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地窗外,夜色如墨,陈嘉树站在窗前,指腹摩挲*着杖身,目光落在远处某栋大楼的轮廓上。
朱奥拿着报告站在他身侧。
明亮如镜的窗玻璃上照出两人身形,一高一矮的身形。朱奥只比陈嘉树低了两三公分,但这个男人身材比例好的过分,尤其是拔长笔直的双腿。
陈嘉树薄唇微启:“这家公司还有其他热度高的产品吗?”
指尖在报告封面上敲了两下,朱奥回答他:“公司成立至今11个月,目前只有这一款旗舰产品。”
他将专利分析报告翻到第二页,快速游览一遍上面的数据:“我们技术部逆向工程结果显示,核心模块用了自研加密芯片,具有显著的技术壁垒。”
“NPS(净推荐值)怎么样?”陈嘉树又问?
朱奥:“NPS达62,复购率18%。全网销售破万。”
做了个沉吟,陈嘉树半转身,盲杖点地:“你觉得这款产品,够格进家电卖场吗?”
朱奥对答如流:“横向对比市面主流产品:动为体脂秤58,风璟智能秤61,恒宇62的数据确实领先。”
英俊的眉宇微不可查的挑了下,陈嘉树颇有兴致地问:“把血氧、血压、心率全塞进电子秤我有些好奇这个软件怎么解决测不准的老大难?”
朱奥瞥着他唇角未消退的笑意,有了孩子到底不一样,神气活现的劲儿,全在脸上呢。
他上个月有去看过那个孩子,圆滚滚眼睛很像妈妈,其他地方都像爸爸,将来一定也是个大帅哥。
“月底的路演去见证“奇迹”。”
朱奥抬起手臂挂在陈嘉树背上,陪他一起看夜景:“要去看看吗?”
朱奥口中的路演是一季度一次的新锐科技峰会,这场汇聚了全国人工智能创新企业的盛会,将为每家入选公司提供15分钟的展示舞台。
台下众评委来自医疗、家电、电子科技等各个领域的大佬,他们手里握着的不止是打分表,还是行业资源和投资的通道。
陈嘉树脑袋里短暂闪过去年峰会时场景,那时候他眼睛还是好的。
他轻笑一声:“这些CEO好像就换张脸,说得都是一样的台词。”
朱奥也跟着笑了,扶了扶眼镜:“这次的入场名单有点意思,好几家真有‘硬货’,包含我刚才说得‘恒宇科技’”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丢下这句话,陈嘉树回到办公桌前,他没有坐下,而是拿起桌上的手机,滑屏到家里阿姨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阿姨很快接听。
陈嘉树:“昭野和丞丞睡了吗?”
得到的回答“睡了。”
将手机放回桌上,陈嘉树望着那黑色的身影,说:“如果数据真实,先投一笔,占个位置。如果半年内数据能保持这个增速启动收购。”
一款爆品足以验证能力,陈嘉树要的是整个技术团队。朱奥会心一笑,掏出手机查那位创始人的履历。
*
新锐峰会在澜川市举行,地点在澜川国际会议中心一楼。
陈呈带领团队来得较早,整个大厅里除了工作人员在评委席和嘉宾席椅子上贴名牌,只有零星几个和他一样的初创者,在观众席位上找自己相应的号码。
中间红色地毯铺的的过道约有两米宽,两旁九乘九的椅阵,头顶每隔相同距离就有一只巨型吊灯,光芒夺目。这次的主办方是‘阳江集团’,国内首屈一指的电子科技重点企业。
陈呈身上这套黑色西装,买来两年,每次都是出席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只穿过五次,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袖磨的有些发白,但好在只是底部,没人会留意。
电脑包搁在腿上,陈呈拉开拉链抽出里面准备的一沓产品说明书,上面详细记录了半年[智能健康监测仪]的所有数据,包括投资人最关心的NPS。
原本空置的嘉宾席位,陆陆续续有投资人到场,趁着还没开场的空档,陈呈和团队里的三人分掉了产品说明书,兵分三路去分发‘传单。’
当然不是只有他们这一家,嘉宾席两口出口都站了不少创业者,没有堵住口子,都是侧身站着,递出‘产品说明书’报出公司名称,有人感兴趣会拿,不感兴趣会直接走过去。
东门进来两个男人,黑色商业正装,身板笔挺,倒是左边这位让人惊讶,他手里拿了一根盲杖,小幅度左右挥动,双眸格外清亮,半点不像是盲人。
和陈呈一样好奇的人还不少,附近有人低声絮语说:
“陈嘉树?眼睛怎么这样了?”
“说是眼疾加重……”
“那位是朱奥吧?”
陈呈多看了两眼。
一周前做《家电资源整合方案》时翻了嘉宾名单上陈嘉树这个名字,乔树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
乔树集团虽不及国内名号响当当那三家,但在国内其直营店也有将近一千家,在本地更是有较高的民众认可度。
那两人即将走到陈呈面前,陈呈习惯性地递出产品说明书,嘴里附带一句:“欢迎了解恒宇科技的医疗级健康监测方案”
话音刚落,陈嘉树止步,侧转身,看他:“健康监测仪是贵司的产品?”
陈呈颔首自信地答:“正是我司的拳头产品。”
陈嘉树和善的笑了,表示期待:“拳头?待会儿让我看看有多硬。”
朱奥扬了扬眉毛:“嘉树,走吧。”
嘉宾席每排之间有半米空挡,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腕子上,朱奥在他身后,手扣在他肩头,轻推着陈嘉树往前走。
陈呈收回目光,总觉得陈嘉树这个人不像是第一次见到,眼熟,难道是在新闻上?
有人往他这边来,陈呈立即即递出说明书,还是带出那句话。这位投资人拿了他的‘说明书’,边翻边去找位置。
演讲进行到一个小时,会场灯重新亮起,主持人微笑宣告:“接下来有请‘康佳医疗’CEO分享他们的‘小智慧常见病诊断机器人’。”
台下小范围议论:
“今天第五家医疗诊断机器人,都说诊断率99%到底哪家有水分?”
“又来‘颠覆’医疗。”
“硬要夸的话PPT一家比一家精美,堪比大片。”
那位颠覆医疗的总裁下台后,陈呈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台,站在演讲桌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扣着桌边,俯身对着话筒:
“各位投资人好,我是恒宇科技CEO陈呈……”
听到这个名字,陈嘉树抬眼看台上那道颀长的身影。
“大家一定用过体重秤,但今天我要带各位重新认识它。”陈呈握住翻页笔,侧身,背后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一台肉粉色‘体重秤’,左侧八行小字标出主要功能。
“医院里价值百万的校准算法,我们做到了将它塞进这个159元的小盒子。”
他自信的目光从容地扫视台下的评委,投资人,忽地,他的视线一顿,定在大门口。
只见覃乔站在那里,黑白格纹直筒西装,内搭驼色半高领针织衫,白色休闲裤拉长腿型,手臂上勾着黑色软牛皮包,她正四下瞭望,应该在寻找空位,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覃乔撩起眼皮——
而后,两人目光对上。
周遭似消了音,直到人群发出疑惑的唏嘘,促使他思绪快速回笼。
翻页笔一摁,将PPT翻到下一页,陈呈垂首接着讲:“我们通过动态压力传感,实现足底60个区域的数据采样,确保每一次站立都是全身扫描……”
那抹苗条知性的身影落座于最后一排,陈呈方才心安的收起余光,继续往下讲,利用好这十五分钟的分分秒秒。
“这是我们线上销售的数据,和顾客满意度,毫无疑问,最诚实的考官一定是市场……”
他翻到第五页数据反馈,台下每个人都静静地注视幕布,“我们的“智能健康监测仪正在撬动一个顽固的认知:健康监测必将是全人类的必需品而非几万几十万的奢赐品……”
台下响起洪亮的掌声,陈呈放下翻页笔,被掌声送下台。
激荡的心情还未回落,他疾走至最后一排。
“乔姐,你怎么来了?”
台上主持人邀请下一位总裁,熄灭的灯光再次亮起。
女人的笑脸被光照亮,如冬日初雪,白洁的毫无杂质。
“刚下班,顺路过来看看。”
她说这句话时,那位总裁还未上台台一片安宁。
故而覃乔这道声恰恰传进陈嘉树耳朵里,即使相隔近十米。
陈嘉树循声扭头,眸色微惑,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头,自是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的颁奖礼,陈呈得到了锋锐新人奖,他快步跑上台,和其他四人一起领奖,不但如此还收到在场三位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函。
其中就有朱奥送上的‘乔树集团’意向函。
领奖词陈呈说了老生常谈的感谢爸妈感谢主办方感谢投资人的欣赏,最后他要感谢,他远望那个已经站起身用欣赏的目光看他的女人:
“最后要感谢我的天使投资人覃乔,覃女士。”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靠过去。
女人容貌姣好,留一头中长发,气质如兰花般清雅。
几乎同一时间,有一人倏然起身,再转身,他望着人们望的方向,背脊略显僵硬,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确认什么。
此人正是乔树集团陈嘉树,在座的无一人不识。
延迟的掌声虽迟但至,如一层叠一层的浪潮,声浪中,朱奥在陈嘉树的催促下,搀着他,从人前走过去。
覃乔走了,朱奥告诉陈嘉树。
陈嘉树急不可耐,他们追着那个背影跑,一直追到室外平台,才将她给截下。
夜幕低垂,繁星缀满天空,晚风寒意萧索。
陈嘉树口气有些不好:“你跑什么?”
颊边发丝缭乱,覃乔将其勾开,别在耳后。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可能是担心在场的同行认出她,也可能是因为陈嘉树。
覃乔解释:“……我只是怕同行拍到,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朱奥识趣地松手:“覃乔,嘉树交给你,我先进去了。”
覃乔张张嘴话语还未出口,男人快步从她身侧经过进了会议中心,与跑出来的陈呈错身而过。
头顶一盏微黄的灯,光晕将陈嘉树高大的身躯投在地上,影子拉的细长,更映衬的他的神色愈发冷厉:“你缺钱用吗?”
覃乔眼皮一跳。
陈呈来得及时,覃乔拽住他的手臂,拉倒自己身边:“陈董,像您介绍一下,我的合伙人陈呈。”
第32章
陈呈蓦然记起陈嘉树便是那张照片上的男人。
变化还是很大的,照片里的男人双眸含笑似星月朗照,而今的,眉宇间锋利,含着淡的忧伤似冻结的海水。
“陈董,久仰。”他打了声招呼。
男人有眼疾众所周知,但充耳不闻的倨傲神态让陈呈生起十二分的尴尬。
“怎么突然做投资人?”陈嘉树问覃乔。
覃乔表情有些僵硬,俄而,很轻地勾了下唇:“看来陈董挺关心我的财务情况……其实还是托您的福……当年那笔钱连本带利,刚好够我试试水……”
温柔如水的话语被夜色染上几许凉意。
因覃乔这句话,陈嘉树肉眼可见地愣怔住,脸上有微微愕意。
乔姐离过婚,那么,联系起两人的合照,这位陈董想必是她的前夫。
她这么优秀,前夫会是陈嘉树也不稀奇。
陈呈转开视线,想走,只是手臂上那股力量在收紧,没有要放他的意思。
“说起来,还得谢谢您的慷慨大方。”
覃乔这句诚意十足的话,却是让陈嘉树整张阴沉的可以挤出黑水来。
里面不知哪个会场结束了,不少西装革履的
人往外涌,吵嚷一阵,这批人绕开他们散去。
“乔乔……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嘉树捏紧杖身,手背上青筋暴起,能看出他在竭力压抑自己。
视线慢挑,重回陈嘉树脸上,他眼里闪过一丝痛意,刚巧落入她眸底。
她承认,陈嘉树那句“你缺钱用吗?”刺到了她,条件反射地回击,然而陈嘉树哑然的样子并没让她有多痛快。
稳了稳呼吸,覃乔放开陈呈的手:“陈董我为您带路吧。”
对于她一上一下如此跳脱的情绪,陈嘉树唇肌一跳,只是微怔,应了声:“走吧。”
陈呈望着这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脑袋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真般配。
两人刚到会议室门口,里面正在散场,几百号人像丛林里的鸟雀乌泱泱的往外扑,覃乔伸手握住陈嘉树小臂,将他带到墙边。
陆陆续续有人和陈嘉树打招呼,其中不乏一些行业前辈,陈嘉树凭着好记性和敏锐的耳力都能认出,然而,也会有例外。
“陈董,久违了。”
个子目测一米七几,微胖的身影,这些老董十有八九都是这种体型。
声音浑厚烟嗓,陈嘉树眉头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不在立刻能对应的记忆里。
方头大耳,头发黑中掺了一半白,眼角皱纹深刻,浑浊的眼掩不住精锐,覃乔之前财经杂志上见过他——康益医疗器械的王董。
她佯装出惊讶表情,上前半步,殷勤地伸出手:“王董,久仰久仰,康益直播间您出镜的三期我可是一直追看呢,没想到今天能见到真人”
“你是?”王董茫然。
覃乔自报家门:“省台新闻部覃乔,平时常看财经的稿子。”
两人握了握手,陈嘉树拄着盲杖走上前,再将盲杖换到左手,伸手:“王董,三年前您在台上预测的实业未来转型方向,一语中的。”
王董仰头哈哈笑两声与他握手,而后张开双臂拍了拍陈嘉树的胳膊:“你这记性比我这双眼睛都好用,当年只在台上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陈嘉树也笑了:“您过奖了,我这眼睛不争气,只能倒逼耳朵记性多费点力。”
交流几句,王董先行离开了。
陈嘉树转头向覃乔表达谢意:“多谢。”谢她为自己解围。
“不必客气。”
朱奥自走廊另一头大步走来,远远就听见这句话,一到他们面前,笑着问故作生分的两人:“二位要不一块去休息室喝个茶?”
