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褚明伦也有些惊讶,“您不是——”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庄希文醒来就傻了,之前也不会有人告诉曾绍这种小事,然后褚明伦道:“今天确实是小庄总的生日。”


    “真生日?”曾绍问。


    褚明伦点了点头。


    鉴于换子的缘故,曾绍一直以为自己和庄希文的生日应该在同一天,至少得在同月,都在二月底。而且之前庄希文就说过要带曾绍去祭拜秦曼华,这也许正是庄希文原本准备的生日礼物——可惜后来终究没去成。


    想到这里,曾绍改口:“先不回家。”


    褚明伦对上后视镜,只见曾绍冷漠的脸上再度泛起波澜,“去最近的蛋糕店。”


    …


    一盏夜灯的卧室,庄希文张口喊着救命,猛然弹坐起,刚好撞进床边曾绍的怀里。


    “做噩梦了?”曾绍抱着庄希文,轻拍他后心。


    庄希文眼神扑闪,抱得比曾绍更紧,闻言点了点头,小声嘟囔:“怕,怕。”


    “梦见什么了,”曾绍道:“有坏人要打你?”


    “梦见,梦见——”庄希文支支吾吾,像是忘了,又像是心有余悸。


    于是曾绍没再问,摸了摸庄希文后脑勺,那里触感柔软,让人上瘾,他温声哄道:“不要紧,害怕就不说。噩梦不会成真,厄运都会绕着阿文走。”


    卧室很安静,显得庄希文的喘息有些粗重,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这才察觉到手腕的异常。只见那里被套上一只黑色手环,贴肤的那面有绿色光点在不时闪动。


    “什么?”庄希文问。


    “最新的健康手环,”曾绍道:“可以监测身体各项数据。”


    庄希文好奇,“数据?”


    听起来这个范围可大可小。


    “嗯,戴上的话,我不在的时候也能随时知道你有没有遇到危险,”说着曾绍举起自己的右手,和庄希文相触,“咱们一人一个。”


    这段时间庄希文偶尔要做体检,他讨厌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对这个手环其实也没什么好感,他拨弄自己这只,又去瞧曾绍的,两相比对之下,似乎确实是同一款型。两人都有,庄希文就没那么反感了。


    这时手环息屏,庄希文看了眼床头柜的镜面时钟,从他的角度有些反光,看不大清,他仔细看了看才道:“不睡吗?”


    “睡,”


    说着曾绍捋起庄希文额角的碎发,几个月没打理,他的头发见长,几乎可以遮住眉眼,所以总是下意识地眨眼睛。松散的毛发将庄希文和小庄总的距离拉开很远,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活力年轻,曾绍只觉得自己总也看不够,顿了顿才问:“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庄希文眨眼。


    “5月15,对你来说,”曾绍完全裹住庄希文微凉的手,目光不移,“很特别的日子。”


    庄希文还是不明白。


    昏暗的夜灯模糊了曾绍此刻眼神的危险,他心里的念头死灰复燃,抓心挠肝的,很想就这么吻上眼前这抹柔软的嘴唇,但此刻他是庄希文也不是庄希文,曾绍不能占这种下三滥的便宜,于是他转而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是阿文的生日呀。”


    “生日,”庄希文眼睛一亮,“吃蛋糕!”


    随着庄希文动作幅度变大,手环闪动的频率骤然提高,曾绍眼神一暗,有些说不出口的失望,他多希望庄希文只是在骗他,只是细微的神情都藏在笑意的尽头,又让庄希文无法察觉。


    “那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曾绍又问。


    “苦!”庄希文瘪嘴,好像上一秒刚喝下一大碗五味杂陈的药。


    因为庄希文的状态并不是一刀的事,说白了其实根本没有对症的治疗方法,只是曾绍病急乱投医,也为聊胜于无,就在定期的康复训练之外,让舒方鹤介绍了个资深中医,顺便调理身体。


    听罢曾绍满意地笑笑,“那咱们去吃蛋糕。”


    “好哇好哇!”


    庄希文迫不及待地下了楼,只见餐厅桌上就摆着曾绍连夜买来的小蛋糕,他想吃得紧,就催着曾绍赶快拆餐具,倒把汤团也催醒了,它一个跳跃便上了桌,不单过来凑热闹,还想上爪子,庄希文慌忙伸手挡住,铁面无私道:


    “汤团不能。”


    灯光下汤团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无辜地喵一声,却偏要伸爪,吓得庄希文一把抱起逆子,抖抖它道:“不吃哦!”


    “喵呜。”


    汤团耳朵扑闪,黑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庄希文心下一软,以为它听懂了,就把它放回桌上,谁料汤团只是佯装离开,实则还关注着身后诱人的蛋糕,曾绍捏着刀提醒不及,下一刻蛋糕就惨遭偷袭——


    原本完美的蛋糕就此缺了一角,汤团旗开得胜,得意之余优雅地舔起粉爪子。


    “啊!”庄希文的天塌了,惊呼道:“坏猫!”


    小猫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舔完喵一声,还想过来蹭庄希文。


    “偷吃!”


    庄希文气不过,指着它看向曾绍,想让曾绍给自己撑腰,汤团似乎看出主人真动怒了,赶在被收拾之前跳下桌,回了窝。


    “它偷吃!”庄希文又叫一声,眼睛泛红,这就抽噎起来,曾绍忙过来哄:“脏了就不要了,明天买个更好吃的蛋糕好不好?”


    本来今天回家晚,加上曾绍并不知情,所以蛋糕来不及定做,他也觉得自己准备得实在太仓促,早知道一来二去的折腾,不如索性第二天再好好补偿。


    “要吃,”可庄希文的瘾头已经被勾起,怎么也不肯依,“可以吃!”


    “衣服脏了一个角都要扔,”曾绍有些意外,“这么想吃蛋糕?”


    之前曾绍只觉得这人对什么都一副淡淡的模样,他还以为这是因为庄希文养尊处优多年,见过太多的好东西,才如此波澜不惊。


    但渐渐地曾绍发现,有时候好像又并非如此。


    “好吃,”说着庄希文晃了晃曾绍胳膊,“想吃!”


    曾绍有些动摇,但下一刻又坚定地拒绝道:“可就快十二点了,咱们该睡觉了。”


    “要吃,要吃!”庄希文满脑子蛋糕,甭管几点他也不要睡觉,眼见蛋糕无望,更像孩子那样跺起脚来。


    这时曾绍扫过客厅落地钟,耳朵一动,道:“外面什么动静?”


    外面黑黢黢的,三更半夜哪儿有什么鬼动静,庄希文浑身一激灵,抓着曾绍的手臂当救命稻草。


    只见曾绍手指落地窗外,十二点到,钟声响起,庄希文神经紧绷,当即蹦上三尺,躲到曾绍身后,满眼的惊恐转瞬又被绚丽融化,从中生出无尽的欣喜。


    原来屋外的天空,姹紫嫣红一瞬间。


    “哇!”庄希文破涕为笑。


    烟花绽放,一朵接着一朵点燃寂静的郊区夜空,曾绍拉着庄希文的手,两人共沐同一片斑斓。


    “好看吗?”曾绍问。


    庄希文咧开嘴,没说话,但用力点了点头。


    烟花落幕,曾绍拉着他往外走,又点了根仙女棒给他。一开始庄希文有些害怕,但见曾绍淡定地玩过一根,就忍不住自己上手。


    仙女棒握在手里,仿佛一片星河在掌心,庄希文眼前莫名闪过许多场景,他看得迷瞪,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伸手去够——


    “小心!”


    曾绍一把抓回来,但为时已晚,庄希文的掌心滚烫,立刻就起了燎泡。


    管家本来都打算睡觉了,听见哭声慌忙奔过来,“小庄总这是怎么了!?”说着就看见庄希文右手掌心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吓了一跳,“哎哟,这这怎么弄的呀!?”


    “叫医生过来!”


    曾绍本想带庄希文先冲冷水,但见他撕心裂肺,又怕他太疼,曾绍挣扎片刻,最后只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给他吹伤口,“阿文不哭,马上就不痛了。”


    曼庄有全天候的医生,平时头疼脑热图个方便,那医生闻讯来得很快,只是到处理完伤口之后见庄希文还在哭,他听得揪心,忍不住道:“曾总,小庄总这样会把眼睛哭坏的。”


    “阿文今天受委屈了,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你打我出气,不要哭了好不好?”曾绍绷着脸,纸巾擦了一张又一张,白净的脸擦得绯红,最后只得上手轻轻去揩,“眼睛都肿了,明早起来不光手,眼睛也要痛的。”


    可庄希文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医生看了看管家,于是管家上前,“少爷,这可怎么好?”


    本来高高兴兴的事,曾绍越想越后悔,但他只能压着心里的邪火道:“都先下去。”


    等客厅只剩下他们俩,曾绍试探着问道:“我背你好不好,阿文不是喜欢背背?背你在客厅里转圈,像旋转木马那样…”


    凄惨的哭声回荡客厅,庄希文哭得嗓子冒烟,曾绍苦口婆心也直冒烟,可百般招数都使尽了,偏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曾绍眼睛一动,话锋一转:“阿文,你再这样耍无赖,”


    他就要有样学样了。


    闻言庄希文睨他一眼,才不管是谁耍赖,耍什么赖,兀自继续哭着,于是曾绍猛地亲上去,刹那止住了小儿啼哭。


    曾绍看着来势汹汹,其实却吻得极其温柔,不带一丝情欲,更像安抚孩子的亲亲抱抱。也许是因为哭得太久,此刻对方的嘴唇滚烫,烫得曾绍心里一动,他打量着庄希文的神色,学那角落的汤团,点到即止,得了便宜就退开。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曾绍意犹未尽,不由舔了舔嘴唇,虽然没吃上蛋糕,庄希文的嘴却不苦,甚至是回味无穷的甜。


    “你,你!”庄希文起先还愣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抽噎着质问。


    “因为阿文不乖,”曾绍先礼后兵,刚才就打过招呼了,所以他师出有名,还一并占了对方的理,“因为阿文耍无赖。”


    “你才,无赖!”庄希文下意识用右手打曾绍,又被曾绍一把抓住,“换只手,握成拳,这样不容易伤到自己。”


    怎么还有教别人怎么打自己的?


    庄希文被曾绍的强大逻辑镇住,但显然他并不想真把对方打出个好歹,于是只好收手,转移话题道:“脏!”


    曾绍这才笑着说好。


    …


    等洗完澡,庄希文是干净了,曾绍却狼狈不堪,身上头上都是泡沫和水渍。庄希文的心眼堪比汤团,一箭之仇当场就要报回来,曾绍任庄希文胡闹过,笑着叮嘱:


    “阿文先睡,我冲一下就回来。”


    说完曾绍关了灯,庄希文跟着钻进被窝,那头卫生间灯光漫射,照出床头柜上的闹钟,相应地,也反射出曾绍身后的庄希文。


    只见镜面中的庄希文一改这几日的常态,睁开的眼中情愫复杂而汹涌,


    竟然找不到半点原先清澈单纯的痕迹。


    第32章


    曾绍猛然转头,却见庄希文已经闭上眼,好像刚才的惊魂一瞥不过只是错觉。


    是幻觉吗?


    一天的忙碌,刚才的插曲,曾绍确实身心俱疲,但他自问不会看错。他站在床前,盯着对方的眼神不知不觉变了味道。


    “阿文晚安,我马上回来。”曾绍温声说。


    深更半夜,曾绍累极,仅有的睡意却消散殆尽,他在黑暗中盯着庄希文,目光阴沉,气息低敛,浑如猛兽审视假寐的猎物,连着此前的疑惑,曾绍在心里彻底推翻了此前的论断。


    …


    “…检查结果相比上周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不过看小庄总的状态,确实有逐步恢复的迹象。”


    第二天书房,舒方鹤给庄希文做完检查,拿着一叠报告向曾绍汇报。


    听罢吴医生点头道:“我和舒主任的观点基本一致,本来患者的心情也会很大程度地影响康复速度,如果小庄总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态,对病情肯定会有正向作用。”


    “所以你们仍旧持之前的观点,”曾绍一身西装站在通高书架前,手捧一本新书,仔细看的话,能发现这一整排专门用来存放医学书籍,离他最近的几本是关于神经类的最新研究,说着他合书插回书架,转身看向两位医生,“是因为脑损伤,所以导致了失忆降智?”


    舒方鹤和吴医生对视,吴医生先开口:“曾总这话什么意思?”


    “曾总的意思是,”曾绍身边的褚明伦镜片一闪,露出冷冰冰的眸子,“小庄总有没有可能在装傻?”


