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行政套房内目之所及天摇地动,床头柜上的经书全掉在地上,客厅正中的水晶灯交错,和其他物件摔在地板的声音混杂,嘈嘈切切急得很,谱成一道未知尽头,又极其刺耳的警铃,曾绍蹭地从床上爬起,脚踏地板却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好似喝了酒。
地震,
曾绍的第一反应就是地震。
时间紧迫,曾绍起手就给庄希文穿衣穿鞋,眼看摇晃的幅度还在加剧,直接半抱着人下了床。
“快走!”
曾绍推着庄希文往前,两人很快到了门口,刚一开门,门口一人多高的陶器毫无预兆地轰然侧倒,庄希文心里一沉,下意识用手格挡,沉闷的一声响后,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楼板的晃动还在持续,整条走廊忽明忽暗,尖叫声此起彼伏。庄希文猛一睁开眼,刹那间的惊愕撕碎了他的理智,他眼眶一热,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见曾绍就挡在身前,咬碎了呻/吟,要往肚里咽。
“没事,”下一秒,曾绍颤声道:“咱们走!”
两人相互搀扶着跑到楼梯口,曾绍看到楼道墙上大写的十七层,下意识要去背庄希文,谁料庄希文反而往前一步,要来背曾绍。
心有灵犀,曾绍眼眶温热,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拢着庄希文拼命往下跑,一口气冲出大堂,来到酒店落客区的前广场上。
几乎是同时,整座酒店被阴云吞噬,竟是停电了。
广场虽大,可刚下过冰雹,地面湿滑,此刻又是狂风大作,黑暗中人群冲撞,不少人跑得太快,不是撞人刹车,就是脸颊贴地,摔个狗吃屎。曾绍护着庄希文往角落里躲,隐约还能看见广场入口附近翻倒的招牌。
混乱持续不知多久,马达轰鸣,大堂附近终于再次亮起微弱的灯光,褚明伦跟着从门口出来,只见有人正抓着经理问情况。
褚明伦快速往四周一扫,只见曾绍和庄希文就站在五步开外的角落,并没有拥上来。此刻经理周围全是人,他们惊恐交加,抓着这根稻草,誓要讨个说法。
“宁城很少地震,一般是受周边城市牵连的情况比较多,”经理说话太急,有几个字眼捎带了点宁城本地腔,“刚接到市局通知,说是H国9.4级地震,所以我们这里震感也比较强烈,请大家冷静”
众人立即七嘴八舌——
“我看地震监测说宁城也有6级,H国和这里隔着老大一片海呢,这都能传过来?”
“还真说不准,我看新闻说这次地震好像还引发了海啸,直接淹了一整个村子,这得淹死多少人啊!”
“那怎么办,这儿还能呆吗?”
海啸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一个宁城绝对不够淹,经理见众人恐慌,赶紧宽慰:“酒店地处远端,这时候城区还更危险一点,酒店会给大家准备衣物和热水,帐篷也已经在搭建,大家稍微耐心等待一下”
“那还杵这儿干什么,我先走了,万一再有余震怎么办!”有个男人只穿件内衣,打眼看像那缠了绳的五花肉,说话间嘴巴直冒雾气,大手一挥就往停车场去。
“我也走我也走,”另一个瘦条儿男眼珠一转,抓着经理说:“经理啊,你看能不能安排人帮我们上楼拿东西,我们这就退房!”
“我也退我也退!”
刚才情急之下,没几个人带齐了家当下楼,那瘦条儿一提,众人纷纷附和,唾沫星子喷了经理一脸。那经理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姐,见状气得大吼一声:
“酒店不会趁乱私藏住客的个人物品,请大家耐心等待,不要添乱!…”
可人群也只安静了一秒,下一刻那瘦条儿立即指着经理鼻子:
“你这什么态度!?顾客就是上帝,小心老子投诉你!”
那经理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员工,豆芽儿似的躲在她身后,她半步不退,叉着腰反往前顶一步:“天王老子也没用,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众人面面相觑,大难临头,河还没过,此刻没有拆桥的道理,立即有人笑着说和:
“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我看这一时半会儿还不消停,要么就舍了家当先保命,要么就听经理一句,留在这里等到情况稳定再退房”
褚明伦从人群挤过去,来到曾绍面前道:“少爷,那咱们?”
“去打听回华城的高速有没有封锁,”曾绍听庄希文打了个喷嚏,立即回身给他搓手,还要脱了大衣给人披上。
灯光下庄希文一张脸煞白,偏还扭捏着不肯,曾绍一把摁住,道:“别闹,手冻得哆嗦,小心感冒。”
“疼。”庄希文忽然说。
闻言曾绍一凛,“哪儿疼?”
可庄希文只看着他——
还记着刚才的事。
“我皮实,不碍事,”曾绍一顿,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敞开大衣,将庄希文整个纳入怀里,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只要你平安,我就不会有事。”
那边褚明伦打完电话道:“少爷,北向的高速都还没封锁,车子马上就到!”
三人各怀心思,就这么沉默着等了会儿,忽然庄希文从大衣里面探出脑袋,“人。”
曾绍和褚明伦一愣,顺着庄希文的目光,只见倒地的招牌下还有个人被压住,远看一动不动,附近站着的保安见状皱眉,“谁啊,可别死咱们这儿!”
褚明伦往前几步,只见那人伸出来的手短了一截,忽然想到什么,拔腿跑了过去,庄希文和曾绍也赶紧跟上。
走近一瞧,果真是昨晚的乞丐。
店招不小,死死压着乞丐的腿,几人合力挪开,褚明伦扑上去摸那人脉搏,一旁保安弯着腰问:“他还有气儿吗?”
褚明伦不答,只回身看了眼曾绍,曾绍心领神会,道:“想救他?”
“这种乞丐有一个算一个,都归我们这儿的地头蛇管,”过来的经理皱眉道:“要是今天在酒店门口把他救了,酒店一定会惹上麻烦。”
褚明伦不忿:“那怎么办,看着他死?”
“不然就把他拖马路对面去,”保安跟着出了个好主意,“爱死哪儿死哪儿,反正别在这儿咽气!”
褚明伦:“你!”
“实在抱歉,救死扶伤不是酒店的责任,您要真在这儿救他,以后他天天在我们酒店门口找事儿,那我也只好及时止损,少做一桩生意。”地震已经令人焦头烂额,经理看着两人,半是请求半是警告:“强龙不压地头蛇,还请两位不要叫我们难做。”
“带走。”
轻轻一声,众人顿时转移目光,落在庄希文身上,他往后缩了缩,这会儿又不吭声了,倒是褚明伦立即明白了小庄总的意思,“对,反正你要把他拖到马路对面,那我们直接带他走,应该碍不着贵店的事儿了吧!”
经理语塞,要真能带走,倒算这几人有本事,她抿了抿嘴,未置可否,最后扭头回去,保安跟着偷偷嘟囔道:“吃饱了撑的!”
又过半小时,车子到了,庄希文却又不想走了,曾绍以为他不舒服或者丢了东西,问:“想要什么?”
“学校。”庄希文看着他一字一顿。
前几天路过的宁城高中。
元旦已过,这会儿寄宿的学生应该都在宿舍,人多的地方也越危险,褚明伦拦道:“刚才经理都说了,现在城区很危险,少爷千万不能以身涉险,既然是地震,有关部门一定会派人救援的,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曾绍不理褚明伦,只问庄希文:“你想去救那些学生?”
“少爷!”
褚明伦重重叫了一声,同时瞪了眼庄希文,不待庄希文作出反应,曾绍已经狠狠剜了回去,然后他扶着庄希文肩膀,只见对方忐忑地点了点头。
“你带这个人先去就近的医院,”曾绍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另外调一批人过来,还有药品食物等应急物资,越快越好。”
褚明伦还想劝说,曾绍二话不说,直接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就打给他大哥。
凌晨三点,褚明晟迷迷糊糊听过宁城的情况,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先前会场有患者闹事,事后庄氏发布声明,将其归咎于生产线污染,召回了相关批次。但这是个实打实的黑点,倘若此时庄氏少董赶赴灾区救援,势必能挽回一些口碑,由此及彼,说不定还能做更多的文章。
…
三人回到市区,那经理说得不错,这边的灾情确实更严重一些,宁城高中的情况更甚,好几幢教学楼歪歪扭扭,听说宿舍直接塌了,压了好些睡梦中的学生。
不到四个小时,第一批物资运送进城,在这之前,曾绍和庄希文一直帮忙搬抬伤者,向就近的超市购置应急物品分发给学生老师,还帮忙联系家长,四处奔波,几近力竭都不肯停歇。
从学生到校领导,几乎每个人都忍不住看向这两人,他们和消防官兵几乎同时赶到学校,穿梭在废墟中,像火焰里两道黑色的翅膀。
“那是你们老板,竟然这么年轻?”
看门大爷拢了拢他那件沾了泥的军大衣,坐在离保安亭不远的石墩上,他盯着庄希文和曾绍看了许久,趁保镖端来麦虾汤的功夫问道。
保镖点头笑笑,转身要走,却被大爷一把拉住,“敢问你们是哪家企业,看这排场,应该不是咱们宁城本地的吧?”
“我们是华城来的,”保镖顿了顿,“庄氏药业,大爷听过吗?”
第42章
宁城地震上了当天国内头版,庄氏少董亲临灾区救人的事迹同时迅速传播开来,加之利巴布雷在灾区使用的反馈良好,公关部门顺势引导此前的袭击事件,是境外势力蓄意抹黑国内企业。
庄氏这仗赢得巧,顺水推了把替西尼,使之顺利进入审批流程。
一周后的早上十点,庄氏集团园区实验室。
“看清楚了,这是我们组的排枪。”小郑是吴伯园组的研究员,她一把夺过排枪,冲郝泰来组的小方嚷道。
实验室里其他人虽然没回头,但默默都竖起了耳朵。
“什么你们组的?”小方阴阳怪气,“这些都是集团的东西,自然得先给要紧的项目。”
“你也知道这些都是集团的东西,”小郑白了一眼,“不知道的以为实验室是你家呢!”
“你!”小方一噎,随即嘲讽道:“能力不行,就得先端正态度,有你们求人的时候!”
小郑早就受够了集团明里暗里对郝泰来的优待,闻言更来气了,“排枪都要抢,还指着你们知恩图报?我还偏就不给了!”
两人正吵闹,这时郝泰来和吴伯园前后脚进来,郝泰来扫过小方,视线很快落在小郑的排枪上,“小郑抓着排枪干什么?”
“我”“我问小郑借排枪,她就跟我闹脾气,我正要道歉呢。”小方斜了一眼,对上两位主管,霎时软了声调。
小郑立即道:“你这是借吗而且你们组明明就有!”说着她指向角落,那里确确实实还有两把全新的排枪。
见状小方磨了磨牙,正待反击,忽然郝泰来笑道:“这俩人倒是欢喜冤家。”
原本大家一来一回,说的只是工作,郝泰来一句话歪了屁股,平白惹人浮想联翩,小郑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刚张口,吴伯园跟着接茬,“幸好小方没碰上人家男朋友,好歹全国拳击冠军,一拳就可以打掉你的门牙,打得连你主管都不认识。”
小方一愣,像是没料到吴伯园敢当着郝泰来的面这么说,他下意识去看老大,怎料吴伯园又堵上来,“都是开玩笑,你急着看郝主管做什么,是这就生气了,想让你老大打我的脸?”
“吴主管哪儿的话,”郝泰来转向小方,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小方:“替西尼的审查意见下来,我们正在抓紧跟进,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实验用具自然是多多益善。”
“原来是这样,你早点好好说话不就得了,”郝泰来略过那两只无人问津的排枪,当起和事佬,“虽说大家同司不同组,好歹都是同事,有些摩擦再正常不过了,大局为重,想必吴主管肯定会谅解。”
“确实,论研发能力,集团上下哪个能和郝主管比肩?就是放眼国内,也是抄袭倒卖的投机分子居多。”吴伯园笑笑,他咬在抄袭二字,只见郝泰来眯着眼也跟着笑,然后他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水飞蓟和联苯双酯,哪个更胜一筹?”
