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座的有人撇开眼睛;有人静待陈嘉树接下去的说辞;还有人和朱奥、田佳悦一样随时要站出来为陈嘉树驳斥那些人。
“如果是前者,这属于个人范畴,与本次会议无关;如果是后者——”陈嘉树十指交握,微微一笑:“那么,请直接拿出证据,证明是哪一份报告、哪一项数据,因为我的‘特殊情况’而被误读、被忽略。拿得出,我即刻引咎辞职。拿不出——就请回到正题,”
短暂静止两三秒,朱奥这双眼睛落在刘董事面红耳赤的脸上,解说道:“陈董的问题已经非常清楚了。您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为您关于个人情况的质疑,向陈董及本次会议道歉,并承诺不再提出与本次会议议题无关的个人揣测;第二,或者,请您遵循陈董的要求,直接援引您手中那份《并购调查报告》的具体章节和数据,向我们所有人明确指出,究竟是哪一项风险因您所谓的‘判断影响’而被忽略了。”
朱奥的话让刘董事的脸色难堪到了极致,她向吕董事投眼神求助,那位吕董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随即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笑容:“好了好了,刘董事也是出于对公司利益的关切,一时心急啊言语有失严谨。朱总的话在理,咱们确实还是要以报告和数据准。”
会议结束没多久,朱奥去了一趟销售部又转回来找陈嘉树。
“有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集团第一时间送去的物资车被一些媒体拍到了,媒体对我们大夸特夸,说我们自己的工厂都毁了,还在捐款捐物,说我们是良心企业,还有啊,有人拍到了你的照片,那些网友都在夸你。”
朱奥一口气还未说话,歇了歇再道;“电商部传来消息,我们的官方直播间,平时在线也就几百几千人,今晚峰值冲破了五十万!服务器都给整宕机了,这些网友哪里是在买东西,分明在‘抢劫’,库存被瞬间扫空,评论区全是‘支持你们’、‘不能让良心企业倒下’。”
他敲了敲手,略一思衬:“这完全是个意外,我们现在压力很大,生怕后续的发货和售后跟不上,辜负了大家的这份心意。”
陈嘉树不疾不徐地摘下助视镜,仰起头,看着喜忧参半的朱奥,吩咐了他去做两件事。
“首先将网上所有赞誉尤其是自媒体,追溯到源头,确保没有自己人的策划或是引导,其次,马上去核查直播间有没有任何夸大宣传或者是消费灾情的用语。”
朱奥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去办。”
男人脚步如风,搅动室内空气,办公桌上的纸张吹起又落下,陈嘉树伸手压住,抬眸看向门口,已不见朱奥的身影。
*
平板放回到桌上,覃乔看到门口有道人影,随着走近,拉长,门便被叩了两下,她扬声道:“请进。”
助理推门进来,左手攥着一沓文件:“主任,《企业家》栏目的上月收视率整理出来了。”
报表放在她的桌上,助理才出去没多久,那扇门又被叩响。
覃乔随手翻了两页,扫到月底的收视率数据,又跌了0.3%。一档栏目开局难,稳定收视率更难,观众很容易审美疲劳,她屈指敲了敲太阳穴,盘算着下下期的嘉宾。
陆台的小助理:“覃主任,陆台请您来办公室一趟。”
白瓷盖碗的缝隙中,飘出丝丝缕缕的茶雾,缭绕着往房顶上升。
陆台捏起茶盖撇去上面的浮沫,浅品一口:
“你最近在做投资?”
低头,抬眼的动作,让他额头上三道抬头纹深,如同纸张上新鲜的折痕。
托着茶盏底部的纤手一颤,茶盖擦过茶汤,覃乔俯首呷了口茶,轻放下茶盏,虚心求教:“您指的是恒宇持股这件事?”
陆台没说话,眼神是嗯的意思。
她稍往前倾身,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
“陆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最清楚。一开始我是以个人的身份投资了这家初创公司,占股10%……问题出在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我的好朋友陈呈,他出于感激想给我惊喜的情况下,通过代办公司擅自将我的持股比例提升到了30%。”
“我知道这件事情后,第一时间严肃地告诫他这是错误的行为。并且我已经于一周前,废止了股权协议,转为规范的借款关系。”
茶水已温,陆台探究的目光与茶雾一样淡去,他的指尖在茶盏壁打圈,默默听她继续讲。
覃乔深刻地道:“陆台,作为媒体人我这起投资行为欠妥,我会就此向台里提交一份详细说明,并愿意接受任何批评。”
陆台微微抬手示意暂停一下:“覃主任……你这个事……我是相信你的,大家都共事这么多年了。但是呢,现在……有人实名反映了,这就很被动。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是网上……现在这网络环境你也知道,一旦上去,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覃乔怎么会听不出陆台的深层意思……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现在必须立刻、马上找出一个不仅能说服台里、还需说服亿万网友的完美方案。
陆台还点出事件核心:举报的人一定会将这事公开,真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网友的情绪。
是夜,覃乔刷到热搜上#省台主播违规操作##600万来源##记者哪来的600万?#冲上热搜前十。
这个人不仅向台里实名举报还曝光在网上,是铁了心要将她踢下台,只可能是竞争对手。
会是谁呢?
覃乔抱臂靠在椅背上思索,他们这行位置就这么几个,竞争向来激烈,为了上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她回国将近一年,空降本就让一些人不满,一些人说到底不就是那几个,看来是盯了她很久了,就等她出错。
余主任的电话就打来了,让她立即到台里来。
幸而,那家代办公司协议上的签字不是她本人亲笔签名,股权也已转让,还有正规的借款协议。
至于陈呈,绝不能让他出面证明,必须闭嘴。
偷偷将她的股权提到20%这种说法,简直是童话故事,网友不会深入思考,只会加深好奇,进而继续深扒。
还有个关键六百万来源,它是整个证据链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现在需要准备:笔迹鉴定报告、股权转让协议、正规借款协议、600万资金来源证明。
关键要点:不需要说明30%的股权怎么来的,她只需告知公众,30%股权与她无关。
驱车开往省台这一路,覃乔都在思考怎么解决这件事,到了台里三位领导又对她做了简短的问话,传达出的意思和陆台一样,台里只看结果,让她必须在黄金24小时内说服亿万网友。
这一夜覃乔没合眼,第二天的直播工作,交给了B组的女主播。一上午她都在外面,十一点钟,她拿到了笔迹鉴定报告,刚出门,陈嘉树电话发过来。
正头顶,一片乌云被风运走,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覃乔停在台阶中段,影子投在上面像连续的波浪。
“乔乔,我看到了热搜,那600万是我们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我这里有完整的记录。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向公众说明情况。”
那天她刻薄过分的话语,气的他掀掉茶几上所有东西,可一有事陈嘉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她。
凌董那次也是。
陈嘉树一向以诚待人,而她甚至于质疑了他的人格……他却从来不计前嫌,下次见面又是笑脸相对。
结束通话,覃乔站在原地吹冷风,吹了十来分钟。然后编辑信息发过去[周日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火锅]
赔礼道歉。
陈嘉树磁性的声音自听筒里出来:定好餐厅发我。
而另一边,杨淑华被邻居提醒热搜上关于女儿的一些不好的言论。她只扫了一眼,血就往头上涌,回家里拿了车钥匙,直接开到恒宇所在的大厦楼下,冲进办公室里,请他到楼底下的卡座聊一聊。
陈呈半小时前接到覃乔的电话,让他不要对外做任何说明,杨淑华找到他却是请他为女儿澄清。
玻璃杯内的茉莉花茶茶汤清澈微黄,淡淡白烟混着清香气缭绕着往上,杨淑华眼圈微红,掌心在杯壁上摩挲,脸上温柔的笑容透着沉重感。
“阿姨,乔姐的意思是——”
“陈呈,乔乔和我说过,你这孩子创业不容易,她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想着保全你。可网上这些人嘴巴太毒了,说什么要把”杨淑华有些说不下去,喉头溢出哽音:“要让她滚出省台,说什么你们利益输送真相是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现在只有你——”
陈呈捏紧双拳,眼尾氤出潮湿,满是自责:“阿姨对不起。”
乔姐有今天的成绩,少不了父母在背后的付出,他明白一个母亲的心,他们该有多担心、多心疼,他也知道。
都怪他。
陈董说得没错,真正报恩不是将别人拖下水,而现在正因为他做事鲁莽,乔姐才会被公众质疑、谩骂。
“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乔乔帮你,她也是看中你的才华和拼劲,你们是互相欣赏的好朋友,阿姨懂。”
连乔姐的母亲都是这么通情达理,陈呈愈发觉得自己混账,他捏了捏拳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抬眸时,看到杨淑华眼里转动的泪珠,他的心头狠狠一震。
“阿姨想了一路,这件事根源在“股份”上,记者是不能做这事得,只要这个罪名安在头上,乔乔就永远洗不干净。”杨淑华抬起手,掌心摁了摁眼尾的泪痕:“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让所有人相信,乔乔她不知情。”
陈呈哑声问:“阿姨,您是想让我证明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是吗?”这事的的确确是他的主意,乔姐丝毫不知情。
杨淑华很轻地点了下头:“陈呈,你就对外说……当初你为了感谢乔乔,想给她一个惊喜,又怕她原则性强不肯要……就……就通过我,我也是老糊涂了,把她的身份证给了你……但这都是为了她好,谁能想到会出今天这种事呢?她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哪会留心身份证具体在哪里……用来办过什么事呢?”
陈呈的瞳仁在杨淑华的话语中逐渐放大,是惊愕的样子,但很快被自责填满:
“……阿姨,这等于说是我……是我偷……”
一旦承认自己是小偷,他的公司怎么办?谁会和一个没有信誉的创始人合作?背下这个名,以后还怎么在圈子里立足?
可——都是因为他。
乔姐是公众人物,她的公众形象不容有失,而他名不见经传大不了回江市。
杨淑华右手横跨过桌面,抓握住他的拳头,哀切地求:“陈呈阿姨求你了,乔乔的路只有这一条”
目送杨淑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陈呈转开眼睛,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快速敲击屏幕,编辑博文。
各位领导、媒体朋友和网友们:
我是恒宇科技创始人陈呈。近日网上的事给覃乔女士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和困扰,这完全是我的责任。
创业初期,为了感谢覃乔女士的借款和帮助,由于我法律意识淡薄,私下通过其母亲拿到了她的身份证件,办理了股权代持。她对持股比例和细节完全不知情。
在这里,我真心真意地向覃乔道歉,对不起。也向被这件事打扰到的大家道歉。
第42章
博文和五张证明图片上传完毕,覃乔向后靠进椅背,手机屏幕发出的白光照亮她微拧的秀眉。
不到五分钟,评论数已突破一千条,舆论在逐步扭转。
已从铺天盖地针对600万资金来源的质疑,转向“原来这位主播离过婚”,至于30%持股问题,在白纸黑字的笔迹鉴定报告和权威专家佐证面前,多数网友开始理性分析,虽仍有少数质疑声零星冒出。
第五张图片是陈嘉树亲笔签字的情况说明扫描件。
抗震救灾这事让乔树集团在往上高度关注,盲人企业家和省台主播的爱恨纠葛,更是引起广泛关注。
评论数仍在疯长,这事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不过,好在陈嘉树现在清一色的好评,就怕不怀好意之人的控评引导。
覃乔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还是在微博界面,当她在思索解决的方法时热搜页面第八出现一条为#陈嘉树是什么神仙前夫#的崭新词条。
覃乔点进去,最先看到的是陈嘉树的私人账号,发布了一天简短的声明。
陈嘉树:覃乔是一位非常优秀专业的媒体工作者,我们曾经是夫妻,现在是彼此尊的朋友。在她遇到不公指控时,于公于私,说出事实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与情感无关,与对错有关。
特殊时期,公众的每一份关注都无比珍贵,恳请大家将焦点更多地放在灾区的恢复重建工作上,凝心凝力,助力重生。
评论上一万+,陈嘉树一个地方企业家,硬被推崇成了网红。
覃乔随便翻了翻。
网友A:划重点:‘于公于私’。‘于公’是场面话,‘于私’才是重点。
网友B:这声明每个字都在说‘我们是朋友’,但整篇读下来就一个意思:‘她是我的人,别动’。
网友C:顶级傲娇,两人要是没那啥,我把键盘吃了!
网友D:搁着儿演偶像剧呢?但说真的两人颜值都好高,强烈建议上综艺‘我们复婚吧’。
……
越看脸越烫,都在强烈呼吁他们复婚。
屏幕上跳出陈嘉树的来电,把她吓了一跳,跟着铃声响了,覃乔滑屏秒接。
“有什么事吗?”她冷静地问。
“阿姨去找过陈呈……乔乔这事不能有任何差池,你需去叮嘱陈呈,务必保持沉默。”
陈嘉树大致讲了经过:他仅是猜测陈呈在看到那些针对她的恶劣评论后会过度自责,有可能忍不住自行发文澄清,出于稳妥考虑,他便从之前留存的资料里找到陈呈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他和陈呈聊了几句,听出他果然有这种想法。
聊天途中,陈嘉树还得知杨淑华上午去找了陈呈,具体聊了什么,无从得知,不过陈嘉树从对话氛围中察觉出异样,及时制止了陈呈冲动的行为。
奥迪车熄火停在单元楼下。覃乔刚和陈呈结束通话,她面沉似水紧抿唇上楼。电梯里遇到楼上的奶奶,覃乔都忘记了打招呼,走出电梯,智能锁识别到她的脸“啪嗒”应声开门。
今天是周三,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屋里静得出奇,晌午已过房子里却没有饭香,覃乔换了拖鞋,往厨房那边扫了眼,没看见兰姐,转眸之际,坐在沙发上埋头刷手机的杨淑华让她视线一颤——惯常温柔的母亲周身散出罕见的阴郁气息,或许是与屋内没点灯有关系。
“妈妈——”
覃乔肚子那股气不上不下地噎在胸腔与喉咙之间。
杨淑华放下手机,转头看向她,弯起眼睛。
亲戚、身边朋友们都说她的眼睛最像母亲,笑起来特别温柔有亲和力。
“妈妈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可是,你让陈呈承认他通过你拿到我的身份证,这个事不止会搭上他也会牵连你。”
覃乔缓步走过去,在杨淑华沉默地注视下,坐到单人沙发上。
“牵连?”杨淑华疑惑不解。
“这则博文一旦发上去,网民会疯狂质疑,他们不会相信我一个财经主播,连是否持股种事都不知道。只会认为我在甩锅、认为我是撒谎精这套拙劣的说辞会像磁铁一样吸引开启深度调查而你也会被舆论攻击。”
覃乔慢声慢气地将利害关系讲给杨淑华听,同时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是覃乔看不懂的淡定和从容。
好像一切与她无关。
杨淑华将手机轻放在茶几上,侧过身,语重心长地道:“乔乔,你太理想化了。我在银行证券岗位干了这么多年,处理过多少坏账和纠纷?妈妈以前怎么告诉你的解决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真相本身,而是快速隔离风险源。”
风险源……覃乔脊柱那段没来由一阵发寒。这句话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那时杨淑华只是在饭桌上一家人聊天时候半开玩笑时说起。
“这次事件里,陈呈就是那个最大的风险源。只有让他把责任揽过去,才能快速做出“风险切割””
——风险切割
这个词上学时覃乔读过无数次,工作中她写过、举例过无数次,从未觉得如此冷酷。
“妈妈……”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身子止不住地战栗:“陈呈他是一个人,不是一笔需要切割的坏账……”
杨淑华垂了垂眼,眼里浮现一丝动容,哑着声说:“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我跟他说了说,他就明白了。”
如同被抽了引信的地雷,覃乔一下就炸了:“明白了?他明白什么了?明白要按您说的,去网上承认自己是个小偷?承认他偷了我的身份证去做了股权变更?”