    两个医生还以为听错了,舒方鹤掏了下耳朵,只听吴医生道:“曾总,我理解您不愿意相信事实的心情,可就算您换个人来检查,想必结果也是一样的。一个人只靠装疯卖傻就想逃过现代医学的所有筛查,恕我孤陋寡闻,我只在小说上看过类似的情节。”


    说完他还看了一眼刚才那本书的位置。


    三个月过去,庄希文的病情写在病历上,至今没有明确的好转,昨夜却让曾绍窥见一丝端倪,舒方鹤明白曾绍心里有气,连忙出来打圆场,“吴医生别生气,我想曾总也只是出于谨慎。”


    “舒主任说得是,曾总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褚明伦牵了牵嘴角,但看起来就笑得很假,“就怕小庄总要和他置气,这一来二去的反倒耽搁病情。”


    可医生到底也只是医生,吴医生气不过又忍下来,道:“既然曾总这么担心,那我换套模板再测一遍。”


    话音刚落,舒方鹤却突然笑起来,手搭上吴医生肩膀说:“褚秘书是向咱们解释,吴医生怎么还当真了呢?”


    “好。”


    舒方鹤一僵,这巴掌转眼落到自己脸上,他对上曾绍,只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于是他只能撒手放吴医生去二楼卧室,再给庄希文做一趟测试。


    等待的时间里,书房再度安静下来,就连呼吸声也若有似无。舒方鹤扫过对面主从二人的神色,视线随即转向田字窗。窗明几净,蓝天下偶尔飘过几朵柳絮,舒方鹤觉得不大舒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舒主任最近忙吗?”曾绍忽然问,眼睛瞥向对方翘起的衣领。


    “最近倒还成,再过段时间怕就要忙了。”舒方鹤拍平衣领,清了清嗓,微笑道:“不过曾总放心,再忙,我都会以小庄总的病情为先。”


    曾绍没看他,也不笑,听罢转身去书架上找别的书,“实在辛苦的话,也不必太勉强。”


    又过大概半小时,吴医生回到书房,说前后结果显示一致,曾绍没再说什么,让褚明伦送人回去,他一回来就问:


    “少爷,您怀疑舒方鹤?”


    曾绍刚看完一份公司文件,闻言抬头看对方:“现在他和许应荣还是水火不相容?”


    其实不止舒方鹤,鉴于昨夜的事,现在曾绍看谁都觉得可疑。舒方鹤和许应荣是死敌,可那又怎样,曾绍和庄希文曾经也不对付。


    褚明伦点头道:“如果少爷不放心,我这就去联系一下,给小庄总换个医生。”


    听罢曾绍却又犹豫了。


    “舒主任虽然是协安的神外一刀,好在小庄总现在已经渡过危险期,”褚明伦上前一步,“而且换个医生,说不定能有不同的见解。”


    曾绍猛然抬眸,接着头悠悠扬起,掠过褚明伦去看他身后白墙上挂着的人像,然后他话锋一转,“平时父亲是不是也这么多疑?”


    褚明伦一噎,想顺着曾绍的目光,冷不防被那双阴沉的眼神震慑。曾绍固然年轻,说话声音低沉,并没有老辣的味道,但他亲眼目睹曾绍是如何威逼庄建淮,又是如何将庄希文剥离在正常的人际关系之外,还有曾绍对自己的警告,桩桩件件。


    更别谈曾绍远在黑森林时期的处心积虑。


    而在曾绍眼里,褚明伦始终是庄建淮的人,褚明伦的冒进激起了曾绍的反感,此刻他反而不会顺褚明伦的意。


    “多少人盯着您这个位子,凡事谨慎为好。”想到这里,褚明伦也就不再劝说,转而低眉问道:“那少爷还要换医生吗?”


    曾绍:“把吴医生换掉。”


    褚明伦点头,张口欲言又止,眼睛很快瞥过曾绍,只见他捻着指尖沉默着,好像正在盘算什么。


    …


    午餐时间,庄希文弓背坐在餐桌,两指捏勺,只捣鼓碗里的饭。曾绍不动声色地观察,在装排骨的餐盘边停顿了下,然后夹起一块给他,“饭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


    庄希文摇头。


    见状曾绍夹了筷鱼肉塞进嘴里,又问:“想吃蛋糕?”


    可庄希文连吃排骨都会不消化,曾绍不信他会真喜欢这种又甜又腻的东西。


    闻言庄希文眼睛一亮,短暂地来了会儿精神,转瞬眼中又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曾绍视若无睹,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审问的意味,“刚才怎么不说?”


    忽然庄希文一个呻/吟,曾绍扔了筷子立马去看伤口,庄希文烫伤的右手掌心被层层纱布包裹,并不见药膏渗出,应该没事。


    “昨晚才受伤,怎么不长记性?”曾绍不放心,小心揭开检查,又严丝合缝包扎回去,包扎完了却没松手,宽厚有力的手环住庄希文的腕子,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桎梏。


    “放开,”庄希文涨红了脸,“放开!”


    最后一下庄希文挣空,整个人撞上椅背,在瓷砖地面上拉出极其刺耳的噪音。


    曾绍这才坐了回去。


    餐厅一角,管家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庄希文也不看曾绍,他敢怒不敢言,就把刚才的气全撒在嘴里的排骨上。曾绍却不再拿起筷子,一桌饭菜吃到此刻早已索然无味,他索性正大光明地看着庄希文道:“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庄希文勺子一顿,又啃了会儿才说:“不上班吗?”


    曾绍嘴角上引,眼睛微眯,“阿文好记性,我差点忘了。”


    “那你要去吗?”


    说着庄希文把脱出来的骨头噗地吐到骨碟上,扒了一大口饭,油光水滑的嘴角不小心沾上一粒白米饭,随咀嚼的动作时起时伏,曾绍指尖触动,随即捏紧了道:“这件事比较重要。”


    …


    路上,庄希文趴在车窗上数了好久的树后问道:“要去哪里呀?”


    醒来之后,今天还是庄希文第一次正儿八经出门,他一刻不能闲,一会儿问东一会儿问西,至少看起来十分兴奋。


    “到了你就知道。”曾绍看着他闹,偶尔回应两句,此刻对上前排司机,语调又急转直下,冷得叫人心惊,“开快点。”


    又过一会儿,庄希文眼见越走越荒,刚才的兴奋逐渐变了质,他忐忑问道:“要去哪里啊?”


    曾绍脸微微偏转,开口却是反问:“你在害怕?”


    这张脸上毫无温度,就是真傻子,这会儿也该觉出不对劲,极速前进的同时,恐惧也在庄希文心中疯涨,他克制着颤抖又问一遍:“要去哪里!”


    “不认得这条路?”曾绍居高临下地看着抵到门边的庄希文,轻笑一声,仍旧兜着圈子,“以前你常来的。”


    “我来,这里?”


    车厢逼仄,庄希文无处可逃,他几乎带着哭腔问曾绍,曾绍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忘了你还没恢复,这条路叫龙腾大道,是去浅水公墓的龙腾大道。”


    庄希文敛息问:“公墓?”


    “公墓,”曾绍顿了顿,轻缓的声音环绕庄希文的左右打转,“就是安葬死人的地方。”


    “不去,不去,”庄希文嘴角一抽,下意识就要去开车门,“不想去那里!”


    可司机早在上车时就将后座反锁,曾绍两手轻而易举地禁锢庄希文,胸前的无事牌就这么露了出来,庄希文眼睛一睁,忽然张口咬了上去。


    “这枚无事牌上次你差点打碎,”曾绍几乎与之相贴,他根本不信也根本不怕,哪怕庄希文此刻咬的是他的动脉,“就这么恨?”


    果真庄希文松了口,莫大的恐惧从天而降,将他砸得粉身碎骨,很快他就泣不成声,“没,我没!”


    这时司机一脚刹车,曾绍护着庄希文的脑袋,下一刻又拽着他的手开车门,“好,那就陪我去看我母亲!”


    庄希文几乎是被半推着下了车。


    那句话后曾绍就不再开口,沉默不语的曾绍比发怒时更让人胆寒,他没有出口逼迫庄希文,却要庄希文不敢不从。


    走过一片前广场,秦曼华的墓地远在浅水公墓的山顶,那是整座墓园风景最好的一片地,背山面水,俯瞰整座华城风光。往上一共九段台阶,一段十八级,越往上,庄希文就走得越慢。与其说是走,不如说如同一具活尸被曾绍拎着,拖上刑台。


    “好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庄希文就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只消风一吹就能断,他剧烈喘息着,用气音几近哀求,“能不能,休息?”


    曾绍面色不改,一字一字稳得不像人话,“那我背你。”


    其实上山前曾绍就提过,只是此时此刻庄希文哪里还敢靠近面前这个男人,如果不是曾绍死死抓住庄希文的手腕,庄希文只会头也不回地拼命逃离这个鬼地方。


    又过了漫长的半个小时,视野渐渐开阔,山顶的冷风灌入庄希文这只破风箱,他浑身从骨头缝里都透出冷意。


    眼前还有一段,也只剩一段台阶了。


    正此时,曾绍裤袋忽然一震,


    几乎同时从里面传出叮铃一声响。


    第33章


    突如其来的铃声譬如当头雷击,将精神和体力都在崩溃边缘的庄希文一刀两断,他脚下一滑往后摔去,又被曾绍猛地拽回来紧紧抱住。心脏在此刻擂动至于顶峰,血液喷涌一如千军万马攻上大脑,庄希文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不知过去多久,庄希文隐约听曾绍说了几个字,炙热的气息再度靠近,他心一紧,脚下随即一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公司次顶层电梯口,


    褚明伦迎上曾绍,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汇报道:“高潭医院内部打探到的消息,顾氏因为前一批药问责冯院长,这回冯院长下了死令,拒绝采购利巴布雷。”


    进了办公室,曾绍看他一副欲言又止,道:“还有什么。”


    褚明伦反而看了眼曾绍怀里的庄希文。


    只见庄希文皱眉,双目紧闭,仿佛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见状曾绍把人安置到休息室的床上,伸手想去探他额头时却被躲开。


    “我在外间谈事,别自己洗澡,”曾绍扫过庄希文的手环,起身道:“着凉感冒没力气反抗,到时候就只能由着我作弄了。”


    雪白的被下,庄希文吸了吸鼻子。


    曾绍这才回到外间坐下,“说。”


    顶上这几层办公室都配备休息室,一应设施俱全,和外面的办公室隔一条内走道,褚明伦站着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提醒道:“少爷,门没关好。”


    曾绍却直勾勾看向褚明伦,这意思不言而喻,于是褚明伦利索地掏出一封信递上,“这是吴伯园的辞呈。”


    自从庄希文出事,总裁高位空悬,曾绍迟迟没有接手,对外只称代管,但这在其他人眼里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所以集团一应事务一式两份,都会先让销售总监过目。


    “他酒醒了?”曾绍侧身坐着,闻言只扫过一眼,掏裤兜的动作一顿,拿烟的动作比往常大了些,“我道他有几分能耐,这就扛不住了?”


    火机啪嗒一响,青白色的烟圈缓缓升起,褚明伦被迷雾包围,原来曾绍不仅是息事宁人,还想看吴伯园究竟有多大的胆量。


    “其实早上我收到过一份举报信,里面说吴工的实验数据有造假,内容十分详尽,”褚明伦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人暗中取证,和信里所说基本一致。”


    听完曾绍转椅一动,正对褚明伦,“昨晚才起的冲突,隔天举报信就递到你手上,这是生怕我怀疑不到郝泰来的头上?”


    褚明伦眼珠一转,“少爷怀疑是吴伯园自导自演?”


    “查出来什么?”曾绍问。


    “暂时没有,”褚明伦想起什么,又说:“之前倒是也有过类似的群发邮件,矛头直指郝主管负责的替西尼的临床试验报告,事后IT过来排查,说是木马入侵电脑。不过那段时间关于郝主管的负面新闻太多,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只是对家火上浇油,算是不了了之。”


    曾绍皱眉,“临床试验?”


    当初他没赶上新管线立项,这段时间偶尔听褚明伦汇报过,还因为这是庄希文原先负责的项目,给了不少优待。替西尼针对自免肝,市场需求不算太大,但同时竞争压力也小不少。


    褚明伦点了点头,“我看过研发部的最新报告,替西尼的三期试验基本通过了。”


    曾绍:“这么快?”


    “郝主任毕竟是专业领域的高端人才,利巴布雷和替西尼的研发就是前后脚,进入三期临床之后,他就将重心偏移,兼顾替西尼的研发,”褚明伦估摸着时间道:“算起来也有四五年了。”


    药品研发的期限上不封顶下无底线,影响因素实在太多,听罢曾绍没再说话,褚明伦再次看了眼掩门的房间,打量着对方的神色问:“少爷打算怎么处理?”


    闻言曾绍先看了眼手环,这枚手环绑定庄希文的那只,一旦有异动,曾绍就能第一时间得知,然后他问:“顾氏和我们的交集并不多,怎么回回都有他们?”


