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年前,秋末冬初。


    覃乔在朋友圈发了张澜川国际机场的照片,被张爽刷到了。张爽立刻给她打去电话,覃乔几乎是秒接。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张爽挂了电话,挑眉看向他:“乔乔回国了,在江市。”


    覃乔虽拉黑与他的全部社交,却没断了和张爽的联系。前几日张爽还在电话里,把他的苦衷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你看,乔乔还是心疼你的吧……”张爽把手机扔到沙发一角,双腿一抬架在玻璃茶几上,“她拉黑你,不就是气你自作主张。知道你出来了,这不立马放下工作就来了。”


    “那我去找她。”他疾步走到挂衣架旁,取下风衣外套就要往外走。


    张爽在门口截住他:“慢点,乔乔说她在国内待一周。”


    江市距离澜川有一千多公里,好在航班密集,助理帮他买了上午十点的机票,想到还有两个小时就能见到覃乔,他坐立难安。


    十二点半到达江市机场,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一秒到达那里。但想起该给杨淑华带份礼,还是让出租车多绕了段路,拐进进口超市拎了两盒礼品出来。


    江市——乔乔父亲还在世时,他每个月都陪覃乔来一趟,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


    一口气跑上三楼,他不作歇息地敲开这扇墨绿色防盗门。门从里面打开,杨淑华站在他面前。


    “妈,我听说你们回国了”


    当年他提离婚时,不仅伤透了覃乔的心,更让杨淑华对他彻底寒了心。如今见面,杨淑华冷淡脸色,他也是意料之中。


    “嘉树乔乔去超市买东西了,你进来吧。”杨淑华侧让到一旁,还是让他进门。


    客厅连接阳台,明媚的阳光毫无遗漏地漫进屋里,微尘在金灿灿的光线下浮动,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空置很久的干燥、略带粗糙的气息。


    杨淑华端来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随后坐到对面那张沙发上。


    “妈我来是想”


    他想和乔乔复婚,这句话还未完整出口,杨淑华从茶几底下抽出几本病历放到茶几上。


    淡蓝色病历本上“澜川市第一人民医院”九个黑体大字,让他的呼吸微微一凝。


    “嘉树,你和乔乔结婚两年,我自问对你们也算是掏心掏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她的指尖优雅地在病历本封面上戳了戳,“你的左眼早在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因青光眼失明,乔乔替你瞒着我,我连最基本的知情权都没有——”


    放大的瞳孔里被那几个字充斥,左眼失明他一直羞于出口,有天覃乔告诉他,已经告诉了父母,他们开始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接受了,因为在他们心里陈嘉树的人品比什么都重要,她说得那么自然,甚至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于是他信了。


    他承认没有深入地去思考,潜意识里他需要这个答案,如果追问下去,他就不得不面对自己一直不敢正视的问题,如果叔叔阿姨真的介意呢?


    握拳的手松了紧紧了松,他接住杨淑华温柔的质询,诚恳地道:妈,我没亲口跟你坦白,这事情我做的确不对,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但是妈,左眼失明并没有影响我生活自理,我能和正常人一样上班,能应酬,能加班……”他咽下“能赚钱”三个字,觉得太过赤裸。


    “嘀嗒、嘀嗒”滴水声来自厨房,想必水龙头没关紧又或是橡胶圈时间长了松了导致漏水。


    还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他和覃乔刚进家门,杨淑华在厨房里大叫“水管子漏了!”,他便去抢修,家里有现成的工具,他半蹲在地上,乔乔给他打手电,两人合力抢救了水灾。


    刚抬起臀他复又坐了回去,只因杨淑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影像单子,探身过来,放到他的手边。


    影像单子正页两张眼球影像下面“创伤性视神经”这几个字仿佛活了般‘跳动’在他眼前。


    还有,杨淑华接着抽出一本有些发黄的病历本,翻到最后几页。医生的手写字迹潦草难辨,最后一行却异常清晰[瞳孔反射正常,但不排除未来继续恶化的可能]


    他眼底有问题十多年了。是从高二那年他和父母一起出车祸后就留下了这个病,夜盲正是这个原因,但很多年都没有发展,后来反而出现了青光眼,医生都无法判断是不是和它有关系,这个病他并没有隐瞒他们,他不懂杨淑华是何用意。


    “去年吧,我和乔乔在国外,隔壁邻居车行老板,得了“青光眼”我是眼看着他从好好一个人,到走路都要人来搀扶。国外的医疗算是顶尖的吧,这没能把他的病治好。”


    杨淑华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待人也是特别的温柔有耐心,婚前婚后皆是如此。


    他一直感激这位母亲,来澜川帮他们的那两年,她每次都说“你们年轻人只管工作,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


    后来他眼睛做网脱手术,杨淑华不辞辛劳,医院家里来回奔波,一日三顿准时送到医院,连筷子都递到他手里,更甚至有次他失手撞出碗里的汤,杨淑华用一种哄孩子似得语调说“没关系,妈来喂你。”


    失神须臾,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可想到杨淑华举的那个例子的可能性,他没了底气:“妈您是想说,我也可能失明会成为乔乔的拖累”


    鼻尖涌上的酸涩冲到他眼眶发热,迫得他仓皇低头。


    他是在父母冷战、争吵中长大的,从未体会过和睦家庭的温馨。直到五年前覃乔带他见她的父母。


    他们家庭恰恰相反,常常伴着欢声笑语,即使那时候覃乔的父亲已经病重,一家人总是有商有量,他从未见过争吵、红眼。


    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渐渐习惯、依赖这位母亲,而今她话里话外都是想斩断这几年的情谊。


    杨淑华吁出一口气,右腿叠在左腿上,她的身材一向很好,好几次带他们出去逛街、逛景区,遇到熟人在见到孩子都这么大时,那些人都会夸她年轻。


    “妈妈跟你说实话吧,你想和乔乔复婚,我不同意。”


    这句话让当时的他,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得眼眶疼、嘴唇克制不住地打颤。


    “离婚时你一个人就做了主意,我当时和乔乔都挺难接受的,那天你们去办离婚登记,我是不是把你单独拉到厨房,问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你当时就对我说‘考虑好了,妈,对不起’既然话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拦着你,办完离婚证,你两天没回家,我和乔乔收拾收拾出去租了房子。”


    “我前阵子翻了本书,书上写:世间万物,去而不返。还记得你们结婚时候我送了你们一对瓷娃娃,收拾行李搬走那天,乔乔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现在想来碎了,就彻底修补不回来了。”


    说到这里,杨淑华红了眼圈,泪盈盈的样子。让他更觉得自己当初做的不是人事。苦涩在喉咙里翻滚,他压下到喉咙口的哽咽:“妈,我会弥补的,我承诺将来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乔乔的一份。”


    任何承诺都显得单薄,唯有‘物质’,他不会别的,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我知道您的担心,我保证会严格遵照医嘱,医生说过只要听他的话,并非一定会失明,我我——”


    视线模糊成一片,话语倏然卡壳。


    “人生不生病这个事,将来谁也保证不了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我实在看不了乔乔的付出,换来的是你的冷脸相向。结婚前我们只知道你的眼睛受过伤,有夜盲症,并不知道你左眼已经看不见了,这些都不说它了……”


    杨淑华对他失望至极,泪眼中闪过一抹冷光,语气硬了几分:“你摸着心问问自己,乔乔对你怎么样?有时候你工作到很晚,她睡一半跑出去接你回来;你有次重感冒她守了你一夜,第二天她自己被传染,还不让我告诉你,因为你要去出差;手机里备忘录里写着‘复诊’就怕自己忘了提醒你”


    他不知不觉地握紧双拳,指尖掐入掌心,奇怪的是,手掌丁点儿不觉得痛,反而是心脏像是承接了那些痛。


    这些……这些……前面的他都认,他理解一个母亲心疼孩子,乔乔的付出他都知道,难道这不是夫妻之间很正常的琐事吗?


    还是他自以为然了……


    慢慢地松开拳头,他直视杨淑华温柔的眼睛,无以复加的内疚让他硬气不起来:“我承认,我的身体给乔乔以及给您带来了许多“麻烦”……是,将来谁都不知道,可能今朝我还能养活自己,说不定有一天我会一无所有,但是——妈,离婚这事我伤了乔乔的心,也让您因此对我失去了信任,复婚我想听听乔乔的想法,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


    他这句话刚落下,杨淑华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浅黄色纸张,上面印有“MarriageCertificate”字样。


    结婚证……他心神巨震。


    英国的结婚证没有双方照片更像是一份文件,上面有男女双方的信息、婚姻登记日期等等。


    2015年10月11日。


    正是他们离婚后的第八个月。


    “嘉树,乔乔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


    从楼上下来,他在通往小区大门的主干路上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覃乔,她红着眼睛怒视他,擦肩而过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被她狠狠地甩开。


    他放弃了,木讷地迟缓地挪动脚步,而她继续往单元楼那里走去,高跟鞋声踩地特别重,两人像书本上背道而驰的汽车,在同一条线上愈来愈远。


    但没走出多远,高跟鞋“哒”的一声骤然停止,紧接着一向温言细语的覃乔在他身后爆发出一句低吼:“陈嘉树!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路上寥寥几个行人,回头望他们。


    他误判地以为这句话里对他还有所期盼,快速转身,快步跑过去抱住她,将她紧紧摁在怀里。


    她骂他混蛋、骂他说话不算话,骂他永远都改不了……他一遍遍道歉。


    那句在喉头滚了又滚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爱上别人了吗?”


    覃乔陡然怔住,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嘴唇牵动脸颊上的肌肉群都跟着抽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他又错了,大错特错了。


    “乔乔……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慌乱无措。而她举起双手,猛地推开他,自己也跟着踉跄倒退数步。


    他还想靠近她,才迈出一步,就见她泪水夺眶而出,歇斯底里地骂:


    “陈嘉树,你混蛋!!”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伤透了覃乔的心,她也不会心灰意冷的去嫁给别人。


    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等一个‘可能’……


    这是他后来去了趟英国,看到覃乔和那个男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之后,回到国内对张爽说的。


    “覃乔嫁人了又怎样?”张爽将他从床上一把拽起来:“你陈嘉树就这点出息?起来,去打球,老子活一天陪你一天,趁我还能动,赶紧。”


    寒凉从领口钻入,阴冷之意游遍全身,陈嘉树瑟缩了下身体,蓦地睁开双眼。


    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浓雾中,他看见了鬼手般的树影,似乎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一抹红色身影立在不远处,模样看不清,他眨了眨眼,认定她就是覃乔。


    “乔乔……”他的声音在耳畔。


    覃乔走了,他拔腿去追她的背影,她越走越快,他紧追不舍。脚底下凸起一块,他绊住,摔倒在地,再抬头,哪里还有覃乔的身影?


    “乔乔!!”


    陈嘉树大叫一声坐起来。这道声和刚才不同,区别于只在耳旁,而是更像在空荡的房间内。


    眼前出现很多物体的虚影,屈起的五指掐入床铺,他的意识逐渐转醒,区分出现实和梦境。


    可现实却是——


    覃乔真的走了。


    被子掀到地上,陈嘉树弓着腰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床上搜寻什么,指尖碰到了还有余温的枕头。


    他头一抬,赤红的双眼重燃光芒,直直跌下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覃乔的微信电话。


    她没有接听,自动挂断。


    睡前答应他今晚陪他怎么不作数了?不是还说要‘报答’他吗?


    酒*醒了,反悔了是吗?


    陈嘉树扶着墙走到外面,拿起边柜上的盲杖,打开门走出房间。


    从他们睡下到他醒来,才过了两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是他下楼前确认的时间。


    外面依然飘着细雨,暑气已散去,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带着微微凉意。


    “乔乔!”


    陈嘉树走在别墅区内部道路上,拄着盲杖边走边喊,盲杖点地声、脚步声漫进周遭滴滴答答的雨声中。


    陈嘉树尽量靠边走,左脚一空,踩进旁边的排水沟中,裤管被打湿,抬腿,他魂不附体地继续往前走。


    眼前那团黄色光雾亮了几度,雨夜,飞驰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马路,这种声音尤为清楚。


    他已经到了马路边。


    即使小雨十多分钟走下来,陈嘉树的身上也已被浇湿。


    “乔乔。”


    他举目四顾,高喊逐渐转成了低喃。


    小腿那处的血窟窿痛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这里,睡前覃乔还帮他上过药,耐心地在伤口处贴上医用贴布。


    余温还在,她却不知去向……


    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远离他,陈嘉树硬挤出一个惨然苍白的笑,转身,准备往回走。


    然而,刚出腿,一道刺耳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寂静的夜色。


    下一秒,右腿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像骨头被生生砸断。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后背先着了地,“砰”那声闷响从胸腔里震出来,视野里仅剩的一点光感也跟着剧烈晃动,随即被无边的黑吞噬。


    *


    覃乔接到门卫室老夏的电话,匆匆下楼。正中午,金黄的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热浪来袭。


    光线刺眼,温度更是不容小觑,裸露的皮肤就被晒得发痛,她抬手需挡阳光,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前方,便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门卫室的挡雨棚下。


    她眼皮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男人穿着黑T、黑色长裤,个子很高。黑色显瘦衬得他身形单薄如同衣架子。他正在接电话,抬高的那条手臂细长、线条流畅。


    周遭一切声音消弭,这道身影仿佛触发某个场景的机关,一瞬将她把她带回到那时。


    “奶茶拿好。”


    那是陈嘉树第n来给她送奶茶,每次他都买十几杯,够她分给部门所有人喝。


    胸腔里那颗心跳突突两下,她的唇齿间轻轻溢出“嘉树”。‘陈嘉树’听见了她的轻唤,转身朝她看过来。


    肤色偏黑,脸上骨骼感分明,浓眉大眼。男人眼帘微抬,在看到她时唇边渐渐地漾起一丝笑意。


    是他


    一些有关于昨晚酒吧里的事,放电视剧似的快进了一遍。


    昨晚她被醉鬼骚扰时候,男人挺身而出帮她,因此自己手臂还受了伤。


    覃乔全想起来了,正是他。


    左臂手腕处贴着膏药,覃乔的目光在上面定了定,快被高温烤化的她,赶紧拔腿走过去。


    缓慢浮动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很浓的药味,覃乔在他跟前站定,还未开口,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三寸照片递出:


    “昨天你上出租后,我在地上发现的。”


    这个男人昨晚不但帮她解了围,还搀着她送到酒吧外面,帮她拦了辆出租车。


    三寸照中装着两个成人的缩小版全身,正是她和陈嘉树。


    照片中陈嘉树眼帘低垂与抬眼的她不偏不倚地对视,金色光束斜切过他们的脸,描摹出明暗交替,两人唇畔勾起的浅笑会发光。


    背景是一片粉红的梅林,整张构图特别完美,她最喜欢这张照片,一直收藏于皮夹的夹层内。


    “谢谢。”覃乔接住这张照片。


    她手里握着手机,抬头看着男人说:“昨天谢谢你,我把医药费扫你吧。”


    “我没去医院,不产生医药费。”男人耸耸肩道。


    旁边的升降杆一升一降,开进开出的汽车一辆辆经过,车辆尾气混在热烫的空气中,被微风带到她脸上,气味难闻到让人窒息。


    “还是转给你吧……你受伤了还影响工作。”她语气变得有些着急。


    男人没再推辞,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屏到收款码,屏幕朝上。


    手机摄像头对准上面一照“滴”一声,覃乔输入500,再输入密码将钱转了过去。


    男人瞅了眼上面的金额,黑瞳里掠过一缕微不可查的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干脆的将手机塞回兜里。


    “请问您怎么称呼?”