吴伯园话留一半,近来国际上有新药问世,其药品结构和替西尼异曲同工,郝泰来听罢愣了下,随即牵起嘴角道:“听说吴副主管之前在医院工作?”
“协安医院,医学转化实验室。”吴伯园说。
但即便是协安医院,和神农药业也不可同日而语,郝泰来似笑非笑,“其实这同一种病啊,针对治疗的药方大同小异也不稀奇,只要有效,它就是好药,吴副主管,你说是不是?”
小郑忽然打了个寒战,这实验室里不知怎的,温度忽然低得吓人。
吴伯园摆手,脸上却没有半点羞赧,“我不知道,但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郝泰来眉毛一挑,“赌什么?”
“赌一款创新药。”吴伯园说。
小方立即嗤道:“利巴布雷和替西尼,哪个不是创新药,没记错的话,吴副主管到现在还挂零呢吧?”
他们敢在研究所横行霸道,一方面是背靠大山,一方面也确实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可小郑却是不屑,“你怎么不说前提,郝主管来了多少年,吴主管又来了多久?”
吴伯园再次朗声笑起来,“听说集团准备再给郝主管升一级,到时候说不定还得称呼一句郝总监,就当我刚才是开玩笑——”
“什么赌注?”郝泰来截断了吴伯园的话。
这明摆着是下战书,实验室一片死寂,除了两个老大,这下谁都不敢再吭声。
“公平起见,”吴伯园搓手,认真思索道:“让市场部给我们定向,从现在起算,两组同时研发,谁落败,谁就自请离职。”
小郑惊呼:“吴主管!”
小方也以为吴伯园这是自寻死路,不由哂笑道:“吴副主管可别意气用事,毕竟丢脸事小,丢了工作可得不偿失啊。”
吴伯园直接忽略他,只盯着郝泰来,“郝主管,怎么样?”
郝泰来彻底笑不出来了。
当时庆功宴上吴伯园借着酒疯声讨,郝泰来自然恨极了对方,但事情过去那么久,曾绍不但轻轻放过,偏还要重用这人。郝泰来怎能不明白,就像他老子制衡罗鹄章和陈钰昌那样,曾绍也绝不允许自己一家独大。
可郝泰来却又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形势未明,但凡自己能再往上爬一步,都不需要再分神应对吴伯园的挑衅,只是他猜不准这些究竟是吴伯园的狐假虎威,还是曾绍或者庄建淮的意思。
丁铃铃一声,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顷刻岔开众人的注意力,离最近的小方接起电话,嗯了几声,道:“我吗?”然后他打了个磕绊才说:“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郝泰来看向小方,只见他说:“Maggie找我。”
吴伯园眼见小方急匆匆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看向郝泰来,“人事最近在查考勤,想来叫他是为这个事。”
可研究所的人,忙起来时常没日没夜,真要抓考勤,那真是一抓一个准,单看吴伯园的神情,就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那么人事为什么只抓着小方,换句话说,为什么只盯着郝泰来的下属?这几天传言四起,说上头要给郝泰来升职,可这边人事又处罚他的下属,郝泰来脊背一凉,刹那只想到,这也许就是恩威并用。
这时小郑看了眼实验室外,拍了拍吴伯园肩膀,于是吴伯园欠身道:“郝主管自便。”说完他就走了,连带小郑一起。
只留下郝泰来站在空荡的走道中间。
实验室的人不敢多嘴,机器运转的声音规律得没有温度,这些像施加在郝泰来神经上的,持续稳定的压力,叫他不由更加紧张。
这会不会就是个试探?
曾绍,或者说庄建淮,他们在暗中观察着郝泰来的反应,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郝泰来愁眉深锁,不得不重新考虑吴伯园刚才的赌约。
那头吴伯园进了办公室,“总监——”然后他注意到文总监对面的人,愣了下,随即点头道:“曾总,您也在这儿?”
文总监见他来就起身往外走,“我出去喝杯咖啡,你们慢聊。”
这是特意腾地给两人商议,之前吴伯园向曾绍暗示郝泰来有问题,两人有过几次交流,但这些都是通过舒方鹤这个中间人。
“你师父今天没空,”曾绍看出吴伯园的疑惑,解释一句,然后问:“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
与此同时,某个景区幽深处,一座低调奢华的会所门口,舒方鹤正走上台阶,听见动静往后一瞧,不由惊讶道:
“这么巧,在这儿也能碰上你。”
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好同事兼死对头许应荣,冤家路窄,许应荣打眼对上他,好似吃了口热乎屎,劈口就没个好气:“要不说人倒霉起来没边儿呢!”
天气阴沉,许应荣从头到尾又都是刺儿,偏舒方鹤不怕疼,愣往上凑,逼得许应荣倒退一步,呵斥道:“别碰我!”
门口的两个服务员愣了下,一时不知该先迎哪位,还是说该先劝个架,免得少做一桩生意不说,还得赔上医药费。
“我都跪过你,”舒方鹤浑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被推开时眼神一暗,转瞬又笑道:“让我碰一下,还能少块肉不成?”
许应荣立即剜他一眼,“那可保不准是谁的肉!”
好好好,不碰就不碰,于是两人各自大步进包厢,关门声音之大,活像卯足了劲要甩对方一巴掌。
包厢内,许应荣点完菜,服务员前脚刚出去,后脚备餐间的门就打开,他转头来不及定睛,就被人吻住。
“这地儿找得怎么样?”舒方鹤喘着粗气,像是真憋坏了。
粗粗算来,庄希文昏迷多久,他俩就好了多久,舒方鹤知道曾绍不愿意放人,而许应荣又救人心切,当初抱着试探的心态,让吴伯园这么一牵线,没想到真成了。
不过须臾,许应荣就被吻得面红耳赤,他推人不动,反被撞上备餐间的门,咣当一声,嘴上风头悉数又被舒方鹤抢了回去,于是他伸腿就要踢人,却被对方轻易绕过,只见这家伙还有些得意道:“踢不到。”
良久,舒方鹤才舍得松开桎梏。
“你要憋死我!”
许应荣大口喘着粗气,舒方鹤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眼看对方衣冠楚楚,却一副性感的模样,又有点上火,不由伸手揩了下对方的唇瓣,
“一天天跟偷情似的,还真得早点救人出来!”
第43章
“曾绍把家里的监控都拆了,”舒方鹤搂着人坐下,“时机差不多,咱们可以动手了。”
许应荣抽出手,从兜里掏出一管试剂,“你把这个给小文。”
透明试剂,上面什么也没写,未知里透着神秘,舒方鹤皱眉问:“这是什么?”
许应荣惜字如金:“可以增强抵抗力。”
舒方鹤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有些好笑道:“曾绍现在就差把小庄总含在嘴里,恕我直言,照顾人他确实有一手,而且庄氏本就是药企,什么好药他弄不到?”
“不听算了。”许应荣嫌他墨迹,把脸一撇。
“别别别!”舒方鹤就怕许应荣不理自己,抓着对方的手赶紧赔礼道歉,还说:“那我再跪一个?”
闻言许应荣哼了声,到底把脸转了过来,舒方鹤笑道:“许主任大人有大量,之前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何戴怡的本性,你是何明珊的师父不错,但到底不是人家的亲哥哥,没有这么帮忙的。”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许应荣声音低沉,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对方,“你到底是怕我做人家哥哥,还是怕我做人家老公?”
“什么人家,你是我老公,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舒方鹤搂紧了许应荣,看了眼他手里的试剂,“这药到底有什么名堂?”
“药是好药,药性也猛,”许应荣把试剂装进舒方鹤内袋,轻轻拍了拍,“它有20%的概率会引起细胞因子风暴。”
舒方鹤霎时敛起笑意,“以小庄总的身体情况,这概率恐怕得拉满吧,会不会太危险?”
“针对细胞因子风暴的治疗,一种是激素抑制,一种是单抗中和,只要有对应抗体,那就只是看着凶险。”说着许应荣扫过两道门,压低了声音,“这药是我托诺菲研究所的朋友弄来的,专供各国政要高层,问题不大。”
许主任行医做事向来求稳,他说问题不大,那就是可以放99.9%的心,由是舒方鹤眼珠一转,“是那个诺菲?”
全球顶尖生物制药研究所,不知道多少医药大拿出身诺菲,多年前有个国家元首罹患绝症,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药,前几天还传出新闻要过百岁大寿。
许应荣点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现在曾绍不肯放手,还有庄建淮这个定时炸弹,他在曼庄的每分每秒都是危险。”
说完舒方鹤沉默半晌,忽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有曾绍护着,小庄总反而更安全?”
许应荣立时瞪了舒方鹤一眼,却见他一本正经,“这些天我和这个曾总打交道,能看出他和庄建淮并不是一路人,而且爱深则恐极,他是太害怕小庄总出事,才会将他锁定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何况现在他撤了监控,撤了所有能监视小庄总的东西,这其实是好事。”
原本舒方鹤觉得曾绍在外西装革履,其实不过是个疯子,可这段时间他见过狼狈至极的曾绍,温柔而又小心翼翼的曾绍,那股恨不得将对方刻进骨髓的爱意,令舒方鹤实在望尘莫及。
许应荣却听不进,对于庄氏,他知道的远比舒方鹤要多,他也没办法将曾绍和庄建淮分而论之。他看着舒方鹤,“我只问你,你办不办。”
包厢一时寂静,许应荣只要舒方鹤一句话,但舒方鹤还想知道更多,“小庄总宁死也要脱离庄家,其中是不是还有隐情?”
许应荣只看着对方,他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
于是寂静之后,舒方鹤只得点头,“我知道了,既然你开口,我尽力帮你就是。”
…
年关将近,曾绍留在曼庄陪庄希文的时间越来越多,有天庄希文忽然说想去游乐园,隔天曾绍带他去,挑着几个轻松项目玩了半天,就在路边休息。
“胃难受吗?”
曾绍护着庄希文肚子问,寒假旺季,游乐园熙熙攘攘,廖队带人就在附近警戒。
这段时间庄希文休养得不错,脸上难得恢复一点血色,听罢只见他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看向周围,视线不由落在不远处的旋转木马入口。
那里有个妈妈正背着孩子出来,那孩子被裹成只胖球,露出的小手正握着个巧克力卷筒冰淇淋。
“冰激凌。”庄希文叫道。
曾绍循着目光看向那孩子,皱眉道:“那东西太凉。”而且外面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添加剂,庄希文的肠胃虚弱,曾绍不能由着他乱来,又不想太扫兴,于是折中道:“回去让人给你做好不好?”
“要,就要!”哪成想庄希文这就撒起泼来,引得周围纷纷侧目。
曾绍只好哄道:“那我现在让厨师做,做完了送过来好不好?”说着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我现在就打。”
说话间那对母子已经走到庄希文附近,那孩子见状问:“妈妈妈妈,那个小哥哥是不是想吃冰淇淋呀?”
女人看了眼庄希文,“好像是。”
“他哭得好可怜呀,”说着那孩子看了眼手中的冰淇淋,刚才服务员见他可爱,特地给他卷得高高的,他这一路都握着不舍得吃,但他犹豫了下,还是说:“要不我把我的给他吧。”
女人笑道:“宝贝真善良,”说着她把孩子放下,指着庄希文的方向道:“那你去送给哥哥。”
周围闹哄哄的,庄希文眼睛一直绕着那孩子打转,见状他起身走过去,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路,谁知忽然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冲过来,庄希文心下一沉来不及思考,直接整个人扑了过去。
“阿文!”
曾绍挂个电话的功夫,庄希文人已经摔在地上,他赶紧跑过去抱起庄希文,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有没有摔疼!”
保镖一拥而上,以两人为核心,周围人群一下散开,那孩子手上空了,找到地上一滩冰淇淋,霎时红了眼圈:“冰淇淋,我的冰淇淋!”
