不出话,无比惊愕地看着对方,只听他忍痛牵起嘴角:“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当年的事毕竟深深烙印在段克渊的记忆里,混着他的骨血长大至今,他哪里敢相信顾胜朝此刻的善意?顾胜朝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又问:
“还记得当年你给我做的蛋糕吗?”
“什么?”段克渊目光闪烁,拼命在记忆里搜寻,恍惚间他瞥见货架上的儿童贴图,脑子嗡的一声,
“卡通蛋糕?”
顾胜朝眼睛一亮,眼泪就从眶里落下,他扔掉染血的水果刀,再次向段克渊伸出臂膀,“哥哥错了,跟哥哥回家去,以后哥哥会对你好的!”
原来如此,段克渊呆愣在原地,颤抖着呜咽一声,然后顾胜朝轻轻抱住拍他后心,他才终于放声大哭。
“我儿子在哪里!”
又一道苍老的声音冲进来,段克渊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退缩,只见顾胜朝被顾先元一把拉开,然后他就落入一个更加成熟温柔的怀抱,
“胜卿别怕,爸爸妈妈在这里!”
曾绍转头就看见冲进来的顾夫人。
妈妈
那一瞬间曾绍就想起秦曼华,难怪外界多年有传闻,顾夫人的五官和秦曼华其实并没有很大的重合度,只是这些五官凑在相似的脸型上,就鬼使神差让人想到挂在老宅餐厅里那副硕大的人像画。
还是鲜活的人好,曾绍默默想,在顾夫人投来目光之前移开视线。顾胜朝擦了擦眼泪,“爸,妈。”
顾先元依旧不理大儿子,倒是顾夫人怕一碗水端不平,反而加深兄弟间的嫌隙,于是抱着段克渊哭了会儿也就站到顾胜朝身边。
“曾总一找到小卿就告诉我们,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顾夫人看向周围,又忍不住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我在这里打工,一个月一千。”段克渊含着泪,还要咧开嘴笑。
老板腿肚子早都吓软了,跪在段克渊面前哭嚎:“冤枉啊我这两个月明明给的两千!”
曾绍看了眼段克渊,段克渊便嘴角一抽。
“我买条狗都不止两千!”倒是顾胜朝情绪激动,抬脚就踢,顾先元找回小儿子,骂人也中气十足,“够了,还嫌不够丢脸!”
段克渊猛地再次颤抖,仿佛受惊的兔子,顾先元立马换了轻声细语,“不怕胜卿不怕,咱们回家去,这里太冷了…”
上车前,顾胜朝瞪了眼曾绍,他是让程之卓帮他先找到顾胜卿,谁知道让这家伙捷足先登,又或许根本是他俩串通好了耍他的,倒是顾夫人拉了拉儿子,笑对曾绍,“孩子总是无辜的,千万别把上一辈的恩怨放在心上,顾家会感念曾总今天的恩德。”
“顾夫人客气,本就是晚辈应该的,”面对顾夫人,曾绍竟然有一瞬间的紧张,然后他眼看顾先元亲手拉段克渊上车,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虽然之卓已经做过亲子鉴定,但保险起见,还请伯父伯母再亲自确认一遍。”
闻言顾夫人嘴角一僵,下意识看向车里,远远望见段克渊张口,口型像是在叫妈妈,顾夫人心尖猛然一颤,只说:“多谢曾总提醒。”
事情办得火急火燎,最后曾绍目送他们离去,紧接着上了车,上车前手机振动,
来电显示是张霆。
第87章
中午警局放饭,警察告诉程之卓,保释手续大概在两小时后完成,下午他应该就可以回家了。程之卓接过饭盒,满心只在道谢,警察却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眼他手里的盒饭,
“里面没桌子,吃饭的时候端牢一点。”
程之卓一愣,随即点头道:“好。”
张霆已经等在警察局门口,他咬着面包守着办理业务的警员,忽然一群荷枪实弹的蒙面劫匪进来一通扫射,将张霆手里的面包打飞,他手臂挨了一枪,差点当场丢了小命,混乱过后,劫匪带走了程之卓,张霆告诉曾绍后简单包扎过,就和剩下的警员一起追了过去。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中间已经换过一辆车,屏蔽器大开,程之卓手脚被缚,看着前后座一共四个亡命之徒,开口问:“各位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副驾的大概是老大,闻言只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于是前后左右都没吭声。
顺着这条路下去,很快他们就拐进没有监控的小路,其他车辆都继续直行,只有一辆穷追不舍。刚才接到张霆的电话,曾绍直接追过来倒还更快,这帮劫匪也许看车上只有曾绍一个,也就让他跟了上来。剧烈的颠簸中,程之卓和后方的曾绍在后视镜中遥遥相对,然后他拢起外套,左右立即警戒道:“干什么!”
“冷,”程之卓半点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死刑犯上路前还能吃饱穿暖,各位帮忙开个暖气不过分吧?”
今年的元旦确实冷,左右劫匪却呛他,“能冻死你咋的?别动什么歪脑筋!”
接近山顶的时候曾绍提前下了车,那头程之卓被押到山顶,被绑在冷风里受冻,曾绍按着黑森林训练的那套声东击西,可他们却早知道似的,一番缠斗下来反而是曾绍受伤被擒。
“曾总身手不错啊,”劫匪老大喘着粗气,“我们四个才拿你一个。”
“不成啊,还是懈怠了。”
曾绍吐了口血沫,他随身携带的折叠刀被扔在一边。毕竟多年养尊处优,赤手空拳的曾绍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经过刚才一番试探,他心里已经确定这批劫匪和黑森林大有渊源,只是来的路上他跟紧了就被屏蔽信号,放开距离又怕跟丢,所以刚才提前下车,一是要传讯,二是协助警方尽快破解对方的屏蔽器。
他牢牢盯住不远处的程之卓,两人在沉默中对话,能做的他已经竭尽全力,此刻只能寄希望于警察及时赶到。
闻言劫匪冷笑,“把人放了!”
一声令下,却是程之卓被松绑,他活动手腕,耳朵一动,打量起几人,“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领头劫匪又说:“简单,要你畏罪自杀。”
曾绍一凛,程之卓紧接着问:“是谁指使你?”
劫匪用枪指着曾绍脑门,“曾先生还在呢,你确定要问?”
“你要的不就是我自杀?”他毫无畏惧,抻着腰杆和对方讨价还价,“我答应你,但我总得死个明白。”
“不要!”曾绍吼道:“不就是一条命,我来替就是,你们别动他!”
程之卓就站在五步之外,他深深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曾绍,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傻子,他们兴师动众,我这条命又怎么能随便让别人来替?”
“程总聪明,”劫匪警戒周围,“那也不用我多解释了吧,你该明白是谁要你的命!”
他的枪口对准曾绍的太阳穴,在那里留下深深的印迹,可曾绍丝毫感觉不到,他面红耳赤,恨不得和对方赤身肉搏,“是不是那个老东西!?我早上就该杀了他!”
劫匪间互相对视,程之卓紧接着反驳,“不对,不是庄建淮,是李代钊?还是雷德厚?”说到某个字时他捉见对方眼中的一点异样,随即脱口而出,
“是李代钊!”
劫匪眼中闪过寒光,“我说了,曾先生还在呢。”
“你们甩了警车却没甩掉他,不就是想用他来胁迫我?”程之卓学曾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两手一摊,“现在警察又不在,空口无凭的就算他听见又能怎样?还是你根本不敢,你怂了?”
曾绍眼神一暗,两人在惊险的一瞬目光交错,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安静下来。
劫匪的嘴一抽,“程先生的求知欲还真旺盛啊!”