“你知不知道你让他认下的是什么?那是犯罪!你在教他身败名裂!”
杨淑华,她的母亲,为了帮她去教一个年轻人怎么葬送自己的人生!
那个教她做人要善良正直的妈妈和这个正在教别人自我毁灭的杨淑华,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杨淑华倏然红了眼:“你要妈妈怎么办?难道要妈妈看着你的人生被毁掉吗?”被误解的委屈、悲伤凝成泪水团聚在她眼眶里,搁在腿上的双臂绷得发颤:“妈妈不知道你们之间什么情况,你说他是你男朋友,什么男朋友会私自给你30%股权?他会不知道这是违规操作吗?”
瘦薄的肩膀不住地颤,她仍有话说:“你是我女儿我会不清楚你的为人?股权这事你到现在还替他瞒着,乔乔!妈妈在救你,难道我错了吗?”最后一句话出口,泪水潸然而下,掠过她惨白的脸庞以及抽搐的唇角。
而覃乔却是如遭暴击,身体登时僵硬,眼睛随之热了
脑袋仿佛塞进一团棉花,闷、堵,强烈的窒息感,汹涌袭来。
她浑浑噩噩地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这不是在救我,你是在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切!他的公司、他的梦想、他的团队,你在将我推向万劫不复……‘风险切割’,这太恶毒了!”
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都听不清楚。
杨淑华却噌地起身,额角青筋跳动,她脸上出现一丝残酷、悲痛的裂缝,语气陡然尖利:“恶毒?乔乔!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这道声仿若一支利箭声刺穿混沌,扎进覃乔的身体,她摇晃了下上半身,视线迷离,如同置身幻境之中,她多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楚清清明明,痛意和脚底下冒起的冷气交织着往头顶上走。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谁?我难道是想害你吗?我所做的一切,只要你好,妈妈做什么都可以!牺牲一个外人算什么?他的前途能跟你比吗?”
话一出口,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意识到气急失言,杨淑华别开眼睛,避开与女儿对视。
窗外日头黄了,稠密飞舞的雪花呈现出灰黄的颜色,打在落地窗上像筛面粉似得。
这场雪景在杨淑华身后,将她的身影衬得有几分萧索和残忍。
覃乔真的有些不认识这位母亲了关心则乱吗?
她呼出一口气,起身,甚至唇角撩起一丝笑意:“当年我选这个专业时,你和爸爸说,这是一个能守护公平、帮助弱者的职业。”
背着光,看不清杨淑华的眸色,只觉比刚才更黯了,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
“如果我今天得靠牺牲一个年轻人来自保,我已经背叛了我的信仰,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斩钉截铁的话语一落下,杨淑华意识到什么,豁然瞠目,伸手急于想留住女儿,可指尖堪堪擦过覃乔的肩头。
小腿撞开茶几,桌角磨过地面发出“吱—”的噪音。
“乔乔”
覃乔突然停在门口,转身望她,眸色已恢复沉静:“妈妈,四年前你对嘉树说那些话也是‘风险切割’吗?”
杨淑华不住地摇头,身子有些发软地用力往后抻:“不不没有”
门轻轻阖上。
她终于站不住地跌坐在沙发上,环顾晕暗空荡荡的屋子,
杨淑华埋下头颅,佝偻背影如同虾米,她的手臂支着膝盖,十指挡住脸,颤抖着,喉头的哀鸣渐渐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后半夜,月亮像冻凝的冰盘挂在半空,泛着金属般的白光。天地间白茫茫,一束光漏进三层那扇卧室玻璃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床上熟睡那人的脸切割出明和暗的光影交界。
杨淑华睡得并不安稳,眼皮频频颤动。
“妈,您是想说,我可能失明会成为乔乔的拖累”
“阿姨您是想让我证明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吗?”
眼前忽地大亮,杨淑华惊叫一声:
“不是我说的!”
双臂一撑床,她狼狈地坐起来。
睁开眼睛,模糊的黑暗中浮动着烟雾似的团状白光。待视线逐渐聚焦,屋里的陈设才一一在眼前清晰起来。
地板上,那块不规则的光圈正在微微摇曳。
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柱沟一路下滑,所到之处激起阵阵麻意。
杨淑华重重喘着粗气,全部力气都放在死死攥着被面的两只手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那两人的话语……仍像鬼魅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嘉树是个好孩子,可他,可他抛弃了你啊.*他当初走得那么决绝,留下你一个人伤心。妈只是不想你再受一次伤,有错吗?妈妈是在保护你啊。
股权这事,陈呈在毁你的职业生涯,妈妈能不管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一辈子的努力被他毁掉?
杨淑华呜咽出声:“乔乔你怎么能怪妈妈呢?”妈做的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你?你怎么才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
翌日,覃乔到省台没回办公室先去了陆台那儿,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出去前,陆台替黄台传了句话:春晚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播出了,陈呈团队换不了,但将来不会考虑再用;
而她,台里的意思暂停她日常工作,等待风波过去,因考虑到春晚录制已到最后阶段,她仍需继续担当主持人,但其它的宣传、活动她无需在露面。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覃乔翻了翻文件,嘴角漾出一丝笑弧,抽出笔筒里的钢笔,打开笔帽,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边的屏幕亮了一下,顾栩来电。
她起身,绕过办公桌,走至落地窗前。
外面没有风,天空一片白,雪不停地下,像从天上往下撒扯絮一样,又密又厚,无声无息。
顾栩在那头笑了阵,寒暄几句,切入正题。
“陈嘉树第一时间站出来,证据给得干脆,声明写得也很体面,有担当。网友现在把他夸成了“神仙前夫”。,你的危机暂时算是过去了,但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盲人企业家”和“省台主播前妻”的故事极具戏剧性和话题性,很容易被不同势力利用。”
覃乔很明白,现在两人被迫成了流量极大的公众人物。陈嘉树这次为了保她从正能量的盲人企业家,成了与省台主播爱恨纠葛那些事,网友都在期待“破镜重圆”这个浪漫剧本,如果不按照这个剧本走,那些原本夸他们的人转头就回来扒他们的底。
但真的往上走,就能太平吗?也不是的,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架在了火上烤。网友们的热情就像是洪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现在爱他“盲人企业家”的坚韧,爱他“神仙担当”,但如果网友挖出点别的…比如,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过往。
这艘船轻而易举就会被颠覆。
甚至不用网友,有心者只要会抹黑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人,比方说编造他们离婚原因、谁对谁错的故事,这段处处是漏洞的故事,无论他们怎么填都很难说服网友们的‘热情’。
这也正是覃乔为之所担忧的。覃乔捏了捏手心:“顾老师……我有些把握不住了。”
顾栩:“我们现在就琢磨琢磨怎么把这事漂亮地翻篇。”
覃乔忖了下问:“漂亮地翻篇?”
顾栩没绕弯子:“利用最近热点时效性,由我来为陈嘉树做一个专访,而且必须立即行动。定义于企业家、媒体人的社会责任,凸出人物格局……不过多扯感情,主题就是‘企业家在灾难中的社会责任与担当’。”
“在这场专访里,我会引导话题。当谈到企业诚信、坚守规则的信念时,我会让陈嘉树他自己、主动、坦诚地稍微提及年轻时曾因法律意识淡薄犯过错误,付出过沉重代价,重点是——他必须立刻跟上,是这段经历如何让他涅槃重生,如何让他将‘合规’刻进骨子里,如何让他更懂得珍惜和回馈社会.”
“自爆”覃乔:“我懂了,自爆到忏悔再到升华。”
只要他们自己先把最大的雷用最可控的方式引爆,将来无论谁想用这件事情做文章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只因为当事人已经站在最高的平台、用最坦荡的方式承认并思过了。这时候公众的同情和敬佩远远大于好奇和批判。
“至于网友所期待的——”顾栩稍一顿:“看你们自己了,但说真的,老天爷已经把复婚的台阶给你们俩砌到脚下了。网友现在一边倒地祝福,这时候你们复合,叫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那时,陆台总是夸顾栩是媒体界的操盘手,眼光超期,手腕顶尖,有点石成金和绝处逢生的能力。
覃乔头疼,握拳敲了敲额头:“顾老师你就别拿我们开玩笑了,我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会儿乔树公关部一定乱作一团,你立即联系陈嘉树,让他来京市一趟。”
顾栩做事及其讲究时效,覃乔早有领教,立即应道:“明白,我马上去办。”
要说引导和操控舆论的能力,国内外顶尖的公关团队里,没几个能比得上顾栩。
陈嘉树没接到覃乔的电话,是因为栗蓉正在他办公室与他一起想对策。
“栗总你的意思是网友一定会翻我的底?”陈嘉树思索片刻:“有这种可能,那是不是我先自揭?满足这些人的好奇心?”
放在以前陈嘉树自揭老底没人会细究或者说无人关注,现在不同是网友现在将他奉为‘神仙前夫’和‘完美企业家’一旦他们自揭,会遭到网友因心理落差带来的反噬和愤怒。关键件一点,股价和市场信心经不起一场巨大的舆论风暴。
栗蓉放下茶盏,神色一凝:“陈董,这是一个方法,但风险太高了,网友现在把您高高捧起,若是您自揭可能会踩踏,我们的策略不应该是对‘可能发生的爆料’进行猜测和回应,而应该用更多的正能量信息去填充舆论空间。”
陈嘉树考量一阵掀眸:“但栗总躲是躲不过的”
“陈董,在无法确保结果的情况下,最优策略是维持现状,加强防御。”栗蓉解释说:“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陈嘉树微微颔首:“就按你说得去做吧。”
快两点时,覃乔来到了陈嘉树办公室门口,王助替她叩了两下门。
里面传来陈嘉树一句:“请进。”
王助拉开门,伸脖子进去:“陈董,覃女士来找您说是有要事。”
正在自斟自饮的男人,闻言,猛地起身,端在手里的茶盏,里面的茶汤晃出几滴。
覃乔进去之后,王助主动退离。玻璃门缓缓闭合,覃乔双手攥着包带,露出稍有的局促,缓步走至会客区中央,方才转身与陈嘉树面对面。
画面太过鲜艳了。
当时他脸色发白冒汗,双目赤红如血,额头突突跳动的青筋,无一不证明着他对她已忍无可忍。
他掀掉了一切,将她连拖带拽地送到门外,这是她步步紧逼,不问青红皂白,恶言相向的后果。
“来了。”。陈嘉树抬了下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坐一会儿。”
他手指的是左手边单人沙发,覃乔便走过去坐那里,皮包放在自己身侧。
面前放下一杯茶,七八分满,茶汤微起波纹。
视线循着那只收回去的手,覃乔看到他虎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红色的烫伤,他手背的肌肤尤其白,痕迹就显得很明显。
“受伤了。”她说,四处看看又问:“办公室里有烫伤膏吗?”。
第43章
陈嘉树往办公桌那边看了眼:“在矮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有。”
覃乔随即起身走过去,很快拿了药膏回来,随口一说:“你抽屉里各种药膏还挺多。”她拧开盖子将其放在桌上,再对陈嘉树说:“手伸过来。”
男人顺从地递出受伤的手,抬眼看着覃乔垂头的样子,口气很随意:“都是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眼睛不好,不是这里撞就是那里,时刻得备着。”
冰凉的药膏点在手背上,微微凉意泛开,火辣的滋味瞬时被冲淡不少。柔软的指腹在他伤处打圈,导入的热意令人舒坦。
“好了。”她放开手。
大手慢慢收回放到身边,手主人问:“专程来一趟是有什么事吗?”
覃乔先将药膏放回原处,走回来才道:”因为网上一些评论。”她重新落座:“有些想法想和你沟通。”
陈嘉树点了个头,让她继续说。
覃乔整合了顾栩的建议与自己的理解,将方案的利害关系与各种潜在可能,条分缕析地向陈嘉树微微道来。整个过程中,陈嘉树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困惑,逐渐变为豁然开朗,终是化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陈嘉树身体向后靠向沙发背,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回应很官方:“这个思路很有价值。我需要先和栗总同步一下信息,给我十五分钟。”
陈嘉树一个电话,那位栗总很快就来了。覃乔则是进了那扇小门里的休息间。
里面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覃乔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顶灯。
与外间办公室偏冷系风格不同,这里更像一间高级酒店的客房。一张宽大的沙发床挨着墙,上面铺着质感柔软的灰色床品。旁边是一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灯罩很大像一只倒扣的大碗。
覃乔眼睛一热,这盏落地灯是她当年亲自挑选的。房间另一头是一扇磨砂玻璃门,隐约能看到里面盥洗室的轮廓。
快走到窗边时,覃乔坐在挨墙的橘子双人小沙发上,眼前恍惚出现那年陈嘉树的生日当天晚上,她准备请他出去大吃一顿再看场电影。
因为有个大客户临时过来,他不得不作陪,对她说是七点钟一定回来,她就在这里等他,却等到了十点多,本来一肚子气,在看到他被酒气熏红的脸,摇摇晃晃走进来那副样子时候,什么气都消了。
覃乔抓起垫在背上靠枕,抱在怀里,淡淡的清冷香气吸入鼻腔,怪是好闻。
密闭幽静的空间,最容易让人犯困,她眼尖地瞥见茶几一角放着一本《TheCityJournal》杂志。
这是一本立足英国金融城为严肃投资者和专业人士提供深度内容的刊物。
想找些事情做,她伸手捞来这本杂志,半本新华词典厚度,拿在手里很有分量。覃乔发现其中有两页折了角,拇指一掀,杂志从中间摊开,那两页版面专访的是世界地产巨鳄Deywein,这位巨鳄的全身照片占了页面的三分之一,旁边是主持人采访时两人一问一答的文字版。
大标题下醒目的写着她的英文名——QuinnQín
那是三年前了。
她清晰地回忆起来。
这些印刷字像是刻进了她的眼底,覃乔呼吸逐渐粗重,睫毛跟着簌簌发颤,像淋了雨般潮湿沉重。
过了十多分钟,休息室这扇门从外推进来。陈嘉树有个好消息要带给覃乔,他在床尾止步,视线扫过三十多平方的房间,没发现覃乔的身影——记得她穿的是黑色的外套。
匀缓的呼吸音从左侧穿过来,很近,陈嘉树随即意识到她可能睡着了,而且是在沙发那边。到嘴边的轻唤咽了回去,他转身,看向那里。
沙发上果然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像是蜷缩在那儿。
陈嘉树拄着盲杖走过去,步子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她。
覃乔感觉到身上一重,似有什么东西往身上压,她瑟缩了下,被吓醒了。睁开眼,一条浅灰色薄被子正盖在自己身上,视线上移,只见陈嘉树下颌微紧,手中空无一物,如同黑夜里的大树,静静地、沉沉的伫立在那儿。
他没发现她醒来,站了几秒,转身朝沙发尾部走。
“嘉树”她嗓子哑哑的。
男人怔了怔,旋即回身,目光倾斜的落在她的脸上:“醒了。”
“你们商量好了吗?”覃乔撑了下沙发,坐了起来,被子滑落堆在她腿上。
他往她这儿走:“去京市,今晚出发。”
覃乔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隔着西装面料,而他的手臂在她掌心里陡然僵硬。
这个动作违背了半年前“别再见了”的决绝,然而此刻,旧地重游勾起的无数回忆与眷恋
她越界了。
“我正好也想去见见顾老师,”她听见自己哑声问,“一块吗?”
*
王特助和张特助共用一间办公室,窗外这场鹅毛大雪没有要停的迹象,如同白色瀑布倾泻而下,对面那几栋高楼都有些看不清晰,王特助单手撑着桌边看着雪景,浓眉一皱,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航班会停飞吧?”
张特助从电脑前抬起头,瞅了眼窗外:“不是说三点半出发你怎么还不动身?”
王特助扭身拿了桌上的手机:“陈董还没来电话,你听见他出来了吗?”