目光轻放在覃乔淡然若素的脸上,朱奥微微笑着点头:“休息室内的蓝山咖啡豆,是你以前常夸的那款。”
“今天只是顺路,不打扰二位谈正事了。”她又补了一个笑脸:“下次你请杯更好的。”
覃乔也不回地走了,朱奥回看陈嘉树愈发沉郁的脸色。
催道:“走吧,下次请她,我叫上你。”
*
是夜,陈嘉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蚕丝被的重量变得难以忍受,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到手里,手机识别到他的脸,进入系统界面。
01:30
手臂一撑,他坐起来,被子滑落到他腹部,堆积在那里。睡不着了,陈嘉树索性下床,他摸着墙走进书房。
拉开办公椅,他坐到上面,拿起恒宇团的介绍手册,带上助视眼镜,翻开第一页。
陈呈:二十八岁多伦多大学医学工程与AI双学位
论文:《基于对抗生成网络的动态生理信号增强》
……
还有若干奖项。
履历十分亮眼,陈嘉树合上封面,摘下眼镜,后仰靠在真皮椅背上,吁出一口气。
他再次睁开眼,田佳悦将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放到办公桌上。
馥郁的咖啡香气萦绕进鼻尖,陈嘉树扶着把手坐起来,目光落在熄屏的平板上面。
昨夜没睡好,打了个瞌睡。
“哥,恒宇的陈总来了半天了,朱总已经接待过,朱总让我问你,你还见吗?”
陈嘉树拿来盲杖:“走,看看去。”
下午三时,小会议室里阳光充裕,白墙被染成了淡黄色。
靠墙那棵绿植有一两米高,叶片深绿色像蒲扇,层层叠叠,树干上绑着一条红色缎带,隐约可见几个黄色字体,应该是合作方赠送的。
绿色助于缓解视疲劳,陈呈眼睛舒服许多,抬起视线时,便见玻璃门从外打开,陈嘉树拄着盲杖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那位朱总身边的女秘书。
陈呈马上起身,他坐得位置距离门很近,陈嘉树几步到他面前,盲杖换到左手,再朝他伸出手:“陈总,久等了。”
按理该他出手,不过,陈嘉树不同,他有眼疾。
“应该的。”陈呈伸手回握,随后陈嘉树拉开主位上的这把椅子坐下。
那位秘书则坐陈嘉树右手边第一张位置,也就是陈呈对面。
“陈董这是们最近三个月的财报。”陈呈将手边的文件推到陈嘉树面前。
缩手时,他蓦地想起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不其然,陈嘉树没拿财报而是被旁边的秘书拿了去。
陈嘉树脸色照常,正偏头和那位秘书私语。
外面走道上,放轻的脚步声时而响起,陈呈拇指打着转,落眸,原木桌面上生长纹清晰。
昨天他共收到三家合作意向函,就连去年一跃成为行业头部的东升科技也向他抛来橄榄枝,只不过,他更认可乔姐那句‘可以带来资源的战略股东’,是以反复思量之后他希望和乔树合作。
陈嘉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指交握,转头问他:“陈总,你认为“智能健康监测仪”可以放在我们门店哪个展区?”
陈呈斟酌几秒:“可以放在门店的‘智能健康区’,和冰箱、空调一起展示;数据直接同步到家电,对各位来说是白捡的增值服务。”
那位正在翻阅财报的秘书抬起眼帘,陈呈礼貌微笑,接着道:“家电缺的是粘性,而我们的监测仪可以达到高频率互动,比如早晨测晨间血压,午休后测血氧饱和度,睡前再做一次全面检测。这些高频使用场景,能让消费者自然而然地把我们的智能家居生态融入日常生活。”
从一款小小的健康监测仪,到未来智能家居的生态蓝图,两人的讨论逐渐热烈,聊着两年后也许能实现的场景,甚至联想到或许未来某天,真的会诞生一台能自动把食材做成‘满汉全席’的冰箱?
田佳悦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渐渐发现,两人的叙事风格很像,用词是简洁但直击要害,偶尔抛出一个符合情境的冷幽默,情感倾向都偏向于客观冷静。
最后双方站起身,再次握手,这位陈总顺利拿到了《投资意向书》,浓睫之下,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喜悦不住地跳动。
陈呈:“陈董,尽调材料会于三日内发送至贵集团法务部,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陈嘉树点头并让田佳悦送送这位陈总。
田佳悦将陈总送到楼下,返回时想起中午路上买的小蛋糕还在车里,她小跑出去,刚出门,远远的看到那位西装笔挺的陈总,长腿一抬利落地坐到车座上,,斜挎包推到腰侧,开着小巧的黄色电瓶车走了。
她不禁笑了,脑海里出现他在楼上一本正经的精英总裁范,对比现在的有点微怂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回到楼上田佳悦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陈嘉树,他的眼睛从平板屏幕上移开,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上。
他沉声问:“努力、有上进心,又有见地,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这是昨晚在去会议室的路上覃乔对陈呈的评价。
男人没头没尾抛出的这句话,让田佳悦微微一愣,可哥哥这话听着像夸人,但怎么像在柠檬汁里泡过似的?
“陈总确实挺有见地的,哥,你有没有发现,你们两个有些像。”
田佳悦眼眸弯成月牙状:“比方说,说话的语气、断句,以及对一些事的见解,说不定将来你们能成好朋友。”
陈嘉树轻轻笑了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是说姓像吗?”
*
夜幕低垂,在大厦楼下停好车,陈呈兴奋地冲进公司,当着全体同事们的面高高举起文件:
“诸位,意向书拿到了,现在开香槟!!”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从桌子底下捞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瓶香槟,拎着瓶口大步走向会议长桌,
“砰”的一声,酒瓶重重落在桌面上,引得大家一阵欢呼。
“咚咚!”玻璃门被人敲响。
沸腾被迫中断,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门口。
自动门缓缓滑开的声响里,覃乔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她第一眼就看见陈呈,男人还保持着庆祝的姿势,举意向书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未褪的红光在见到她的瞬间凝固成错愕。但下一秒,他眼底涌出更亮的光,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她面前。
“乔姐,成了!”
她是来送陈呈昨天落在她车上那份文件的。
覃乔唇瓣刚启,“砰!”一声巨响震得耳膜发痛。
礼花筒喷出的金箔、亮片、彩虹色的碎纸条,撒盐似的簌簌落下,有几片粘在她的头发和睫毛上。
卷翘的睫毛微颤,纸片擦过她细嫩的脸颊,悄然落到地上。
和记忆里那一幕竟是如此相似。
陈嘉树刚踏进办公区,就被张爽给拽进人堆里:“来来来!祝我们集团蒸蒸日上,嗨起来。”
张爽将手里装有香槟的高脚杯酒杯怼到陈嘉树嘴上:“别憋着,大喊大叫走起来!”
向来克制的男人这次竟接过高脚杯,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得格外性感,她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嚯,陈董好酒量。”张爽拿走空杯,大笑着又到了满满一杯,这次给自己喝。
张觅给了他额头一记爆栗,张爽哈哈大笑,反手一捞,将她摁进怀里一顿猛亲。
漫天纷扬的礼花碎片中,伴着又吼又叫,大家解放天性,转着、跳着、放肆的喊着。
摩肩接踵,觥筹交错间,狂欢的笑脸映在窗玻璃上。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撞进陈嘉树怀里,男人垂下迷离微醺的双眸,二话不说地环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托起。
随之他扯开嗓子欢呼着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砰!”又一声炸响。
盛了香槟的杯壁跟着碰到她的唇,微凉。陈呈嘴角扬起老高,两颊泛着酡红,硬挺的黑发上缀满彩纸,像整片银河在他头顶。
欢呼、音乐、响彻而畔,她在幻境和现实中来回,又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往下。
她接过这杯六分满的香槟,一口饮尽。
这是第三杯。
血液里蛰伏的躁动如同喷发的火焰山。
鞋跟叩击地面和遥远的记忆重合,他们将她层层包围,一张张如花似的笑,雾似的缥缈,喧嚣更是如同一个接一个的浪头。
光华灼灼,女人笑靥如白牡丹,散落肩头的长发,在灯下落满盈盈光点。
陈呈咽了咽喉咙,慌张地不知所措,只得逼着自己转身,仓促地混入人群。
一屋的人将地板踩得“咚咚咚”,旋转、再旋转,香槟照出覃乔开怀得笑脸,恍恍惚惚之间,她似乎还晃动的酒液中看到了陈嘉树。
她骤然止步,嘴里下意识地唤出:“嘉树”
陈嘉树蓦地转过身。
生怕他会走掉,覃乔不及细看,一步上前,空着的这只手扣住他瘦削的肩膀。
意想不到,男人这副身躯却因她的触碰僵住,唯独晃动的瞳仁里混杂着震惊与惶恐。
不是嘉树,嘉树不会这样。
覃乔被烫到般缩手,仓皇地倒退半步,背后的玻璃门感应到她,自动开启。
可就在她转眸之际,不经意地瞥见一道黑色身影静立在门旁边。
纹丝不动的眸光似被外面的夜色浸入,令人胆寒心惊——
作者有话说:昨天的是意向函写错了。
第33章
狂欢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举着香槟的手悬在半空,嘴角的弧度还未褪去,眼神却已从狂喜变成了错愕、震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复刻似得。
“陈董。”
陈呈迟疑开口,像是唯物主义在确认这是幽灵还是真人。
陈嘉树忽视旁人目光,盲杖点地,杖尖贴着玻璃底边,缓步到中断的地方,听到自动门滑轨的微响,盲杖往前探一探,确认身前无物,他走进办公区内,随后停在覃乔面前。
他眼帘垂得很低,漆黑的瞳眸里只容得下她。
覃乔穿着修身的深红色风衣或是大衣,长度至小腿,因狂欢被迫停止,她未稳住的身形在微微晃动。略重的喘息声,又因太静被无限放大。她很高兴,拿到合作意向书确实事件值得庆祝的事,这身打扮倒也是应景。
陈嘉树伸手,指尖碰到她大衣的袖子,一把攥住。
自重逢那天起,哪怕咫尺的距离,也总像蒙着层薄雾,可奇怪的是,下一秒她的模样又变得格外清晰,像是已经深刻在脑海里,又像是眼睛替他启动了某种代偿,现实里模糊掉的细节,全由记忆里的细节补了回来。
就像她刚才跳舞时,唇角的笑意,扣住那个男人肩膀时的妩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
对他避如蛇蝎,但却和那个男人勾肩搭背,是因为有上进心、有见地、努力?还是因为年轻?……不是个残疾。
他来这一趟专程为了看看拿到意向书这帮人如何狂欢?心底深处既期待见到覃乔,又害怕她出现在这里。
真是‘惊喜’不但在还和那人如此亲近。
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如彻底瞎了好,这样……就看不到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
垂在身侧的手握的死紧,他强压下那股火气,挤出一点笑,柔声说:“我送你回去。”
在看到陈嘉树时候,覃乔的醉意已吓退大半,这一刻她更是没来由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或许是联想到曾经的美好让她起了动容和眷恋,又或许只是单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难堪,她挣了两下,放弃了,任由他拽着自己往外面走。
背上每道探究的目光都很深,仿佛层层的重力,直到拐进过道,那里的负重才得以减轻。
覃乔松了口气。
电梯间西面那扇窗子只关了一半,微风吹进来,只是十一月底,已觉得凉意森森。
小军等候在电梯门旁,见两人一同出来,忙上去摁电梯下行键。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进入轿厢,覃乔抽出手臂,冷冰冰的问。
“恒宇合作的对象是谁你不知道?”男人嗓音低沉,不悦明显。
所以,陈嘉树这是‘夜半三更’来考察合作伙伴?
梯门上两人的身影歪斜扭曲,两人挨得过分近,覃乔有意的往左边微倾,留出一道曲线似的缝隙。
小军望着这道缝,想笑又不敢笑,下牙咬上唇,强忍住转开眼。
在他眼中陈董待人和善,却也有极强的边界感,就好像无形中拉了根线,只要不越这根线他便温和有礼,可一旦有人试图跨过,那温和便会瞬间收起,眼底翻涌出毫不掩饰的冷意,任谁都能看出是动了真怒。
两年前市场部的女高管,频频向陈董示好,每日打扮时尚,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那条曲线,假摔、假醉、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这些是张助告诉他的。
他亲眼见的是最后一次,那日饭局结束,这位女高管借着酒劲追着陈董到停车场,勾住陈董脖子就要亲他,实在过分,这次陈董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
女高管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痛骂他“装什么圣人。”
第二天,这位女高管就主动离职了。有人说是她自觉丢脸,也有人传是陈董动了怒,让HR出面处理,不过自那以后没有女人再敢造次。
真的只有这位女士,让陈董一次次纵容,一次次迁就、伏低自己。
“乔乔”
等不到覃乔的回答,陈嘉树只得再找话题:“十二月十二日是周六,丞丞的生日,丞丞想去海洋馆,一起去吗?”
电梯到了一楼,覃乔冷淡地问了句:“陈嘉树你是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之后走出轿厢,不带停地继续往外走。
这半年,陈嘉树每隔几日都会将送给杨淑华的保养品交给兰姐,兰姐虽收到杨淑华的交待,不许收,可因为陈嘉树是两孩子的父亲,她犹犹豫豫地还是收下,带给了杨淑华。
燕窝、阿胶、冬虫夏草……这些东西,杨淑华一碰不碰,但丢也舍不得,只能堆在储物间里。
陈嘉树便是这样,固执起来接近执拗,覃乔步子很快与跑无异,她很快到了大厦外面,背后那两道脚步声和盲杖敲地声,距离很远了,她顿足,回头。
大堂宽敞,瓷砖地面洁净如新,倒影出陈嘉树缩成一团的暗影,身侧的小军为他指路,盲杖敲出清脆的回响,他朝她这儿来,脸色十分焦灼。
覃乔脑海里浮现出十三年前在挪威,大白天,冰天雪地,两人在雪地里追逐,回回她都被陈嘉树追到,哈气成雾,他拥住她,她用力回拥他。
那时他想追她轻而易举。
脸颊上落了一滴水,还是热的,覃乔抬手一抹,不料,泪水滚滚溢出*,怎么也擦不完。
视野模糊不清,直至那青松般挺拔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余光里,小军回身,径直走了。
必然是他的意思。
酸涩、心疼揉拧起的情绪,慢慢归回心脏,身侧的双手蜷了蜷,她空咽下嗓子,那里像是堵着棉花难以发声。
陈嘉树垂下目光:
“乔乔,半年前——”
当时他生病了,才会稀里糊涂地答应她的决定,心里根本没同意。如果将这句话告诉她,乔乔一定会觉得他很恶劣。
“我后悔了。”他的声音干涩。
像被他的这句话打击倒,覃乔晃了下身,陈嘉树伸手想扶她,可手指还没碰到她,她已经左跨一步,躲他远远地。
“我走了。”她还是告知他。
随后,覃乔侧身,一步从平台下到地面,扬起下颌望着他的脸,更像一棵树了静静地俯视她。
目光幽深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倾诉。
外面是一片停车场,车辆开进开出,车灯不时他们身上快扫过去。
“不要再追着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可陈嘉树这固执到底的性子,哪里会听她的,抬腿就朝前走,眼看盲杖已触到平台边缘,覃乔这颗心一下跃到了嗓子眼,脑袋里浮现半年前他右眼网脱包着纱布时的样子,她立即回到上面,当机立断地攥住他的右臂往回扯。
“陈嘉树!”她真的有些气了:“你多大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不计后果!你非要让我背负愧疚的十字架是不是?”
