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老宅门口,褚明晟见来的是曾绍,那一瞬间还有些意外,


    “少爷您回来了?”


    曾绍没理会,进了门只问:“父亲在哪?”


    “庄董现在恐怕不太方便,”褚明晟眼睛低了低,想将人往会客厅引,“您稍坐,我这就上楼请示——”


    他话音未落,曾绍一个跨步径直略过,大步流星上楼去。


    “少爷,少爷!”


    褚明晟一路追着,声音却越压越低,等曾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刚刚站定,莫名的动静从东端传来,若有似无,彻底堵住了褚明晟的嘴。


    克制的低喘在走廊回荡,和那声音混杂,混淆了来源,曾绍顿了顿,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


    走到门口,曾绍抬手就要敲门,谁料吱呀一声,门冷不防自己弹开,随即从里面飞出一团黑丝袜,险些甩在曾绍本就发沉的脸上。


    “拿点儿吃的进来!”


    尖细的女声探出门缝,如春日里摇曳墙外的一支红杏,透着点慵懒和不耐烦,话音落地,哐的一声门又关上,门风带起丝袜,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四散开来,又被褚明晟一把抓住,只见他小心翼翼道:“您没事儿吧?”


    曾绍铁青着脸看向褚明晟,褚明晟只好尴尬笑笑,“少爷刚出警局,想必还没吃早餐,楼下餐厅已经备好,少爷下楼用一些吧。”


    下楼后,曾绍坐上餐椅,扫过眼前一圈食物,实则半点胃口都没有,他鼻子里充斥着刚才那股淡淡的,却足以粘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最后只闷了口清茶,


    “什么时候来的?”


    曾绍借庄建淮下属的手送的这个情人,名义上是来照顾庄董起居的保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是保姆,所有人也都知道她的身份不止如此。但只有曾绍和张霆知道这个保姆兼情人真正的底细。


    最近曾绍来老宅,十次里总有五六次她都在,这座宅子有太多独属于庄董和秦曼华的记忆,身为庄建淮的情人,她注定和这座森严庄重的老宅格格不入,因而庄建淮一直将她养在别的地方。


    但最近她似乎来得越来越频繁。


    褚明晟续上茶,解释道:“大概,三四天前,天寒地冻,庄董不爱走动,就让小庄夫人过来小住。”


    小庄夫人。


    之前还是边女士,现在已经改口称为小庄夫人,听起来既像续弦又像娶妾。褚明晟含混其辞,小住是多久其实全凭庄董的心情,但看这意思大有可能是常住——这其实比曾绍预料得要快。


    曾绍捻着茶盖,细碎的声音偶尔刮过他耳膜,鬼使神差地勾起他心底里的人,当年公司上下也都称庄希文一声小庄总,真论起来,和这位小庄夫人竟然有些异曲同工。


    这些年生意场上,数不清的人要巴结曾绍,这位庄氏集团的接班人,曾绍早就习以为常,平时不过虚与委蛇,最后全都打发了,但加上庄建淮的先例,就有人效仿,也给曾绍送了个替身。


    当时晚宴灯光迷离,饮酒正酣的曾绍乍一眼撞见,直接愣在当场,那模样简直真是像极了,像到曾绍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紧接着就开始幻想,也许老天垂怜,也许庄希文真的没死。


    最后还是张霆上前问了句,那人吭声,似一盆冰水当头浇灌,曾绍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他就这么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审视对方。那人也许动过脸,就连举止行为都被精心调教过,学了小庄总的六七成。


    但那又怎样?


    当晚曾绍并没有发作,问清楚有心人,还笑着约定要合作,那老板咧着嘴豪饮几杯,以为自己顺利攀上发财树,从此可以躺着挣钱了,哪成想曾绍转头就捅了对方狠狠一刀,还让对方打碎牙齿和血吞,以极低的价格直接收购他名下的化工厂。


    从此业内再没人敢触庄氏曾总的逆鳞。


    其实有时候曾绍也能理解庄建淮的一时情迷,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老狐狸哪那么容易糊弄。庄董多年爱妻名声在外,老宅空了二十年,期间从未添过别人,现在对着一张似是而非的脸倾诉爱意和思念,这怎么可能是爱?倘若当真爱一个人,还会去找所谓的替身吗?


    不对,不是对的人就是不对,差一毫一厘一星半点都不对。


    曾绍目光瞬间成冰,况且前几天还是秦曼华的忌日。


    “老宅只有一位庄董,”曾绍看了眼褚明晟,“也只有一位庄夫人。”


    褚明晟低头,“少爷说的是。”


    这时楼上似乎消停下来,曾绍抬眸看向周围,从曾绍第一次踏进这座老宅起,有关秦曼华的物件一样没撤——但今天是今天,今天不撤不代表明天也不撤,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称呼可以改,女主人更可以换,所以庄建淮究竟是睹物思人还是名正言顺地满足私欲,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者,说不定庄建淮内心早就厌烦了曾绍这个不孝子,想着再生个大胖小子,就可以分权制衡,让两子相斗,他这个父亲好渔翁得利,重揽大权。


    想到这里,曾绍冷笑,“不过说不准哪天我真得改口,叫她一声后妈。”


    褚明晟似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话,赶紧道:“少爷宽心,庄董没有这个想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很了解我父亲?”


    曾绍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褚秘书,和那个事事无脑维护庄董颜面的褚明伦不同,褚明晟倒是和自己有一点像,那就是都惯会装模作样的,所以每当两个人单独说话,曾绍索性更懒得装了。


    “明晟不敢,”褚明晟头低得更深,“只是为人父母,爱子是一定的。”


    听罢曾绍站起来就向门口走,即便庄建淮此刻出来见他,他也没了要见父亲的兴致,他边走边问:“你跟着我父亲多久?”


    “快三十年了。”说着褚明晟看了眼楼上。


    那就是十岁左右就跟着了,按说比曾绍这个亲儿子都要亲近,曾绍牵起嘴角皮肉:“那褚秘书还真是谦虚。”


    “…一眨眼也2025了,年初庄董体检,有几项指标比平时高了些。”褚明晟见曾绍要走,忽然另起话头道:“药业竞争激烈,庄董时常感慨自己身体不济,不能帮衬,就怕庄氏很快会被后来者居上。”


    “沈家当家人退休的年纪尚且奋战在一线,六十岁,难道不正是闯的年纪?”曾绍回眸看了眼褚明晟,顺势往楼上扫过,“父亲让你来说这些,是要打感情牌,还是要打我的脸?”


    “明晟不敢,向来只有少爷打别人脸的份儿,”褚明晟又低下头,“但我听明伦说,他最近去的几家医院里,有好几家都跟何氏有合作。”


    当初下放褚明伦,不仅是对庄建淮的反抗,也是打褚明晟的一记巴掌。褚明伦堂堂少总秘书,如今沦落成区区药代,集采推广之后,药企和政府、医院的关系处理变得更为重要,换句话说,这活儿就更不是人干的了。


    褚明晟口中的何氏算是几经波折的后起之秀,曾绍见过何戴怡,但在他眼里,何戴怡和其他企业家其实别无二致,倒是当年在许家靶场见过他女儿何明珊,印象还深一些。那时这个何戴怡濒临破产,没想到绝地逢生,此后却是风生水起。


    曾绍眼睛微眯,褚明晟忽然提起何家,是要自己小心,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楼上又传出动静,曾绍抬脚,褚明晟挽留,“少爷不再坐坐?”


    “要了吃的就得要喝的,”说着曾绍目光转向室外的库里南,“褚秘书还是赶紧上去伺候着吧。”


    张霆就坐在车里,见曾绍上车,问:“这回这么快,没吃饭?”


    “是我在打搅别人吃饭,”曾绍斜眼瞥了下老宅,只觉得刚才那阵恶心再度涌上喉咙,他压了压,道:“走。”


    张霆看后视镜里的曾绍脸色铁青,不由多嘴:“吵架了?”


    即便曾绍拔除庄建淮的几个爪牙,每每父子相见总还都是父慈子孝的,即便当着那个情人的面,曾绍也从没有失态过。


    曾绍却没再回答,话锋一转,“之前你说,工厂隔壁那块空地被谁买走了?”


    印象里对此张霆似乎提过一嘴,但彼时正当2月,整整一个月,曾绍的心情都处于低谷,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买地这种小事就更没往心里去。


    “何氏,”张霆点点头,红灯转绿,轿车打拐,“不过没出公示,目前应该还在拿地阶段,怎么了?”


    老宅渐远,这会儿曾绍又有了新头绪,褚明晟刚才一番话,也许正是在暗示,化工厂爆炸跟何氏有关。


    “拿地就要设计方案,设计之前总得勘探基地,”曾绍对上后视镜里,张霆的眼睛,“去查。”


    张霆踩了脚刹车,两人同时打晃,他趁堵车的功夫回头问道:“你怀疑爆炸跟何氏有关?”


    这就不得而知了,需要查过才有定论,话问到尽头,曾绍再次绕了回来,“你说什么样的父亲,会在亡妻忌日前后,当着亲生儿子的面和别的女人云雨?”


    “什么?”张霆一愣,后车嘟了一声,他连忙回身启动。


    路况再度通畅,张霆随即联想到刚才曾绍的脸色,只是外界多年传闻,说庄董和夫人无比恩爱,当年庄夫人离世,庄董悲痛欲绝,还因此住院整整一个月。


    “这个老狐狸。”


    曾绍磨了磨牙,


    就怕是在装糊涂。


    第52章


    化工厂爆炸案,最后警方判定厂方消防不规范,处以罚款以及限期整改,隔天张霆查到消息,就直接来找曾绍汇报——


    “爆炸前一天他们确实来过现场,而且当天凌晨下过雨,变电所附近的监控进水,又是早上,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张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所说却让人心惊。对方处理得如此隐蔽,没留下半点痕迹,手段越高明,越让人担心对方的真实目的。


    曾绍顿了顿,道:“没有证据本身就是证据。”


    “何氏最近势头猛,从前名不见经传的一家小作坊,如今都上市了,”张霆话锋一转,“我查过何氏集团的控股人,除了何戴怡,有一个你也认识。”


    曾绍白他一眼,“卖什么关子。”


    张霆牵起嘴角,“就是协安的许主任,许应荣。”


    曾绍一愣,“许应荣?”


    “正好你们也有年头没见了,”张霆点头,“要不借这个机会约他出来,把误会都解释清楚?”


    曾绍脸色更差了,“他对我没有误会。”


    只有仇恨。


    曾绍就像一个囚徒,用精钢密铁造了个逼仄的牢笼,经年累月将自己困在原地,闻言张霆皱眉上前道:“有还是没有,那得当面才说得清楚。”


    曾绍却换了个话题,“那件事呢?”


    “什么?”张霆想起来,头一扬道:“她说一切如常,只是庄建淮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显得格外欲求不满,倒是并没有对她起疑心。”


    “她的话可信么?”曾绍看向张霆,眼中貌似平静,可平静之下又是难以诉说的汹涌。


    曾绍独自撑了四年,庄希文的人或者尸体至今没找到,庄建淮的尾巴又滑得像泥鳅,曾绍的野心越大,付出的代价也越大,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在没有庄希文的日子里。


    “这世上哪有什么万无一失?”张霆摆摆手,“我连我自己都不一定能保证。”


    曾绍却道:“你知道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可信了。”


    “那也只是因为小庄总不在了。”说着张霆对上曾绍,“四年了,你还要几个四年才能放过自己?当初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小庄总自己的选择,那不是你的错。”


    曾绍一愣,随即苦笑道:“是啊,不是我的错,也不关我的事。”


    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苦苦维系和庄希文的那点联系,其实早已荡然无存。


    “你,”张霆拉不住钻牛角尖的人,最后只说:“得,没别的事儿我先出去。”


    曾绍:“等等。”


    “等什么,”张霆转头,头往前抻,“同意约许应荣出来见面了?”