    曾绍言在顾氏,意在老庄董,国内药协下分六会,庄氏顾氏分处不同赛道,多年来却因为一桩桃色轶闻始终藕断丝连,说的正是庄建淮和顾夫人。顾夫人深居简出,但外界传闻她神似已故的庄夫人。别说外界,就连曾绍也好奇得很。


    “少爷再耐心等等,”褚明伦眨了眨眼,低眉道:“警方对两桩故意伤人案也还没有最终定论。”


    “没有定论不代表没有定调,”曾绍最后也没点破这桩腌臜事,一支烟很快抽完,他接着拿出根新的,在桌面轻敲,话锋一转,“会不会是因为庄希文撬了他们的墙角?”


    这就更不好说了,当时若非冯院长亲口承认,就连褚明伦也不知道庄希文在高潭的帮手明面一个,暗中还有一个,于是他摇头,“这两年庄氏和高潭的所有生意都是通过顾氏高层决议的,顾氏要真有所察觉,就不会留冯院长到今天。”


    “可这个冯院长年事已高,”曾绍眼睛往休息室一斜,随即看向褚明伦,“冥顽不灵的人不如早点取而代之,推个听话的上去更好。”


    这段时间曾绍对庄希文有多重视,褚明伦全都看在眼里,他怕会错意,“少爷的意思——”


    “冯院长爬到这个位置,总不至于半点把柄都没有。”曾绍左手一颤,是手环传来的震动,不大不小,他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嘴角,拔高音量道:“再去准备一份文件,吴伯园的辞职报告我批了,除此之外,全行封杀。”


    夕阳西下,曾绍拿着温热的文件进了休息室,庄希文正窝在被子里低喘,缩成小小的一团,打眼一副大汗淋漓。


    休息室的光线偏暗,但还是能看出曾绍手中文件的折痕,似乎更明显了些,只见他慢慢走近道:“醒着?”


    烟味先一步漫进来,庄希文咳了咳,撑开眼皮看曾绍一眼,很快又闭了回去,近距离下,能看出他眉心已经皱成一团,似乎很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曾绍自问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他全当没看见,冷冷道:“有份文件,需要你签字。”


    两人在低喘声中僵持,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曾绍扬手打开休息室的顶灯,庄希文被突然的强光刺激,湿润的睫毛惊慌失措地乱颤几下,这才重新睁开眼,但也只是一眼,随即就又再次闭上,紧接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洇进雪白的被子里。


    这是无言的抗争。


    文件残留的余温转瞬即逝,曾绍感受到来自手环持续加速的振动,眼神一暗,一步一步逼近。庄希文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压迫,于是撑着软绵绵的床艰难爬起,恨不得缩进实木床头看不见的缝隙里。


    “我知道你听见了,”床前,曾绍停下来,他盯着庄希文痛苦的模样,心口也闷闷地喘不过气,于是曾绍决定再给对方一次悔过的机会,“我可以相信你真撞坏了脑子,前提是签了这份文件。”


    庄希文终于张口,粗重的几声呼吸之后,他断断续续重复:“文,文件?”


    “辞退并封杀吴伯园的文件,还有,”曾绍一字一顿,将两个人名咬得尤其重,“等到冯院长锒铛入狱那天,咱们还得去探望他老人家。”


    一个是庄希文亲自安排给曾绍的帮手,一个是庄希文的忘年交,是他亲自拜托,恳求在曾绍困难时帮衬一把的老院长。曾绍知道这是忘恩负义,但那又怎样,他只要庄希文的一句实话,只要庄希文肯承认,那么无论代价是为难两个人还是全世界,对曾绍而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庄希文仍旧蜷缩着,听完伸手摸了一下文件,又触电般退回去,眼里不单有恐惧,还有纯粹的不解。


    “只要你坦白,我立马收手,”于是曾绍坐上床边,将文件硬塞进庄希文手里,他强势地禁锢着庄希文,字里行间却能听出一丝哀求,“阿文,别再骗我。”


    喘息声逐渐加重,良久,额角的汗啪嗒滴进被面,庄希文终于对上那份文件,但渐渐地,他眉头皱得更深,还想抬眸去看曾绍,可曾绍抢先一步上前,两人共握一支笔,在冰冷的文件上扭曲划动。


    庄希文的手那样柔软,带了点黏腻的潮湿,换一副场景换一种心态,也许就是别样的风情,可此刻曾绍心中只有累累怒火,因为他握着庄希文的手只用了三分力,对方却从头到尾不曾抵抗,就这么顺从地签了文件。然后庄希文抬眸看过来,小心翼翼的眼神似乎在问曾绍还够不够,还有没有。


    窗外华灯初上,室内冰火两重天,曾绍眼中焚火,猛地甩开文件,在文件四分五裂的一瞬间欺身上来,吓得庄希文嘶声哭吼,但也不过是在曾绍的指掌间做无谓的抗争。


    “害死我生母,害我流落他乡多年,又用包养合同羞辱我,时至今日你怎么还敢骗我?”曾绍手臂青筋突起,他扣住庄希文手脚,力道那样大,眼看衣衫翻起,身下风光一览无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庄希文,实则自己也在癫狂的边缘,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发狠道:“有本事装到底,死也别露出马脚!”


    既然庄希文要装疯卖傻,什么克制什么温柔,曾绍也都不要了。就让他们一起疯魔一起憎恨,世间眷侣千千万,多一对怨侣又何妨。曾绍从泥泞翻到高处,下水道的黑暗和高处的光明一样令曾绍感觉不到人的温度,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要,不要!”


    “你确定你现在该说的是这两个字,”曾绍听着庄希文的哭喊,眼眸猩红,出口成刀,“而不是别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曾绍明明抽完了烟,烟味却始终呛得人难受,也不知道进来前到底抽了多久,庄希文喉结滚动,声音见哑:“坏,坏人!”


    “我从来就不是好人!可庄希文,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所以咱们就一起陷在沼泽里,永远别想出来!”说着曾绍覆唇上来,连吮吸也那样霸道,逼得庄希文几乎气绝,然后他才肯松口,“怎么样,想好该说什么了吗!”


    得了喘息的庄希文张口欲言又止,胸膛起伏,下一秒却是一个弓背,未及消化的浑浊秽物随即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溅了曾绍满头满脸的一身!


    “阿文!”


    曾绍一惊,反手要去抱庄希文,庄希文却以为是要挨一顿好打,慌不择路就往床下跑,可脚一软就跌在地上,露出汗涔涔的后脖颈,从曾绍的角度清晰可见,那里青筋剧烈起伏,除此之外,


    还有一块残缺的纹身。


    第34章


    “哼。”


    庄希文靠坐在床上,这一声后就别过脸去,门口不时传来汤团扒门的声音,好像在跟着主人一道抗议,可惜很快就被管家打断施法。卧室蓦地安静下来,更加凸显出庄希文委屈坏了的咕噜声。


    陶瓷餐具交错清脆,曾绍就坐在床边,闻声看了一眼庄希文,然后喝了口汤。移动餐桌上全是庄希文爱吃的东西,可曾绍自己大快朵颐,却一口也不许他吃。


    “吃了药身体就能恢复,”曾绍面色淡淡,捏起筷子却没再夹菜,“到时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什么。”


    距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三天,曾绍的心软给了庄希文得寸进尺的余地,他不肯吃药,也不配合治疗,白着张脸缩成一团,大部分时间都在惊恐地防备着曾绍。连月的相处前功尽弃,曾绍不敢再用强,只能让医生先给他打点滴以及营养液,可他看着庄希文就这么一点点瘦下去,心里很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见庄希文不搭理,曾绍又承诺,“我不骗你。”


    话出口,曾绍倒把自己说郁闷了,他已经说了往后要真心以待,此刻庄希文却还在和自己对峙,还在骗自己。这么一想,他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


    陶瓷碗一搁,庄希文肩膀一耸,偷偷偏过一只眼看曾绍,然后立马又偏回去。


    “打算闹到什么时候?”曾绍问。


    庄希文不说话。


    “我说了这不是中药,也不是治脑子的,”曾绍后槽牙动,再开口却软下来,“你肠胃虚弱,不吃药就得一直打营养液,就不能吃桥头排骨,也不能吃蛋糕,你爱吃的一样都不能碰。”


    既然庄希文要做傻子,傻子更以食为天,这个理由总该能打动他。


    可他兀自不动。


    曾绍盯着庄希文,半晌沉声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装疯卖傻总有目的,诚如之前的包养合同,但显然这个目的在曾绍的容忍范围之外。曾绍自问有耐心跟对方耗到底,庄希文可以对他撒气,但在那之前,至少得给个看得见的期限。


    闻言庄希文嘟着嘴偏过头,赫然却见曾绍扬手似要打人,见状庄希文浑身一震,慌忙闭上眼,紧接着啪的一声,这家伙扇的竟是他自己。


    “你,你。”


    庄希文本不利索的舌头彻底打了结,眼睁睁看曾绍连打自己三下,小麦色的脸上五指红印,看得庄希文的脸也抽疼,他赶紧爬过去拉住这人,“别!”


    “好,你说不打就不打,”曾绍从善如流,反手回握住庄希文,“那现在能吃药了吗?”


    看样子今天曾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可以不用强,却有的是法子逼庄希文。因为现在是庄希文落在曾绍手里,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曾绍才是高高在上的庄家真少爷,庄希文始终不过是个偷了别人东西,无家可归的野狸猫。


    庄希文眼眶一热,猛然抽手去拔针,曾绍心惊,一个跃身从后面抓住庄希文的手,“别乱动。”


    “坏,坏人!”


    庄希文哭喊着,这两天他时常哭闹,来回折腾,嗓子根本没好过。曾绍心里揪得紧,看见他后脖颈上残缺不全的纹身,眼神一暗,忽然吻了上去。


    “比毁了你纹身的人还坏?”


    伴着低沉的嗓音,温热的唇瓣触及微凉的皮肤,庄希文脸色陡然一片煞白,顿时尖声嘶吼,“痛,好痛!”


    “哪里痛?”曾绍看见针头还好好的,以为刚才自己抱得太紧,他立即松开些问:“胃又不舒服?”


    只见庄希文浑身哆嗦,冷汗直流,比起难受,更像是被吓到了。


    纹身。


    隐约有一天深夜,庄希文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喊着好痛。


    曾绍猛然反应过来,边安抚庄希文,边让医生进来看顾,等人熟睡后就往协安医院赶。


    …


    “要小文的既往病史?”午休结束后许应荣正要去坐诊,却被楚医生拦住去路,楚医生是曾绍新找的心理科专家,许应荣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听了几个字就断定道:“那家伙让你来拿的?”


    除了他也没别人。


    楚医生一噎,打抽的嘴角往上死拽,笑着解释:“许主任别紧张,但我既然负责治疗小庄总,就得全面了解才能对症下药不是?”


    “他醒了?”许应荣抓到另一个关键词,问:“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呃,醒,醒了。”楚医生搓着手,显然很为难,因为曾绍交代过不能泄露庄希文的情况,单看这架势,许应荣要是知道庄希文成了个傻子,指不定要发什么疯。


    “他没有任何心理疾病,在曾绍出现之前都没有过,”许应荣皱眉,他意识到楚医生隐瞒了什么,板起脸往前一步,“除非你们虐待他。”


    “咱们都是医生,怎么可能虐待呢,”楚医生眼珠一转,“那别的方面呢?”


    许应荣:“所以你到底是替谁来套话?”


    楚医生:“这,”


    “没事我就先走了。”说完许应荣甩开楚医生的手,往电梯厅去,正这时舒方鹤两手插兜,忽然出现,“都是同事,干嘛那么不近人情?”


    许应荣脚下一顿,冷哼道:“让心理科的来也就算了,曾绍是疯了还是傻了,敢让你来惹我的眼?”


    “你,”舒方鹤嘴角一抽,接着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舔着脸道:“许主任,算我求你,只要一眼,即便小庄总没有心理问题,那脑部呢,肠胃呢,总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过吧?你这样瞒着我们,也不利于小庄总恢复啊。”


    “三个月了都还没有起色?”许应荣一凛,“曾绍又怎么他了!?”


    “没有没有,小庄总是曾总的心头肉,曾总哪里舍得,”舒方鹤看了眼楚医生,然后说:“许主任大人有大量,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


    “倒也不是完全不行,”许应荣看对方的模样,知道他肚子里又揣了什么坏水,于是他冷笑一声,“不如这样,你跪一个给我看。”


    楚医生惊愕,往前一步正色道:“许主任,这么多同事来来往往,不给就不给,也别这么难为舒主任。”


    但许应荣只看着舒方鹤,机会他给了,就看对方要是不要。


    “…没事儿,”舒方鹤咬牙捏紧了拳头,勉强牵出一丝笑意,“我骨头软,跪一个不打紧。”


    楚医生:“舒主任!”