“没有。”张特助低头,继续敲键盘。
电话真的来了,王特助迅速滑屏接听:“陈董。”
陈嘉树在电话里让他多购买一张商务舱机票,身份证马上发给他,王特助心理虽然疑惑,但嘴上立刻答应,结束通话回到座位上马上就去办理。
门外有几道脚步声,要属高跟鞋声最为清脆,接近了,王特助即刻结束手头工作,关了台式电脑,起身,拿起桌上的公文包追出去。
一行人刚出办公区,遇到了从市场部回来的田佳悦。
“嫂嫂。”
田佳悦看到覃乔脸上立现惊喜的笑容,快步迎上前。
小军和王特助互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
省台那位覃主播是他们董事长的前妻,这两天在微博上吵得热闹。现在全集团都知道了,而且不少人都在喊话两人“破镜重圆”。
“佳悦。”覃乔微笑,口吻温柔亲近。
陈嘉树微偏头,看着田佳悦说:“我飞京市两天,日常事务你和朱总对接,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知道了。”
田佳悦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这才缓缓敛眸。想起那日他们吵的很凶,声音很响,传到了她的办公室里,在她记忆里这是前所未有的。
嫂嫂指责哥哥的话语很过分,有一刻她想冲进去为哥哥辩解几句,还是忍下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这不,又和好了,哥哥他从没真正怪过嫂嫂。
大雪并未耽误航班,傍晚六点整。飞机顺利降落在京市国际机场。
顾栩得知他们今晚就来,特意来接机。
男人理着干练的短发,出众的五官,典型狭长的桃花眼,专注又多情。一身卡其色大衣更是将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完全展现。
覃乔的视线从人群间隙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顾栩,他正在打电话,脑袋歪着没往他们这儿看。
乌泱泱的人群在出站口像放飞的鸟儿般散去,顾栩接完电话,塞回兜里,还在思考下属提到的问题,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一对男女的双脚——都穿着黑皮鞋,皮面噌亮,光可鉴人。
两部车停在一处灯光幽暗的巷尾。
正上方有一盏橘黄色路灯,发出光晕将车身笼罩。
洁白的雪花翩然飘落,犹如晶莹剔透的蝶,车顶很快积起薄雪。
车门一关,顾栩打开手中的黑伞罩在头顶。
今夜难得无风,这场雪下的静谧无声。顾栩的视线越过车顶,看见商务车车门无声划开。
覃乔先一下车,让到一旁。红白相间的盲杖插入没过鞋底的积雪中,男人紧随而下。
陈嘉树的司机麻利跑过来,因手里只有一把大伞不知道该给谁撑,显得有些为难。
还是陈嘉树轻声说:“伞给我吧,你再车里等。”
这把伞到了陈嘉树手中。伞面更多的往覃乔这边倾,男人的右肩上很快出现一层醒目的白色。
顾栩想到车里还有把伞,他转开眼睛看车后座,定了一秒,还是作罢。
大雪、有情人……
顾栩提前预约的这家火锅店在巷子里面,不远,百来米。
“这家店很多明星光顾,味道不错。”顾栩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狭窄的巷子只容两人身,两侧都是极具年代感的小屋。高门槛,朱红色木门,皑皑白雪堆在门口。
青石板路高低不平,又盖着雪,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覃乔始终与陈嘉树肩并肩,但因路不好走,陈嘉树偶尔不稳歪一下身,两人的胳膊就会撞到一起。
顾栩忽觉得的好笑,这两人这时候还挺避嫌的。
木门嘎吱打开,两位身材高挑容颜靓丽的服务员将他们迎进门。
这栋楼就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客栈,收银台在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旁,金棕色木地板擦得油亮,倒映在上面的身影轮廓清晰。
空间轩敞,背面那堵墙排着四个雅间,关着门,里面点着灯,摇曳的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
覃乔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般,举目四顾。
忽地,一阵大火爆炒的呼呼声裹挟着香气袭来。
她转头看过去,只见最里侧一扇门虽关着,但其上的窗户纸却被里面猛烈的灶火映得通红。
——那儿必定是厨房了。
“上楼了,第一层楼梯有十二级。”上楼前覃乔压着声提醒陈嘉树:“第二层上去在告诉你。”
陈嘉树视线缓缓划到她脸上,嘴角一勾,他轻点下巴。
而后,三人说笑着踩着嘎吱响的木楼梯上楼。
包厢私密,陈设简单但处处透着精致和典雅。一两米的花梨木长条桌,覃乔和陈嘉树坐一头,顾栩坐在对面。
立在长桌短侧那头的靓丽服务员,受过专业训练,不需要客人指示,不时弯腰拿起公筷为他们碗碟里添烫熟的菜,只偶尔轻声问他们有没有忌口。
陈嘉树不吃丸子,不方便夹取,这位服务员立即将其撤走。
顾栩没在陈嘉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事上过多赘述,而是说起明日的安排。
顾栩让陈嘉树明日早上九点来台里找他,有一份资料需要他过目,到了下午顾栩还会带他先走一遍过场,因为是直播提问会从观众中筛选,是以,没有固定答案。晚上八点直播正式开启,陈嘉树唯一要做得就是保持平常心。
“陈嘉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相信这对您来说不存在困难。”
顾栩这是把陈嘉树举到了天上,覃乔转眸看旁边人如何接招。
男人唇角微抬,十分坦然:“顾老师这话是把我架起来了。不过对我而言,倒是有一点好处——因为看不见路,想临阵退缩也找不到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明天还请顾老师多多指引方向。”
顾栩闻言立刻笑了起来,稍倾身,一手轻按腹部,一手拿起筷架上的公筷,从沸腾的锅中夹了一块刚飘起来的手工虾滑,放入陈嘉树手边的碗碟里:“陈董,说笑了,您这可不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您这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您放心,明天我就是您的‘导航员’,保证路线清晰,一路绿灯。来,尝尝这个,先补充点能量,明天可是场硬仗。”
不愧是顾栩,任何话题都能被他接住且提升高度。
覃乔跟着笑了,她不能让打波商业互吹在无休无止了,故转移话题道:“说到直播,现场的观众筛选环节其实最考验应变。顾老师,这次的问题方向大概会偏重哪些方面?也好让嘉树…让陈董有个心理准备。”
陈嘉树吞咽下虾滑,顾栩放下公筷,两人同时看向她,锅里翻滚的食材煮熟了,女服务员安安静静地为他们布菜。
“明天你一块过来,我们再聊。”顾栩终结话题,笑言:“其实邀请陈董来一趟还有件大事。”
白色热气裹着鲜汤一缕缕往上走,服务员撇沫时,热气荡开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第44章
顾栩谈及了病重的父亲,隔着氤氲的水汽,覃乔看见顾栩极浅的一弯唇:……希望陈董考虑考虑我们‘寰能宇’,给个合作并进的机会。”
‘寰能宇’乃国内百强企业,业务覆盖多元领域,并以投资为核心,其旗下的寰能宇投资银行去年更是以一千三百二十亿元的营收,跻身国内私募投行前十。
所谓投行,看似高深莫测,其核心正是一个调动庞大资源的“金融中介”。打个比方说,顾栩是中介负责人,而陈嘉树是他的目标客户,无论陈嘉树将来想扩张,抑或是想进行并购投资,前者缺钱后者想花钱,他们都可以为他提供最好的方案。
刚才顾栩口中所提的新项目“新能源”便是向陈嘉树发出深度资本合作的邀请。据她所知,陈嘉树完成过三次并购都是和‘晟禧’合作,顾栩这是要‘挖墙脚’。
作为企业接班人,顾栩急需要一场标志性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没有比抢走别人核心客户,更能立威的方式了。
陈嘉树细嚼慢咽完牛肉片,抬起眼皮,温缓地说:
“顾老师的想法非常有吸引力,新能源这条赛道,乔树内部也确实评估过很多次,光是可行性的报告就摞了有——”陈嘉树左手比了个高度:“这么高。”
“实不相瞒,我们目前的核心精力,正全部押注在下一代家电智能互联上,这是我们必须先打好的‘主场’”
投资行业和实业看待商业的视角会有不同——投资者重趋势、风口、回报率,善于组合风险,而实业家更看重生产、供应链、现金流,他们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因为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员工和家庭。
思绪飞了一会儿,覃乔十指交握垫在下巴下面,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静心凝听。
“当然,优秀的项目和前瞻性的布局,乔树从来都抱有浓厚的兴趣。顾老师不妨让您的团队发一份详细的投资计划书给我,我会让投资部优先评估。”
陈嘉树握住手边高脚杯,起身,杯中红酒液轻晃:
“顾老师,您个人递来的橄榄枝,我收到了,这份赏识于我而言,比一份商业计划书更珍贵。期待您团队的计划,我敬您。”
顾栩端起茶杯,随即起身。陈嘉树上纲上线的敬意让他失笑摇头:“陈董,感谢厚意。实在抱歉,今天开车来得,我就以茶代酒,敬您。”
他伸出手,轻轻一碰陈嘉树手里的高脚杯。杯壁轻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杯中酒水饮尽。
*
月色皎皎,映衬漫天飞雪,陈嘉树坐在车里等她,覃乔和顾栩走到远处偏暗的地方。
得知她被停职这消息,顾栩为她指了两条可行的路:“以你的资历,不如直接辞职,出来给几家企业做做战略顾问,轻松又自由……如果你更喜欢稳定的环境,澜大那边,我也可以推荐你去新闻学院做助理教授……”
顾栩带了她五六年,负责至今,她的心里涌动暖意。
覃乔唇角勾勒一丝微笑:“我只是觉得既然变化来了……不如先顺着走下去看看,您说得这两个方向很好,我会当作未来的重要选项。”
这番话很有道理。顾栩认可地点头,说了句回去吧,两人不再多言,转身,踏着新雪原路返回。
从这里离开,商务车行驶一段时间,停在沿江公路上。
陈嘉树先从车里出来,撑起一把伞,覃乔立即钻入伞底,抬手右手半握住他的胳膊。
这样比刚才更方便走路,不会在跌跌碰碰。
两岸灯火璀璨,完整的倒影在江水中,随着水波晃动,一艘货轮上游驶来,江面的灯影便被搅成万千彩色流萤,待那庞然大物缓缓驶过,水面仍久久不肯平静。
“台阶四级向下。”
轻柔的话音落入耳中,那是冰天雪地里的一缕暖意,她从他左耳钻入融进心里。
陈嘉树稳稳地走下台阶,不再像半年前那样试探、磕绊。
两人站在护栏前,陈嘉树将伞面往覃乔头顶歪斜些,随后,他们一同望向江对岸,有很久两人一言不发。
同在一把伞下,彼此的体温混着淡淡酒气悄然交缠,像燃着一小簇静默的火苗。
呼吸紧了下,陈嘉树侧过脸来看她:“……多点时间我可以配合你。”
一朵雪花被微风送进来,直落在她脖颈间,融化成水珠,她微微颤了下身,果断撤回自己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蜷了蜷。
这是她用行动无形的告知他,没戏。心里虽然空了一下子,陈嘉树仍好心情地勾起半侧嘴角,无声地笑了一笑。
覃乔冻得轻轻抽了抽鼻子,鼻尖泛起一点红,宛如雪地里坠落的一片梅花瓣——若是陈嘉树看得见的话。
来江边看夜景原是陈嘉树的主意,说是饭后消食。地上的积雪早已没过脚踝,行走不易。
八九年前,他们刚来京市,也来过这儿。那会儿还是夏季,脚边有追逐嬉闹的孩童,笑声洋洋盈耳。
陈嘉树旁若无人地捧起她的脸,笑容温柔得不像话。
对面大厦的幕墙灯光正交替变换着粉与白,当粉色的光映亮彼此脸庞,他低头,咬住她的唇瓣。
察觉周围目光纷纷往他们身上聚拢,覃乔忍不住低笑,笑得肩膀直颤。
怪她分心,陈嘉树手掌扣住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肩上蓦地一沉,覃乔倏然从回忆里抽离。
她身上竟多了一件黑色外套,她下意识攥住衣襟,料子顺滑柔软,内里还存着他的体温。
穿在陈嘉树身上到小腿位置的大衣,披她身上,下摆沾到了积雪,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甚是滑稽。
覃乔正想扒拉掉还给他,修长明晰的手指扣住她的肩头,男人嗓音清醇低低飘进她耳中:“我喝了酒不怕冷……”
真的假的?
覃乔侧眸看他,光线偏暗,男人瞳眸黑不见底,倒是颊上有两片淡淡的绯色。记得他只喝了一杯酒,陈嘉树的酒量,虽比不上张爽,但也还可以,不至于一杯酒就醉倒。
瞧着他,覃乔朱唇轻启:“股权那事,错怪了你,对不起。”这句话在腹中滚了好长时间,现在说出来心里总算舒坦多了。
陈嘉树转半身,垂下眼帘,睫羽掩映中那片深黑色终起了涟漪,犹如往浓稠的墨汁中溅进一滴淡彩。
覃乔还有话说抢先张口:“还有谢谢……转让股权及时,否则十张嘴都说不清。”
她的道歉和感谢如此诚挚,想必她此刻一定是头颈微弯,那截脖颈泛着瓷白的光。
垂首的样子一定像极了负疚的天鹅。
更见不得她这般,陈嘉树上前半步,伞顶堆起积雪有些微重量,手臂一抖,伞柄像一侧倾斜,好在他反应迅敏,攥紧它一把扶正。
男人的喉结艰难地滑了两下,说:“你发给的信息,第二天我看到了。”
那一周他不但在治疗青光眼,还在对左眼做“保眼”治疗,幸而,经过医生们的努力,结果是好的。
陈嘉树笑笑又说:“虽然这只眼睛早废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原装的好。”
覃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绞到一起,这双眼眸明明深邃如昔,她抬起手,顾不上大衣自肩头滑落。
指尖刚碰到他的眉骨,心脏突如其来一阵尖锐的撕裂疼痛,她下意识地缩手,却在这一刹那被陈嘉树握住手腕。
这只手滑到她的指尖,牵引着她,触摸他的眼睛。
指腹在他柔软的眼皮上打圈,能清晰感知那颗完整的眼球,感受着里面圆润的瞳仁。
男人的语调沉缓磁性:“它是真的……感觉到了吗?”
尾音里分明还有一丝轻哄。
他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先顾着她,覃乔鼻尖一酸,不忍看地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揣着翻滚不歇的酸楚,坐在车上,两人默契的沉默一路。
他们在房间门口分开,覃乔率先进门,却没往里走,而是屏息凑近猫眼。
门外,陈嘉树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了几秒,才转身,手指在门上探寻了一下,找到感应区,然后刷卡,只听“滴”一声轻响,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喝了酒容易犯困,陈嘉树出现光晕,视力差放大了这种症状,但好在还能自理。
简单冲洗后,他换上酒店的睡袍,一手扶墙,一*手拎着脏衣篓,走出来。
陈嘉树拉开房门,稍往外探身,将脏衣篓放在墙边。走廊上很静,很静,他并没有立即退回房间而是停留原地,平视对面那扇门。
这次青光眼发作,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视力再次受损,现只余下中心视力,用“管中窥豹”最形象。
这些都没敢告诉覃乔,虽说结果是必然发生的,她迟早也会知道,但现阶段不想给她徒增烦恼。
等这阵子过去再慢慢地和她讲吧。
“咔哒——”
听见关门声,覃乔从卫生间拐出来,悄步走到门口。她眯起一只眼,透过那个圆洞,看见靠在墙边的脏衣篓。
——陈嘉树喝了酒没事吧?