女人抱着孩子哄,边点头致谢,可她随即扫到庄希文手臂,惊呼道:“呀,这是撞到了吗!”
庄希文穿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此刻右手肘弯处,一道切口极其平整,可以想象利刃划过时的利落,曾绍脸色一沉,什么话也来不及说,打横抱起人就走。
“妈妈,”
人群涌动间女人回神,只见孩子问:“那小哥哥会没事吗?”
闻言女人再次看了眼周围,人海茫茫,刚才趁乱撞过来的鸭舌帽男早就消失不见,那孩子见母亲不答,摇了摇手,“妈妈?”
女人沉着脸,最后只说:“咱们也回去。”
“再快点!”
车上,短短不过两分钟,曾绍已经第三次开口催促司机。大冬天,车厢内,暖气几乎顶格,司机一脑门热汗,闻言又加一脚油门。
庄希文就躺在曾绍怀里,脸上同样晕开一层薄薄的冷汗,不知道是伤口作祟,还是许应荣给的药开始起效,他不仅呼吸困难,恶心想吐,眼前甚至开始出现重影。
“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院。”
曾绍心密密麻麻地疼,他死盯着伤口,忽然俯身,在嘴唇触及伤口的前一秒,又被庄希文伸手堪堪挡住。
“为什么不让?”曾绍眼眶一热,“是不是,”他欲言又止,心里恐慌到极点,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一道小口子,又有加厚羽绒服遮挡,应该也不深,但庄希文的嘴唇微微发紫,这反应实在不对。曾绍不由脊背发寒,每次都是这样,一旦他稍稍松手,就有人想动庄希文,甚至连皮带骨,要吞个干净。
“再快点!”
短短又长长的二十分钟,车子一个急刹停在协安大楼门口,曾绍抱着庄希文直冲提前准备好的手术室,跟医生强调那道口子的异样。
手术室门关灯亮,曾绍腿跟着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走廊另一头,许应荣闻讯赶来,揪着曾绍的衣领道:“怎么回事?”
曾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回去,声音喑哑,“他被人划了道口子。”
许应荣一凛,脚步踉跄,随即大步绕去医生通道,后脚也进了手术室。
下午两点多,抢救一小时后,褚明伦本来该在公司,但他听廖队汇报,跟着也赶到医院,走到曾绍面前刚要说话,不想曾绍一抬头,直接掐着他脖子往墙上撞——
“是不是你们?”
褚明伦涨红了脸,喉底夹杂着咯咯的声音,“少,少爷冷静,怎么可能是庄董!”
曾绍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会信?”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指掌用力,下一秒褚明伦手脚发麻,眼皮上翻,身体痉挛,就彻底无法呼吸了。此刻什么话都进不了曾绍的耳朵,褚明伦正撞上枪口,廖队几个人都拉不住曾绍一个。
“曾总,会出人命的!”廖队见曾绍杀红了眼,大声吼道:“您不为自己,也得为小庄总想想!”
小庄总,阿文,那他人呢?曾绍心里空了一片,几乎是同时手术室熄了灯,紧锁脖子的力道瞬间消失,褚明伦这才得了呼吸,跌坐在地咳嗽不止,他眼前星星点点一片,只隐约听到曾绍焦急地询问情况。
然后医生说:“还需要观察。”
曾绍盯着医生,一阵后怕冲昏头脑,“能不能带回家?曼庄也有”“不能!”
只见许应荣出来大喝一声,“你尽可以试试!以他现在的情况,你强行带回家,他恐怕还挺不到出医院大门!”
曾绍一窒,半晌才问:“那是什么毒?”
“太攀蛇毒,”说着医生擦了擦脸上的汗,“幸好伤口不深且送医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太攀蛇,已知陆上毒性最强的蛇种,两毫克以内的计量就足以置人死地,曾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毒完全解了吗?”
医生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有个护士忽然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
曾绍大脑一空,本能拔腿跑过去,脚下一滑狠狠摔在监护室门口,正听见里面的医生冲自己喊道:
“是细胞因子风暴!”
第44章
庄希文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许应荣。
“你现在还很虚弱,”许应荣像是知道庄希文这会儿要醒,几乎是同时凑上前,轻拍他的手,“不急说话。”
他确实算好了庄希文醒来的时间,但也是赶巧,正碰上曾绍出门,这人在与不在天差地别,许应荣钻了空子,倒真省了好几个心眼子。
庄希文声音嘶哑,“我睡了多久,这是哪里?”
“15号,2月,”许应荣抿了抿嘴,“协安重症监护室。”
这是睡了大半个月。
庄希文皱眉,“那怎么还在这里?”
按原计划,他人现在至少应该已经在庄氏的势力范围之外。许应荣本打算借细胞因子风暴拖长战线,让国内医生束手无策,引曾绍向国际医院求助,然后在转运途中动手,金蝉脱壳。
谁知半路杀出个太攀蛇毒。
许应荣不由叹了口气,“你中了蛇毒,贸然送你上飞机,只怕要出危险。”
说到这儿,庄希文迟缓的反射弧到位,猛然抬眼看向周围,许应荣领会,解释道:“他说要去取个东西,外头有人盯着,有什么话放心说。”
于是庄希文放心绕回来,“蛇毒?”
“太攀蛇毒,冲你的命来的,”许应荣想起那天就心惊胆战,“曾绍含混其辞,我只知道你们是在游乐园遇袭,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明明是临时起意,偏偏还是遇上意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曾绍这堵墙,庄希文始终出不去。
庄希文摇头,脑海闪过那一滩冰淇淋,“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监护室一时安静下来。
“保险起见我连明珊都没透露,诺菲那边我也托朋友千万保密,”许应荣垂眸自责道:“不过这药受研究所监管,万一有人顺藤摸瓜追查到也不是没可能,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毕竟诺菲研究所远在大洋彼岸的L国,许应荣还是趁着学术交流活动期过去的,中途几乎和同事一起,百般小心,就是怕惹人疑心。
庄希文却不认同,“未必是诺菲那边的问题,我前一天晚上和曾绍提起要去游乐园,到第二天早上,算来也有十几个小时的漏洞。”
真要有心为之,哪怕提前个把小时也已足够。
说到这儿,许应荣想起什么,喃喃道:“说来那天手术室外——”
庄希文:“发生了什么?”
“曾绍以为是他老子做的,”许应荣顿了顿,“人在气头,差点弄死褚明伦。”
昨天他还见到来送文件的褚明伦,他脖子上的两块淤青还没消退,能看出曾绍当时是真下的死手。
许应荣紧接着又想起那天舒方鹤的话。
庄希文皱眉道:“不错,褚明伦也知道这事。”
“…我原本以为有曾绍在,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问题,”许应荣攥紧了拳头,一阵后怕,“倒是忘了庄建淮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毙。”
庄希文反手拍了拍许应荣手背,既来之则安之,“好歹出了曼庄,去不了国外,那就换个法子金蝉脱壳。”
“可这半个月曾绍几乎寸步不离,就现在出去这么一会儿,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去取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之后回来,到你出院——”许应荣凝重道:“恐怕只有出院的时候能做手脚。”
他们的机会不多,平白浪费了一次,与此同时,这条路上还出现了更多的危险。
“我们能想到,那边一定也能想到。”庄希文沉吟。
避不开就只能撞上,老庄董的手段庄希文再清楚不过,倘若对方欲除之而后快,那他就是九死一生。
想到这,许应荣手心发汗,后背发寒,他直觉这次要是再不成功,后果必定不堪设想,不由紧张起来,“从这里去曼庄,会经过哪些地方?”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头,只见监护室外忽然有了动静。
监护室外,廖队搓了搓手,点头道:“曾总回来了。”
曾绍眼睛一扫,去廖队身边的舒方鹤,“舒主任也在?”
舒方鹤扬头笑道:“我过来看看小庄总的情况。”
毕竟庄希文是他经手的贵宾,例行来看一眼主顾,说得过去,于是曾绍又问:“刚才还有谁来过吗?”
廖队摇头,“没,就舒主任进去过。”
舒方鹤见状,手指往下,“没别的事,我就先下去。”
监护室是单间,曾绍进去,没有第一时间去床边,而是绕到背后的紧急出口,这里其实也有人把守,他透过小窗看了眼门内的保镖,那保镖立刻向他躬身,他不放心,刚要过去问,身后忽然传来呻/吟。
“阿文?”
曾绍脑子一空,冲回床边,只见庄希文动了动睫毛,那口型像在说疼。曾绍慌忙叫来医生一通检查,结果倒是令人松了一口气。
“小庄总醒来就好,再观察两天,状态平稳的话就可以出ICU了。”
医生说完,带着护士退了出去,曾绍就粘在床边走不动了,只见庄希文眨着眼睛,好像还有些迷糊。
“这一觉睡得真久,小懒猪。”曾绍摸着庄希文的脸说。
这话庄希文听得清楚,他顿时皱了眉,然后就听曾绍话锋一转,“谢谢你,谢谢你总能及时活过来。”
多亏了庄希文一次又一次,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多,久?”庄希文咳了咳才开口,氧气罩下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你睡了整整18天,”曾绍不敢凑得太近,怕呼吸声太大,能将庄希文吹得烟消云散,“刺伤你的凶器上有剧毒,那天到医院刚注射完血清,紧接着又并发细胞因子风暴,好险,真的好险。”
庄希文盯着曾绍看了半晌,忽然说:
“对不起。”
他不该骗曾绍,可他别无他法。
“这话该我来说,”曾绍一愣,赶紧摇头,随即扯出个难看的笑,“我以为我还能护住你,可现在看来,怕是要不死不休。”
庄希文一凛,眼神闪烁,“什么?”
曾绍的话轻飘飘,像黑白无常在将死之人耳边吹的一口阴风,他言之未尽,说着掏出个丝绒盒来,两指捏着啪嗒打开,“还记得这个吗?”
戒指,在灯下闪着光。
当时庄希文做了一只,后来曾绍又补成一对,素雅的戒指是庄希文的一时妄想,现在曾绍却真的想和庄希文长长久久,这份心意从确定至今,从未改变。
“我等不及了,阿文,”曾绍声音隐隐颤抖,是激动,更是害怕,“你愿不愿意戴上这枚戒指?”
话太简短,与其说是情话,听着更像遗言,仿佛在了结心愿之后,曾绍就要去和庄建淮同归于尽。数不清的刺杀,让曾绍终日被担忧包围,他自认也许等不到庄希文向他敞开心扉,他答应过庄希文,要给他一个交代,他必须说到做到。
“不吭声的话,我只当你同意了。”曾绍噙着泪,笑着等了一会儿,然后抓起庄希文的手,他的无名指握着比之前还小了一圈,不知道这戒指套上还合不合适?曾绍漫无边际地想着,刚要套进去,庄希文忽然瑟缩了下,曾绍跟着手一松,那枚戒指混着他的泪陷进雪白的被子里。
曾绍愣了会儿才抬眸,满心满眼满是哀伤,像是谁踩着他的心口,冷冰冰地夺走了他的珍宝。
“还在生我的气?”曾绍完全没了往日的气势,笑得比哭还难看。
只见庄希文喘息两下,艰难地抬了抬下巴,于是曾绍凑近些,“想说什么?”
“有人。”庄希文眼睛直勾勾盯着门上的小窗。
曾绍猛一回头,原来是沈祚君。
监护室门外,廖队去走廊另一端巡视,曾绍和沈祚君面对面站着,旁边就是椅子,可谁也不坐。
沈祚君手里还捧着鲜花,但送不进监护室,她只好自己拎着,说不准一会儿还得拎回去。安静一会儿,只见她冷哼一声:“我好心来探望,曾总就给我看这种山盟海誓的场面,你和别人的山盟海誓?”