    只见舒方鹤果真当着众人往来的目光跪下,道:“这下许主任满意了吗?”


    许应荣居高临下,“我说过一定给你吗?”


    舒方鹤瞳孔一缩,“许应荣你!”


    好个许应荣,这是故意要他难堪,舒方鹤站起来刚想破口回骂,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许主任留步。”


    众人回头,曾绍这才从其中一间休息室出来,他直勾勾盯着许应荣:“我只找你,是不想把事态闹大,闹到你父亲那儿去。”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门把手一动,然后停顿足有好几秒,许院长才佝偻着从里面出来。


    许应荣:“爸。”


    “这会儿叫什么爸,”许院长咕哝,抬头就是一副大笑脸,“哎呀原来是曾总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啊!”


    “许老,我想要庄希文的既往病史。”曾绍没心情客套,纹身是庄希文在曾绍回来之前的掩人耳目,但这只是推测,曾绍一定要知道前因后果。


    “这,”许院长老脸一僵,“是小庄总的病情还不见好?”


    “可不是,伤好了脑子却坏了。”说着舒方鹤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许应荣一愣,打了个磕绊,“什,什么意思?”


    只见舒方鹤抬眸对上许应荣,似笑非笑,“当然是字面意思。”


    走廊刹那死寂,下一秒许应荣大步流星,抬腿一脚猛然踢向曾绍腹部,那正是先前庄希文中枪的位置,许应荣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一脚之后攥拳还有一顿好打,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拉架,许院长一把年纪自个儿还站不稳,也踹了儿子小腿肚一脚,“曾总我先带您去做个检查!”


    “不用,”曾绍擦掉嘴角的鲜血,浑不在意,“但是许老,求您把东西给我。”


    许院长搓着手,“这,”


    “你休想!”许应荣甩开拉住他的人,手指曾绍道:“这东西除了我谁都没权限!”


    “什么意思?”曾绍不解,但他看向许院长,似乎又明白什么。


    “曾绍,曾大少爷,你在外面吃苦受累又怎样,你欠他的一样还不清!”甩下最后一句,许应荣拂袖而去。


    “这小子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住他,”许院长张口只字不提病历,弓着腰一个劲道歉,“还请曾总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一般计较。”


    单这副为难的样子,曾绍也能猜到是谁下的封口令,庄建淮能容忍曾绍在外面发疯,但这只老虎还至于衰老到牙齿掉光的地步,此刻许院长退一步,曾绍却不能再得寸进尺。


    言尽于此,许院长也想溜了,但他看见曾绍红着眼的模样,搓了搓手又回来。


    “我家那臭小子也算和小庄总一块儿长大,两个人好得穿一条裤衩,连日记也要分享,”许院长伸手,想拍曾绍肩膀又不敢,最后只说:“曾总别往心里去。”


    最后走廊里只剩下来要东西的三人,他们来时两手空空,白闹一场,最后什么也没拿到,曾绍垂眸片刻,却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第35章


    晚上十点半,庄希文已经睡觉,曾绍踩着地灯的微光进了卧室,掀被上床,在触及庄希文的瞬间耳畔炸起一声惊呼,曾绍大手贴着庄希文腹部,蹭蹭他后心,“别怕,是我。”


    黑暗中那声音嗡嗡的,庄希文听得皱眉,但明显放松下来,“干嘛?”


    “对不起,”曾绍灼热的气息打在庄希文后心,“我只想抱抱你。”


    庄希文不大自然地扭了两下,不知为何,期间曾绍就像电脑卡顿,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干嘛呀?”庄希文声音软下来,好像半大孩子哄比自己还小三岁的娃娃。


    那一瞬间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曾绍嘴唇翕张,几次发不出声音,半晌才道:“以后永远都不用再纹身了。”


    庄希文似乎愣了下,然后转过身来,黑亮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懵懂。曾绍伸手摸着他的脸,眼前密密麻麻,却全是那本日记里的内容。


    虽然最后也没拿到病史,但曾绍回泛海撬开那道暗门,从一堆旧物里翻出许院长口中的日记本。庄希文写日记的习惯从记事开始,只持续到高中结束,短短十余载,前半生一小段一页纸,写的是让曾绍羡慕到忌恨的完美生活,


    直到十二岁生日,5月15号的分水岭。


    随着字迹逐渐流畅,前因后果也更加精炼,当年程慧芳由沈会长引荐来为庄夫人保胎,临产之际庄建淮必须参加一场政府会议而无法陪产,之后接连出差根本不得空,程慧芳趁机狸猫换太子,绑架案后很快东窗事发,程慧芳被辞退,庄希文则继续扮演庄少爷,而且做戏做全套,纹身自然必不可少。


    曾绍这才知道原来第一次纹身时庄希文就曾休克过,此后体质变差,经常过敏,正因如此,后来庄希文才会购置张霆口中的那座种植岛。


    但以曾绍的认知,纹身的效果普遍持久,就算没个十年,三四年总是有的,曾绍问过纹身师,最近两次纹身的间隔远不到时限,曾绍不免想到尤敬尧落马的那个午后,庄希文惨白着一张脸,承诺会给自己销售总监的位子。


    庄氏集团既是三兄弟一手创立,庄建淮能独揽大权,所靠无非制衡。多年来他一边亲近陈钰昌,一边又利用罗鹄章压制,庄希文一定是和庄建淮做了交易,才能提前拔除罗鹄章这枚腐朽的钉子,打破长久以来的平衡。


    显然这个交易就是庄希文得多吃一次苦,这也是庄建淮的警告,雷池已越,每多进一步,庄希文这个狸猫都势必会遭受更加猛烈的打击。


    他就这样收拾了罗鹄章,与自己的那份一并写进遗嘱,干干净净交还给了曾绍。


    曾绍心内五味杂陈,静静看着对方,想象着他后脖颈的那片纹身。新陈代谢,多年生长,曾绍的胎记位置与之其实相去甚远,庄希文的纹身更靠近脊椎,曾绍不禁后怕——


    万一发生意外,庄希文会死吗?每一次尖利的长针刺破皮肉,会不会就是面对死亡的一瞬间?


    如果包养是为羞辱,占据身份、害死母亲也是事实,可庄希文把这些变成遗嘱一点一滴全部留给曾绍更是不可磨灭的证据。


    “红了。”庄希文忽然说。


    曾绍迟迟无法自拔,他略过庄希文的话,不禁想问:绕过庄建淮把股份全留给我,只是对我的愧疚吗?


    不,曾绍不信。


    但最后曾绍只抹了抹眼睛,问:“明天想吃桥头排骨吗?”


    庄希文眼睛一亮,语气却是忐忑,“可以吗?”


    “可以,”曾绍搂紧了些,更加温柔,“不适应的话就尝一口,多一点点也没事。”


    于是庄希文开心地笑了,连带曾绍的那份,在对方怀里乐不可支,笑得直咳嗽。


    曾绍立马拍了拍庄希文后心,眉头反而皱得更深。回曼庄前张霆来电,说要查的事有了线索。其实张霆原本也没什么头绪,只是听曾绍说起当年绑架案犯的特征而突发奇想,这才追溯起黑森林以前的资料。


    所幸当时他为脱身,什么资料都搜集了些,这才发现除了罗鹄章这一私单,其实还有另一单更早的,不过当初那个成员,也就是后来的绑架犯大概是想独吞赎金,于是背叛了组织,这才轻易被警方抓获。


    沿着这条线索追查,张霆又意外发现庄夫人的行踪正是当时的保姆程慧芳故意泄露的,只是程慧芳也没想到报应不爽,那天秦曼华偏带着自己的亲儿子一起出门。


    程慧芳一时冲动,为庄希文偷换来锦衣玉食的生活,代价就是她永远也听不到庄希文亲昵的呼唤。她永远只是庄希文的生活保姆,身为母亲为儿子掏心掏肺,却只能听儿子喊别人作妈妈,只稍稍一想,就能感受到这份日积月累的,扭曲的的忌恨。


    “原来桥头排骨是她的拿手菜,”曾绍捋着庄希文眼前的碎发,“究竟是思念,还是想强迫自己记住,正因为她在你生日那天做了这道桥头排骨,正因为她泄露了我母亲的行踪,你们才会被绑架,事后父亲追究,才会东窗事发?”


    母子一脉,母债子偿,这是程慧芳的罪,同样也是庄希文的罪。


    他抬眸,却见庄希文正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


    “看来你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曾绍长叹一口气,“阿文,你尽可以对我撒气,人在气头难免会有气话,但那天晚上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你的错。”


    东窗事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日记本上庄希文的字迹力透纸背,循环往复,写的我不是三个大字。曾绍来来回回,将那几张纸翻出褶皱,他看到庄希文字里行间透露出想找到真少爷,想给妈妈赎罪,想和妈妈回乡生活,以及对未来的所有憧憬期待也好,聊以慰藉的幻想也罢,最后全都没能得偿所愿,


    是谁阻拦一目了然。


    而在这之前,04年的5月15号到6月15号整整一个月的空白,曾绍一页一页翻过,白页的终点,赫然先是一个突兀而硕大的‘死’字。


    原来庄希文早就想过一了百了。


    如果那晚曾绍不叫住庄希文,也许庄希文真的会跳下去,在风中消散,去另一个地方和他的双亲团聚。


    “你是完整独立的生命个体,你可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爱人,”曾绍最后亲了亲庄希文的眼睛,“别的什么都与你不相干,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不要替任何人赎罪。”


    咫尺之间,庄希文手压在被下,都要攥出血来,然后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压着喉底的颤抖,闪着泪花道:“困。”


    曾绍就拍他的后心,“睡吧。”


    …


    第二天做检查,舒方鹤搀着庄希文上检查台,给他戴耳罩,“来,躺这里,机器打开后会有点吵,别害怕。”


    庄希文忽然瑟缩了下。


    见状舒方鹤低头安抚,“别怕。”


    “什么时候能走?”无磁摄像头被舒方鹤遮住的一瞬间,庄希文开口道。


    “有没有好一点?”舒方鹤继续调试着,然后压低音量,“再等等。”


    早上看守所传来消息,赵恺忽然答应探视,曾绍人出了曼庄,这座别墅仍旧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就连这间核磁共振室也有相应的无磁摄像头,从庄希文清醒至今,舒方鹤只能每隔一段时间,以特定的角度和庄希文进行对话。


    可庄希文眼中急切,“我等不了。”


    此前庄希文一直不明白曾绍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疑心,那晚是庄希文下的赌注,镜面闹钟照出他的纹身,也照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赌赢了,也暴露了,现在曾绍根本不信自己痴傻。


    可瞒不住是一回事,庄希文意识到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他已经越来越难以克制自己,先动心的人始终落于下风,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心软。


    可那样不行。


    “应荣那一脚踹得狠,消息递到庄董那边,现在院长看得太紧,”说着舒方鹤抬头,状若无事地叮嘱道:“耐心。”


    ——


    监控那头,曾绍抬眸,“为什么突然答应探视?”


    探监室里,两人对坐,头顶一盏白炽灯,角落一枚摄像头,顶光将赵恺照得不人不鬼,只见他脖子裹一圈纱布,最外层还有不少渗血,看起来伤势不轻。


    赵恺也确实中气不足,“我怕我再不说,就没命说了。”


    “我可以帮你申请保外就医。”只见曾绍轻敲桌面,抛出价码,“但你最好不要有一个假字,不然你只会死得更惨。”


    赵恺嘴角一勾,“你想问什么?”


    “庄希文的生父生母。”曾绍说。


    这回赵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竟然只想问这个?”


    曾绍:“这只是你的投名状。”


    “好吧,”赵恺又一次低估了曾绍,但他不服气,更不喜欢别人藏着掖着,于是又问:“还有呢?”


    显然曾绍不会给一个嫌疑犯任何机会,“你先说。”


    “要我在这个暗无天日,满屋子红点的鬼地方说?”赵恺眼睛一斜,回眸对上曾绍,似笑非笑,“隔墙有耳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吧,庄大少爷。”


    “我不姓庄。”曾绍指尖一顿,看起来面色如常,实则令赵恺后背莫名发凉,他又愣了下才说:“真的?”


    说完他好像才回味过来笑点,摇头放声大笑。曾绍心中疑惑,但也只是默默看着对方折腾,直到赵恺自己消停下来:


    “我以为你会同流合污的。”


    说着狱警进门提示探视快到时间,转身的赵恺顺势凑近又加一句:


    “想知道的话,就千万别让我死在这里!”


    第36章


    曾绍回来时庄希文正在吃午饭,一张长桌,菜色丰盛,管家仆人站在另一边,就餐的只有庄希文一人。曾绍洗了手过来,用指节捻去沾在他嘴角的米饭,问:“早上检查感觉怎么样?”


