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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平津沦陷


    从南方来到北方,文薰和霞章也没有停下过“化笔作戎”之心。


    第一年时,文薰怀孕,又在熟悉清华大学的教学工作流程,并不能分出多余的心神来。而霞章素日在家,除了修院墙,便是借着与荣礼先生断绝关系的“东风”书写抗日文章。


    后来年年出生,他在带孩子、照顾文薰之余,也开始着手小说创作。


    文人作出的文章内容向来顺应时事,这回霞章用笔名“燕青”发表的故事,自然也是奔着保家卫国去的。


    他是愈战愈勇的性格,旁人对他的指摘越盛,他的内心反倒更加坚定。


    便是真的发疯又如何?如果国家不存,他不仅会疯,他还会死。


    一个疯子,是不会去管旁人说什么的。


    他既是疯子,他便也不会害怕。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战斗,他兴许会迷茫,会无力,会痛苦,可现在他有理解他的妻子,有无条件维护他的兄嫂,有和他血缘相依的孩子,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霞章曾在诗兴大发之时作诗一首。他将自己比作那无所不能的巨灵神,而那神力便是来自于家人的支持。


    他的孤军奋战时期并没有维持多久,文薰在仲春之际恢复了元气和精力,二人又在暑假中有过短暂的共同创作时光。


    那段时期,夫妻间的精神交流达到鼎盛,也让其他文人迎来了“噩梦”。以前单单是莫霞章一人一张嘴,便能折腾得文坛苦不堪言,现在又来了一个朗文薰……


    跟他俩对骂吧,文笔口条比不过。


    比文字的攻击力吧,人家用犀利的笔触提出的问题还是确实存在的。


    当时有很多文人在议会之时提到这两口子,都是连连感叹:“苦也,苦也。”


    年轻人气盛,这种“盛”是好事,代表着文运,代表着国运,是以一些人虽然不堪其苦,可心里是乐于见到的。


    大家都有思想,思想就应该拿出来交流,真正的思想是不惧严寒,不怕风霜,不为人言所伤的。思想只有说出来经受住大家的试探与攻击才叫思想,思想也是能够被现实证实的。


    文人们都有思想,这些思想在这个动乱的时期逃不开一个主题:救国。


    大家都是想救国,既然拥有着同样的目标,被攻击两句又有什么?


    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才能救国,而不该对那些批评耿耿于怀,加以莫大关注。


    如何才能救国?如果以前的儒墨法释道不能救国,那就试试新的学说。如果自己的想法不行,那就打开胸怀,去倾听别人的主张。


    文薰便是在这段期间,在各种交锋中,深刻地体会到了《宣言》的力量。


    而霞章则还是在寻找。


    他是一个完美主义,他还是一个和平主义,更是一个理想主义。


    谁也不能指责他所求甚多,毕竟他只是想让国家更好。


    在那个下半年的新学期,霞章按计划离开北平,前往南开,担任南开大学图书管理员一职。众人以为这两口子能暂缓折腾,终于松了口气。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能通过书信往来,延续着双方的意志继续进行文学创作。


    然而书信的篇幅毕竟有限,没办法将二人的观点和想法全盘托出。在这段分别的时间里,文薰和霞章的抗战主张因各自身处的环境不同,逐渐发生变化——


    在抗日一事上,文薰变得更加坚定,也认为抗日救国是全中国人民都需要身体力行的第一要事。在民族将倾之际,全中国人的命运都趋近于一体化,从士大夫到走卒,无人能独善其身。她唾弃着个人主义,强调集体主义,也用“立坚道人”这个笔名高频率地发表文章,呼吁各行各业都加入到救国行动中来。


    而霞章则是不停地变换着笔名,对各种社会现象批判,揭发。他的想法更激进,有时候气血上涌,还会逮着“立坚道人”骂,痛批其保守,称其“妖言惑众”。


    文薰一开始还被骂得莫名其妙,也还过嘴,后来猜到那些笔名的背后是霞章,一阵无言。


    抛开思想上的交锋不谈,这么个人,平日在跟前的时候,尽力地保持着成熟稳重,多数时候还能冷静地帮着她拿主意,好似是这世间最可靠的人。没想到一分开,披上一个笔名,就被打回原形,恢复到了那个热血青年。