这副正宫的态度反而让曾绍觉得可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请沈女士过来,来谈别的事。”
好好好,你请的人你了不起,于是沈祚君坐下来,将花往离曾绍最近的椅子上一撂,抬眼很是犀利,“那又怎么样,明面上我现在就是在和你交往。”
“对,”曾绍强调,“只是明面上。”
“…曾总对小庄总还真是情深意切,”沈祚君轻啧,早知道不和这家伙耍嘴皮子,然后她清了清嗓子,“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曾绍折身正对沈祚君,居高临下,目光恳切,“上次和沈女士谈的,求沈家庇护希文。过两天他出院,我会直接送他到贵宅。”
“这么快?”沈祚君有些意外,上次商谈还历历在目,“你不是说还要一段时间?”
家丑不可外扬,曾绍始终没透露太多,只说:“他们咬得实在太紧,再这么下去,我不确定下一次还能不能保住他。”
但这都逃不过沈祚君的法眼,她明艳的眼眸一勾,打量着曾绍的神色,“一而再再而三,究竟是恩怨,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都是集团的接班人,都是家大业大,一路走来,没有谁是白纸一张,庄建淮能留着这个赝品直到曾绍回来,又在亲儿子回来之后急于灭口,必定是庄希文知道的内幕太多,不是自家人,绝不可信,断不可留。
曾绍盯着她,没有说话。
“所以是来不及搜集完整的证据链,但是有线索,”于是沈祚君换了一边二郎腿,意味深长道,“是利巴布雷吗?”
第45章
“会不会是这一年来利巴布雷的风头太过,有损公司形象,庄董不满意,这才借他儿子的口警告咱们?”
茶馆包厢,郝泰来说完,只见陈钰昌眯着眼,似笑非笑:“这个老狐狸,当初让你回来究竟是为什么,他能不知道?”
“庄董知情,未必他的亲儿子就知情,”郝泰来转了转眼珠,提及某些字眼,特地压低了声音,“当初这事儿瞒着庄希文,现在换了亲儿子,只怕庄董更舍不得让他知情。”
陈钰昌一愣,随即提起紫砂壶,食指一压,深褐色的水流从小壶口而下,哗啦啦里夹杂着阴沉的声音,“不知情有不知情的好处,不专业自有不专业的漏洞。”
可有尤敬尧和罗鹄章的前车之鉴,郝泰来根本坐不住,他两手一叠,“就算曾总是个半吊子,不知道一款药物研发究竟需要多久,庄建淮总该有数的,他就不怕继续查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陈董,您和庄董到底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坐下来谈呢?”
“这条船上原来还有罗鹄章呢,”陈钰昌正要端起茶杯,闻言不重不轻地撂了回去,“当初罗鹄章入狱,我险些抢了人家的股份,这事儿庄建淮可比我记得牢。”
当初这一船上的人就是各怀心思,只是看破不说破,如今陈钰昌和庄建淮算是撕破脸,来日两人只会更加疏远,离心,怎么可能再坐下来推心置腹。
“第一步是对赌,第二步是什么?难道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郝泰来愁容满面,他在进入职场之前就受到陈钰昌的点拨,也许他是幸运的,拥有如今的辉煌,但他也因此而时常患得患失——因为他脚下始终不稳。
“你说他儿子不知情,可我怎么觉得是这老狐狸故意放任儿子肃清,”陈钰昌见郝泰来沉不住气,又笑着往他心头扎了一刀,“何况曾绍现在就是集团最大的股东,底子又干净,谁也动不了他。”
动不了少董,动一个主管想必绰绰有余。
“那,那这!”郝泰来见陈钰昌悠闲的样子,脑门上的汗倏尔收了些回去,“陈董莫非有办法?”
“罗鹄章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他到底有老婆孩子,当时又有庄希文做替死鬼,那老狐狸根本不怕。可虽说庄希文是赝品,却也是他那亲儿子的心头肉,为了庄希文,曾绍敢一次又一次忤逆他老子,”说着陈钰昌瞥向郝泰来,他始终眯着眼,即便脸转向郝泰来,也叫人难以分辨眼球的位置,“你刚才不是说,那老狐狸怕他亲儿子知道么?”
“陈董的意思,是把序列,”郝泰来倒吸一口冷气,手摆成拨浪鼓,“不行不行!这太冒险了!万一正中曾总下怀,助他夺权,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让你把证据交给曾绍了?”陈钰昌张嘴,吞了咱们这两个字的音,好像听了个笑话,然后他顿了顿,说:“你只要让他知道他老子不干净,剩下的老狐狸自己就会出手料理!”
…
那天沈祚君来探望,之后过了2天,庄希文从ICU转到VIP病房,在这儿又住了3天,这天清晨,吴伯园也拎着东西来探望。
病房外会客室,曾绍开门见山:“怎么样?”
吴伯园提出对赌之后,郝泰来迟迟不敢正面回应,前两天他忽然提交行程,说过段时间要去H国进行学术交流。
基于郝泰来多年在研究所以权谋利,天怒人怨,庆功宴那晚吴伯园打了个头阵,后来同组的小郑自告奋勇,暗中取证,已经查出郝泰来偷偷编造相关实验数据。而且小郑也有朋友在神农药业,郝泰来这番操作正提醒了他们可以顺藤摸瓜。
“我们本来想顺着查郝泰来和神农药业的幕后交易,”吴伯园话锋一转,“可这一查却查到了别的。”
“和庄董有关?”曾绍毫不犹豫地说。
吴伯园愣了下,曾绍好像并不意外,或者说,其实曾绍要的就是他父亲的罪证。以早前庄建淮和陈钰昌的亲密,倘若郝泰来真有问题,庄建淮不可能不知情,在知情的前提下默认,那就说明其中利益纠缠,他也是庄建淮想要的人。
“倒不是直接相关,小郑的朋友在那里发现了一段基因序列,华国人种的基因序列。上个世纪国内药品几乎被国外药企垄断,庞大的基数算是让外企尝到不小的甜头,所以他们敢顶风作案,”吴伯园顿了顿,要不是小郑的朋友并非华国人,恐怕这些还不好打探,“当时的经手人就是郝泰来,他也因此得以入职神农药业,听说他博士毕业,原本准备回国求职,甚至发过几个简历,就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庄氏?”
滋啦一声,病房仪器传出异响,曾绍立即起身进去,摸着庄希文脸颊道:“哪里不舒服?”
庄希文已经醒了,安静地任曾绍抚摸,闻言摇了摇头,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似有话要说。
曾绍和吴伯园就在外间谈话,一是不想离开太远,二是并不避讳,以庄希文的心思,短短一年曾绍就能察觉的蹊跷,三十年来庄希文更不可能没有半点怀疑。
“庄家的事自有庄家人料理,”曾绍闭口不提外间的事,只亲了下他额头,“你干干净净的,养好身为重。”
等曾绍再出来,吴伯园怕影响庄希文休息,就说:“证据都在,小庄总不舒服的话,我可以晚几天再过来。”
“不必,”曾绍摆手,目光异常坚定,
“就现在。”
…
当天下班点,警方赶到庄氏研究所找到郝泰来,郝泰来正提包要回家,见状往后退了步,“几位到我们研究所有何贵干?”
“郝泰来?”警察看了眼对方工牌,出示证件道:“警方接到报案,有人举报你故意泄露国家秘密,请跟我们走一趟!”
两个民警立即上前,要拷郝泰来,郝泰来猛地再往后退一步,撞上身后的工位,只见他大惊失色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门外的曾绍和吴伯园。当时陈钰昌信誓旦旦,郝泰来吃了定心丸,还以为老子一定能克儿子,可这个曾总的动作实在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警察瞬间围了上来:“拒不配合的话,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等等!”郝泰来惊慌失措,突然破口喊道:“你们没权力抓我!”
警察面面相觑,以为郝泰来疯了,然后队长往前一步,“凡本国公民,警方都有权逮捕,请注意你的措辞!”
“可我是双重国籍!”郝泰来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按华国法律规定,我现在已经自动放弃华国国籍了!你们不能抓我!”
此言一出,别说研究所的人,就连站在门口远观的曾绍都吃了一惊,抓捕一时停滞,警察抽调人赶紧去核查,对面郝泰来拔高声音强调道:“我还有外交豁免权,我要向H国大使馆求助!”
说着郝泰来拨通电话,第一个联系的却是陈钰昌,他心乱如麻,当着警方的面就想问对方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继续守口如瓶。
可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怎么,怎么会!”
警察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郝泰来,盯得他满头大汗,直到第三次拨打失败,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到此为止的意思。陈钰昌也好庄建淮也罢,他们都不是当年那件事的经手人,他们站在高处,躲在背后,眼见事迹败露,就要郝泰来闭上嘴,带着当初的秘密滚回H国。
除非他想身败名裂!
众人哗然,人群那头,曾绍脚步匆匆,吴伯园一路跟着曾总,上了普通员工不能上的顶层,两人刚出电梯口,曾绍忽然来了电话。
吴伯园见曾绍脸色发沉,轻声叫了声曾总,只见曾绍倏然盯着不远处的董事长办公室,那扇门通天接地,仿佛巍峨不可撼动,一旦坍塌,却能将他和庄希文一并压得粉身碎骨。半晌他才开口:“罗鹄章在牢里心脏病发,刚刚咽气。”
他咽下了另一桩事,那就是保释结束的赵恺在转运途中也被人劫囚。
序列、黑森林,这两个谜团始终困惑着曾绍,没等曾绍揪出其中关联,就被庄建淮连根掐断。他甚至只动了动指头,就让曾绍栽了个大跟头。曾绍气极反笑,他还是不够快,或者说这其实就是一出请君入瓮——他还是太嫩了。
…
办公室内,庄建淮问:“他回去了?”
褚明晟点头,问:“咱们还要动小庄总吗?”他话音未落,褚明伦同时瞪着大哥,那眼神像在说,这就是句废话。
果真办公室气氛沉下来,片刻庄建淮才拿起文件,边看边说:“盯紧医院,哪天出院,哪天动手。”
“可,”褚明伦生怕大哥再说什么混账话,连忙拉着人往外走,出了门才小声道:“哥,咱们谁也劝不了,这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些年越来越”“越来越冷血无情?”
褚明伦掐断了大哥的话,嗤笑道:“怎么,大哥还是更喜欢被人按在地上操开了花都不敢反抗的我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褚明晟脸上火辣辣,褚明伦一字一句照他的脸上打,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的无能。他往办公室门看了眼,按捺着火气问:“那个人呢?”
那天褚明伦从宁城带回来个断手乞丐,前段时间那人刚出院,褚明晟就要弟弟赶紧把人送走。
褚明伦脚下一转,别过脸,“还在家。”
“不是让你送他走?你难道想让他成为”
“成为什么,第三只黑手套?”褚明伦看着褚明晟,眼神一暗,“大哥可千万别犯糊涂,从上船那天起,你我早都没有回头路了。”
褚明晟:“你!”
“就因为你始终下不了狠手,庄董才打消扶植你的念头,”话说到这份上,褚明伦索性将多年怨气一泻而出,他努力做庄建淮的狗,是因为他就是庄建淮捡回来的狗,他没得选择,也只有越爬越高,他们兄弟俩才不会受人凌辱。褚明晟最该明白这个道理,却始终非要挣扎着做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好人。
何况就连一个赝品都能霸占庄氏少总的位置多年,凭他们兄弟二人的本事,说不定原本都不用等到曾绍回来就能够到天上的月亮。
可这些终究只是褚明伦的幻想,他冷眼看着对方,“所以你终究做不成大事,从前你保护不了我,以后更是!”
第46章
时间来到28号这天,曾绍临时起意,要带庄希文去浅水公墓祭拜,鲜花祭品置办齐全,两人随即乘坐银色URUS离开协安,一个小时之后,却在龙腾大道前一个路口拐弯,忽然折返,转而往曼庄去。
车子刚过两个路口,一辆黑色SUV毫无征兆地撞了上来。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异常阴森湿冷,一口吸进来,直寒到人脚心。此刻胖司机脸上却是热汗淋漓,他胖乎乎的手背泛白,拧死方向盘,他双目圆睁,屏息抵着座椅,眼看要和SUV正面迎上,下一刻一辆黑色奔驰从后方猛地窜出,打横将SUV撞开!