有时候他真的很幼稚。
陈嘉树半转身,眸光微起变化,垂眸对上她的眼睛,静静凝了她几秒很认真地说:“我马上三十九了,我只知道那个曾经愿意陪我走夜路的人不会让我受伤。”
覃乔放手生气:“我们离婚了,你跟着我会给我造成麻烦知道吗?”
话一出口,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准备补一句“受伤会耽误工作”,可话刚到齿边被陈嘉树喉咙溢出的一声轻笑打断。
“我确实是个麻烦。”他缓缓收回盲杖,站直了身体,深黑色的眼眸瞬间笼了一层霜,他平视远处,“你走吧。”
怎么看都像在赌气,覃乔被他像小孩一样的操作,气笑了。
她的笑声让陈嘉树偏了偏头,此时他略绷的下颌已经松弛,过了几秒他也笑了,眉梢轻扬:“我今天不追你了,路上小心。”
某人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两声,覃乔瞥他,眼下略泛青,皱眉问:“你晚饭没吃?”
他很淡地说:“中饭也没吃。”
一辆车转过来,车灯从陈嘉树从两人身上扫过去,空气中微尘曼舞。
这时,大厦里有人出来,覃乔旋即握住他的手臂,往旁边带着走一步。
“请你吃馄饨怎么样?”覃乔探询似的问。
“馄饨……”像是很难决定地他犹豫许久,才道:“这附近有馄饨店吗?”
“我来时看到有夜市街,应该有馄饨,不远穿过马路走五六百就米到了。”
“那走吧。”
感谢陈董给赔礼道歉的机会,覃乔在心里的絮叨。
还没到吃夜宵的时间,夜市街里除了摊位里站着的小老板,没有什么人,明白色的灯光笼罩住这小片区域和外街的橘黄路灯成了明暗分界线。低低絮语溜出,有几簇聚在摊前聊天,也有人孤零零的杵在摊子里面,手里夹了根烟。
两人站在街口,望进去,安安静静地都不说话。
马路边宾利车打着双闪灯停靠着,像安静等待的大宠物。
“还是请你去吃好的吧。”覃乔说。
吃馄饨有些寒碜。
“覃女士,我饿了。”
把他带到这里,闻着飘出来的食物香气,这不是折磨他吗?
“那走。”
这时候有活人进来,本就闲得发慌的摊主们自是齐齐望过来。
在这帮人若有似无的打量里,两人走到馄饨摊前。老板娘按灭正在播放短视频的手机,笑着抬眼接待:“两位想吃哪种馄饨?”
“荠菜馄饨、白菜猪肉馄饨、鲜肉馄饨、……”覃乔轻声报菜名。
陈嘉树听到“酸菜馄饨”时出声:“那就酸菜馄饨吧。”
“老板娘我和他一样。”
夜市里的餐桌是公用的,长条桌固定的凳子,两人在那家摊前,面对面坐下,陈嘉树将收起的盲杖放在腿上,他解开一粒扣子,感觉到覃乔的注视,微抬下颌,抿出一丝笑意回视她。
下馄饨了,北风裹着锅内冒出的热气,扑向他们,潮湿的热意如同羽毛挠过皮肤。
两人隔着氤氲望着彼此,男人眼尾轻轻弯的样子格外生动。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直到——
“你不是陈嘉树吗?”语气里有一丝颤音,很是激动的样子。
覃乔一抬眼,一位穿着红围裙,个头壮实的男人已站在陈嘉树身侧。
可能很多人不认识陈嘉树,但在澜川本地没人不知道乔树集团,能一眼认出他的要么是曾经的街坊领居,要么是曾经的员工,纯路人不大合理。
只因陈嘉树从未接受过电视台专访,新闻片里偶尔一道侧影出镜应该不至于让人印象深刻,虽然陈董很英俊,但总归不是明星。
短短几秒钟内,覃乔将各种可能想了一遍,而陈嘉树则是侧身,抬头仰视,问:“请问……”
男人搓着手:“我女儿在您办的新城小学读书。”
新城小学?
覃乔回想起半年前曾和陈嘉树一起进去参观过,当时陈嘉树在车上跟她说的情况是只捐了一个图书馆和一个电脑室。
“陈董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今天真是见到大活人了。”
男人激动地不知道怎么表达,抓起陈嘉树的右手摇了摇,然后垂下手,擦着裤子边缝。
然而陈嘉树只是神色寡淡:“只是集团公益决策,本就是为了帮到该帮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陈嘉树这时候保持距离是在避免被道德绑架,毕竟现在什么人都有。
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蠢蠢欲动的身体,即便他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覃乔适时开口:“陈董只是投资人,具体事务不参与的。”
吃完馄饨两人走到街边,裤边被什么拽了下,覃乔垂下眼帘,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拎着花篮桶,里面有里十几二十枝玫瑰花。
远处脚步声忽止,她回头看到女孩的母亲站在路灯下。
这位母亲穿着肥厚的棕色棉服,个子不高,还很瘦,显得脖子有些缩在那儿。短发被风吹得凌乱,咋一看四五十,但细看能辨出年龄应该在三十左右,只因她的双眼澄澈,完全没有那个年纪的年龄感。
女儿被她打扮的干净又漂漂亮亮。
“阿姨,需要玫瑰花吗?”
女童嗓音甜脆,稚声稚气,让覃乔想到了家里的晞晞。
覃乔钱包在车里,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正想买下所有的花,陈嘉树侧身问:“小朋友玫瑰花是叔叔送给阿姨还是阿姨送给叔叔?”他的语调放得特低柔带着几许暖意,连今夜这西北风都不是那么冷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温柔时候能将人融化。只不过,他这话问的怎么有点意义莫名的自恋——谁要送他花呀?
“当然叔叔送给阿姨。”
陈嘉树弯下腰,“小朋友过来,你数数有几支花,全卖给叔叔。一支多少钱,一共有几支,可要把账算明白了。”
小女孩雀跃道:“八块钱一支,”她乖乖地走过去,一手夹着花桶,另只手拨弄玫瑰花,嘴里默念着:“一、二、三……”
六七岁的小孩做事还挺有条理,数过的花都拢在一堆,覃乔看看孩子再看看陈嘉树,他从外套里侧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再将钱包踹回去,静静等待女孩数完。
“十八朵花,叔叔。”
覃乔惊奇地望着陈嘉树勾着唇,散着父爱光辉的侧脸,他是怎么判断二百块一定够的?
但覃乔转念一想,不够再拿钱不就是?
“小朋友钱你拿着,叔叔看不见,麻烦把玫瑰花给我。”
陈嘉树递出两百元,小小年纪就会做生意的小女孩立即抽走陈嘉树手里的钱,再将玫瑰花连桶挂在陈嘉树指尖上。
“叔叔,我去给您找钱。”
“不用了。”陈嘉树蜷起手指。
小女孩的母亲走过来,左手牵女孩,右手掏腰包,取出几张纸币和硬币递出:“先生找您的钱。”
覃乔替陈嘉树收了:“正好。”
那母女俩走了,暖黄的光下陈嘉树眼角噙笑,他将零钱塞进口袋里,双手递出鲜花桶:“送你吧。”像是随口一说。
覃乔还因那句口误心里有愧,不想破坏他此刻的高兴,不但收了花,还在司机拉开车门时自觉地坐了进去。
陈嘉树后进来,只听很轻地“砰”小军在外面关上车门,她往里面挪挪,给他让出更宽的空间。
第34章
“据警方通报,昨日下午,万恒科技公司创始人孙誉,在其公司总部坠楼身亡,初步调查排除他杀可能”
覃乔目光专注地盯着题词器,操着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平稳客观地播报完这条新闻。
下一条是突发新闻,覃乔食指轻叩座椅扶手,与控制室互动,示意可以开始了。
切换到下一条新闻。
九点三十分准时下播,覃乔绕开主播台,左手解开西装一粒扣右手同时取下胸麦。
宋依依接住胸麦,交给旁边的工作人员,跟她一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白色瓷砖上折出两道一前一后的影子,覃乔扭扭头问亦步亦趋追着她的宋依依:
“新弋男童被继母虐待的新闻跟得怎么样了?”
“素材都拿到了,今晚剪完,等警方最后确认就能发。”宋依依愤愤道:“那女的真该下地狱。”
覃乔淡扫女孩一眼:“报道里只需要写事实,用事实说话,比咒骂更有力量。”
宋依依脚步一滞,忙追上去:“明白,只陈述事实,不过度渲染私人情绪。”
覃乔端着咖啡,走至落地窗前环顾,视线落在对面商场的LED巨型珠宝广告牌上,露白的地方喷绘着五个祖母绿字体“感恩欣喜价!”
感恩节又是西方的节日。
下班回去的路上,覃乔还是拐进了这家商场,她在一楼该品牌的专柜,选了一条金镶玉项链,她站在小镜子前放在自己脖子处比了比,很衬肤色。
杨淑华一定会喜欢。
杨淑华对物质要求并不高,她能穿九十九一件的打底衫,也能穿上千的球鞋,覃乔每年的都会买礼物送她,生日、母亲节、妇女节,香水、护肤品套装、名牌的服饰首饰,杨淑华没有扫兴的推拒都是含笑收下,等过段时间她又会换种方式还给她,比方说给三个孩子报了什么艺术班。
她只是中国式传统母亲,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她和孩子们身上,对自己显尤为吝啬。
这次杨淑华生病,虽然说乳腺癌风险不算高,却也让覃乔战战兢兢偶尔晚上还会做噩梦,她已经失去父亲了,那种肝肠寸断,真不敢想象再经历第二次。
陈呈那件事是她骗了杨淑华,只因为不想被她成天盯着催婚,才采纳了楚语桐的“馊主意”。
那天,楚语桐甩手发来某个二手网站链接:
“乔儿,你先下载,搜索本地服务,先看看,看不懂再问我。”
现在的网站,只有你想不出,没有它做不到,接送孩子、上门做菜、过节陪见家人各式各样,稀奇百怪。
滑着平板上一项项服务,她的下巴惊掉一次又一次。
大数据推送功能强大,晚上首页上跳出一张‘一念山’风景照头像,服务内容正是陪见家人。
‘一念山’位于省内西南角一个叫邑子乡的地方,邑子乡是国内著名旅游景区,她对这个地方很强的好感,所以这张风景照吸引了她的目光。
而且IP地址显示的还是澜川。
她给这位叫‘静然’的男人发出信息,他响应很快,发了近百字的服务项目收费标准。
水电维修、电器维修,帮写代码……陪见家长只是其中之一:保证严格按照您的要求包让您的父母满意,一小时一百元,超时另外收费,有额外项目需提前告知,费用另收。
覃乔担心遇到骗子或是别有意图的那种人,她正犹豫之际,‘静然’发来一系列证书——水电维修、计算机等级、研究生毕业证、学位证等等。
还是个留过洋的海龟,倒也不是说,所有留过洋一定都是家缠万贯,只是这技能跨度也太大了些。
以及……这学位证上的照片越看越眼熟。
不正是……在酒吧对她出手相助之后又亲自上门还照片的男人吗?
他叫……陈呈。
他们约在市中心的咖啡店见面,她先到,通过网站给他发“到了”的信息。
“我在这里。”
背后响起一道清冽澄澈辨识度很高的声音。
覃乔放下手机,刚要扭头,笔直瘦长的深色身影从她眼角掠过,大明大方地坐到她对面。
不同于上次匆匆忙忙,这次覃乔得以细看他。
男人留一头接近于寸头的短发,硬质的发丝,如刺猬背上的刺般树立着,半垂着眼,眼皮很薄,眸光宽和周正,脸部线条硬朗。
在韩范、日范流行的年代,这种完全露出额头不加打理修饰的像部队里出来的军人气质的不多见。
看着男人的这张脸,她不禁想到了陈嘉树,十多年前他也是这种发型,但婚后便不是这样了,两鬓推得很短,头顶打薄,吹头发时会刻意往左边吹,不让碎发遮住英挺的眉眼轮廓,之后这款发型便在他身上延续至今。
坐了半个多小时,基本上她问一句,陈呈答一句,语气诚恳,没有半点轻浮气。
网站上聊天时候,覃乔一直默认为是能说会道的开朗大男孩,没想到现实中,这个男人言谈间有几分老成。
覃乔对他印象蛮好,故而提出合作,男人咧开嘴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
她主动伸出手:“那就合作愉快。”
黑T下劲瘦修长的手臂横跨过玻璃桌面与她交握:“乔姐,合作愉快。”
陈呈的收费是按时算的,办完事付费,覃乔第一次带他去见杨淑华用时二小时零十分,陈呈给她抹零只收了二百元。
这天晚上走在出小区的路上,陈呈告诉她,酒吧那晚他就认出了她是年初主持路演的主持人。
那次路演由澜川政府主办,是一场公益性质的活动。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作[熟悉效应],陌生人的面孔、行为没有和你产生任何关联,会被自动过滤掉。可一旦认识了,世界就像重新布局了一样。
走哪儿都能看见他。
街头,穿着西装的男人骑着电瓶车在非机动车道上飞驰,后背被吹得鼓包;瓢泼大雨的深夜,男人跳下车,帮一位拾荒的老人捡被风吹跑的纸板;一周前在金融大厦楼底,男人和一个女孩发生争执,女孩以不满意他写得代码由拒付费用。
聊开后才知道,他经营着一家科技公司。众所周知,科技公司虽然是这两年的风口,却也是最烧钱行当之一,他的积蓄加上父母给的三百万不到半年全部用尽。
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是钱,又不忍心解散团队,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是以,大家一合计,外接其他小项目的同时再做些兼职。
陈呈轻笑一声,眉头挑了挑:“见过打工给员工发工资的CEO吗?我就是。”
当天晚上,覃乔拿出铁盒里的银行卡里面有陈嘉树离婚后分到的六百万。默了半分钟她做出决定,她要帮助这个叫陈呈的男人。
尽管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
原因有两点:
其一:陈呈的上进心和对待生活的积极态度感染了她;
其二:分散、转移杨淑华注意力。
大抵钱不是自己赚来的不会肉疼,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这笔钱投进了恒宇。
“你怎么还会水电维修?”