    “不,”说着曾绍敲了敲桌面,“过来。”


    这倒不是曾绍小性子,只是就算他同意,许应荣也未必肯见他。况且时机不对,此时正处在化工厂爆炸之后,若是许应荣明白曾绍的来意,只怕更加拒人千里之外。


    张霆不过去,曾绍不开口,两人僵持片刻,张霆挠了下耳朵,不耐烦地咕哝了声,然后认命地走回去。


    …


    第二天,市区一家高档餐厅包厢,许应荣听到敲门声,抬头却不见门开,


    “服务员么,怎么敲了门却不进来?”说着许应荣起身要去开门,下一刻又被边上的程之卓一把拉住。


    “怎么了?”许应荣奇道。


    两人默契地看向紧闭的包厢门,只见此刻一门之隔,服务员垂下手静静等待,他身后正站着曾绍。许应荣工作之余,就好一个口腹之欲,每周雷打不动至少一次,要来这家餐厅吃饭。曾绍要偶遇,张霆只好来碰运气,看见许应荣的人影,就通知曾绍赶紧来截胡。


    当年两人因庄希文不欢而散,此后即便对面相逢,许应荣都会生生扭过头去,死不谅解。这般强硬的态度,无异于将罪责牢牢焊在曾绍身上,以至于曾绍每每看见对方,就会忍不住想起庄希文,此刻他捻着手,分明很紧张。


    门开一道缝,许应荣见是曾绍,脸顿时垮下来,“你来干什么?”


    曾绍强撑着笑道:“许主任,别来无恙。”


    许应荣却没心思跟对方寒暄,他看了眼外头,顿时气愤,“你跟踪我?”


    “对。”


    曾绍毫不犹豫,连服务员都惊讶地偷瞄了一眼,许应荣更被噎住,铁青着脸道:“你倒是坦然。”


    听着怎么好像在夸人?


    于是曾绍欣然接受,用眼神示意包厢,“那许主任方便让我进去说话吗?”


    “不方便,”许应荣抵门的手加了三分力道,“有话就在这里说。”


    中午饭点,大堂有不少是全家聚餐,有几个孩子嗓门儿尖细吵得很,服务员打量着两人神色,试探问:“许先生,要不还是让这位先生进去说话吧,外面这——”


    “那是你们餐厅的事,”许应荣剜了一眼曾绍,对上服务员也是不依不饶,“大堂别桌的客人也要吃饭,这世道难不成是谁的嗓门儿大谁就有理?”


    服务员脸刷地一下红了,见状曾绍弯了弯腰,谦卑姿态十足,“许主任,底下人不过是拿工资干活,别为难他们。我只说几句,绝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两人驴拉磨似的,最后许应荣只好松了口,服务员长舒一口气道:“感谢许先生体谅,我这就去给二位拿茶点。”


    许应荣放人进来,包厢门重新关上,他两手抱臂,气极似的踢了下椅子腿,背对曾绍道:“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了赶紧滚!”


    曾绍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想替阿文报仇?”


    这倒也是过于直接了,话音落地,许应荣转过身看向曾绍,眼中带着点莫名其妙,曾绍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化工厂爆炸,跟何氏有关吗?”


    许应荣这才明白过来,“我姓许不姓何,曾总是不是问错人了?”


    “但何氏的的确确有你控股。”曾绍说。


    “控股又怎样?我只拿分红,不问公司事务,”许应荣冷笑道:“怎么曾总去了趟警局,就以为自己也有了审问别人的权力?”


    曾绍立刻收敛,再次弯了弯腰,“我没这个意思,大哥,你要报仇,现在我人就站在这里,是打是骂,我都不会还手。”


    “我可担不起曾总这句大哥!到我这里摆姿态,你不该打不该骂吗?”曾绍要是公事公办,许应荣还高看他两眼,此刻曾绍要套近乎,许应荣反而应激,“可我倒也没那个闲心去栽赃陷害别人,你既然开口问,我只告诉你我没有,信不信随你的便!”


    曾绍眼睛一眯,“真的?”


    许应荣都要气笑了,“你什么时候见我骗过人?”


    话已至此,曾绍心里有了数,他神情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扫过桌上的两套餐具,两方手巾看起来已经用过,但一块比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曾绍目光犹疑,最后落在包厢角落锁上的小门,问:


    “有朋友?”


    “舒——”许应荣才反应过来似的,眉毛倒立,“我请谁吃饭关你什么事儿?”


    曾绍似笑非笑,“是么?”


    “怎么,”许应荣冷哼,“曾总不会以为里面的人是小文吧?”


    曾绍瞳孔微微一缩,顿了顿才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倒真希望曾总能把人找出来,省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午夜梦回总叫我牵挂。”许应荣死死盯着曾绍说。


    当年事历历在目,曾绍的呼吸明显重了两分,抬起的眼眸微微泛红,“…我没放弃过。”


    倘若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曾绍还不至于失态,可对面站着的是许应荣,庄希文的发小,大哥,在世唯一和他最亲近的人。


    因而面对许应荣的质问,曾绍总是有些底气不足,但他确实一直在寻找,即便希望越来越渺茫,曾绍也没有一时一刻想过放弃。


    这时许应荣忽然说:“难怪一直找不到。”


    曾绍眼睛睁大,“什么?”


    “你父亲害死他全家,你还打量着囚禁他一辈子,他拼死也要摆脱你的掌控,又怎么会愿意被你找到?”说着许应荣上前,逼得曾绍一步步倒退,“换我是他,我宁可粉身碎骨撒进海里,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也绝不被你捞着半点!”


    闷闷的一声,曾绍退无可退,撞上南墙,半晌之后,他垂眸道:


    “打扰了。”


    出门的时候,曾绍魂不附体,差点撞上端来茶点的服务员,他脑子里全是许应荣的话,一字一句剜人心肠,拼在一起,叫曾绍几乎不敢认。


    是了,彼时庄希文如此决绝,只言片语都不肯留给曾绍,就是不想再和自己有半点牵连。偏曾绍还发了疯一般非要找他回来,不正是要他魂魄不宁,即便下黄泉也无法得一个安稳觉?


    曾绍越想越难以克制,一路跌跌撞撞往门口去,经过一个擦桌子的员工,那员工看曾绍不对劲,心想上前扶,但看了眼自己的手油腻腻的,于是问:“这位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说着她指着座位道:“要不您在这儿休息会儿?”


    “先生?”


    “没事。”曾绍陡然回了魂,对上那员工,扫过她那块被揉皱的手巾,鬼使神差想到刚才包厢里的两方手巾。


    刚才许应荣说卫生间里的是舒方鹤,但舒方鹤为人向来不修边幅,平时衣领翘起都懒得翻正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对一块手巾上心,还叠得如此方正?


    曾绍呼吸一窒,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绝不可能的念头——


    那明明是庄希文的习惯!


    第53章


    张霆下车正要点烟,扭头瞅见里面几个人围着曾绍,叼着烟冲进来问:“怎么了这是?”


    邻桌的客人纷纷投来目光,打量着曾绍窃窃私语。张霆吐了烟又问一遍,曾绍红着眼却不吭声,扭头就要上楼,张霆下意识拉住他,“到底怎么了!?”


    “阿文在上面!”曾绍回眸,眼中刹那惊涛骇浪。


    “你疯了?”张霆脱口而出,语调转而又稍稍软和些,“这怎么可能?”


    人死灯灭,青天白日还能见鬼不成?但可不可能不是嘴上说了算,曾绍来不及解释,甩开张霆的手,张霆只好一路跟着曾绍冲回包厢。


    门开之后,里面没有阿文,甚至没有许应荣,他们只见到收拾餐具的服务员。


    “人呢!?”曾绍喘着粗气问。


    服务员对曾绍还有点印象,刚才还多亏这位先生帮她说话,于是她立即解释道:“许先生说没心情吃饭,结了账就走了。”


    “往哪儿走?”曾绍一把攥紧服务员的手腕,眼眶转瞬变得更红,“他往哪儿走的!?”


    曾绍长身魁梧,五官凌厉,平时挂着笑倒还好,脸一沉下来比鬼还森然可怖,服务员见状就有些害怕了,一时支吾,还挣扎着往后退。曾绍得不到答案,攥紧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同时吼道:“说啊!”


    “你冷静点儿!”说着张霆拉开曾绍,挡住他那张阎罗脸,掏出钱包随便抓了几张递给服务员,“别害怕,我们只是想知道他们的去向,刚才吓着你了,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服务员眼睛一下被钱勾住,但又不敢拿,“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见状张霆笑得更委婉,“我们和那位许先生本来就认识,只是有些误会需要及时解开,否则就怕下次在你们店里闹起来,那样更不好收场。”


    他们这种高档餐厅的卖点无非服务加环境,服务员听出张霆话里话外的意思,犹豫着道:“可他们不应该从正大门走的吗,你们刚才上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


    正大门,这就怪了。


    张霆皱眉,别说曾绍刚才就在门口附近,他也是从正门进的,门口的食客并不多,这么短的时间都没碰上,那许应荣他们要么是从后厨走,要么就还在餐厅。


    但庄希文这三个字一把点着了曾绍,现在他走到哪儿就烧到哪儿,倘若对方真是庄希文还成,要是又落空,只怕曾绍还要发疯。况且显然他们并不想被曾绍找到,至少此刻还不想,那么这地儿就更不适合什么久别重逢。


    张霆脑子飞快转了一圈,回身劝说起曾绍,“曾总你先冷静一点,如果人真的还好好活着,还怕找他不到吗?”


    “对,对!”曾绍猛然抬头看他,机械般重复,“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好好活着!”


    这两人一个威吓,一个掏钱威吓,架势实在太吓人,服务员连餐具都不想收拾,偷摸就要溜走,谁料张霆用刚才那叠钱挡住服务员的视线,


    “容我再打听个事儿,”说着张霆直接把钱塞进服务员手里,“你有没有看清另一位先生的长相?”


    服务员虚握着钱,好比烫手山芋,惊疑交加不敢答。


    “那个,”见状张霆眼珠一转,又追加几张,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刚才那位先生很有可能是我们曾总的亲弟弟,实在是寻人心切,劳烦您再细想想。”


    寻亲这由头倒是情有可原,但服务员打量曾绍的面容,摇头道:“可那位先生和这位也不像呢。”


    曾绍与张霆四目相交,随即对上服务员,“那他什么样?”


    “其其实我也没看清,”曾绍一开口,那服务员小腿肚又有点软,她努力回想,“那位先生进包厢的时候就戴着口罩还有围巾,没等上菜他们又走了,只是单看眉眼的话,确实不大像。那位先生半长卷发,半扎丸子头,睫毛又长又浓密,像画了眼影,眸子却是亮晶晶的,但是看着很瘦,好像气色不大好”


    听罢曾绍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扫过门外的大堂,看到离包厢门最近的摄像头,问:“你们经理呢?”


    服务员:“别的我真的不知道,您到底还想问什么?”


    “不问什么,”曾绍指了指那个摄像头,“我想借调你们这儿的监控。”


    信息中心在后院对侧的行政小楼,几人离开后,食客们还在低声议论,谁也没察觉有两个人从大堂厕所出来,匆匆离开。


    回公司的路上,张霆手把方向盘,时不时看后视镜,上车之后曾绍再没说话,但能看到他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刚才的监控录像里,那两人有意避开摄像头,画面又不够清晰,只能隐约看出对方的身形确实和四年前的小庄总很不一样。


    红灯停,张霆开口,“会不会是别人,只是不想你看见而已?”


    四年来类似的乌龙数不胜数,曾绍也曾像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发疯,要不是张霆拦着,只怕当场就要把整个餐厅夷为平地,再掘地三尺,非把庄希文的三魂七魄都抓到掌心才肯罢休。


    “还有什么人值得他许应荣藏着掖着?”曾绍身体随刹车晃了晃,沉声道:“不可能。”


    张霆又看了眼后视镜,忍不住说:“总不能因为他是许应荣,和他一起的就一定是小庄总吧?”


    “我说是就一定是!”


    曾绍直接吼了出来,旁边同样停着的车里,有人好奇地往这里看过来,车内声音震耳欲聋,张霆一窒,只见曾绍垂头丧气,抓着头发,“是他,一定是他!”