两车转向,几个眨眼的短时间,奔驰占据上风,将SUV撞进旁边的绿化带,为曾绍的URUS撕开一条险之又险的缝隙。
细雨见密,宽阔的柏油路顷刻染成两条不见尽头的墨带。嚣响连天,警铃大作,浓烟滚滚中廖队下了车,正见URUS从他眼前疾驰而过。
廖队摘了墨镜,眼看URUS驶向尽头,速度减缓,似要转弯,他凝重的眉头刚要舒展,下一刻陡然又拧成一段复炸的麻花儿。
“不对!”他按着耳麦大声吼道:
“还有一辆!”
话音刚落,道路尽头果真又冲出一辆大货车,直接把URUS撞上半空!
刹那时空仿佛停滞,廖队张嘴忘了呼吸,只听砰的一声,轰鸣震天,然后就见URUS重重倒地。
廖队这才回神,立马上车往前追赶,却眼睁睁看路的尽头已经有人下车,拿着把枪就朝冒火的的URUS走去。
雨中咔的一声,那头杀手开了保险,身后同伴随即叮嘱道:“小心别打着少爷。”
闻言杀手剜了同伴一眼,大雨瓢泼,将好端端一张人脸刷成鬼魅。杀手没有犹豫,在身后疾驰的马达声中上前瞄准车内,胖司机一张馒头脸堵在前头,见状双手颤颤巍巍高举,猫儿似的哭道:“别杀我!我不是!我不是!!”
黑洞般的枪口随即利落地移动,露出杀手幽深的眼睛,他掠过司机往里搜索,只见后车厢的两人正紧紧相拥,庄希文的脸就埋在曾绍肩窝,只露出带血的额头,和一小块惨白的脖颈,似乎已经失去神智,任人鱼肉。
杀手笑:“小庄总,一路走好!”
他话音刚落,胖司机闭眼尖叫起来,身后庄希文忽然抬手,手里竟然同样也握着一把枪!毫厘之差,车里率先射出子弹,车外的两人倒地翻滚闪躲,杀手看准时机,一枪打掉庄希文的武器,紧接着又瞄准对方——
同时也看清了对方真容!
“我靠你等什么!”
廖队带人就要赶到,同伴见杀手竟然还在犹豫,不由大骂着上前,谁知那杀手破口大喊:
“车里不是庄希文!”
同伴来不及询问,紧随其后的一声惨叫夺走了他残余的神智。廖队枪口冒烟,一枪打枪,一枪断腿,其他保镖顺势上前制服两人。
“差点儿叫你得逞!”廖队往地上啐了声。
“庄希文在哪里!”杀手死死盯着廖队,似乎还不服气。
“留着力气去警局喝茶吧!”说完廖队让人把他们抓上车,又联系曾绍,在对面传来的嘈杂声中汇报道:“曾总,人抓到了。”
那头曾绍挂了电话,又有人挤过来,曾绍大手揽着庄希文,让他往自己怀里靠,他宽厚的手心贴着庄希文菲薄的后心,骨节分明的手背又贴着别人的后背。
太挤了。
晃动中,空气愈加躁郁憋闷,各种各样的声音,各色各样的味道都融在这一节逼仄的地铁车厢里,不断有人在其间挣扎穿梭,企图将所有富余的不富余的孔隙全都牢牢填满,还不肯罢休。
“闷。”庄希文说。
曾绍另一只手避开纹身摩挲他后脖颈,“乖,再忍一忍。”
黑暗中列车飞速前进,铁轨摩擦的声音磋磨着庄希文耳膜,隧道里的广告牌犹如走马灯,黑与白的交织更搅得他脑袋发昏,他闭了闭眼,问:“多久?”
这时广播响起:“下一站井亭站,可换乘4号线,8号线,请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车门下车…”
人群应声骚动,井亭是华城西南有名的工业新区,数不清的工厂在这里扎根,班车在此同时迎来分水岭,提示音后车门缓缓打开,乘客鱼贯而出,曾绍几乎半抱庄希文,“咱们走。”
两人顺着人流往出口去,不远处的临时停车位停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大众,不过车身玻璃锃亮光洁,看起来崭新。
上了车,细雨打在玻璃上,连声音也粘在上面,外界的动静进不来,此消彼长,车内的呼吸声不断放大,曾绍紧紧抓着庄希文的手,明明面上平和,却能真切感受到他的紧张。
庄希文低眉对上无名指根的银环,是那天曾绍半强迫地为他戴上的,然后他食指摩挲,捻了一手热汗,曾绍上了发条似的猛然攥紧,眼睛对上庄希文后脖颈那块纹身,他这才笑道:“别担心。”
此去距离沈家仅有三公里,其实不远,五个红绿灯,两座大桥,另外,沈家的车也在来的路上。
曾绍要沈祚君还的人情就是庄希文,只要他进入沈家的势力范围,庄建淮就不能再肆意妄为。
四个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
一座大桥,
三个红绿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通往郊区的路面通畅,很快前方仅剩两个红绿灯,车子驶上第二座大桥时雨转多云,抬头看向窗外,时不时能沐浴温暖的阳光,曾绍深吸一口气,手握得更紧了些。
砰的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全新的大众车忽然爆胎,车子打滑但司机始终没有半分减速,谁知紧跟着从底部再度传来两次爆响,四个轮胎竟然就此全数报废!
附近有狙击手!
司机脑门热汗,神经紧绷,他脚下猛踩刹车,一道尖锐而漫长的摩擦后,轿车堪堪停下,还剐蹭了一段马路牙子。
“别开车门!”
曾绍眼疾手快拉住庄希文,一把拽他回来,两人卧倒,曾绍贴着庄希文的耳朵,忍不住声音发颤:“别怕!”
他用自己的身体包裹庄希文,随即抬头往上,只见头顶有几颗小小的红点,未知的距离之外,狙击手正瞄准这辆孤车,步/枪连发,车身晃动,今天曾绍可谓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但也只能抵挡一时。
显然外面的狙击手发现这是辆防弹车,于是他们很快改换策略,瞄准一个点位进行连击,子弹如雨落在轿车周围,汽油流散的沥青路面。偶尔的几颗崩裂,哑光铜膜之下,露出里面的银色钨芯。
狙击还未停止!
车前玻璃不断呈现大面积的网状裂纹,最中间的小凹点越来越深,庄希文隐约嗅到一丝血腥气,只觉这些子弹就要透过玻璃射穿自己的脑壳,他跟着车身震颤,将脸埋进曾绍怀中。
“我在,别怕!”
不知为何,此刻曾绍竟然比刚才镇定几分,他微微上靠,往后扭头,目之所及,能看到不远处的一座民居内,
有个十分不起眼的闪光点。
那头张霆提前报警埋伏在此,他手指在半空点点,一只眼眯起,“三个,够排面儿。”
一枪!
两枪!
三枪四枪!
在车前玻璃即将被摧毁的前一刻,警方顺着枪声所指抓住了最后一名狙击手!他见大局已定,赶紧就往楼下跑,在每一层窗口留心轿车周边的情况。
云层涌动,黑色的轿车裸露在一束强光之下,仿佛迎来新生。
没动静了。
车内,庄希文睁开眼,只见那面玻璃将碎不碎,子弹到底没穿透玻璃,没要了他的小命。
忽然一声电话铃响,两人皆是一惊,曾绍手心被汗浸润,抱着庄希文,抱得对方几乎透不过气,然后他才松了松,接通电话道:“到哪儿了?”
沈祚君亲自来接,给足了曾绍面子,她听见对面的喘息,不由笑道:“马上到大桥,你们怎么样,小庄总还喘着气儿呢吧?”
“托你的福。”曾绍挂了电话,摸了摸庄希文后背,“等沈家的车来了咱们再出去——”
曾绍戛然而止,被庄希文的一口秽物噎住了后话,下一刻庄希文几乎是撞出车外,冲到桥边吐了个干干净净。
曾绍下车时张霆已经赶到,朝他比了个手势,曾绍这才放心了些,回身给庄希文披上自己的外套,顺他的气道:“好些了吗?”
庄希文点头,下一秒又昏天黑地吐起来,扶着栏杆的手指泛白,像要将栏杆印进自己的掌心。
曾绍心急如焚,一手虚扶庄希文,一边轻轻拍他的背,然后庄希文抓着曾绍衣角,气若游丝,
“纸。”
“好!”
曾绍毫无防备,连忙低头去掏纸巾,越急越手忙脚乱,根本没料到那时庄希文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将他推开的准备!
时间拉长的一瞬间,曾绍往后一个踉跄,惊惧满溢向来沉静的眼睛,只见咫尺之外,庄希文纵身一跃,是要跳江!
“阿文!”
几秒钟后,又或许是漫长的一生过去,三人串成一根摇摇欲坠的锁链,就挂在冰冷坚硬的栏杆边。
“阿文,庄希文!”
曾绍撕心裂肺,他拉着庄希文的右手,背后是张霆奋力拉着曾绍,从张霆的角度看去,只见庄希文在风中摇曳,犹如离穗的蒲公英,即将成为江浪里漂泊无依的浮萍。阳光就撒在庄希文的侧脸,照出他从未有过的轻松,然后他看了眼无名指上新戴的戒指,毫不犹豫地脱下来,硬生生套回曾绍的无名指。
“不要,不要!”
曾绍痛哭流涕,他分不清这痛的来源,究竟是无名指,还是心脏,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别无所求,只求庄希文千万千万别不要他。
一颗热泪滴进庄希文眼中,他险些晃了神,张口欲言又止,然后才看向曾绍身后的张霆。
几乎是瞬间,张霆就明白了庄希文的意思,可他来不及吭声,庄希文已经决绝地掰开曾绍的拇指——
江面粼粼,掀起波浪,他们之间仅有的一丝牵连也就此随风而逝!
“庄希文!”
第47章
“休息一下吧。”
坐在游艇另一端的沈祚君抚了抚胸口,实在看不下去。
三天三夜过去,曾绍抽筋剥皮成了半鬼,因为此时此刻庄希文仍旧下落不明,活人尸体都没找到,只捞起一件不成样子的外套,还是三天前曾绍亲手给他披的。
哪怕庄希文要死,也不要曾绍的任何一件陪葬品。
这几天庄建淮没再派人来,上次曾绍差点杀了褚明伦,这回父子间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褚明伦更不想触曾绍的霉头。再者他们也根本拦不住曾绍,只是即便他们最终没能得手,也不希望曾绍找回庄希文,哪怕只是死尸,那么袖手旁观就是上策。
风萧水寒,曾绍目光呆滞,胡子拉碴,似被江风吹得麻木了,闻言半晌才神魂归位,但也只堪堪归了一半,
“还有哪一段没找过?”
“曾先生,”救援队队长看了眼沈祚君,手指远方海平线,喘着粗气道:“这马上都到入海口了,救援黄金时间也已经过了,我说句实话,您得有个准备,庄先生生还的概率恐怕——”
曾绍皱眉,心脏骤然被人狠狠撕碎一般透不过气,滚烫的泪水砸进冰冷的江面,没有激起任何期望的浪花。
“就是说,我找不到他了?”
抓不住,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准黄泉路上见了面,庄希文也要东躲西藏,装不认识。
这几天救援队一刻不停,队长也几乎没休息,他擦了把汗道:“不排除这种可能,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概率会越来越大。”
碍于面前是两位少总,队长没敢明说,但寥寥几句,几乎宣判了庄希文的死亡。
冽风压垮曾绍的头发,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众人站在游艇另一端,围成半圆,他们沉默不语,这几乎是逼曾绍接受,庄希文葬身江海的事实。
听罢曾绍点头,继续望着远处出神。
沈祚君上前,“沈家也派人在找,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别没找着人,先垮了自己的身子。”
闻言曾绍卡了壳,然后机械般地侧过脸,再僵硬地转回去。
就这么呆愣半晌,不知道看见什么,想起什么,曾绍突然仰天长笑,笑了哭,又哭又笑。救援人员面面相觑,连沈祚君也听得心惊肉跳,她和队长对视一眼,刚要开口问,谁知下一刻曾绍手撑甲板,
竟是纵身一跃!