这个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徘徊。
有脚步声走近。
一名酒店工作人员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工作人员弯身将其取走。
走廊上恢复安宁,覃乔打开房门,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要做什么?回过神,她以站在走廊中间。
“咔哒”落锁声,覃乔扭脸看到房门紧闭。
她过去推了两下门,没有奇迹发生。
覃乔身上只裹着一条酒店的白色浴巾。浴巾在胸前缠了一圈半,浅露不那么傲人的胸线,以及堪堪遮住腿根下摆。
走廊上没有暖气,寒气贴着赤裸的双腿往上走,她冷得瑟缩了下。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突然传出几个男人爽朗的说笑声。
覃乔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跑至对门,砰砰敲门。
*
覃乔在“社会性死亡”和在“前夫面前社会性死亡”中选择了后者。
陈嘉树就像是守在门后,敲得第二下,门就打开了。
男人黑瞳中倒影出她惊惶地表情,只是他看不清她的现状,他的表情略茫然。
覃乔正想和陈嘉树做解释。余光里,那三个男人已从电梯间里走出来,彼此勾肩搭背,笑声充斥在过道里。
心一提,不及了!她顾不上其他,蒙头冲入屋内,还因此撞了下陈嘉树的左臂。
“嘭!”覃乔反手推上门。继而她侧转身,仰起脑袋,对上陈嘉树更茫然的神情。
指尖蜷了两下,刚才它们轻擦过覃乔那段想软滑溜的手臂。
覃乔穿着太素了,陈嘉树那点残余视力,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款式的衣服,似乎是一件无袖的白色长裙。
但现在不是研究她穿什么的时候。覃乔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乔乔怎——”
“房门被风吹得碰上了。”
两人话赶话撞到了一块。
闻言,陈嘉树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能借你的座机给前台打个电话吗?”覃乔轻声询问。
陈嘉树点头。
覃乔火烧火燎地疾步朝里走,陈嘉树目光牢牢锁着她的虚影,缓步去追她。
结束通话,覃乔一转身,没想到陈嘉树就在身后,笔直撞到他身上。
慌乱中她攥住他的双肩,而他果决地环住她的腰身。
腰间的力道逐步收紧,男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额头上,冷然的青柠味混合一丝残余的酒气,占据她所有感官。
空气仿佛一瞬凝结,持续有半分钟,绝对的静寂被彼此突突的心跳打破,如擂鼓。
身上传来一点冰凉,覃乔垂眼看去,顷刻被眼前的画面惊得瞳孔放大好几倍——衣服,不是浴巾没了!
堆在环住男人那两条手臂上,男人炽热的眸子仍落在他头颈,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可另只手指尖带着颤意仍在往前探,落点在她锁骨那里。
眼神不好更依赖触觉,他是在确认,可过分了!
覃乔那双圆滚滚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连忙去攥,想把它抢救上去,可心慌意乱中攥住了陈嘉树的手臂,男人已为她要挣脱,便直接将她摁入怀中。
细滑的肌肤紧贴他这身睡袍,半敞开的衣领,那股炽烈的热气与她无障碍接触,某人这时候意识到了什么,像被电击,身躯陡然僵住。
脸庞高热,想必满脸通红,覃乔恼羞成怒地推开他。男人退半步撞在床边,覃乔旋即拾起地上的浴巾重新缠好。
陈嘉树迟钝偏头,脸上露出忍俊不禁之意,他颇无奈又带点有趣地道:“原来你穿的是浴巾,你没告诉我……”
那他会离她远些……不至于,抱了、贴了、摸了,但因仅限于此而难以忍耐。
男人黑眸沉沉,肆无忌惮地将她‘打量’——如果看得清的话。
“你也没问。”她心里有点怄,怪自己。
那眸子里某种情欲在滋生,找到一处‘落脚点’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
对于这种生理性自然反应,她能做的就是保持距离,是以,往后连退好几步。
门铃声猝然响起,救了覃乔,她快步往外走。打开房门,服务员站在门外,敬业的笑容堆在脸上。
“女士,让您久等了。”
服务员刷卡,开门,握住门把,让到一旁:“女士好了。”
覃乔长长舒口气,忽视背上那两道灼人的目光。只是淡声道了谢,随即越过服务员,进入自己房间。
窗帘哗哗拍打墙壁,时而起时而落,白雪盘旋入屋内,在地板上留下水痕。
怪我只顾欣赏雪景忘记关窗,覃乔在心里对着自己说。
掌心一推,窗子紧紧闭合。
回到床边,哪还有什么困意,这颗惴惴的心脏还未放安稳,敲门声克制地响起。
第45章
今夜这场雪永无止境般……
男人神色平和,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端坐沙发上,黑衬衫,松两粒扣子,平添些许慵懒意味,绸缎面料的垂顺质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体型。
一些细碎的刘海落在额前,斧凿般深刻的五官,英气逼人。
他很像一副名贵的画,每处细节都耐人寻味的,散发着一种视线一定格便移不开的魔力。
那壶水烧开了,开关“哒”一声跳掉。闻声,覃乔从凝视中惊醒,立即起身朝简易办公桌那边走。
酒店里只提供了袋装的龙井茶叶,覃乔撕开一包,再将茶叶放入茶水杯中,在注入为微微放凉的开水。翠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顷刻茶香四溢。
握住耳柄,她端着这杯茶走回去,俯身,轻放在陈嘉树手边。
“多谢。”他语声淡淡。
“小心烫。”覃乔并没有顺势坐下,而是走至房间和玄关夹角那边的柜子前,拉开迷你保温柜,取出一瓶矿泉水。
屋子很静,显得空调发动机的声音很响。陈嘉树敛眉低目,小啜一口茶汤,入口有微微清苦,但当茶水滑过喉头,舌底便生出一缕缕甘润。这家酒店的茶叶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覃乔回来,瞥见陈嘉树眉飞色悦的样子,她被勾起好奇:“怎么样?”
陈嘉树看过来,连连点头。在他的注视之下,覃乔坐到单人沙发上,不着急说话,拧开矿泉水盖子,仰起下巴,喝了一大口。
他问:“你喝的什么?”
拧紧盖子,覃乔将矿泉水放到茶几上:“矿泉水,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
陈嘉树挑眉:“所以你让我睡不着?”
她扑哧笑出声:“可我记得陈董哪怕喝咖啡照样能倒头就睡。”
这句未经思考的话语抛得太快,覃乔脸上笑容微微滞住,她偷觑陈嘉树的脸色,很淡,风波不动。
或许并没听见?
但那是不可能的。
陈嘉树抬起手臂搁在沙发扶手上,上半身向前倾:“不但喝茶不会失眠,喝咖啡也是。”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格外的郑重。覃乔专注地与他对视,还从那双深色的眼睛了看出一丝小傲娇和赞赏,就好像在说“只有你懂我”、“你还记得我的点滴,我很满意。”
“茶要凉了。”覃乔脸庞又开始发烧,她移开目光,顺便整了整睡袍的领口。
就差把喝完你就可以回去了,这句话说出口。
也对,他进门前的目的就是来向她讨杯水喝。
陈嘉树眉梢微动,挺起背脊,又是端正的坐相。他伸手,摸找找到茶杯,指尖沿着杯壁再找到耳柄,握住,端起这杯茶。
茶汤入口味道不及刚才,陈嘉树实话实说:“是有点凉了。”
某人像个品鉴大师,覃乔眸光微微一动,轻声询问:“需要重新泡一杯吗?”
陈嘉树没麻烦她,摇头。
茶叶几次浮沉,最后完全沉底,喝完了。陈嘉树放下杯子,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不舍:“我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再待下去了”
覃乔抿了抿唇,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
陈嘉树拿了一旁的盲杖,起身:“那我走了。”
覃乔将他送到门口,她正要伸手开门,陈嘉树蓦地转身。
玄关的顶灯光线发黄,为他们周身镀上一层虚而不实的边。她仰脸,他往前一步,挡住了光线,她的视线暗了。
高个子带给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一颗心跳得急促。
“怎怎么了?”还结巴了。
陈嘉树眼眸一弯:“明天能陪我吗?”
还以为什么事呢。
覃乔呼出一口气:“一起。”
*
过了一夜,雪停了。
阳光洒满每个角落,这片区域是城市CBD都是摩天大楼,高楼幕墙金光闪闪。
马路上扫雪车正在工作,推开积雪,露出黑油油的沥青路面。在其后头望不见尽头的车辆跟着它缓慢挪动。
两侧非机动车道上积雪还未来得及清理,推着电瓶车的人群行走艰难;而在里头的人行道上,步行的人们同样出行困难。
雪景美好,造成的麻烦也不小。
由于出生在鲜少下雪的江南,覃乔很喜欢雪天,这种情怀延续至今。每年初雪那天,她都会特别兴奋,会拍视频、拍照片记录下来。
那时她常常一天发十几张照片给陈嘉树,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照片光线捕捉的不错。”
“好看。”
“晚上陪你一起堆雪人。”
陈嘉树次次都有回应。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们准时到达国台。顾栩早在门口等候他们。
这档直播栏目是国台首创,最早播出时间在三年前,由顾栩一人策划。可以说,严肃直播正是顾栩带起的。
一上午陈嘉树和覃乔都在顾栩的办公室,顾栩上午忙着开会,他的助理接待的他们。中午这顿饭在食堂里吃。
一栋三层建筑和大学食堂一般大小,罗列国内各种菜系,覃乔突然想吃川味小面,拉着陈嘉树到摊位前,选了一份卤肉小面和一份大排小面。
顾栩赶来时,他们都快吃完了。覃乔伸手抽了两张直接,一张留给自己,一张递给陈嘉树。
“我衣领上有沾到油渍吗?”陈嘉树不紧不慢地擦完嘴巴,将纸巾捏成团放在餐具旁边。
“没有。”覃乔告诉他。
吃面条确实很容易溅起汤水,所以陈嘉树全程都是小心翼翼,覃乔全都看在眼里。
顾栩端着餐盘过来,坐在陈嘉树旁边。他转头笑问:“怎么样?”
“你的助理交代的很细,需要消化一下。”陈嘉树笑答。
“但我只能给你一小时,下午一点半我们就开始,对对流程。”
顾栩不但没安慰陈嘉树还给了他新的压力。
覃乔掩着唇偷笑。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七点。覃乔去外面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两人已从休息室转场到演播厅。
这间演播室更像是一个大型的会议室,陈嘉树以闲适的姿态,斜倚着沙发,修长的双腿交叠,独坐长排沙发,身后巨型落地窗外是灯火璀璨的一线江景。
覃乔坐到角落那张沙发,拿出手机回复杨淑华发来的信息。
杨淑华[我明天就去找你们领导解释,这事他们错怪你了,怎么能停了你的职。]
刚才那通电话里已经和杨淑华解释了,只是暂时暂时停职,母亲非认为她丢了工作,又是自责自己没帮到她,又是焦灼着明天一定要去找她的领导。
素白纤长的指尖快速敲击屏幕,她编辑好信息发出去:[妈妈,台里停我的职真的只是考虑到最近网友关注度高,等这事一平息,我就会回去上班的。]
杨淑华没再回信息。覃乔刷了会儿短视频,见她关注的顾栩直播间红点亮起,便瞥了眼直播区。
工作人员仍在调试,但陈嘉树与顾栩已进入状态。
覃乔将目光收回屏幕,点进了直播间。画面已然开启,只是未到八点,访谈尚未正式开始。国台官网早八点发布的预告,经由短视频平台精准推送,早已将那些关注事件的网友悉数引来,早早守候在直播间。
观看人数竟有20000+
仍在持续上升。
一想到待会儿谈到陈嘉树过往那段经历,覃乔有些紧张了。网友若是知道陈嘉树曾经因犯错而坐过牢,可想而知弹幕一定炸开了锅。
与其被人挖掘不如自己坦诚,顾栩的策略是对的,她毫不怀疑,可是这次访谈本身就是一项高风险的行动。
扒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他人看,接受指指点点、接受同情、接受嘲讽、鄙夷
不得不提十五年前陈嘉树跳水救儿童事件,一件无比正能量的事情,因为她和陈嘉树接触被拍到,变成省台记者联合维修店老板炒作,目的只是为了帮陈嘉树店铺做宣传。
短短两天时间,陈嘉树整个被起底,高中竞赛帮人作弊,父母车祸真相,连他完整的就诊病历都被别有用心的网友晒到网上。夜盲、左眼失明都成了这些人恶意打趣的事。
可那些人并不关心,他的左眼是因为刚做完手术,奋不顾身下水救那个孩子而感染加重才会失明的。
一晃神的功夫,直播开始了,她听见顾栩和网友们打招呼,不是来自现场而是来自手机听筒里面。
依然是他一贯的开门见山、不尚虚言的风格。
观众的提问无论多偏僻入里,顾栩总能从中剖出最核心的问题,而陈嘉树则以一种举重若轻、温和的语气参与进来。
不会给人一种背台词的僵硬感,单单只是一场精英对话而已。
到了八点半,观看人数已10万+,弹幕弹的飞快,都是称赞陈嘉树和乔树集团的。镜头拉到陈嘉树身上,他从容淡定,唇畔始终挂笑。
顾栩滑着平板电脑,扫完上面的弹幕,抬起眼说:“我们都知道,信念的形成往往并非来自坦途,有时恰恰源于深刻的教训。我了解到,您对此有着比常人更刻骨铭心的体会。能否分享一下,是什么样的经历,让您将“合规”刻进骨子里?”
镜头拉到陈嘉树身上,男人仍靠着沙发,他微微点头,修长的大手轻拍膝盖,沉声吐露:“是的,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曾因为法律意识的极度淡薄和对规则的漠视,犯过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付出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也让最信任我的人失望了”
摄影师立即对陈嘉树眼睛做了个特写,深沉漆黑有悔意,就像透过镜头再看她。覃乔眼睛一痛,别过脸,将手机倒扣在腿上。
陈嘉树说了很长一段话,声音低哑,娓娓道来,每个字音都是他对过往的悔意。最后他说:“这段经历告诉我:“理性做事”永远比“靠感觉做事事”更重要”
手机翻转过来,弹幕太快,好多网友都在发“支持陈董”,“大善人”、虽然偶尔也有条不好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
顾栩微微颔首:“认知的升级往往需要付出学费,恰恰是这种失去,才让犯过错的‘过来人’,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合规’二字背后千钧的重量”
八点四十五分,直播结束。两盏最亮的大灯“啪”地一声熄灭。
工作人员各自忙开,有的关闭其余设备;有的拉走重量级的摄影机;还有几人上台收拾桌面和地面。
陈嘉树起身向顾栩递出右手:“顾老师,多谢。”
顾栩伸手回握:“客气了,比起你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事算不得什么。”他垂下手,一顿:“陈嘉树你好样的。”
之后三人去中餐厅吃了顿宵夜。结束后,顾栩开车先走了。
两人走在栽满桐树的街上,两侧挤挨着商铺,都已关灯。
微风来时,树叶承不住积雪重量,碎雪会坠下来。
陈嘉树打着一把伞,覃乔和昨日一样走在他身边。
“效果很好,微博热搜上,都在夸你。”
屏幕白光照亮覃乔的脸,清丽动人,拇指边滑动边给陈嘉树念上面的评论。
“乔乔”陈嘉树轻声打断:“心情好些了吗?”
心情?
覃乔足下一顿,侧眸疑惑。陈嘉树跟着停下,继续说下去:“台里是不是停了你的工作?”