    男人帮了她不能连恩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陈呈”。陈呈挑了挑左边的眉毛。


    “耳东陈?”


    “是的。”


    二十到三十几的男人很从外貌难判断出年纪,但可以从眼神和气质模糊甄别。


    这个男人眼里有傲气和未打磨过的锋利,目测二十五六岁。


    “陈先生,多谢。”这次她更郑重。


    男人点个头:“不客气。”


    之后男人转身离开,直走出约四五十米,他扫码推了一辆小黄车,长腿跨上车座,一拧手把,背部衣料被吹得鼓起,没入车流中,眨眼工夫就看不到了。


    覃乔收回视线,总觉得漏了什么?


    电梯门将将打开,微信电话铃声响了。


    屏幕上陈嘉树的微信头像让她的眼睫轻轻颤两下……


    昨晚她给陈嘉树上完药,还陪他一起到床上,到底是酒劲还没过,稀里糊涂地答应他今晚留下。


    没睡多久,她醒了,酒精也彻底退了。望着床上熟睡的男人,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蹑手蹑脚躲进衣帽间,换回了来时的衣服。出门前看了眼床上的他,确认没有醒来的迹象,转身带上门走了。


    难不成来兴师问罪?


    步入轿厢,覃乔划开屏幕接起电话,顺手撩开耳边的碎发,将手机贴到左耳边。


    “乔乔……”


    男人嗓音有种异样的暗哑:“打扰你工作了。”


    电梯一层层上行,只有她一人,履带“滋滋”声萦绕在耳畔。


    可他的话语却像是蚂蚁爬过她的背脊刺刺痒痒很难受。


    他又说:“我……我住院了。”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上倒下,她的手脚瞬间冰凉刺骨。


    “在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得不成调。


    *


    下午有个会议,覃乔走不开,她心里乱作一团,捱到会议结束已经三点。打卡,下班,赶到陈嘉树口中的东昕私立医院。


    她没立即上楼而是进商店挑选了一个果篮、一箱进口牛奶,拎着它们走进电梯。


    电梯顶上通风口吹开一阵阵冷风,那股凉意从后颈那里钻入,径直往下,激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陈嘉树在电话里只简单说被电瓶车撞了,右腿胫骨裂打了石膏。他平时进出有车,还有司机、助理陪同,被车撞的可能性不大。


    只可能……手中那两件东西忽然变得沉重地拎不动。


    放下它们,覃乔握了握拳头做了个放松,然后从门上嵌入的那块玻璃里望进去,一眼看见贴墙站的老宋,与上个月的场景复制粘贴般重合,老宋敏锐地察觉到外面有人,转头亦是看到了她。


    覃乔索性握住门把手下压,推开门,老宋踏着四方步走向她,背后传来陈嘉树的声音:“乔乔来了吗?”


    地上的果篮和牛奶被老宋拿走,他不忘回答:“陈董,覃女士来看您。”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响,覃乔反手关起门,经过一米长的过道,左拐,视野一下变得开阔。


    私立医院的病房还分商务套间,办公间和会客合并。一张原木色简易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合起的笔记本电脑,桌上分两处堆放着文件,陈嘉树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坐在里面,正面朝向她,知道她来,下巴微台,视线无错地投在她脸上。


    覃乔:“陈董……我来看看您。”


    “覃女士带了果篮和牛奶。”老宋这道背景音适时插入:“陈董,我先出去了。”


    陈嘉树微微颔首,老宋退去,他只关注于那道模糊的黑影,她慢慢朝他移动,逐步有了曼妙的轮廓。


    听到那道门“啪嗒”落锁,陈嘉树方才开口:“让你担心了。”


    语气生生分分,可目光着实炽热。


    覃乔已到桌前,这样一站一坐像是下属和上司汇报工作。


    陈嘉树也觉得不妥,左手边有沙发,他双手在桌边稍微撑了下起身,抬手示意那里:“坐那里。”


    “您的腿……”


    走过来这一路,覃乔望进桌底,只看到打石膏的右腿被宽松的长裤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来。


    但是他这一站便看出了端倪——右腿不敢使劲,脚尖微微踮起。


    “骨裂……最轻的那种。”他的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现在又瞎又瘸,你别介意。”


    你别介意?


    覃乔还没回味过来,就见陈嘉树扶着桌边,靠左腿跳了两下又两下,每一下都仿佛踩在她心尖上。


    脱离办公桌后,陈嘉树猫下腰,伸出左手,指尖碰到前面这张沙发背面,握住靠背一角,又要起跳,覃乔脱口喊住:“等等!”


    陈嘉树还维持着弓起背部的姿势,胳膊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住,只听她语带批评地道:“你是想证明自己很强吗?腿成这样了,还不好好休息?”


    “很多文件等着批复。”他直起腰,低低地道。


    覃乔冷声:“你这种工作方式只会延长病程,结果就是,“因小失大”,为了眼前这几份文件,赌上自己的恢复周期,值得吗?”


    被训了男人还弯起眼笑,他下巴指里面卧室:“麻烦你帮我把轮椅推过来。”


    眼睛不好,连轮椅都没办法推,陈嘉树由着覃乔将自己推入房间。


    轮椅靠着床边,起身时,覃乔搀起他,陈嘉树在慢慢坐下来。


    “乔乔……”陈嘉树掀开被子躺进去,抬头望着覃乔:“你昨晚说得话还记得吗?”


    覃乔低眸,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紧。


    “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来找我。”陈嘉树低声念出。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双如同海域般深邃漆黑的瞳眸里闪烁着脆弱、乞求的光点。


    覃乔心一痛,紧咬下唇肉。


    她昨晚逃走是因为害怕。事实上她一直害怕陈嘉树……怕心疼,怕心软,怕原谅他。


    但昨晚种种酒精作祟确实也是一方面,她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连自己当时什么心情她都能记起。


    两人一起沉默,房间里静的恍若连呼吸都凝住。


    “我需要你,乔乔。”


    还是陈嘉树开口打破沉默,每个字都带着十足的郑重。如同往平静的湖里丢了一块石块,水花飞溅起老高,过后涟漪久久不息。


    覃乔不由得想起八年前,陈嘉树向她求婚那夜。


    他学电视里那样先联系了一家烟花公司,然后带她到湖边。


    烟花在湖对岸炸开,五彩斑斓烟火照亮半片天空,他在这幅绝美的背景下,屈膝跪在地上向她求婚。


    “乔乔,嫁给我吧。”


    他们有太多美好的曾经,让她无法对这个男人彻底狠心绝情。覃乔的目光掠过陈嘉树攥着被子的手,像是无意识地动作。她往外瞥了眼,抿了抿唇,问:“果篮里有苹果,想吃吗?”


    陈嘉树眼角不动声色的怔忪,薄唇翳动:“好”


    覃乔走出几步,停下扭头,询问:“对了,还有石榴,你想吃苹果还是石榴?”陈嘉树奶奶还在时,她每年都有吃不完的石榴,她网上查过石榴营养价值很高。


    分毫不差地撞入男人温柔的注视。


    陈嘉树不属于那种俊美,更倾向于大气成熟的俊朗。眉弓高耸,眼角纤细与双眼皮相互映衬,不笑时,眼神暗藏锋芒,仿佛能洞察人心;而微笑时,那双眼睛变得阳光明媚,让人生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无论过去多少年,陈嘉树偶然间的一个笑,都会让她那颗心被牵起。


    “石榴费功夫,”陈嘉树说,“今天吃苹果吧。”


    覃乔点头:“好。”末了她补充:“明天请教你剥石榴。”


    陈嘉树很会剥石榴,能不损分毫的取出果肉,再覃乔看来非常厉害。


    那时候每次吃石榴都是陈嘉树剥好之后放入碗里,送到她手边。


    覃乔走出去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陈嘉树长长舒了口气,他靠回去,安慰的笑意加深。


    苹果吃完又坐了四五十分钟,覃乔低头刷手机回消息,陈嘉树在耳旁说:“乔乔……早点回去吧。”


    “你跑出来找我?”覃乔的目光轻落在他右腿上,眉头微蹙。


    陈嘉树伸手,碰到她的指尖,上抬半寸握住她的手腕,拉过来:“以前总是你来找我,乔乔……虽然我眼睛不行了,但我能追你。”


    视线转回到陈嘉树脸上,覃乔默了默,慎重地道:“昨天我说得每个字都记得,陈董不限于任何事情。”


    陈嘉树微笑:“你常常来见我,就可以了……”


    覃乔淡淡地弯了下杏眼:“好,那我走了。”


    陈嘉树的手却没有要放的意思,她起了身又坐下,淡瞥他这只白玉般干净白皙的手,手背上那层皮肤薄如蝉翼,底下的青色经脉清楚可见。


    她还在研究他的手,陈嘉树温柔极了的声音飘了过来:“路上小心。”


    闪耀的霓虹灯在覃乔神色凝重的脸上流连,回去的路上她又想起陈嘉树那张脸,他恳求她‘留下’可冥冥之中有种很微妙的疏离感,这种需要又推开的感觉熟悉又让人窒息,陈嘉树……还是老样子。


    夜色浓稠,夜风滚着热意,皎洁的月色如薄纱般覆盖在房顶、树木、身上,老宋双手搭在栏杆上,俯瞰楼底。


    东昕医院不像公立医院那么繁忙,才刚入夜路上就没人了。医院绿化覆盖率高,白天小路蜿蜒,如置身于私家园林,到了晚上一盏盏地灯在丛林中,光影微弱显得极为幽静。


    “哐当!”


    卫生间传来一阵金属砸地的巨响,夹杂着物品散落的哗啦声。老宋冲过去,但他没贸然开门,而是站在门口,正要抬手敲门,陈嘉树平和的声音响起:


    “老宋,进来扶我一下。”


    打开门,陈嘉树坐在地上,双腿盘着,手边是翻倒的铁质收纳柜,原本堆在上面的小组件散了一地。


    今天第二次摔倒了,腿伤加大了日常难度,陈董又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老宋弯腰架住陈嘉树腋下费力地将这个一米九的男人抬起,再将他搀扶着往外走。


    然而,刚出门,老宋瞥见站在卧室门口的覃乔,惊得手臂一颤。


    陈嘉树闻到了属于覃乔身上的冷香,覃乔走之后,房里的她的气味淡了,现在却又浓烈起来,联系起老宋突然间的反应,陈嘉树呼吸一沉,蓦地转头望向门口处。


    那道身影真的站在那里,只是有些缥缈,仿佛一团烟,刮阵风便会散。


    “乔乔……”


    覃乔用近乎敷衍的语气嗯了下,待陈嘉树坐到床上之后,她才走上去,笔直地站着,眼帘低垂,长而卷曲的睫毛在下眼处投下扇形阴影。


    这次老宋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


    “乔乔你怎么回来了?”陈嘉树下巴仰到极限,脸上带起笑意,“什么东西落这里了吗?”


    很少有他被挡光、暗影笼罩的时候,这样来挺稀奇,心里还莫名高兴。


    “你被撞伤是因为我,这么回去我睡不着,今晚我留在这里。”覃乔淡声说:“虽然不能帮你什么,但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手指被碰了一下,跟着她的手腕被陈嘉树攥住。


    男人眸子乌沉,嗓音低磁:“有你陪着就够了。”


    到了十点钟,覃乔哈欠频频,她想睡卧室里这张长排沙发,陈嘉树不让。


    没理他兀自从柜子里拿了被子,还没铺上,陈嘉树从床上跌了下来。覃乔丢下被子跑去搀扶他,不料,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手拽下拽进怀里。


    她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陈嘉树背后是病床,由于她侧躺在他怀里,半边身子压在床沿,长腿就这么直挺挺的贴着地面。


    大掌扣在她的背上,她想起来又被他给摁下去,头顶撞在他坚硬的下颌上。


    “陈嘉树你干什么?”


    覃乔又气又急,可一想到陈嘉树的伤是因为她,顷刻间哑火,攥着他肩膀的手指力道都失了几成。


    陈嘉树眼睫垂得很低,声音缠在她耳边:“还记得在我们俩第一次出去旅游,你的房间喷淋头坏了,不得不和我同一间房。”


    覃乔别过脑袋不看他:“不记得。”


    她这一说法竟将陈嘉树绷不住笑出声,那笑声短促轻柔却是发自内心的。


    原本在她背上的手转移到她的后脑,指骨插入乌黑的发缝间,潮热的掌心抚着那里,让她贴自己更近,那股清浅的气息像羽毛挠在他颈侧。


    “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的床分我一半。”


    什么她的床,明明是陈嘉树的房间,他的床。那天她房间的喷淋头坏了,整个房间成水帘洞,因为是大假期旅游旺季,酒店没有其他房间,陈嘉树出于好心请她住自己的房间,而他决定睡沙发。


    他那时眼睛刚动过手术,怎么能让病人睡沙发呢,她提出自己睡沙发,陈嘉树不同意,甚至还准备去楼下大厅将就一晚,那更不行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争执’,争执半天没个结果,她拍拍床,提出分他一半,陈嘉树还是冥顽不灵,气的她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走,最终他只能妥协。


    这次她也妥协了半推半就地爬到床上,跪在陈嘉树屈起的右腿边轻手轻脚地卷起裤腿,二十多公分长的石膏还盖住了他那个被茶几撞出来的血窟窿。


    陈嘉树告诉她,医生一并把他这个伤也处理了,让她放心。


    “那个撞您的人呢?您住这么好的医院,让他怎么赔偿?”