“所以是不是李代钊?”程之卓又问。
“是又怎样!”劫匪把枪瞄准程之卓,“你要拿着图谱到地下去跟阎王算账吗?”
曾绍慌忙张口,又按捺下来,就听程之卓笑出声,“承认就好,我没别的遗愿了,”然后他左瞧右瞧,“遗书呢?说是自杀,不配张遗书哪有可信度?”
劫匪无语,真不知道是该夸他上道还是骂他赶着去投胎,其中一个劫匪给他纸笔,又给他举着手机屏幕,“照这个写,快点儿!”
程之卓先转了两圈,这才落笔,“本人程之卓,为一己私欲——”
“欸欸欸,”劫匪真服了,“谁让你念出来了!”
程之卓却很委屈,停下笔道:“一会儿我可就开不了口了,你让我最后多说几句话怎么了?”
劫匪心里骂爹,“比我还横,你行!”
“本人程之卓,为一己私欲借基因图谱一事诬告庄氏董事长庄建淮,实则全是我胡编乱造,”写到程之卓还嫌弃起来了,指着屏幕里的内容提建议:“文绉绉的,这不像我说话的风格呀,要不我给改改?”
时间拖到此刻,劫匪已经反应过来,他立刻拉了保险抵住曾绍额头,“别想拖延时间,一分钟内写不完,他就会脑袋开花!”
耳朵里的监听器在他诈供前就已经恢复正常,可警方却说还要十分钟,十分钟救援才能到位,一分钟内曾绍就会死。
曾绍捕捉到程之卓微末的变化,呛声道:“你们让他吹那么久的冷风,他哪有力气写这么快!”
劫匪:“十、九、八——”
“好了!”最后几笔程之卓几乎连成一条直线,他扬手猛地一举,
“我写好了!”
冷风呼啸,远处的华城鞭炮渐渐响起,劫匪紧接着扔给他一把匕首,在脖子上比划一下,随即用枪瞄准他眉心。程之卓别无选择,捡起来的时候劫匪还在不停催促:“赶紧了结,我们好送曾先生回家!”
“不要!”曾绍想站起来又被狠狠掼回去,程之卓刀横脖颈也还在担心对方,“别打他!让我最后和他说两句。”
“快点!”
劫匪燥了。
两人都在尽力拖延,但往往事与愿违,程之卓不得不做好最后的准备,他冲曾绍惨淡一笑,“早上你不是问我要不要考虑和你在一起?”
莫大的恐惧瞬间笼罩曾绍,他忽然感到一种末日临头的绝望,恍惚和程之卓跳江的那天很像,像失而复得的宝贝转瞬在眼前粉身碎骨。彼时程之卓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此刻多了一句话,仿佛只要曾绍回答,这辈子两人就真的要彻底走到尽头。
“我不想听,”曾绍几近崩溃,“我不要听!”
程之卓嘴角僵在一个别扭的角度,他呼吸困难,最后道:“好吧,那就不给你答案了。”
“动手!”“不要!!”
咔嚓一声,程之卓面前的劫匪也拉了保险。于是程之卓毫不犹豫地一转刀刃,一瞬间有血流喷涌,他就这么直挺挺倒地,夜色降临,从他们的角度看不见伤口,只能看到他伸向曾绍的指尖最后抽搐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曾绍挺身一呕,带出一口血沫,此刻他双目猩红,就游走在暴怒的边缘。
劫匪老大并不放心,他指派身边的下属,两人一起上前检查,他们走到程之卓身边,一人蹲地一人警戒,曾绍身边的劫匪心系程之卓,下意识就朝对面看去。
变故就在一瞬间!
曾绍猛地暴起,先擒劫匪老大,‘死不瞑目’的程之卓趁机夺枪,但显然对方是真正的亡命徒,剩下一个劫匪只管任务不管死活,抬枪就往程之卓那里射!
一声枪响!
劫匪被挡在程之卓身前,曾绍松了一口气,在程之卓叮嘱别打要害前就已经打中两人的手脚。
警铃大作,警察终于赶到,曾绍眼中一片晦暗,扔了枪就冲过去捂住程之卓鲜血淋漓的脖子。
鉴于前世的经验,程之卓已经尽量精准地控制分寸,只是刚才为显逼真,程之卓是真的挨了刀子,也是真的流了很多血。曾绍浑身发抖,一言不发,监狱里的梦境卷土重来,他隐约有些失控。
“怎么样?”张霆吊着手冲上来,顺势捡起地上的折叠刀给曾绍,猛然看他不太对劲,“你也受伤了?”
曾绍根本听不见,他死死捂住程之卓的脖子,他的世界此刻只剩这道脆弱的脖颈。
“先先下山。”
张霆一瞥,昏暗的月色下能看到程之卓晶莹的汗丝,曾绍捂住的位置在脖颈后下方,精准地避开了要害,他目光随即往下,“你怎么了?”
“看——”
爆竹声中,远处华城一派火树银花,但张霆没那么容易被转移话题,
“还有哪儿受伤了?”
“没,”程之卓就拢了拢衣服,“有点儿冷。”
曾绍恍惚听见,上了发条似的单手脱衣服,始终保持按压伤口的同时给他披上外套,鼻唇交错的瞬间,两人再忍不住紧紧相拥,在璀璨的夜色里一起颤抖不止。
“啧,”
张吃了子弹再吃狗粮霆见不得这隆重的场面,而且周围混乱的现场和浪漫气氛根本格格不入,他们应该赶紧回温暖的城里去,他推了把,“走走走,回去抱一晚上都没人——”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张霆借着烟火终于看清楚,紧接着他倒吸一口凉气,
泥地上黑漆漆一滩,
怎么像血?
第88章
“什么?程之卓被劫?”
顾家人刚下车,人还没进家门,顾胜朝就得到程之卓的消息,顾先元听了一耳朵,想开口又碍于面子,就等顾胜朝挂了电话,等他过来跟自己汇报。顾夫人太清楚顾先元的秉性,拉了拉儿子,顾胜朝就说:“刚传来的消息,程之卓被一伙劫匪从警局劫走了。”
“嗯。”
顾先元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倒是段克渊问了一嘴,“程总怎么会被劫走?”
“虽说他是你曾经的上司,”顾先元拉着段克渊,看他狼狈的模样,话锋一转,“但却让你在外吃了苦,要是他还能回来,我倒是想好好问问他。”
段克渊心里一沉,见状顾夫人也忙打圆场,“好歹人家收留过小卿,这段时间何氏也有不少麻烦要处理,我看就是怕牵累小卿罢了。”
顾先元扬声道:“我顾家的人还轮得到他来牵累?”
在场心虚的不止一个,真算起来,这事还有顾胜朝的一笔,他跟着就说:“小弟能回来最要紧,不过劫囚事发蹊跷,我们——”
“不该管的别管,”顾先元睨他一眼,“沈家铁了心咬住三院的事不松口,先收拾烂摊子才是正经。”
几人进了客厅,顾胜朝怕说多错多,就提出先带小弟上楼,顾先元还想和小儿子叙旧,却被顾夫人拦住,
“陪我去看看午餐准备得怎么样。”
顾夫人使了使眼色,这是要给兄弟俩释怀的空间,顾先元这才不大情愿地止住脚步。这一上午兵荒马乱,他们谁都没吃午饭,段克渊大起大落尤其饥饿,闻言他几不可察地咽了咽口水,顾胜朝就从客厅里拿了块小饼干给他,
“先垫一垫。”
段克渊犹豫了下,接过的同时还道了声谢,见状顾胜朝就想拉弟弟的手,谁料紧接着就被躲开,能看见对方的目光依旧充满恐惧。他手僵在半空,转而指向客厅中间的电梯,“那咱们过去吧。”
这一转身,段克渊倒是主动抓住顾胜朝的衣袖,“要不要先找医生处理你的伤啊?”