果然被他猜出来了。
“啪——”又有碎雪砸在伞面上。覃乔无声一笑:“是,但只是暂时的,没事。”末了补充:“我现在很好。”
他沉默点头,又走出一段路,他们站在了十字路口。
午夜,又是冰雪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对面那栋楼的电子屏幕高亮,上面翻来覆去播放某珠宝店的广告,将黑夜辟出一方明亮。
在覃乔提醒下,陈嘉树收了雨伞,提在手中,伞尖抵着地面。
“乔乔……”
陈嘉树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说。覃乔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瞥他,脸上浮着一层光,侧脸线条微微发紧,那双深邃的眸恰也在看她,但正因为他眼睛不好,她才不慌不忙。
“你怀孕到遇到危险再到生产时的大出血,最艰难的日子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说“对不起”太轻了,我会用余生弥补你们。”
应了她的猜测,果然说得是这件事,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内弯,覃乔抿唇勾起一丝弧度:“过去了。再说了,即使你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在直播间的忏悔,她都接受到了。
他执着地盯着她的侧脸:“但至少我可以守在你身边。”
覃乔轻轻一叹:“你啊,总是忧思过重,”
但看他那道因自责越来越深的眉心纹,她眼帘半垂,因而还注意到地上他那团颜色很浅也很短的影子。
忽地覃乔有感而发:“我发现……影子就像人一样,离得远了,它就越拉越长,靠得近了,又缩成一团……可无论如何变化,那都只是影子,不是真实的人。”
男人思索这句话的含义,覃乔撩开一缕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刚才被庇护在伞下没觉得有多冷,真正站在外面,才知道酷冷严寒,森森寒气从脖颈钻进去。
“我们之间,也是这样过去的事,我不怨你了,但有些东西……就像影子,再怎么拉长或缩短,也回不到最初。”
绿灯亮起,都不想走了,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嘉树半转身直面她:“影子是二维的、虚幻的,抓不住。但我站在这里,是三维的,有温度的。”
覃乔放下另只手,他将声音放轻,但仍极具穿透力:“我们不往回走……我们只有脚下这一步,和下一步。将来——”
冷不防地,唇缝里被塞进什么东西。
陈嘉树被吓一跳,可当甜意在唇齿间化开,他才意识到这是一颗糖果。
而覃乔的手法太像投毒了,他忍俊不住地摇头,打开齿关,舌尖裹入这颗圆润的糖果,浓郁的甜味弥漫整个口腔。
“你女儿给的糖。”
截断他的话,覃乔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第46章
之后几日这场风波算是平了。但在当今流量为王的时代,“盲人企业家”、“陈嘉树”、“乔树集团”相关词条占据热搜,始终居高不下。这其中当然也有阴谋论的,不过陈董事长现在有了铁粉,自有粉丝维护他、为他讲话。
乔树集团相关的几个直播间,商品常常卖得脱销,尤其是官方直播间,主播们只能一个劲的呼吁“理性消费”。就在昨日,乔树集团的第三批物资送入灾区;不仅如此,政府公布的捐款名单上,乔树集团捐款一千五百万,位居前三。这则消息,又给乔树集团添了一层金光。
覃乔放下平板电脑,多日来压在心里的一座山总算移开了。
车窗外有一家三口从斑马线上走过去,高大的父亲抱着四五岁的女儿,小女孩穿一条红裙子,头上还戴了同色系兔耳朵小发箍,活像迪士尼小公主。
她想到了晞晞,昨晚还在她怀里撒娇要一条艾莎公主裙,小丫头才五岁多,有自己的审美,同学们穿得好看,她也想要。
覃乔答应了她,周日带他们去商场玩,每人可以买两样东西,刚好当作妈妈送的圣诞礼物。
背后车辆鸣笛,覃乔愣了个神的功夫,前车已经开到了对面,她立即踩油跟过去。
今天春晚录制到了尾声,录制结束,窗外的天色已黑了。
覃乔到了十楼,想找黄台聊聊诈捐事件,刚出电梯门,黄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上午她在咖啡厅里约见了宋依依。
本周二,宋依依采访了一个自称“被重病儿童巨额医药费压垮”的家庭。然而由于没仔细核查,报道出了纰漏。
昨日也就是周四,细心的网友扒出这户人家的父亲实为企业高管,家里有房有车,根本不存在经济困难。
感觉自己被当猴耍的网友们震怒,甚至质疑台里是否和这家人有‘勾结’。由于这几天她都在‘休息’,事情一出,宋依依就被停职,省台连夜发出详细说明,可网友们并不认账,海量的谩骂、侮辱和质疑淹没了省台官博的评论区。
网友们质疑无非三点:省台这么严肃的媒体,是怎么能未经查实就播报这条新闻?一个实习生的稿子都不需要审核就能发布吗?审核部门都是吃素的吗?
各种逻辑性猜测叠加,网友得出最终判断——不用说了,省台一定和那户人家有勾结。
虽然目前事件还在调查阶段,但省台自身无论承认与不承认都无法否定监管失职也就意味着将大大损失在民众中的公信力。
“覃主任你怎么看?”陆台端来一杯刚泡的咖啡弯腰放到她的面前。
耳柄正对她的手指,咖啡液上泛着金棕色泡沫,郁而滚烫的香雾徐徐升起,顷刻间吸入鼻腔。
涟漪退去,覃乔抬起目光,看着刚坐下的陆台,说:“我和余主任的想法一样。”指尖掠过实木茶几,她又说:“不过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
黄台:“哦?没关系,说来听听。”
覃乔:“公众此刻在意的,早已不是实习生个人的失误,而是我们整个系统的可靠性。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直面并承认审核机制的系统性漏洞,这是重建公信力的唯一前提。余主任建议开启自查,我本人非常认同,那我们就要把公众想看到的摆在他们面前,或许可以透明化。让公众看到深刻反勇于自我纠正的省台,而不是轻描淡写地“我错了”。”
咖啡只喝了一口就凉了,黄台又去替她换了一杯,回来继续与她交流“如何有效的承认错误。”,说到高兴了,黄台还与她拉起了家常,提起了陈嘉树。
“陈嘉树是我们省的优秀企业家,现在走出省了。我听说国台元宵晚会有拟邀他参加。”
他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大腿:“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你们结婚,一点风声都没透,我是半点不知道。”
“那时刚入这个行业,诸多不懂,只知埋头工作。想着私事微不足道,唯恐平白给您惹来闲话。”
黄台深以为然的颔了颔首,纯粹的职场新人,又是做财经这块的,为了避人口舌隐婚,故而选择隐瞒婚姻状其实这种情况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屡见不鲜,只要不出格,上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一个成熟的企业,经过多轮融资、上市,财务和运营相对透明,经得起审查。
黄台张口想学网友调侃一句两人什么时候复婚,忽地,想起五年前覃乔和那位英国籍摄影师结婚的事,还和台里汇报过呢。也是可惜了,Leo和疾病抗争了三年还是因病过世了……
这陈嘉树能在覃乔被质疑时候义不容辞的站出来,提供离婚时的转账记录和亲笔签字,可见网友揣测的错不了,还有着深厚感情。复婚这事儿早晚,错不了。
又聊了几句,黄台提到让她明天回来上班配合余主任自查。
覃乔感谢黄台给她机会,黄台却说这次顾老因为担心你的事情,昨天特意来了趟省台,我们聊了一下午,他呀记挂着你。
黄台口中的顾老,正是省台前台长,在覃乔大学时期,顾老还是她的恩师,也正因有着这层深厚的师生情谊,多年来一直对她颇为关照。
从黄台那里出来,覃乔回办公室拿了包,直接回去了。
睡前覃乔发了条信息给陈嘉树。
[周日是圣诞节我想带昭野一块去商场买圣诞节礼物]
她等了一个小时,眼皮沉重地快睁不开,就在快倒下时,陈嘉树的电话打过来。
“乔乔,抱歉,正在和美方X公司谈两年的电机定价,中场休息中。”
手指插入发缝,覃乔捋开额前落下的发丝,心道原来如此。
陈嘉树又说:“你不必跑来跑去,我让阿姨将昭野送过去。”
清新的茶香弥漫在半空,女接待提着手里的玻璃茶壶走上前,俯身为茶几上两个茶杯分别注入翠绿色茶汤。
张助拿了陈嘉树的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静无声息地退到一侧。
陈嘉树偏头对朱奥说:“等下进去,我唱红脸你唱白脸,半步不退,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气是,路不止一条。”
两人迅速对了话术,确保配合无间。休息片刻,一行人再次步入会议室。
Joseph拉开椅子,落座主位,手中的文件翻到第六页,指尖在价格一栏轻轻点了点,随后抬头,看向左手边第一张位置上的陈嘉树。
“陈董,不是价格问题,是核心工艺,贵方想要的良品率,除了我们,贵国没这技术。”放下钢笔他说:“因此,报价单上的数字,我司仍是坚定的认为无法更改。”
陈嘉树微微颔首,未开口,旁边的朱奥推了推眼镜说:“Joseph,我们非常认可贵司的品控,去年我们集团高端冰箱卖了八百七十万台,其中八成用得都是你们的压缩机,这样的采购规模,应当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
Joseph抿着唇像是在考量,而朱奥对面的副总Tom坐不住了,微微向前倾身:“朱总,市场份额和核心技术根本两回事,正是因为贵方需求量大,才更离不开我们。”
Tom实际上是一位日本人,一双细尖的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芒:“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四个字像重锤砸在陈嘉树和团队那五人心上。
技术总监的拇指掐着协议范本,咬牙切齿地忍着。
陈嘉树微微偏脸,清冷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TOM脸上,薄唇一张一合,流利的英文从口中吐出:“我们中国还有句话叫——‘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以我们现在的采购规模,足够支撑贵司再开一条专供产线,如果贵司坚持认为我们别无选择,那我们或许需要重新评估供应链的布局了。”
几乎是温和的语气却有十足的威压气势,令Joseph和TOM的脸色同时一沉,X集团其它几位副总则是掩唇就近交流。
朱奥拿起桌上的平板,边说手指边在屏幕上滑动:“事实上我们上周刚收到博世亚洲区的合作邀约,说想跟我们聊聊亚洲独家代理,他们愿意接受我们派驻技术团队驻场监工。”
他找到了那封邮件,并未点开详细,而是将平板自然小幅度转向他们,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屏幕上。
“各位,我们不是只能‘选择’,还有‘培育’的选项。”
X公司技术总监插话:“德国人的技术虽然……不错,但他们的交货周期——”
陈嘉树微微一笑,如炬的目光划过每一人,最后落在白人总裁Joseph脸上:“正因如此,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瞒各位,与各位会谈之后,我的下一站就是法兰克福。”
两年百亿的订单,陈嘉树笃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最后还是那句话,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Joseph与TOM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分别战术性地喝水、擦眼镜片。
Joseph用*眼角余光观察这位不肯让步的盲人董事长——陈嘉树。
此人非常讲诚信,做事又有魄力,不冒进,但敢拼。五年前初次合作,陈嘉树那番建立在数据上的‘豪言壮语’,他至今仍清晰在耳。
之后几年,陈嘉树每年都来拜访他,也会邀请他去中国,用最高规格接待他。
去年陈嘉树犯了眼疾,在他们认为这位董事长怕是做不了主了。哪曾想,乔树在他的带领下反而更强大了。
据说现在这位陈董在国内可是名人,乔树集团的电器在他带动下卖至脱销,销量直逼中国电器行业的三大巨头。
如果失去这个年采购额50亿的优质客户,季度财报公布时股价至少会跌5%……更何况未来说不定有几个50亿。
他看好这个年轻人。
Joseph思衬过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对方很快接通。
Joseph吩咐了几句,然后放下说:“我请我们的技术团队现在到六楼实验室集合。如果各位方便……”
陈嘉树了然,微笑起身:“杨总。”
“陈董”技术总监起立答应。
陈嘉树侧身:“你带专家组去楼上交流学习。”
而后两队人马出门,兵分两路,前往下一个谈判地点。
*
到了周日,覃乔驱车抵达顾教授的家。一栋在市区里的有些年份的小别墅。
距离上次前来探望已有二个多月,院子的景象已全然不同。院子里搭起的架子上原本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变成了虬结枯瘦的藤蔓。冬日的阳光缺乏温度,斜斜地照下来,毫无遮挡地穿过藤蔓的缝隙,那些暗影仿佛一幅线条连贯的素描。
顾教授已是九十岁高龄,却仍是精神瞿烁,覃乔陪他闲聊,老人家不但关心时局,连网络上一些趣梗都接的住,两人之间笑声频出。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顾教授留她吃中饭,覃乔也没客气,便留下了。保姆端来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中央,保姆出去了一下,拿着两只空碗回来。
大勺舀起老鸭汤,保姆将盛的满满的汤碗,分别分给胡教授和覃乔。
顾教授捏着勺子搅动鸡汤:“我现在都不看什么新闻,你这事,还是顾栩告诉我的。”
覃乔讶然:“顾老师让您——”
说话间,一道脆生清甜的声音传进来:“太爷爷!”
跑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顶银色时尚鸭舌帽压住披肩长发,米白色运动羽绒服凸出青春活力,背着光五官一时看不清,待女孩挽住顾教授的手臂,方才看清楚帽檐下白嫩的肌肤和精巧的五官。
这张小脸有六七分像顾栩,那双桃花眼,简直如出一辙。
十年前,顾栩和一位当红女演员的恋情传得沸沸扬扬,因为女方未婚先孕,这事还上了娱乐头条。
没过多久顾栩晒出结婚证公开婚姻关系,半年后,那女演员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这事顾栩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个月,被调去了京市,有人说是台里的安排,也有人说是顾栩自己的意思。
那是三年前了,覃乔回国顺道来探望顾教授时候,有见过这个女孩,那时候留着一头短发,也是一脸酷感,但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一年不见都变化很大,更不要说是三四年未见。
“妍妍,这是覃阿姨。”
顾教授将顾妍拉到身边面向她。女孩桃花眼半弯,半点不怯:“覃阿姨,您好。”
覃乔微笑:“顾妍你好,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阿姨今天不知道你会来,没给你准备见面礼,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顾妍摇手,语气像个小大人:“不用的,不用的。覃阿姨心意我收到啦,礼物就免了。”
顾教授一听笑了起来:“小丫头把我们那一套都学了去。”
顾妍这时候脸红了,羞赧地靠在太爷爷身上,撒娇道:“太爷爷别说了。”
*
顾教授那里出来,覃乔回了趟家,接上Danie和晞晞,带着他们前往星汇区新开的商场。
那两位保姆早已带着昭野等候在那里。昭野一看到他们,撒腿跑过来,扑去半蹲下的覃乔怀里。
到了傍晚又开始下雪,十分映衬圣诞节。人们透过玻璃看到正在落雪纷纷拉开门,跑向空中花园。
天色深蓝,塑胶地毯易攒雪,只片刻功夫脚下已一淡白。周边高层建筑外墙灯珠闪烁变幻,鹅毛似的大雪弥漫四野,欢快美妙的圣诞歌环绕在耳边。
花园中央有一棵两三米高的圣诞树,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珠,一闪一闪。大人小孩轮流上前摆pose拍照留念。
每到节日,要属小孩子们最欢快,他们追逐、打闹,嬉笑声沸腾在半空。
天光更暗,雪下得更大了。每个人的头发、睫毛、外套上都粘了雪,一个个的都像是圣诞吉祥物。
覃乔将孩子们交给静姐和白姐,拍掉身上的雪花,转身进商场里面去接个电话。
顾栩的回电。
“抱歉,一下午都在领导办公室,怎么了?”