    庄希文两腮一鼓一鼓,“不喜欢。”


    “好好养病,”曾绍见庄希文咬着筷子看了眼虾,挽起袖子给庄希文剥虾,边说:“等忙过这阵,咱们出去散散心。”


    “嗯?”听到能出去,什么饭都不香了,庄希文咧着嘴叫:“都好啦!”


    “又骗我,”说着曾绍把虾递给庄希文,在对方触及的一瞬间打了个弯,径直送到人嘴里,小指顺势翘起,揩去嘴角滴落的汤汁,“医生明明说你还没恢复。”


    谎言被拆穿,庄希文瘪起嘴老实吃饭。曾绍又夹了一只虾,声音忽而微沉,


    “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可庄希文兀自吃饭,好似完全听不懂。


    从始至终,无论曾绍再怎么哀求,庄希文都听不见,明明爱人近在眼前,曾绍却再次感到深深的挫败,他任虾尖戳进指腹,盯着庄希文,“你就真的一次也不肯信我?”


    “要虾。”


    庄希文没回答,只让曾绍继续给他剥虾,一张脸皱起,好像曾绍再墨迹,下一秒他就能哭出来。


    算了,曾绍只当自己活该。


    探监之后,曾绍提交保外就医的手续后不久,赵恺再次险遭毒手,期间手续办得并不顺利,等真正把人保出来已经过去快六个月,一眨眼又到年底了。


    这天早上曾绍在市区参加一场论坛,在会场后区的贵宾室休息,半个小时后褚明伦来请。开门进了会场,嘉宾观众基本落座,曾绍的座位就在十步开外的第一排,可他脚下一顿,忽然道:“后面什么动静?”


    开幕前的会场正是最吵的时候,闻言褚明伦往后看去,只见廖队几人正拦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此刻灯光都汇聚在舞台,隔着距离看不清那男人的相貌。他见曾绍也回了头,连忙招手,“曾总,我是xx公司的,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您,能不能跟您合个影?”


    身为保镖,廖队本能怀疑所有靠近曾绍的人,见状他皱眉看向褚明伦,褚明伦则侧身上前挡住曾绍,“抱歉,论坛马上就要开始,还请您尽快就座。”


    闻言男人十分失落,“曾总,真的不行吗?”


    “可以。”曾绍忽然答。


    “少爷!”


    褚明伦和廖队异口同声,且不说论坛马上就要开始,几万人的会场可以说鱼龙混杂,万一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闻言那男人直接绕过廖队过来——


    “真是太好了曾总,您可是我的偶像,您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想见到您…”


    快门按下,褚明伦和廖队眼前一闪,那男人瞳孔微缩,手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来,下一秒却被早有预料的曾绍反手压制!


    沉闷的一声凶器坠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随即一道寒光闪过,众人惊呼,会场刹那以曾绍为圆心退开一大圈。


    很快廖队带人上前制住那男人,他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瞪着曾绍道:“曾绍!你不得好死!”


    褚明伦直接报了警,上下左右细细打量曾绍,“少爷您没事吧!”


    不等曾绍开口,一群人忽然抢上舞台,分工明确,几人夺话筒,几人拉横幅——


    “堂堂庄氏集团生产劣药,串通医院欺瞒患者,草菅人命,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舞台耀眼的灯光同时在那男人眼中闪烁,他听见了,顿时笑得更加猖狂,“你们会断子绝孙的!”


    现场乱作一团,聚光灯忽明忽暗,褚明伦伸手就是一巴掌,然后让人上台制止闹事者,引曾绍原路返回。


    回公司后,曾绍直接上了大楼顶层,进门就问:“爸,这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高潭药事会拒绝采购利巴布雷,市场销售不理想,部门不得已换了条路子,以低价进入医保,解决销量问题为先。只是由于价格比同类药低不少,涉及专利期内回本问题,需要替换药物中的某些成分。曾绍就相关几点向董事会提出过征询,最后庄建淮拍板,说这些都属于药企常规操作,事情就这么推进下去。


    可现在看来,显然实际情况已经远超曾绍原本预估的严重程度。


    褚明晟关上门,径直走到庄建淮身边,只见他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手里一叠照片,听曾绍语气不对,就从镜片上方看向对方,


    “什么事?”


    “利巴布雷,”曾绍见庄建淮一副高高挂起,心里发沉,“之前不是说好有效成分不变,在保证疗效和副作用的前提下进行微调?”


    庄建淮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照片,垂眸继续翻看,边解释:“生产的事你了解的少,一款药即便进入市场也不能说明万无一失,所以才有反馈机制,”说着他拖长音调,“面对问题要冷静,以后有的是大风大浪,这件事我会让有经验的员工去解决,你过来。”


    十二月,阴雨天,窗外淅淅沥沥,反倒让人心烦不已。曾绍纹丝不动,倒是他身后的褚明伦往前挪了一寸,然后只见曾绍右手微微攥起,防备道:“可刚刚他们闹到会场,还想一刀杀了我。”


    “什么?”庄建淮抬头对上褚明伦,见对方点头后脸色转沉,“既然是故意伤人,警察自然会去处理。临近元旦,这两天你先别出席任何公开活动,过来看看这几张照片。”


    庄建淮再次强调,字里行间已经带上一点命令的口吻,曾绍这才走过去,“什么照片?”话音刚落他就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组年轻女士的半身照,他下意识开口想要拒绝:“爸,我——”


    “平时你爱玩什么我不在乎,”庄建淮冷冷打断,他提的是要求,出口就是圣旨,“但我要继承人,我和你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过了年你就三十三了,身在其位,该明白自己责任重大。”


    “那您和母亲也是因为这个才走到一起——”


    啪的一声,曾绍右脸五指红印,这话太重,刺痛了庄建淮,也刺得曾绍自己脸上火辣辣。


    “看清楚你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庄建淮重重道。


    曾绍:“爸,可我不愿意。”


    “沈家还是顾家!现在告诉我,立刻安排见面。”庄建淮猛地将手中照片甩向儿子,一张张人脸从曾绍眼前飘落,只见庄建淮威胁道:“庄家要是断子绝孙,我一定会让那只狸猫死在你面前!”


    曾绍是庄建淮唯一的亲儿子不错,但倘若没有庄建淮,曾绍大概不仅没有能力自保,更加护不住已经‘痴傻’的庄希文。


    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亡三角。


    这时忽然有电话进来,褚明晟听过挂了电话,第一反应却是看向庄建淮,曾绍截了话头反问父亲:“您都说了我是您的继承人,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庄建淮张口:“选人。”


    利巴布雷的事情还没解决,相亲的事更不能翻篇,曾绍绷着脸不说,褚明晟就要请他出门。憋了半晌,曾绍才道:“沈家,沈祚君。”


    庄建淮这才松口,只见褚明晟汇报道:“替西尼的各项文件已经准备到位,想申请进入药监局的审批流程。”


    “利巴布雷的问题都还没解决,”曾绍第一个不同意,“这时候申请审批替西尼岂不是难上加难?”


    这会儿庄建淮语气稍缓,但威势不减,“你记住,利巴布雷没有问题,而且利巴布雷是利巴布雷,替西尼是替西尼,难不成因为区区几个闹事者,就要让庄氏集团所有项目停滞不前?”


    曾绍:“可——”


    “别忘了替西尼立项,庄希文也是签了字的,要真有问题,那么长的时间里怎么他都没有任何察觉?”庄建淮侧过身,不容曾绍再狡辩,“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你现在该操心的,回去收拾,等我通知!”


    …


    临近中午,曾绍马不停蹄回到曼庄,在褚明伦开口前把外套扔他脑门,大步流星上了二楼,直奔庄希文所在。


    临近饭点,庄希文还在看pad,没察觉被曾绍猛地拽过手,抬眸很是不快:


    “干嘛?”


    “你是不是知道?”曾绍难得有些发喘,眼睛泛红,不知道是北风太烈,还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


    庄希文心下一沉,眼中带了胆怯,“什么啊?”


    “用股份,用所有一切来站队怂恿,”曾绍顿了顿,反而克制不住语气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利巴布雷会出问题?”


    庄希文跪坐在沙发上,闻言好似没听懂——又是这样,又是这副天真呆傻的模样。


    早上遇袭,中午受气,曾绍想告诉庄希文的事情太多,当头一件就是令他作呕的相亲任务,财阀联姻也许稀松平常,庄建淮步步紧逼,将曾绍绑在天平一端,合众人之力狠狠向远离庄希文的另一端加码。


    可曾绍奋力挣扎,实则根本不想见什么沈女士顾女士,他想给也给过庄希文喘息的余地,可一月连着一月,此时此刻庄希文还在把他往外推,外界所有的纷扰连同曾绍这个人一起,统统都被庄希文用不近人情的保护壳抵挡在外。


    凭什么。


    曾绍顿时怒火四起,他将人一拽,“今时今日还在跟我装傻,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pad应声摔在地板上,社交软件上,庄希文的头像变暗,磕坏了一角,他想去捡,又被曾绍用更大的力气拽了过去,


    “你知道利巴布雷会出问题,又故意通过替西尼的立项申请,你放手让原本就不该发生的事情持续发酵,然后用股份作筹码,全部压到我的头上,你是不是想利用我扳倒我父亲,毁掉整个庄氏集团?你就这么恨庄氏?你就这么恨我!?”


    “痛,放,”


    庄希文满脸痛苦,曾绍发火的样子他见过不少,可说实话,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挣扎间他几乎带上哭腔,“放开!”


    “痛?”


    曾绍几乎丧失理智,庄希文的示弱是火上浇油,说着他将人扛上肩头往卧室去,“今天我让你痛个够!”


    阴天的卧室死气沉沉,一声又一声尖利的哭喊从卧室传出,很快庄希文的居家服就被撕了个干净。他哭喊,央求,这些曾绍全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正如庄希文一直以来对待曾绍那样。


    脱到裤子的时候,庄希文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逃脱曾绍掌控,可惜马上就又被拽了回来,转身的瞬间庄希文抬脚就踹,再次逃出曾绍掌心,下床时却又太着急,正和冲进来的汤团撞个满怀。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庄希文倒地,后腰撞上实木床角,一声闷哼后就只剩下呻/吟的力气,汤团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惊慌地打转几圈,还用肉垫小心蹭着主人。


    床上,曾绍当胸受了一脚,这会儿脑子倒是清醒了些,一通急火烟消云散,他就想过去抱庄希文起来,好好和对方再谈谈。


    可等曾绍走到身边,刚触及庄希文,他一个激灵张口见血,细红血丝在半空扬起,庄希文嘴角鲜红如注,面色煞白,脑袋一歪就彻底昏死过去!


    血,目之所及的一摊鲜血。


    除了中枪那次,曾绍再也没见庄希文吐过那么多的血!


    第37章


    这次庄希文的胃出血情况实在太严重,曾绍头回想请许应荣过来,就算再挨一顿拳脚也心甘情愿,可惜不巧正碰上他出差。


    不过半小时,司机载来消化科的好几个医生,说来也是见了鬼,今天的庄希文格外不好伺候,光是胃镜插管就折腾半天,甚至一度导致休克,连着又是几个小时的兵荒马乱。偌大的曼庄,好像只有在抢救的紧要关头才稍微有那么点活人的气息,从下午一直到天摸黑,庄希文的情况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曾绍水米未进,就坐在床边握着庄希文的手,又从天黑枯坐到天亮。鸟鸣婉转,他转身看了眼窗外,顿时被天光刺痛双眼,回身时他眼睛明显晕开一圈水雾。


    “你是真的累了,还是根本不想见到我,所以一天一夜还不肯醒?”


    曾绍的声音不重,但足够听清,倘若庄希文清醒的话。可仪器平稳规律,除此之外,无人应他。


    曼庄虽然配备有专业器材和医疗室,但几个医生都说庄希文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为防万一,必须要做两手准备,因为现在庄希文恢复的速度赶不上受伤的频率,照这样下去,胃出血的情况每多出现一次,癌变的概率就大一分。


    “那就是不想见我?”寒冷连同疲惫深深刺进曾绍的骨髓,说着他将头埋进被面,双手隐隐颤抖,“我只是气你到现在都不肯和我说真话。”


    至亲不可信,至爱同样不可信,莫大的孤独笼罩着曾绍,从始至终,都没有减淡哪怕一丝一毫。


    他孤孤单单,也许未来仍旧要如此。


    “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曾绍还想说什么,敲门声忽然响起,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抹掉眼泪,再抬起头,眼眶的红还没褪去,眸子已经见冷,


    “进。”


    开门的是褚明伦,他没进来,拘谨地站在门边,低头道:“少爷。”


    “什么事?”曾绍看着他。


    褚明伦说:“沈家说明天有空。”


    沈家,哪个沈家,不会是要和他相亲的那个沈祚君吧?