    覃乔替他掖上被子,往后方挪,直至背部枕到床头凸起的靠背。


    陈嘉树始终凝着她,眨眼睛的动作都很少,像怕她飞走似的。


    他低低一笑:“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看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吓哭了。”


    藏在被子底下的手被他牵住,覃乔动了动手指,他悄悄施力。


    只听他接下去说:“没逃逸,还叫了家长,打了120,这事我也有错误,没观察路况抬腿就走,算了。”


    克制了几秒,她扬起笑脸,夸赞道:“陈董真是大好人。”


    他再度笑出声:“十五年前正是“大好人”把我捧到今天这个高度,算是回馈社会吧。”


    之后的三天,覃乔每晚都来看陈嘉树,都是待到半夜十一二点。到了第四天,陈嘉树办理出院,不是好了,而是他不想再待在医院。


    这天晚上覃乔照例来看他,陈嘉树还留她吃晚饭。


    桌上有四菜一汤。


    “蒜泥菠菜、糖醋鱼、清炒虾仁、孜然炒三菇。”老宋俯身贴着陈嘉树耳朵报菜名,“还有一个老鸭汤。”


    覃乔都听见了。


    她拿起筷子,抬眸时,恰与陈嘉树阒黑的目光碰上,他嘴唇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没发现她,偏头对老宋说:“糖醋鱼夹两筷子,其他照常,然后你出去吧。”


    老宋像饭店里表情很少的服务员,遵照着他的指示,夹起菜放入他手边的餐盘,工作完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覃乔是第三次看到陈嘉树吃饭,首次是在集团里他用的餐盘;第二次是在和丞丞吃西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多想,陈嘉树明明可以让阿姨提前把菜放进他的餐盘,却让老宋报菜名、夹菜,就像是特意演示一样。


    “眼睛不好之后,我的饭局减少了八成,但总有些宴请无法推辞。比方说大客户的维护、政府接待这时候就需要老宋帮我布菜,而叶助、张助则确保我不会把财政局局长的酒杯当成招商局长”


    她什么都没问,陈嘉树就把刚才的‘演示’给她说明了,覃乔握着筷子那只手的拇指指尖掐进食指内侧。


    说不上的感觉,陈嘉树坦然得大谈自己生活中需要依赖他人,可是又有某种固执,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你猜那帮大人物怎么说?他们说啊我的‘近视眼镜’比他们的都贵。”


    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吧,男人浓密的眉毛弯成好看的弧度,明白色的灯光落在他眉尾跳动,覃乔却因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他从而心里堵得慌。


    陪陈嘉树吃完晚饭,覃乔又陪他进书房工作。陈嘉树工作时候全神贯注,眉心轻拧出一道浅浅的竖纹,戴着的助视眼镜比普通眼镜重,时不时往下滑,他专注之余频频将它往上推正。


    每次一要对视,覃乔都先一步移开眼睛。


    到了晚上十一点,准备回去了。


    “乔乔今晚留下吧。”陈嘉树坚持起身,手掌扣着桌沿,用力不当,他的伤腿踩到地面发出痛苦的一声长“嘶”。


    覃乔本能地跑到他身侧,拉来轮椅让他坐上去,低斥他不爱惜自己身体这种行为:“别乱动。”


    “今晚留下吧。”陈嘉树脖子抬得很高,眼巴巴等她回复。


    这人现在‘老奸巨猾’分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还是出于愧疚,覃乔咬牙关应下:


    “好。”


    腿上的石膏还没拆,洗澡成了最大的困难,陈嘉树在医院里忍了三天,今天必须洗澡。


    又瞎又瘸只能依靠他人,不然自己硬来,搞不好就像覃乔之前说的那样‘因小失大’。他给老宋打了电话,让他到楼上来。


    卫生间里灯光冷白,打在陈嘉树冒着密汗的额头上,犹如冰箱里刚拿出玻璃罐外壁凝着的水珠,他长出一口气,胸腔伏下,陈嘉树眼神一顿,双手攥紧轮椅扶手,再用力一撑起身,全身的七成的重量压在左腿上,走到镜子前面,上面出现他的虚影。


    十七岁之后他就没在暮色降临的街上看清过人脸,现在连自己的脸都看不清。他扯了个讥诮的笑,这样的自己,唯一的体面,就是不成为亲人的‘麻烦’。


    第25章


    又过了五天,早上下了一场雨,空气里便浸满了清新的泥土气息。


    覃乔在阳台上呼吸了几分钟新鲜空气,折身回房,走进卫生间,陈嘉树站在台盆前洗脸。


    清水冲洗干净洁面泡沫,陈嘉树抽取两张擦脸巾,抹掉脸上那层水迹。桌面垃圾桶贴着台面角落,他一如既往将纸巾扔进去,但无论多熟练也无法做到和明眼人那般一眼定位,在判断距离上还是需要稍稍试探,指尖永远先沾到物体来校准。


    完成。


    他拉开中层抽屉,取出电动剃须刀,没开机前,另只手先摸了一遍自己的下巴,硬硬的胡茬不是很明显,然后打开剃须刀开始在下巴处推动。


    剃须刀几乎没有“滋滋”的噪声,覃乔偏脸看他,陈嘉树的胡子集中在下颌那片,很稀松生长速度也很慢,创业那会儿忙的时候,常常几天不回家,不出去见客户,他便不打理自己,即使几天几夜也都只是青青的小胡渣。


    关掉剃须刀陈嘉树再摸了遍下巴,确认没有遗漏,他将剃须刀收回原位,听见身侧的覃乔脚步一动,像是转了身过去。


    “乔乔。”


    他立刻叫住。


    覃乔嗯了下驻足。


    他半转身面向覃乔:“一直想问你,我老了吗?”


    覃乔仔仔细细地将他从上到下,再由下往上,一通打量,目光最终停在他眼尾噙着的那抹淡笑上。


    极为出色的骨相条件,这为他抵御岁月痕迹提供了坚实的基础,面部饱满、下颌线清晰又让他始终保留几分少年感。


    她摇摇头如实说:“没老,更成熟了。”她问,“我呢?”


    “你啊,没怎么变化,看着成熟骨子里还是小姑娘”


    陈嘉树上前一步,覃乔净身高一六八,但在一米九的男人面前,矮了整整一个头。覃乔喜欢他的个子,像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枝干,为她遮风挡雨,在外遇到‘危险’时躲在他身边很有安全感。


    他一顿,莞尔:“还是那个会跟我讲‘加倍珍珠奶茶故事’的小姑娘。”


    这事都多久以前了。不是编的,是真实的,拿出来鼓励当时失意的陈嘉树。


    数学考到一百二十分,她就奖励自己和一杯奶茶;如果低于一百二十分,她就买两杯,一杯做复习燃料,一杯安慰自己,第二种情况发生时,还有意外之喜,那杯奶茶比预期更甜。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那段小插曲,笑了阵,陈嘉树又说:“其实,我一直有做心理准备,就像我去年不得不用盲杖,缓冲了三个晚上”


    覃乔讶于他话题转移的这么快,他抬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其实,早在一年前就买了盲杖”


    未雨绸缪很符合陈嘉树的性格。但两个“其实”让覃乔心里酸酸的,人的行动先于思想,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际,男人身形一怔,背脊宛如绷紧的弦,她没管卧入他的怀里。


    “佳悦告诉我是因为爽哥的事耽误了。”


    陈嘉树眼帘微颤:“当时我都没很大的感觉而是入院后回想起有闪光症状,因为还伴有青光眼,之后勉强救回了一些视力,但也到了不得不用它的地步。”


    覃乔知道张爽在陈嘉树心里的位置,那年陈嘉树被抢劫那事发生后,张爽只身一人去揍了那几个人,还将一个人的眼睛差点给打瞎,因这事张爽险些吃上官司,幸亏陈嘉树交好那位有名律师的帮忙,最终只是赔了□□万了事。


    那几天张爽病危通知下了好几遍,陈嘉树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可她记得田佳悦说过六年里还有一次网脱,覃乔张口想问,外面床头柜上她的手机响了,陈嘉树适时松开她,她跑出去拿起电话放到耳边接听。


    杨淑华问:“乔乔,今晚还要加班吗?”


    “这个项目周期长,还要些日子。”


    覃乔撩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紧了放掉,复又绕一次。


    “哦,对了,我刚才遇到杜医生了,”


    杨淑华在到处走,脚步声混着周遭的喧嚷声,通过听筒传进她耳里。


    背景音如此嘈杂,应该是在超市这种地方。


    杜医生……


    陈嘉树出现在卫生间门口,手扶着门框,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脸上,覃乔赶紧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旋即意识到陈嘉树看不清,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陈嘉树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她。


    “哦,他说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在吃饭。”杨淑华还在那边说。


    覃乔敷衍地嗯,再将拿手机的这只手伸得老远,嘴唇凑到陈嘉树耳朵边:“我妈妈,你别说话。”


    手机拿回来,覃乔语气如常:“妈妈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碰到杜医生了,他说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吃饭,男朋友吗?”


    “不是的,就是同事而已。”说这话时她目光微抬,瞟了眼陈嘉树。


    他表情很淡,可以说没表情。


    “我就说,不可能,我也是这么和杜医生说的。”


    “妈妈,我在开车,对了今晚我还是不回来,不用等我。”覃乔假装出很忙的语气。


    杨淑华哦了声似乎还有话说,覃乔已着急忙慌地掐断了电话。


    迎上陈嘉树微起波澜的目光,被他这么盯着,覃乔抱住手机,左半张脸热了:“那个有时候我妈妈挺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要快速结束话题,便只能……”


    陈嘉树没就这个事情深入探讨,他抿了抿唇问,声线低沉:“妈她阿姨她身体还好吗?”


    “她身体一向很好,也就两个月前脚崴了,主治医生就是那个杜医生,两人挺聊得来……然后妈妈生日请他来家里……”


    一定是刚起的缘故,她的脑袋还有点发蒙,话越说越多,越讲越偏,逼得生硬转折:“我没想过再婚的。”


    *


    今天还是陈嘉树去医院拆石膏的日子,上午十点覃乔手机上收到陈嘉树发来的一张他全身照。


    手指轻轻一点,照片被放大。画面里,陈嘉树握着盲杖,身姿板正地站在医院过道上,身后的背景里,两名护士不小心入了镜。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助理敲门,伸进脑袋告知她:“主任,大家都到了。”


    因为晚上要和陈嘉树一起看电影,覃乔将下午的会议提到相对空闲上午,这样可以留出时间处理完手头上积压的文件。


    挂在大白墙上的屏幕上跳动着几条时起时伏的彩色折线,不同色系分别对应着指数分时线、成交量均线。


    “我们看屏幕,新加坡A50这波异动很明显,刚直线拉了0.8个点。”覃乔放下平板电脑,在椅子上转身,扬起*秀丽的下巴:“盯紧实时盘口,这幅度不算小,后续很可能带起连锁反应,别掉以轻心。”


    财经两名同事若有所思之后低头敲击电脑键盘。


    “还有——”覃乔转回去这次看着霍蓝可:“你今早播报的那条,政策起底与市场共振有新数据已更新,明早的节目记得跟进一下。”


    霍蓝可点点头:“收到。”


    开完会覃乔夹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


    在从茶水间路过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闲聊声:


    记者A:“每次霍蓝可在节目里重点分析某个领域,【恒科】那边就立刻有动作。上次是半导体,这次是新能源准的邪门。”


    记者B:“台里这次下令审查,据说时有人实名举报,话又说回来,做这种事,不得低调些,霍蓝可就差把‘偏心’贴脑门上。”


    “如果这坐实了,霍主播这职业生涯到头了。”记者C啧啧道。


    最近有关于霍蓝可得一些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审查部门在核查,其他部门已经传开。


    财经主播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专业可信度,若是与有争议的企业家深度互动,可能瞬间透支公众信任。即使双方互动合规,也可能被舆论放大解读。


    覃乔回到办公室,乏力地坐到办公椅上,伸手捞来桌上的手机,滑到陈嘉树的微信。


    原来的手机陈嘉树始终打不进来,而且陈嘉树的手机号也加不上她的微信,他们之前加上微信是因为陈嘉树用另一个手机号申请的。


    最后两人讨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运营商问题,这种“历史遗留”问题不管了,前两天她给了陈嘉树她的备用手机号。


    CJS[佳悦告诉我,最近有部电影,她去看过了很好看,叫【星际战迹】]


    覃乔以前喜欢看电影,喝奶茶,现在奶茶少喝了,看电影倒仍是爱好,只不过,现在都是在家里无聊时看。可往往一部电影看完,不知道讲了什么?有时不是电影不好看,而是人变了,容易浮躁,容易疲惫,看到一半睡着更是常有的事。


    不像那时,每回和陈嘉树看完电影,如果是好电影,她都会分析一通,陈嘉树不完全是附和,会发表自己的看法,能让他们特别兴奋的,还会去看第二遍。


    覃乔编辑过去[可以啊,陈董请客]


    *


    朱奥把一份新谈的合作意向书放在陈嘉树桌上。


    他刚从意大利回来,听说陈嘉树摔伤腿在家休一周。


    “怎么还受伤了?”他问。


    眼睛不好,总难免磕磕碰碰,陈嘉树的脸上、腿上时常带着小伤。有一回去厂里,他低头听工人反馈问题,听得专注,一抬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到机器一角;还有次阿姨将装满水的水桶落在办公室,常走的地方,陈嘉树进门径直走,没用盲杖仔细辨别,一下撞翻了水桶,水泼了一地,小腿都磕出淤青。


    “不小心。”陈嘉树轻描淡写地答。


    但他还听佳悦说,今天早上开会呢,平时特别严肃的一个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把他们都给惊着了。


    朱奥认识陈嘉树整整十四年,陈嘉树结婚那年,他也是伴郎之一。后来离婚、坐牢再到今天,整个人像缺了口气似得。


    老张在的时候,三人私底下放松,嘉树还能偶尔搭上他们的冷笑话,老张走后,加上眼疾加重,变得都不像个活人。


    即便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但那种笑就像一张面具画在脸上,因场景不同而转换。比方说,面对老董们他的笑礼貌客套、下属面前平易近人、董事会上皮笑肉不笑。


    今天这笑脸满脸红光,满满的活人气息,不太对劲。


    佳悦还故意卖关子说,陈董好事将近。朱奥倚着办公桌,非得问清楚:“树哥,有事瞒着兄弟对吧?”


    对外都是朱总陈董的称呼,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朱奥比陈嘉树小一岁,认识陈嘉树时自己还是个苦逼的软件工程系大三学生。因为电脑被无良商家修坏而找到附近维修技术口碑很好的陈嘉树。


    陈嘉树不但修好了他的电脑,两人还一起搜集证据惩罚了商家的欺诈行为,干倒了那家店铺,却也因此得罪了那个混子老板,导致陈嘉树的店铺一夜之间被烧掉。


    朱奥很是钦佩这个有勇有谋,而且极具正义感的男人,后来一有时间就去店里找陈嘉树,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陈嘉树成为省内供应商那年,他应聘进他公司负责供应链技术优化,虽然这里比不上大厂,可他就是乐意和陈嘉树一起做打拼。


    再后来出了点事,嘉树和老张一个坐牢一个生病,他担起守住集团的责任,常常去狱里把一些经营情况口述给嘉树,由他做决策和擘画长远计划。


    陈嘉树是有大才的人,他用十八年时间,从维修店店主一步步走到省重点企业,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的路,全凭他坚韧的意志和坚定的心志劈开命运的磐石,才有今天的乔树集团。


    “我和……覃乔复合了。”陈嘉树不瞒他了,确实也想和朋友分享。


    果然如此,也只有覃乔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影响到陈嘉树。


    “恭喜,恭喜,陈董一定要请吃饭啊。”


    朱奥为他高兴,这两人的感情,他也是见证过来的不容易。


    “改天,一定。”陈嘉树挺起身,拿起桌上的协议书,“谈妥了?”


    “磨了一个月,搞定了。”朱奥推了推眼镜,单手插兜:“你再看看有没有细节问题,我还有个局先走了。”


    朱奥出门后,陈嘉树戴上助视镜,埋下头,一字一字默读协议条款。之前他不是没尝试过人工智能助手扫描,让它读合同、意向书,但出错过很多次。最简单的错误,比如“定金”和“订金”、误读100万和1000万,他还需返回去重审。


    再一个,人和机器的不同是人能识别合同里的‘语气’。只因合同中的模糊条款、补充说明,甚至标点符号的差异,都可能改变语义。


    正逐字推敲到关键处,叶助敲门进来,站在桌前汇报:“陈董,楼下有位阿姨说是覃乔的母亲。”


    放下手头工作,陈嘉树下楼,前台却是告诉他,这位阿姨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雨过天晴,陈嘉树整个人沐在光中,灿烂的光线如同金纱敷在他身上。


    他在落地窗前站了片刻,抬手,屏幕贴脸,摁下熟记于心里的那串手机号码,拨过去,但是,无人接听。


    陈嘉树只得给覃乔打去电话。


    电话响铃时,覃乔刚从台长办公室出来,她一边往电梯间走,一边滑屏接听。


    陈嘉树略急切地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乔乔,阿姨刚才到集团来找我,但我到楼下她已经走了。”


    阿姨……覃乔用了一两秒反应。


    等等!