“曾绍!”
庄希文惊醒,在厨房煮粥的许应荣闻讯冲进卧室,“怎么了!”说着他扶庄希文坐起,摸了摸额头问:“做噩梦了?”
“没事,”庄希文摇头,眉头紧接着皱起,“昨天你才来过,小心频繁往返会惹人怀疑。”
听罢许应荣冷哼:“他们现在自顾不暇,没心思管我的行踪。”
“什么意思?”庄希文看许应荣,许应荣却没解释,眼神一晃道:“你好好养着就是。”
庄希文还待再问,门铃忽然响起,许应荣去开门,很快迎回两个客人。
“何伯伯,明珊,你们来了。”庄希文道。
距离跳江那日已过去小半个月,庄希文将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奉还,自此脱胎换骨,却还不至于身无分文,他借许应荣的名义掌控部分何氏股份,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知道少不了跟何戴怡见这一面。
“小庄总好点了吗?我们来看你!”何明珊打头,何戴怡随即咳嗽两声,于是她看了看爸爸,吐着舌头闭上嘴。
何戴怡身形精瘦,笑起来憨厚,“前几天你醒过来,我正在外地出差,想着回了华城就赶紧过来看你。”
“爸,您不是昨儿就回来了?”
何明珊直接拆老爸的台,叫何戴怡一噎,他正要解释,庄希文忽而一哂:“何总出一趟差,办公室的文件怕是要堆积成山了吧?”
见状许应荣朗声笑道:“有什么话坐下说,我去倒茶。”
“不麻烦,不麻烦,”何戴怡却摆摆手,“小庄说的对,办公室里还一堆文件呢,我坐坐就走,免得你休息不好。”
小庄总摇身一变成了小庄,何戴怡一改先前的谄媚,此刻多了几分规训晚辈的傲慢,他此行来者不善,许应荣笑意当即淡了三分,那边何明珊看向师父,只见许应荣摇了摇头,沉默着看向何戴怡。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戴怡坐下来,搓了搓手,“不知道小庄以后有什么打算?”
许应荣想开口,庄希文拽了他一下,笑答:“打算珍惜生命,安度余生。”
“说得好,不愧是大集团出身,”何戴怡话锋一转,“那个尤敬尧也是,论资历论为人处世,都不是寻常人能比肩的。”
当初庄希文搭救何戴怡,除了控股,再者就是让尤敬尧进公司,当时看来这不过一件小事,可现在庄希文虎落平阳,何戴怡的态度微妙转变,一切就该另当别论了。
“何总过誉,没给您添麻烦就好。”庄希文仍旧笑着说。
“他如果肯继续这样踏实干活,哪里会给我添什么麻烦,”何戴怡声音略微拔高,“小庄,我明白你的冤屈与不甘,但既然绝处逢生,是不是就该往前看?”
“爸,”听到这里,何明珊忍不住开口:“当初公司濒临破产,不是小庄总拉您一把,哪里有我们的今天?您这么说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可何戴怡根本听不进去,他见女儿胳膊肘往外拐,顿时冷下脸,“混账,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本来就是!”何明珊本就憋着气,听到这就不顾许应荣阻拦站起来,“没有小庄总,您都要去坐大牢了!”
那是何氏创立至今的至暗时刻,也是堂堂何总的耻辱之一,先前还有何夫人为他收拾烂摊子,这两年何夫人看清了也就不再插手公司事务。何戴怡被戳中脊梁,耳朵一红就要打何明珊,那头许应荣忽然喊了声小文,何戴怡高举的手缩回来,沉着脸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没,”庄希文手捂着嘴道:“没事!”
江水湍急冰冷,那天庄希文在水里漂得太久,肺里进水,休养不够,话说得多了总也忍不住咳嗽。见状何戴怡也不再多说,站起来道:“看来小庄还需要休息,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何总!”
何戴怡人已走到卧室门口,闻言脚下一顿,背对庄希文,只听他说:“我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安心休养,少不了您为我周全,当时我不过举手之劳,一来一回,您不欠我什么。”
这话听着着实诚恳,于是何戴怡微微偏转,斜身看向庄希文,谁料庄希文直接说:“您的意思我明白,既然如此,不如我索性把股份还给何氏,从今往后我跟何氏再没有任何关联。”
何戴怡没透露庄希文的行踪,一是看在当时的救命之恩,二就是庄希文能让何氏起死回生,不单是资金,还有帮手人脉。
说实话,何戴怡沾了女儿的光,确实占了庄希文的便宜,可他又实在怕惹祸上身,就想着连逼带劝按住庄希文,叫他不该有的念头别有,不该惹的人更别去惹。
可现在庄希文说要退出何氏,这对何氏而言却未必是件好事,既没有瓜葛,往日情分也要另当别论,这甚至比直接威胁何戴怡更管用。
许应荣眼珠一转,随即装作要劝说,何明珊也要开口,却被何戴怡一把抢了话去:
“不行!”
庄希文靠着床,“那何总说,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虽然不再是庄氏集团少总,但也没到任何戴怡拿捏的地步,他以退为进,就是要看何戴怡到底能不能掂量出轻重。
“…算了,只要别牵连何氏,今后你做什么我都当没看见!”
何戴怡犹豫半晌,说完父女俩就都走了,许应荣回来对上庄希文,脚下一顿,才走回床边,“舒方鹤说得对,当时不该救他。”
“唇亡齿寒,”庄希文轻咳了声,“何戴怡要真破产,你以为明珊和伯母能独善其身?”
许应荣一噎,干脆揭过这页,“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混吃等死,反正何氏的股份也够我挥霍到下辈子。”庄希文两手一摊,满脸无所谓,好像真准备躺平。
毕竟无债一身轻,算上重生的两世之久,直到此刻,庄希文才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闻言许应荣瞪庄希文,他这才笑道:“这一团乱麻呢,越是水深,越要小心,千万大意不得。”
这倒是实话。
“郝泰来已经回了H国,基因序列的事断在他手里,看来这就是个马前卒,”许应荣点头,“只是黑森林和庄建淮究竟有什么关系,庄建淮借化工厂的壳,背后又想运作什么?”
此前曾绍和庄希文纠缠不清,许多事都是赶鸭子上架,调查不深,筹谋不够,叫庄建淮反扑几乎是必然的。
但既然庄希文活下来了,来日方长,这笔账是得好好算一算。
“郝泰来在庄建淮眼里是弃子,在别人手里却能做利器,这件事还不算完。”庄希文道:“罗鹄章的证据和利巴布雷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了基因序列,他们就可以研制对应的药物,或者病毒,不过化工厂仍旧是铁板一块,靠近的人都要扒一层皮。扒皮这种活儿脏,庄建淮不能脏了自己的手,他身边的人也不行,那么黑森林就是个很好的中转站——可惜目前为止,这些都还只是猜测。”
许应荣皱眉思索一番,道:“等风头过去,郝泰来那边我会再去疏通,证人有一个算一个,多多益善。至于化工厂和黑森林,如果能找到赵恺这个关键人物,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庄建淮的手段我领教过,”话虽如此,但庄希文只觉得没那么容易,“他既然敢劫囚,就会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贸然找人,我怕反而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许应荣看见庄希文的脸色,反应过来,“我又心急了,这几天你先安心休养,来日方长。”
说完许应荣终于想起厨房的粥,转身要走的瞬间,庄希文一把抓住他手腕。
“不过刚才你说他们自顾不暇,”庄希文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许应荣,“那是什么意思?”
第48章
许应荣一愣,没料到庄希文还惦记着这茬,他拍了拍庄希文手背,道:“意思是和你无关,你只管休息就好。”
“是曾绍?”
庄希文一针见血,许应荣反而绷紧了脸,“你还关心他,是还放不下?”
许应荣记得清清楚楚,起初庄希文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沉沦,但越往后,庄希文就陷越深,他是真怕庄希文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曾绍这个人上。
“我只是不希望他因我而死,”庄希文稍稍别开脸,语气淡漠疏离,“我把一切都还给他,并不是要他痛苦追悔,是我要和他两清,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许应荣冷哼,“可他根本不明白,这两天正寻死觅活呢。”
万幸那天跳河不久,曾绍撞到礁石昏了过去,没挣扎着反抗救援人员,加上救援队就在船上,施救相当及时,否则等曾绍漂进大海,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只是人捞上来了,魂却不知道漂到哪片大洋,那几天曾绍看着安安静静的,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有天晚上护士不小心摔了水杯,他却趁人不察,偷走一小片玻璃去割动脉,等保镖冲进来夺下碎玻璃,曾绍已经血流满脖。
庄希文不由皱眉:“人救回来了?”
见状许应荣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得知曾绍跳江,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下意识还是希望曾绍能活下来。
他顿了顿,接着说:“之后庄建淮就让人用束带绑着他,一道还不够,大概得有四五道吧,然后这小子就开始闹绝食,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许应荣去看过一次,那模样只叫人不敢再看第二眼,每天全靠几袋营养液吊命,这才多久,人几乎已经瘦脱了相。
卧室一时沉寂,屋外有风搔动寥寥枯叶,打了个微妙的漩涡。庄希文垂眸,良久才道:“庄建淮不会放任亲儿子这么作弄自己,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况且,说不准哪天,曾绍自己就消停下来了。”
他越说越轻,许应荣不由反问:
“真的?”
庄希文对上许应荣怀疑的眼神,下意识又看向别处,“只要他不死,剩下的自然都和我无关。”
“可你要找庄建淮的麻烦,曾绍这一关你就始终要过,”许应荣看得出,但也没点破,只说:“你趁早想清楚,免得到时候临阵对敌,又下不了手。”
庄希文攥紧了手,“不会有这种情况。”
晚上,庄希文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索性坐起来看pad。
他换了身份,许应荣帮他在社交软件注册了新账号,夜灯昏暗,庄希文登录新账号,鬼使神差,一路点到「挖洞的土拨鼠」,这是曾绍的昵称,头像却是庄希文,好像是曾绍趁自己睡觉时偷偷照的。
两人没有合照,对这张偷拍,庄希文只觉得恍如隔世,他顿了顿,然后点进去查看对方的关注好友,只见置顶一栏还是「惟达人之卓轨兮」
庄希文的原账号。
刹那,前尘往事如烟云迷眼,庄希文食指在半空顿住,犹豫半晌,最后眼神转冷,拉黑锁屏一气呵成,倒头睡觉。
…
“还是这样?”
病房外,庄建淮拄着拐杖问道。他身后跟着褚家兄弟,闻言褚明伦看了眼病房里的曾绍,意味深长。许院长脑后两根白毛倒翘,闻言搓着手点了点头。
“混账!”
庄建淮见过多少风浪,要说什么时候真正让他感到胆寒,算起来其实屈指可数,一次是二十年前秦曼华遭绑,再有就是此时此刻。病房里就是他的亲儿子,这个逆子却非和一只野猫纠缠不清。
且一个亲生子,自小不在身边教养,这也罢了,另一个更只是牵线操纵的替死鬼,两人相识不过一年,曾绍就能为对方做到这种地步,倘若相处再久一点,只怕曾绍还能做出更多不可思议的事,包括大义灭亲。
幸好庄希文已经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
许院长瑟缩,垂眸道:“庄董,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许院长,”褚明伦突然插话:“曾总到底是庄董唯一的亲儿子,劳烦您再多费些心。”
褚明晟瞥了他一眼,但没吭声。
许院长:“这——”
“至亲莫如父子,”如今这几个字眼就是庄建淮的逆鳞,听罢他脸色愈发沉,“可我这又是个什么儿子,还不如外头捡的一条狗!”