    “得,”轮胎转动起来,张霆叹了口气,“既然你想查,我把华城翻过来给你看就是。”


    不光曾绍,此刻城市的另一端,许应荣也是一样的垂头丧气,


    “都怪我这张嘴!”


    程之卓拍了拍他肩膀,轻咳道:“哪里能怪到你头上?”


    “当然是我的错,”许应荣猛地抬头,“何氏申购地皮,紧接着化工厂爆炸,曾绍顺藤摸瓜查到我是迟早的事,这种节骨眼我怎么能带你出来吃饭?”


    可许应荣的初衷也只是带程之卓出来散心,程之卓顿了顿,然后叫他,“哥,大哥?”


    “别叫我大哥,我不配。”许应荣抓耳挠腮,越听越烦躁。


    刚才事出紧急,许应荣害怕曾绍起疑心而诅咒庄希文,可即便是情有可原,即便庄希文已经改名作程之卓,和庄氏集团再无半分干系,许应荣也还是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巴。


    “可我已经叫了你几十年大哥啊。”


    程之卓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人,如今许应荣算是他唯一的牵挂,大哥这两个字听起来沾亲带故,也只有许应荣能拉着他,许应荣一愣,然后问:“那现在怎么办?”


    程之卓:“既来之,则安之。”


    许应荣蹭地坐直了,“可这比咱们预料得要早得多。”


    “万事万物的发展,总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程之卓靠上后座椅背,十指交握搁在膝上,拇指缓缓打着圈儿,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咱们不是神仙,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听许应荣欲言又止,然后就听程之卓继续说:“当年他骗过我,我也骗过他,我和他早就已经两清,该做好准备的不是我,是他。”


    是曾绍要接受分道扬镳的事实。


    说完许应荣皱眉看着程之卓,于是程之卓问:“大哥想说什么?”


    “饿不饿?”


    话音落地,空气停滞几秒钟,然后两个人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


    …


    两天后,曾绍一页页翻过张霆整理的资料,抬头看他,


    “程之卓?”


    张霆点了点头,“这个程总是一年后空降何氏的副总裁,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是集团内部,也少有人见过真容。”


    “一年后?”曾绍不由攥紧了手,也不知道是要避风头,还是那时受伤过重,所以休养了整整一年才恢复精力。


    “要说何氏领导层也有几十号人,这个程之卓不控股,之前就被略过。”说着张霆看了眼曾绍的神色,此刻对方倒还算镇定,“假设这个程之卓就是小庄总,那么名义上许应荣控股,实际他来操纵,倒也不是没可能。”


    曾绍放下资料,抬眸对上张霆,“如果要隐蔽行事,平时总该有个贴心的跑腿。”


    “查了,他身边有个叫段克渊的秘书,倒没什么背景——对了,之前我光顾着查股东,倒是漏了个老熟人,”张霆顿了顿,“尤敬尧,还记得吗?”


    曾绍眼珠一转,“他也在何氏?”他记得这个尤敬尧是罗鹄章的人,当初庄希文没收买成功,于是最后因罗鹄章下狱而受牵连。


    “当年尤敬尧被裁退,之后不久就入职何氏,不知道是不是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为人低调得很。”说完张霆看向曾绍,眼中意味深长。


    曾绍明白张霆的意思,但他话锋一转,牵出另一桩,“罗鹄章的罪证是陈钰昌提交,连累尤敬尧被开除,一开始罗鹄章死活不肯转让股份,不知道阿文用什么说动了他?”


    “…三股东当初一起创业,彼此都清楚对方老底,”张霆一愣,随即道:“陈钰昌能把罗鹄章送进监狱,难道罗鹄章就没有半点对方的罪证?”


    但显然,是非黑白往往并不取决于所谓的铁证如山,曾绍轻嗤,“要么罪名不够大,要么大家都不干净。”


    且即便罪名不够又怎样?只要能恶心到其他人,也能叫身陷囹圄的罗鹄章痛快几分——可他始终没有动作。


    这也是张霆百思不解的,“可当初罗鹄章已经入狱,管他干不干净,怎么不索性拉他们一起下水?”


    “那又怎么解释后来他的死?”曾绍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张霆语塞,“看来还得好好查查。”


    “那些都不重要,”曾绍大手一挥,直接站了起来,食指敲击桌面,就点在那个人的名字上,“程之卓这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第54章


    一个月后,何氏正式拿下地皮,还在走流程的时候,曾绍就主动提出要和何氏共用地下室,还设宴请对方进一步详谈。


    宏大宴厅内,水晶吊灯高悬于顶,将圆桌照出五彩斑斓,波斯地毯满铺地面,人走在上面听不见声音,甚至一开口,连说话声也像被精心包装过一般。


    “曾总大驾光临,真叫我们几个受宠若惊啊!”两方人马到齐,何氏的工程总起身迎接,边上副总和一众员工纷纷笑脸附和。


    曾绍姗姗来迟,扫过何氏来的几个老总,不动声色道:“正好敝厂前段时间因为消防疏漏需要整改,贵司既然也要建厂房,那就是一举两得的事。”说着他让几位都坐下,吩咐服务员开席。


    消防问题既是限期整改,曾绍这个由头也就只是由头而已,佳肴美酒齐备,工程总和副总对视一眼,端着酒杯起身道:“曾总,多谢您今晚设宴款待,我们先干为敬,您随意!”


    张霆起身挡酒,笑道:“实在抱歉,我们曾总一会儿还有个跨国会议,不如我代我们曾总,回敬各位!”


    说完张霆一饮而尽,工程总自然不好再劝,只顺着说:“不敢不敢,那总是正事要紧,不过曾总来一趟也不容易,关于这个地下室合建,有什么需求您尽管开口。”说着他挥手让末位的小刘开电脑记录。


    张霆斜看了一眼曾绍,连忙拦道:“不急,几位先垫垫肚子,酒足饭饱再谈不迟。”


    那头小刘绷紧的脊背放松了些,他放下电脑,狐狸似的眼睛时不时瞥向高高在上的曾绍,可酒局不喝酒,那还有什么来的必要?再说堂堂庄氏接班人,小刘不认为他们这几个虾兵蟹将能入这位少总的眼。


    今晚这场说不准还是个鸿门宴。


    说实话,同侧的几个老总也这么想,他们都听过曾绍的鼎鼎大名,知道这位曾总自小流浪在外,年过三十才被老庄董接回公司,却很快就上手公司事务,能力丝毫不逊当年的小庄总。且这位曾总向来不好男色女色,或者说他根本看不上别人。所以他们不敢叫人来陪,更不敢开什么黄腔,所谈不是集团发展,就是社会发展,没一个下酒菜,甭管黄酒白酒,喝得那叫一个索然无味。


    张霆看出来这些老总有些局促,于是站起来主动敬酒,他是东北人,喝酒论斤,自问酒量不错,但这些工程总一天到晚泡在酒局里,更是一个个的老酒桶,几个来回后,张霆险些把自己灌倒。


    好在酒过三巡,对面总算有了点醉意,这时曾绍举起酒杯,扬声道:“几位喝得高兴,我也浅酌一杯。”


    快两米的人站起来,愣是打断了闷头吃菜的小刘,他这才敢抬眸,只见曾总挂着标准到没有任何感情的笑意,端着酒杯,好像举着一把开疆拓土的冷剑。


    宴厅虽然大,白酒却呛得小刘格外清醒,他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心怀不轨的表情,但是你就是看不出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甚至有种帮他出卖自己的冲动。


    “曾总海量!”


    工程总扶着椅子站起来,这会儿看来真有些醉了,他不仅将曾总要开会这件事抛诸脑后,看到上菜的女服务员还眼冒精光,藏也不藏。


    张霆捂着嘴,闷声打了个嗝,又让人给几位老总满上,这才道:“不知道贵司负责这个项目的是上头哪位老总,咱们两家公司买地买到一处去,也算是缘分,以后如果有合适的项目,也不是不能合作。”


    合作两字一出,登时撬开了工程总迷离的双眼,何氏要真能靠一块破地皮攀上庄氏,那真是半夜做梦都要笑醒的特大功劳一件。


    “曾总实在太客气了,负责这个建设项目的是我们程,”工程总话说一半,摇头晃脑又改了口,“我们尤总,回去我一定向他表达曾总的合作意愿!”


    张霆假装没听见后半句,“程总?”


    听罢小刘看了眼张霆,很快又低下头去,眼珠子却飞快转了下。


    “不是不是,”工程总摆摆手,竖起兰花指道:“是尤总,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是庄氏出身,所以董事会特地将这个项目交给他,尤总尤敬尧,不知道曾总有没有印象?”


    “有,”曾绍直勾勾盯着工程总,“怎么会没有印象。”


    这话轻飘飘的,工程总只当曾绍是在夸赞,“那还真是,真是——”但酒精作祟,此刻他脑子已经处于混沌状态。


    “那还真是缘分——看来尤总在贵司担任要职,发展得风生水起啊,”张霆眼珠一转,接话道:“实在是可惜了,当时的事牵连尤总,否则这样的人才,我们庄氏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对面有人忽然打了个酒嗝,然后哈哈大笑,“原来曾总志不在合作,是打量着要挖墙脚啊!”


    若是放在往常,这话其实也无伤大雅,可对面坐着的是何氏攀附不起也惹不起的庄氏,更别妄想几杯酒下肚,就可以和曾绍称兄道弟。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工程总酒都醒了一多半,他剜了那人一眼,赶忙道歉,“底下人喝醉了,还请曾总大人有大量!”


    “玩笑而已。”曾绍依然笑着。


    副总见曾绍似乎没生气,也跳出来打圆场,兼职拍马屁,“对对对,玩笑而已,玩笑而已!要说咱们尤总不愧是庄氏集团出身,董事会对尤总的能力那真是相当肯定,尤其咱们程总,更是格外信任尤总呢!”


    曾绍指尖一动,装作不知,“程总?”


    副总一愣,然后看了眼工程总,颤颤解释道:“啊对对,是我们的,副总裁。”


    “我还以为何氏企业的副总,总该是何家的几位公子担任。”


    曾绍没立刻刨根究底,但他说完,几个老总都尴尬地笑起来,要说何戴怡的四个孩子里,也就大女儿何明珊尚且有几分出息,可她视偌大的家业如无物,偏偏要去做医生。公司的重担无人能担,剩下的三个儿子,又只能说是完美继承了其父的‘优良基因’,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帮富二代真守起家业来,那就是不玩儿死他们老子不罢休。


    “看来这位程总是替几位少爷打江山?”张霆打量着几个老总的反应,话锋一转,“我们曾总最喜欢有能力的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见一面?”


    小刘听到这里不由皱眉,但没抬头,饭吃到这会儿他总算吃明白了。要说他们这位程总为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刘自己是何氏企业的员工,上赶着倒贴都见不上,但这也就罢了,怎么外头的曾总,庄氏集团堂堂少总拐弯抹角,甚至特地设宴,也只为见他们程总一面?


    闻言副总脊背一阵阵泛寒,搓着手支支吾吾,“这个,”一旁的工程总连忙接话,“好好好,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会为曾总引见!”


    “好啊,什么时候?”曾绍立刻说。


    工程总一愣,他不过是场面话,可没想到曾绍竟然当了真,还一本正经地问起后续,可惜今晚到现在曾绍喝了不过浅浅一杯,他又不能借醉酒的名头糊弄,最后只好老实说:“这个,曾总见谅,我得回去请示一下我们程总。”


    “…曾总千万别见怪,我们程总不爱见人,以往公司里有什么文件需要程总过目,都是尤总亲自递上去的,”副总补充道:“不过程总要是知道庄氏集团的少总有意与他见面,说不定也是受宠若惊呢!”


    曾绍还在笑,眼底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是么?”


    再聊下去只怕越发收不了场,于是工程总自己满了一杯酒,点头哈腰道:“曾总,我们再敬您一杯!”