顾胜朝心下一动,猛然回眸,却看段克渊马上又松了手。
在自己家还小心翼翼,这点刀伤,和断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此刻顾胜朝想起刚才对方自绝的情景,心有愧疚道:“是哥哥对不住你。”
段克渊默默摇头,两兄弟上了二楼,楼上三层每层都有十几间卧室,顾胜朝用整个二层做了不同的内饰方案,就看段克渊喜欢哪种,管家跟随介绍,也时不时透露这些都是大少爷的心血。
这么说顾胜朝至少没有立刻杀了他的念头。
段克渊心里松了口气,可惜房间太多,没等看完女佣就叫他们先下去吃饭。
两层通高的餐厅,一桌子满汉全席,欢庆顾家终于阖家团聚。席间顾先元夫妇轮流给他夹菜,手不方便的顾胜朝也夹了几筷子,段克渊面前的碟子没一会儿就堆成一座小山。
“小卿别傻愣着,快吃。”
说着顾先元轻轻拍了拍段克渊的肩膀,他隐隐一抖,开始还吃得相当克制斯文,渐渐就抵不住饥饿开始狼吞虎咽。他平时惯用左手使筷,右手使不上劲只能端碗,但此刻他连碗也不端,直接把脑袋埋进饭碗里。
一开始旁观的几人还开心地给他添饭,到后面就慢慢沉默不语。顾先元叹了口气,边给段克渊顺气,顾夫人只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忽然段克渊脊背一躬,紧接着把嘴里的饭全呕了出来。
小卖部的老板每天都不给他吃饱饭,他刚才实在太饿,此刻又吃得太急,这么一呕,就连进了胃里的饭也要吐出来。
管家女佣忙去拿垃圾桶,顾胜朝一个箭步冲过来,“难受就吐出来,就吐地上!”
这么昏天黑地不知吐了多久,段克渊抹了把眼泪,看这一地狼藉哑声道:“对不起啊,好好的地弄脏了。”
实在太难堪了。
“你没对不起任何人!”
顾先元气血翻涌,顾夫人更是抽噎不止。这顿团圆饭和接儿子一样兵荒马乱。女佣涌上来收拾,他们换了客厅就坐,顾夫人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怕他胃里难受,又怕他胃里空空,让人上了水果甜品各色小吃,段克渊只好苦笑道:“我真的吃不下了,您——”
他戛然而止,在对面寂静却紧张的期待中开口:“我可以叫你们爸爸妈妈吗?”
顾先元就知道这孩子还没过这道坎,忙说:“你就是我的孩子呀!”
“可我还没做亲子鉴定,”段克渊垂眸搓着手指,像在等待审判,“我不一定是你们的孩子。”
“谁说的!”顾胜朝掏出手机报告,“程之卓早就做过我和你的鉴定,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顾先元眼睛一动,当即却听出别的意思来,“这么说,你和程之卓早就知道?”
从得知真相至今,顾胜朝遗弃弟弟的事还没翻篇,顾先元眼睁睁看着小儿子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多苦,心疼得要命,没立刻给顾胜朝上家法都是他仁慈,偏偏顾胜朝还要自己撞枪口。
可不等顾胜朝解释,段克渊忽然用叉子划开自己的手臂,鲜血瞬间直流,顾夫人惊呼:“小卿你干什么!”
“顾先生顾太太先别生气,”段克渊举着残缺的右手,固执地要证明自己,“别的都不要紧,还是先做鉴定吧。”
于是顾先元夫妇对视一眼,扭头让管家赶紧去请医生过来。可医生火急火燎地赶到,却不是为做亲子鉴定,顾先元只让他给段克渊包扎伤口。因为来的路上他就旁敲侧击过,很多事这孩子还有清晰的印象,如果是假的,哪里能桩桩件件记得一清二楚?他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外流浪,多少个日夜里翻来覆去又想了多少回?就这样都不敢回家。
那这会儿再提什么鉴定,岂不是更加伤这孩子的心?
“你就是我的孩子,不需要再做任何鉴定。”顾先元的目光几乎要把顾胜朝扎成筛子,当着他的面,他恨不得把集团直接交给段克渊,“但你跟在程之卓身边有段时间,也该知道咱们集团最近有点麻烦,正好你回家,我这几天就把手上的股份分一点给你。”
段克渊受宠若惊,“我不要,不要集团股份!”
“叫什么?”顾先元却问。
从进门到现在,段克渊还没改口,他目光闪烁,在几人身上来回,最后轻轻叫了声,“爸,我不要股份。”
其中最意外的当数顾胜朝,顾先元也问他为什么不要,于是段克渊低头笑道:“堂堂顾二少是个残废,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谁敢笑我第一个打断他的狗腿!”顾胜朝的心口又被剜了一刀似的,他手按着弟弟膝盖,反而帮着劝说:“你是顾家人,没有股份说不过去,不想做事是一回事,爸给你股份你就拿着,不然就是你还不肯认我们,还埋怨我们。”
顾先元骂他:“你还有脸说!”
“都少说两句吧!”顾夫人心想这兄弟俩总算没有走到绝路,但她看着段克渊冷冰冰的右手又红了眼,“无论小卿变成什么样都是妈妈的乖宝,你才刚回来,这些事都不急,要是觉得累就先上去休息,明天妈妈先带你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于是众人陪段克渊回他自己属意的卧室,顾胜朝拿了自己的衣服,顾夫人则贡献了自己的全套沐浴护肤品,顾先元两手空空,差点要把自己随身常备的安宫牛黄丸拿出来。最后顾夫人再三确认段克渊真的不需要帮忙,才让他自己安心洗澡。
闹哄哄的一下午,此刻房门关上,终于只剩下段克渊一个人,他里里外外又转过一圈,才慢悠悠来到浴室泡澡。温暖的水流洗去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不堪,他闭眼享受片刻,再睁开时看向被用心包扎过的伤口,雪白的纱布隐隐透出淡红。然后他单手掬水,用假肢指尖戳破一个又一个斑驳的泡沫,戳着戳着冷不防笑出声——
“顾胜卿。”
可他根本不是顾胜卿。
赵恺才是。
当年就是因为赵恺入狱,段克渊不得已才主动出击潜伏到程之卓身边,也多亏他当年的果断,才有他今天的‘认祖归宗’。
他转动已经不太灵便的手指,捏碎了飘落掌心的泡沫,赵恺自己成了残废,也把段克渊变成残废,这个真少爷将自己的过往一点一滴灌输给他,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影子,就是为防顾胜朝不念兄弟之情,在重逢话旧之前先灭亲弟弟的口。可赵恺始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有家不能回,有仇不能报,只能终日躲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森林里,帮他们做着肮脏的事。
赵恺想要借段克渊的手报复亲哥哥,也是赵恺亲手送给段克渊假冒的机会。倘若此前曾绍透露的消息属实,那么段克渊的心里会更加痛快,他想:这位真少爷最好是真的已经灰飞烟灭——因为段克渊早已经习惯顾二少这个尊贵的身份,连亡命天涯都不舍得丢下。他确认了顾胜朝的态度,他连死都敢豁出去,所以绝处逢生,这是老天回馈给他的礼物,连老天都在帮他,许他做一世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洗过澡一觉睡醒,窗外夜幕降临,顾夫人上楼来叫段克渊吃饭,他扶着扶手下楼梯,远远就听见顾胜朝和他爸又在客厅谈事,听到某处,段克渊脚步骤然慢下来,隐约是顾胜朝说程之卓腹部中弹,
现在危在旦夕。
…
由于来不及调用直升机,程之卓和曾绍被警方紧急送往距离郊区最近的三甲医院,术前护士询问伤者的过敏史和既往病史,除了秦绍提前让人送到的术用血液,他断断续续还答了许多,只是看似细致入微,连起来却有点没头没脑。
“不是食物过敏,”护士看曾绍说得这么详细,以为他是程之卓的家属,赶忙掐断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药物过敏,有没有电子病历?”