    可现在这个状况,曾绍连出卧室门的念头都没有,除非秦曼华死而复生,否则凭他晴天霹雳也没办法撬动曾绍,他就这么当着褚明伦的面描摹庄希文,一声不吭。


    褚明伦:“少爷。”


    他来传沈家的话,也是在转述庄建淮的意思,曾绍不答应,褚明伦根本走不了。所以半晌后曾绍牵起一丝嘴角,似笑非笑:


    “沈女士什么场面没见过,也别约在外头了,就在老宅见面。”


    第二天清晨,庄建淮和曾绍站在老宅大门口迎接沈祚君,人刚从车上下来,庄建淮就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祚君越来越得沈会长神韵了。”


    曾绍脸上端着笑,心底实则一阵嫌恶,沈祚君顶着半长卷发,一身小香风,手捏皮包叠在身前,动作拘谨,可她和曾绍同为集团接班人,精明和野心都写在脸上,尤其沈祚君细眉长眼,看起来就不好惹。


    只见她浅浅微笑道:“伯父过誉了。”


    说完她就看向曾绍,只见他却是闷声不吭,庄建淮斜睨儿子,平地咳了两声,曾绍这才上前一步,连手也没伸。


    “曾绍,幸会。”


    官方,正式,还有点回避,和今天的场合格格不入,庄建淮脸色更沉,沈祚君嘴角反而扬了扬,伸手道:“沈祚君,幸会。”


    两人这才握了手。


    “这孩子刚回来不久,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伯伯倚老卖老,先替他道个歉。”庄建淮见曾绍完全的木头桩子,还不如平时出席活动的一半热络,但碍于沈祚君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笑着解释:“老宅的格局还和从前一样,让阿绍陪你四处逛逛,就当自己家。”


    湖边,两人信步走了一段,停在一棵秀丽的松树下,沈祚君先开口,“不聊点什么?”


    “沈女士有喜欢的人吗?”曾绍说。


    “看来曾总已经有了,”沈祚君有些讶异地看了眼对方,只见他眉眼凌厉,谈及喜欢这两个字,眼底却是无尽的温柔,沈祚君眼睛一动,话锋一转,“不过家族联姻,哪个不是为利益最大化?曾总果真与众不同,能把喜欢挂在嘴边。”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曾绍反倒牵起嘴角,“庄家坐庄,沈女士觉得利益会在谁的手里最大化?”


    近年来庄氏势头强劲,如果今天没顶个约会的名头,这句话几乎等同于在向沈氏下战书。


    “曾总这话有意思。”沈祚君脸色微沉,片刻又问:“怎么不见小庄总?”


    曾绍脚下一顿,很快又跟上沈祚君,抢在她之前道:“阿文最近身体不适,不过我会把沈女士的慰问带到。”


    “那怎么行,”沈祚君却来了劲,十分认真道:“我和希文多年交情,出事这么久都没去探望实在过意不去,他在哪里休养——”


    曾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打断了沈祚君的请求,“没记错的话,今天我约沈女士,谈的不是这个。”


    除了各类商业和学术活动,这还是沈祚君第一次和曾绍私下见面,曾绍薄唇,说话时上下起伏很小,一双漆黑的眼睛更是摸不清,猜不透,但敏锐的沈祚君还是捕捉到其中一丝不快。


    这点不愉快不是因为两人约会,沈祚君却非要提起别的男人,更像是因为沈祚君提起庄希文这个人,仿佛这个名字就不该挂在其他人的嘴边。


    “难为曾总还记得,”两人各怀心思,沈祚君探明白了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然后她双手反剪,步伐稍稍大了些,“实话说,我对庄氏和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当年还有庄夫人和小庄总,现如今他们一个过世,一个美其名曰休养,这座老宅看着空荡荡的,更像监狱了。”说着沈祚君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今天我来也只是想看看,取代庄希文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一眼有着和曾绍旗鼓相当的威赫,这才是集团少东家的风范,曾绍紧接着问:“那你猜我为什么会选你?”


    沈祚君脚下一顿,回头又看了曾绍一眼。


    “你对我母亲的好感其实来自于沈会长,早年她们交好,程慧芳就是她介绍来给我母亲保胎的,结果胎保住了,孩子却被掉包。”曾绍大步流星,拦住沈祚君的去路,“人情债不是区区几单生意就能还的,沈会长还欠我一个人情。”


    “你,”沈祚君仰头盯着曾绍,冷哼一声,“怎么,曾总想取沈氏而代之?”


    沈祚君这么说,实则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日后正面迎敌的准备,可曾绍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那边风景更好,去走走?”


    临近中午,庄建淮没当电灯泡,寻了个由头已经出门,两人回来正撞上带人忙活的褚明晟,他见到两人,似乎有一瞬间的错乱,“少爷回来得早,我让人赶紧准备上菜。”


    曾绍眼睛一瞥,“在搬什么?”


    只见两个工人抬箱,盖子斜掩,露出一角杂七杂八,沈祚君好奇地往那里面看了一眼,褚明晟就上前挡住了视线,“不是什么要紧的,庄董准备整修地下室,这两天先把杂物清理出来。”


    褚明晟这么说,反倒勾起曾绍的兴趣,他看见里面横着一根透明软管,上面还有些许暗红色斑点,下意识伸手去碰,褚明晟慌忙拦住他,


    “小心脏了您的手。”


    “进去吧。”沈祚君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上前解围。几人在门口杵了会儿,餐厅那边管家也来请,曾绍这才和沈祚君一道过去。


    冷风起,褚明晟后心的汗凝成冰,冻得他隐隐发抖,他催促工人赶紧将东西清出去。那边曾绍脚步放得慢,走到餐厅口时,背后的动静同时传来,他蓦地回头,深深看了眼工人离开的方向。


    晚上回曼庄,曾绍和张霆是后脚踩前脚,曾绍难得没先去二楼卧室,而是径直拐去书房。


    曾绍大费周折保释赵恺,出来后赵恺一共坦白了两件事,一是庄希文亲生父母的下落,二是黑森林的幕后操纵者。后者盘根错节,加上警方介入,曾绍就让张霆先去确认前者。


    可就算是只查人也相当不容易,一来事隔多年,二来当一个普通人隐入人群就好比石沉大海,只消一场凄风苦雨,就能把经年累月的痕迹全部冲刷干净。


    书房门关上的第一句,曾绍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之前张霆无头苍蝇似的,查了将近小半年也没什么头绪,即便后来有赵恺,曾绍实则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赵恺始终不肯透露当年带曾绍进黑森林的真正原因,他的话亦真亦假,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来历不明,曾绍不敢轻信。加上褚明伦当时信誓旦旦,曾绍总还抱有一丝侥幸,那就是庄希文的父母或许真的死于意外,并非人为。


    “那儿的村民对外来人都相当警惕,而且穷山恶水,黑白勾结,我怕呆久了多生事端,打探得差不多就赶紧出了村。”张霆身上带了伤,想起那几天几夜还心有余悸。


    曾绍看张霆的神情,不由凝重道:“所以程慧芳确实被弄到了那里?”——


    作者有话说:收藏呢,我的收藏呢,这里找找那里找找(抓耳挠腮.JPG)


    第38章


    曾绍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庄建淮为什么只是解雇程慧芳,要她们母子从此天涯永诀,并没有送警,更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以曾绍对庄建淮的了解,恐怕不会是因为什么心软,什么情面。


    “程慧芳是在回宁城的前一站被拐到榆中村,人到村子前就已经傻了,我猜可能是路上喂过药,”张霆顿了顿,这些话光用嘴说出来,都令人感到寒心,“当晚她就被那老光棍用铁链锁了起来…第五年生第四胎的时候难产走的。”


    这些话并不是张霆从那些村民口中打探出来的,说实话那些村民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还没贴牌的商品。张霆自认为身手不错,高大魁梧,走在路上总不至于被人觊觎,可他还是不可遏制地产生这样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只误入深山老林的小白兔,那里密不透光,阴暗潮湿之下,一星半点的好奇都会被放大,从而引来猛兽的捕杀。


    情况如此棘手,张霆原本都不抱什么希望,可他亲眼看见那根铁链锁了别人,那不是程慧芳,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女人,甚至可能不是最后一个。那女人大着肚子,无助而水汪汪的眼神就粘在张霆身上,一次又一次向他求助,她甚至以程慧芳的过往作为条件,只要出去就告诉他。


    说来也巧,进门的第一眼,张霆忽然想起自己早已过世的母亲,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一段过往、一张照片、一件遗物都没有,但听带大他的铜铁匠说,当时遇见他母亲,她就大着个肚子。


    从此张霆就一直记着。


    张霆向来不爱惹麻烦,那天说不上到底为什么,最后他莫名其妙就答应赌一把,冒险将人带出来。


    出逃后的第一顿饭,那女人一气吃了三个包子,两碗面,外加一碗羊汤,肚子胀得老高还不肯停,张霆好说歹说,最后才把碗从她嘴里夺下来。大冬天的,那女人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张霆又带她洗澡换衣,就医治疗,前后忙过几天,那女人才终于恢复正常的交流能力。


    然后那女人就坚持要打胎。


    六个多月的孕妇,加上身体虚弱,引产其实风险很大。张霆就想劝说她,孩子总是无辜的,也许它也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就像当初的他——


    但那女人不是他的妈妈,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决定另一个女人的后半生。


    所幸引产之后,那女人也真正活了过来,也是这时候张霆才得知程慧芳并不是完全傻了,她偶尔也会有短暂的清醒,就是不知道清醒时的程慧芳面对铁链,面对非人的虐待,究竟是感到绝望,还是怨恨。那女人说最后程慧芳是难产而死,可谁又说得清那是难产,还是郁结难纾?


    窗外北风呼啸,书房里一时只有张霆的声音,沉默半晌,曾绍才问:“那三个孩子?”


    “两个被卖,中间转过手,大海捞针。留在家里的带把,快周岁的时候,高热惊厥没挺过去。”张霆向来冷冰冰的声音罕见地颤了颤,“我看那个老光棍瘸腿又独眼,生出来的孩子——”


    曾绍猛然抬眼,打断了他的话:“那赵恺说的都是真的?”


    张霆牙关一紧,点了点头,书房霎时一片死寂,曾绍直勾勾盯着他,直到眼眶泛红,拳头攥出响动。


    当年的事,程慧芳是主谋,那么庄希文的父亲曾耀宗就是共犯,程慧芳难产同年,曾耀宗又被诱赌背上高利贷,利滚利到最后,身家性命抵不够利息,尸身还让人洒进大海,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前一后,当真是给秦曼华偿命,给曾绍报仇,当初褚明伦信誓旦旦,说他们的死是意外,


    确实是意外,


    可真是好一个意外!


    曾几何时,曾绍天真地要庄希文偿他余生,可他的父亲庄建淮实在是老谋深算,他要程慧芳和庄希文骨肉分离,死生不能相见,这是报复。他要庄希文一辈子背负害死庄夫人的愧疚,让庄希文做他最忠诚的刀,为他铲除异己,这是利用。


    他几乎算尽了庄希文的一生。


    说来可笑,那天手术室外褚明伦信誓旦旦,竟然真的让曾绍对此有过犹疑。也许他的父母当真与众不同呢,也许庄建淮只是爱子心切,所以一时不择手段了些。


    可曾绍忘了,他们高高在上,什么时候拿贱命当过命?


    曾绍脱口而出,“他们不能逍遥法外。”


    张霆磨牙,“来前已经上报过了。”


    “那堆东西呢?”良久,曾绍收回视线,在粗重的喘息之后问他。


    “大部分是真的垃圾,你说的那根软管我检查过,上面确实是血迹,”张霆也缓过一口气,“估摸着没有一年,也有几个月了。”


    不是最近的血。


    纹身的前车之鉴在先,曾绍遏制不住,再次脱口而出,“黑森林里都有哪些刑罚?”


    “你说这是,”张霆想起什么,猛一拍脑袋,“当年折磨庄夫人的东西——那好像就是插胃的软管!”


    水刑,


    用软管从细窄的喉咙一路插到腹部,然后不断灌水,等肚子胀到极点,再反向施压吐出来。听起来似乎比窒息要好上不少,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张霆不禁感慨,“父母惨死,替你挡枪,还有这些,小庄总这些年过的竟然就是这种日子?”


    曾绍简直难以呼吸。


    从十二岁到三十三岁,日记本里整整一个月的空白,再到突然出现的轻生念头,加上庄希文鸟儿大的胃,时不时就要作妖,做胃镜时的异常抗拒,还有医生重复多次的抵抗力低下。


    日记本里的一字一句还历历在目,其中关于生病的描述极少,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让一个原本健康的孩子在优渥的物质条件下,反而长成今时今日的病怏怏?