那日,覃乔看他徒手修好办公室天花板上那台复杂的吸顶灯很是惊奇。
“水电维修在国外工价高,比刷盘子赚的多多了。”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我还会家电维修,信不?”
家电维修,覃乔扑哧笑出声。
*
之后的一周,陈嘉树和朱奥、田佳悦均在港城,除出席为期四天的国际金融峰会外,还与投资银行负责人进行了多轮洽谈,就集团海外发债并购等战略合作进行深入洽谈。
这天的晚宴,陈嘉树喝了不少酒,加上视力因素,脚步虚浮到摇来晃去,站都站不稳。
田佳悦将他搀进房间,送到床铺上,一躺下,陈嘉树便起不来了,他松开领带,野蛮地扯掉随手一扔。
白净的脖子上多出两道红痕,是他自己的手指抓的。
田佳悦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取了挂架上一条毛巾用温水打湿。
陈嘉树觉得脖子还是勒得紧,他解开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舒服多了,他头一歪,再次睡着了。
田佳悦侧坐在床边,凝注陈嘉树被酒精熏红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毛巾敷在男人额头上,一点一点,从鼻梁到脸颊到下颌最后到修长的脖颈,她细心谨慎地擦拭。
心跳砰砰砰加速,犹如无形的小鼓反复地敲。
这不是田佳悦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但为他做什么是首次。
擦完脸,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手上,一米九的男人,这双手又直又白,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像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哥哥……”她近似呢喃地轻唤。
男人翻了个身,背朝着她,白色衬衫勾勒出他略微清瘦的腰背线条,令人心醉神迷。
“咚咚。”房门被人敲了两下。
心脏“咯噔”一下,仿佛从高空坠落,田佳悦弹起身,攥紧手心里的湿毛巾,温水从指缝间流下来,连成串的砸在地毯上。
静谧无声。
她打开房门,对着门口的老宋展颜一笑:“你来了。”
*
陈呈早上刚到公司,财务大姐拦住他说:“乔树的第一笔款还没到账。”
都已经过了九天,那他的材料已全部上交,那边也做了尽调,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呈心里的不安更重,难道说尽调出了问题?
工位上的周舟抬起下巴对他说:“陈呈,这样不行,都在等着下米煮饭。还有工厂、供货商,那边刚刚又打电话来催款,你要不去乔树找……找他们那边的负责人问问情况?”
陈呈急匆匆下楼,开着他那辆电瓶车,半小时后到达乔树总部。
阳光照在幕墙上,反射出的刺眼的金光,打在他眼睛上。
眼前黑了黑,脚步跟着微微一顿,随后陈呈提速,径直跑入大厦里面。
男人穿着灰色卫衣开衫,肩上挂着一只斜挎包,裤子松松垮垮,人长得很帅,自称是某个公司的CEO,但怎么看都像是来推销的。
前台不让进。
“上次我来过,你还给我泡了杯茶,不记得了吗?”陈呈试图唤醒这位前台的记忆。
前台不耐烦地道:“不记得。”
陈呈瞥到她胸牌上的名字:“李小姐,帮忙联系一下朱总,真的有急事,十万火急。”
前台还是抱歉:“朱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的,更何况,这两天他不在集团。”
“陈董呢?”
“陈董你就别想了,他不会见你的。”
陈呈丧气的走出集团,清早的习习微风中狭了陡峭寒意,即使朝阳灿烈,他仍生理性的打了个寒颤。
婆娑树影在他脸上晃动,青灰色烟雾盘旋着往前,第二根香烟抽尽,陈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找到覃乔的手机号。
他本不想麻烦覃乔,可现在全公司十几号人都在等着他,等着这笔款子,他必须要知道哪里出问题了,这样才能做出整改,而不是干等在这里……
覃乔下午才回到办公室,,才有时间坐下来翻手机,查看工作群里的信息。
陈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打了两通电话,电话都是在上午九点四十,信息在三小时前。
[乔姐,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是这样的,我们乔树在一周前已经做过尽调,可第一笔款至今仍未打过来,我担心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能否麻烦您给陈董打一个电话?帮忙询问下有无要整改的地方?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尽调过去九天,却迟迟未打款……这种大项目最后审批的人一定是陈嘉树,若真有问题,在没到他手里前法务部就会通知恒宇整改……
所以,只可能卡在了陈嘉树这一关,他想做什么?
现在仗着有些权力就随便设卡,他难道会不知道这对一个初创公司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种拿捏要害的做派,不像单纯的流程问题,倒像是……故意为难。
覃乔腾地起身,捞起桌上的车钥匙,现在就去找陈嘉树。
第35章
上次来还是跟着陈嘉树一起进的集团内部。
这次两位前台只是例行公事地拦了拦,在她报出姓名后就直接放行了。其中一位前台引她走进电梯间,还替她刷了卡,送她进入通往总裁办的电梯。
梯门缓慢闭合,轿厢平稳上升,不消半分钟抵达顶层。
干净透明的玻璃门内横出半堵墙,墙上贴着一块金属质感铭牌,上面刻着乔树集团的中文和英文以及深蓝色集团LOGO,覃乔粗略一扫,目光会落在这正与她弯腰鞠躬的前台小姐脸上。
她顺顺利利地进入办公区,工位上的小军看到了她,起身,郑重地点了个头。
覃乔抿了抿唇角算是回应。手刚攥住门把,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陈嘉树面带笑容,特意出来迎接她,她的到来让他很高兴。
黑衬衫勾勒出他瘦而不干扁的上半身,肩线流畅;西装裤妥帖地展现长腿优势;淡金色皮带扣在泛着隐约光泽,给人一种低调的贵感。
和六年前到底是不是一样了,覃乔不禁又将他‘扫描’一遍。
“来了。”他侧身让到一旁,请她进来。
分明半小时前,在车里,她连珠炮似数落他这种行为会带给他们的后果以及质问他这么做的目的。
陈嘉树全程安静地听着,待她说完,他才缓缓道:“请来一趟集团吧,坐下慢慢谈。”
玻璃门在她背后无声合上。
陈嘉树拄着盲杖往前走,抬抬手示意她到沙发那儿坐,自己则缓步走向办公桌。
耳边能听见中央空调“嗡嗡”的声响,即使已经很轻很轻。东南墙角的那盆绿植,叶子葱茂,对正对出风口,叶片微微摇晃。
覃乔收起视线,转身,坐到沙发上。
王特助敲敲门,拉开一道门缝,就站在门口也不过来。
“喝什么?”陈嘉树在办公桌那边问。
覃乔转头,看着王特助回:“都可以。”
余光多瞥了陈嘉树一眼,他站在办公桌前,正在翻找什么。
目光下移,落在自己搁在腿上屈起的指尖上。白白的、尖尖的,每个指甲盖上都有小月牙,那时候陈嘉树很喜欢捏住手背,轻拉过去,俯首,吻她每一根指尖。
皮鞋在地上撞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覃乔从回忆里挣出,循着声音看过去。
陈嘉树双手捏着奖状边缘,脸上尤挂着笑,脚步稳当地朝她这儿走。熟悉的地方,他很快走到沙发左侧,随后他腾出一只手,往下探,摸索到单人沙发扶手,贴着沙发绕过去,再往上一坐。
他往她这边微微倾身,这张奖状递向了她。
双手接住奖状,覃乔大致地看了眼——昭野幼儿市内钢琴比赛一等奖。
昭野四岁时学的钢琴,他喜欢看邻居哥哥弹琴,后来自己也想学。
老师说这孩子天赋将来说不定能走专业路线。
其实陈嘉树钢琴弹得也很好,他父母没出事前,家里条件挺好的,他又聪明,什么乐器都会一点。
“昨晚保姆把奖状给我,我特别激动,想和你一起分享,”陈嘉树语气里毫不掩喜悦和骄傲:“可昨天我回来得太晚都后半夜了,想想还是不打搅你了,不是你现在过来我都打算等会儿去省台找你。”
这是陈嘉树收到的孩子的第一张奖状,兴奋也在所难免。覃乔弯了弯唇,将奖状放到桌上,打算与他说正事。
“陈董,我们恒宇——”
“乔乔,你不开心吗?”陈嘉树听不出她声音里有半分的惊喜。
“开心。”她点头道。
孩子得奖是好事,可陈嘉树却给她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刻意感。
六年后的陈嘉树有时候真得让她看不清。
他接连几次被她的话刺伤,可隔夜或是第二次见面,那双眼睛里依然盛着毫无芥蒂的温柔,让她所有的狠心像打在了淋了水的棉花上成了徒劳。
但有时她又觉得他像戴了一张过的微笑面具,唇角扬起的弧度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比方说现在,他用孩子当挡箭牌,掩饰他因嫉妒心发作正在扼杀一个优秀的青年前途,只因为他现在站在高位。
想到此处,覃乔只觉得惊恐,何时开始陈嘉树变成了这般,过去那个正直善良、顶天立地的男人,又去了哪里?
陈嘉树从覃乔微微转动的坐姿中,察觉出她的不耐烦,但他不介意,弯了弯嘴角:“明天周日,我们去公园划船怎么样?”商量的语气。
覃乔捏了捏拳心,不想再与他兜来转去,切入正题:“陈董,您可知现在走过的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在消耗我们的现金流,每一份合同的停滞都在动摇供货商、厂商以及其他投资人对我们的信心……”
王特助送来两杯咖啡。
指尖探到高温的杯壁,上移一两厘米,陈嘉树握住杯耳,他端起这杯咖啡,温温吞吞地品了一口。
与她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覃乔越看越气,喉咙一下就大了:“陈嘉树!”
把刚推开门的王特助吓得一愣,怕被牵连似的赶紧出去了。反观陈嘉树又泰然自若地啜一小口。
放下咖啡杯,他缓缓掀起视线:“乔乔,我们儿子这么出色,不该为他开心吗?”
仍是温柔得挑不出来任何毛病,而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恰被她捕捉,瞬间头皮发麻。
是不是自己现在求他的样子,特别滑稽,还是说他就喜欢看她愤怒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以前的陈嘉树根本不是这样的!
愤懑填满胸腔,那里微微起伏,但她知道此刻激怒陈嘉树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们需要理性的谈判。
她强迫自己冷静:“陈董,距离贵司给意向书的时间已有九天,尽调想必也完成了,可至今未收到任何一笔款项,您若是觉得恒宇哪里做得不好,请您给个明示,我们立即去整改,商业合作讲究的是效率和信任,拖而不决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损失。”
这套话说辞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但每个字都在指责他的同时还表达对他的不信任。就如电话里的字字句句,无一不在指摘他的心胸狭隘、公报私仇、自以为是地扼杀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人的理想。
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
到底是只出于合伙人对项目的担忧,还是担心这个有为青年的理想破碎?
红唇紧抿,连略重的呼吸声都透出对那位青年的关切。
陈嘉树直起身,抬起手臂放在沙发扶手上,别开眼睛,在落地窗那片最亮的地方,打了个来回,还是回到覃乔脸上。
“既然如此,我们聊点别的,你作为天使投资人,看中‘恒宇’哪些方面?”
这不是覃乔预判的提问,她提了口气,拿出专业的态度:“创始团队来自世界顶尖高校,他们的技术专利覆盖核心算法,市场调研显示健康监测是为了几年后……”
欣赏难掩,不过——
“乔乔。”陈嘉树温和地打断她:“我不要听新闻稿,我问你,他们月季度的盈利率,和同类竞品比较他们的优势在哪里?”
覃乔目光一滞。
怎么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一个投资人连对方的公司的基本数据都不知道,到底投什么?
而恰恰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屈起的指尖敲了敲皮面,陈嘉树甚是无奈地道:“连产品逻辑都说不清,就敢押几百万……你是赌徒,还是把投资当慈善?”
若真较真起来,覃乔说不过陈嘉树,他盯得她实在紧,漆黑的眼底似有一团火,她的半张脸被烧得火辣辣。
陈嘉树似乎对她被问倒的狼狈很是满意,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实在不符合一个财经主播的‘敏锐嗅觉’你到底是看中他的产品还是……他的人?”
像是落了一声雷,脑袋里“轰——”一声,
覃乔脸色骤然下沉,直视陈嘉树这副‘看穿一切’的表情:“你卡资金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嘉树眼皮颤了颤,眼里的倨傲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顷刻崩解,瞬息间,升起一丝懊悔之意。
但正是此刻最讽刺,覃乔想笑,真的轻笑出声,在看到男人因她这声笑,脸颊抽搐了几下时,她垮下脸说:“陈董不必拐弯抹角了,”
她故意长长停顿,“实话实说,我的确看中了陈呈这个人,他善良真挚、积极上进……所以才会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给他注资六百万。”
“哗啦”
陈嘉树失手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杯,咖啡整个泼洒在他手背上。
咖啡已温,微微黏湿感,他收回手,按在膝盖上。
覃乔起身了,目光直直落定在他头顶,伴着“滴答滴答”咖啡液溅落地面的轻响。
陈嘉树渐渐感觉出这是一种审视,在研判他整个人格。
自从重逢那天,他们之间总是时好时坏,她对他的好每次都像梦境般飞逝。
他知道覃乔对自己有太多不满,当年他做错了,她要打要骂,只要能让她心里好受点,怎么样都可以。
可她现在却在告诉他,她看中了陈呈,她爱上这个男人了,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投六百万……
陈嘉树顶着覃乔的视线抬头,便也看见她肉眼可见地晃了下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句:“陈嘉树,你够了!”喝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会议中心那次?先是在路演结束时表现出对恒宇的兴趣,之后又给他投资意向书,现在拖而不决,到底是在等我们一个“表示”还是故意逼我们到绝境……陈嘉树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她语速极快地表达内心的激愤。
每个字音都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直往他心上刺,陈嘉树眼底升起的流动的热意,原来他们真的已经陌生到连人格都要重新审判。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他的背承受不住地佝着,泛起红血丝的眼睛里满目凄然,“卑鄙无耻,仗势欺人?乔乔……一定要说这些话吗?非要编一个莫须有‘事实’?”