    曾绍搁下筷子,双手交叠往椅背一靠,张霆端酒起身,替他挡了回去,众人顺势又回到别的话题上,甚至拉自家熊孩子的糗事出来溜,也不敢再提公司,再提程总。


    费劲心思地联络,今晚还特地设宴,可惜没套出程之卓的半点信息,曾绍腹内空空,此刻完全没了兴致,坐了会儿就说要回去开会,等他走到楼下大厅,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曾绍斜身回头——


    是刚才那个小记录员。


    曾绍皱眉,只等小刘递上名片,开口自我介绍,“曾总您好,我是何氏集团销售部的小组长,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平平无奇,人也是名不见经传,曾绍不看也不接,语调客气却分外疏离,“请问有什么事?”


    小刘手举在半空不上不下,也不敢直视曾绍,他顿了顿,磕磕绊绊道:“是,是这样的,刚才我在席间听曾总似乎对我们程总很感兴趣。”


    “哦?”曾绍这才看了眼名片,转身与之正对,“刘组长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程总平时确实比较神秘——”说着小刘看了眼名片,曾绍没收,却笑道:“日后刘组长要是想来庄氏,曾某随时欢迎。”


    这已经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机遇了,小刘克制着激动,既然此前得罪了程总,今晚又让他撞上这场酒局,人人都听出来曾绍意在何氏集团的程总,那他不如索性将程之卓当成踏板来巴结曾绍,为自己铺路。


    “多谢曾总,说来也巧,前两天我去人事递交报销单,”说着小刘看了眼周围,凑上前,压低声音道:


    “正好看到程总的行程单…”


    第55章


    半个月后的机场,登机广播在大厅回荡,张霆拉住往前走的曾绍说:“真的不去?那可是鸻康集团,李代钊当年身为药协总会长候选人,呼声比现在的雷德厚还要高不少。”


    近两年庄氏无限逼近第一梯队,去年协会已表露迹象,属意将化学制药板块交由庄氏领队,此消息在药协不胫而走,李分会长分管医药商业及医疗服务,他嗅到商机,约了曾绍,是要谈日后的战略合作。


    对外鸻康集团董事长不过只是两分会会长,但业内提及李会长,却是几乎和药协副会长齐名的存在。


    “我雇的是职业经理,不是酒囊饭袋。”说完曾绍递过机票,检票员扫描后递还,却没见着下一张,不由抬头看向曾绍身后的张霆。


    张霆愣了下,然后才给了机票,“可对方知道你屈尊宴请何氏那帮工程师,却不愿意去见他们,会觉得庄氏合作之心不诚。”


    “老张,”曾绍身着羊皮夹克,短发利落梳起,走在登机桥上,阳光和杆件阴影在他身上快速交替,“这次要是不去,我只怕这辈子就要跟他擦肩而过了。”


    小刘给的行程单中,可见程之卓因公外出的次数其实少之又少,在今天这趟之前,只有个国外论坛。可惜曾绍临时被绊住脚,机票又延误,等他人落地,程之卓已经提前返回国内,又是擦肩而过。前后一共就这么两次机会,已经被曾绍白白浪费一次,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


    “两位先生早上好,欢迎乘坐…”


    空姐就站在门口迎接,接过两人机票,引着他们往头等舱去,落座后张霆扫过四周,压低声音道:


    “那称病也好,别的什么理由也罢,至少让人家知道你没有怠慢的意思。”


    曾绍心不在焉地看着小窗外远处,绵延向繁城的地平线,那里有一团阴云,明艳的阳光无法穿透,似乎还下起细雨,张霆等了等又推了下,他才道:“我会去电,不行就后延。”


    飞机起飞,冲破云层,两小时后,往云层下的另一端降落——那正是程之卓所在的繁城,他带人来到当地的原材料厂考察,此刻正在听厂长汇报,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段克渊进来附耳说了几句,尤敬尧坐在边上没细听,但曾总两个字入耳,他还是忍不住偏头看了眼程之卓。


    厂长见状停下汇报,“程总有事?”


    播音员一般浑厚的声音落地,两排领导加后座员工齐刷刷看向程之卓,只见他一袭羊驼大衣,戴着蓝色口罩,说话闷闷的,“不碍事,您继续。”


    听罢厂长看了眼秘书,秘书连忙起身笑道:“刚好下午茶到了,想必各位也都有些疲劳了,不如歇会儿再继续?”


    “老烟枪又摸裤袋,”厂长紧跟着指向下面的一个小领导,众人纷纷笑起来,然后厂长再次提议:“程总,咱们还是歇一歇再继续吧?”


    会议暂歇,三人走到外头连廊,外头阴雨绵绵,细密的雨丝垂直钻入泥泞,程之卓戴着口罩静静看着,只觉得怎么也透不过气,


    “他进来了?”


    设宴那晚的插曲程之卓听过一耳朵,不过几个员工都和尤敬尧打过包票,绝对没有泄露程总的行踪,怎么短短两天,这么快就查到了?


    “没,就在外头路边儿守着,”说着段克渊竖起一根指头,“就一辆车。”


    “正大门?”程之卓问。


    段克渊点头,“对,要不一会儿问问厂长,等会议结束,咱们从别的出口走?”


    可程之卓忽而一哂,“他是笃定我不敢走别的门。”


    因为行事缜密如曾绍,一定会吸取此前在餐厅擦肩而过的教训,这也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默契,他是在赌自己一定会有所顾虑,从而不得不走正门,不得不直面他。


    段克渊皱眉,不大明白,也不信邪,“那这偏门儿还偏就走定了。”


    “这样吧,”倒是尤敬尧看程之卓的反应,似乎猜到什么,然后他提议:“我去说说?”


    程之卓毫不犹豫地摇头,“你不知道,他这人可难缠得很。”


    从前曾绍就是这样,表面装得吊儿郎当,沉不下心,骨子里却和程之卓如出一辙,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


    单拿熟悉公司事务来说,程之卓说过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更是经常学到半夜三更,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不管中间耽搁多久,不管多忙多累,他始终没有放过。


    尤敬尧没反驳,只反问道:“程总,您只说您想不想见他?”


    两人齐齐看向程之卓,看得程之卓莫名心虚,咳嗽着别开脸道:“不想。”


    这神情,嘴上说一套,心里憋着另一套。尤敬尧哪里看不出?但他立马应承下来,“那就这么着。”


    程之卓:“可——”


    尤敬尧却指了指他身后,“厂长他们都在等您,您先进去开会吧。”


    厂子门口,张霆看见尤敬尧出来,摇下车窗,微凉细雨密密麻麻,刹那糊了一脸。


    “什么风把曾总您给吹来了?”黑伞一斜,说着尤敬尧低下头,往车内一瞧,当先看见后座的黑色皮夹克。


    张霆回看曾绍,不由笑道:“怎么,尤总来赶客?”


    “我也不是这儿的主人,怎么能赶客?”尤敬尧端着让人无法指摘的笑容,“我知道曾总千里迢迢为的什么,我说句实话,您可别不高兴。”


    “既然会让别人不高兴,”张霆霎时收敛嘴角,“尤总也可以干脆咽回肚里。”


    后座的曾绍不开口,司机脾气还臭,尤敬尧倒也不生气,只说:“程总刚才改了行程,这一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何氏小门小户倒也没什么,只是难不成曾总要置偌大的家业于不顾,也陪程总在这儿空耗着?”


    一个是分分钟几十万上下,一个是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张霆皱眉,他离得近,这话也刺得深——几年来为了找人,曾绍确实耽误过几件大事,虽然最后都勉强处理好,但那尚且是在没找到人的前提下——


    现在人可就在眼前。


    要是对方成心吊着曾绍,还真说不好会不会把人吊死。


    “四年我都等得,”曾绍轻笑,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终于开了口,“程总在哪里我就追到哪里。短短三年,何氏发展到如今这个规模,总不会是只为傍身养老——他应该知道,这一面在所难免。”


    曾绍倒是比尤敬尧想象得要直接得多,于是尤敬尧顿了顿,又说:“曾总还是和以前一样霸道,明知道我们程总不愿意,也非逼着他来相见。”


    “话可不能这么说,”张霆把手肘搁在车窗上,挤兑道:“我们曾总只是要求见你们程总一面,又不是要求上床——”


    “老张,”曾绍睨了眼,深邃的目光随即看向淅淅沥沥的窗外,他一字一句分明不重,砸在尤敬尧的耳膜上,却又让他不敢不听,更不敢不从,“尤敬尧,如果你这趟是来劝我知难而退,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他想听什么我当面跟他直说就是,不需要传话筒。”


    就这样,尤敬尧信心满满地下楼,最终也没劝动曾绍,曾绍说到做到,就从下午枯等到晚上,中途雨见大又转小,转而又变大,将商务奔驰的犄角旮旯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带走了肮脏,但始终没捎带来曾绍的期望。


    程之卓也并没有离开,他说着不要见曾绍,实则开完会就赖在厂长办公室喝茶,一杯接着一杯,还顺道讨了顿晚饭,接着饭后消食,又继续喝茶。几个小时里,厂长的嘴几乎没停过,布满皱纹的眼睛却时不时顺着程总的目光往窗外去。


    谁都知道,程总翘着二郎腿,装得云淡风轻,其实透过玻璃,一直在注视着那辆孤独的,黑色商务奔驰。


    晚上九点多,到了老年人休息的点儿,厂长起身抻了抻腰杆说:“程总,招待所的房间开好了,我让秘书送你们去,”说着他指了指楼下,“她特地去瞧过,后门没人。”


    程之卓心有犹豫,到底还是起了身,一脸抱歉道:“给您添麻烦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厂长不必来送。”


    …


    五月中,依山傍水的繁城一角,夜雨依旧下个没完,好端端的又刮起邪风,把这股冷意送进人的四肢百骸,简直刺骨寒心,程之卓刚下楼就打了个喷嚏,尤敬尧撑伞替他挡着雨,说:“赶紧上车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轿车就停在门口,段克渊跑去开车门,程之卓一只脚都迈进车里,忽然感应到什么,在转身的前一秒又堪堪刹车,就这么维持僵硬的姿态,不动,也不上车。


    段克渊奇道:“怎么了?”


    “什么玩意儿!?”尤敬尧回头,被一闪而过的黑影吓得声音劈叉,然后他狠狠抹了抹眼睛,壮着胆子往那儿瞧,这才看清了:


    “曾总!?”


    曾绍淋着雨,目光却坚定,眼中只有那人:“阿文。”


    熟悉而又陌生的话音落地,程之卓浑身震颤,这才回神般慌忙要进去,见状曾绍大步上前,吼了声:


    “乔乔!”


    桥头排骨,乔乔,瞧瞧,瞧瞧妈妈,


    也瞧瞧他。


    当年程慧芳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能借两字谐音聊表内心的渴望。如今曾绍一样也不一样,他有万语千言道不尽,又怕对方实在没有耐心听。


    闻言程之卓猛地抓住车门,指尖泛白,尤敬尧只看了一眼,便沉声作色道:“曾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庄希文就在眼前,曾绍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话?说着他又迈近一步,“讨厌到连一眼都不肯施舍给我?”


    风雨中,程之卓始终背对曾绍,曾绍只能借着路灯看个大概,此刻两人的距离比之监控内外,明明要近得多,曾绍却觉得自己根本抓不住程之卓。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抓住过。


    “咳咳!”


    曾绍又猛地一跨步,来到程之卓身后的三步开外,“你怎么了?!”


    是没休息好,还是没休养好,千言万语都汇作曾绍此刻的焦急,急得他险些破戒,要上前把程之卓紧紧拥入怀中。


    这时段克渊拉了下程之卓,催促道:“太晚了。”


    “我骗过你,”程之卓死死咽了咽,终于敢开口:“你也骗过我,我和你早就两清了,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感情的事哪里是一笔一划就能算清楚的!你要我放过你,可你就能放过你自己吗?”曾绍又上前一步,可随即又像越了雷池一般缩回半步,他想庄希文想到发狂,可他更清楚庄希文对自己的厌恶。


    只是他实在实在不甘心。


    听罢程之卓没有再说,攥紧了车门又猛然松手,上车道:“走!”