    更别说其中还有曾绍的一份力。


    回了卧室,庄希文还躺在床上,还一如既往地沉沉睡着,有那么一瞬间,曾绍竟然不敢靠近。


    难怪庄希文宁愿装傻也不愿面对自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扎在庄希文心口的刀,他却还嫌不够,要拔出来,再狠狠扎进去。


    他都做了些什么?


    恩怨纠葛,时至今日,曾绍没办法再说究竟是谁欠了谁,谁又欠谁更多。上一辈的恩怨密密麻麻,就像一张浸润毒液的细蛛网,将两个孩子从年幼起就紧紧缠绕在一起,互相掐着对方的命门不死不休。


    “你不该包养我,你应该一枪了结我。”


    曾绍终于明白庄希文明明找到了自己,一边为自己铺路,一边还非要用一纸合同将自己压在身下。倘若此刻庄希文清醒,曾绍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对方杀了自己,就像当初他自己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机。


    因为赵恺的逼迫是一回事,那个瞬间,曾绍也是真的动摇过。


    对,只要杀了自己,庄希文就可以获得自由,只要杀了自己!曾绍没有犹豫,转身从柜子里掏出枪,跌跌撞撞跑到床前,把枪放进庄希文手里,捏着他的食指扣进扳机。


    十指相扣的瞬间曾绍顿了顿,随即一笑:“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说完曾绍食指正待用力,谁知枪响之前,仪器先一步鸣叫起来,床上忽然有了动静,只见庄希文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喉咙里不断发出不成调的音节,挣扎得十分痛苦。


    “医生,医生!”


    曾绍惊呼,隔壁待命的医生后脚赶到,就连张霆也跟了过来,他见曾绍退到一边,顺着视线,紧接着就看见曾绍手中正握着一把枪。


    上了膛的枪。


    张霆不清楚刚才卧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还记得曾绍得知全部真相时的表情,曾总为人向来不外露,流露的真情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足以说明此刻内心的波涛翻涌。张霆怕这个时候庄希文再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就趁曾绍晃神一把抢了过来。


    卧室嘈杂,不断有人跑进跑出,曾绍眼里是一群白大褂围着的庄希文,对外界的反应实则有些迟缓,以至于等手上空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朝张霆看去。张霆知道自己猜对了,给枪上回保险,按捺着后怕安慰道:“曾总,你要是不在,小庄总才是真的保不住。”


    曾绍先看到张霆嘴唇翕动,那些字眼绕过混乱的抢救声传进曾绍耳朵,只见他后知后觉,猩红的双眼微微睁大。这话真提醒了他,刚才是他一时冲动,庄建淮明摆着要过庄希文两次命,第二次还是曾绍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才把人救下,这时候他死了,庄希文只怕是要第一个来陪葬。


    而且眼下庄希文还没醒,程慧芳的尸骨也还埋在深山,他们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而这所有的前提都是他还活着,有庄大少爷,才有赝品庄希文的活路。


    他至少得给庄希文一个交代。


    最后两人被请出卧室,曾绍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失魂落魄地去掏裤兜,摸到烟盒的瞬间猛然想到什么,于是一把捏皱了盒子,扔到地上,又狠狠追了两脚,不由发怔:


    可庄希文还愿意接受自己的道歉吗?


    …


    两小时后庄希文的体征恢复平稳,可直到周日傍晚庄希文才清醒,他看起来昏昏沉沉,眼睛睁开又闭上,好半晌才彻底清醒,可几乎是下意识地,眼中就涌出许多恐惧来。


    “我不靠近,”曾绍踉跄两步,压抑着心痛,柔声哄道:“你胃出血得好好躺着,千万别动。”


    这几天曾绍几乎没合过眼,胡子拉碴,发梢凌乱,不时戳到眼睛,眼底还一片青黑,要不是衣衫还算整洁,还真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刚从哪个园区逃出来的。


    长久的对视之后,庄希文情绪平稳下来,然后忽然伸出手。他浑身蚂蚁噬咬一般钝痛,每一寸力道都会牵扯腹部肌肉,疼得直抽气,可即便如此艰难,庄希文也没卸过力。


    “想要什么?”


    曾绍又惊又怕,想说不知道说什么,想抓他的手更不敢,来回转了两圈,这才想起叫医生,可转身时,他忽然瞥见庄希文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曾绍冲回来,弯腰蹲在离床两步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问。


    庄希文眼中刚才的恐惧已然不见,他直勾勾地盯着曾绍,却发不出声音,张嘴咿咿呀呀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没了力气,只好微微抬了抬手指。


    一刹那曾绍的眼睛更红了,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但喘息之后,还是问出了口:


    “想要我?”


    第39章


    庄希文咧开嘴,下一秒又疼得抽气,眼见额角都渗出汗丝。曾绍这才敢上前抓住庄希文,细瘦苍凉的手拢在掌心,曾绍牙关紧咬,握得胆战心惊,又怕太紧,又怕太松。


    “为什么?”曾绍几番开口,问出一句。


    庄希文只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距离之近,能看见还他嘴角附近的肌肉隐隐抽搐。


    泪水啪嗒一声滴落,曾绍哽咽道:“为什么?”


    他明知道庄希文此刻没力气说话,哪怕在此之前,庄希文也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实话。


    但曾绍还是忍不住。


    他怕庄希文装得上瘾,就像在他喜欢上庄希文之前,他自己就是这样逢场作戏的。他怕那双眼睛里既没有爱也没有喜欢,甚至只有恨。在庄希文醒来前的白天黑夜里,他没头没脑地想了许多,


    唯独没想到庄希文竟然还愿意接受他。


    医生闻讯赶来检查,虽说刚才看着吓人,好在庄希文的情况倒不算差,只不过肠胃问题,在癌变之前都不过一句好好养着。


    曾绍搓着庄希文的手,恨不得把庄希文整个捧在手心,他还想摸摸对方的脸,但又忍住了,只问:“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


    医生赶紧道:“如果小庄总有胃口的话,可以尝试流食。”


    卧室一时安静,众人敛息等庄希文开口,可他张了张嘴,依旧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曾绍看着他的口型猜道:“汤团?”


    医生呃了声,“小庄总的肠胃功能还没恢复,还不能吃那么黏腻的食物。”没等医生说完,管家已经明白小庄总的意思,就请他们一道先出去。


    “想见汤团?”曾绍问。


    庄希文指头无意识一勾,划过曾绍掌心,勾得人心痒,片刻后他才又张嘴,那口型却是要吃。


    这副耍赖的模样,好似还和先前一样。


    但曾绍皱眉,却是真担心,“那怎么办,医生说了现在还不能吃。”


    只要庄希文想,镜花水月曾绍也会想方设法达成,可实在是现在庄希文的身体还不允许。听罢庄希文轻哼一声转过脸,这就生上气了。


    “那换甜米汤,或者小米粥好不好?”曾绍心急,“我把汤团抱来陪你。”


    这两天怕汤团上蹿下跳没个轻重,曾绍特地让管家把猫圈在别的地方,但他见庄希文还是不回头,不由想到——


    真正的汤团其实早就没了。


    那么现在又何必把替身抱过来徒惹他伤心,说来庄希文和这猫一样,不过都是赝品。


    曾绍心底懊恼,他又说错话了,他顿了顿,讨好地笑道:“那我们就喝点米汤好不好?”


    最后庄希文算是答应了,等米汤来,曾绍把人抱在怀里一口口喂,边观察庄希文的神情。


    从前庄希文生病,曾绍也这么照顾过几回,庄希文的眉眼清冷带魅,这段时间他瘦得厉害,近距离下睫毛尤其绵密修长。曾绍的热汤送入口中,他默默吞咽,随着思绪眼睛一眨一眨。这会儿看庄希文,他似乎又浮现些许从前的影子。


    不知道此刻庄希文在想什么,曾绍一颗心吊得老高,怕他继续装傻,又怕他突然‘清醒’过来,决绝地要和自己一刀两断。


    所以等一小碗汤喂完,庄希文还没吭声,曾绍的后背倒湿了个干净,他看着对方漱口,躺回被窝,闭上眼继续睡觉,直到卧室恢复安静的很久之后都不敢动,


    他也不想动。


    白灯转了昏黄地灯,夜已深了,曾绍一直坐在边上陪他,庄希文没像之前那样让他上床,也没赶他走,甚至那只手还握着曾绍,每隔一会儿就突然攥紧,仿佛身处噩梦,生怕唯一的救命稻草离开。


    曾绍欲言又止,犹豫着要不要再叫医生过来,可他刚起身,庄希文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冷不防的一眼绊住曾绍,一刹那庄希文的神情汹涌而复杂,和曾绍偷窥的那夜不同,此刻他眼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不走,”曾绍福至心灵,轻拍庄希文手背,“我只是去洗个澡。”


    曾绍知道庄希文素来爱洁,所以每天都会给人擦拭,小心翼翼,比对自己上心得多,有时候曾绍心情烦躁,更是随便应付敷衍了事。这副样子坐在床边看护也就罢了,倘若陪床,别说庄希文,饶是曾绍自己都觉得邋遢。


    听罢庄希文又犹豫了下,这才肯放人走,只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还一直追着曾绍,直到曾绍进了卫生间。


    这些曾绍全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没关门,水声哗啦,每隔一会儿,他就敲下浴室门,算上三分钟的吹发时间,前后不到十分钟,曾绍已经重新回到床边。


    “我可以上床吗?”曾绍俯身问。


    硕大的阴影笼罩着庄希文,但刚洗过澡的雾气又让这片阴影显得不那么可怕,两人面对面,鼻观鼻,庄希文的一小片额角还在暖光中,他看起来好小一只,柔柔弱弱,没有半点抵御的能力。曾绍的心被这副模样填得满满的,他就这么耐心等待对方的回答,直到缓慢的两个呼吸之后,庄希文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曾绍这才上了床,他没有挪动躺在正中的庄希文,所以即便床不小,躺上去的曾绍还是堪堪碰到了边界。但他仍感到心满意足,侧身拢住庄希文,温热的手贴住对方腹部,呈现出一个保护的姿态。


    “安心睡吧,我一直在。”


    滚烫的呼吸打在庄希文左侧动脉,疤痕难以消退,他的心脏却始终还在跳动,和曾绍的呼吸就融在一起,略微凹陷的腹部传来持续且强有力的温度,这份可靠催人安眠,庄希文眨眼的幅度越来越小,这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几天之后,庄希文终于可以尝试过渡到正常饮食,只是医生强调饮食要清淡,但庄希文又和白水煮的东西有仇,曾绍为哄他吃饭费了不少心思,可他就是量小且折腾,别说曾绍,管家在一旁都捏着把汗。


    一勺喂下去,曾绍听庄希文又哼哼起来,紧张道:“难受?”说着他去揉庄希文的胃,哄道:“不着急,慢慢来。”


    庄希文顶着一脑门的薄汗,饭吃到这会儿根本没吃出味道,光剩一肚子懊丧,曾绍揉过了继续来喂饭,他索性把头一偏,


    “不吃。”


    “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曾绍尽量放轻松,“吃个饭而已,难不倒阿文。”


    庄希文睨他,接着哼唧。他的嘴唇被热饭烘过,红扑扑的,看得曾绍眼睛一暗,他忽然问:“当时怕吗?”


    闻言庄希文看他,俨然一副不明白。


    “地下室的时候。”曾绍补了句。


    庄希文目光一闪,然后皱起眉,转瞬恢复先前不耐烦的模样,曾绍就把饭放回碗里,继续揉起他的肚子,“那次出差回来你瘦了一圈,往前推算,依稀是你拿到罗鹄章的股份之后。”


    有些话庄希文憋着不说,曾绍却要点破,情人节那天庄希文吃了就吐,向来心细如发,那天也没察觉出曾绍的小动作,显然是大病初愈精力不济。


    “那天趁你睡觉的时候,我还偷看了你的手机。”曾绍说。


    庄希文眼珠一转,但没吭声,只听曾绍继续剖白,“我还骗了你好多次,我看过你给的字条,我骗你手机落在家里,我故意要跟你一刀两断,我知道那一晚你身体很不舒服,但是我就是憋着劲不去看你…我还想,还想杀了你。”


    这些细枝末节被曾绍一股脑儿全倒出来,这架势活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给庄希文瞧。但曾绍却觉得还不够,至少跟庄希文相比还远远不够,每当夜深人静,他想到那根带血的软管,那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和他对庄希文做过的一切,他就克制不住浑身发抖。


    所以先前庄希文顶着庄氏少东家的名头,手握庄氏集团的股份,并非庄建淮念旧情,念着稚子无辜,而是因为一旦庄希文不听话他就可以斩草除根。也正因如此,罗鹄章落马,庄希文将关键股份占为己有,头顶压力之大可以想见,说不定那时庄建淮就已动了杀心。


    啪的一声,庄希文打断了曾绍,“饭。”


    “好。”


    曾绍的手背看不出红印,庄希文没用多大劲,但这么一下,他忽然察觉到手腕上的手环不见了。


    “以后不舒服要说,不想告诉我,管家、医生,曼庄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曾绍顺着庄希文转腕的动作,垂眸看他,“你想对付我,或者对付谁都不要紧,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什么比得上你的健康。”


    头顶天花板,原先装摄像的位置也重归空白一片。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并非打消了对庄希文的怀疑,因为是真是假都变得无足轻重。实际上从庄希文阻拦曾绍自杀的那一刻起,曾绍就已经彻底缴械投降,他卸下铠甲面具,丢掉所有对庄希文的怀疑,他要将自己完全交给对方,哪怕对方在骗自己,他也甘之如饴。


    庄希文要装疯卖傻,曾绍就当他真的神智有缺,庄希文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庄希文要做什么他就全力助他。


    只要对方是庄希文。


    说完曾绍珍而重之地吻了吻庄希文额头,庄希文猛然震颤,压抑着混乱的呼吸,却到底没反驳。


    …


    临近元旦,这几天曾绍几乎每天加班,有时候周末也不得空,身为秘书,褚明伦也陪着少爷加班,直到元旦前的周五晚上。


    “少爷,还剩一份文件。”褚明伦递上最后一份文件说。


    曾绍嗯了声,“后面都没了吧?”