“应该还有,”曾绍卡了壳,“可我不知道。”
听罢护士皱眉,上下左右打量了下,“怎么你不是家属吗,你和伤者什么关系?”
曾绍就说不出口了。
鞭炮响彻云霄,零点前后也是急诊最忙碌的时候,手术室外鸡飞狗跳,护士说话全靠喊,这时医助又跑出来催促道:
“伤者情况不好,要赶紧签字手术!”
曾绍脚下一软,护士的笔就在眼前打晃,他伸手想要抓住,“我签。”
谁料护士指尖一转,却说:“不是家属不能签字。”
“让我签。”曾绍执拗道。
一旁张霆打电话给许应荣,捏着手机拦曾绍,“咱们别妨碍人家救治。”
“我没有。”
曾绍眼眶通红,直勾勾地盯着那支笔,抓不到就不罢休,于是张霆用手肘顶他胸口,强迫他听进去,“可现在以前他都和你没关系!”
那四年里照顾程之卓的是许应荣,四年前陪着庄希文的也是许应荣,曾绍更像是闯进程之卓生活的一段刺耳的插曲,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也应该是许应荣来处理。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曾绍问他:“我不是吗?”
他问得极其认真,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张霆紧接着反问道:“你是吗?”
答案清清楚楚,隐约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们之间就不是那种可以摆上台面的关系。闻言曾绍终于放开手,在喧闹的走道里崩溃道:
“对!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家属,我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曾绍转向护士,“你问我他对什么药物过敏我也想知道!可我每次问他都不肯告诉我,你说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护士被他吓到,张霆也是一愣,作为多年下属,张霆清楚地知道曾绍对程之卓所付出的一切,此刻他其实应该好言相劝,只是曾绍根本听不进去。
“你冷静一点!”
张霆吼道,电话在同时接通,他直接把电话扔给护士对接过敏药物和既往病史,自己拼命按住曾绍。
程之卓没有家属,唯一的意定监护人就是许应荣,对方接到电话,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鉴于情况危急,医生就说先做手术。
手术门关上,红灯亮起,曾绍和程之卓中间架起厚厚一层屏障,曾绍支撑不住踉跄在地,此刻耳边嗡鸣,听不见他的声音,眼冒金星,看不见他的状况,慢慢手脚发麻,和他一样在与死亡搏斗的临界点。
张霆自己还受着伤,拉了几下才把曾绍扶到座椅上,然后长叹一口气,“那么多次,程总哪次不是化险为夷?别太担心。”
“不一样,”曾绍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恍惚喃喃:“这回不一样。”
毕竟前世的程之卓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在监狱遭遇不测,然后重生。曾绍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倘若这个世界果真是个巨大的轮回,程之卓能死而复生,被投放到前一个时间点的平行世界,原本是为改变自己的轨迹,那么时间一到,这个‘任务’没完成,他会不会——
曾绍不敢想。
张霆欲言又止,他十分清楚曾绍究竟有多在乎程总,那根本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可惜他不是医生,打的包票也不管用,所以最后也只是拍了拍曾绍的肩膀,
“我叫医生过来给你处理一下。”
张霆刚出去,护士中途又跑出来问:“监护人还没到吗?!”
曾绍蹭地站起来,恨不得冲进去替程之卓受罪,“里面怎么了!”
护士看他虽然和伤者没有关系,但字里行间掩饰不住对伤者的关心,于是一时心软道:“伤者情况不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曾绍一愣,似乎没听懂,“什么心理准备?”
“就是情况不太好的意思。”
说完护士转身回手术室,开门的瞬间,里面的仪器拉出一道分外刺耳的报警声。
张霆去找医生的路上正碰见下车的许应荣,于是三人一道赶回来,过了拐角就是手术室外的走廊,许应荣抬眸一看,忽然站住脚,
“他发什么神经?”
紧接着三人同时听见一道揪心的笑声,响彻长廊,笑得比哭还难听,引得众人心生好奇,但又不忍直视。
“不好!”
还是张霆反应过来,当先冲过去夺下曾绍手中的刀,那把折叠刀锋利却小巧,以至于离曾绍最近的吃瓜群众根本没反应过来。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血溅当场。
“你疯了!”
张霆直接把刀扔进垃圾桶,气到破音,“他人还在抢救,你这么着急下去等他?!”
“他不会活过来了。”曾绍说。
张霆看曾绍这副神神叨叨,以为他几次三番面对病危的程之卓,已经出现了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你怎么知道?医生都没放弃!”
“我就是知道!”曾绍语无伦次,但又笃定道:“就跟前世一样,也是这个时间点,然后他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那我不如先他一步过去等他!”
自刎不成,曾绍还想撞墙,张霆和几人合力拉住他,心里莫名一阵恐慌:“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别说张霆,就连许应荣一个握手术刀的,以前在学校敢和尸体并肩而眠的唯物主义战士,听见曾绍这番言辞也有点发怵。
此刻曾绍坚定不移地钻进死胡同,力道大得吓退周围一片人,张霆几乎压制不住,大吼道:“快想想办法!”
医生们这才反应过来给曾绍打镇定,只是一针下去收效甚微,几个人还是按他不住,于是张霆当机立断,“再打一针!”
医生忙摇头,“镇定虽然不是麻醉,但也不能乱打啊!”
张霆手臂渗血,此刻早已满头大汗,闻言他二话不说直接抢过来,有多少扎多少,先把这家伙弄晕了省事儿。
兵荒马乱之后,许应荣就看到曾绍双眸暗淡,成了一具枯萎的死尸,好像他不是睡着,而是如他所言地死去,化为腐朽。
几人把曾绍扛上转运床,原地等待护士协调病房,寂静的等待间许应荣忍不住好奇,问他怎么知道曾绍这是要自杀。
以前许应荣总是刻板地把曾绍和庄建淮一类的混蛋划等号,对程之卓的说法也始终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此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并不了解曾绍。
张霆翘起二郎腿,一掏裤袋又想起这里不能吸烟,于是转头看了眼昏睡的曾绍,笑道:“当年程总跳江,他带人追寻程总的下落,几天几夜没合眼,沿江一带都找遍了也不见踪迹,我们就劝他先回去休息,这么大海捞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抬头盯着许应荣,“那时他就是这么癫狂长笑,然后一头扎进冰冷的江里。”
听罢许应荣沉默不语,这倒是让他想起那段时间的曾绍,他隔着距离远远望过一眼,曾绍每天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与行尸走肉无异。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许应荣已经逐渐忘记当初那样痛不欲生的曾绍。
如果躺在里面的是舒方鹤,许应荣下意识捂住心口,原来只是假设都会好痛。
“我知道你讨厌曾总,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就是个混蛋,”张霆话锋一转,难得正经,“可他小小年纪就被卖到山村,刚逃出来又被赵恺拉进黑森林这个地狱,回到庄氏又被金主包养,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人掉包的真少爷,对方不仅替他享受几十年的清福,还害他再也见不到母亲…有时候设身处地地想,他或许已经尽力做到正常了。”
“那也不该,”
许应荣没说下去,他也说不下去,张霆说得对,曾绍从小在善恶混沌的灰色地带长大,掠夺和凶狠才是他的保护色,一朝回到人间,曾绍才有机会摸索着去做一个正常人。这样跌跌撞撞成长起来的人,又怎么苛求他像那些家庭美满,情感饱满的人一样,知道该怎么去爱?