    轿车启动,曾绍心里顿时被生生剜出一个大洞,前后漏风又漏雨,他再也无法顾忌,冲上前去拍车门,但程之卓始终都不看他,让人摸不清这究竟是恨还是爱,还是当真如这人所说,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那还不如说恨他。


    风雨交加,隐隐夹杂几道低沉的雷鸣,曾绍没命地追了两步,偏这时,后面有辆大卡车疾驰而来,贴着程之卓的车子经过,连带扫到快要追上的曾绍,让他摔了个好大一个狗吃屎,径直翻滚进路边的田里,然后不见了。


    “他没事儿吧!”尤敬尧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连忙刹车要掉头,程之卓这会儿倒是硬气得很,“别多管闲事!”


    他太了解曾绍的花招了,他不能冒险,再次沦陷。


    “走吧。”段克渊顺势道。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才能斩断乱麻。尤敬尧明白这个道理,也只能担忧地望了眼,最终一脚油门离开。


    第56章


    “肖总,恳请您千万相信我们,曾总真的不是故意爽约,他是真的受伤了,伤得也是真的相当严重啊。”


    昨天曾绍一直没打通电话,受伤后连夜赶回华城才得知商谈结果,于是立即指派仇经理第二天一早前来解释。


    鸻康大楼会议室,主位坐的是集团的业务经理肖总,论职位和仇经理其实旗鼓相当,但肖总俨然一副高高在上,“怎么,我们鸻康是什么洪水猛兽?你们曾总请何氏那帮工程师吃饭就安然无恙,和鸻康商谈,就忽然病痛缠身了?”


    “这,真的不是——”仇经理话说一半,手机忽然来电,“您稍等。”说着他起身背过肖总接了电话,不过短短几个字就挂了,然后他回身指了指窗外,道:“肖总,我们曾总已经到贵司楼下了,要不让他上来当面跟您解释?”


    “不是说受伤严重?”肖总哼笑一声,“看来曾总果真异于常人,这伤得快,好得也快。”


    仇经理不敢多嘴,点头哈腰地下了楼,肖总秘书眼见他消失在走道尽头,俯身道:“肖总,要是曾绍真伤得不轻,咱们趁火打劫,传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你忘了上头怎么吩咐的?”肖总白了秘书一眼,“要的就是趁火打劫,一条狗不听话,你指望好好说话就能拴住它?”


    秘书一凛,“肖总说的是。”


    仇经理回得快,他先进门,撑着把手让张霆推轮椅进来,站着的秘书微微欠身,肖总却没起身,就这么平视对面,只见曾绍前额贴了块掌心大的纱布,手臂也吊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致的狼狈。


    “昨天没到会是曾某的不是。”说着曾绍还要起身,肖总连忙起身按住,“曾总伤重,怎么还亲自过来?有什么事让仇经理代为转达就是。”然后他忍不住打量曾绍,听仇经理说,曾绍这是出了车祸,眼前这情形倒是不假,甚至还有点命大的意味。


    “应该的,”曾绍眼下乌青,显然没休息好,但他目光始终炯然,“不过昨晚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仇经理和肖总谈得怎么样?”


    仇经理下意识看了眼曾绍,今早在医院汇报得一字不漏,这是哪里来的不知情?曾绍有意这么说,也不过是给肖总个台阶,看他能否顺着下来,给此次合作一个圆满的结局。


    办公室安静须臾,接着肖总牵起嘴角,语气淡淡的,“曾总见谅,这也是上头的决定,我只是替我们李董来传话的,做不了主。”


    “曾某既然人在这里,肖总不妨有话直说。”曾绍似乎料到肖总的反应,说着看向身后,让张霆将两份包装精美的礼品放在圆桌上,“这趟出门匆忙,一些当地特产,还请肖总不要嫌弃。”


    肖总勉强低眉看了一眼,接着搓手为难道:“我倒也没什么忌讳,只是我们李董对繁城的印象一直不大好,繁城繁城,念两遍就要烦了——曾总要没什么事儿,我让人给您倒杯,沏杯茶吧,这例会还等着我去主持呢。”说完他也不再管曾绍的后话,兀自要走。


    “庄氏让利10%,怎么样?”


    肖总站在门前,听曾绍追在屁股后头加码,不由翘起嘴角,然而下一刻他依旧抬起脚步,要往外走。


    “30%。”曾绍语调平稳。


    但这个比例吓到了仇经理,他看着曾总,心想这是哪门子谈判,上赶着倒贴,不等于求着鸻康吃定自己?


    肖总这才笑着回头,“哎呀,这就有点难办了,要不您稍候,我去问问李董?”


    曾绍摊手,“请。”


    人走后,员工上了三杯茶,仇经理根本没心思,他看了眼张霆,张霆又看了眼四周,然后低声说:“难道真等他们下来狮子大开口?”


    闻言仇经理点头如捣蒜,他知道曾绍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的猪头领导,这么做总得有理由,可曾绍听了却不答。其中七分是昨晚庄希文的打击,一分是身上病痛,剩下的两分,则是对鸻康集团的怀疑。大清早的他听仇经理苦哈哈一通,就觉得李会长的目的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他病急乱投医,是想看李会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鸻康的茶好喝也不好喝,漫长的两小时过去,期间员工借添茶水时不时来察看,却见曾绍一口一口地抿,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反而显得她像在赶客,三人里也只有仇经理时不时擦汗,如坐针毡。


    又过了十几分钟,肖总终于姗姗来迟,推开门一脸为难,“真不好意思,让曾总久等。”


    “不打紧,”曾绍两手交叉贴在腹前,“李董怎么说?”


    肖总犹豫了下才说:“李董刚才出门了,要不请曾总先回,等过两天有了答复,我再转达贵司。”


    整整两个多小时,就等来一句主人不在家,仇经理哪里看不出这是在施压拖延,此刻他也顾不上体面,直言道:“贵司好歹是业内三大龙头企业,我们曾总的情况肖总都已经亲眼看到,贵司何必非要咄咄逼人?”


    肖总点头,顺着仇经理的话驳回:“我看曾总也确实还需要休息,那就恕不远送了。”说着他一摊手,下了逐客令。


    “你!”


    张霆拉住仇经理,然后低头向曾绍,只见他抬眸看了眼肖总,温声道:“走。”


    三人正要开门,门外忽然来了动静,仇经理正烦躁,扒拉开门却见是庄建淮。


    “庄,庄董?”


    仇经理惊呼,紧接着侧身看了眼曾绍,顺带睨了眼肖总。业内都知道庄建淮身体抱恙,一应事务早已交托曾绍打理,肖总也没料到他今天突然登门拜访,忙走过去想迎人进来。


    庄建淮却停在门口,“我不请自来,就不进会议室了,明晟——”


    闻言褚明晟上前,附耳和肖总说了两句,肖总忽然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又看向曾绍。


    “父亲。”曾绍贴着轮椅的指尖微微泛白,庄建淮却不看他,只对肖总道:“肖总只需要考虑这条件够还是不够。”


    这也许是个曾绍难以接受的条件,不,一定是,所以肖总才会露出这样得逞的笑容,可不等他答应,紧随其后的一通电话打得肖总直接变了颜色,前后不过几秒钟,肖总又恢复先前冷漠的态度,转头对庄建淮和曾绍说:


    “鸻康和庄氏的合作终止,二位请回吧。”


    …


    回程父子俩都憋着话不吭声,几个下属更不敢多嘴,车载广播没能让车内的气氛缓和,反而让他们不寒而栗。


    快到公司前,庄建淮看向对侧的曾绍,这才道:“利巴布雷和替西尼的烂账都过去这么多年,当年清清楚楚是算给郝泰来的,可这会儿又是谁翻出来,要和庄氏过不去?”


    肖总一改此前模棱两可的态度,推说有了更合适的合作对象,庄建淮却不信,他是在休养不错,但公司接到的匿名举报一样会抄送给他这个董事长知晓。当年郝泰来是把黑锅背到了国外,吃进去的药却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论坛闹事之后,国内就此衍生出一个民间组织,以当年的受害者为主,时不时掀起针对庄氏其他药品后遗症的舆论,连带翻出从前的旧案,加上坊间多年传闻,说郝泰来其实就是当年庄氏为息事宁人而丢掉的马前卒,各种猜测譬如江浪翻腾,就没有彻底消停的时候。


    副座的张霆眼睛斜了下,只听曾绍幽幽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四年倒也不算太久,要真有心为之,四十年的旧账也照样有人翻。”


    照理普通民众都能利用舆论,没道理庄氏不行,可曾绍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私下给予便利,就是因为他知道但凡庄建淮和陈钰昌能躲过一次,就永远不会真的收手。


    今天所谓的谈判其实是曾绍探察鸻康态度的手段,就算谈成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再搅黄了。只是他没想到庄建淮对此次合作志在必得,竟然亲自来开条件。


    所幸李会长最后关头又反悔了。


    只是他们为什么临阵反悔?到底是他们信不过庄氏,还是真的出现了更合适的合作伙伴?


    这时车载广播忽然来了段刺耳的电流音,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急转直下,直降到冰点,褚明晟眼看庄建淮皱了眉,赶紧道:“关了广播。”


    司机不知道这吩咐算不算烫手山芋,听罢他双手紧紧攥住吃饭的家伙儿,十分紧张地瞥了眼张秘书,于是张霆伸手去关掉广播——


    “慢着。”


    司机双下巴抖三抖,庄建淮一声令下,张霆缩了缩手,转而把广播调大,整车人霎时屏息敛气,只听优雅的女声从音响里传出来——


    说是新闻,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主播说的南丁格尔医药大会,其实是一个国际尖端医疗论坛,当初由L国朱氏华侨财团创立,每年一次,根据六大细分专业设立奖项,前几天刚刚结束。


    这是全球含金量最高的医学大奖,每一项获奖研究都凝聚了当年全球医学最前沿的成果,国内自然更加重视,李沈顾邢四家分会长一早派了人,只是最后合影的时候,站在朱氏代表身边的人却不是外国人,也不是国内几大分会长之中的任何一家,而是一个戴着口罩的本国男士。


    曾绍眼睛一动。


    说到这里主播却卖起关子,边上的捧哏男问了好几次,她才只说这人是何氏集团的,至于是谁,什么职务,却又推说不知道了。两个主播一来一回,话里行间推测起这个并不算大企业的何氏集团,是不是攀上了举办方朱氏财团,毕竟朱氏财团的掌事人和接班人都是单身女性。


    听到这里,庄建淮眼珠一转,不由将这些和刚才肖总的托辞连成一串,


    “何氏小门小户,怎么能攀上朱氏财团?”


    第57章


    两天后,世贸大厦顶层高级会所的豪华包厢里,程之卓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牛排,边说:“小朱会长这次回国,还是为了基金会的事?”


    与他同侧的是吴伯园,对面靠窗坐着何明珊和他口中的小朱会长,单看这身低调随意的装扮,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容貌,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其实就是L国朱氏财团的继承人,朱瑞芝。他们身处云端,高居华城十字主轴的核心地带,一眼望外,地标建筑群绵延伸向极远处,围绕着的是车水马龙,人流涌动。


    “程总开口就说基金,就不怕我伸手向你要钱?”朱瑞芝切下一小块羊排,反手换了筷子夹给何明珊,何明珊笑得眼睛眯成一弯新月,对面吴伯园瞄了一眼,默不作声,也给何明珊切了块儿肉,放在餐盘边缘,又用叉子轻轻往里一推。


    “这话说的,”几人的动作尽收程之卓眼角,他觉得好笑,脑海忽然又闪现那晚的情形,但他不动声色,还牵起嘴角,“朱氏财团哪看得上程某兜里这几张毛票?”


    “瞧瞧,漂亮男人的话也不能信。”


    说话间朱瑞芝看见何明珊嘴角的汁水,下意识拿起餐巾要擦。可吃得正专心的吴伯园立马递上纸巾,急促的纸风扫过何明珊,她抬眸一眼,只见吴伯园攥着纸巾,她抽了一下没抽动,吴伯园这才回过神,红着耳朵塞进何明珊手里。


    今天程之卓约见朱瑞芝是有事要谈,小情侣蹭了顿饭也就出来自己逛街,两人一路进了商场里,琳琅满目反而让人觉得空虚,吴伯园憋着不说话,还是何明珊主动问起:“你怎么了?”