恒温的室内,仿佛跳入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川,整具身体都被冻麻了,可她脑子很清楚:“莫须有‘事实’?你是想好告诉我,你分得清什么是“莫须有”什么是“事实”?也对,毕竟您一向‘客观公正’,连查都不查就能接受‘事实’。”
就像当年——
覃乔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他的表情每灰败一寸,她心里畸形的快意就多一分。
终于在这场目光对峙中陈嘉树先败下阵来,他敛眉低目,原本掐着膝盖的双手握成双拳,咯吱咯吱作响。
像是知道她接下去会说什么,他像被戳洞的气球,语气一下子变得低微:“不要再说下去了。”
又是这样。
她!
才是那个坏人,才是无情、无理取闹的人……而他陈嘉树永远是那个‘逼不得已’的好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永远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
甚至连她当年再结婚生子,他都能稳住他的深情人设。
他不让她说,那她偏要说!
冷意爬满整张脸,覃乔语调反而轻松,却是字字诛心:
“我当年可以在你入狱后没多久就改嫁,就能现在就爱上陈呈!我爱上他了,陈嘉树你揣测得没错。”
如她所预见的,男人的脸色在她一字一句的事实中,发红、发青、最终血色褪尽。
陈嘉树极慢地抬高下颌,像出了故的机器,嘴唇在颤动。
可在看到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的时候,覃乔吓退小半步,小腿撞在沙发边缘,险些跌回去。
那里不只是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和十倍、百倍的痛苦。
“哗——”
陈嘉树扬手掀翻了茶几上所有物件,“清零哐啷”落了一地。
碎裂的咖啡杯、茶具、飘到后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的奖奖状
陈嘉树疲乏地瘫在沙发上,右手死死攥紧,失神的双眸望着天花板,嘴角露出苦涩又苍白的笑.
他问:“你从坐下到现在,有好好问过我一句,为什么到今天都没批复吗?”
覃乔还没从他冷戾的爆发中缓过神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也从而唤醒了她记忆深处,那个在下雨的暗夜中为帮她夺回手机,以一敌三,哪怕眼睛看不清,哪怕额角染了血,都不让分毫的男人。
那时的狠厉,他从来只对外人。
“你出去吧。”他几近失声。
覃乔看着一地狼藉,沉默片刻,还是走过去蹲下收拾。
突然,陈嘉树猛地起身,指着门口:
“出去!!”
这声爆发的吼像瞬间炸响的地雷,震得整间屋子仿佛都在晃动,覃乔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她心里发怵,却没听他的,依旧埋着头往下拣。
一片、两片、三片
指尖被锋利的切口割开,血液渗出伤口,她立即握紧这只手,可就在这时,左臂被攥住。
她蓦然抬眸,对上陈嘉树阴沉得可怕的脸,右眼似乎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来。
大手如铁钳,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往门口去。
力道大到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生生折断,可比痛更强烈的是害怕,身体不住地发抖,她又挣不开,眼泪迸出眼眶。
手掌按在玻璃门上,往外一推的同时将她一起推出去。
覃乔踉踉跄跄地撞到了桌子上,被左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搀住,一抬眼,小军正满是惊愕地看着她。
第36章
这位覃女士前脚走,后脚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拉开。
小军闻声回眸,就见陈嘉树捂着右眼,跌撞地冲出来。他单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可躯体仍止不住地战栗,显然正承受着剧烈的生理疼痛。即便如此,陈嘉树依旧冷静地发号施令:
“你去跟上她,让叶助过来,送我去医院。”只是嗓音嘶哑得厉害。
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汗水冲刷了整张脸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淌。由于肢体绷得太紧,下颌处那条动脉突突地跳着,格外突出,竟有些骇人。
“陈董……”
小军心中踟蹰,只觉陈嘉树此刻最该即刻赶往医院。
未料,他这片刻的迟疑却惹恼了陈嘉树。男人抬手挥来,一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厉声驱道:“快去!!”
两小时前。
一名抱文件的职员刷卡进入闸机的瞬间,陈呈手脚迅速地挤入即将闭合的闸机门。
“你干什么!!”
“快抓住他!!”
保安和前台在他身后追着喊。
凭以往的经验,陈呈断定总裁办一定是在顶楼。他在电梯间众人茫然的目光中,闪身钻进楼梯间。
他攒足力气,拾级往上跑,一圈又一圈的盘旋绕得他晕头转向,喘气声粗重如牛,汗珠顺着额角往下砸,浸透了衣领。
不知跑了多少层,直到身后紧追的脚步声彻底淡去,陈呈才踉跄止步,抬头看楼层牌,已经到了三十楼。
可是,还没到顶楼。因为没有了‘追兵’,陈呈扶着扶手,拖着沉如灌铅的腿往上走。
终于,终于到了五十六层。
陈呈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回头看正在往上攀数的电梯数字——38层。
这层竟然没有人站岗,他顺利进入办公区,沿着过道直走到最东面那间董事长办公室。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手把,里面传出陈嘉树温朗的声音:
“陈呈?”
他的喘气声实在太响了,惊动了里面的男人。可听语气陈嘉树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陈呈抬高声音答:“我是恒宇科技的陈呈。”
“进来吧。”
陈呈推开门走进去,恰遇陈嘉树拄着盲杖绕过办公桌,足下一顿,抬手示意他坐那边的沙发。
几道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在门口。
有一道温婉的女声吩咐:“陈董的客人,你们到楼下去吧……”
陈呈记得这道声音该是那位女秘书。
阳光普照的屋内,两人一前一后入座的身影,折在白墙上面。
“认为我在故意刁难你?”
陈嘉树问了这句,扭身将盲杖靠在墙上。
陈呈累到极致,嗓子几乎冒烟,一时半会儿发不出声。
陈嘉树这个问题,他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实,在楼底下徘徊那三四个小时以及跑上楼这十几分钟里,他一度认为因乔姐的关系,陈嘉树在刻意作难。
毕竟那晚这位陈董事长黑着脸将乔姐带离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董非常介意乔姐和别的男人有往来。
不过,见到他本人,冥冥之中又觉得并非如此。
陈嘉树突然说:“稍等。”
许是是想到了什么,就见陈嘉树手掌一撑沙发扶手起身,没拿盲杖,径直地走到办公桌里面那台放在柜几上的小冰箱前,攥住拉环,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瓶依云矿泉水拿着它往回走。
这一连串动作,跟提前设置好了程序似的机械连贯,严丝合缝。
眸子融着日光,明亮如星,单看这双眼睛丁点儿不像个盲人。但也不是说和平常人一样,头颈微垂、神情专注,假如说有意外事件闯入极有可能导致程序失灵。
想至此,陈呈敛起呼吸,胸腔起伏剧烈,生怕打乱了他的节奏。
陈嘉树走到两张沙发中间,手臂往下压,将这瓶矿泉水递向他:“先喝口水。”
“多谢。”
陈呈双手接过这瓶水,他真的是口渴极了,拧开盖子,咕哝咕哝喝掉小半瓶。
嗓子里那股火辣滋味才得以退个几分。
陈嘉树此时已坐到他对面,他应该是听到放瓶子的声音,方才启唇:“十二年前,有位合作商签了意向书,临到打款那天突然反悔。我们也和你差不多闯进他的公司,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他,请他听完我们的解释。”
“那人听完我们的‘解释’骂骂咧咧通知财务打款,打完款就让我们“滚”。”他一顿,微笑:“那个“滚”对我们而言就是天籁,当时我和我的合伙人晚上一块去庆祝。”
果不其然,陈嘉树知道他会上门,那么也就是说,他是刻意在‘刁难’。陈呈虚心求解:“陈董,请问是尽调出问题了吗?”
陈嘉树交叠起双腿,微微颔首,双手随性地搁在腿上:“有关于你们公司的股权架构。”
陈呈呼吸一凝,没出声,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嘉树继续说道:“股权比较分散,你们是几个人合伙?”
“四人。”
“你作为创始人股权50%,而作为天使投资人的覃乔就占到30%,其他二人又各占10%,也就是说覃乔只要说服任何一个合伙人,就能否决你的重大决策。”陈嘉树又说:“投资人不会要一个随时可能被架空的CEO。”
男人语气平缓,音量不高不低,全没那种高处俯视的姿态,更像是以朋友或是前辈的身份在耐心提点。
陈呈思索了一下说:“乔姐在困难时候出手相助,不是她的话……公司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陈嘉树问:“你们是男女朋友?”
陈呈不解:“这与股权有关系吗?”
“她占股30%,如果你们是情侣,未来结婚后股权合并,极有可能成为“一言堂”。”陈嘉树眸色暗了几分,接着说:“后者如果离婚时公司可能被分割。你说有没有关系?。”
“我们只是好朋友。”
陈嘉树再问:“覃女士不知道自己持有股份?”
陈呈被问的语结。
“财经记者持股创业公司10%以上股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姐只知持股10%,因为他是瞒着她办理的。
陈呈捏紧双拳回答不出。
陈嘉树磁沉的嗓音里添了些许冷意:“第一,违反《新闻从业人员职业规范》,严重可能吊销记者证;第二,若公司涉及诉讼,她作为股东要承担连带责任。”
代办公司并没告诉他,记者持股创业公司10%以上的危害,陈呈脸色骤变:“我没想过这些……代办公司告诉我只需要身份证……”
但在看到陈嘉树讳莫如深的瞳眸时,他身子一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看来,覃女士不知道,陈总,若被追究,不仅你要负刑责,她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掌心汗湿,陈呈揉搓着手掌,忖了忖,道:“我……我只是想报答她……”
“真正的报答不是拖人下水。”
陈嘉树神色缓和下来,“三天内,让覃女士签股权转让协议,另外,补签规范的借款协议。”
稍作停顿,他说:“否则——这笔投资,我没办法继续。”
之后两人就股权架构展开细说,聊了有一个小时,陈嘉树从商业层面出发给了他几点建议,陈呈悉心倾听受益良多。
而在探讨中陈呈紧张的心情也逐步放松。
他渐渐明白过来,陈嘉树的‘刁难’仅仅是让他爬了五十六层楼梯,如果陈嘉树真要作难他,完全不必费这番功夫点透风险、给出整改方向,直接以尽调不过关为由放弃即可。
不但如此——投资圈内被人放弃的项目,通常被视作敏感信号,会让嗅觉敏锐的投资者产生顾虑,大多数人将不会在考虑它。
无疑陈嘉树还在帮他。
“那先这样吧,我让叶助带你出去,”陈嘉树拿起一旁的盲杖,“后续流程由叶助负责协调,你准备好材料后直接联系他。”
*
后半夜,因双眼眼压急剧升高,陈嘉树被推进手术室,紧急进行了两项青光眼手术。
被推出来时,麻药刚退,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
田佳悦找到主刀的冯主任办公室。
笔尖指着灯牌上的眼片,冯主任眉头紧锁:“一次急性眼压的升高,对健康的视神经都是重创,对一根本就脆弱不堪的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们都陷入了一个误区:左眼失明并不代表治愈。陈先生一直用药控制,目的不是恢复视力,而是控制眼压……预防高眼压引发的并发症。”
田佳悦流着泪问:“可距离上次发作才半个多月……主任,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哥哥他……太痛苦了。”
她眼前全是白天陈嘉树痛到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牙齿打颤、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他平时多么能忍的一个人,每次青光眼发作却总是痛不欲生。
“这次我们为他做了两项手术:左眼‘睫状体光凝术’保住眼球,维持外观;右眼‘虹膜切开术’疏通房水排出通道,核心都是为了解除痛苦。陈先生双眼情况复杂,这是目前最可靠、最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手术不是终点,未来仍需终身定期监测眼压……严格注意生活防护,避免疲劳和情绪波动。”
“那这次发作……右眼视力受影响了吗?”田佳悦最关心这个。
冯主任将桌上的OCT影像推过来,:“是的,这次高眼压不可避免地给右眼视神经造成了额外损伤。你看这里,视神经纤维层厚度相比上次复查,出现了可见的、局限性的变薄……”
田佳悦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走廊尽头,一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她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朱奥猛地刹停在自己面前。
冯主任将桌上的OCT推过来,指着上面的图像:“是的,这次急剧的高眼压,不可避免地给右眼的视神经造成了额外的损伤。你看这里,视神经纤维层的厚度相比上次复查,有可见的、局限性的变薄……”
田佳悦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一串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她抬起泪眼,看到刹停在自己跟前的朱奥。
早上八点,陈嘉树在一种隐晦的刺痛中醒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眼睛,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被一道提醒的男声制止:“嘉树,别碰,凌晨二点刚做了手术。”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扣住。
意识迅速回笼,陈嘉树辨认出是朱奥的声音。他偏头朝向声源,沉默了片刻,像每次从麻醉的深渊里爬回来时一样,开口问出了那个第一问题:
“几点了?”
喉音干涩得模糊。
眼前这片无尽的漆黑里,时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坐标。失了视觉,他不能再连时间都掌控不住,那会让他彻底迷失。
朱奥看了眼腕表,报出一个精确到分的时间:“八点零一分。”
“对外宣称我出国考察一周。”陈嘉树双臂一撑,吃力地坐起来,靠着床头。
“明白。”朱奥转头望着床头柜上的粥,“医生说醒来可以吃点东西,避免低血糖,桌上有粥,现在吃点吗?”
“我不饿。”陈嘉树‘看’着他:“你去忙吧,不要管我。”
他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双眼缠着纱布,洇开的黄色药渍在纱布上显得有些刺眼,模样堪称狼狈。然而,即便是在这般不体面的境地下,那份由十多年商场磨砺出的威严,依旧不容置疑。
“那我去集团了。”朱奥应声的同时从凳子上起身。坐久了,高档的西装裤膝盖处有两条很深的褶皱,他捋了捋,不再多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听见关门声,陈嘉树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指尖碰到了温热的粥碗,绕开,摸了整张桌面都没找到手机。
他呼出口气,靠回去。这时候,门口有人进来,听脚步声他认出是老宋。
“帮我找一下手机。”
老宋上前拉开抽屉,拿出陈嘉树常用的这部手机,问:“陈董需要打开辅助模式吗?”
陈嘉树颔首,老宋立即低头操作,设置好后,放入他摊开的掌心中。
陈嘉树握住手机,问:“昨晚佳悦是不是来过?”