    妈妈怎么会去找陈嘉树?覃乔攥紧机身,瞳仁一缩:“你是说妈妈来找你?”


    “嗯,前台告诉我,她接到一个电话,急匆匆地走了,脸色不是很好。”陈嘉树语气变得不太平稳透着担心:“我给阿姨打电话,她没接。”


    挂断与陈嘉树的通话,覃乔立即拨打杨淑华的电话。


    “嘟”了有十几声,覃乔心里担心和着急交杂,背上微微发热,指腹更是压得发白。


    在即将挂断时刻,电话通了。


    覃乔倏然停步,急问:“妈妈,你在哪里?!”


    “在车里,准备去接孩子们下课。”杨淑华笑着回。


    三个孩子都在同一个机构上兴趣班。


    杨淑华语调状若寻常,覃乔心下一松:“妈妈你——”


    “嘉树给你打电话了?”杨淑华仍是带笑:“我刚才路过他的公司,想着几年没见去打声招呼。这不昭野的美术课就要下课了吗?得赶紧去接,这孩子……我晚几分钟,他都会哭鼻子。”


    覃乔不抱任何怀疑地挂断电话,杨淑华凝着屏幕系统界面直到熄屏。手机放进置物格内,杨淑华吁出一口憋在胸腔里已久的浊气,疲惫地靠到椅背上。


    车窗外面正是红灯,人行横道上人来人往,烈日炎炎下,他们或慢走或快跑,每个人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刚才她接到医院来电。


    “杨女士您好,我是市一院乳腺外科的黄醒医生。您上周在我院做的乳腺钼靶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医院需要通知您,左乳发现一个3×6厘米的异常阴影,建议尽快到乳腺外科门诊进一步评估。”


    医院不会轻易来电,看来是她的检查结果已经确认了。


    绿灯亮了,杨淑华挺起身踩油门跟上前车,开出一两公里,她打右灯,减速慢慢靠边停车。


    双闪灯在显示屏上一闪一闪,嘀嗒声中杨淑华打通兰姐电话告知她不要做饭了,现在出门去把三个孩子一起接回来。


    而她,重新启动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掉头去医院。


    *


    夜风仍带着白日里的暑气,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此地是这片区唯一的商业中心,附近的别墅区和两个住宅区的住户们唯一能散步的地方。


    所以一到晚上,这里便攒着密密麻麻的人,曾经在广场中央练太极、练剑的那批老人,穿着统一的红色运动装整齐地跳广场舞,热闹的音乐飘荡在半空。


    覃乔和陈嘉树坐着扶梯下楼,她挽着陈嘉树的右臂,绕着广场外围走。


    “有台阶。”覃乔小声提醒。


    陈嘉树用脚尖探了下高度,跨上一级,接连上了五级台阶,在登上平台时他以为还有台阶,一出脚,将覃乔带得一起踉跄。


    “我……我忘记提醒你了。”覃乔有些怪自己。


    和当年不同,那时陈嘉树虽有夜盲,但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且平日里他出门都带手电,不会像现在每一步都带着试探,就好像前面到处是陷阱。


    刚才在电影院他被台阶绊倒了好几次。真是太久没在一起了,久到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察觉到来自覃乔手臂的紧绷感,陈嘉树逐渐放慢脚步,他转了转头,平视正前方,路上有路灯,他眼前可见的是淡黄色的光雾,还有些深颜色的色块在移动,那是人群……


    “乔乔……平时我和助理出去,他们都会告诉我一共有几级台阶,大概高度多少厘米。”在外他们的提醒都是精确到厘米。


    原来是她提醒得太过笼统,覃乔转眸看了眼陈嘉树,他眼眸明亮倒映着五彩斑斓的霓虹,它们在他眼中倒退。


    “是我提醒得太模糊了。”覃乔垂眼看他手腕上挂的盲杖,伴随陈嘉树走动跟着晃动:“用盲杖走是不是方便些?”


    “会好很多,但也有缺点……比如说飞过来的皮球,冲出来的小孩……还是需要你配合我。”


    动态环境他仍是无法掌控,陈嘉树淡淡一笑,两人本来就走得慢,他直接停下,半转身朝向她,唇角轻牵:“总而言之你必须迁就我。”


    覃乔看他将这些不方便像讲别人的事一样风轻云淡地说给她听,她安慰中夹揉几许心疼。


    “曾经你不是说到了晚上我就是你的“导航”,看来我得更新升级了。”


    轻轻抽出被她挽住的手臂,揽住覃乔的纤薄的肩背,他默念一遍导航,两人继续朝前走,走到了马路上。


    等红绿灯时覃乔拽拽他的手臂:“你都没问这是部什么电影就买票了?”


    陈嘉树笑笑说:“嘉悦说是最近比较热门的电影。”谁会猜到会是部动画片。


    “特效是不错,你有多少年没看电影了?”覃乔问他。


    陈嘉树想都没想,“七年吧。”


    “记得这么清楚。”覃乔惊讶。


    “嗯,跟你结婚后就再没去看过。”


    那时候覃乔比他还忙,到处出外勤,偶尔还会去国外短驻。


    陈嘉树语气里除了惋惜还有几分委屈,覃乔笑瞥他,有时候陈董挺脆弱的或者说心特别软。


    她为他解说:“现在电影是巨幕,屏幕特别大概五层楼高度,画面真实感强,就刚才那个小短剑飞过来时,就好像真的要被刺到。”


    听她描述陈嘉树幻想了一下有些画面感了。那时候他有夜盲症,电影院的屏幕亮度高时依稀能看到模糊的画面,而现在只有糊里糊涂的色块。


    不过,看电影不一定必须用眼睛看,听也可以,只是没想到今天的是动漫,卖点估计是特效,台词其实蛮幼稚的,好几次陈嘉树都想打瞌睡。


    过了马路,覃乔看到一家奶茶店,她突然想喝奶茶。


    “我去奶茶,队伍十几个人,你等我下。”


    陈嘉树打开盲杖,站在原地等她。


    与覃乔分开后他就没来这里逛过街,大布局没变,还是那个商业街,那条路,其他估计都大变样了。


    他记忆里,以前过了斑马线是一家蛋糕房,现在变成了奶茶店。奶茶的香甜混合着周围的咸辣气味,隔壁像是烧烤店这类的。


    人很多,都从他身边绕过去,他还能感觉到不时有几道异样的目光。


    排了三分钟队伍,等了三分钟,覃乔捧着一大杯常温无糖奶茶回来。


    “我们喝一杯。”插入吸管,覃乔先递到陈嘉树唇边,吸管尖轻碰了下他的唇,“现在都是鲜奶茶,据说更健康。”


    陈嘉树吸了一口,口感很清淡,奶味和茶味却很浓,他还吃到了久违的珍珠,与记忆里的口感几乎没有差别。


    “很好喝。”他点赞。


    覃乔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后问:“你不会告诉我奶茶也很久没喝了吧?”


    “平时没想过要喝,有时候嘉悦买来分给我们,会喝两口,但也好几年了。”


    路人频频回首看他们,覃乔绕到陈嘉树左侧,再次勾住她的手臂,拽了拽:“走啦。”


    你一言我一语中两人很快走入别墅区内部道路。天边月影稀疏,道路两旁不知名的树,遮天蔽月,斑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晃动。


    陈嘉树脚步蓦地一顿,俊眉轻拧,侧身扭头看向后面某一处。


    他听见有人跟随的脚步声。


    被带停的覃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树叶间透下的形状不一的光痕在地上摇曳,除此外没有什么。


    覃乔问:“怎么了?”


    光影暗淡,陈嘉树眸色深沉:“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跟踪?覃乔有些害怕……


    “没有。”她的声线打颤抖。


    陈嘉树吭哧笑出声:“跟你开玩笑,走吧。”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陈嘉树突然说:“如果遇到危险,你就跑然后打电话报警。”


    覃乔睨他一眼,正儿八经的模样。


    又走出一段路,她问:“陈董,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


    陈嘉树不知她何意还是认真答:“今天刮的是西南风,风感在左脸颊,按照我们刚才拐弯的弧度,现在应该是面朝北。”


    覃乔看向正前方那里亮着灯,正是他们的家:“以前没有导航时,我们自驾游都是你给我指路,你的方位感总比我强,没有你我会迷路。”


    陈嘉树低头了然的笑了下,这就是覃乔,从来不会直白的安慰而是会‘拐弯抹角’的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到了家门口,陈嘉树想起一件事:“你那天用哪把钥匙开得门?”


    说起这个,覃乔之后回想起来,差点没把自己给笑死。


    冷静了几秒,她低声说:“车钥匙。”


    陈嘉树忍俊不禁,整张脸微微扭曲,忍过去后才道:“果然喝醉酒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覃乔反手推上小门,不服气嗔:“当年谁喝醉酒了?就让我去开房?”


    陈嘉树一愣。


    “那会我们还只是朋友对吧?陈老板到底谁做得更过分?”


    这事纯属误会,那天他喝得太醉了,那时候的手机还是翻盖,他晚上视力又不好还以为关机了,就想请覃乔帮忙开机,不知怎么嘴瓢成开房。


    关键这傻丫头还真的扶他去开房,也不怕他……


    *


    睡前,陈嘉树打开保险柜,取出里面一个粉色正方形丝绒盒子,双手捧着它,走进卧室里。


    覃乔吹完头发,坐在梳妆镜前歇息。玫粉色的真丝睡袍在白灯下,每处褶皱都泛着柔滑光泽。


    陈嘉树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覃乔在凳子上转身。当看到他手里这个扁平的正方形盒子,覃乔微微讶异。


    男人直走到她面前,就听他低柔地说:“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买一条珍珠项链。”


    覃乔小时候看西方电影,喜欢里面女演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洁白、温柔、高贵,便有收藏的爱好。


    不过,她就是个穷学生,每年买一条送自己,只是完成仪式感。后来她把这个‘秘密’告诉陈嘉树,之后每个她的生日,他都会送她,她不知道价格,但珍珠一次比一次圆润饱满、光泽愈盛。


    她知道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最好的给她。


    盒子里有七条珍珠项链,款式还各有不同,有的两颗大珠中间夹一颗小珠依次排列;有的整条小珠中间有一颗浑圆剔透的大珠;最别致的是金珠子串珍珠……


    长长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有些沉重,覃乔抬起手臂挂住陈嘉树的脖子,主动地吻上他。


    似乎过了很久,直到唇角溢进咸咸的泪水,她仰起头,对上他泛红的眼睛。


    由于是俯身,陈嘉树眼眶里盈满泪光一副将落未落的模样。


    “你准备这些……如果我不回来呢?”她鼻音很重跟感冒了一样。


    屋里属于她的东西都还在,睡衣睡袍每半个月他都让保姆清洗,连她以前买的玩偶熊每月都会拿出来除螨。


    陈嘉树眉眼微弯,淡声告诉她:“那就一直准备着。”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碾过,下一刻,封住了她的唇。


    南面的那扇窗子未关紧,屋外的热气被风裹挟进来,身上一阵一阵热意。


    身子陡然悬空,惊呼声还未出口,已被他抱起,她的眼泪都吓了出来,害怕摔下去,只能像只考拉缠住他的腰侧,内心却在感叹他的腰力真好。


    覃乔下意识地用台本扇了扇发烫的脸颊,清扫掉昨晚那些记忆碎片。而后她起身,走至东面那排书架前拉开玻璃门,取出里面开会用得报表


    手机这时候响铃。


    覃乔回身,先将报表放桌上,随后拿起桌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妈妈”。


    覃乔一心两用地翻着报表:“妈妈,怎么了?”


    “乔乔,妈妈……妈妈得了乳腺癌。”杨淑华颤声很重,带着很浓的哭腔。


    如被当头一蒙棍,覃乔脑袋“轰隆”一声,手机险些从手里坠落。


    “妈妈,你在哪里?”


    下午路上车流量不是很大,五六公里的城市路,用时十五分钟赶到市一院。


    覃乔跑到妇科门诊,看到了坐在长椅上,形单影只母亲。


    她跑上去,抱住杨淑华:“没事的,没事的,能治好的。”


    杨淑华将手里三张单子都交给她,覃乔拿在手里,嘴上让母亲不要害怕,可自己的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发现这几张的单子都是前几天检查的,还有一张是上个星期。


    “妈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杨淑华哽着声:“乔乔,我在想会不会是查错了,怕你担心,所以今天结果全出来了,才敢和你说。”


    这些诊断报告“乳腺癌”三个字仿佛烧红的针扎进她眼睛,覃乔遽然起身:“医生呢?还在里面吗?”


    覃乔独自走进诊室,询问了医生几个问题,医生没给肯定回答,但他说早期五年治愈率超过90%,一定要积极配合治疗。


    超过90%,让她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覃乔马上给杨淑华办理住院,操劳了一辈子的杨女士到现在还在担心三个孩子的一日三餐,她既心疼又无奈。


    “妈妈,我会想办法。”


    实际上,昨晚她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先把一个孩子送到陈嘉树那里?


    不是这几天和陈嘉树近身相处,她都不知道他的眼疾已经到这种地步,不知道哪天会失明,她不能这么残忍的,剥夺他亲眼看看孩子的时间。


    岂料,杨淑华却在她耳旁嘱咐:“乔乔,孩子不能告诉嘉树。”


    第26章


    覃乔先将皮包放在床头柜上,再侧坐到床边,床铺微微一陷,她对上杨淑华疼惜的眼神。


    母亲对她的心疼,她不是不知道。离婚六年,“陈嘉树”这三个字,始终是母女俩心照不宣的禁区。


    计划送一个孩子去陈嘉树那儿,她只是动了心思,真要送一定会和杨淑华商量,毕竟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只是杨淑华刚入院,病情让她焦虑、害怕,她就想过两天找个合适的时机。


    既然母亲提起了,那她就顺着话头讲下去:“我是有这个——”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骗嘉树,那时候你们已经见面了对吧?”杨淑华轻声打断她:“我的女儿心肠软,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


    覃乔微怔,脑海里闪现一下陈嘉树送她珍珠项链的场景,她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原谅他。”


    她的确没有原谅陈嘉树,没有骗母亲。


    刚入院的关系,杨淑华穿着来时的衣服,她看了眼手腕上的入院手环,徐缓地挑起眼睑:“乔乔,你们结婚时……我和你爸爸都很认可嘉树,他父母走得早,家里就剩些远亲,眼睛又不好……那时候,我们是真心疼他,也是真心盼着你们好。”


    眼圈转红,她的指尖攥着被面,轻呼出一口气,再缓缓地道:“可后来你们离婚,你在国外出事……差点连自己的都没命了。那时候我就在想嘉树要是在多好啊,这样我的女儿就不会这么伤心,就不会连哭都要躲着我。”


    杨淑华眼中泪光莹莹闪动,覃乔心里也不好受,她安慰道:“妈妈都过去了。”


    “过不去,”杨淑华坚决地摇头,泪水溢出眼眶:“你在手术台上抢救的时候,我跪在那儿求老天爷……求它别带走你;两个孩子早产待在保温箱里,小脸发青,一天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我连觉都不敢睡”


    母亲心疼她、替她委屈,她明白,理解。可这其中分明都是意外,无论陈嘉树在不在都无法阻挡它们的发生。


    “妈妈,”覃乔抽了一张纸巾,拭去杨淑华脸上的泪水,说:“这事不能全怪在陈嘉树身上,他当时在狱里”


    五年前英国十字街爆炸后地动山摇、血肉横飞的场景,如被车轮碾压过的疼痛,耳朵里久久不息的轰鸣,至今想起仍有后怕。


    可这是她的工作,覃乔收回捏着纸巾这只手,低下的眼睫,蜷了蜷指尖,声音渐弱:“就算他在……意外该发生还是会生、孩子该早产还是会早产,医生该抢救还是需抢救……”


    不是为陈嘉树开脱而是事实


    知女莫如母,她的女儿什么样的性子,杨淑华怎么会不知道?嘉树是个好孩子,可——


    “乔乔,你真以为妈妈不知道吗?”