    早上出门前,吴伯园其实还特地捯饬过自己,何明珊偏好蓝色系,渐渐的,他衣柜里就清一色都是蓝色系的春夏秋冬装,但此刻他搓着套头衫袖口上的小毛球,显然有些局促。


    “那位小朱会长,是不是很喜欢你啊?”隔了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问。


    何明珊嘴角一勾,一本正经地答道:“对啊。”


    闻言吴伯园猛地抬头,却见何明珊竟还在笑,他一张粉白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但是她对你是不是有点亲密过头了?”


    论年纪其实何明珊还比吴伯园大几岁,可这人此刻倒像她哥哥,管得还挺宽,于是她眼珠一转,点头认真道:“你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吴伯园咬了咬嘴唇,彻底较上劲,“那你要不要解释什么?”


    “解释什么?”何明珊不解。


    “就,就刚刚的事!”明明是吴伯园质问,他却低着头,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说来,”何明珊笑起来,也不再逗他,话锋一转,问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成了富二代吧?”


    吴伯园生怕何明珊不高兴,立马说:“但你跟别的富二代不一样啊。”


    何明珊停下脚步,“因为我本来也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啊。”


    周末的商场嘈杂得很,不时有孩子嬉耍的声音,夹杂着导购的小蜜蜂,还有商场的广播提醒,吴伯园耳朵嗡鸣,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算起来,何氏是在何明珊大学毕业之后才创立,之前何家也不过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甚至当年何明珊上大学,家里资金链断裂,不够供她念书,何戴怡还动过让女儿辍学的念头,满口女孩读书无用论,还得嫁个好老公,生个好儿子才是正经。


    “我不会阻拦你做任何事,除非有违道德法律。”吴伯园知道何明珊的性子,她不喜欢的事吴伯园也不愿意勉强她,听到这里,他反应过来,“所以是小朱会长资助你继续念书,留学深造?”


    何明珊点头,“我是家里的大姐,下面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如果我有姐姐的话,也许就是她那样的——我这么说,你还吃醋吗?”


    “…对不起,”吴伯园闹了乌龙,心中后知后觉的忐忑,怕何明珊会觉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他踩了踩反光瓷砖地面,却又觉得何明珊其实应该比自己通透得多,这么翻来覆去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最后他懊恼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就好生气。”


    何明珊牵起他的手,捻捻他手心,“你那不叫生气,叫吃醋。”


    “我哪有…”说着吴伯园瞥见旁边的冰淇淋店,赶紧去点了两份冰淇淋,手忙脚乱地递给她,“所以你才对巾帼基金这么上心,还引荐小庄,程总给小朱会长?”


    何明珊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何况这两个都于她有大恩,吴伯园知道何戴怡对小庄总的态度,如今小庄总有需要,何明珊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程总可不需要我引荐,”何明珊舔了口抹茶冰淇淋,又咬了一大口吴伯园的巧克力冰淇淋,含糊其辞道:“不过程总和瑞芝姐之前确实不过点头之交,那天我随口提了句,程总就让人打款给基金会,以何氏的名义——算是个乌龙,也是个契机,一来二去的就熟络起来了。”


    “原来如此,之前我听说朱氏母女一贯的雷厉风行,甚至有传闻说她们讨厌与男人共事,现在看来应该是假的。”


    吴伯园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传闻多多少少都是夸大过的,为了夺人眼球,有些字眼甚至相当难听。但即便吴伯园觉得那些话难听,不该听,见到传闻本尊,也会忍不住不去想,还会害怕朱瑞芝是真的对何明珊有意思。


    “当然是假的,”听到这,何明珊忽然来了气,“难道任何一个女人在社会上有所建树,就不可能离得开男人?不可能是凭自己的真本事?他们想污蔑瑞芝姐和朱伯母,借机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吴伯园赶忙哄道:“对,也不先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何明珊哭笑不得,她伸手戳了戳对方心口,道:“喂,你忘了你也是男的?”


    “那又怎样,你不信我?”说着吴伯园掏出手机,直奔手机银行,边说:“我虽然不是女人,也没有程总那么有钱,但我能设身处地,尽量理解,更可以给基金会尽一份心——你把账号发我,我这就打钱。”


    何明珊见他要来真的,用冰淇淋挡住他的手机界面,一副好神秘,“打什么钱,你真以为瑞芝姐这一趟回来只是为了基金会的事儿?”


    吴伯园一愣,“那是什么?”


    ——


    刚才的包厢里,服务员收走餐盘,换上一长条的饭后茶点。


    朱瑞芝没动点心,只抿了口茶,然后问道:“见过他了?”


    闻言程之卓咳了咳,反问道:“见过谁?”


    “你这伤还没好利索?”朱瑞芝当然听得出程之卓这是故意的,但同样瞒不过她的,还有其中几分难掩的沉疴,她打量着程之卓的神色,语调一挑,“午饭清汤寡水,给我说说八卦怎么了,这儿又没别人。”


    “你谈的不就是别人么,”说着程之卓沉下声来,“见了面又如何,该算的账一笔也少不了。”


    朱瑞芝眼珠一转,俯身前倾,“听说他当着你的面受重伤,你也能无动于衷,连个急救也不帮忙叫,这股子心狠手辣的劲儿,还真是和你读书那会儿不一样了。”


    不像庄希文,倒有点像庄建淮。


    “彼此彼此,”程之卓拐着弯儿礼尚往来,“小朱会长的野心也见长了。”


    何明珊说得对,譬如朱瑞芝这样的顶级财阀,各国政要都未必有幸能见上一面,自然没空和他们这些人小打小闹。程之卓能和老同学成盟友,也是因为两人目的相似,可以互相配合。


    “野心是个好东西啊,好东西自然得女人男人都要有,”说着朱瑞芝幽蓝湖水般的眼睛紧紧盯着程之卓,“先说好,国内的事我不插手,只是一点,既然要翻天覆地,到时候你可别手软,也别放过任何漏网之鱼——等我来收拾残局,我可连一星半点的骨头碎渣都不会留。”


    程之卓点头,垂眸没看她,心里忽然有些烦乱,“小朱会长说的是。”


    “这回应得挺痛快,”朱瑞芝话锋一转,“不会还有别的算盘吧?”


    “不是我的算盘,”程之卓抬眸看她,“是那条漏网之鱼的。”


    包厢一时沉寂,朱瑞芝转而道:“虽说论坛上你全程没摘口罩,但你长了这张脸,就算遮得只剩喘气儿的孔,只怕也是徒劳。不过不知道现在国内狗仔的水平怎么样,要扒出你的真实身份,三天够不够”


    “我觉得眼见为实,”程之卓指了指窗外,那一群尽收眼底的人们,“咱们不如现在出去瞧一瞧。”


    楼下,大厅外的落客区,两辆豪车前后脚停留接人,附近几个彪悍的保镖戴着墨镜,正来回巡视,扫视周围。


    几分钟后,两人从大厅出来,程之卓难得摘了口罩。华城地处偏北,五月的风还有些扑人,他忍着咳嗽,临别之际,主动伸手向朱瑞芝。


    两人被保镖重重防护,笑着互相贴脸道别,可谁也不知道,此刻藏匿在远处喧嚣里隐秘的咔嚓一声,已经相当准确地记录下了这个拥抱的一瞬间。


    第58章


    不出所料,两人相拥的照片登上了第二天头版,白纸黑字特大标题,写的是狸猫攀附新主,回京伺机复仇,正文内容更是离谱到没边儿,说是当年的小庄总不惜爬上L国财团掌门的锦床,伏低做小恨不得做卖国贼,这才得以东山再起,摇身一变成了何氏集团的程之卓。笔者抽筋扒皮,连带路过的何氏都扇了两巴掌,声称前几次何氏资金链断裂是因为财务问题,之所以屹立至今不倒,不过是最后有人包庇,至于那人是谁,更不用说。


    文章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细看没一个顺眼的字,曾绍扫了一段就没再看下去,他手还缠着纱布,动作有些笨拙,擦伤的指尖落在被文字围堵的照片上便不再移动,转而专注地细细摩挲起来。


    漫长的四年直至今日,一道光束猝不及防照进曾绍的噩梦里,将终日淹没在阴影之下的庄希文拽了出来,黑白照也盖不住他浑身浴光,他笑得那样灿烂,一如盛夏盛开的繁花。曾绍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张霆问:“找什么?”


    “有没有剪刀?”曾绍脑袋几乎埋进抽屉。


    张霆一眼就瞧明白了,于是掏出小刀利落地剥离出那张照片,递到曾绍手上却没卸力,“光今天一上午,大报小报铺天盖地全是何氏的新闻,他想干什么?”


    曾绍不答,抬眸看张霆一眼,皱眉接过照片,顺带抢走他的刀。刚才张霆割得太快,程之卓的右下衣角多切了一点,显然曾绍不太满意,于是拿起其他几份要重新剪裁。张霆在一边瞧得心惊胆战,只见曾绍伤未痊愈,拿着小刀的手也还不大灵便,几次差点割到自己,但还是相当仔细地一一裁出来,即便几份报纸用的照片都大差不差。


    “瘦了。”


    就这么耗了半天,曾绍脱口而出,但瘦归瘦,好歹是活生生的人,好歹比梦里牢里的庄希文要稍稍好那么一丁点儿。


    “曾总,”张霆心想这照片拍的是程之卓,勾的倒是你曾绍的魂儿,但他为五斗米折腰,转而说:“问你报纸的事儿呢?”


    “对,”曾绍被他提了醒,点了点报上的文字,“去联系这几家报社的主编,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写的好文章。”


    “查出来又怎样?他要真能承你的情,就不会大雨天大半夜把你一个人撂田里,”张霆白他一眼,“老庄董说的真没错,只要对上他,你就根本不正常。”


    “那又如何?”曾绍毫不在意,甚至有点得意,“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张霆语塞,问他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把庄氏打包送到程总办公室,还是程总家里?”


    比起办公室,曾绍自然是更愿意‘登堂入室’,可现在根本由不得曾绍选,他只好将照片整齐夹进空白笔记本,放进抽屉里,“人还是公司,他都会自己来要的。”


    张霆问:“什么意思?”


    “药始终只是个导火索,背后的链条牵着谁,锁的又是什么秘密,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揭开的,”整理完这些,曾绍靠上椅背,长舒一口气,“他公开自己的身份,想来是要再次以身入局。”


    梦里曾绍一次次遭受悔恨的捶打,到后来几近绝望,因为那时候他以为庄希文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所以现在程之卓也好,庄希文也罢,只要是他,有所图又怎样?哪怕是恨,曾绍也甘之如饴。


    “化工厂,赵恺?”张霆俯身压低声音,“难道他知道赵恺就在井亭化工厂?”


    这事其实只是他们的猜测,当年井亭化工厂出了人命,上过新闻,加上曾绍在黑森林得知的内幕,他一直对这家工厂上着心。之后他们偶然发现这家化工厂的员工宿舍里似乎别有文章,陈钰昌不知道抓了谁,就关在曾绍的眼皮子底下。


    虽然关押对象一直无法确认,但赵恺被劫后始终下落不明,所以曾绍保留推测,并没有打草惊蛇,后来寻到机会,他借着替身的事大做文章拿下化工厂,仍旧没有下一步。


    原本曾绍是想等庄建淮再老一点,嗅觉爪牙再迟钝一些,可没想到庄希文回来了,还和他一样,都盯上了这里。


    “这倒未必,”曾绍摇头,“化工厂本身的问题就不小,之前有陈钰昌的人暗中盯梢,要查什么都不方便——不过现在既然炸出一道口子,不如索性就把它撕开。”


    张霆脱口而出,“你就不怕老庄董再动杀心?”