他当时头疼欲裂,但一直听见一道隐忍压抑的哭声。
老宋叠着双手站在原地:“田秘书凌晨一点来给您送宵夜,正巧看到您被推进手术室,她在外面急得直哭。”
“朱奥,,昨天,晚上6点47分,未接来电”
“姑姑,昨天,晚上七点十分,未接电话”
“未知号码,昨天,晚上10点15分,已挂断”
机械女声逐条播报通话记录。
“微信已开。”
陈嘉树进入微信界面,私人手机号,置顶的家族群里有二十多条信息提醒。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女声会逐行播报每一个对话。
“乔乔,未读消息。最后消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
指尖一颤,进入了聊天界面。
陈嘉树嘴角抿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眼前重现昨日剑拔弩张的场景,她气他下作、卑鄙,现在知道真相了,来跟他道歉。
覃乔最厌恶仗势欺人那一套,她会来道歉不正是自己早已预料到的?陈嘉树将这句话听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竟被安抚到。
“感觉怎么样?”主任来查房,身后还跟了七八位年轻医生。
老宋退出病房,陈嘉树放下手机,循着声音‘看’过去。
主任站在床边,俯身,手指虚碰了一下他眼前的纱布,看了看周围的皮肤情况:“还行,手术很成功,还需住院三五天,陈先生您的病情我简单做个说明”
眼睛这种大手术,都是到大医院就诊,东昕那种私立医院,只适合疗养。这儿的医生说话语气有专业权威的气场。
医生讲完,陈嘉树只觉得手臂无力,他放下手机,眉心轻拢时,眼睛又疼了,他哑着声道:“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第37章
覃乔主持今年的省春晚。经过小半年的彩排,本月已进入紧锣密鼓的录制拍摄阶段。
台上她穿着淡粉色国风改良旗袍,挽着发髻,和另几位主持人对答如流。其中还有一位特殊的重量级主持人——虚拟主播‘小澜’。
覃乔优雅地侧身,向虚拟主播的位置微微颔首:“小澜,作为我们春晚的新朋友,能不能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程序里最期待的年俗活动是什么呢?”
她侧耳倾听片刻,仿佛真的收到了回答,随即眼含笑意转向镜头:“你们听,我们小澜的数据库里很了解北方的春节呢。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说得没错,这一整套‘饺子三部曲’可是除夕夜里阖家团聚的标配……”
另外三位主持人也与‘小澜’进行互动讨论,这是调试过多次的结果,今天非常顺利,全程没有出现bug。
内景第三环节录制结束,主持人与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很满意效果。
离场前,覃乔望向控制室,窗明几净,陈呈上半张脸露在显示屏上,正在朝她摇手。
覃乔微笑着点了个头。
恒宇科技团队是来救场的。上一家大厂科研团队设计的‘小澜’面部表情生硬,台词人机感太重被导演PASs掉,又找了几家还是不尽如人意。
覃乔想到陈呈,他们团队刚好有这样的新项目在调试,这是一个很好的品牌露出机会,于是做了个举荐,
恒宇团队也很给力,第一次上场就引得了所有人的赞赏。
还记得五个月之前,陈呈团队还在温饱和理想中挣扎。
恒宇主研AI居家机器人,覃乔看过他们的策划书,这群出身世界顶尖学校的年轻人,想法新锐且技术底子扎实。
可这类‘只有理念未见雏形’的项目,在行业里多如牛毛,想拉到投资难如登天。
短短半年,几百万启动资金像蒸发了一样,机器人项目只能搁置,团队也彻底卡在了生计与理想的夹缝里。
覃乔合上策划书,以自己做财经新闻多年的经验提了点建议:‘可以先跟风做轻量级产品,但必须做到精品。’。
她举例,近期风头正盛的健康检测仪,体积不过电子秤大小,研发与生产投入可控,刚好适配他们的技术优势。
陈呈认真地听完她的分析,非常认可‘先温饱再理想’这番说辞,立即着手研究这个东西。
覃乔借用手里一点资源,帮他们找了合作厂家,四个月后,恒宇研制的健康检测仪成功做到全网销量破万被行业熟知。
中午陈呈来接覃乔去外面吃火锅。
三天前收到第一笔融资打款,陈呈立即买了一辆二三十万的汽车,他一个总裁,总不能天天骑小黄车。覃乔盯着这辆新能源,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低调务实的选择。再看为她开车门的男人,含笑的脸上未尝没有一点少年得意。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他们之间形成袅袅白雾。隔着这团雾气陈呈盯了覃乔几秒,待她咽下口中的牛肉片,方才用公筷夹了一片肉放到她的碗碟里。
放下公筷,他诚恳地道:“乔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感谢你无条件的将股转回给我,是我考虑不周,差点给你带去大麻烦。”
覃乔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陈呈,你太着急报恩了。这种尽调材料递上去,幸好遇到的是陈嘉树,他愿意给你指出问题,换作其他投资方,一定直接给你打回来。”
年轻人重感情,不愿意欠人情,她理解。不过,她也是疏忽了,没给这几个年轻人科普《公司法》。
陈呈连连点头:“多亏陈董,我差点还害了你”
两年前,陈呈意气风发地回国创业,以为手握顶尖技术就能成功。名校、专利、风投,一切都看似唾手可得。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耳光。
“陈呈——”
女人脸庞精致,肤色冷白,弯起的眉眼在淡黄色灯光的点缀下温柔极了:“我不是要指责你,是希望你引以为戒。股权架构是一个公司的根基,就像……”
指尖直指翻滚的汤底,“就像锅火锅汤底,一旦比例配错,再好的食材也会煮坏。我做财经这些年,见过不少因为股权问题垮掉的公司。去年英国那家维康医疗,创始人离婚分割35%股权后,D轮融资直接流产,估值砍了40%”……”
之后覃乔挑出几件实例讲给陈呈听,陈呈凝神倾听,偶尔提问,从中慢慢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更多,尤其是经营之道。
用过餐两人往楼下走,在第二层扶梯斜对角覃乔看到一排娃娃机。
有一对父子站在其中一台娃娃机前,年轻的父亲控制抓杆,顺利抓住一个小熊,小熊摇摇晃晃的往洞口走,下一秒,精准入洞,孩子欢呼着蹦地老高。
那是在她读大四的夏天,在全市最好的商场,有一家抓娃娃的店。
陈嘉树弯下腰,大手包住抓杆,控制抓钩,一拍落下键,抓钩抓住一个娃娃,往洞口运,她紧盯着这只娃娃,紧张的握起双拳,后槽牙不自觉地跟着发力。
直到——
娃娃“哐当”掉进洞。
“啊—啊!!”
她所有的紧张顷刻释放化成惊声尖叫,攥着陈嘉树的双臂疯狂地摇,“抓到娃娃了!”
陈嘉树弯身取出娃娃递给她,深邃明亮的双眸里揣满温柔:“还抓吗?”
“你教我!”
两人换了位置,覃乔垂下眼睛,锁定一个粉色小猫,掌心包住抓杆头,心潮澎湃。
“移动到目标正上方后,快速左右摇杆让爪子摆动……”陈嘉树温柔的声音自上而下,末了他补一句:“我也是看往上教程学的,不一定准确。”
覃乔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控制抓杆,到目标正上方,使劲摇抓杆,最后拍放下键,抓杆落下抓住了小猫的半个脑袋,晃晃悠悠地往洞口走。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手给扼制,呼吸不上来,眼睛更是连眨都不敢眨。
落进洞。
“成了!!”
覃乔几乎是跳了起来,抓着粉色小猫的爪子冲陈呈晃了晃。
陈呈瞳孔微放,蠕动嘴唇。
他见过主持新闻时她的从容专业;见过她谈及贫困儿童时的悲悯神情;还有刚才在火锅店里为他“趋利避害”时,逻辑严密的拆解股权陷阱。
着实没想到在他眼中一向得体温婉的女强人,只是抓娃娃就能让她兴奋地像高中生,整个散发出最真实的烟火味。
用完一百个游戏币一共抓了四个娃娃,覃乔抱在怀里,自我安慰道:“果然投入的成本越多,成功时,大脑会自动合理化这些付出认为“终于值了”。”
听完覃乔的经济学,陈呈提了提一手捏住的三只娃娃,覃乔瞪大眼珠:“什么时候抓的?”
“你抓娃娃的时候。”陈呈微微一笑,语调轻扬:“二十个币抓得。”
“你这——”她顿觉手里的娃娃变重了,“用最少的的成本掠夺最多的资源,陈同学你这属于不当竞争!”
陈呈大方地递出:“送你了。”
小东西不值钱,拒绝反而会让人挂不住脸,覃乔咧开嘴角,伸手接:“谢谢。”
递接间,一只小熊啪嗒坠地。她下意识弯腰,与一同低头的陈呈额角相磕,撞得两人都愣住。
“哎哟——”覃乔手里的娃娃都掉了,她捂着额头,肩膀直抖,笑得说不出话。
远处,陈嘉树指间的手机屏冷光未熄。他循着那串清脆的笑望去。商超灯光白亮,眼前白蒙蒙一片,可那笑声像跟冰针,猝然扎进他眼底。
“妈妈!”
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像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丁零当啷”从远处而来,清晰传入覃乔耳中。
这动听的声音却让她脸上的笑容顷刻僵住,旋即消散无踪。
“踏踏踏”的脚步声直奔向她。刚直起腰,双腿便遭到重重一击,那双小手已紧紧箍住了她。
覃乔做贼心虚地往左偏了点头——
紧跟着心跳猛地掉了一拍。
陈嘉树正静立在十米开外,盲杖点在地面,身后是一家运动品牌店。正头顶的射灯光线落在他肩头,白色衬衫上浮着一层光,轮廓分明的脸更是有些虚化。
他没有看见。
这个认知刚冒出来,另一个念头就如冰水般浇下——他眼睛不好,但听力极好。
刚才她笑得那么大声,他一定听见了。
他听见了多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覃乔心头莫名慌张,一股没来由的心虚攫住了她。明明光明正大,却无端觉得自己像是被当场撞破了什么似的,连呼吸都紧了。
手一松,怀里所有的娃娃尽数掉落在脚边。
一旁的陈呈还维持着弓腰的姿势,见状连忙去捡。恰在此时,一声盲杖敲地的“咚”声清脆传来。他循声歪头,只见陈嘉树正挥动盲杖,不偏不倚地朝他们走来。
商场里人潮熙攘,喧嚣涌动,却仿佛有一小片空气冻住了。
倚着护栏的年轻人举着奶茶忘了喝,来来往往的路人频频回头看他们。
其中八成,聚在陈嘉树那里。一个盲人,目不能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场,不容忽视。
陈呈在这片无声的注视中直起身。或许是心境作祟,他只觉得那些扫过自己的目光里,竟都带着刺人的鄙夷——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这个多余的第三者。
“爸爸!”昭野又急急忙忙跑出去牵住陈嘉树的手指,将他拉到覃乔跟前。
陈呈立即打招呼:“陈董。”
“笑得那么高兴,”陈嘉树说的自然,脸上还带笑:“我在那边都听到了。”
覃乔听出了讽刺,那双漆黑的瞳看似平静,总觉得像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一周前那条信息石沉大海之后,他们再没联系,陈嘉树是个心存善念人,但不是说没脾气,那天的事自己错怪了他,他对她有气,她认了。
覃乔撇开眼,没接他的话。男人身体动了下,这是覃乔余光看见的。
忽然,一股沉冷的气压压下来,覃乔抬眼,暗影犹如乌云笼罩住她,紧接着,手臂就被陈嘉树一把攥住,她都来不及挣扎,那只大手从善如流地下移到她的手背上,裹住,掌心炙热而有力。
“我有事和你说。”陈嘉树语气和眸色一样平平静静。
假象。
另只手还被昭野抓住了,她就这么被这对父子给架到了一家冰淇淋店门口。
昭野摇晃她的手,“妈妈我想吃冰淇淋。”
大冬天不允许吃冰淇淋,覃乔断然拒绝:“不可以。”
陈嘉树在旁边插话:“冬天怎么就不行了?他心里热,需要降降温。”他浅弯的眉目映着灯光,连说话声都温柔入骨:“而且,开心的时候,不是正好应该吃点甜的吗?刚才笑得那么开心,现在奖励一个,正好。”
第38章
覃乔心里那点愧疚被他的阴阳怪气冲淡,瞪了他一眼,可惜某人眼神不好,接收不到。
于是她莞尔一笑:“爸爸说得对!开心就要吃甜的!昭野,你看爸爸今天一个人,好像不是很开心呢,我们把冰淇淋让给爸爸吃,让他一个人甜一甜好不好?妈妈陪你去超市买牛奶。”
懵懂的昭野自然听不出两人的话里有话,他放开陈嘉树的手就来牵她:“去超市!去超市!”
事实上,两人都不是乐于抬杠的人,还是陈嘉树先服软:“走,听妈妈的话,我们去超市。”
覃乔往他脸上斜了眼,肤色很白,却有种晦暗无光,而且眼尾微微耸拉,像是抬不起来,疲惫尽显。
刚才还以为他心情不好才这样,这会儿看更像是生理性的,这是身体不佳吗?
“你还好吗?”她忍不住地问出口。
陈嘉树掀起眼皮,回视她,眉宇舒展开,如暖阳般和煦:“前两天感冒了,已经好了。”
三人正要往超市走,突然,地板晃动起来,毫无征兆的。覃乔下意识地牵住昭野的手,而她的手臂被陈嘉树则被攥住。
周遭喧嚣像被摁了暂停键,直到有道高亢的男声劈开诡异的寂静:
“地震啦!!”
这声还没落,人群沸腾,大喊大叫自四面八方而来。
过道上一下混乱起来,人们纷纷往楼下跑,“嘎吱嘎吱”身后店门口的玻璃门在摇晃,脚步声似要把地板踏穿。
陈嘉树脸上出现嫌少的害怕和慌乱,他松开那只攥住覃乔的手臂:
“快带昭野走!我跟着你们!”
人影憧憧往左右方向跑,逃生的本能,人们都是慌乱无措,昭野吓哭了,覃乔紧攥住孩子,反手又握住陈嘉树的手腕:“跟我走!”