这时护士过来带他们去VIP病房,张霆走前叮嘱:“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我怕他随时会醒过来。”
然后张霆随曾绍来到VIP病房,医生给曾绍处理完伤口,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难怪几个人都按不住,这肌肉这么结实,抗造得很。”说着他瞥见张霆血迹斑斑的手臂,咋舌道:“你这看起来还更严重些哩,来拆了我给你重新清创包扎…”
没等医生给张霆包扎完,就有护士过来摇医生,说楼下普通病房的老人家属停缴费用已经好几天了,打电话人也不接。
“两个老人就他一个儿子,就算付不起医药费,也不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医生叹了叹气,住院部和急诊科一样写满了人情冷暖,有时候即便想帮也帮不进忙。
“就是说啊,”说着护士压低声音,“不过我听旁边床的说,他们好像还有个女儿——”
她戛然而止,看了眼张霆,医生就说:“伤口包扎好了,有事按铃,这片有专人负责。”
医护走后,张霆只开一盏小灯,然后靠着沙发打盹,他怕曾绍忽然醒来,又怕错过手术室那边的消息。后半夜,窗外的鞭炮声小了些,他迷迷糊糊睡着,乱七八糟地做起梦来。
梦里全是边絮,冲着他傻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下一秒他忽然惊醒,耳边回荡着刚才那个小护士的闲话。
第89章
张霆回来的时候,正听见曾绍迷迷糊糊在喊阿文。他心里一惊,这么大剂量的镇定剂下去,要是曾绍还能在短时间内醒来,那还真算他天赋异禀。好在张霆过去一瞧,曾绍只是半昏半醒,是在说梦话。
“你也算能折腾了。”
张霆松了口气,给他掖了掖被角,难得的睡意也一扫而空,张霆索性坐在床边处理堆积的事务,只是手机pad来回翻一轮,他越看心里越烦躁,然后就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家里。
集团事务繁忙,加上曾绍时不时安排的额外任务,张霆其实不常回家,只是边絮伤好之后始终疯疯癫癫的,他怕她回父母家有危险,就一直把她安顿在自己家里,请了护工和住家保姆一起照顾。
保姆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道:“先生怎么这么晚打电话呀?”
往常每天下午张霆雷打不动都会来电询问,今天保姆以为张霆太忙就忘了这事,没想到过了零点也要打回来。
张霆赶忙看了眼手机,原来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他扶额道:“抱歉,忙昏了头。”
保姆笑笑,她知道张霆想问什么,直接说:“别的都好,就是小姐今天没什么胃口,两三个饺子就饱了,菜也没怎么动。”
听罢张霆肚子忽然跟着叫了声,除了下午啃的那半个面包,到现在他也是水米未进,这元旦过得真是鸡飞狗跳。
“她心情不好?”张霆问。
保姆打了个哈欠,魂飞天外,“也可能是午觉没睡好,所以晚上兴致不高。”
“哦,”张霆不敢再打扰,“那您睡吧,下次不会这么晚打回来。”
说完他要挂电话,保姆倒是清醒过来,“瞧我这脑子,刚忘了说,小姐下午问过您晚上回不回来,我说年底公司事多,您大概会很忙,她就没问下去了。”
“哦”
张霆心里一动,难道她是在等自己回去?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大概近墨者黑也成了变态。边絮现在和傻子基本无异,一个傻子又怎么会对别人有所期待?他也不该对一个傻子有任何期待,即便他从前有过。
“这两天确实忙,过两天再回家,有事及时打电话。”
挂了电话,病房霎时安静下来,张霆呆愣坐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保姆的那句话,没过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他下意识以为保姆还有事,一看却是许应荣。
“手术很顺利。”许应荣说。
张霆靠上椅背,“那就好。”
“不过术中出现好几次不明原因的休克,”许应荣话锋一转,“我想过两天等他情况稳定一点,转回协安我自己来照看。”
“好说,”张霆又坐直了,“时间不早,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反正ICU也不能守夜。”
许应荣顿了顿,然后问:“曾绍醒了吗?”
没等张霆回答,曾绍眼睛一睁,忽然从床上坐起。
…
“做噩梦了?”
忙到此时正要回房的顾胜朝冲进段克渊卧室,就见他坐在床上,两眼泪汪汪。
“没事,”段克渊衣衫松垮,抱膝坐着,眼睛越擦越红,“梦到小时候的事儿了。”
进门前顾胜朝隐约听见小弟口中大喊别打自己,他沉默片刻,道:“以后爸妈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没人敢欺负你。”
段克渊点点头,一看床头时间,“哥你这么晚还不睡?是程总度过危险期了?”
顾胜朝摇头,“不过融资后三院的股份,他程之卓拿的大头,我原想用一个老陆堵住沈家的嘴,没想到他们硬要查下去——那就别怪我趁火打劫了。”
听这意思,顾胜朝是要先对何氏下手,可段克渊犹豫道:“哥,咱们一定要摘了何氏的招牌吗?”
顾胜朝看了眼段克渊,“一个程之卓也就罢了,要怪就怪他背后还有朱氏财团的助力,等哪天程之卓说动朱氏插手,那就来不及了。”
“可朱氏的势力盘踞在外,为什么她们插手就会没有转圜的余地?”段克渊问。
顾胜朝就不说话了,看着段克渊忽然笑起来,“小弟这是对公司的事有兴趣?那过几天,我带你去公司——”
“我没有这个意思,还有,”段克渊立即意识到是自己过界,转而低头请求:“哥,能不能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已经回顾家了?”
顾胜朝眉头皱起,“为什么?”话音未落,他忽然看见段克渊胸口露出的伤痕,二话不说上手就扒。
“不要!”“这些都是什么?”
顾胜朝眼睛一暗,前胸后背手臂,数不清的伤口横七竖八,经年累月直到现在还十分清晰,当年这伤落在一个瘦弱的孩子身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难怪下午洗澡,他死活不要任何人伺候,现在还说不要让别人知道他已经回了家。
“谁打你?”顾胜朝绷着脸问,还有他的手。
段克渊摇头拢起衣服,“不记得了。”
“怕别人会说闲话?”顾胜朝胸膛起伏,“堂堂顾家二少,什么时候也轮得到外头的阿猫阿狗置喙?你别怕,谁也不敢!”
段克渊却说:“这个节骨眼,万一他们利用我做什么对集团不利的事呢?”
顾胜朝一噎。
“能回顾家,回到爸妈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段克渊说:“我不要别的,只要咱们一家都好好儿的。”
顾胜朝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的段克渊,莫名想起弟弟小时候的模样,还有那个下午的卡通蛋糕。他沉默良久,又说:“可这样多委屈我弟弟?”
“我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段克渊拼命摇头,“哪里算得上委屈——”
“不许这么说!”顾胜朝用力抓住段克渊的手。
段克渊憨笑,“那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程总毕竟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能不能请大哥日后手下留情?”
“原本我和爸也不是要和程之卓过不去,”顾胜朝松开手,“如果他能放弃三院,放弃和沈庄联手,自然没有人为难他。”
但这似乎并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而程之卓想要改天换地,就注定要站在顾氏的对面。
段克渊眼珠一转,“我跟着程总的时候对三院的事略有了解,这事牵头的其实是沈家,沈道炎做两会会长这么多年,难道集团内部一点问题都没有?”