    庄建淮杀庄希文的心可谓是直接搁在了大马路上,走过路过的人都瞧得一清二楚,这颗杀心招摇且丝毫不避忌,之前曾绍尚且日夜担忧,没道理现在失而复得,反倒没了戒心。


    “有朱氏财团作保,”曾绍顿了顿,笃定道:“他不敢冒险。”


    就像当初的沈家已经能压庄氏一头,如今朱氏财团这样的境外势力更是如此,摸不清底细,庄建淮不会轻举妄动。


    “…这倒也是,不过朱氏在L国几乎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了,无缘无故的,怎么愿意淌国内的浑水?”张霆看了眼曾绍手边七零八落的报纸,“小庄总不会是——”


    曾绍猛抬头看他,“不会。”


    “我还没说呢,”张霆轻笑,“你可别忘了,对外沈祚君也是你的多年女友。”


    他话音刚落,曾绍紧接着道:“他看朱瑞芝不是那种眼神。”


    曾绍日思夜想想得发疯,因为他早就将庄希文刻进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连同庄希文的爱,那是什么模样,什么滋味,曾绍不用眼睛瞧都一清二楚。现在这个眼神,不管是隔着报纸还是亲眼所见,都算不上爱意深沉,甚至有几分淡漠疏离。


    “可他看你的眼神也只有仇恨,”张霆神色凝重,不得不提醒他,“他是来向你复仇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耳边依稀枪响,曾绍腹部传来熟悉的钝痛,梦中一枪接着一枪穿透梦境,逐渐成为他身上的烙印,乃至身体里的一部分,最终成了他的毒瘾,他求之不得的解药。


    “好啊,”他说:“我只盼着他来向我索命。”


    “…你真是疯了。”张霆脊背一阵恶寒。


    “四年前我就疯了,”曾绍看向窗外的一片阴云,神色淡淡,“可现在,疯的不止我一个。”


    …


    庄家老宅


    “…果真是他?”


    庄建淮话音刚落,脚边跪着的边絮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将将落在庄建淮露出的脚踝上,又被庄建淮用毯子挡住,毯子下摆微微晃动,接着庄建淮捏起边絮下巴,指尖用力。


    边絮白张着嘴说不出话,上下牙齿都在发软打颤,隔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对不起。


    见状褚明晟低头道:“您歇着,我先下去。”


    咔嗒一声,边絮眼看卧室门关上,壮着胆子问:“咱们该怎么办?”


    庄建淮眯起眼,“什么怎么办?”


    “小庄总——”边絮打量着庄建淮,见他脸色阴沉,立马改口,语调软得像阳春三月的湖水,“程之卓高调回来,肯定是想对您不利,向您复仇,我担心您的安危。”


    担心?


    庄建淮忽然笑出来,这声音不像老人,也不像人,倒有些像驴踹人之前,从鼻孔溢出的气音。他苍老的食指指节划过对方脸颊,眼前的脸果冻似的,年轻得让人生气,让他只想一口吸进喉咙,咽进肚里。


    “怎么个担心法儿?”他问。


    边絮就抓着那只老手贴上自己的肉蒲团,烈焰红唇一勾,语气颇为娇俏,


    “您听着了吗?”


    听罢庄建淮牵起嘴角,可转瞬又敛起笑意,仿佛僵尸被人定住,失去做任何表情的能力。


    “身体怎么样?”庄建淮顿了顿,又问。


    当初秦曼华出事之后,这些年庄建淮没再找过别的女人,所以他一见到边絮就知道是自己这个亲儿子想出的好主意。偏偏这个女人风情万种,身体却不好,那么曾绍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不过庄建淮想,反正这么多年他强身健体,特地留了后手,原本是提防白眼狼养不熟,没想到庄希文养不熟,曾绍这个亲儿子他更养不熟,那么他爱秦曼华是真,爱屋及乌是真,此刻防着亲儿子,想取而代之也是真。


    庄建淮想,既然边絮有幸像了秦曼华两三分,那么将她娶回来放在家里倒也不是不行。


    “医生说还得再调理好一段时间,”说到这里,边絮陷入阴影,颤颤道:“那药汁也忒苦了。”


    昨天医生跟庄建淮汇报,说边絮磨磨蹭蹭不大配合,虽然这也确实在情理之中,不过庄建淮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似笑非笑地勾着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平坦的小腹,见状边絮就顺从地将下巴搭在他膝盖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庄建淮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看向窗外的一瞬间眼神冷下来,“为了你我的将来,忍耐一点——比起亲生父母偏爱弟弟,帮衬他吸你的血,这滋味也不比现在更轻松吧?”


    听罢边絮想抬头,却被庄建淮压着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她心中忐忑,半晌开口道:“庄董,您答应过我的。”


    当初张霆答应边絮,说既然她不想离开华城,那么事成之后就会保证她家人永远无法再伤害她,张霆没看出边絮其实并不满意,这点藏匿心底的疯狂想法最后却没逃过庄建淮这双老辣的眼睛,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表面柔情的女人骨子里其实和他一样,都是嗜血的恶魔,所以庄建淮才脱口许诺她,可以直接杀了她的亲弟弟。


    边絮抬眸仰视眼前这个老男人,也只有庄建淮才是真的明白,唯有鲜血,她亲弟弟的鲜血才是解药。


    两人各怀鬼胎地沉默半晌,庄建淮松了桎梏,垂眸道:“那还苦吗?”


    边絮眼睛始终落在庄建淮的脸上,那双魅惑的眼神里写满了疯狂,听罢她轻轻摇头,笑得格外阴冷,


    “先苦后甜,我明白的。”


    第59章


    六月气温骤升,工地上的土腥臭里始终夹杂一丝躁郁的意味,几人搓着手在门前泥坑等候,为首的工程总时不时看表,脸色有几分焦灼。指针刚过九点,沙砾震起,马达渐响,直至大G停下的那一刻甚嚣尘上。


    “能确认那是什么吗?”


    程之卓下了车,边扣扣子边问,狗仔曝光之后他一度隐匿,再次出现时便撤了口罩,不再掩人耳目。


    “暂时还无法确认,”工程总躬身跟在身后,脚尖始终没越过程总身后的尤敬尧和段克渊,“不过基坑已经贴着地铁保护线了,不能再挖过去了。”


    他口中暂时无法确认的,其实是一块长条形的水泥浇筑块。何氏拿地盖楼,打桩要建地基,下挖的时候忽然发现有块水泥浇筑的拦路石。只是但凡在别的地方发现倒还好说,这水泥块却就贴着控制线,位置敏感,形态神秘,于是工人们犯了难,不敢多动也不敢多挖。


    “联系过地铁署没?如果真有问题,何氏不能吃这个暗亏。”


    说完程之卓大步流星往前走,身后副总偷偷给工程总使了个眼色,工程总眼珠一转,又看向尤敬尧,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只不尴不尬地嗯了一声。


    走到基地中间,程之卓忽然看向左侧,那一片还空荡荡,连着隔壁的化工厂一览无余,甚至能看见对面操作的员工。


    “那儿怎么还没封上?”程之卓脚下一顿,问道。


    如今李何合作,当初和庄氏的地下室联合建造项目便陷入停滞,看这意思大概就是没戏了,只是工人们始终没确认上头的意思,也就迟迟没敢封墙。


    “程总,”工程总搓了搓手,有些为难道:“即便咱们已经和鸻康建立合作,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跟庄氏撕破脸皮不是?”


    说完他见程之卓看向自己,并没有开口,又接着劝道:“那边的曾总对您,”他嘴比脑快,戛然而止又改了口,“对项目也一直很上心,要是双方能借这个机会冰释前嫌,对何氏的发展肯定也是一大助益啊。”


    这个项目当初是他牵头,直接对接庄氏少总曾绍,倘若此次合作愉快,往后的人脉便利可不止一星半点。既然程之卓就是从前的小庄总,那么即便只是顾念旧情,这件事也不该就这么算了。


    “鸻康回绝了庄氏来跟我们谈合作,现在却要何氏回过头去对庄氏投怀送抱,”可段克渊冷冷道:“难不成你要咱们何氏上下都去做那三姓家奴?”


    工程总一听段克渊的意思,立马摆手道:“段秘书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克渊开口一副问罪的态度,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尤敬尧看了眼程之卓的脸色,打了个圆场道:“施总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眼下这情形容确实容不得我们八面逢源,鸻康和庄氏,咱们只能二选一。”


    “尤总说的是!”


    说完工程总悻悻地看向副总,副总紧接着笑道:“按以往的经验,开挖之前都会请个风水大师来测一测吉凶,当初商谈地下室合建,这事儿庄氏一力揽下了。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自己再请一个来瞧瞧?”


    他言之未尽,眼下程之卓打定主意要和庄氏闹掰,那就保不齐庄氏会暗中下套,他们在程之卓手底下干活儿,怎么也得提醒一句。


    尤敬尧觉得有理,追问一句:“程总?”


    “不用,”程之卓却反手驳回,接着手停在半空,指尖指向基坑侧边一块凸起的水泥点,“就是那个?”


    工程总点头,“是,程总当心。”


    几人下了基坑,绕着水泥块儿打量半晌,兹拉声不绝于耳,磨得人愈加烦躁,看完尤敬尧率先开了口,“看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会不会是当时地铁施工的遗留物?”


    “可这玩意儿像个棺材,”段克渊没瞧出什么名堂,随口说了句:“留下来也太晦气了。”


    要说工地里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去,可一般挖到东西不是就地建立保护区,就是协商迁移,怎么都有处理方案,很少像这样直接往土里浇注水泥了事。


    副总闻之色变,压低了声音道:“段秘书可别这么说,咱们干工程的也忌讳着呢。”


    闻言段克渊皱眉看向副总,然后对上程之卓,只听他问:“里面有钢筋吗?”


    工程总没直接回答,招手叫来个包工头,那包工头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探测到。


    空的,却也未必是空的。


    众人莫名凝重起来,既然不是承重墙柱,那就大概率不是地铁施工遗留,况且虽说贴着保护线,可这里距离地铁工程其实也还有遥遥几十米。


    “这会不会是个——”


    包工头没敢继续说下去,众人一时不寒而栗,他们都知道十几年前井亭不叫井亭,而是华西万人坑。最初几家工厂定址后还闹过鬼,只是后来人员逐渐密集,带动周边,还造了不少小区和学校,经年累月冲刷了记忆,这种事就鲜少有闻。


    但少不等于没有。


    “挖。”


    程之卓话音落地,利落得众人为之一震。工程总立即反问道:“不等地铁署的答复么?”


    这水泥块堵的位置并不好,还是地下室比较重要的桩基位,不早点定下来,确实会影响施工——但工作总归只是工作而已,没人想沾上这种晦气事。


    尤敬尧掏出电话,“我现在就联系。”


    “联系归联系,”程之卓盯着陈年泛青的水泥块,心中却有了别的猜测,“先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副总:“这——”


    段克渊见程之卓如此笃定,跟着又说:“一会儿地铁署的人来,程总会亲自出面向他们说明。”


    既然领导发了话,工程总也只能让人调来挖掘机,着手开挖。


    工地上其他位置的工人们正在忙碌,但其实都在偷偷望着这边,只见挖机铿铿不停,程之卓也一眼不错地盯着,有几次挖斗扬起的泥土溅上裤腿也丝毫不避忌,倒吓得工程总连连使眼色,让开挖的人别那么毛手毛脚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逐渐阴沉,水泥条逐渐暴露在众人眼前,起初它只露个脑袋,挖进去才发现里面其实是个不规则形。等两侧的泥土挖得差不多,挖机换了起重机,谁料东西拖到一半又忽然断了。


    水泥块坠地的声音沉闷而阴森,众人吃了满头满脸的泥灰,等浑浊的空气再度恢复清明,凑上去瞧的第一批工人却是尖叫着跑开来,慌乱间甚至撞到了程之卓一行。


    “小心!”


    工地泥泞,程之卓站立不稳,根本来不及反应,可他却没有摔倒,而是被拥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他心跳怦怦充斥耳畔,泥灰和混乱被高大的脊背尽数挡下,那点腥臭被滚烫干燥的气息隔绝在外,鼻间只剩下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奇楠香,程之卓细嗅心神荡漾,抬头一看,


    竟然是曾绍。


    下一秒,不等程之卓说话,曾绍已经退开两步,连着刚才那句警示,仿佛只是出于陌生人的善意提醒。


    如果那双炯炯的眼睛没有盯着程之卓的话。


    程之卓后知后觉一片火辣辣,他轻咳着别开眼,手微微攥紧,段克渊就立刻挡在他身前,尤敬尧也撂下电话上前招呼:


    “曾总怎么来咱们工地了?”