男人语气温缓,能听出是真心关心她。覃乔攥紧手机,质问的话语随着唾液一起咽下去:“顾老师谢谢你。”
“你这道谢不够真诚”顾栩轻轻笑了:“这事跟你坦白吧,周四上午你母亲给我打电话,她担心你工作的事情,又因为早些年我带过你,她请我能不能帮你说几句话。”
覃乔怔住,如果不是顾栩‘坦白’,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想到此事和杨淑华有关。
“覃乔,我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凭你的才华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发光。这次,我确实‘多事’了。一来,是受你母亲之托,一位母亲的担忧,我实在难以拒绝;二来,我下月就回澜川了,这将是最后一次帮你了……不过你也别怪你母亲,为人父母没有不心疼孩子的。”
覃乔很惭愧,她真的有怪顾栩‘多事’,这个男人明知道她可能的反应,仍是决定最后再帮她一次。
“顾老师……真的谢谢你。”她真心实意地说。
“不必客气,”顾栩笑笑,“先不说了,我再开车……”
覃乔嗯了下,挂断电话,顾栩转脸望出车窗外。
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斑斓的霓虹灯点亮半片天空。
顾栩瞳孔微微放大,好似在流动的光影中看到了覃乔和陈嘉树,他们合撑一把深色的伞走在其中。
纤细冷白的手指握在男人胳膊外侧,两人并肩走着,是旁人一眼就能望见的般配。
*
覃乔将手机揣进大衣兜里,脑袋里有些混乱,杨淑华会有顾栩的手机号,真是让她意想不到。
她搜索了一遍记忆,也只找到杨淑华只和顾栩见过两次面的画面。
最早一次在十四年前夏天,杨淑华来澜川看她,特地到省台门口等她。夏季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下班时下起了大暴雨,他们就在门卫室的防雨棚下躲雨。
恰在这时顾栩的车开过去,开出一两米忽地倒回来,落下车窗,顾栩喊她上车。雨实在太大了,还伴着东南风斜飞进车内,顾栩那张俊美的脸上被雨水打湿。
杨淑华看出顾栩的好心,且猜测出他是领导不好得罪,攥着她的手臂,拉着扯着将她带到另一头,拉开车门,将她塞入车内。
那天其实陈嘉树有坐张爽的车过来接她,可来迟了一步。
第二次见面是在婚礼上,顾栩进门先送了一个厚重的红包,杨淑华收的,她需在红包后面记录名字,将来得还人情。
忽然,一道刺骨的风打过脸,覃乔打了个寒战,循着风的行走轨迹看过去,就见那扇玻璃门正在再悄然闭合,而刚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头发上还有未融化的雪花。
“乔乔……”
沙哑熟悉的男声自左侧传来,覃乔心尖似被拨弄了一下,她迅速转头。
周遭人影憧憧,她仍是一眼看见了陈嘉树。
他穿着正正板板的黑色西装,有种风尘仆仆地气息。
张助毕恭毕敬地站在身侧,没有多余一丝脸色,手臂上挽着一件深咖色长款大衣。
陈嘉树朝她这儿走,路人因他拄着盲杖而投去目光,也会主动避让。
覃乔快步迎上去,与他在半道相遇,两人像说好一样同时停步。
一步之遥。
心跳如鼓,仿佛里面揣着一只活蹦乱跳地小兔子:“你不是在纽约吗?”
第47章
晚饭还没吃,他们进了一家广式菜餐厅。
商场餐厅没有包厢,只用屏风隔出半包。吊顶灯发出暗黄色的光,铺陈在这小片区域里,空气里飘着勾人食欲的饭菜香。
小圆桌,一家五口刚好坐满,两位阿姨站在孩子们身后。
覃乔低头在手机上点菜,在询问过孩子们以及陈嘉树想吃什么后,她下单了五个菜和一个汤。
服务员送来三条儿童围裙,阿姨上前来,帮孩子们穿好。
晞晞还在回忆爸爸刚才伸手摸索椅背时的样子,她歪头看着陈嘉树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问:“爸爸,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呀?”
陈嘉树摸了摸晞晞的小脑袋,薄唇微扬:“得等到晞晞十八岁……晞晞愿意等爸爸吗?”
孩子们还小,现在告诉他们事实是残酷的,这是个美丽谎言他们会怀着期望长大,同时也会慢慢地教会他们接受的过程。
覃乔望着陈嘉树毫无破绽的笑容,陪着他一起笑,为他证实:“医生叔叔说,爸爸的眼睛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当爸爸的眼睛。”
她和陈嘉树一样没有向孩子们解释爸爸有微弱视力。
三个孩子一起看向她,昭野就在她旁边,眼圈倏地红了:“妈妈……可胖胖说……说我爸爸是盲人……胖胖爸爸会带他去游乐园玩……还能陪他骑自行车……”
陈嘉树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脸上的笑意也变得不是很自然。
覃乔尽数看在眼里,眼疾让他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每天面对种种难以克服的事,永远不可能习惯,只能被迫去接受。
但他已经很强大了,真的。
覃乔收回那点余光,脸上笑靥加深,捏着昭野的小手指,柔声与他说:“可是昭野的爸爸也很厉害哦。你记不记得,开学那天你半夜发烧,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昭野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小声说:“……爸爸。”
“还是昭野告诉妈妈的呢,当时你说我的爸爸超厉害。””
覃乔转脸与视线轻放的陈嘉树对上目光,缓缓地说给孩子们听:
“每个爸爸都有自己特别厉害的地方,我们家里“叮咚”响的电烤箱、’能和我们对话的冰箱、空调……这些都是爸爸让工厂做出来的,厉害吧?”
她这番‘神奇’的话语让男人眸中水光潋滟。
也让孩子们欢快地参与进来——
昭野激动:“爸爸是发明家?”
Danie也被激起好奇心:“叔叔能发明制作蛋糕的冰箱吗?”
晞晞抱住陈嘉树的腰,小脸蹭着他的手臂: “妈妈,爸爸好棒哦。”
看出她的意图之后敛眸,陈嘉树抿出一丝笑意,暗含对她的感激。
覃乔被美好的氛围感染,眼眶像烧开了一般滚烫,她的口吻放得更轻柔:“爸爸的眼睛现在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明亮,就像我们闭上眼睛,也能记得家的样子,记得彼此的声音……所以,爸爸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看’这个世界。”
服务员送来第一个菜气豉汁蒸排骨,很精巧,小碟子还没一个巴掌大。
孩子们被好吃的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踩在宝宝椅搁脚的那条横杠上。眼珠子溜圆,快要流口水的表情。阿姨及时过去,拿起公筷夹起排骨放进小餐碗中。
覃乔夹了一块排骨放在陈嘉树碗碟里,得到他一句客气地“谢谢。”
*
吃好晚饭,他们先去了晞晞想买公主裙的商店。覃乔帮晞晞换上正红色公主裙两人一起走出来,晞晞抓着裙边在镜子前转了两圈,小小年纪已经有自己审美的小女孩,选到自己喜欢的小裙子开心地手舞足蹈。
“爸爸,晞晞的裙子好看吗?”
晞晞兴奋跑到陈嘉树腿边,陈嘉树将盲杖收短挂在手腕上,半蹲下来,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扣着女孩的叫肩头,从女孩胳膊外侧缓缓下移至裙摆。
红色针织小裙子,腰部这处开始有层叠的薄纱,薄纱布质感很好,不扎手。
“爸爸‘看’到了,像云朵一样柔软,很温暖,裙摆像花瓣一样……”陈嘉树没有敷衍认真地夸,“我们的小公主像红色的小太阳,把整个店都照亮了。”
刚才爸爸摸她身上时,晞晞已经想起自己爸爸的不一样,没想到爸爸真能‘看’到她穿的什么?
晞晞捂住小嘴巴,爸爸的神奇让她感到非常地惊讶:“爸爸,你怎么知道!”
店里还有其它选购的家长带着孩子,小孩子们好奇心重伸出小脑袋朝这里看。
陈嘉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慈爱的笑:“用心就能感觉到了,晞晞你收到了妈妈的礼物,爸爸也送你一个礼物,那就是——”
陈嘉树故意卖关子,急得晞晞追问,“什么呀?”
“当然是晞晞最想要的吉尼公主洋娃娃套装。”
晞晞蹦起来:“哈,爸爸,我要,我要!”
那是一个月前,晞晞在昭野面前好像要吉尼娃娃,陈嘉树听见便记下了,让田佳悦帮忙去买。
田佳悦回来告诉他:这款娃娃是某奢侈女包品牌的非卖品,需购买指定的那款包才可获赠,且目前库存已罄,需由工坊重新制作,周期至少二十个工作日。
那就等等吧,三天前终于等到了。
陈嘉树给昭野和Danie都准备了圣诞礼物。男孩子最喜爱的智能机器人玩具。今天三个小家伙都是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晞晞和Danie哼着老师课上教的歌曲,覃乔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陈嘉树在听到昭野举列时,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身为父亲却无法满足孩子最简单愿望的落寞,和屈起手指时的感伤。
红灯亮起,覃乔缓踩刹车跟着前车停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余光瞥见左侧那一条条黄色虚线。
霓虹点亮这座城市,夜空被五彩的流光晕染。
车尾灯汇成一片红海。奥迪忽然压过虚线,,掉头,朝着城东别墅区疾驰而去。
*
阿姨在门外对陈嘉树说:“昭野睡了。”
随后她便下楼了。
陈嘉树坐在沙发上,收回视线时,角牵起微不可查的弧度,没坚持多久,他敛眸,轻轻叹了声气。
半年前当他知道覃乔为他生了一对儿女,他是多么的惊喜,可惊喜过去后是深深的担忧。
虽然他已拥有的物质条件可以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但能在他越来越无力时,掩盖他这个父亲的无能吗?
陈嘉树失手碰落了茶几上的昭野的玩具小汽车。“咚”一声,很清晰,应该就落在脚边。陈嘉树弯下身,手指沾地,摸索两下才找到它。
摊开掌心,男人低下头,眼睛几乎贴到玩具车,才隐约分辨出它的外观,灰色和红色相拼接,车身线条笔直锋利。
两个月前,他和往常一样进门收了盲杖,习惯了的地方,他径直朝房间里走,不曾想地上会有样东西,他一脚踩上去,拖鞋底子薄,那个东西又硬又尖,脚底板末梢神经又是最丰富,一瞬间就好像一根烧红的钢钉刺进去。他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后退撞到墙上才停下,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正是这个小东西——合金小汽车。
“陈董。”静姐站在外面,他们走路几乎都没声。
陈嘉树将小汽车放在茶几中央,抬头看向门口:“怎么了?”
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许嘶哑,长时间压着情绪导致,他知道。
心太乱了。
静姐还未回答,一道娇甜童音响起:“爸爸!”恍若叮铃铃的铃铛,陈嘉树猝然起身。
他都能想象覃乔牵着晞晞站在门外,她们是专程来找他的。
“覃女士带着孩子来——”
雀跃的心情如潮水般涌上,陈嘉树迫不及待地转朝前走,以至于小腿撞上茶几。
刺耳的“滋啦——”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静姐的话。
他此刻根本无心去数步数,抬起右手举在空气里微微划动,谨防自己兴奋过头而撞到门板上。
“嘉树——”
“爸爸!”
门外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陈嘉树先他们一步,握住门把,下压,打开了这扇门。
他刹停在门口,垂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高一低的身影,带着温暖和香气。
“爸爸!”又是一声欢叫,紧接着,柔软小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右腿。
晞晞、Danie在房间里陪陈嘉树聊天,覃乔想起重要的事情,出门,一边走一边给杨淑华打电话。
第二通电话打通时,她刚走下螺旋楼梯。
因为他们的到来整栋楼灯火通明,明晃晃的灯光有些刺眼球,覃乔缓步至沙发前,坐下来,脱掉身上这件肥厚的羽绒服和皮包一起放到一边。
听完她说今晚留宿陈嘉树那儿,杨淑华很不高兴,语气变得有些尖锐:“乔乔,你之前怎么答应妈妈的?”
覃乔转脸望着窗子。
别墅是整面墙的窗子,从三楼到一楼,由一块一块大玻璃组成。
那时候杨淑华经常坐在客厅里边晒太阳边织围巾、小鞋子。
干净的窗玻璃照出屋内的地砖、沙发、餐厅门……以及自己微微拢起的眉头。
“乔乔!妈妈在和你说话!”
“孩子想和陈嘉树在一起,妈妈我们没有权利去干涉孩子的选择。”覃乔理性平静地对杨淑华说。
杨淑华静默几秒,在开口语气已放轻:“只能是今晚,明天将他们带回来。”
只要一提及陈嘉树,杨淑华就会和变了个人一样。那半年里,晞晞去见陈嘉树都是兰姐领过去的。
有时饭桌上晞晞会提到爸爸,杨淑华都会故意岔开话题。
陈嘉树送的保养品,全部堆在储物间,杨淑华一盒都未拆开。
母亲对陈嘉树的怨气,完全超出覃乔的想象,甚至近乎可怕的固执,又有一丝她觉得很古怪的类似畏惧……这个想法一旦跳出来,覃乔都会摇头否决。
覃乔:“妈妈我今晚会回来,晞晞也想昭野了,这一周让她待在陈嘉树这儿吧。”
又是一阵沉默,杨淑华沙哑地说了个“好”便自行挂断了电话。
晞晞缩在陈嘉树怀里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他摸着孩子松软细滑的小脸,眼尾笑意显。
“叔叔……”Danie打了个哈欠:“晞晞睡着了。”
陈嘉树转头,眼帘低垂,掌心抚过Danie头顶:“今天睡叔叔家和昭野一起睡好不好?”
家里虽然房间很多,但当年装修设计时候,只留出一间儿童房。
白姐正在整理客房,今晚他睡那里,晞晞和覃乔睡卧室。
孩子的困意说来就来且来势汹汹,Danie眼皮打架,摇晃着小身体:“好……”
忽地,眼睛一闭,倒在陈嘉树腿上,小手抓着他腰侧的衣料。
恰逢屋外静姐唤了声陈董,随后推门进来。
却见到这一幕。
这位一向清冷果决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腿上又躺着一个,两个孩子信赖的呼呼大睡,而他的大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男孩的背。
画面不但温馨,还有趣、珍贵。
静姐打横抱起Danie,孩子的小手垂落,还捏着小拳头。
“静姐,你先把Danie送过去,我待会儿过来。”
“我知道了,陈董。”静姐抱紧孩子,转身走了。
陈嘉树则抱着晞晞往卧室那儿走过去,他心里默数步子,比平时走得更小心。
十六。
陈嘉树的小腿刚好抵到床边,分毫不差。
他弯下腰,腾出一只手,掀开被子,将晞晞轻轻放在床铺上面。
女孩哼唧一声,扭动小身体。
陈嘉树半蹲下,一手握住女儿小腿再滑到脚踝,另只手脱掉她脚上的鞋子。再重复一遍动作脱掉另只鞋子。
最后将被子盖好,他摸到晞晞的脸,确认没遮住她的口鼻。
他是个不一样的父亲,看不见孩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做不到陪他们骑自行车……别的父亲一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而他需要翻倍乃至几倍的时间。
他们以后会失望吗?