原本自然是有的,顾胜朝沉默,这其实也怪他们这些年打压太过,沈家母子抗住压力韬光养晦,反而逐渐弥补了集团内部的各个漏洞。所以短时间内,顾胜朝想要打得对方没有还手之力确实很难。
“那庄氏总不会一点问题都没有吧?”段克渊紧接着问。
顾胜朝一哂,“你以为庄建淮的背后就没有人?”
而且相比起沈家母子,分会长之下的庄建淮其实更加难对付,向来打狗都是要看主人的,主人的面子不能驳,那么打轻了不解恨,打重了就会失分寸,何况顾胜朝还摸不准这个主人到底是谁。
段克渊见顾胜朝如此为难,转而又说:“对了,我之前听程总曾总提起,那个化工厂里似乎关着个什么人。”
顾胜朝皱眉,“哪个化工厂?”
“就是两家联合建造地下室的那个井亭化工厂。”段克渊看着顾胜朝,一脸天真。
顾胜朝一时没明白,“你说那儿关着谁?”
于是段克渊犹豫片刻,卖了个关子,“似乎是可以证明庄建淮和黑森林勾连的重要人证,曾总为程总对付庄建淮,多年来一直在搜集庄建淮的罪证。不过化工厂爆炸后那人不知是被转移还是被灭口,但既然庄建淮下定决心要灭口,为什么不趁早?”
说起这个黑森林,顾胜朝也是千头万绪,“黑森林也是一本烂账啊。”
刚才顾胜朝话留三分地,庄建淮的背后既然有人,那么换言之,庄建淮就是在为他背后的人效劳,那么这个黑森林大概率也跟那双黑手牵扯不清,可段克渊笑道:
“大哥说庄建淮的背后还有人,那这个黑森林和庄建淮背后的人——”
两人在咫尺间对视,仿佛是兄弟间的默契,顾胜朝瞬间就想通了。就像三院事件的陆总,基因图谱事件的郝泰来,一旦有了确凿证据,弃车保帅就是上选。顾胜朝一直担心自己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却忘了要想让别人弃车保帅,
其实有的是办法。
顾胜朝不禁刮目相看,他竟没发现,面前这个外表柔弱的弟弟其实要比自己想的聪明得多。
“嘶!”
“怎么了?”顾胜朝看向段克渊的右手,那副假肢大概已经用了很久,磨损严重,关节老化,看起来就很硌人。
“这手——”
顾胜朝俯身细细看着,千言万语一时涌上心头,虽然当初抓了宁城那批人进监狱,他只觉得不够。
“我没事。”
说着段克渊想收回来,顾胜朝却抓得很紧,根本不让他退缩,就这么沉默许久,顾胜朝才把手好好放回被下,“明天我让人上门给你重新定做一副,闭上眼安心睡觉,哥哥陪着你。”
段克渊想说不用陪,顾胜朝又在他开口之前扶他躺下,段克渊眨两下眼睛,实在支撑不住,很快就睡着了。
夜已深,顾胜朝摸着段克渊的脸颊,想起母亲连日来的苦口婆心。这两天他都在天平两端摇摆不定,一边是大权,一边是自己的亲弟弟,他是这样的人畜无害,甚至不要任何股份,只希望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良久他叹了口气,头一次怀疑也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前世诬告的罪名,今生有了应对的策略,突然出现的绑匪给程之卓的罪名画上充满疑点的一笔,律师随即向警局提交相关证明据理力争,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是程之卓还没苏醒。
曾绍把他转回协安医院后,就放了张霆大假养伤,只是张霆闲不住,在家东捣鼓西捣鼓,每天下午让护工帮边絮洗完澡就提早放人下班,晚饭也自己来。
“好久没做饭了,有点生疏,”
张霆捻着兰花指把菜端上桌,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比平时晚了接近一个钟,他龇牙咧嘴地捏了捏耳垂,转而笑道:“你别嫌弃啊。”
边絮手里抱着洋娃娃,只盯着菜看。
厨房还有个汤在咕咚,边絮实在等不及要先开饭。起初边絮的病情不稳定,有时候能自己吃饭,有时候又弄得一团糟,但后来情况就好很多了。只是张霆不常在家,就还是按原来的习惯给她喂饭。
“今天很乖嘛,”说着张霆又往尖尖的一勺饭上补了块肥嫩的鱼肉,“多吃鱼,补脑子,我把刺都挑干净了。”
边絮没听见似的,大口吃得很香,看得张霆也开心,大口闷着白饭,然后继续给她剥虾。
“有个事儿得和你说。”
张霆剥得专心致志,去脑去线,然后蘸酱,没发现边絮的眼睛正往他这里瞥,“前段时间我去了趟郊区那什么三甲医院。”
说着他把虾递给边絮,就看她鼓囊着嘴一动不动,于是笑道:“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但他转念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尴尬地咳嗽两声,说:“别老含着,嚼一嚼再咽下去。”
边絮就开始嚼,张霆就继续说:“你猜我看见谁了?”
两人对坐,灯光下张霆盯着没反应的边絮又加一句:“是你父母。”
她还是没反应。
张霆心想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父母可以唤醒边絮,只好自顾自说下去,“你父母脑血栓抢救回来成了偏瘫,听说住院有段时间了,一开始你弟弟还交着费用,后来就撂下二老消失了。医院要走法律程序,已经给断了药,看着真是挺可怜的。”
边絮忽然开口:“菜。”
“要哪个,这个西兰花儿吗,哎哟慢点儿吃。”张霆伸手给边絮当饭兜,忽然狡黠道:“我本来是觉得他们挺可怜的——不过我想起他们对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没多管闲事。”
边絮又说:“要这个。”
“下午玩儿累了?胃口挺好,”张霆奇怪了一秒,但难得见她胃口这么好,也就没多想。他看着她如今圆润的侧脸,想起当年瘦削的边絮,“当初我不知道你这么恨你娘家人,早知道的话,何必兜圈子去求庄建淮?”说着他捞了只蟹开始剔肉,喃喃道:“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就像当初‘收容’她的老头,张霆脱身的同时就通知当地市局,恨不得抓着那老头直接胖揍一顿。
边絮一愣,紧接着又往嘴里塞东西。
“慢点儿吃,不着急,又没人跟你抢,”张霆眼看边絮越吃越急,以为今晚做饭太久,真给她饿坏了,心里打量着下次还是得多买点零食备着。他一边给人擦着下巴,鬼使神差地埋怨道:
“你怎么就不开口呢?”
这时厨房计时器响起,张霆起身,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去盛汤啊,你慢慢吃,鱼虾蟹等我来给你整,等我!”
边絮就睁着大眼睛,看他进厨房继续手忙脚乱,低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红烧肉,嚼着嚼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猛地揩掉,喊了声:
“咸。”
张霆:“说什么?”
边絮耳脖子都红了,更加大声地吼了句:
“咸!”
眼泪啪嗒掉进饭碗,厨房里张霆还忙着盛汤,没有回头,“汤马上来了啊,别着急别着急!”
张霆嘴上这么说,心里恨不得一脚把碗踹出来,不巧手机又响了,张霆龇着牙埋汰,“这怎么还凑一起的?”
他咬牙端出去,掏出手机一看,
果然是曾绍。
…
“为什么休克?”
协安医院办公室,曾绍问。
许应荣摇头,“我不知道。”
曾绍就盯着他不说话,眼眶渐渐泛红,兔子似的,许应荣就软下声调,“这回不是我想说,是我真的不知道。”
还不如说是不愿意。
“难道——”
难道真是因为重生?
曾绍人清醒了也就不敢多说,倒惹得许应荣奇怪,“难道什么?”