    “什么东西啊?”


    副总躲在工程总后面问了句,工程总却拉他出来,指派道:“你去瞧瞧。”


    “我,我吗?”


    众人视线重归那块摔成两瓣儿的水泥墩,副总眼疾手快随便抓了个工人,又下分任务道:“那个谁,看见什么了?”


    那工人早吓傻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段克渊眼尖,脱口而出——


    “是残肢。”


    准确的说,是断骨,水泥里的皮肉早已腐败殆尽,只留下累累诡异扭曲的白骨。


    段克渊话音刚落,立即又有人尖叫起来,然后被工程总呵斥到一边,他求助似的看向程之卓,却听尤敬尧说:“那就麻烦了,不单要联系地铁署,还得报案。”


    报案导致工程停滞不说,工地里挖出尸体,整个基坑就是命案现场,小庄总的舆论还没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任何负面消息都很要命。


    这时曾绍身后却有两拨人上前,一波西南分局,一波就是地铁署的,他们出示完证件就上前开展工作,甚至没给何氏众人反应的时间。


    “庄氏和贵司合建地下室,有什么问题自然是一起解决,”曾绍始终与程之卓保持距离,克制到几乎有些公事公办,“既然有司的几位同志都在,正好一起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快拿几顶安全帽给几位同志和曾总,”工程总瞥了眼自家领导,不乏谄媚道:“曾总说的是,咱们一起看看,一起解决!”


    他们赶得巧,这一开口更不是来者不善,副总深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真是,我们程总刚还念叨曾总呢,曾总您这就带了人来,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曾绍这才笑了,“曾某没帮倒忙就好。”


    只是这些哄哄不知情的外人也就罢了,段克渊却是不信,但他刚要开口,又被尤敬尧拦住,然后尤敬尧也公事公办地笑道:“曾总真是神机妙算,我这通电话刚打出去,您就带着人上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庄氏专门送给何氏的见面礼呢。”


    两位工程总都听得心里一紧,连忙望向曾绍,祈求他千万给出个合理的解释,谁知曾绍一哂,一副破罐子破摔,


    “尤总怎么知道?”


    第60章


    “程总?”


    程之卓猛然回神,“叫我?”


    “没有,”尤敬尧摆摆手,“我叫祖宗。”


    “我叫的是您,”说着段克渊掏出药盒,不小心手滑了下,然后递给程之卓,里面大大小小好几颗,“这都过午休了,怎么您还一副心不在焉的?”


    上午的意外由警方接手,项目也因此搁置,何氏没占半点先机,只得回来坐等通知。曾绍领着有关部门来,人却一直站在边上像个旁观者,最后除了一串手机号,什么解释都没有就走了。


    乍听这怎么都像报复,可程之卓怕是报复,更怕这不是报复。


    程之卓没接话,看了眼药,段克渊就接了句,“这是选择性β受体阻滞剂。”听罢程之卓一口把药闷了,揉了揉胸口问:“有什么文件要签?”


    “没有要签的,”尤敬尧忍了忍,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段克渊插嘴:“我劝你别问。”


    程之卓抬头,“什么?”


    “程总——”


    尤敬尧话没出口,程之卓已偏过头去,“我不想见他。”


    段克渊一脸得意,尤敬尧却不服,兀自掏出手机翻起通讯录,“那就是想见他,我去帮您约个时间。”


    “尤经理。”


    “我去做事。”


    段克渊见程之卓冷下脸来,看着要和尤敬尧大吵一架的架势,立即识趣地退下。


    办公室剩他们两人,尤敬尧拖长了音,语重心长道:“程总,上次是他非要堵您,那倒插葱狗吃屎都是他活该,但这一面在所难免,有些话说开了,说不定日后你们还能联手。”


    可程之卓还记着尤敬尧先前的话,“你也说了,业内他的风评不算好。”


    “但我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说话间尤敬尧已经打完了字,就差摁个发送键,“至少现在我觉得他也许并非图谋不轨。”


    程之卓:“你何以见得?”


    见倒是见不得,尤敬尧道:“别的不说,我只知道不见面,不说开,心里的疙瘩就会一叶障目,这样就永远也不知道对方怀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尤敬尧回了自己办公室,正碰上小刘来送文件,他只看一眼就啪地合上,言辞严厉,“你自己再好好看看。”


    小刘被这副问责的阵仗震慑,脑袋一懵,脱口就问:“尤总,是哪里有问题吗?”


    说白了,其实不过是几个措辞的小问题,但尤敬尧重重点了点文件,声音陡然再上两级台阶,“你自己负责的内容,有问题却总要别人给你指出来,那公司养你干什么?”


    领导都这么说了,小刘哪里还敢问,他只好说:“好的,我再下去检查检查。”


    说完他就要出去,尤敬尧看着他的背影,隐约看见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要不是查到那天小刘单独去找过曾绍,尤敬尧不至于为一点小错大发雷霆,程之卓让尤敬尧自己的下属自己看着办,尤敬尧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叹了口气,到底把人喊了回来。


    小刘就在离尤敬尧三步开外停下,蚊子似的问:“尤总还有什么吩咐?”


    尤敬尧:“过来。”


    听罢小刘只好又过去,只见尤敬尧拿过文件道:“我再给你个机会,下次继续这样三心二意,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回到工位,小刘满脑子就全剩下尤敬尧的警告:再给个机会,给什么机会?他难以自抑地想,尤敬尧会不会已经察觉自己的小动作了?


    他拉稀似的顺着死胡同钻下去,既然程之卓就是当年的小庄总,曾绍对小庄总的心意又是业内皆知,那么他想踩着程之卓巴结曾绍,岂不是两头都得罪完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小刘,你——”


    这时同事忽然拍了拍小刘,力气不重,但吓得他差点没从座位上整个跳起来,那同事还以为自己杀人了,忙问:“怎么了你这是?”


    “好好说话,吓人做什么!?”


    小刘没好气,那同事热脸贴了冷屁股,嘟囔两句才说:“哦,对不起啦,今天周五,刚他们说下班后要攒个局,我就来问问你咯。”


    “不去了,”说着小刘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太差,又找补道:“我还有事儿。”


    “哦,你有事儿就去忙呗,反正什么时候都能聚餐,下次再叫你好了。”说着那同事凑上前,“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小刘下意识往后躲,“没有啊。”


    那同事往尤敬尧办公室瞥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那怎么脸色这么差?”


    言下之意,刚才是不是挨骂了?


    小刘在公司里一向是优秀员工,这股子心气儿之外,他更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宣之于口,于是改口又说:“我是有点不舒服,我请个假先回去休息了。”


    回家路上地铁换乘,一个高个儿迎面撞上小刘,他低头道歉后就想走,可那堵墙鬼打似的追着他,偏不让他脱身。


    两人斗舞似的躲了几个来回,小刘终于忍不住抬头打量对面的人,自忖这人确实面生,于是他道:“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公共秩序。”


    “你在何氏上班。”褚明伦微笑着开口道。


    听罢小刘眉头一紧就要走,褚明伦伸手拦在他身前,居高临下悠悠道:“请你喝杯咖啡。”


    “我身体不舒服,喝咖啡不消化。”小刘盯着对方说。


    褚明伦轻哼,“不敢跟我走?”


    “绕了半天都不亮身份,”小刘抓紧了背带,猛然拔高音量,“指望谁跟你走?”


    褚明伦逗猫逗够了,这才退开半步,递给他一张名片。


    地铁出口的咖啡馆,落座后小刘抱着自己的黑色小背包,不停观察着周围。眼下还不到下班点,街上却已经有了点周末繁华的影子。咖啡馆里人倒是不多,只有他们俩和斜对面那桌有人。


    褚明伦抿了口黑咖啡,问:“刘工一会儿还有事?”


    他知道小刘不差这口咖啡,巧了不是,他受陈钰昌所托,其实也不想办这个差事,即便那是庄建淮默许的。


    “你说是曾总吩咐的,”小刘眼珠子转来转去,“这怎么可能?”


    褚明伦笑,“我说的是少总,可未必就是曾总。”


    未必是曾总?那庄氏上下还有哪个名正言顺的少总?总不能是八百年前就被踢出局的程之卓吧?


    小刘不由反问:“难不成你们老庄董还有什么别的私生子不成?”


    “怎么不可能?”褚明伦似笑非笑,低眉又抿了一口,随即皱起眉来,却是觉得这黑咖啡还不够苦。


    小刘盯着褚明伦的一举一动,脑子里飞速转了几圈,很快又问:“既然有私生子,怎么还能让庄希文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这倒把褚明伦问住了,他勉强牵起嘴角,语调见沉,“上头怎么想的,我们底下人管不着,不过我奉劝刘工态度稍微好一点,不然我可救不了你。”


    尤敬尧才刚警告过他,屋漏偏逢连夜雨,庄氏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看对面这副气势汹汹,来找茬儿的样子,小刘攥紧了背包带,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线,“上头这么闲,还管我一个牛马的死活?”


    “是我说错,”清脆的一声响,褚明伦终于撂了咖啡杯,“是我们庄董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小刘不解,“什么意思?”


    “看对面。”


    顺着褚明伦的视线,小刘偏头看到街对面一栋百米长的半弧形建筑,他愣了下,回眸对上褚明伦,“据我所知,三院并不是庄氏投资的医院吧?”


    他心里门清,市三院是多年前就改制的民营医院,在城区一共有两家,这一栋算是新院区。后来何氏入股投资,这钱投得低调,亏得他曾在财务报表上瞟过一眼。


    褚明伦点头,食指指向隐蔽的车库口,“不错,但那底下还藏着别的买卖。”


    “底下?”小刘不清楚背后的利益纠葛,那是大触手之间的斗争,但他立马反应过来,“我是何氏的员工,我不能做对何氏不利的事。”


    或者说不是不能做,前提是最后他必须能够全身而退。否则现在的状况就已经够他头疼的了,他可没闲到一口水噎不死自己,再闷一口滚开水烫掉一层皮。


    “刘工在害怕什么,我们怎么会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褚明伦眯着眼,从领袋掏出被钢笔夹住的一封白色信封递过去,“既然拜托刘工,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小刘犹豫片刻,伸手抽了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啪地反扣在圆桌上,“举报算哪门子好事?到时候捅出来,程之卓第一个要宰的就是我,你们倒是落个干净!”


    他算是看明白了,褚明伦这是要拿他当垫脚石,可凭什么只能他做别人的垫脚石?


    “话不能这么说,”褚明伦悠哉悠哉劝道:“这是匿名举报,又怎么会被捅出来?”


    “那你们怎么不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去做?”小刘根本不上他的当,他言辞激愤,连着下午的不甘和惊恐,一并向对面这个初识的男人倾泻,“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我看所谓的匿名也不过是个笑话!”


    咖啡馆里,萦绕头顶的英文慢歌忽然变得振聋发聩,前台忙碌外送单的店员手脚都轻了三分,生怕角落那位顾客的怒火会殃及池鱼。


    隔了大概足足一分钟,褚明伦才重新笑道:“阿猫阿狗哪有刘工这份细致,只是你不做,又怎么让我们放心用你?”


    这几乎是明示了,只要一纸投名状,小刘就能成为他们的自己人,可小刘听得脊背发寒,只问:“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我说了,庄董和少总。”褚明伦说。


    “可曾总也是庄董的亲儿子,他也是庄氏的少总,”小刘眼珠子还在不停转,他还是不肯相信,曾绍树大根深,哪儿那么容易倒台?况且亲父子阵前斗法,死的只会是他这种微不足道的排头兵,他甚至怀疑起褚明伦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谁知道你嘴里的庄董是不是真庄董,少总是不是真少总?”


    嘴皮子磨了几个来回,看样子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褚明伦终于彻底冷下脸,“那你以为你还有的选?”


    不等小刘反应,褚明伦话赶着话,径直戳他的肺管子,“上一个踩着小庄总攀曾绍关系的人已经在吃牢饭了,你踩着曾绍的心口剜他的肉,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说着褚明伦蹭的站起来——


    “你以为程之卓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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