    覃乔诧异抬眸。


    就见母亲目色变得冷肃,她说:“桐桐说过,以前每次都是你迁就嘉树,他呢?想走就走!”


    楚语桐不会私底下和杨淑华说这些,杨淑华所谓的“桐桐说过”,不过是有几次桐桐来家里,饭桌上拿她和陈嘉树开玩笑。


    覃乔忽然意识到什么叫做“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指尖收紧成拳,不是说不生气,而是有必要要更客观地看待这事,她平心静气地说:“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我们得讲道理,陈嘉树提离婚和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没有因果关系。”


    “问题不在这里!”杨淑华又打断她。


    覃乔眼中的母亲一贯温柔,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有,突然间发怒,把她吓了一跳。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没闭眼,我就不能让你重蹈覆辙再往火坑里跳。”


    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杨淑华脸色微微一变,调整了下呼吸,泪盈盈的目光软下来,握住女儿的手,轻揉手背,语重心长地道:“至于两个孩子,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他们都姓覃不姓陈。”


    覃乔哑然。


    她理解杨淑华刚经历病情的打击和此刻的焦虑,所以她选择不再争论这个问题,待到她恢复理智再谈:


    “现在暂时不讨论这个事好不好?你好好治疗,以后再说行不行?”


    “乔乔……你在这里答应我不把孩子带过去,另外和陈嘉树断绝往来。”


    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似乎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覃乔试图拔出被母亲握着的这只手,反而被她越握越紧,像是势必要她现在表态。


    她不想让伤母亲的心,但也无法答应她这种无理要求,加重语气表明自己的态度:“昭野和晞晞也是陈嘉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断绝关系。”


    可杨淑华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放下双腿,穿上鞋子就要走。


    “妈妈”覃乔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你要做什么!”


    杨淑华:“你答应我,否则……我不治了。”


    每个字都是不容商量。


    母亲的蛮不讲理和平时判若两人,覃乔一方面难以招架,另一方面真的有些生气:


    “你怎么能拿自己生命来要挟我?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是我当年受苦了,害你也跟你我受苦,可是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意外吗?怎么能全部怪在嘉树身上?”


    杨淑华却是说出一句让她无比震惊的话语:


    “陈嘉树和妈妈之间你选谁?”


    幸而,台里来的电话如同救命稻草般救了她,覃乔深吸一口气,走到一旁接听。


    结束通话,覃乔转过身,此刻她也想明白了,病人的情绪波动变化大,得安抚而不是顶撞。


    “妈妈”她挤出一点笑意,柔声说道:“台里有个会必须参加,我先走了,晚上我过来陪你。”


    只是她不知道,她走后没多久,杨淑华独自离开医院,拦了一辆车直奔乔树集团。


    *


    “叮——”


    到达一楼,陈嘉树攥紧盲杖,梯门开启,他迈出轿厢。


    昨日他特意交代前台那位阿姨再来的话就给他打电话。


    只因他断定杨淑华还会来找他。


    杨淑华当年的担心还是应验在他身上,现在她若见到他,大约会生出终于被证明正确的、那种如释重负的失望吧。


    “嘉树。”


    还是那道熟悉的饱含关心的声音。


    杨淑华走上前,陈嘉树收住脚步,微微颔首:“阿姨,您怎么来了?”


    “眼睛”


    杨淑华望着陈嘉树明亮如初的眼睛,眼神微动,视线下移再次落在他的盲杖上,眼里顿生泪意。


    “比四年前差了。”陈嘉树弯出一丝还算得体的笑:“您跟我上楼吧,有什么事,楼上说。”


    助理帮推开办公室的门,陈嘉树请杨淑华先进,他再挥动盲杖跟在她身后缓行。


    盲杖打在沙发脚上,陈嘉树探出手指摸到沙发扶手,随后落座。


    杨淑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舔了舔嘴唇,抬高视线望向对面那面墙的书架。


    每个格子里都斜靠着几本书,看样子应该只是摆设。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个前女婿一门心思放在做生意上,并不是热爱读书的人。


    陈嘉树将盲杖靠在身后那堵墙上,扭身正视对面的杨淑华,而今他看不清这位曾经‘母亲’的样子,似乎发型变了,以前长发,现在留起一头短发,穿的还是素雅,上衣淡蓝色、白色长裤。


    杨淑华优雅地交叠双腿,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陈嘉树也没有跟她拐弯抹角,微微倾身,诚然道:“我在追求乔乔,目的是为了复婚。”


    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杨淑华迎上陈嘉树明澈真挚的眼眸。


    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辞,但从不是唯唯诺诺的人,而且还很有主意,这点杨淑华早就见识过。


    “阿姨还是那句话——”她点到为止。


    看似说不出口,实则留有空间让他自己领悟,陈嘉树怎会听不出?


    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淑华仍是这副态度,即使有预料,真正面临上了,胸口还是会憋闷、酸楚。


    毕竟那几年,杨淑华对他的信任,对他的好不是假的,而他在婚后也是把她当成了亲人。


    “*阿姨,您还是希望我和乔乔彻底断绝联系……”陈嘉树忖了下,轻问:“当年提离婚我做错了,可过了这么多年,您为什么还是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叶助理进来送茶,脚步声放得很轻,即使如此还是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杨淑华向这个年轻人道了声谢,正好口干舌燥,她端起骨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那位助理出去了,陈嘉树复又说道:“四年前您所担心的,已经发生了,我快瞎了。阿姨您能给我一句交心的话,您当初只是担忧未来的经济状况?还是心疼乔乔将来会成为我的保姆照顾我?”


    “嘉树”


    杨淑华像是被问倒,半天回答不上。


    陈嘉树等了半分钟,接下去说:“如果两者都是,我可以跟您讲讲我现在的一些情况……阿姨,这么说和您说吧,即使将来我不在这个位置上,我手里所持的股份以及各种轻资产,也足够覆盖三代人支出。”


    抛下这段话,他垂下眼睫,唇角勾出一抹自嘲意味的笑,很淡,他知道可能在旁人看来是炫耀。


    而事实上只不过是无奈的自证,证明自己有用、证明自己不会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皮沙发出“咯吱”声,杨淑华动了动身,不知是因他的话动容还是觉得……还不够。


    这些年他经历过各种商业谈判、博弈,结果都是皆大欢喜。同样这次‘谈判’他希望能让双方都满意。


    陈嘉树再次抬眸,正视杨淑华的脸,逐字逐句地道:“也就是说假如我不能自理了,会有护工、有司机、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负担。”


    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烈,金灿灿的光线穿透落地窗,爬上东面的那面墙,时间不早了,以往这时候她都在家里陪孩子们看动画片。


    杨淑华眼神微顿,目光转回到陈嘉树身上,男人展腰挺背,眉目沉敛,在她面前总是这么谦卑,即便现在已经是万人集团的管理者。


    杨淑华提问:“嘉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阻止你们吗?”


    陈嘉树眉心微微一拧:“阿姨您说。”


    “因为我的女儿受苦了,我不能让她再跳第二次火坑。”


    杨淑华这句话语掷地有声。


    ……


    *


    乔树集团成立的第一年,正是陈嘉树和覃乔结婚的第二年。


    二月张爽出国去谈进驻当地最大的电器商场这个项目,为抢先机他商业hui赂采购总监,不多久那位总监倒台,行/hui名单曝光。


    陈嘉树先得到消息,他将手里捏皱的纸张扔入垃圾箱立即去找张爽。


    那天是早晨,晨曦洒入大堂铺了一地浅黄。


    张爽被几位高层簇拥着走进来,笑得意气风发。


    可突然,他陡然停步,腮帮子绷得死紧,里面似乎有股气体在里面窜动,喉结紧张地滚,紧接着这副高大的身躯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他立马侧过身,低头。


    一口鲜血“哗啦”喷在在地上,溅出血花。


    陈嘉树亲眼目睹这一幕,一个健步冲过去将晕倒前的张爽抱住,在其它几人的配合之下,他把张爽背到背上,奔向停车场。


    送医诊断为胃癌中晚期。


    周遭太过吵闹,他找了个角落抽烟,脑子里都是他们请客户、请老董、请合作商,在KTV、夜总会、酒店……回回都是张爽替他挡酒,被灌得喝瘫在厕所里,还咧嘴跟他笑:“老子还能喝两斤。”。


    半扇窗子开着,寒风吹入室内,缭绕的烟雾扑在他脸上,他呛咳几声。


    香烟烧的只剩下短短一截,火星明灭特别快。


    陈嘉树又想到了张爽一岁的儿子,还有他那最看中清白的丈人整根烟抽完他做出最终决定,作为企业法人,这个罪名他来担。


    在此之间,他先和张爽妻子张觅交待了几点。


    “第一:你们马上出国去治疗,我来安排医院;第二:治疗期间断网,所有电子设备由家属管控;第三:和医生沟通,强调他的病情必须全程住院观察,若擅自离开会致命。”


    张爽对张觅言听计从,他相信张觅能安顿好张爽。


    之后,他回到办公室。


    集团虽刚起步,好在有几年根基,短时间不会出大纰漏,他叫来朱奥,两人认识也快十年了,朱奥是除了张爽外他最信任的人。


    “上市计划先搁置,我想请你暂替张爽的位置,直接管理各个部门,我会聘请一位职业经理人协助你……”


    朱奥眼含热泪,请他放心一定会看管好整个集团。


    已经很久没在外过夜的他,一天一夜没有回去,而是在第二天半夜里回到家里……


    卧室里灯亮着,覃乔穿着一身睡袍从卫生间出来。


    “怎么了?还在为我要出国常驻的事不高兴?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之后两人围绕出不出国发生争吵,是他挑起来的。


    “你想去追你的梦想我不拦你,明天我们就去把婚离了!”


    吼出这句话时,他的手紧攥着覃乔手腕,后来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回这个场景。当时他如果攥紧些,坚决不放,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她?


    明明心里最想听她说:“我不离!”


    可那天一向能说会道的她,咬了他一口后,甩门而去。


    次日,两人在民政局碰面,覃乔脸色如常,脸上还挂着一丝笑。


    “集团刚起步,现金流都在各个环节上压着,我们账上是不是还有八九百万?我的想法,你拿走六百万,剩下的留给我。”他这么说,“房子给你。”


    “我只要六百万,其他的一概不要。”她拉来修改后的第三版协议,涂点上面的关于房子的条款,“改了,我马上签。”


    离婚后的第三日,他回到家,


    偌大的别墅剩下他一人,他屈膝坐在楼梯上,抽完一整盒烟,。


    眼睛酸得厉害,他眨了几次眼睛,干涩感反而越重。


    当喉头溢出一声哽咽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继而,他深埋下头颅,盯着地上那滩薄灰中的明灭的烟头,浓烈的哽咽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服刑十五个月后,张爽的自首让他十日之后释放。张爽被判处二年零三个月,因身体原因,可申请保外就医,监管金五百万元。


    那天两人靠在沙发上,张爽取笑他平时脑子挺灵光,明知道他能保外就医还非得自己给搭进去,好好的老婆给他赶跑了,集团还乱成一锅粥。


    他只知道保外就医需要时间审批,在未调查前送张爽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看你不是在帮我顶罪而是在还我命。”张爽一眼看穿他。


    “等能出国了,我就去找她。”他捏了捏手心,“其实……我进去第三天给乔乔写了信,让律师给带出去了,她一直没回……”


    还需三个多月,他才能出国,很想她。不知道她现在气消了点没有?


    张爽拿起桌上的手机给覃乔打电话,她可能在忙没有接听:“看你把乔乔给气的”他又说,“嘉树,你这事做得不对,你说你把我‘关到’国外,什么都不让我接触,要不是老子后来长个心,是不是要等到你做完牢,我才能见到你?觅觅也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认识二十五年,小时候你帮我打饭、倒水、占位置,几年前你替我出头差点打瞎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你在帮我……”


    “打饭、倒水、占位置,是老子想抄你作业。”


    张爽微微后仰,望着明亮的顶灯,眼里闪动着一点一点的白光,“八岁那年我惹了校霸差点被他打死,还是你这个三好学生出面才把他给吓退,老子记你一辈子。””


    第27章


    那位阿姨一走,隔壁办公室内的田佳悦拿起文件,走出去,象征性地叩了两下董事长办公室的玻璃门,随即推门进去。


    猝不及防地与正要出门的陈嘉树撞了个满怀。


    她惊呼一声,惊措抬眸,当看到陈嘉树一脸痛色,染血似的双眼时,心中大骇。


    “哥!”