这话正中褚家兄弟眉心,褚明伦眉头一皱,褚明晟则上前劝道:“庄董保重身体。”
可曾绍现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他一个老头子还保重什么?再这么下去他只怕是要一命呜呼,然后他转身离开,两兄弟跟上去,只听庄董忽然道:“沈祚君。”
兄弟对视,褚明伦问:“您说什么?”
“去请沈祚君过来!”说完庄建淮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褚明伦按庄董的吩咐请来沈祚君,她人还没进病房,单这么远远一瞥,就吓了一跳,“他怎么成这样了?”
褚明伦嘴唇翕张,只说:“我先下去,您和少爷慢聊。”
病房门关上,沈祚君踱步过去,在床边坐下,故意弄出不小的动静,曾绍双眸放空,充耳不闻。沈祚君还在思索,冷不防看见束带下,曾绍手腕脚腕上的淤青,淤青之深,让她呼吸一滞,连带也将嘴边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找到了吗?”
曾绍太久没开口,声音发了锈。半个月过去,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庄希文将戒指还给他时那副决绝的样子。
一刀两断,一并斩断他的所有念想。
“…还没,”沈祚君仔细打量起曾绍,不开玩笑,这人已全然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气势,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打断腿,拔光牙的落水狗,她默默盯了半晌,轻笑道:“堂堂庄氏少总,被这样五花大绑摁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有些难以置信。”
一滴泪忽然沿着曾绍的太阳穴,流过耳后,沈祚君一愣,只听他自言自语道:“原来那时他就是这样的感受。”
中枪之后,曾绍以安全为名将庄希文困在曼庄,他用过束带,也用过镇定剂,次数并不多,后来也都撤了,只是无形的束带始终牢牢锁住庄希文咽喉,禁锢他手脚,绞碎他灵魂,让他透不过气,在曾绍监视下的每时每刻。
曾绍说过,只要不离开他,他什么都肯答应庄希文,可他没能及时明白,最致命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什么?”沈祚君脊背发寒,这几次见曾绍,回回都出人意料,都让她心存阴影,不知道这会儿曾绍还要作什么妖,她下意识说:“你不会真疯了吧?”
曾绍眼珠子一动,骷髅一般,“那你出去和他们说我疯了,让他们放我走。”
沈祚君没那么蠢,“放你去找死?”
“不劳沈女士操心。”说完曾绍闭上眼,再懒得废话。
病房一时沉寂,良久,沈祚君忽然说:“万一小庄总还活着呢?”
曾绍猛然看她,一双眼熬得通红,好似着了魔,“那他在哪里?”
沈祚君咳了咳,道:“你想想,小庄总前脚跳江,后脚救援队就开始搜救,可不比救你时慢多少。人要真淹死了,总得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况且咱们做实业的,眼见方为实,怎么偏你这么消极,你到底是相信他死了,还是希望他死了?”
“我,”曾绍一噎,没我出个名堂。
见状沈祚君往后靠上椅背,两手交叉,“当然,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确实可以认为小庄总已经死了,然后赔罪也好,殉情也罢,不管不顾地下去陪人家,可你以为这就是小庄总希望看到的吗?”
听到这里,曾绍眼中仅有的光也彻底暗淡下来,只见他转了回去,冷冷道:“我不需要你劝我。”
“你只扪心自问,”沈祚君看准了,话赶着话道:“他真舍得你死吗?”
这一声不重,但也不轻,砸得曾绍脑袋嗡嗡作响,他猛然想起那时庄希文昏迷在床,自己得知全部的真相,把枪塞进庄希文手里,想要结束这一切,反倒刺激得人提前醒了过来。这之后庄希文更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离开他的视线,水汪汪的眼里写满了:求你别死。
想到这里,曾绍喘着粗气,几乎克制不住,可沈祚君甚至不给曾绍沉默的机会,“况且人总是要死的,现在你还什么都没有,就真的甘心一死了之?”
她话留三分地,一半劝慰,一半试探,既然庄氏集团暗藏玄机,那么几位创始董事之间的交易,黑森林,基因序列,这一切的背后究竟真相如何?这些曾绍尚且不得而知,他也才刚开始调查,还因为职权资历而处处受限。
“登高才能望远,庄希文是自杀不错,可这背后难道就没有推手帮凶?你难道就不想替他报仇?”沈祚君身体前倾,发出致命一击,“你什么都不做,又凭什么说爱他!”
“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只要你颓废一天,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你就活该被骂!”
话说到这份上,沈祚君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绍,就像此前曾绍审视自己那样,她向来瞧不起萎靡不振的人,也不屑趁火打劫,即便曾绍来日会成为她的对手,她也不希望曾绍就此成为废人,
“我言尽于此,开春时节,万物复苏蠢蠢欲动,留给曾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好自为之!”
第49章
曾绍睁眼,往四周一扫,昏暗中,高窗铁门,清水泥墙上下铺。
像监狱。
他来不及思索,眼前忽然走过一个寸头,身穿条纹衫条纹裤,目不斜视,似乎并没注意到曾绍。曾绍没有吭声,默默打量起周围的人,可紧接着他就发现,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看不见他。
好奇怪。
曾绍正想开口,然后就看到最远端的角落里蹲着的一个人,他眼前一亮,三两步跑过去:
“阿文!”
庄希文却不理曾绍,他也是一身蓝,右胸襟上嵌了块小方白布,名牌似的写着8416,白皙脚踝外露,凸起处微微泛红,那身形比曾绍记忆里的还要消瘦,此刻他抱住膝盖,指尖泛白,琥珀般的眼睛闪烁,正防备着周围。曾绍心里一痛,想去摸他的脸,伸手五指捞了空,然后曾绍就见他眼睛一动——
“这不是庄氏企业的千金少爷,怎么沦落到蹲大牢,还跟我们这些混混一起?”
说话的是个牙齿黢黑的花臂男,曾绍盯着那人,起手就是一拳头,可他忘了自己会扑空,还差点摔到地上。
混混径直穿过曾绍的身体,慢慢逼近窝在角落的庄希文,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曾绍能清楚地看见庄希文眼里的恐惧,除了装傻的那段时间之外,此刻的他是曾绍从没见过的,真正的恐慌。
“阿文!”
曾绍透明一般,看不见庄希文也帮不了他,只能眼看四五个混混过去,完全堵住庄希文,那花臂男搓着下巴新长出来的一茬胡渣,眯着眼笑道:“不愧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子。”
“别碰他!”曾绍浑身发抖,他吼了一声,显然花臂□□本听不见,甚至还得寸进尺,敢上手去摸,庄希文脑袋贴在墙上,别开之后,斜剜了一眼花臂男,
“滚。”
“哟,还以为自己是呼风唤雨的少爷呢!”花臂男看了眼周围的小弟,笑里藏刀,“可要真是这样,你老爸怎么还不救你出去?保释的钱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可对庄氏而言,难道不是小菜一碟?”
说完他敛起笑意,捏住庄希文下巴,那块皮肤一掐就红,庄希文实在躲不过,于是啐了花臂男一脸口水。
“活得不耐烦了!我们老大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几个小弟撸起袖子,那架势像要给庄希文点颜色瞧瞧,庄希文倒是还没怎么,曾绍太阳穴却已经青筋暴起,可恨可恶,任他嘶吼暴怒,他就是谁也够不着,怎么也打不到。
而墙角的庄希文却是丝毫不惧,盯着花臂男冷冷道:“我说滚,你们听不见吗?”
“你再说一遍?”花臂男上前一步。
庄希文:“我说,”
最后一个滚字还没出来,花臂男一巴掌扇了过去,庄希文蹭地站起来,随即被几个喽啰上前按住,前胸脑袋死死顶在墙上。
曾绍简直要疯,冲上去大吼,“你们别动他!”
“老实点!”花臂男却是一脸得瑟,他搓了搓裤腰带,按耐不住兴奋地看向狰狞的庄希文,“警察同志没告诉你,犯了错就得受罚?”
庄希文挣脱不开,紧接着似乎想到什么,目光一转,又慌忙避开下面那只蠢蠢欲动的手,“你想干什么?”
一旁的曾绍粗喘,情况如此显而易见,他自然也猜到了。
“干什么?”花臂男眼睛直勾勾地看庄希文下面,声音一沉,“你说我干什么?”
说完都不用吩咐,喽啰们七手八脚就去扒庄希文的裤子,庄希文一个后踢踢了空,下一秒又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就这么一抬眼,目光冷艳,加上嘴角那抹艳红血丝,只让庄希文看起来更加美味可口。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曾绍眼睁睁看庄希文尖叫,用后背去撞花臂男,又被花臂男拽着头发往墙上撞,很快庄希文的囚服也被撕碎,连同曾绍的理智一起四分五裂,他双眼猩红,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一如当年桥上那样,于是曾绍也跟着嘶吼,发狂。
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脚下一软,竟就这么跪在地上,“求求你们别动他!别动他!!”
“艹!”
牢房突然安静下来,却不是曾绍的哀求起了作用,那些喽啰大惊失色,松手后咚的一声闷响,曾绍就从人缝里看到墙根的庄希文歪着脑袋,翻了白眼,嘴角有血流下来。
那不是血丝,是血流如注。
“他咬舌头了!快叫狱警!”花臂男大叫,众人这才回神去喊狱警。
曾绍眼睛红得像兔子,他颤抖着伸手,又停在半空,然后猛然起身冲过去想抱庄希文,只是镜花水月,注定这一抱要落空,然后他一回头,就看见上一秒还奄奄一息的庄希文,下一刻已经能找到花臂男的漏洞。
这回庄希文没一开始就叫他们制住,加上一身硬骨头,混混们也心有余悸,可惜几个回合下来,庄希文仍旧免不了被一顿好打。
头上,脸上,身上,脚上,遍体鳞伤。
“你们打我,我求求你们,别打他,别再打他了!”
一幕幕过去,像一刀一刀慢慢凌迟着曾绍,将他的理智一寸寸割断,又用磨盘来回碾碎,用业火反复焚烧,昼夜交替无止尽,庄希文挨揍都挨出一身身手,以至于后来狱警给他换了一间双人牢房。
曾绍还跪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木不仁,呆呆缩在墙角,能冷眼旁观庄希文被狱警送回来,扒着铁门撕心裂肺说要抗诉,然后又见身边的金牙男暴起,几个翻折后,看庄希文自卫反杀了对方。
削尖的牙刷还沾着血,握着它的手颤抖不止,终于再度勾起曾绍的恐惧。
“阿文,你把东西放下,”曾绍爬过去,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快放下,快放下啊!!”
可庄希文怎么可能听得见?
最后曾绍只能眼睁睁看他用锋利的断面捅进脖颈,挑破动脉,鲜血顿时喷涌四溅,曾绍尖叫着趴倒在地,用脑袋狠狠撞向地面。他受不了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他恨上天如此对待庄希文,他更恨自己的无能。
“曾绍。”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清冷的呼唤响起,曾绍猛然回头,抹去脸上两行清泪,孩子般破涕为笑,“阿,阿文?”
不知为何,庄希文竟然又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但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只要庄希文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曾绍长舒一口气,刚起了身,猛然才发现庄希文手里的枪。
“你始终无法原谅我,”曾绍抬眸,眼泪滴落,啪地打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对吗?”
庄希文穿着白衬衫和藏青长裤,皱巴巴的,和当年那天一模一样,闻言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恨也好过一刀两断,曾绍闭眼,手指往上,点了点自己的心脏,“好,那你开枪,对准心脏。”但他睫毛飞快滚动,忽然又睁开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
“想说什么?”庄希文食指贴上扳机。
良久之后,曾绍笑道:“我爱你。”
可惜曾绍的爱,从始至终就是射向庄希文心脏的子弹,庄希文眉头一皱,犹豫之后利落一枪,砰的一声天昏地暗,坠入深渊的前一刻,曾绍迷迷糊糊还在想,庄希文这枪怎么偏了?