“那会儿他伤得到底多重?”曾绍道。
这回许应荣直接把既往病史给他,曾绍默默看完,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眼眶也始终通红,看得许应荣揪心。
“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他拍了拍曾绍肩膀,“等事情大功告成,他没了心事,慢慢就能养回来。”
曾绍抬眸,滚烫的泪水眨眼掉落,“真的?”
“人活一世,我总要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未来,”许应荣坚定道:“你也一样。”
曾绍不答,他想起什么,又问:“当年的免疫增强剂确定没有后遗症?”
关于这个免疫增强剂,曾绍自己就翻来覆去查了个遍,但有些东西他也鞭长莫及,许应荣是医生,又是程之卓的大哥,曾绍非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许应荣点头,“毕竟是给各国元首财阀的特供药,后遗症的概率很低,而且也不该是这个症状,何况他只服过一次药,就算是后遗症也不该在这么多年以后才显现。”
“既然那药那么好,后来为什么不用?”曾绍又问。
许应荣:“因为那不是好药。”
曾绍:“什么?”
“你以为能治好人的就是好药,”许应荣眸子一暗,“如果这药是拿人命换的呢?”
曾绍一愣,他看过药剂的检测报告,当时没有看到任何负面消息,“我只知道这药是诺菲研究所出品,诺菲在全球药业都是块金字招牌。”
“可金字招牌的背后往往是骷髅山,”许应荣拳头慢慢捏紧,“他们技术发达,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他们并不拿人当人,一份免疫增强剂大概需要从两到三个健康儿童身上提取特殊激素,这种激素只有在儿童极度恐惧和疼痛的情况下才能产生。”
曾绍皱眉:“不能人工合成?”
“分子式太过复杂,暂时还没有,”许应荣目光微寒,话锋一转,“而且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口消失,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痛苦地活着,其实也没有人在乎。”
就像当初的曾绍,只要赵恺狠狠心,曾绍就会当场成为被杀的对象。
两人沉默,很快曾绍又问:“全球只有诺菲研究所有?”
“严格来说,只有诺菲有足够强大的保护伞,”许应荣知道曾绍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别想了,他不会用的。”
即便当时程之卓病得只剩一口气,也有半口气用来叮嘱许应荣千万不要打破底线,最后全凭一点点意志强撑过来。
曾绍眯起眼,“我只要他活着。”
许应荣嘁,“你还是不了解他。”
“是你还不了解我。”说完曾绍就要回病房。
许应荣:“等等!”
曾绍回眸,那一眼骤变,“许主任还有什么事。”
“就算你要弄来,现在这种情况他也用不了,”许应荣脊背发寒,咽了下口水,“至少得等他醒来。”
曾绍半信半疑,但还是道了句谢。
回病房的路上,曾绍碰上个带孩子的女人,她衣着朴素,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上挂着串项链,她拎着花篮水果,见着曾绍犹犹豫豫地打量几遍才敢上前:
“请问您是曾绍曾总吗?”
“您是——”曾绍想起来,“您是杨女士?”
当年协安医闹案的医生家属杨素薇,程之卓还去她丈夫俞光鲁的灵堂祭拜过,彼时曾绍为了堵小庄总,还免费给人当过几天保镖。
杨素薇咧开嘴,有些受宠若惊,“难为曾总还记得,快叫叔叔。”
那孩子扎着麻花辫,羞涩地冲曾绍笑笑,然后躲到杨素薇身后。
“这孩子。”杨素薇无奈。
曾绍却笑说:“像她爸爸。”
“…是啊,都说女儿像爸,儿子像妈。”然后杨素薇话锋一转,“听说小庄总在这里住院?”
曾绍扫过她拎着的花篮水果,想起从前程之卓上门吊唁,好像也让人买过这些东西,他伸手恭请,“对,我带二位去,只是眼下他还没醒。”
杨素薇轻轻啊了下,“受伤这么严重?”
元旦当晚,警局劫囚案的新闻就挂在晚会下方,伴着钟声过年。不幸中的万幸,当时子弹贯穿程之卓的腹部,腑脏受伤的范围其实并不大,只是此后他陷入漫长的沉睡,始终没醒过来。
曾绍搓着手,想笑笑不出来,“我也说不好。”
“曾总要有信心,”杨素薇笑着说:“小庄总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
两人在病房聊了会儿天,曾绍就送杨素薇母女回去,进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心想承杨素薇的吉言,会不会程之卓已经醒了,可打开门他一眼看到里间的程之卓还在睡,曾绍心里的失望溢满脸,只好默默回去,坐到程之卓床边,握着他的手叹气。
程之卓的手指白嫩纤长,水葱似的,曾绍与之十指交叠,又来回摩挲,心里那点苦涩有所缓解,然后他俯身说悄悄话似的,“朱瑞芝也来过几次,神神秘秘,有个消息非要等你醒来才肯说,给她牛的。”
说着他又掏出内袋里的戒指盒,那戒指他一直留到现在,庄希文走后,他留着做念想,程之卓回来,他又有了奢望。
这两天曾绍左手无名指就一直戴着戒指,当初刚重逢,他怕程之卓应激,于是戒指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元旦夜之后曾绍戴上就没再摘下来,他赌气地想:就算程之卓即刻醒过来,他也是不会摘的。
“不开口我就给你戴回去了,”
曾绍慢慢推着戒指,当年正好的戒圈如今显大,于是他问护士要了串红色的棉线,一圈一圈地缠绕调试,最后牢牢套进程之卓的无名指,
“把你套住,你就不能再走了。”
第90章
忽然程之卓指尖一动,曾绍立刻俯身,
“你醒了!?”
程之卓睁开眼,浑身懒洋洋的,除了萦绕鼻间隐约的消毒水味,就和在家一样,好像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
日光照进病房,给纯白的室内笼上一层梦幻的光晕,程之卓还有点迷糊,盯着曾绍来回看,半晌脑袋冒出个念头:
这人似乎又瘦了点。
咫尺间,曾绍下颌锋利,有点胡渣,程之卓想笑他,又察觉到手指的桎梏,于是他垂眸看去,只见曾绍和自己十指相扣,两人的无名指上都有戒指,仿佛是多年前那对,曾绍大概保养得很好,戒指是旧的,看起来却像新的一样。
程之卓就这么默默看着,一声不吭,曾绍以为他不喜欢,面露难色,伸手慢慢脱下来,又去摘自己那枚,然后就听程之卓一声叹息:
“戴着。”
曾绍抬眸,“什么?”
“你的戴着。”程之卓金口玉言。
曾绍眼睛一亮,得寸进尺,“那你这枚呢?”