    陈嘉树没看见也没听见般绕开她右拐出了门。


    司机小军的工位正对董事长办公室,看到陈嘉树出来,立即放下手机,双手贴裤缝站了个军姿,退伍军人的肌肉记忆刻在骨子里。


    “陈董。”


    陈嘉树脸色阴沉,目不斜视,径直向大门走盲杖敲得急,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直觉又和那位覃女士有关,否则没有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陈董变了脸色失了态。


    小军急忙跟上,身后田佳悦“嗒嗒”的高跟鞋声紧追不舍。


    但到底陈嘉树眼睛不好,在电梯间里摸索电梯按键时被两人追上。


    “陈董。”小军适时出声。


    陈嘉树退后一步,意思很明显由他来按。小军长臂一伸,摁了下下行键,再退到陈嘉树身后。


    “去省台。”陈嘉树说,向左偏了偏头,“你回去吧。”


    后半句话是对田佳悦说得。


    电梯门划开,小军跟着陈嘉树进的同时伸手虚挡在门框边,田佳悦因陈嘉树这句话没跟进去。


    电梯到了负一层,电梯间隔壁就是董事长专属停车位。


    小军拉开车门,手背垫在门框上,陈嘉树低头往车里钻,骨裂的右腿还未痊愈,使力不当而被压痛,他迟钝两秒,坐进车内。


    陈嘉树电话打来时,覃乔刚坐进车里,她盯着屏幕上的“嘉树”她想起了杨淑华说得那些话。


    太过理性便是如此,她没有足够支撑的理由去恨陈嘉树,连怨气都在这几天和他相处中泄了一大半,再看到他的因眼疾困扰到的日常,她已经动了将孩子送回去的念头。


    杨淑华的恨来自对她这个女儿的心疼,她自己也是母亲,孩子受伤,母亲的痛只比孩子更多。


    只不过她还是无法认同杨淑华,陈嘉树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们也有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权力。


    至于她……该走什么样的路,该怎么走,谁也不能掌控她,亲生母亲都不可以。


    拇指刚触到屏幕,杨淑华的电话进来,陈嘉树的电话却因长时间不接而中断。


    覃乔滑屏接听。


    背景嘈杂喧嚷夹杂着汽车喇叭声,她还在思索陈淑桦跑去了哪里,持续一阵的背景音中突兀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喂,你母亲被车撞了,在夏新路十字路口。”


    手机自覃乔颤抖的手心里坠落,掉在她腿上,怔怔后,她快速捡起,确认了具体方位,立即赶过去。


    *


    十字路人红绿灯交替闪烁,密集的人群穿梭在斑马线上穿梭,一群人聚成一圈,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堵住了一条车道。后面不知情况的汽车狂按喇叭,“滴滴”也有车子打灯变道。


    黑色宾利停在斑斑马线前,小军正要打盘子绕过去,陈嘉树问了声:“外面怎么了?”


    小军挠挠头:“好像有人晕倒了。”


    三十五六度的天,晕倒在路上,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小军猜测着。


    “救护车没到吗?”陈嘉树偏头看向窗外。


    “没有。”小军又要打盘子,陈董刚才这么着急,不能耽误要紧事。


    陈嘉树靠回去又说:“你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助?”


    小军依言,开门下车。


    小军很快回来,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例行公事地汇报:“陈董是刚才那位来找您的阿姨。”


    陈嘉树“蹭”地坐直,脸转向他问:“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进你办公室那位——”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陈嘉树吼道,小军吓得一激灵“嗷”了声,就要关门。


    “带我过去。”陈嘉树却说。


    挤开围观的人群,陈嘉树一眼看到地上那道蜷在那儿的身影,黑瞳中发生地震般颤动一下。他半蹲下,扔了盲杖,右手从杨淑华后背和地面缝隙间伸进去,托起她的上半身。


    “妈——”


    杨淑华身体绵软,微阖双目,对他的呼唤没有丁点反应。


    一旁中年女人,见家属来了俯身将手里这位阿姨的手机还给他:“阿姨的手机,阿姨,可能被车撞了,但也有人说是自己晕倒的。”


    身侧的年轻人接过手机道谢。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这条路越发拥堵。


    有人看见陈嘉树背过身,年轻人立刻将地上的杨淑华扶到他背上,他顺势环住母亲的大腿,稳稳将人背起。


    年轻人搀着他的手臂,引他走进第一辆宾利。车外传来几声喟叹,夹杂着细碎的议论:


    “第一次见有钱人亲自动手救人。”


    “宾利呢……”


    车开走后,有人发现地上的盲杖:“这老板是盲人?”


    “刚才没听错吧,他叫‘妈’?”


    覃乔赶到时,斑马线上人群已散去,她心急如焚,拨打杨淑华的手机,没想到会是陈嘉树接听。


    陈嘉树稳重的语气中有一丝急切:“乔乔,妈晕倒了,在我车上,我送她去东昕医院。”


    车停在百米外的停车位里,覃乔掐断电话,飞奔过去。


    医院灯光白晃晃,狭窄的过道上病人、医生、护士身影匆匆,覃乔按着陈嘉树给的病房号,穿过门诊楼,再通过门急诊相连接的长廊,问过门口的护士,一鼓作气冲进病房区。


    老远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陈嘉树和他的司机,没停步,从他身前经过,拐进病房。


    “妈妈。”


    双膝一软,她踉跄着跪在地上。


    杨淑华睡容沉静,没有明显皮外伤。覃乔拿起她的手,撸起袖子,胳膊上也没有任何伤痕。两只手、两条胳膊都确认过,她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


    覃乔缓了缓,走出病房,望向正转头看她的男人。


    “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陈嘉树扶着墙走过来,边走边说:“医生检查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低血糖。”


    护士推着输液车从她身后进门,覃乔忙道:“晚点说,我先进去了。”


    陈嘉树“嗯”了一声,目送她进门。他往后退了退,身后的小军连忙搀住他:“陈董,旁边有椅子。”


    他摇了摇头。杨淑华最后说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又痛又震。他想和覃乔确认,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窗外天色逐渐黑透,急诊病房楼层低,浅黄色的路灯打在窗玻璃上。


    走廊尽头一个粉色身影闪过,田佳悦转进电梯间,陈嘉树站着等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


    有时候她真的很为哥哥感到不值,嫂嫂是很好没错,可是他们从来只有怪他,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想想。


    哥哥坐牢那年,她还在念大二,回来父亲告诉她,哥哥因为商业受贿自首了,她的第一反应不可能,哥哥这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事,父亲又说商场本来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嘉树还离婚了。”父亲放下保温杯,惆怅道。


    为这事她磨了朱奥好久,他才压着声透露一二:“嘉树是为爽哥顶罪,他呢,说好听的叫责任心太重,不好听叫对自己太狠,为了不拖累覃乔,自首前直接把婚离了,他的心里比谁都难受,这个事你千万别当着他面说,当时覃乔也走得决绝,之后也一次都没来找过你哥。”


    心里比谁都难受,所以才会在离婚第二年,把抑郁药物当成感冒药吃了半瓶。


    那是暑假,田佳悦心血来潮去找哥哥,还是大白天,她有门锁密码,进去之后,在楼下就闻到了一股酒气,她跑上楼,一推开房门,浓烈刺鼻的酒气呛的她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窗帘紧闭屋内晕暗,地上躺着几只空酒瓶,红色酒液从瓶口滴落,一滴,二滴


    男人背靠沙发,眼皮微阖,颓废地坐在地上,,双腿交叠,苍白的脸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她跑过去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的同时试图唤醒他,可是他的身子反而向下滑。


    她一手环住哥哥的脖子,一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拨打120。


    接线员在那边冷静地说:“救护车马上派出,女士稍安勿躁。”


    风掀起东面那扇窗子的窗帘,时而扬,时而落,白光泄露进来,那只药瓶在光影中时隐时现。


    手机从她手里掉落。


    ……


    护士将输液针拔出她手背时,杨淑华就醒了。她记得自己过马路时头晕目眩站不住,扶不到任何东西,直直地栽倒了。


    覃乔告诉她是低血糖。


    不难怪了,因为要抽血,她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都没吃。


    “我什么东西都没带,现在回医院吗?”覃乔这一天被母亲吓了两次,先是病情,然后被告知被车撞,到这会儿那颗心脏才有回落。


    淡蓝色的装修风格,装修简约却处处透出精致,米白素色皮质沙发、玻璃茶几上青花瓷花瓶里的插花。


    “我不是在医院?”杨淑华垂眸,淡蓝色被子,上面印有医院名称[东昕私立医院]。


    “陈嘉树路上遇到你晕倒把你送来的。”覃乔说这话时还往门口那堵墙看了眼,仿佛穿透墙面就能看到他。


    她知道他还在。


    “嘉树”杨淑华低低地念。


    “是啊,他在外面,你要感谢他吗?”覃乔问她。


    杨淑华自己摁着棉球,注视护士离开的背影,她的视线也就此停格在门口。


    门口人来人往。


    隔了半晌,杨淑华想坐起来,覃乔立即伸手来扶,等到杨淑华坐稳,她才收回双手。


    “请他进来吧,该感谢他。”杨淑华淡淡地说。


    走廊上,即使人声嚷嚷,杨淑华那句话仍清楚传进陈嘉树耳朵里,他扶着墙朝前走,刚好与出来的覃乔遇上。


    覃乔疑惑:“你盲杖呢?”


    “落在路上了,家里还有。”陈嘉树笑了笑。


    覃乔攥住他的手臂:“我妈妈想感谢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杨淑华左手撑下床面,让自己坐的更端庄,嘴角牵出得体温婉的笑容,看着进门的两人。


    覃乔拉开凳子,请陈嘉树坐,自己则站在一旁。


    “嘉树,多亏了你,谢谢。”


    陈嘉树回以淡笑,目光轻落在杨淑华脸上:“阿姨,你没事就好。”


    她唇角浅弯再对他微笑。


    之后便没什么话了,毕竟下午在办公室里,杨淑华走前恳切地请求他不要再去找乔乔,而他回到办公桌前,背过身,抬高音量坚决地回了句:


    “不可能!”


    他等了六年,等到那个男人死了,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即使曾经的‘母亲’也不可以。


    他承认……确实有些过分了,应该再多点耐心。


    “乔乔……我们回家吧。”


    杨淑华声音不大,语调细软温柔——


    作者有话说:骨裂是我增加的情节在二十四章,不影响主线剧情,可不看。


    第28章


    还没开始治疗,杨淑华今晚不想住院,覃乔拗不过她,只能麻烦陈嘉树办理出院,而她则开着杨淑华回家。


    杨淑华陪孩子们看了会儿电视,感到疲惫了,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边上和家里大姐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她最近身体不对劲这事,大姐、三妹都知道,暂时还没跟哥哥说,他们都很为她担心。


    算是报个平安吧,医生不是说有90%的治愈希望,杨淑华自己也查了,乳腺癌与其他癌症比起来算是轻症。


    她们都想过来看她,大姐有高血压、三妹有关节炎常常腿疼,一千多公里路太过奔波,杨淑华让她们千万别来,等过年回去看他们。


    挂断电话,杨淑华走到边柜前,拉开抽屉双手捏住相框边缘拿出这张三年前拍的二十多人的全家福。


    她的侄女、侄子,挽着自己的配偶笑容多么甜蜜,哥哥、大姐、三妹脸上也是洋溢着幸福,儿女在侧,孙儿环绕膝下,这是多少父母的心愿。


    一千多公里……乔乔准备回国前杨淑华与女儿促膝长谈过,她想回江市有亲人还有熟悉的环境,可乔乔却说她的起点在澜川,师长、朋友一切资源都在那里,此外一线和三线城市采访风格变化大……乔乔说了许多,有很多杨淑华都听不懂,但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深思熟虑的决定是回澜川。


    杨淑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停在门口,她将相框放回抽屉里,轻轻推上,转头时,门被叩了两声。


    “进来吧。”杨淑华回到床前坐下。


    门往里面开,覃乔走进来,乌黑微卷的锁骨发在灯下跳动光泽,清淡茉莉花香散在屋内,她刚洗过澡。


    覃乔坐在床头柜旁边那张二人沙发上面,杨淑华盯了她几秒,走过来,沙发陷下去坐她身旁。


    “乔乔,那个杜医生虽然样子差了点,但他和你一样博士毕业,才三十六岁已经是市一院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妈妈打听过了,杜医生之前之所以会离婚是因为前妻要出国发展,那帮小护士都说杜医生人品好。”


    杨淑华又要老调重弹,覃乔握住杨淑华放在腿上的右手,揉捏她的指尖,偏脸问:“妈妈,以前不是你说单身女性在职场更有优势吗?”


    两月前杨淑华一声招呼都不打将杜医生请到家里来,说是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当时覃乔被惊着了,曾经那个在她离婚后鼓励她做独立女性的人,竟然主动帮她找男性朋友。


    杨淑华蜷起手指反握住女儿的手:“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都不知道还能陪你们多久,妈妈就在想啊,如果女儿有个依靠该多好。”


    她眼尾上扬,细纹加深:“人啊,每个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想当年你爸爸身体好的时候,常说,乔乔不着急结婚,我的宝贝我还得多留在身边几年,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巴不得你找点找个归宿,我渐渐理解了你爸爸的想想法。”


    纤白的手指逐渐僵硬,杨淑华轻抚女儿的手背:“我们从来没想过我女儿去嫁给什么高门大户,那时嘉树来我们家,你爸爸就说这个小伙子看着老实可靠,女儿嫁给他指定不会错。结婚那两年,嘉树对我们家真的没话说”


    “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妈妈从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有心理负担,你们离婚这几年,妈妈夜里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就在想,当年我们多把把关,是不是乔乔就不会受这么大的苦。”


    覃乔张口又想替陈嘉树辩几句,杨淑华强颜欢笑地打断:“不说这个了那个杜医生跟你同龄,而且和我们一样是江市人,他说随时随地可以回江市发展。”


    她抽回右手缓缓握成拳,瞳眸微闪。她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逼她找男人,这与陈嘉树无关,而是,杨淑华前后太过割裂。


    在覃乔眼中,温婉的杨淑华实则上有独立的人格和眼界,只是困于那个时代,正因为自己没有得到,那时的她和爸爸早在她刚出生时就为她攒了将来出国的费用。


    二十一岁那年,她将这张存有七十几万的存折拿给她看,就是要让她毫无心理压力的出国。


    “当年妈妈中专毕业时候,全班只有一个人分到外汇券岗位,乔乔出国不见得比国内好,但妈妈就想让你去看看。”


    这句话还历历在耳,现在却赶着让她赶紧找个人嫁了。


    覃乔不想和杨淑华闹得不愉快,她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出门。


    车在路上平稳的行驶,城市霓虹灯交替,五颜六色的光束,穿透前挡风玻璃,照在覃乔的脸上,光影快速变幻。


    遇上了经济发展最迅猛的几年,这座城市六年前和六年后,变化很大,从前临街一排排土商铺,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大高楼,幕墙如流星闪烁,巨型广告牌的灯光,照亮大半片天空。


    等红绿灯时,覃乔偏头,十字路口,拐角那家“乔树智能生活家”店铺共有三层楼高,广告牌明亮惹眼,覃乔还记得那儿曾有一间网吧,她就在那里遇见的陈嘉树。


    十分钟后,白色奥迪停在江边。覃乔抬头望天,这片天空到了夜晚永远是五颜六色的,尤记得那天,杨淑华第一次来澜川,她和母亲漫步在江边,母亲满目霓虹,迎着风,发丝随风飘扬。


    “乔乔走得再远,家永远是你的退路,尽管往前冲。”


    她的家乡江市只是三线城市,机会没有大城市多,爸爸妈妈总是鼓励她往外走,受了他们的影响,毕业后她留在了这座距离江市一千多公里的澜川,这里有引领她的师长、朋友,还有她的爱人,逐渐它成了她的第二故乡。


    在外面转了一个多小时,覃乔疲惫地回到家,杨淑华的病,她的话,她的要求,仿佛一块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还是睡不着她去客厅外面的大阳台吹风。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下,不用猜,都知道是陈嘉树,他有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也有发微信,她没看。


    现在她的脑袋里如同有一团找不到结头的毛线球,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只想到了逃避,先将自己理清楚才能考虑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呼出一口热气,覃乔抬起手,划屏,点亮屏幕,找到楚雨桐的微信播出语音电话。


    楚语桐听完惊讶不已:“杨阿姨这是要逼婚啊?挨,阿姨不是很开明的吗”


    覃乔揉着额头:“人……会变得。”


    “杨阿姨都逼婚了,怎么不逼你去找陈嘉树?你看你和老陈又有感情,还有孩子,当年的事本质上来讲,他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覃乔眺望远处的那栋最高的一百零一层大厦,幕墙上密布的灯珠从上往下走像下流星雨。


    十多年前她和陈嘉树只是普通朋友,两人还在这栋楼下的馄饨摊吃过馄饨。物是人非了,那时还没有这栋大厦,只有一排三层高的商铺。


    她无奈地笑了下:“妈妈想到我受的苦,替我恨陈嘉树,说不清楚有时候我能理解她,有时候又不能理解她。”


    “杨阿姨就是太代入你的角色,然后呢加上身体病了,容易多想。”楚语桐一语道破。


    覃乔攥住尚有余温的铁制栏杆,微微热意渗入她掌心,擅长分析问题的楚女士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说:“你现在遇到三个麻烦:陈嘉树总是来烦你;杨阿姨开始逼婚;陈嘉树眼睛快看不见了,你想把孩子送回去,不能让他留下遗憾,杨阿姨不同意。我总结的对不对?”