停电地扶梯上塞满了人,但也有人担心扶梯不安全,选择走楼梯。
震感越来越强,“嘭嘭嘭!”一连串玻璃炸裂声。
一声巨响,吊在穹顶上的巨型吊灯,落下,砸在一楼地上,炸的粉碎,玻璃渣往各个方向飞出去。
脸上、脖子上、手上、不少人被炸到,纷纷惨叫喊救命。
覃乔一拖二挤进楼梯间。
人挤着人,摩肩接踵,他们被推着往楼下走,各种声音在楼层如同轰隆隆的雷声。
陈嘉树手里的盲杖被争先恐后的人群撞掉了,地震逃命就是抢时间,他行动缓慢,只会耽误黄金逃生时间。
念头一出,陈嘉树当机立断地放掉扣在覃乔肩头的手。
他伸手在那些走动的人身上摸过,摸到了楼梯扶手握住它。
陈嘉树扶着它往下走,下楼过程中,这只手数次被人撞开。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陈嘉树一脚踩空,摔倒在平台上。
覃乔拽着昭野跑到商场外面,这时候地震停了,外面有几盏路灯熄灭,广场上灯影昏晕,马路上车辆停在原地,疯狂鸣笛。
覃乔安抚好昭野,忽地,意识到身边没有陈嘉树的声音。
她转身,楼梯间那扇大门里灯还亮着,空荡荡,没有一人。
她环视四周,劫后余生有人跑不动了瘫在地上,有人还担心会地震,往广场中央连爬带滚。
唯独没有陈嘉树。
寒风自脖颈里钻进去,她的大脑出现短暂空白,可心脏狂跳不止。
陈呈从远处跑过来,覃乔立刻将昭野交给他,昭野心有余悸,害怕地拽着她的手指,覃乔摸摸他的头:“我去找爸爸,。”
说完,她毅然转身,径直跑过去。
可刚到门口,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覃乔笔直地撞在他的身上,她眼眶一热,立即将他牢牢抱住。
陈嘉树垂下又黑又沉的眼睛,双唇颤着,他不是不害怕,怕死,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爱人和孩子。
覃乔抚着他的脸,有温度的,是真实的,泪水顷刻喷涌出模糊了所有。
后怕像一座崩塌的山,她再也忍不住的放声痛哭,哭声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恐惧。
陈嘉树回拥她,用力得几乎要将她摁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真实存在。
然而,那阵足以淹没一切的恐惧浪潮退去后,覃乔的手却从他背上滑下,猛地抵住他的胸口,用一种决绝的力道将自己从他怀里剥离。
覃乔胸口剧烈起伏,吸进去的气像是带着尖刺,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最终,那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嘶哑得变了调:“陈嘉树……”
拳头像雨点,一下下砸在他胸膛,每一下都伴随着她破碎的抽噎:“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包袱吗!还是障碍?!永远都改不掉……你永远都改不掉!”
哭声哽住了她的指控,她徒劳地又捶了他一下,最终力竭般地将额头抵在他被打痛的胸口,声音彻底溃散,“你以为你是谁……谁要你牺牲自己……你混蛋……你就是混蛋……”
*
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陈嘉树坐在书房里冥思。覃乔最后的指控,她的哭声在他耳边回荡不去。
他在做一件在理性上看似正确、甚至伟大的事,却总是忽略覃乔内心的感受。
可是,如果不放手,如果这场地震不是仅持续了五六分钟,因为他,孩子、爱人都可能陪他落难。
放手时那种自我满足感又充盈了内心,只要他们活着就可以了……但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让他们跑快一些。
陈嘉树往后仰,靠着椅背,缓缓阖上双眼。
覃乔离开商场没回家而是去了台里。五百公里外的涟市发生七级地震,要属涂家镇、东易镇受灾最重。覃乔作为新闻部副主任,身先士卒,带领团队连夜前往。
凌晨一点,澜川又一波地震,持续半分钟。陈嘉树豁然睁眼,听见工作手机在响铃,他坐起来,伸手拿来手机,滑屏接听。
“陈董!涂家镇发生七级地震,你看新闻了吗!”徐董事扯着嗓子喊。
挂断徐董事的电话,陈嘉树立即打给朱奥,嘟了十多秒无人接听,这边刚自动挂断,陈嘉树的铃声又响起。
机械女声报了一个“朱”字,陈嘉树已经接听。
“嘉树,传来最新消息,涂家镇受灾情况最重,我们的厂房、工人,恐怕凶多吉少。”
结束通话,陈嘉树打电话叫醒老宋,立即坐车赶到集团。
董事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陈嘉树坐在朝南的主位上,十指交叠垫在下颌处,眼神放空。
朱奥手臂上挽着大衣走进来,坐陈嘉树左手边第一张座位;田佳悦推开门,手里捧着一叠文件,高跟鞋“嗒嗒”响,她绕着长桌走了一圈,分发完文件。
董事们陆续进门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最后进来的徐董事,在经过陈嘉树身侧时,长长叹生气,拉开椅子就坐。
人都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关系到自身利益,董事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向陈嘉树问责。
涂家镇建厂项目确认在五个月前,因原有厂区,只是进行扩展和修缮,如果没有这场天灾,下个月就能投入使用。
在这些董事们看来,这是陈嘉树的决策失误。
陈嘉树于质问声中起身:“我现在就去现场当务之急是救人、稳局、止损。这三件事我会同时推进。愿意跟我一起解决问题的,我欢迎。只想划分责任的,请自便。”
*
五个半小时的长途行驶,覃乔带领的团队于凌晨六点抵达涟市的古宁县,此地距离受灾最严重的涂家镇不到五十公里。
这里是一所已废弃的小学,小学外面停满了巴士,聚集了全国各地来得新闻工作者,据说有不少是包机赶来的。
急雨声下,带着刺骨的冷意,雾气缠绕飘荡。学校里面的大操场五颜六色的伞群下沸反盈天,都在讨论这场地震的破坏力。其中夹杂了几句,“这里并不安全”、“死了上百人”“困难重重”等等。
其中很好多张熟脸,打招呼都无暇顾及,覃乔侧着身走过去,在教学楼下找到了校长,校长正在接受国台记者采访。
覃乔收了伞,站在一旁等待。校长身上这件黑色羽绒服,右手袖管被刮破一个大口子,羽绒全跑没了,扁塌塌的垂着。
待国台记者离开,覃乔走上去,她不是采访而是请教校长几个问题,校长面容疲惫却温和,几乎知无不言。他的语气坦然,但言谈间总绕不开对灾难之惨烈的痛心,以及对受伤民众的深切牵挂。
“您这里是否能与涂家镇内部取得联系?里面传出来的最主要的需求和信息是什么?”
“联系……断断续续,非常困难。又都是在夜里……跑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说什么需求……”
接受了十几家媒体采访,这时候的校长思维已有些混乱。覃乔不忍心再多追问,做了个三十度的鞠躬后离开。
冷雨扑在脸上,她眨着流泪的眼睛,回到车内。
第39章
早上七点的涟市只有零下十二度,车子启动着,打着暖气,每个人的脸颊都被熨得通红。
和指挥部对接完,她先在笔记本上孜孜不地列出一二三四点,团队六人围拢着她,无人催促,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她停笔,先简洁交待了注意事项,随后抬眼看向众人。
“刚和指挥部确认过,情况比想的复杂,救援难度很大。我们时间有限,这样分工:大刘你和宋主播一个车,你经验最丰富,攻坚任务交给你。宋主播你要拍摄救援核心画面,特别是人被救出来的那一刻,这是我们的核心镜头,卫星传输线务必保持畅通。”
合作多年的宋主播与大刘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信任的眼神。
覃乔看向文字记者小周:“快讯和详稿你负责。注意核实信息源,尤其是伤亡数字和救援进展,一定要准确,拿不准的立刻来问我。快讯要快,详稿要深。”
“好的主任。”小周点头。
她依次看向其余几人,将任务一一分配到位。末了,柔和坚定的目光扫过众人:“任务要紧,但安全是第一位。各位有事随时用对讲叫我。”
话音刚落,她掌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陆台”二字。覃乔拿起放到耳边接听。
“陆台,您说。”
地震过去后的第八个小时,天空呈现一种浑浊的、病态的灰蓝色。浓重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像一层厚厚的霾,能见度很低,光线没有方向性。
民房倒塌、断臂残骸,变成了一堆堆巨大、怪异、沉默的深色阴影,残存的电线杆歪斜着,切割着昏暗的天空。
地面断裂,高低不平,清理出来的路,不是积水就是泥泞,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破碎、冰冷的光。
那些穿着迷彩服和橙色救援服的身影,弯腰、蹲跪在地上,徒手挖掘着,刨开泥土和碎裂的水泥板。
世界陷入一种压耳的低沉寂静,偶尔可听见搜救犬的吠叫。
一辆辆越野车颠簸驶过,车里的记者们不敢近身打扰,只是沉默地拍摄下这一幕。
和覃乔一部车的助理不忍看这一幕,别开眼睛,眼泪哗哗流下来。覃乔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小敏撩起眼皮接住,擦干眼泪,身体仍在微微在发抖。
“把眼泪擦干。眼泪是我们的同理心,但它不能阻碍我们的视线和手中的事。”覃乔又说,“缓五分钟。然后检查设备,我们需要在下一个调度点开始工作。””
*
陈嘉树的团队一落地古宁县,便将当地唯一的五星酒店充作临时指挥部。
紧急会议即刻召开。
朱奥单手撑着椅背,沉声汇报刚接到的消息:“前方传来消息,厂区在这场地震中坍塌,不幸中的万幸,还未正式投入使用。不过当晚在厂区里的六名保安和两名保洁员…至今失联。这起天灾造成的损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主位上的陈嘉树:“目前还无法估量,尤其是……人员方面。”
主位上,陈嘉树的面容冷峻,沉默了两秒后开口:“八个人,生死未卜。这是现在唯一的核心。”
他面朝众人,语速加快,指令清晰:“朱奥,你负责对接救援指挥部,共享所有信息,不惜一切代价,请求他们优先搜救!”
朱奥拉开椅子,坐下来:“收到。”
“现在,立刻组织现场所有员工,成立后勤预备队,但必须听从专业指挥,绝不准添乱!王总,这事你来负责。”
厂区主要负责人王总,立即应声:“我马上去办。”
陈嘉树微微侧首,“刘厂长?”
左手边第四张座椅上的女厂长立刻答应:“陈董,我在。”
“你亲自负责家属对接小组,态度要诚恳,信息要透明,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提。”
“明白。”
陈嘉树最后补充:“后勤不用担心。我们的第一批物资车已经在路上,药品、水、食物优先。车一到,立刻设立救助点。”
那几人出去后,当地政府的书记和秘书上门,陈嘉树拿起盲杖起身上前相迎。
而酒店门口,一辆白色商务车停那儿。车门划开覃乔和助理先后下车。
覃乔手里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不只是工作群的消息还有现场照片。
多家卫视紧急插播地震新闻。无人机航拍穿透弥漫的沙尘,传回的画面令人窒息:目之所及处,大地撕裂,城镇被毁,断壁残垣。
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上,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一次次深入险境,将一个又一个生命从黑暗中抬向光明,于绝望中托起希望。
覃乔垂着潮湿的眼睛逐一翻完新闻,手机又响了,她离开沙发,走到窗前去接听。
短短五十多公里,这里阳光明媚,与那个残酷的世界,割裂的分明。
“覃女士,103会议室给你们腾出来了。”酒店负责人走过来说。
地震的消息一出,全国媒体、爱心志愿者的先遣队便涌入小镇。
一时间,镇上所有像样的酒店都爆满。
同事们带着消息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多,覃乔照常给他们开了个小会,会议结束,刚好零点整,十几个小时下来大家都疲惫至极,排到夜班的同事接着去前线,轮到明早的回三人一间的房间里补觉。
覃乔最后一个走,长廊尽头那扇窗子照出出她抬手捏脖子的背影,突然间,覃乔足下一顿,退后几步站在一间大会议室门外,视线从那半开的门缝里望进去。
男人双手交叉伏在桌面上,宽阔的肩线微弯,因他这个姿势,白色衬衣下隐约可见凸起的脊骨,他睡得一定很沉,连盲杖倒在地上都未有发觉。
覃乔心尖颤着,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忽想到什么,她回身走了,大概过了有两三分,覃乔再度回来,这次手臂上多了一条毛毯,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将毛毯轻轻地盖在他的背上。
又弯腰拾起掉落的盲杖,学着他的手法将其缩成一小截,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他头顶的正前方。
如此一来,他若醒来,一抬手便能摸到,既不会失手打落,亦不会茫然找不到。
转眸时,覃乔注意到被他压在手下的文件上有涂家镇项目几个黑体字,她回想起半年前那场有关招商引资的会议。
难怪,他会出现在这里……涂家镇是附近几个镇中受灾最重的,航拍的画面几乎没有建筑物幸存,那么就是说,乔树投资的厂区也没有幸免于难,想必董事会那帮人找他麻烦了吧?