程之卓别开眼,“看你表现。”
八字总算有了一撇,曾绍喜极而泣,俯身抱住程之卓很久很久。滚烫的呼吸打在脖颈间,程之卓被蹭得有些痒,于是问:“我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曾绍依依不舍地坐回去,“腹部是贯穿伤,早上医生来检查说恢复良好,脖子上的刀伤也没有大碍。”
昨天警方才宣布程之卓的罪名不成立,今天他人就醒了,这本是双喜临门,可曾绍欲言又止,程之卓的伤势其实并不算严重,抢救又及时,但当时的情况却是险之又险,甚至事后连许应荣也想不明白。
程之卓从沉默中看出一丝端倪,转而说:“咱们要尽快救出赵恺。”
曾绍不言,始终抓着程之卓的手,程之卓顿了顿又说:“雷德厚坐不住,派李代钊来杀人灭口,这就和褚明晟之前说的对上,雷德厚才是真正的庄家。”
“你才刚醒,这些事不急。”曾绍抚他心口。
“怎么不急?”程之卓便没忍住咳嗽两声,“等顾胜朝找回段克渊,顾氏的局面很快就会稳定下来,倘若顾氏还是顾胜朝做主,依着当年顾胜卿的事,顾胜朝未必会和庄建淮针锋相对,说不准顾胜朝扭头就会来对付你。”
曾绍抿嘴,“段克渊已经回到顾家,尤敬尧给的消息我带的路,顾先元也知道了。”
程之卓这一觉睡得沉,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消化这些消息。原先他倒是提过一嘴,解铃还须系铃人,尤敬尧的动作倒是快,这就顺理成章让顾先元承了曾绍的情,可这也是无奈之下的办法,还不够,“就怕顾胜朝对段克渊的愧疚会成为隐患。”
“不是会,”曾绍笃定,“是一定。”
程之卓急得又要坐起来。
“别乱动。”曾绍按住程之卓,脸色难看,“如果段克渊真的是顾胜卿,那确实是个麻烦。”
虽然曾绍不清楚段克渊到底为什么要在程之卓房间里装监控,也不确定他最后的目的,但梁子已经结下,如果段克渊没有交好之心,想到这里,曾绍心下一沉,段克渊可不像是会和他们交好的样子。
程之卓听出言外之意,喘着粗气道:“你怀疑他不是顾胜卿?”
“照理之前的鉴定结果确实没有问题,”曾绍摇头,“也许是我的错觉。”
程之卓却捏了下曾绍的手,“我倒是也有过怀疑,只不过他对小时候的事一清二楚,外人不可能对顾家的家事了如指掌。”
曾绍垂眸,摩挲着程之卓指尖,“这就奇怪了。”
“…事已至此,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忽然程之卓想到什么,又要起身,“三院的案子还要再添一把火咳咳!”
曾绍再次按住程之卓,眼神彻底变了,“你这么心急,到底在怕什么?”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在梵悦过夜,第二天叫程之卓起床,也是叫了很久才把人叫醒。他很想把那次归为偶然,但程之卓的再次受伤却让曾绍更加确定,这些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偶然。
程之卓:“我只是——”
“你是不是知道?”曾绍问。
程之卓反问:“知道什么?”
曾绍就松开手,往上摸他后脖上指甲盖儿大的无名花,脑海里涌现出彼岸花三个字,让他越想越烦躁。程之卓本能瑟缩,曾绍却视而不见,他就牢牢盯着那朵诡异的小花,似乎已经比印象里的淡了许多,都快要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花?”
程之卓说不知道。
曾绍就按下去,用拇指盖住一片凹陷,然后又问:“它自己长出来的?”
程之卓就不说话了,他并不是有意隐瞒,洗掉文身之后,程之卓彻底踏出从前的阴影,但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就有了这个古怪的印记,不痛不痒不散,起初程之卓觉得奇怪,也全身检查过,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房间一时死寂,然后曾绍开口气息不稳,“所以你早就知道你自己,时日无多?”
印记不会莫名出现,就像曾绍总觉得人不会莫名其妙重生,世界总是守恒的,从财富、能量到生死。
程之卓视线飘忽,他实在没办法回答,这朵无名花如同诅咒如同禁忌,是他血肉之躯无法抗衡的天命,他也许会随着印记减淡逐渐衰败,最后消散在天地间。下一次睁眼会在哪里,程之卓不知道。
“你不就是怕顾胜朝会和庄建淮联手对付我?”曾绍就不再问他,起身道:“这个简单,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程之卓跟着猛地起身,顾不上腹部的伤口,拉住他衣角,眼见露出的黑色握柄,倒吸一口冷气,然后龇牙咧嘴道:“你干什么?你别去,要动手也是我来!”
“为什么?”曾绍眼眶红得可怖,“为什么我不行?”
不对劲,今天的曾绍太奇怪了,程之卓生怕他失控,往前跪一步,环住他的腰,“你别激动,我现在不是还好好儿的?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商量什么?”曾绍忽然笑起来,明明在笑,那样子却是要提刀杀人,“商量以后我该拿什么花去祭奠你,还是商量我该不该立刻陪你一起去死?”
四年来无数个噩梦连着元旦夜的心惊胆战有如洪水猛兽一泻千里,让曾绍彻底走火入魔,
“对,还有个办法。”
程之卓一凛,“什么?”
几乎是同时,曾绍拔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对面墙上炸出个油碟大小的坑洞,张霆带人冲进来,只见程之卓掌心倒扣发烫的枪口,好险没给直接打穿,曾绍就在他怀里,好像小儿惊梦,惊恐交加,
“快把枪拿走!”程之卓吼道。
“老天奶,你们这是在干嘛!?”
等张霆抢过枪,程之卓又吼道:“先出去!”
“你手上的针,我去给你叫医生!”张霆转身要走又不放心,折返回来检查各个抽屉角落,没发现武器他才敢出门。
两人跌坐在地,程之卓伤口崩裂,留置针跑得一塌糊涂,手背一抹嫣红,他死死抱住曾绍,“我还在,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那天,你现在就下去,让我去哪里找你?”
曾绍埋头抽泣,“程之卓,你有多狠心?”
一个人有多狠心,才能在曾绍面前装疯卖傻死不承认,在冰冷的二月纵身跳江,多年后又重新出现在曾绍面前,撩拨那一潭死水,然后再次转身离开他。
“我要真狠心,”程之卓额头全是冷汗,“当初就不会跳江,而是先杀庄建淮再杀你!”
然后他再给自己一刀结束这所有混乱的一切。
曾绍笑了下,这才终于痛哭出声,将埋藏多年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
“我还在呢。”
程之卓哄孩子似的哄着曾绍,不知多久过去,门外响起高跟鞋声音,隐约有人要进来,又被张霆拦住。
于是程之卓拍拍曾绍后心,又揩掉他的眼泪,“有客来,堂堂曾总,别叫人家笑话。”
“谁爱笑话谁笑话。”曾绍抹了眼泪,红着鼻子冷着脸,抱程之卓起来坐回床上,
“进。”
门一开,进来的是朱瑞芝,她见两人这副惊天动地的模样,忽然想退出去看看门牌号,“怎么,天要下雨,庄氏要破产,夫妻要分家?”
程之卓看了眼曾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顾胜朝已经动手了?”
“这得问曾总啊,”朱瑞芝自己找了把稍远的椅子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曾绍,“庄氏现在不是他当家?自家都快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吵架?”
曾绍冷哼,“那就烧个干净。”
朱瑞芝一挑眉,“到底不是自己白手起家挣的钱,烧起来是半点不心疼啊。”
见状程之卓拉了拉曾绍,又被曾绍捂住腹部,刚才争执间程之卓撕扯到伤口,现在纱布隐隐渗血,曾绍垂眸双手捂住,像个犯错又倔强的孩子,“你别动。”
很快医生过来重新包扎,前半个月曾绍细心照料,伤口恢复其实很好,甚至没有发炎,所以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小心,不然化脓就糟糕了。
兵荒马乱之后,曾绍恢复冷峻的神色,他就坐在程之卓边上,摆弄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比先前还高傲,
“小朱会长现在可以说了吧?”
朱瑞芝轻啧,“这三院的资料——”
“我让尤敬尧”“她哄你呢。”
曾绍打断程之卓的话,没个好气,“小朱会长都拿到证据了,现在他人也醒了,您还要卖关子吗?”
朱瑞芝一哂,换了一边翘二郎腿,“药协大会那晚,你们不是都看到雷德厚亲自和李夫人碰杯?”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李夫人和雷德厚有什么关系?”
“不是李夫人,而是雷夫人,”朱瑞芝摇头,话锋一转,
“雷夫人才是李代钊的情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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