    她沉吟一下:“计划中最难得是两个孩子都送去,杨阿姨恐怕很难同意,毕竟她带大的不如退一步先送一个?”


    覃乔接话说:“两个都是我的孩子,送任何一个对另一个都不公平。”


    他们会无法理解为什么哥哥、妹妹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住,而我不行?这也正是她迟迟未作出决定的根本原因。


    指骨轻叩护栏,发出“叩叩叩”的脆响,覃乔再次抬头望远方,夜雾朦朦胧胧的笼罩城市万家灯火。


    “乔乔,发现没,你和陈嘉树就像那个成语“藕断丝连”分不开了。”楚语桐将声音抬高几度溢出听筒。


    覃乔把“藕断丝连”默念了几遍,楚语桐没停下接着说:“你又说回不到过去又不能分开孩子,但这样最不公平的那个人就是老陈,眼睛都这样了,结果一个孩子都没在身边。”


    “最可怜的是真到看不见那天,连自己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是以后孩子们问起来,你们该怎么解释?说‘妈妈故意不让你们见爸爸’吗?而且,万一老陈某天知道了真相,崩溃之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事说真的这事闹到法庭上,抚养权都有他的一份。”


    指腹压出深深的白印,眼里一股滚烫的液体在滚动,覃乔不敢眨眼,高抬下巴,静注那一轮不是那么圆的月亮。


    液体慢慢回流。


    楚语桐:“我不是逼你原谅他,只是觉得……至少让孩子知道他存在,至于认不认,以后再说。”


    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她的后脑勺,覃乔一扭头,杨淑华站在三步开外,不知道站了多久。


    “桐桐,我还有事,先挂了。”她摁下挂断电话将手机紧握在手心。


    杨淑华回身往自己房间走,覃乔跟过去。


    关起门,她转身,与床*上的母亲对视数秒,才拔腿往前走。


    覃乔拉来欧风靠背椅坐到杨淑华对面。


    “昭野可以送过去,晞晞留给我们。”杨淑华开口的第一句话:“以后两孩子可以经常见面,但是,乔乔,你必须和陈嘉树断绝联系,将来孩子由我或者阿姨送去见面,你能做到吗?”


    杨淑华如此爽快地松口,让覃乔大感意外,无疑楚雨桐的话她都听见了并且还打动了她。


    手心中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覃乔瞥了眼,又是陈嘉树,滑屏挂断,还长摁关机键,将手机关机。


    “妈妈带了两个孩子五年多,我想我应该有这个决定权。”杨淑华眼里泪光盈闪,低声求道:“跟嘉树断了,行吗?”


    覃乔抬头看母亲,语气放缓:“妈妈,我和陈嘉树之间,有孩子断不干净……你心疼我,我都知道,但我们需要理性分析这件事……我怀着孩子出国,工作时遇到意外,意外导致我胎位不稳必须卧床,而之后的早产也是意外导致,包括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而且出国还是我自己的决定,当时陈嘉树的意思不让我走。”


    真不是为陈嘉树辩驳,而是必须实事求是。


    却又激怒了杨淑华,她眼底迸出一丝恨意,疾言厉色地道“你现在跟我谈理性?妈妈看你插着管子输血的时候怎么理性?陈嘉树当时在哪儿?他在逞英雄,为他的好兄弟顶罪,为无关紧要的人两肋插刀,和妻子离婚,他以为分你六百万,就能弥补他给你造成的伤害吗?”


    “无关紧要”四个字犹如一块巨石砸在她身上,覃乔胸口一痛,苦楚立时充斥进眼眶和鼻腔。


    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擦过冰凉的脸颊,覃乔嘶哑反驳:“张爽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在陈嘉树落难时愿意拿出全部积蓄助他东山再起;他在知道陈嘉树遭受到伤害时不计后果都要为他报仇哪怕是牢狱之灾;更甚至不顾身体健康为他挡酒为他卖命喝到胃癌,他是陈嘉树二十多年的兄弟妈妈我不是为陈嘉树说话,张爽还是我的好朋友,如果那天陈嘉树和我商量,我会支持他这个决定!”


    “陈嘉树错了,错在没有尊重我的知情权和选择权,我不会原谅他的傲慢,但是妈妈,我们需要厘清事实和情绪的区别,而不是被次要情绪驱使。”


    杨淑华气红了眼,若不是她一贯的耐性,这时候一巴掌已经打上去了:“你现在还在替他说话……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么重情重义,为什么对你却这么狠心?他能为兄弟坐牢,能为兄弟离婚,可他为你的安全、你的健康做过什么?你差点死了啊乔乔!”


    “妈妈——”覃乔抬起右手,掌心面向她,制止她再说下去。


    杨淑华眼神一定,因为大发脾气她的脸颊肌肉和唇瓣微微抖着。


    “不要在做这种无意义的争论,理性分析和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联,妈妈你太焦虑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里,覃乔踢掉拖鞋,侧躺到床上,左眼的泪水划过鼻梁、右眼,流进鬓角,还有几滴洇透了黄色枕头。


    “乔乔……你和老陈真的没可能了吗?”


    “没有……桐桐待会儿你帮我‘说服’我妈妈,外人的话她更听得进去。”


    “知道了。”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路灯下仿佛成千上万根银丝。


    黑色的宾利横停在马路边的车位上,小军撑着伞站在主驾驶这扇门前,站姿笔直,是多年的部队生涯训练出来的。


    陈嘉树已在马路对面[曼合九里]小区正门外的花坛上坐了快两个小时,微微佝偻的背影仿佛被困住的孤兽。


    “乔乔,为了给你生孩子,大出血差点没抢救过来……嘉树,阿姨该不该恨你?”


    “答应阿姨,不要再来找乔乔好吗?你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不可能!”


    以前他不解,现在终于明白杨淑华为何对他如此厌恶,这辈子他总认为自己过得很苦,二十二岁那年那个女孩出现在他生命中,雨夜里她撑起一把伞,将他纳进伞底,周遭灰暗朦胧,唯独她是最艳丽的一抹颜色。


    我的小半生没什么运气,直到遇见了你,我的乔乔,我的贵人。


    第29章


    已进入十一月中旬,银杏树叶大片泛黄,汽车经过店铺林立的街道,车轮卷起一地黄叶,飘然降落,这一幕美得让人震撼。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如同小麻雀,蹦蹦跳跳地走在覃乔前面,两位保姆手上拎着购物袋,缓步在她的身后。


    孩子们颜值都很高,尤其是金发碧眼的Daine异域模样更引人注目,路人经过频频侧眸。


    昭野停在一家冰激凌店门口,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服务员手里刚给客人做好的冰激凌,眼里都是渴望。


    覃乔做了个凶的表情:“不可以,现在不是吃冰激凌的季节


    覃乐晞拽拽覃乔的袖子:“上次我们和爸爸一起去公园,爸爸给我们买冰激凌吃。”


    上次,不正是一周前吗?男人真的不靠谱,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季节,吃坏肚子怎么办?


    算了,陈嘉树怎么做,她不插手但孩子在她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Daine全程不吭声,蓝眼睛里也透出期许。


    孩子们被她拽进中餐厅,餐厅里的油炸品、甜品她一概不点,在他们一脸失望的表情之下,覃乔选了几道精致的家常菜。


    晞晞嘟着嘴:“妈妈,你上次自己偷偷喝奶茶。”


    手机放到桌上,覃乔转头,认真地对女儿说:“妈妈是成年人,偶尔可以喝奶茶、咖啡,有时候是为了提神。”


    “妈妈说谎,就是自己想喝。”覃昭野义愤填膺地小声嘟囔。


    这孩子跟着陈嘉树变化挺大,以前委屈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拽着她的袖子挤眼泪,常常“装可怜”让她心软。


    现在还会‘顶嘴’了。


    但哪种方式在她这里都通不过。


    窗外刮起一阵很猛烈地风,黄叶在半空中旋转、翻飞,如同飘雪洋洋洒洒落下,形成一幅颇为壮观的景象。


    双向行车道,细窄的道路只能容纳两部车身相向行驶。


    一家奶茶店飘出浓郁香甜的奶香,柜台前围拢几名顾客,其中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接过服务员递出的奶茶,小跑至拐角停着的打着双闪的宾利车旁,不知说了什么。


    车窗缓缓降落。


    车内伸出一截小臂,嵌入金色丝线的黑色西服袖管,在太阳光下闪烁低调的光芒,端修如玉的手指,极具美感,让人赏心悦目。


    指尖轻轻裹住杯身,将奶茶带入车里。


    有路人在车窗升起前,瞥见车内那个男人的侧脸,深目高鼻,骨骼分明,仿若锋利的山川轮廓,吸管插入两片薄唇之间,喉结在吞咽过程中上下滚动,有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车窗全封闭,小军双手把着方向盘,扭头问:“陈董,现在回公司去吗?”


    已经停了有十多分钟,这种小路,临时停车都是路障,再不走,恐怕交警会来贴罚单。


    陈嘉树放下拿奶茶的手,抬抬眸说:“走吧。”


    随着行车方向的改变,一片光斑打在脸上,和那天早晨一样。


    雨过天晴,熹微的晨阳从朝南的这块玻璃,倾洒进屋内,陈嘉树翻了个身,背对这片穿透眼皮的光。


    蓦地,他想起自己应该在覃乔家小区门口等她出来,“腾”地一下坐起,右手手背那里传来一阵刺痛,接着一道男声:


    “陈董!”


    手臂被箍住,小军不敢用很大力气,连惊呼都刻意往下压。


    “您在输液。”


    输液……


    陈嘉树逐渐回想起,在几次拨打覃乔电话她不接听甚至直接关机之后,他赶到覃乔所在的小区,可他不知道她在哪一栋?


    小雨在快天亮时成了大雨,小军来给他撑伞,他失智了似的将小军推开,自己也因此摔在了地上。


    周围人声吵吵嚷嚷,男的、女的、粗哑的、尖利的……都在议论他连爬都爬不起来的狼狈,持续了一阵,最终那点声音都没有了。


    记得了,昏过去了。


    “几点了?”


    小军放手退后半步,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八点零五分。”


    扯掉输液针,陈嘉树放下双腿,光脚踩在地上,瓷砖地面冷冰冰:“我的手机呢?”


    针头那里往下淌血,顺着男人指尖往下滴落。


    一滴接一滴地砸在白色瓷砖上面。


    小军拿起桌上恐怕已经被雨淋坏的手机,机身一角很轻地碰了碰陈嘉树的指尖,手机立即被他裹住。


    “您的手机可能坏了。”小军犹豫了一下又道:“陈董您的手在流血。”


    陈嘉树坐到床边,流血的手攥住床沿,血液浸染白色床单:“用你的手机帮我打一个电话。”


    陈嘉树报出手机号,语速稍快,小军快敲屏幕,拨出后交到陈嘉树手中。


    过了几秒钟,那头接通,不需要陈嘉树提醒,小军屏气退出病房。


    “乔乔是我。”


    覃乔声音很轻很哑:“昨晚我把手机关机了,你手机呢?坏了吗?”


    想必打过他电话,才会怎么问。


    “淋坏了。”陈嘉树告诉她,捏着机身的手收紧:“……怎么了?”


    覃乔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出国没多在一次意外事件之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和你的孩子。”


    她暂停,似乎在给他消化的时间。


    他知道,杨淑华都告诉了他,他们有孩子,覃乔还因为难产差点死了,是他让心爱的女人经历这么大的伤害,是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罪不可赦。


    只是,仍想求得她的原谅。


    陈嘉树频繁地吞咽口水想将这些话告诉覃乔,可是所有的声音卡在气口怎么也出不了声。


    覃乔再度开口:“我妈妈骗你说我有别人的孩子,这事我知道……”


    “乔乔。”他终于发出声音带着颤抖的哽。


    出狱后的第三个月他到英国,按照结婚证上记下的地址找到了覃乔现所住的地方。


    他站在栅栏外,遥望别墅门前,正撞见那幅看着温馨实则刺眼的场景。


    覃乔和那个白人男人坐在遮阳伞下,两人之间有一辆婴儿车,婴儿车横停着比一般的车子要大,他在姑姑家见过,这种是双胞胎婴儿车。


    三月之前杨淑华还告诉他,正因为他伤害了乔乔,乔乔才会心灰意冷地爱上那个英国籍摄影师,他们结婚时乔乔已有两个月身孕,虽然孩子早产但很健康,现在已经两个多月。


    “我到英国的第二个月,出采访任务时遇到极端分子报复社会,当时场面非常混乱,我在逃跑时被人撞倒,刚爬起来,前面那栋楼被提前预埋的炸弹引爆,我受了轻伤,那时他们快三个月了,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五个月零三天,他们很坚强,虽然早产,但好在都健康。”


    与他的情绪上的激动相比较,覃乔的语气平缓咬字清楚,仿佛正在播报一条新闻。


    每个字眼都像锥子往他胸膛一下一下刺,留下一个个血洞,锥心刺骨的痛,哽在喉头,呻吟都发不出。


    “对不是——”他晃了下身,闭了闭眼睛,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受苦了……”


    覃乔一贯的明事理,宽容地说:“这不怪你,真的。嘉树我是理解你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羁绊,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陈嘉树漆黑的瞳眸闪过一抹亮,欲开口感谢她总是包容自己并要向她承诺以后再也不会犯。


    她先一步说:“你知道我一直怨你什么吗?不是替爽哥顶罪,不是离婚分财产,甚至不是你缺席我最难熬的日子……是你剥夺了我与你共患难的资格;你擅自判定我承受不起真相,认定我会退缩会崩溃,你……太自私了。”


    陈嘉树坐在床边,却恍若坐在悬崖峭壁边,冷冽的风割着脸,他摇摇欲坠,底下是万丈深渊,双脚用力撑住地面,脊背紧紧绷住,生怕泄力,他会坠落会万劫不复。


    六年前他不与覃乔沟通独断专行,四年前对杨淑华的话深信不疑,后来更凭着自认为的‘眼见为实’,是他自己亲手摧毁了和覃乔之间的情分。


    乔乔说得一字没错。


    他含泪承认,气息紊乱如麻:“我以爱的名义替你做决定,根本上是自私……我害怕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怕你觉得我没用,怕哪天我一无所有,你承受不住会离去……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给你……还自以为是在保护你……”


    然而,这一长段自我剖白,带来的清空感没持续多久,在电话那头浅缓、冷淡的回应里坠入谷底。


    空气直接凝固成胶。


    久已,听筒里传出覃乔低柔却疏离的声音:“还记得那年我说,我再也不会来找你,可后来在灾区,你来找我了,你扒开碎石泥土,扒的满手是血,把我从车里挖出来。在医院里我说‘下次你再做‘英雄’我不会再原谅你。”


    “乔乔——”


    “嘉树,你听我说完。”她温声截断他的话,“两个孩子,我们一人一个,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孩子们可以常常见面,我们是他们的父母这点永远不会变。我们两个的话,别再见了——”


    又一次听到“别再见了”,陈嘉树骇然睁大双眼,只因心如死灰的沉静比那天在车里愤怒的倔强更可怕。


    屈起的五指掐进床面,指腹压得发青,他卑微地求道:“乔乔,别这样,我会改的,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乔乔……”


    “嘉树!”