    “对,”褚明伦点点头,“几个大单子都在走后期的流程,有什么琐事可以先让各部门自行负担,明天您安心度假,真有急事,我再给您打电话。”


    曾绍打开最后一份文件,内容是人事调动,那天他吓唬庄希文,实则并没有要开除吴伯园的意思,曾绍反而把他放到副主管的位置,负责另一组研发。先不论别的原因,庄氏集团绝不能仰仗一个外人的鼻息,尤其这个人的背后还站着陈钰昌。


    褚明伦见曾绍提笔要签,忽然又道:“不过吴工还太年轻,这担子于他而言会不会太重了?”


    曾绍抬眸,那一眼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震慑十足,两三秒之后,他垂眸将文件签了,字迹刚劲,力透纸背,然后才问:


    “重么?”


    不容置喙。


    无论他先前是不是庄希文的人,曾绍栽培的态度都不会变,于是褚明伦帮慌忙低头恭谨道:“不过吴工的经验确实也比较丰富,少爷觉得不重就不重。”


    曾绍不再理褚明伦,眼看时间不早了,就把文件扔回给他,拿了衣服匆匆回曼庄。


    第40章


    鞭炮响,孩子笑闹。


    南方的宁城是个沿海小城市,城区最大的路不过双向六车道,一条运河贯穿中轴,随便哪个路口拐出去就是人车混行的悠闲街道。


    这就是庄希文的老家。


    曾绍和庄希文是中午到的宁城,休整后出门已是下午,元旦前一天,天气不算晴,街上虽然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叫卖声却是此起彼伏,有冰糖葫芦、蒸糕、麦饼,还有一些小商品流动摊。街边店招五颜六色,各家都有人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卯足了劲儿拉客,还有穿玩偶服的到处发小彩气球,也送了庄希文一只。


    街不大,所以烟火不散,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曾绍牵着庄希文漫无目的地走着,擦肩而过的路人脸上都带着笑,轿车慢悠悠地驶过,司机偶尔还会和路边的熟人打招呼,明明如此喧嚣,曾绍却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宁静。


    逛了一会儿,曾绍偏头去看身边的庄希文,只见他正笑着四处张望,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


    “麦饼要伐啦?”


    经过一个麦饼摊时,摊主大叔忽然叫住他们,庄希文凑近闻了闻,咽着口水就去拽曾绍。


    “想吃?”曾绍却有些犹豫,毕竟庄希文的胃出血才养好,又容易过敏,曾绍真怕他一时贪嘴,到了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大叔看庄希文口水都要掉地上,笑道:“很好吃的,买个尝尝?”


    “小伙子是上这儿来玩的吧?我们这里麦饼可是一绝的,”闲逛的大婶过来搭话,竖起大拇指道:“这大哥几十年的手艺了,迷道相当好嘞!”


    闻言庄希文更来了劲,瞪大的眼珠和家里的汤团一模一样,曾绍被庄希文吃得死死的,无奈道:“请问这个怎么卖?”


    大叔笑了,指着料台介绍:“噶客气,两块钱一张,甜的有海苔,咸的有虾皮和梅干菜,看看想吃哪种?”


    “这个,这个!”庄希文迫不及待,指了指海苔和梅干菜味的。


    麦饼是现擀现摊的,饼大馅料也足,热气腾腾的,冬日路上吃着别有一番滋味。其中海苔里掺了芝麻,梅干菜味的则裹着肉丝还有不知名的配料,曾绍帮庄希文举着,撕一点喂一点,还负责擦嘴,庄希文嚼着饼含混不清,有时候也会掰一半喂回去。


    “感情噶好,”大叔看直了眼,差点把油撒到地上,他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两人的相貌,“你们是兄弟吗?相貌倒是好,但是怎么不大像捏?”


    “那表兄弟或者好朋友也有可能的咯,天冷了么脑壳冻牢啦”大婶笑着拍了拍曾绍肩膀,曾绍顺着对方的意思,也跟着笑笑。


    很快两张饼就这么站在路边吃完了,曾绍时刻观察着庄希文的状态,确定他没有不舒服,这才牵着他慢慢往别处走。


    出了商业街,喧嚣逐渐远去,他们路过宁城高中,学校里还亮着灯,书声朗朗,隐隐约约传到街上,庄希文拽着曾绍往校门口去,到闸机口的时候被保安大爷拦下来,“唉唉唉这里是学校,外来人员不能进的啊!”


    曾绍上前把庄希文护在身后,问:“不好意思,参观也不行吗?”


    “小伙子外地的吧,”大爷一袭军大衣,两手交背,一听曾绍的口音,上下打量起他们,饶是对方穿得精致,说话也不客气,“我们这里除了返校日,平时连家长也不给进嘞,你真要参观么,得找教导主任或者校长”


    家有家规,校有校规,曾绍不打算为难大爷,正要走时忽然听见课间打铃。下一刻庄希文快步走到围栏边,抓着栏杆就往里探头探脑。课间匆匆,走廊瞬间挤满出来活动的学生,很快有人注意到围栏边的状况。


    “那人怎么站在墙边,是来给谁送吃的吗?”


    “没见过这人,长得都不像咱们这个小地方的,不会是来找咱们校花的吧?你看他后面的高个子是不是跟班儿!”


    “快去问问,快去快去!”


    墙外的人看墙里,墙里的人也同样在看墙外,曾绍站在庄希文身后,眼中的他单薄一片,后脖颈的纹身露出残缺一角,仿佛这宁城的风一吹,就能把他送进这座青春烂漫的校园里。


    多年以前,倘若程慧芳没有动邪念,或许庄希文就会在这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或许会考上这所高中,在这里念书,课间和同学们打闹,或许还会和校花传出什么绯闻。


    总之,大概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


    “阿文,”曾绍眼神一暗,上前劝道:“咱们走吧。”


    幻想难成现实,庄希文终究不属于这里,他依依不舍,无声念了句再见,被曾绍拉着才肯走,手离开深色栏杆,在上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印子。


    从学校再往北走,街上变得更加安静,一阵风来,隐约能闻到牛粪和青草的味道,路的两边是一溜的小洋房,院子里,有人给鸡拔毛,有人给狗洗澡,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在用眼神和路过的异乡人打招呼。


    “等以后老了,”曾绍忽然说:“咱们来这里生活吧?”


    元旦佳节,曾绍带庄希文来宁城,一则是为度假,这是明面上的,二却是为方便张霆拿回程慧芳的骨灰。当初庄希文父母的过往查得隐秘,在得知庄希文这些年的遭遇之后,骨灰动迁的事更不能打草惊蛇,惊动庄建淮。


    “嗯?”


    不知道庄希文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于是曾绍停下来,郑重地面对他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到老吗?”


    曾绍捧着庄希文的双手,低头看他,庄希文偏也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听罢他没回答,忽然将身一转,去踢脚边的石子。石子一去不复返,两个人牵着手,距离也随之远了些。


    …


    回了酒店,曾绍进门就看见褚明伦在前台,脚边一只行李箱。


    曾绍就知道庄建淮不会放心他们两人单独出行,然后他牵着庄希文走近,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只听褚明伦先开口解释:“打搅少爷度假,有份文件需要您过目一下。”


    曾绍拉着庄希文的左手微微攥紧,腾出的右手去接文件,翻开一看,很快又合上,抬眸的瞬间,目光牢牢落在褚明伦头上。


    “少爷息怒,是我的疏漏。”褚明伦弯腰道。


    此前对于庄希文,不光曾绍,庄建淮一样也持怀疑的态度。他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曾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加上此行来的是宁城,就更不可能放任这两人在外。


    “监视而已,褚秘书做惯了的,怎么这会儿反倒不敢说了。”说完曾绍把文件反扣在褚明伦胸膛,不等对方回答,抬脚就往电梯厅去。


    饭点的酒店大堂人来人往,褚秘书霎时脸红,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前,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干什么吃的?阿猫阿狗也放进来!”大堂经理态度相当恶劣,似乎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十分厌恶。


    保安劈头盖脸挨一顿骂,这边点头哈腰,转头就去踢闯进大堂的男人,口水四溅,用的方言,从周围人的神情来看,骂得大概相当难听。


    动静一时变大,曾绍护着庄希文回头去看,只见那个人人喊打的男人好像是个断了手的乞丐。不过刚才两人经过闹市,人从众的场面,也没瞧见几个要饭的,这人倒是知道来讹有钱人。


    可有钱人怎么会待见穷鬼?


    庄希文窝在曾绍怀里,眼皮子打架,小腿肚已经有些发软,他在曼庄呆得久,又时不时生病,今天这一趟下来确实也累了。曾绍不想庄希文看到这种场面,带人就要走,这时褚明伦反而往酒店门口去。


    “都是可怜人,我给他些钱,你们别难为他。”


    保安见褚明伦竟然出来说话,不由凑上来小声解释道:“您千万别给他钱,这种人最坏了,小心他们缠着您不放!”


    话虽如此,保安唯恐褚明伦善心泛滥,其实也是怕给酒店招晦气,就这么掰扯两个来回,褚明伦忽然怒了,“我知道!”


    保安一凛,下意识看向经理,见经理皱着眉点头,只好摊手说:“成,成,您想给就给。”


    …


    事后褚明伦去电梯厅,曾绍还在那里等他,三人进了电梯,镜中人影交错,显得轿厢格外压抑窒息,上行的失重感充斥耳膜,隐隐更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三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电梯过了五层,褚明伦终于开口,“我和大哥被庄董救回来之前,就和那个人一样。”


    说起这两兄弟,其实曾绍更喜欢大哥褚明晟,对此曾绍也确实有些印象,褚明晟的右手似乎一直不大灵便,只不过从外表看不出异常,加上他是庄建淮的秘书,所以曾绍从来不多问。


    “采生折割。”曾绍说。


    这是职业乞丐中最歹毒的一种,人为地制造残缺不全的怪物,以勾起人的恻隐之心,从中牟利。曾绍有时候会想,这个社会中的恶就像那臭水沟里蛆虫,它们吃掉原本新鲜的皮肉,本该健全的人格,直到好好的人剩下白骨一副。


    褚家兄弟就来自那样的组织,曾绍也刚从沼泽里脱身,他们难得有了共同话题,反倒衬得一旁的庄希文格格不入。闻言褚明伦点点头,


    “我大哥的手断了,但作为庄董的贴身秘书,形象残缺有损集团和董事长颜面,所以他花重金做假肢,又特地去植皮,十几年来定期维护,就是不想外人察觉。”


    这时电梯提示音响起,褚明伦的剖白也到此为止,“我的楼层到了,您放心,此行我只是来确保您的安全,期间我绝不会擅自来打扰您。”


    褚明伦说到做到,接下来两天果真再没拿文件来烦曾绍。从前庄建淮用褚明伦是为监视庄希文,现在换作亲生儿子,其实不过只是换了个说法,曾绍心知肚明,于是叮嘱张霆不要来酒店,改用电话联系。


    就这么等到第四天傍晚,张霆终于来电,曾绍心想尽快回华城,碍于天色已晚,还是决定隔天一早再走。


    隔天凌晨时分,一场冰雹过后,窗外窸窸窣窣始终不安定。庄希文四天都没适应新床,起了床困,沾了枕头反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曾绍就更没什么睡意,他抱着庄希文,好歹得哄人睡几个小时,可等庄希文好容易来了点睡意,谁知忽然天花地板猛烈晃动起来,


    彻底将两人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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