眉心皱出浅浅痕迹,她抬起右手,原本想抚平这处皱褶,最终落在他后背上,凸起的脊骨硌着掌心,本不起眼的痛意顺着手臂直达心头,竟起了一阵密密的刺疼。
门口脚步声“嗒嗒”的高跟鞋撞地的响声。
覃乔赶忙缩回手,欲盖弥彰的藏到身后。
脚步声远去,只是路过而已。
覃乔钻出去,越走越快,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晨曦那片光打在碧绿的桐树上,乘着晃动的叶片,打了下窗玻璃,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却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男人的指尖动了一下,碰到了那截冰凉、光滑的金属。
他直起腰,背上那份重量和温热一块落了下去,陈嘉树心脏微微一缩,有种说不出的异感,他伸手,攥出那条堆在身后的毛毯。
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又似乎掺着某种熟悉的味道。
*
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三日,在全国力量的强力驰援下抢救工作已进入尾声,这天笼罩在涂家镇、东胜镇、祁闻县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去。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已化为废墟的厂区大门前。
副驾驶上率先下来一名男子,他快步走至后座车门侧边,几乎是同时,车门自动缓缓划开。
最先探出的是一根轻点在地的白色盲杖,阳光击打其上,折射出冰冷白光。紧接着,一双黑色皮鞋前后落地,站稳。
周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之向上移——剪裁优良的黑色长裤、质感硬朗的黑色皮衣、以及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将他身形勾勒得极为利落。
最后,所有视线都聚焦于那张脸上:轮廓分明,俊朗得惊人,半分不逊于银幕上的明星。
张助过去,站在陈嘉树身侧,低声说:“陈董,我们就在原大门位置,里面全平了,原来的办公楼和车间现在就是一堆废墟,根本看不出原样,地上全是坑和碎砖头。”
厂区的两名负责人,一男一女匆匆赶来。
“陈董。”王总。
刘厂长.:“陈董。”
人群唏嘘,原来这位盲人真的大有来头。
“你们来得正好,我们绕着厂区外围走一圈。”陈嘉树又说了句:“张助为我带路。”
陈嘉树平日里最常说指路,而带路的意思大不相同,只有常伴其左右的助理和司机知道。
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手腕上,伸手半扣住张助的胳膊。
“好的陈董。我们先往前,地面有碎石,稍慢。”
两人同步地往前走,那两位负责人走在身后,张助不时低声提示脚下的情况。
北风呼啸,四处没有遮挡,脸上犹如遭到一记一记冰刀。
陈嘉树边走边对厂区重建做出指示,负责人频频颔首简短回应,在陈嘉树问及那八位因灾害过世的员工时,刘厂接话道:
“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我们优先处理遇难员工的后事。只是有三位员工的家属也不幸一同遇难,情况……非常惨烈。另外五位的家属我们已经逐一接触并进行了初步慰问。善后工作已经启动,我们会按照劳动合动和法律条款进行。”
走着走着到了路拐角,陈嘉树蓦然驻足,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左转,平视着街对面。
随行的两人跟着一起看过去。
这里是一条十字路口,唯一保留下来,没有在地震中被摧毁的柏油马路。
涂家镇虽然是个偏远小镇,但在地震没到来前,亦是烟火气十足。斑马线上总是人来人往,红绿灯交替闪烁,各类车辆川流不息。
街对面那家烧饼铺远近闻名,每日排起长龙;镇上的人最爱买上一个刚出炉的烧饼,再配一杯旁边豆浆店的醇厚豆浆,热乎乎地下肚,便是极大的餍足。
令人悲痛的是,这两家店的八口人竟全部遇难,连孩童也未能幸免。两位负责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往日那喧闹温暖的景象,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人,迟滞地注意到那个已经走到斑马线中间的女人。
远处有“哐哐哐”的机械声,将女人通话声淹没,她歪斜脑袋,中长发散落肩头,肩头和脸颊夹着手机,双手抱着一台看着很有分量的笔记本电脑。
“明早回去,宋主播和小周留在这里。”这台军用电脑有近十五六斤,覃乔抱了十多分钟,手臂酸的撑不住,可这宝贝东西不容有任何闪失:“陆台,您的嘱咐我会传达给同事,先不和您说了。”
她停下脚步,右手紧紧扣住电脑边缘,勉强腾出左手拿下手机塞进口袋,又立刻用双手托稳机器。
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脸颊上,痒得难受。
覃乔摇头想甩开,却没起到作用。
然而,却在她抬眸之际,看见了正朝她走来的陈嘉树。
电脑被陈嘉树的助理抱过去,陈嘉树则是打开盲杖,点在地上。
“什么时候来得?”陈嘉树问。
覃乔瞥他一眼:“13号凌晨六点。”
陈嘉树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未看她在此地的任何直播报道,原以为她根本没来。没想到,他们竟是在同一天踏上了这片疮痍之地。
“走走?”陈嘉树发出邀请。
那边站着的一男一女,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想必是在等陈嘉树。
“不了,”覃乔抬起视线轻放在陈嘉树眼睛上:“同事们在前面车里等我,我们还要去下个地点。”
陈嘉树没强求:“好。”
覃乔眼神晃了下:“走了。”那位王助仍然坚持将电脑给她送到了车里。
当夜,月光非常淡,在云层里游移。
床头柜上的手机上屏幕倏然点亮,震动了一下,覃乔低眸,白墙上映出她转身后走至床头柜的影子。
——CJS
攥着机身的手指紧了紧。
上面最后那条信息正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他没回复。
陈嘉树有时候挺‘孩子气’的,对于不知道怎么回,或是不想回的信息就是置之不理。覃乔最早领教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她的道歉信息直接忽视。
但后来,也就是两人确认恋爱关系后,陈嘉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觉,并承诺将来绝不再犯。
这次——
她说得那些恶意满满的话,伤他很深,真的不能怪他。
陈嘉树发的语音,竟有一分多钟?
“乔乔,听说过梦想照进现实吗?”他低笑一声,微扬的语调里里带着一丝趣味,“三天前我梦到你来看我,还给我盖了条毛毯。结果你猜怎么着?醒来身上真多了条毯子。我把酒店的人、朱奥、张助问了个遍,没一个人认账,朱奥还说我魔怔了……乔乔,你说这事儿神不神奇?”
有人把毛毯当重大线索来调查,覃乔不自禁地笑了下,她摁键发出语音:有时候,相信梦里的美好就够了,何必非要刨根问底?
发出去后覃乔立即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快就自爆。
她想撤回,对方已正在输入。
罢了。
陈嘉树:好,听你的,那我能预约下一份温暖吗?
覃乔:灾区条件辛苦,你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手机放下没多久,“叮咚”门铃响了。
第40章
打开门,陈嘉树站在门口,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
覃乔微微一怔。“你怎么……”
她早有预感会是他,此刻的惊讶只在于——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房间号?
“我说,我一间一间敲门问过来的,你信吗?”陈嘉树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随即轻笑:“开个玩笑。不请我进去坐会儿吗?”
覃乔侧身让开,“进来吧。”
陈嘉树敲着盲杖进门,反手轻轻推上门。盲杖点在酒店的地毯上,发出可忽略不计的声响。
这是一间常规的客房。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再往里是三十多平的卧室,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占据主要空间,靠窗处摆放着一套小沙发,窗帘的流苏垂落,搭在沙发一角。
覃乔简单描述了布局,陈嘉树微微颔首,心里已然构建出房间的模样。他向前走去,通道不宽,盲杖轻敲到床尾。绕过床尾右转,几步后杖尖触到茶几腿。他熟练地绕开,准确摸到沙发边缘,随即收起盲杖坐下。
全国的酒店单间大多如此布局。那些年频繁出差住店的经验,早已让他对这样的空间了如指掌。
他转过头,努力在模糊的视野中分辨覃乔的身影。白色的睡袍几乎融进背景,只能捕捉到一个淡淡的虚影。“我只是向镇上投资办的主任打听,是否认识一位叫覃乔的记者,听说住在这儿。主任很热情,帮我问到了。”
覃乔从保温箱里取出一瓶温热的矿泉水,走过来放在他手边。陈嘉树指节微动,准确地握住了瓶子。
她没接关于如何找到她的话题,只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陈嘉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润嗓子,随后将仔细拧好的瓶子放在一旁:“来讨点温暖。”
覃乔难得见他这样不正经,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直。
她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正了正神色,目光游移,不太敢真正落在他眼睛上:“我这儿没有温暖,只有——”
“只有一瓶矿泉水?”陈嘉树接得很快,语气里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纯粹认真,“但正是我需要的,谢谢。”
覃乔沉默下来。他又说:“我想喝完这瓶水再走。”覃乔没作声,算是默许。
得到允许,陈嘉树再次拿起水瓶,不紧不慢地喝着。时间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过了十多分钟,那瓶水才下去一半。
覃乔在外跑了一整天,浑身酸软难受,尤其是背部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又僵又涩。她忍不住伸展了一下腰背,顺势换了个坐姿。
她钝钝地眨了眨眼,忽然觉得空气仿佛泛起颗粒般的粗糙感。胃里隐隐泛起恶心,而且越是关注,那不适感就越重。她捂住肚子,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幸好晚上什么都没吃。
感觉到一道专注的视线,覃乔侧眼看去,撞进男人写满关切的眼眸里。那双深邃的眼里盛满了清晰的担忧。然而下一秒,他的轮廓就开始模糊、晃动,晕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男人突然站起身,覃乔想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可话未出口,眼前骤然黑透。
紧接着,便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瞬,覃乔模糊的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捞起了她。
“乔乔!”
最后,一切画面与声音彻底断绝。
*
门虚掩着。老宋敲了敲门板,才推开门。
“陈董,您要的药。”他低声说。
闻声,陈嘉树扶着墙走到门口。老宋立刻将装着药品的塑料袋的拎绳小心地套在陈嘉树伸出的那根食指上。
“陈董,瓶装的是退烧药,成人用量是自带量杯的一盖;盒装的是感冒药,一次一片。”
老宋说完,等陈嘉树微微颔首并向后稍退了一步,才轻缓地将门带上离开。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瓶盖拧松的矿泉水。陈嘉树的身影掠过柜面,坐到了床边。他小心地将一只手探入覃乔的颈下稍微用了些力,便将她的上半身托起。他再往里面挪了两下,好让覃乔上半身整个靠进自己怀里。
高烧让覃乔口鼻呼出的气息灼热,端着满杯退烧药的手停在半空,陈嘉树稍一甄别,下移半寸,拇指外侧轻轻碰了她的嘴唇,确认无误,再将量杯递到她的唇边。
“乔*乔……我们起来喝退烧药。”
怀中人并不是完全丧失意识,刚才还嗫嚅着骂他混蛋。听见呼唤,她下意识地张嘴,嗦了三口就将杯中的退烧药喝了干净。
空了的量杯放到床头柜上,他的手指在虚空晃两下,握住矿泉水瓶。往上走,打开瓶盖放到一旁,随后将这瓶水用与刚才喂药同样的方法送到覃乔嘴边。
喉咙烧得又干又痛,覃乔在混沌中感觉到唇边有冰凉的瓶口和水流。
她如同沙漠里行走的旅人见到了珍贵的水源,哪怕眼皮犹如千斤她仍费力地抬起一条缝,一把抱住瓶身,用力汲取,温热的液体滚过火热的喉咙,怎么也喝不够。
“慢点。”
瓶底被他的大掌托住,覃乔眼睑一跳,那片堵住她清醒的混沌仿佛被一阵风吹散。
脑海中画面飞闪:陈嘉树发来的信息、他敲开房门、自己出于礼貌递过那瓶矿泉水一切如同倍速播放的电影,倏忽而过。
她像只小兔缩在男人怀里,他周身散出的清冽稳重的气味占据她的鼻腔,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抚平她连日来所有疲惫,说不出的熨帖。
有一刻,她竟想装傻多躲一会儿,可是,理智这根弦将她拽回,她猛地挺身后撤,却全然忘了陈嘉树手中那半瓶水,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水瓶脱手飞出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它泼洒在白色被面上,洇开一大片灰暗的水迹。
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自然是来不及了,大半瓶水早已渗进被褥。
许是药力惊人,前后不到十分钟,方才还虚弱的身子,此刻生龙活虎。
陈嘉树听着她中气十足地懊恼惊呼,微微偏过头,循着她的声音,唇角抽抽着牵起一个浅浅的、安心的笑容。
她若是看到,男人那弯起的唇线,就似染了窗外月色,流淌着珠玉般的润雅。
一个电话过去,服务员送来一床新的被褥,覃乔接到手里,抱在怀里,转身往里面走。
服务员走时带上了房门。
她刚走出玄关,眼前一暗,就见陈嘉树站定在她面前。
蓬松的被子遮挡住她大半视线,可这个男人似一座山,连一丝光亮都被侵占了。
覃乔腾出一只手压了压被褥,仰起脸问:“是要走了吗?”
头顶淡黄的光不是那么刺眼,在陈嘉树脸上镀上一层细腻的光,默然良久后他动了动唇,回答她的提问。
“可以走,也可以不走。”他的嗓音又哑又沉。
这哪里是回答更像是抛了个问题给她。
这句话成功让让房间里的气流凝结,直到——
“嘭!”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
覃乔被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仰头,视线却被眼前的陈嘉树挡住。她立刻侧身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窗外。
只见一簇升空的绚烂花火点亮,瞬息间又归于黑暗。她心里竟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没人不喜欢看烟花吧。
但人对短暂美好事物逝去的会本能怅惘。
岂料,一声又接着一声,窗玻璃接二连三的被震动,璀璨的花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黑夜,点亮人间。
陈嘉树于爆裂声中慢慢转身,漫天华彩映在他瞳仁之上。
“这是在庆祝新生吗?”覃乔应景喃喃地问。
脚底仍有微微震感,这震动,和地动山摇截然不同,它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喧闹的生机。陈嘉树侧眸,视线重新定格在覃乔脸上,顺着她的话:“是吧”
他随口提起一事:“乔乔,你那天跑回来找我,不怕吗?”
覃乔徐徐转眸,恰与他的目光相遇,心尖微微一跳,她不答反问:“那你放手时不怕吗?”
烟花停了,这个问题终究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两人相视一笑。
还是陈嘉树说:“我走了,注意身体。”
门轻轻阖上,覃乔放下被褥,快步走至门前,透过猫眼,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覃乔拉开一道门缝。
通道上灯火明亮,陈嘉树背影笔直,影子缩成团在他脚下,盲杖沉稳地点着地面,步伐没有一丝迟疑。
快到走廊尽头时,老宋的身影及时出现,迎了一下,便自然地与他并肩,两人一起右拐走进电梯间。
覃乔这才放心地退回去靠在墙上,呼出一口屏了很久的气。
*
陈嘉树于第二日回到澜川。家都没回,傍晚召集所有董事进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由吕董事带队的五人团集体声讨他在本次决策中的过错。
陈嘉树静听他们依次发言,手指偶尔轻点桌面,待最后一人言毕,他才“啪”地合上手里这份文件,身体微微前倾:“都说完了?”
短暂沉默之后,陈嘉树微微颔首:“好。那么现在,我们来看事实。”他将手边这份文件推向桌子中心:“所有质疑决策的依据,无非是此次地震带来的损失。但所有决策在并购前都完成尽职尽调,桌上这份文件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在诸位传阅并审核这份文件时与诸位围读时,未见任何提出异议。”
一桌人的目光都往这份文件上看去。
“全部文件都显示该厂区建筑抗震等级符合国家标准,甚至高于本地普遍要求。”
刘董事直视陈嘉树,胸前那条和田玉吊坠,在黑色布料映衬下泛着油润的绿色光泽:“陈董,恕我直言,您的情况特殊,这是否影响了您对潜在风险的判断和管控?公众和投资者现在需要一个能稳定局面、给人信心的形象。”
指腹划过纸张边缘竟割出一道口子,田佳悦食指血珠渗出;朱奥重重阖上手上的《并购调查报告》,挺起身正要提醒刘董事私事不适合拿到会议室上来说,然而,陈嘉树已先他一步开口:
“我的情况?”陈嘉树冷呵一声:“刘董事,你是在质疑我的失明,还是在质疑我领导这家公司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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