    覃乔陡然抬高嗓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且让他清清楚楚地听见:


    “我始终没办法不怨你,分开是最好的结果,请你——尊重一次我的选择。”


    尊重、选择。


    她的选择就是离开。


    怎么可以?他一百个、一万个不愿意,这些年他无数次幻想她回到他身边,这些看似不可能的憧憬,才是他走到今天的所有动力。


    上苍听到了他的苦求不是吗?所以把她还给了自己不是吗?


    可耳边又有另一道声音——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改吗?现在证明给我看。


    可怎么放啊……


    陈嘉树唇色惨淡,面白如纸,终是支撑不住,自床上滑下来,背部抵着床铺边缘,仿佛从高处一下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湿润刺骨的冷意浸入身体,浑身抖如筛糠。


    而那边微微急促、细微的气音,恍若一声声“我累了”。


    冗长的时间过去,男人的身体不再发抖,逐步冷静下来,双眼失了神,犹如黑夜里最后一点光被燃尽。嶙峋的喉结,滚了几次,嗓音哑而涩: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改。


    *


    在与孩子们团聚前,覃乔十月份一整个月都在A市的济民县乡统筹拍摄乡村振兴公益片,昨天才回到澜川。


    将晞晞和Daine送到单元楼下交给杨淑华,覃乔掉头回省台,开到一半,手机铃声响,食指在车载显示屏上一点,接通电话。


    她抬眸望出车窗外,继续观察路况:“陈呈怎么了?”


    “乔姐,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润纯正的嗓音因沾了几分喜悦听上去与平时故作老成有些许不像。


    “我们的智能健康监测仪,在两个平台的月销售量破万了,复购率18%,远超行业平均,‘远东’医疗更是问我们能不能定制企业健康管理方案。”


    键盘敲击声被蓝牙音响放大环绕在车厢内。


    覃乔眉梢上扬为他高兴:“这是好事,恭喜。”


    陈呈:“还是你敲醒了我,“先温饱再理想”这句话成了我的指南针。”


    车子拐过一个大弯,回正方向盘之后覃乔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我觉得你们要找的不是给钱最多的,而是能带来资源的战略股东,健康检测仪属于家用健康设备一类,如果可以摆进天喜、乔树、星晟……这类家电商城的展示柜和冰箱、洗衣机、一起卖就相当于摆件线下销售点,下一轮融资前,可以考虑做一份《家电渠道整合方案》吸引家电行业的投资人的合作。”


    键盘声止,陈呈感激道:“乔姐,你不但做我的天使投资人,还成了我的战略顾问,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覃乔淡笑:“你也帮了我不少,况且,我不是还占了10%的股权吗?这笔账怎么算我都不亏。”


    跳红灯了,她轻踩刹车,平稳停车。这时,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余额不足提醒,她不免多看一眼,她的话费有自动扣款功能,就没管了。


    “乔姐……”


    覃乔回眸,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一记,嗯了下。


    陈呈支吾了下说:“晚上想请你吃顿饭。”——


    作者有话说:嘉树没当过爸爸,没有那种首先想到孩子的意识,然后乔乔在他心里最重要。


    第30章


    杨淑华的乳腺癌阶段治疗已完成,医生评估治疗达到临床完全缓解,治疗效果显著。她是闲不住的人,这几天又是进厨房又是每天接送两个孩子。


    昭野刚去陈嘉树那里时杨淑华还每天抹泪,后来渐渐也习惯了,想昭野时就去把他接过来,偶尔留宿一两个晚上,孩子们和她一样也适应了。


    五个月前昭野还离家出走过一回,陈嘉树电话打来时,她都懵了,瞒着杨淑华赶去陈嘉树那儿,在附近到处找,警察都来了。结果昭野压根没离家而是躲在三楼的杂物间,为这事陈嘉树还撞得鼻青脸肿。


    她把昭野拽到面前,严厉地批评加警告,这孩子禁不得一句重话,委屈至极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嘉树把他拉进怀里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躲起来?其实小孩想法很简单却也很别扭,只因为陈嘉树昨天把他的玩具借给张翊丞玩。


    陈嘉树向他道歉,承诺以后一定先询问他愿不愿意?


    昭野啜泣着原谅了陈嘉树,还说了句,喜欢丞丞哥哥,不要不把他带来,有时候小孩生气就是大人觉得‘没什么’这种想法。他扑进陈嘉树怀里,两父子和解。


    这也是覃乔半年以来唯一一次见陈嘉树。


    临走前两人的对话只是:


    陈嘉树:“最近还好吗?”


    他左额角蹭破了皮,鼻梁上有一小块青,覃乔指指那里:“我很好,伤口还是需要简单清创,感染就不好了。”


    “我知道。”他默了默,低声问:“留下吃晚——”


    “不了,晞晞在家里等我。”


    覃乔今天早下班,先去超市买了些日用品,晞晞想吃旺仔小饼干,路过零食区时,她顺手买了两包,还瞥到昭野最爱吃的巧克力小熊曲奇。想着下下周昭野会回来,覃乔一并拿了放在购物篮里。


    回到家里,还没进家门先闻到一股好闻的酸辣味。杨淑华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客厅里看电视的两孩子跑来给她拿包,这次Daine胜出,晞晞双手叉腰,小大人一般:“哥哥欺负人。”


    Daine吐了吐舌头,快速跑开,晞晞拔腿去追哥哥。


    覃乔担心他们摔跤,边喊“当心”边换上拖鞋去追他们。


    杨淑华从厨房走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晞晞,Daine,别玩了,吃饭了。”


    Daine五岁九个月比晞晞大了七个月,好在国内的入学政策,可以安排在一个年级。


    而且三个孩子还都在一个班级里,听老师说,Daine更懂事,常常保护弟弟、妹妹,昭野有时候哭鼻子,Daine不但安慰弟弟还会帮弟弟找老师。


    覃乔平日里太忙了,陪伴孩子的时间很少,甚至都没有接送过孩子,但听保姆说,经常看到陈嘉树来接昭野,遇到他们会迎上来抱抱晞晞和Daine,有时候还会把带来的玩具送给他们。


    许是血脉里那股天然的牵引吧。某天和陈嘉树一同出门,她忽然就脆生生喊了声‘爸爸’。保姆后来跟她说,陈嘉树怔了许久,平日里沉稳的男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陈嘉树知道Daine的存在,却没向她过问一句这孩子的来历,依然无差别的送孩子小礼物。


    但保姆又说,Daine近来有些闷闷不乐。晞晞和昭野都找到了爸爸,唯独他没有。每次看到晞晞被爸爸抱起,他总眨着眼睛,像要落泪似的。纵然陈嘉树也会抱他,别看五六岁,孩子都懂,但到底不是亲爸爸。


    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更偏爱Daine,昭野会吃醋,晞晞心眼宽从不计较。


    覃乔前脚进书房,杨淑华后脚跟进来:


    “乔乔,Daine改名跟我们姓吧?”


    拢了两下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覃乔抬抬头说:“不行,现在孩子还小,等到成年了,自己选择,我们现在不能给他做决定,更何况我答应Leo,照看孩子到十八岁,将来Leo那边的财产都需要孩子以这个身份来继承,而且Dain是有母亲的。”


    打开一份文件,覃乔从笔筒里拿了钢笔,不经意间瞥见上面模糊的“覃乔”刻记,呼吸一颤,回回都是这样。


    这只钢笔是陈嘉树十五年前送她的,某大品牌,确实很耐用。上面的刻字乃是陈嘉树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刻下的,他说过曾在废弃的手机护板上练习了不下百次,才能在笔身上一次成功。


    “我看这孩子怪让人心疼的,”墙边有一把实木靠背椅,杨淑华坐上去:“说不要就不要,这些洋人心真够狠的。”


    这和什么国家没关,哪个地方都有这样的父母。


    覃乔缓抬眸,到嘴边的话,想想还是作罢。


    复又垂下眼睫,细细的秀眉蹙起,顺滑的鼻尖在文件旁边做着批注。


    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呲——”一声,覃乔以为杨淑华是要走。


    岂料,脚步声近前,跟着一道暗影笼罩下,她已站在书桌前。


    “乔乔,陈呈的公司经营的怎么样了?”杨淑华话语里透出一丝担忧。


    “挺好的,马上进行下一轮融资。”覃乔眼皮未掀,淡淡地回。


    “你啊,一谈恋爱就是这样,蒙头不顾,哪有才确认关系,就投六百万进去。万一经营不善,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杨淑华多少带点埋怨的意思。


    这事还得从七月中旬,覃乔带回来一个高个子年轻小伙子说起。


    来之前覃乔有发语音给杨淑华说是今晚带男朋友回来。


    杨淑华第一反应就是这丫头在诓她,真以为她老糊涂,不就是不想被催着和杜医生见面吗?


    小伙子这张脸生的属实不错,但松松垮垮的灰色体恤下两条胳膊细细长,实在太瘦了不好看。只不过,神似某人,不是眉眼,而是神韵,沉静礼貌的眼神中含一丝强劲的锋芒,凌厉的下颌线,给人的感觉像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剑。


    杨淑华那颗心莫名的一抖。


    “陈呈,我新交的男朋友。”覃乔向她介绍。


    陈呈向前一步,姿态恭敬:“阿姨您好,初次见面。”


    “你几岁?和乔乔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问。


    “阿姨,我二十八岁。”男孩目光不躲不闪:“三月的科技创新峰会上,乔姐是主持人,当时我正因技术瓶颈焦虑,她那句“志在云霄,心光必引朝阳”,为我指引了方向。”


    二十八岁,两人之间差了整整八岁。这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送走这个男人,杨淑华将女儿拉进房间。


    “真当妈妈病了,糊涂了?你看中他什么?”


    覃乔坐到床尾,双手在床上按了按,挑起下巴,脸上竟有一丝笑意:“你让我找对象,那我选个我喜欢的行不行?妈妈,陈呈是江市本地人,父母都在政府上班,家里条件还可以,关键有上进心,自己在创业。”


    “你就喜欢陈嘉树这样的?”她语速快了,冲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紧闭唇,喉头不适的空咽,


    顶灯明白色的光亮下,覃乔那张白皙无暇的脸庞像是被镀了一层水的光泽,她弯了弯眼睛加深笑意:“你忘了,当年你问我喜欢陈嘉树什么,我说因为他长得帅,所以……我只是喜欢长得帅的,和陈嘉树没关系。”


    这是当年母女之间开玩笑时的笑谈,被覃乔挑了出来。


    杨淑华噎了噎,过后问:“那我问你,有想过和他结婚吗?”


    覃乔仍在微笑:“我这个年纪了,结不结婚都不会影响我将来该怎么过,当然,妈妈想我结婚,我会好好谈。”


    女儿从始至终都是柔言细语,而且一口一句“妈妈”,可杨淑华却听出浓浓的怨气。


    她抿了下唇,柔声道:“乔乔,妈妈是为了你好。”


    陈呈第二次上门在九月份,比第一次,这次的两人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止都十分亲昵,时不时附耳说悄悄话。


    可突然,谈到什么六百万投资,陈呈感谢乔乔,乔乔全无所谓地说,“不必客气。”


    六百万。


    陈呈一走,杨淑华敲开书房门,走进去,站在书桌外面。


    “你和他认识多久?就把六百万借给他了?”


    她担心女儿被骗,又觉得这事有蹊跷,像联合起来的一场戏,只是这次演的更真。


    哪曾想,覃乔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投资协议,还有一张银行盖章的转账回单。


    杨淑华拿起它们,眼角抽抽,一时失手指甲戳破纸张。


    “这是投资,不是借。”


    女儿眉眼寡淡,这六百万在她眼里好像只是六百块:“……这笔钱在我手里也没用,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是做慈善吗?


    杨淑华气得胸口疼,捂着那里: “六百万你说投资就投资……乔乔你到底想做什么?”


    *


    自从家里有了孩子,陈嘉树就请了一位专门照看昭野的阿姨,如今这位阿姨已经在这里工作五个多月了。


    陈嘉树忙时没法经常接送昭野上下学,就由家里的保姆们轮流负责,她们都会开车,今天轮到了老宋。


    昭野上学时七点起床,会和陈嘉树一起吃早饭。


    昭野刚来时和小猫一样,眼睛总是红红的,怯怯地看着他们,不喜欢吃什么也不说,白姐觉得很奇怪,连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养的孩子都和小皇帝似的,不爱吃什么直接甩脸子,这孩子特别怕人。


    那天白姐煮了水煮蛋和小份面条放在孩子面前,昭野吃光面条,迟迟不拿鸡蛋。


    陈嘉树听出异样,偏头问昭野:“昭野怎么了?”


    他眼睛不好看不到孩子餐盘里剩下的鸡蛋。白姐刚想替孩子解释,陈嘉树又问:“是不喜欢吃什么吗?”


    这是孩子来家里的第三天,父子俩还在磨合。


    陈嘉树这几天身体也不好,脸色憔悴,声音微微有些发哑。


    “我……我……”昭野缩着肩膀,不敢看陈嘉树:“不喜欢……鸡蛋。”


    陈嘉树眉心浅皱,手伸向孩子,然后摊开掌心:“给爸爸。”


    鸡蛋放入他的手中,陈嘉树包裹住,眉目变得特别柔和:“昭野爸爸和你商量个事,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说出你想要什么。如果不喜欢鸡蛋,就说‘爸爸,我不想要鸡蛋’,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决定权在你这里。”


    “奶奶说……鸡蛋……能长高,”昭野眼睛睁得圆溜溜,不敢相信:“可以……不吃吗?”


    “当然可以”陈嘉树剥开鸡蛋壳,将鸡蛋一掰二,蛋黄刮在碗旁边,吃掉一半蛋白:“爸爸就只喜欢吃蛋白,那我就会和阿姨说,”他扭头,刻意将声音抬高一度:“白姐下次别煮鸡蛋了。”


    白姐立即应道。


    在昭野泪汪汪的注视下,陈嘉树笑了:“昭野不想要什么,大声说出来知道吗?来我们试试“爸爸我不想要吃鸡蛋”大点声。”


    昭野嗫嚅:“我……不想要……鸡蛋。”


    还是不够响亮,陈嘉树让孩子再尝试一次。


    “我不想要鸡蛋。”


    第三次孩子终于大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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