既然瞄准了心脏,就不该只打在腹部。
一夜惊魂,曾绍在黑暗中猛然惊醒,微凉的泪水滑落耳鬓,他抬手先摸心脏,再摸腹部,刚才的钝痛若有似无,让他不免想到当年打伤庄希文,也就是这个位置。
四年漫漫如长夜,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今夜的噩梦更是走马观花,搅得曾绍睡意全无,他看了眼时间,三点刚过,还有三个小时天都要亮了,他索性起床,捞了包烟去阳台。冷风刮脸,他清醒多了也舒服多了,只是打开烟盒的瞬间脚下一晃,烟盒就这么掉在地上,曾绍心里奇怪,随即弯腰去捡,那一下还是没捞起来。
不对,
地在晃动——又是地震。
曾绍不慌不忙,自从庄希文跳江之后,每年忌日,曾绍祭拜完秦曼华,就会来宁城呆上几天,雷打不动,偶尔像今晚这样遇上地震,但都不过挠痒痒,始终没有当年那次惊心动魄。
也许故人不在,曾绍的心也早跟着死了。
咚咚咚——
有人敲门,曾绍扶着墙过去,开门一看是张霆,如今褚明伦被曾绍调到基层,张霆名正言顺做了曾总的秘书。
“醒了?”张霆还算镇定,但见到烟雾缭绕,红着眼眶的曾绍还是愣了下,然后他说:“早点回华城吧,不知道这次地震有多严重。”
曾绍点头,两人下楼,路上曾绍倒霉,先是被撞人了两次,本以为出酒店上车就好了,谁料开个门也能夹了手。上车后曾绍按了按手指,想喝口水掩饰,最后瓶盖一开,好端端又被水呛了。
车子启动,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张霆从后视镜看他,忍笑道:“看看脚下。”
曾绍冷脸,“看什么?”
“看有没有沾上狗屎。”
说完张霆实在忍不住喷了声,曾绍白他一眼,道:“开你的车。”
“老宅来电,”开过玩笑,张霆眨眼恢复之前的扑克脸,“说庄董思念儿子,让你抽空回去一趟。”
两年前曾绍让张霆找了个神似秦曼华的女人,美人心计,几乎叫庄建淮晚节不保,小年夜那晚庄建淮忽然脑血栓,之后腿脚不便,就一直坐轮椅。猛兽断腿,曾绍又一颗一颗撬了他的爪牙,如今庄董对公司逐渐失去掌控,对儿子更是。
听罢曾绍没吭声。
这几年张霆都看在眼里,见状他也没劝,清早两人到隔壁市,坐上飞机回华城,落地后打开手机,跳出来一堆未接来电。机场人多嘈杂,曾绍想到车上再回复,没等出机场,几个警察忽然拦住他们的去路。
张霆看了眼曾绍,笑问:“警察同志,请问有什么事?”
“曾绍?”警察面无表情。
曾绍点头,“我是。”
“今早七点井亭化工厂爆炸,”警察出示证件,“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50章
几乎是同时,初春艳阳下,城北新湾一众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一栋高技派超高层甲级办公楼赫然耸现,顶部何氏集团的标志闪着金光,纵跨3层,从缝隙而去,里面的员工正来回奔走,相当忙碌。其中数一个大背头的精瘦高个尤为着急,灯光下,隐隐能看见他额头上闪烁的汗丝。
“尤总,查到了。”
“给我吧。”隔间门开,尤敬尧抬头看了眼,见是小刘,又低下头处理剩下的文件。
小刘调整呼吸,放下文件却没走,眼珠一转,道:“尤总,您要不要捎上我?到时候程总问起细节,我也好帮您做补充。”
最后一份文件签完,尤敬尧笔尖重重一顿,随后抬眸,“小刘进公司也有三年了?”
小刘点头,“是。”
“你能力强,也知道投其所好,”尤敬尧抄起文件草草翻了几页,说着瞥他一眼,“这样的员工不多见。”
拉上百叶的独立办公室里,外界喧嚣一并被隔绝在外,偶尔有几道目光穿透百叶缝隙,只见尤敬尧牵了牵嘴角,说的是去年过年小刘给几个领导送海鲜的事。
闻言小刘笑着摸了摸后脖颈,然后弯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尤总,虽然几个领导都有份,但您这箱是我自己上手挑的,是独一份。”
“是么?”尤敬尧对上小刘竖起的手指,微妙的笑意转瞬即逝,“难怪程总那份有他讨厌的八爪鱼。”
小刘一凛,手指一颤,程总身为集团二把手,却比董事长何戴怡更为神秘,单说偏好海鲜这点,还是小刘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到的,就这还办砸了,他顿时慌张,“啊这,这。”
“你知道程总为什么讨厌八爪鱼吗?”尤敬尧语调亲和,又问道。
小刘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顿了顿,才敢开口:“为什么?”
只见尤敬尧盯着他,顺势扫过他扒在办公桌上的手,“因为八爪鱼总喜欢乱伸触手。”
小刘慌忙缩了回去,“尤总,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尤敬尧点到为止,然后挑了眼门外:“那就踏实去做事。”
小刘走后,尤敬尧匆匆上了顶层,左起第一间门牌写着副董程之卓,尤敬尧看着保洁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径直进了卫生间,这才开门进去。
“程总,化工厂的消息。”
椅子调转,程之卓开门见山,“爆炸原因是什么?”
“起因是变电所短路起火,”尤敬尧边走边说:“时间太早,车间工人不多,等发现已经晚了一步,加上消火栓故障无法使用,灭火不及时才导致的爆炸。”
也正因为爆炸导致两名员工受伤,所以曾绍需要配合警方调查。
程之卓:“变电所?”
“市政管线都通过变电所分流进入厂区内部,所以一般会设计成对侧开门,方便进线,”尤敬尧把文件递给程之卓,话锋一转,“但今天凌晨下过雨,监控进水损坏,缺失了一段,所以暂时还没办法确定是人为还是意外。”
办公桌上一堆文件,还有一叠手抄经书,程之卓没接文件,忽然一哂,“咱们的人昨天才去邻地勘探地皮,今早化工厂就炸了,如果是意外,那还真是令人意外。”
四年前的化工厂是铁板一块,程之卓埋在里面的眼线忽然失踪,如今更成了一块烧红了的铁板,听罢尤敬尧顿了顿,道:“咱们是在曾绍正式收购化工厂之后,才向政府申报购买边儿上的地皮,如果曾绍没发现任何问题,为什么要特地去收购一个濒临倒闭,还出过人命的破工厂?”
程之卓抬眸看他,目光深如幽潭,不知道底下是否有暗流涌动。见状尤敬尧继续说:“如果对面已经察觉或者,早就有所防备,那么咱们是否也该早做准备?”
“你怀疑是他们自导自演,想栽赃何氏?”程之卓这么说,不仅是因为曾绍,毕竟化工厂之前就有庄建淮借壳掌控的部分股份。
听罢尤敬尧搓了搓手,“程总,我说句实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四年过去,曾绍接替庄建淮,在业内的风评可并没有那么好。”
既然尤敬尧已经摆脱庄氏,现在又站在对立面,对于前东家,他自问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么爆炸案牵连曾绍,究竟是庄建淮虎毒食子,还是曾绍自己也不清白,这些都不是没可能。
程之卓眼眸低垂,听罢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敌不动我不动,就算他们要栽赃,也得先等他们的后招,这事刚起头,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我明白了。”
说完尤敬尧出门,正碰上秘书段克渊来送文件,他看着尤敬尧关上门,冷不防道:
“火是我放的。”
程之卓猛然抬头,只见段克渊淡淡道:“因为它和顾氏有合作。”
这话说得实在太坦然,以至于程之卓也愣了下,但很快他板起脸沉声道:“还记得你当时投靠到我这儿,是怎么说的?”
“即便是血海深仇,在时机成熟之前,一切也都要听你的,”段克渊垂下头,“对不起,我只是气不过,想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反正你本来就讨厌赵恺,如果赵恺真关在里面,能诈出来最好,即便没成功,也能叫他吃点苦头——只是我也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程之卓不由心下一沉,盯着段克渊道:“这样沉不住气,何氏这座庙对顾二少而言,恐怕太小了。”
“我,”段克渊猛然抬眼,跪着上前抓住程之卓的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四年前元旦,段克渊被褚明伦带回华城,后来褚明晟偷放段克渊跑出来,他奄奄一息倒在程之卓家小区外,也是这么抓着程之卓的腿。程之卓捡他回家,听他说起身世,这才知道他就是顾氏集团的二少爷顾胜卿。当年大少顾胜朝忌惮受宠的亲弟弟,借沈氏之手弄丢人,于是天之骄子的顾胜卿沦落成为断手的乞丐段克渊,过了二十余年非人的日子。
程之卓印象深刻,当时段克渊眼中满是仇恨,满心想的也只有复仇。
既然是无辜受害,既然都是复仇,程之卓觉得彼此做个伴也好。可现在他却有点后悔,因为报仇不是一日之功,段克渊太心急,日后说不准还要捅出更大的篓子。
“今天道歉,明天接着犯错,然后周而复始?”程之卓撤了腿,“何氏并非我私有,更不是你顾二少的手中刀。”
段克渊早红了眼睛,新接的右手在地上想攥也攥不紧,他声音哽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这副样子我见犹怜,可程之卓身处何氏的地盘,周围没几个属于他自己的心腹,能让他相信的人并不在这里。只是现在就让段克渊走,万一撞上曾绍,提前暴露真实身份,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
人已经救了,现在后悔不上不下。碍于前世对这个段克渊,程之卓也并没有印象,只知道顾二少走失大约是在秦曼华绑架案的一年后,毕竟庄氏也好何氏也罢,都还远远够不上顾氏,即便段克渊对一些细节描述足够准确,程之卓也始终持怀疑态度,可惜暂时还没法验证真假。
良久,程之卓叹了口气,“我能信你吗?”
段克渊眼睛一亮,手臂一横揩掉眼泪,“一次,只要一次!”
“那这几天你就呆在公司,”程之卓道:“警方出通告之前哪儿都别去。”
段克渊:“好,我哪里也不去!”
“出去做事。”
程之卓挥退段克渊,办公室门关上,举目一片空荡,又独剩他一个人。程之卓眼看白云遮蔽太阳,没一会儿,太阳又从其间挣脱,不禁回想起刚才尤敬尧的话。
倒不是尤敬尧危言耸听,这几年曾总威名在外,风评确实不好,不仅性格极难琢磨,就拿井亭化工厂为例,就算之前厂子出过人命,其实还不至于贬值成烂在地里的白菜价,这正是拜曾绍所赐,他让人拿废水排放做文章连番打压,逼得化工厂几乎倒闭,董事长锒铛入狱,这才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成功。
都说商人唯利是图,没有底线,当初庄希文以为这是因人而异,这是本性使然。
但也许曾绍真的变了,就像程之卓也不再是从前的庄希文。
…
第二天,张霆早早候在警察局门口,他接到消息,警方对曾绍的调查询问已经结束,他一见到曾绍出来,连忙迎上前。
“曾总,你在里面没事儿吧?”张霆递过一件新外套,顺带打量曾绍的状态,看守所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虽然不过一夜,虽然曾绍的身手不错,但也禁不住人多势众,要是闹大了,传出去更不好听。
曾绍摇头,显然精神不错。
上了车,张霆等曾绍换了件衬衣,这才启动,等车子开出一段路,他说:“变电所起火,又有员工受伤,工厂肯定要担责。”
“是免不了要受处罚,限期整改。”曾绍想起什么,吩咐道:“派人去慰问受伤的员工,医药费公司会承担,叫他们安心休养,这一遭,也算是无妄之灾。”
张霆透过后视镜看曾绍,只见他冷漠地望向窗外,不知怎的,张霆总感觉曾总话里有话,他看时间还早,问:“回公司?”
“不,”曾绍收回视线,“先去老宅。”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