一道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后,婉柔的声音响起:“嘉树,我们聊聊。”
第48章
下楼前两人去了一趟昭野房间,孩子睡得熟,对于Danie的到来一无所觉。
覃乔弯身给两个孩子掖了被角,抬头,对上陈嘉树垂直落下的目光:
“以前在我那儿,他们也是一块睡得。睡前两个人还要‘开大会’,别看昭野平时有些怯,但在晞晞和Danie面前也是小话唠。”
陈嘉树笑说:“还是你那边热闹,孩子好热闹好动,我没办法常常陪他,有时还要求他按我的习惯来。”
覃乔走过去,陈嘉树慢慢直起腰,侧眼看着她很轻地说:“玄关的凳子用完必须推回墙根,客厅的花盆不能随便挪动,我的书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进去……因为他有个盲人爸爸。”
他仍然在笑,眼眶肉眼可见你泛起红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仿佛一滴滚烫的岩浆落上去,在覃乔眼睛上烧出一个洞。
一路烫到她心底。
她别看眼睛,看门口方向:“走吧。”
两人坐着电梯到了楼下。陈嘉树走在前头,步伐熟悉地径直走到沙发前,握住扶手才转身落座,再将盲杖斜靠在沙发上。
覃乔坐转角单人沙发,侧过身,看着陈嘉树,他幽深的瞳眸中倒影出她最清晰的样子。
“说起来很惭愧,昭野以前……被我妈妈带得有点怯。我妈那个人你知道,她认定的‘好’,就一定要塞给孩子,喝牛奶、穿衣服,事事都得按她的规矩来。”
覃乔做了个吐息,带走了一些堵心的淤滞:
“晞晞呢,活泼开朗,心眼宽,自己能消化;昭野心思细,摸索出的办法就是通过哭来反抗”
陈嘉树那双覆在膝头的手掌往内拢,指骨微微屈起,她的话令他动容。
她提了提嘴角,牵起一丝忏愧的笑:“孩子主要是妈妈一手带大的,在我最该陪着他们的时候,我做得不够好。因此每次我想纠正她的方式,我妈妈总有一大堆道理等着我,说我不懂带孩子,说我辜负她的苦心。讨论过几次,效果甚微,反而让孩子更无所适从。现在回头想想,那是我当妈妈的失职。”
“但这半年,我跟看着他跟在你身边,变化太大了。你给了他我最想给却没能给成的底气和勇气。嘉树,你看,有些事,真的只有爸爸才能做到。”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重咬。
如同掉进水里的石块,在陈嘉树眼眸里激起涟漪。
“有天我问昭野,怎么这么勇敢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爸爸给我讲过《超能英雄》的故事,小英雄摔下马是不会哭的,因为真正的勇气是摔倒后自己爬起来。’他还说,‘爸爸告诉我,选择权在我这里,是选择哭鼻子,还是选择爬起来,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乔乔……谢谢。”陈嘉树有感动亦有感慨。
覃乔告诉他:他不只是残缺的爸爸,还是孩子们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爸爸。每回在他自我否定时,覃乔总能给他“赋能”,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覃乔看出陈嘉树心结暂时解开,心里宽泛了些,也就意味着,她特地来一趟的目的达成。
念书时学了几年心理学,她深知,对于陈嘉树这样身心遭受过重创的人,他们的康复之路会经历一个反复的过程:在破碎中重建,又再次破碎……无数次循环,这是一种“螺旋式成长”,每一次回落点都不会比上一次更低,整体是上行轨迹。
但她也知道真正的现实,当事人的痛苦不是文字、只言片语能轻巧概括的,那是一种只有本人自己才能体会的、旷日持久的内部战争。
“嘉树……”
或许她也困了,眼皮有些酸胀、沉重,“你最近还出差吗?”
陈嘉树摇头:“年前没排计划。”
覃乔笑:“那晞晞我把她放你这儿,让她和昭野好好玩。”
陈嘉树也笑了:“好。”又问:“你呢?”
“我得回家了。”覃乔捏了捏手心,“Danie今晚只能麻烦你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他。”
“外面雪这么大,你回去,我不放心。”陈嘉树说。
覃乔起身,望向窗子,隐隐可见斜打在窗上的雪花。
她回眸:“我这么大个人,放心吧,再说也不远。”
陈嘉树拿来盲杖,还是想留她,可也知道覃乔的性格,强留不住。
“我让老宋跟着你。”
话一出口,陈嘉树才想起老宋已经请假回去探亲了。
“不必。”覃乔冷然拒绝,不想给他任何想象的余地。
陈嘉树还想挽留,话语已在唇间徘徊,可最终只是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默默将覃乔送到门口。
门缝里渗进丝丝冷气,仿佛也渗进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覃乔坐在凳子上换鞋,陈嘉树站在一旁。
这一坐一站的身高差让覃乔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也随之困难起来。
双脚踩地,覃乔拎了皮包起身,忽被一道金色闪了下。
陈嘉树变戏法似的,手中变出一只装的鼓囊的黑色丝绸防尘袋,袋子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品牌LOGO,闪她眼睛的正是上面的英文。
“买晞晞的礼物时附带的,圣诞节不该只是小孩有礼物,送你。”他随意地递出。
原计划是找个合适的日子,送给她,但没有比在家里更好的场合了。
这款包属于意大利独立品牌中的超高奢,店里随随便便一只包能抵三四线城市一套房。
女人喜欢包和男人喜欢车一样,市面上但凡叫的出名字的覃乔都略有了解。只不过她衣柜里没有该品牌的包,只因她从来不买超过自己消费层的东西。
过去,陈嘉树也有送过她包,出差一趟回来不是首饰就是各种皮包,从最初的寇驰,到后来的香奈儿、爱马仕……
陈嘉树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覃乔目光重回防尘袋上,仍是持怀疑态度:“买洋娃娃送包?”
“实事求是说,没有洋娃娃就没有这只包。”他语气稍沉了些。
这话说得高深,弦外音,“附带”是真的。覃乔旋即明白过来:“买包送洋娃娃,但要洋娃娃必须买包……”
陈嘉树还在维持着递出包包的姿势:“对,缺一不可。”
“陈嘉树!”覃乔难以置信,稍抬高嗓音,“你疯了吗?以后孩子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她?”
“星星太高了,我够不到……”陈嘉树预料到覃乔可能的反应,但真正听到还是忍俊不禁,“但这个娃娃,我能够到。这是我错过的六年里,能为她实现的、第一个小小的愿望……至于这个包,是这个过程里一件承载美好的介质。我想将这份美好送给你……”
覃乔渐渐地懂了,陈嘉树绝不是一个用钱溺爱孩子的父亲,他只是在‘补课’,弥补他未出席的六年,练习他作为父亲的‘第一课。’
她伸手接过这只包,沉甸甸的:“这份美好,我收下了,很重。”
陈嘉树脸上的表情从疑到凝重。覃乔接下去说:“我会好好珍藏它,珍藏你作为爸爸迈出的第一步。我相信若干年后,晞晞仍会记得爸爸曾为她摘过‘星星’。嘉树,未来还有‘很多课’,孩子们的愿望清单还很长,但对孩子们来说,最亮的‘星星’,从来都是你本身。”
在覃乔面前自己仿佛是透明的,她总是能一眼洞悉他的本心,看穿他的本质,甚至看到未来。
“你知道我一直怨你什么吗?不是替爽哥顶罪,不是离婚分财产,甚至不是你缺席我最难熬的日子……是你剥夺了我与你共患难的资格;你擅自判定我承受不起真相,认定我会退缩会崩溃,你……太自私了。”
陈嘉树翻了个身,床垫发出“嘎吱”声,他撑坐起来靠着床头。
屋内太亮了,他一时半刻,睁不开眼睛。
一个人时,卧室的灯陈嘉树从来不关,他畏光,但又惧怕失去光明。他总是这般矛盾,六年前他既害怕拖累覃乔,又怕她真的离自己而去*。
陈嘉树忽然想起地震那时,覃乔不顾还会有余震的可能,跑回来一把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
她的哭声里有对他的担心、有深深的后怕、还有有因他又一次替她选择的悲戚、痛苦。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包袱吗!还是障碍?!永远都改不掉……你永远都改不掉!”
陈嘉树慢慢地睁开眼睛,大片朦胧的白光涌入。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他还会这样做吗?
*
下午两点,微博上一位名为‘萍萍’的博主发长文,指控陈嘉树“虚伪作秀”:她自称乔树集团前员工,仅因工作失误便被直接开除,而陈嘉树本人作为残疾人却“对同类毫无同理心”。
长文附带的离职证明和视力残疾证照片迅速被多家自媒体转载,引发新一轮讨论高//潮。
网友A:自己也是盲人,居然对同类这么狠!
网友B:建议查查他残疾证是不是买的,真盲人能这么冷血?
网友C:你们仔细看视频,他看得见,我看就是卖惨操作!
……
田佳悦气闷地划了上百条评论,一个个恶意揣测,不问青红皂白的人身攻击。
即使她从事过媒体工作,知道多数网民就是这般“墙头草”骂起人来更是狠毒污秽,还是压不住心里那股火气。
乔树集团成立至今,所招收的残障员工占比超过12%,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
从研发人员、程序员到会计师,各个岗位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客服部更因为工作内容相对简单,集团在招聘时优先考虑残障人士——正是陈嘉树下达的指令。
田佳悦暂停手中工作,去公关部找栗蓉。栗总告诉她,今晚19:00会发布那名女员工多次辱骂顾客的录音。
如果对方即刻收手并公开道歉,公司便不再进一步追究;若仍执迷不悟,则凌晨一点发布第二批证据。
一线员工被辞退这事陈嘉树压根就不知情,那位前员工指名道姓骂他伪善无非在蹭这几天的热度,但也有可能是竞争对手故意买通那位前员工通来黑他们集团。
栗总让她不用担心,白的黑不了,陈董的为人他们都有目共睹。
田佳悦心里舒坦了些,离开公关部后没回办公室而是去前台拿了寄存的礼物,提着它们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哥,我带了几件礼物。”
一个精致的灰色手提袋,里面有几块巧克力,还有一个蓝色的正方形盒子。
瘦削修长的手指伸入袋,陈嘉树取出盒子,摸了一遍没猜出是什么。
他正要戴助视镜,田佳悦立即为他揭秘,“颈部电动按摩仪,店员说是最新科技带3D旋转震动,这个送给你。”
这些天田佳悦都在德国,原计划三天的商务活动,遇到各种小情况——暴雨、合作方谈判进程不顺利,多出了五天时间。
“不辛苦。”田佳悦将礼品袋拿下来,放一旁的矮柜上,“我还给昭野买了礼物,晚上给他送过去。晞晞和丞丞的礼物只能劳烦你帮忙转交了。”
“晞晞在我这儿。”陈嘉树说。
田佳悦反应了几秒才问:“你和嫂嫂和好了?”
陈嘉树默了默:“在争取。”
之后两人短暂闲谈几句,便进入了严肃的工作状态。
陈嘉树手里这份是电机供应商合同,是由对方供应商提供的。乔树电器作为省内行业前三的企业,年采购量虽大,但面对德国S公司这类掌握核心电机专利的技术寡头时,依然处于被动。
是以,即使法务部已审核过两轮,陈嘉树还是会逐字逐句地通读一遍这份合同。
譬如这份S公司要求绑定五年采购,陈嘉树蹙眉,便没再读下去,摘下助视镜,驳回这份合同:“五年太长了,去谈判,务必缩短至三年。”
田佳悦接过这份合同:“我现在拿去给冯总。”
陈嘉树还想叮嘱几句,一转眸,只看到那道黑色背影已没入闭合的玻璃门中,几秒后连“嗒嗒”的高跟鞋声也听不见了。
夕阳完全没入深灰色云层中,五点还没到,外面天色已黑,冬季便是这样昼短夜长。
覃乔看到了网上针对陈嘉树的所谓的爆料。这种带着个人浓重色彩的指控,不是受人唆使就是本人情绪上头的报复性举动。这种指控根基太浅,极易被反转实锤击穿。覃乔并不担心这波舆情会对陈嘉树造成什么实质影响。
咖啡送到嘴边,她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自对面的五十层高楼,而后慢悠悠地转到东南方向,遥遥望去似能看到乔树集团总部大楼。
覃乔折回办公桌前,还没坐下去,办公室的门被叩了两声。
纤瘦的身姿映在磨砂玻璃上,显出浅灰色的轮廓,覃乔看了眼说:“请进。”说着便放下手机,绕过办公桌往沙发那边走。
第49章
“诈捐事件”的真相经过七天的调查,终于水落石出。
白血病女童的父亲的确是一名高管,年薪二十多万。女童确诊白血病后,他听从妻子建议,与一家专门协助重病家庭骗取爱心捐款的机构合作,隐瞒真实收入状况,利用伪造的收入证明和半年银行流水,大胆地在网上求助。
实习记者宋依依未谨慎核实信息,因同情心撰写了催人泪下的报道。编辑部同样未尽审核职责,致使这条新闻在早间节目中播出,因此多方都有责任,故数名高层均受到上级领导的严肃批评;因念在实习生宋依依初犯,仅被要求提交书面检讨。
“依依吃一堑长一智,这事儿就过去了。”覃乔端着刚泡的咖啡往回走,放在宋依依面前,随后在她对面坐下。
“检讨书写得很深刻,我读了三遍。”
宋依依抬眸对上眼前这双含着笑的漂亮的杏眼,原本紧促的心情,渐渐放松。
在他们眼中,覃主任是个温婉又有智慧的女人,微笑时候,更是温柔到极致。
“十多年前,那会我和你一样是实习生,我做留守儿童专题时,遇到一个声称三年没见过父母的十岁孩子。”
覃乔慢声细语的,眼神有些微飘远:“我听他的故事,陪他哭了一下午,还把自己手里所有的零花钱都给了他,回来写稿时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泪,后来编辑部审核不通过,才知道被骗了,是他父母教他这么说的。”
覃乔穿着职业裙装,叠起双腿时,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在灯下泛出莹莹光泽:“我的导师常常说我是只会‘抹眼泪写感人故事的傻白甜’”
说到这儿,覃乔自个儿先笑了,宋依依随即跟着笑出声。
“我们都曾为善良付出过代价。”覃乔又说,“新闻它就像是走钢丝,一边是热血,一边是冷静,往哪边倾斜都会有危险,那就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舒适的“临界点””
宋依依边听边点头,覃乔耐心的话语让她茅塞顿开,扣在双膝上的手指一根根打开,不仅拾回了自信,重新审视职业过后更生出沉实的憧憬。
她顺着覃乔的话道:“就像上个月温记者写的那篇《孝子在医院门口叩头只为救母》”,温记者不仅查了家属年收入,还去查了医院缴费记录和社保报销单,结果发现男人母亲医药费80%都能报销,根本不需要募捐50万。温记者没有像我一样,被孝心感动的马上写稿,这才是对自己职业的尊重,对电视机前千千万万观众的负责。”
覃乔认可地点头:“感性和理性不是非此即彼。”她一笑说:“说回我的‘读后感’第一遍,我看到的是你的自省;第二遍,我看到的是你的成长;第三遍我看到了你是值得浇灌的新芽。”
得到前辈高度肯定和赞扬,宋依依泪盈于睫:“谢谢主任,我一定会保住本心的同时找到平衡点。”
喝完这杯咖啡,宋依依起身,径直走到门口,突然转身。
向着覃乔鞠了个三十度的躬:“主任他们都说是您一直在保我,谢谢您。”
覃乔抿出淡淡一丝笑,朱唇微启,只说四个字:“好好工作。”
小姑娘噢了声,推开玻璃门,跑了出去。
覃乔兀自笑笑,回到办公桌上,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放在耳畔接听。“妈妈,怎么了?”
还有五天到元旦,舅舅的小儿子光光三号结婚,杨淑华得提前回去帮忙,问她确不确定回去,她好给大姨一个准信。
表弟结婚这事杨淑华夏天的时候提过。当时觉得日子还远,覃乔没放心上,现在接到电话才想起,只觉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表弟都要结婚了……
自然是要去的,覃乔这么回答母亲。
原本和陈嘉树说好早上去接Danie,但因昨夜积雪未清,导致早高峰去往他家的主路严重堵车,她只好先调头去上班。
奥迪车停在大铁门外面,覃乔从车上下来,担心昭野和晞晞缠着她,所以她没进去,而是拨打陈嘉树的电话,请他让阿姨把Danie带过来。
陈嘉树还在集团,应该是手头有事,他只简短地应了声“我让阿姨将Danie带下来。”
覃乔挂断电话,敛眉时,余光扫到那只被她扔在后座上的包。
她扭身,伸长手臂从两把座椅间过去,将它捞来放到腿上。
里面是大包,隔着防尘袋都能感觉到皮质的滑顺。
拉开袋口,取出这只香槟色的女包,是那种很有质感的颜色,皮面也是一股高级感。
但只适合收藏不适合她日常去背。覃乔将包放回袋中,收紧,放在副驾驶上面。
*
凌晨一点乔树公关部放出那位员工入职乔树集团半年来屡屡迟到的考勤记录和通话时多次辱骂顾客,比如说“你也瞎了吗?不会看说明书?”、“健全人了不起?”“傻B”等录音,舆论马上反转。
某大型自媒体发布的博文下面五千多条评论中有几条自称是乔树集团残障员工的发言因热度被顶上前排。
员工A:作为在乔树研发部工作八年的工程师,我有必要说几句:当年研究生毕业,因为坐轮椅,很多面试我的HR都以公司无障碍设施不全面,委婉地拒绝了我。后来到了那时候还是“嘉树电器有限公司”。还是陈董亲自面试的我。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到今天,‘“能者上庸者下”,我们公司欢迎所有能力的人,包括残疾朋友。’
主页附上我的残疾证、工牌及专利证书截图,我愿为每个字承担法律责任。那些污蔑陈董的人,你们毁掉的是千万残障者来之不易的职场尊严!
员工B:七年前我遇到陈董,当时我工卡掉了,因为戴着假肢不方便捡,陈董帮我捡了起来并还给我。那时候他眼睛是看得见的,所以陈董并不是因为看不见或是作秀而做慈善,而是致力于这件事很多年。
员工B:徐娜是屡教不改,主管给过她很多次机会,被开除前几天她还骂集团歧视残疾人,我们残疾人要的不是特权而是公平。
员工C:徐娜闹这一出,会让更多企业觉得我们残疾人胡搅蛮缠,不愿意招聘我们太可恶了!
上午七点整,国家残联发布中立客观评论[我们支持残疾人就业,但反对将残疾等同于低标准。真正的包容是给予平等机会,而非降低要求,这对其他努力工作的残障者并不公平。]
陈嘉树于早上八点十分在社交媒体发布一则博文:
今早飘了一场雪,让我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天。当时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来面试,他问我:‘您真的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我记得自己回答:“机会是双向的,我还得感谢你选择我们嘉树电器。”
如今,他已是研发部核心骨干。
乔树集团的大门,永远向所有有能力的人敞开——无论身体是否残障。
专业、敬业、职业,这是我们唯一的标准。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践行这个承诺。
对于近期的事件,作为企业负责人,我对团队中出现辱骂客户的行为深感愧疚。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都不该发生。我们已启动全集团服务标准复查,并承诺加强员工培训。
看到残联的声明和同事们的留言,既感动又感慨。真正的包容从不是放低门槛,而是相信每个人都能跨过同样的高度。
有人问:为什么要保留员工的工作录音?因为在这里,我们记录每个人的成长,也正视每个人的失误。
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但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努力让它变得有点公平。
此外,有不少网友在好奇,我不是盲人吗?
这里郑重说明:上个月体检单上白纸黑字写着视力0.04,如假包换的法定盲人。
不过就算视力只有0.04,该上的班还是要上的,借用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大概这就是“天选打工人”吧。
诸位,生活如此,工作亦然。共勉,回见。
陈嘉树
发完这条手打的博文,陈嘉树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
电脑屏幕持续十多秒,灭了。
陈嘉树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睡着。
这一年多,他左眼的视力从白天1.0,稳定下滑,每发作一次眼病视力都有受损,半月前青光眼发作后,视野范围缩小成一个点。按这个趋势不用半年,他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盲人。
假如说真的看不见了,他该怎么办?一切靠眼睛看的能力都将丧失,董事会、股民会相信连报表、合同都需要靠他人来念的瞎子能管理好集团吗?老实说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还是只能按照一年前徐董事会议上的好心建议——让权给有能力的人,陈董,身体重要。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真的眷恋这个位置吗?
怎么不是?
为了集团的未来,张爽连命都没了,朱奥曾艰难地替他守着集团,这里从零建立起来一切都来自他和兄弟们的心血。
还有那些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跟着他拼杀过来的老员工……如果他走了,他们会怎么样?那二万多个家庭,他们又会怎么样?
可他亦深知,倘若有朝一日他再没有能带领他们的能力,他绝不能让自己,毁了相信他的人。
昨夜没睡好,陈嘉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是张助来给他送文件,才轻声唤醒他。
“陈董,十一点十分了。”
陈嘉树还是有些迷登,坐起身,右手支起,捏了捏鼻梁。
他嗓音哑:“吃饭了。”
又用这只手去捞靠在矮柜上的盲杖,却失手碰倒了它。
“咕噜咕噜”从桌底滚过去,陈嘉树不慌不忙地起身,张助迅速捡起盲杖,快步绕到他身侧。
冰凉的杖身轻碰他的手掌外侧,手指往前半寸,陈嘉树一把将其攥入手心。
他微微偏头说:“下午你去趟财务部,Q3的财报分析不够深入。原材料成本是行业普涨,为什么我们的涨幅比竞争对手高了0.5%?我要看到采购端的详细对比分析,五点前。”
这一去到下午一点张助才抱着一沓文件回来,他站在办公桌外,将它们放到陈嘉树正前方放日常报表的区域
陈嘉树戴上助视镜,拿了一份:“你出去吧。”
张助出门与正要进门的朱奥错身而过。
朱奥进门就问:“嘉树找我什么事?”
两小时前陈嘉树给他打电话,那语气有些沉重,当时他正陪马董下棋,不便多问,陈嘉树只让他回公司后来一趟办公室。
陈嘉树转脸,淡淡地掀起眼皮:“陶婷中午来集团找过我。”
朱奥身形一怔,诧异上前:“她来做什么?”
陈嘉树摘下眼镜,起身,绕过办公桌一边,抬抬手,随后两人一块往沙发那儿走过去。
朱奥等陈嘉树坐下,他才坐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觑着好友凝重的脸色,忽然有些烦闷,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扶手:“那件事我承认我做错了,也受到了惩罚……可她现在完全不信任我……”
“不是怀疑我是不是私藏小金库,就是怀疑我爸妈对她有意见………为这事我们推心置腹谈过不止一次,我工资卡在她那儿,行程也随时报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每次谈完,就像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只管她三天,又开始折腾。”
他呼出长长地一口气,比工作更累的是成日应付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这会儿找到吐露对象,他一股脑儿都抛出来。
扶了扶眼镜,朱奥回视陈嘉树漆黑的眼睛。
这双眼如同冬夜里冰封的湖面,深沉冷冽,又具有洞晓一切的能力。
集团那些人,因探不清虚实、拿捏不住,从而对他心有几分忌惮。
陈嘉树的眼睛,到了什么程度,朱奥最清楚不过。
可即使如此,每当陈嘉树用这种眼神看他,朱奥那颗心总是坠着,摸不到到底。
陈嘉树上半身微微前倾:“朱奥……我们认识也十五六年了,你的为人我也是清楚的,工作压力大,难免忽略了身边重要的人。”
“这样,我给你放三天的假,带她出去走走,看看电影吃个她爱吃的菜……比什么安慰的话都管用。有些风景,得身边有人陪着看,才有意思。”
说到最后陈嘉树眼里透出一点儿笑意。
朱奥张张嘴,是想说临近年关,集团大会小会、一堆事务。可陈嘉树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已经决定好了,朱奥只得将喉咙里滚着的话语吞了回去。
“三天正好周边游,我现在去给陶婷打电话。”
朱奥走出去,停在办公室门外。
他的手握住门把,却未有第二步动作,持续了很久,久到另只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就好像早晨第一声闹铃,朱奥被吓了一跳,随即推门步入办公室,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往皮椅上一坐,铃声仍在响。
正是他那位成天咋咋乎乎,又来找陈嘉树告状的妻子。
朱奥头疼至滑屏接听。
还没出声,陶婷在那头扯着嗓子嚷:“不好了,覃乔出事了!”
后面半句话,让朱奥手一抖手机险些滑落。他没功夫去想陶婷怎么会遇到覃乔,急问:“现在在哪里?”
第50章
覃乔摔下楼梯这事,要回溯到二十分钟前。
陶婷气势汹汹地来省台找社会新闻那位女主播姚蔓,被门卫拦在外面,恰逢这时女主播的车开过去,陶婷不顾一切地拦在车前。怕在单位门口影响不好,姚蔓只得下车,跟着她走到到隔壁的小公园。
这座小公园的正门位于一处坡上,要爬四五十级台阶才能进入。早上的积雪刚开始融化,台阶湿滑难行。姚蔓脚踩五六公分的高跟鞋,步履不稳,直接被陶婷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平台。
陶婷只要一想到这狐狸精一而再再而三的勾引朱奥,顿时怒火中烧,抓她的脸,势必要毁她的容貌。
两人推搡的场景,被开车路过的覃乔看到。覃乔担心出事,跑上来阻止,挡在他们中间,却不料被误伤。
姚蔓那一把将覃乔推下了台阶,一骨碌地滚到地上,直接昏死了过去、
鲜红色的血液自她后脑勺处蔓延,陶婷冲到覃乔身边,却被惨白的脸、殷红的血吓得怔在原地。
姚蔓以为失手杀人了,更是噗通跪在地上。
还是路人经过帮她们叫了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在车上医生初步检查不伤及生命,但具体还得送往医院,作进一步检查。
朱奥赶到急诊室门口,听完陶婷口中的事发经过,又急又气,他想骂人,可看到陶婷一脸悔意和通红的眼睛,冲到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
那个在主播室里自信洋溢、得体从容的女主播姚蔓,此刻坐在长椅上,佝着背,双手按着膝头,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的门,等待着审判结果。
一声滋——急救室的门自动划开,医生摘了口罩走出来:“覃乔的家属——”
朱奥:“医生!”
三人快步上前,围住这位医生。
医生看着朱奥说:“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头皮撕裂已经做了缝合,还伴有中度脑震荡,但不幸中的万幸,没有生命危险。”
三人长出一口气,朱奥对医生道了声谢。覃乔被推出来时候,还在昏迷中,需送去住院部的外科病房。
跟着病床车到了楼上,朱奥停在电梯间,待脚步声和车轮声消失,他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走至窗前给陈嘉树打电话。
*
单人病房里,消毒水气味漂浮在空气中。
陶婷正在给家里保姆打电话,哑着嗓子吩咐她买齐住院用的毛巾、脸盆、拖鞋。挂断电话,她转过身,目光落在病床上的覃乔身上。
覃乔整张脸仍是没有一丝血气,额头上还有两处淤青,陶婷很是自责,绞着手指,一向嘴比脑子快的她,只剩下沉默。
床铺微微一动,刚走到床尾的姚蔓将那双保养得宜、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搭在护栏上。陶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别开眼睛,多看一眼都嫌脏。
姚蔓深深看着床上合着双目的女人,医生那句没有生命危险的确认,无疑像一道特赦令,暂时将她从“杀人犯”的恐惧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但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另一重更现实、更冰冷的担忧立刻攫住了她。
覃乔出事,首当其冲的责任就在她。那一推,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公园里的路人会怎么描述?
更何况……
姚蔓的目光从覃乔脸上移开,投向病房窗外明媚的天气。
台里的领导于情于理,一定会来探望。届时所有的疑问都会指向她:姚主播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和那个女人什么关系?
她经营多年的得体、专业、光鲜的形象——该怎么办?
姚蔓站了十多分钟,心下做出决定,转身,出门去找朱奥。
走廊上响起两道从远处疾走来的脚步声,很重,很响。
护士站里,正端着饭碗吃饭的小护士,停止咀嚼动作,就见一个极英俊的男人像阵风一样从站前刮过去。
他身侧还有个同伴,手搀着他,两人皆是西装革履。但不像亲友那种搀,更像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动作间透着一种敬意。
视线追过去,只来得及看见那男人右拐进001单人病房,便彻底消失了。
有人进门,陶婷扭脸看过去,见是陈嘉树她立即从凳子上起身。
因心怀歉疚,她感到无地自容:“嘉树。”
男人前所未见的板起脸,对她的招呼置若未闻。张助则将他带到床头旁,男人弯下腰,伸手,掌心虚覆在覃乔脸上,肉眼可见手指在微颤。
这让陶婷心里更难受,嘴唇嗫嚅着,道歉的话语太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覃乔对陈嘉树有多重要,他们都知道。
朱奥走进来,给陶婷使了个眼色。
陶婷会意,立即跟了出去。同时往外走的还有那位张特助。
门一关,陈嘉树支起左膝半跪在地上。朱奥告诉他,覃乔后脑勺有撕裂伤做了缝合,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他不敢碰她,怕弄疼她。
凑得很近,陈嘉树才看出她额头上的淤青:“乔乔”他的喉头发出细微的颤音。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头滑下去,隔着单薄的病号服,握住她的手指。
这里会有伤吗?陈嘉树想起必须叫医生过来,只有医生亲口告诉他,覃乔没事,他才能放心。
陈嘉树正要起身喊王助,让他去把医生请来,可就在这事,纤柔的手指反握住他:“嘉树”
“乔乔,我在这里。”他跪回去,“我在。”
那双杏眼缓缓睁开,黑而亮的眼珠,随着脖子的转动,对视上他的眼睛。
身上动一下会有点疼,覃乔用力睁眼睛,注视着陈嘉树,男人深刻的眉目里皆是柔情和疼惜,脸还是那张每次一睁眼都会让她心动的脸,可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似乎……老了。
怎么会一晚上而已?
而且眼睛怎么这么红,他是在哭吗?
难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尖,覃乔皱了皱鼻子打量起这个房间。
白墙壁,简单的沙发三件套,窗帘也是很素的淡蓝色,外面淡黄色天光透过洒入屋内,在白色瓷砖地面上投出多边形光斑。
覃乔垂下眼帘,被子上印着澜川市第一附属医院几个蓝色大字,明眸一颤,慢几拍的意识到她住进了医院。
昨晚不是在和嘉树讨论,这周去邑子乡来个三天游吗?
她试图回忆,可后脑勺突然一阵抽疼。
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嘶。
“我去叫医生!”
陈嘉树放开她的手,着急起身,着急地往外走,右手还在空气里划着。
覃乔抻着脖子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有些奇怪,有些狼狈,自己不就是住了个院,他怎么紧张到慌不择路的?
陈嘉树右拐进过道,覃乔这个视角就看不到他了,但她听见拉开门的声音,以及陈嘉树很大声地说:“张鑫把医生叫过来!”
张鑫是谁?
“嘉树”她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梦呓。
胸口重重起伏几下,牵扯身体产生痛意。她试图撑起身,不行,头一抬,整个天旋地转,胃里更是无比难受。
覃乔平视天花板,那一大片白很干净,待到余光里出现陈嘉树——他在空气中挥动的手。
“乔乔?”他试探性地轻唤。
心被揪起,覃乔闭了闭眼睛,没有回答。
下一秒,床铺微微晃,男人碰到床边,身形骤然松弛,然后他放下这只手,贴着床朝床头走。
“哐”脚尖踢到床头柜,他停下脚步,退一步,转身面向她。
继而,陈嘉树慢慢地垂下眼帘,黑密的睫毛下,那双黑瞳映着屋内的亮光,以及她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这双眼睛。
“睡着了”他自言自语。
这句话恍若一道闪电迎头劈下,她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证实,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震惊,整颗心脏仿佛被车轮反复碾压,痛彻心扉。
覃乔躺不下去,她双臂一撑,坐起,尽管脑袋里已经翻江倒海,她仍是扑过去,一把抱住陈嘉树的腰,泪水喷涌而出:“你眼睛怎么了?”
男人身体陡然僵住,像是遭受到重重一击。
陈嘉树不说话,她抬高下巴,泪水滚进鬓间:“你眼睛怎么回事啊?”
“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回事啊?”
她喋喋不休地追问,喉头一直在抽搐,哭到一半,一股粘稠的酸意涌入口腔,在冲口而出前,覃乔立即别过头,吐出一口秽物。
而之后她晕了过去,还未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自己被陈嘉树抱进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听他焦灼颤抖的喊她,震耳欲聋,还听到很多脚步声,维持几秒,所有声音如同深夜退去的潮水,一切变得静谧得可怕——
作者有话说:女主没有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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