    文薰虽说对霞章十分无奈,但也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平白无故挨骂,她才不会捏鼻子认下呢。她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一汪坏水,在某个不忙的周末,直接前往津市,赶到南开,进行突击。


    她一定要揭穿莫某人的“成熟”假面。


    也是天公作“美”,那天文薰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霞章在和人吵架。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吵了起来,总之,学生们、教授们,两波劝架的人挤成了一团。霞章的情绪过于激动,便被人抓住了胳膊,又有学生揽着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往后拉。可他倔得很,更是满脸的不服。他奋力挣扎着,跳起来都要指着对面的人骂:


    “哪里来的旧物件老东西,你又没下去你怎么知道他没发声?”


    她还眼睁睁地看见霞章拎着本书朝对方砸了过去。


    文薰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惊得有一瞬间张大了嘴巴。


    与霞章起冲突的那位先生也愣住了,半晌后,他不堪受辱,用比刚才更大的力气挣扎道:“莫砚青,你也是圣贤的弟子,你怎么可以用书砸人?”


    莫霞章理直气壮,“错了,正因为我是圣贤的弟子,圣贤们才给我下了法旨,借他们之手好好修理你们这群孽子孽孙!”


    一句话,骂得他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嘶吼,“莫砚青,你欺人太甚——”


    这场混乱持续了好几分钟才被叫停。


    两位闹事的主人翁也被各自带去主任的办公室里接受治伤和批评。


    霞章坐在椅子上,乖巧地等着文薰给他上药。


    他转动着眼睛,十分心虚。


    他们现在在南开外文系系主任伏建高先生的办公室里。


    伏建高在旁边,气得走来走去,“牛脾气,莫砚青你真是一身的牛脾气。你以为到了津市,真就没人能管你是了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修书一封前往港城,让胥先生好好教训你。为人先生,怎么可以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斗殴呢?以后你让学生们怎么看你,百年后,后人又会如何看你?”


    霞章一听,刚被压制的反骨又冒了出来,“后人必定觉得我是位英雄。至于他,哼,无名之辈,狗熊一只,有什么本事与吾名并列榜前?”


    伏建高当时便指着他,“你还敢还嘴!”


    他看见了文薰,又怒道:“你瞧瞧,你也是当了人家丈夫、父亲的人了,还不稳重,我真


    该拿一面镜子过来,让你仔细照照自己有三岁没有!”


    伏先生的教育不无道理,可文薰见霞章挨训,也天然地心疼。她轻言细语地开口,意图给霞章一个解释的机会:“是啊,好好的,你跟人吵什么?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该动手啊。”


    霞章道:“是他先对董先生不敬!董先生守节而死,明明是为大义而牺牲,到了他嘴里却变成了固守迂腐。若不是董先生,当时潘先生和郭先生能那么容易出来?他以为金陵政府是什么慈善机构不成。此等贼人,鼠目寸光,心思狭窄,我耻于与之为伍!”


    听到事情是因为为董协礼先生正名而闹出来的,伏建高好生无言。


    他指着莫霞章,半响后叹了口气,离开了办公室。


    他一走,文薰就往霞章胳膊上一掐。掐得霞章可怜兮兮,不明所以。


    文薰只“哼”了一声:“看你以后还在我面前装。”


    霞章初时不解,而后想明白自己近期的“装模作样”,好生脸红。


    “你就不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吧。”


    “我不,莫先生的英勇伟岸,我偏要记一辈子。”


    不论过去多久,霞章都是那个满腔热情的霞章。


    文薰也一直是那个乐观积极的文薰。


    在北方的这几年里,二人在各自的领域都有成就。“燕青”在发表了基本具有讽刺意味的小说后在小说界声名鹊起,文薰也因一直不间断地在进行翻译工作,得到了英国方面的赞许,还被邀请回剑桥大学文学会开会。


    与此同时,国内的文学研究会二人也没有落下。在年年两岁的那个暑假,二人一同前往湘北开会,也是那会儿,霞章才终于知道原来“立坚道人”便是自己的妻子。


    一时间又羞又气,被文薰好生嘲笑。


    “你还骂过我呢。”


    “有吗?我不记得。”


    他骂的是“立坚道人”,跟朗文薰有什么关系?


    文薰偏不让他糊弄,当即要拉着他,和他就各自的思想大论三百个回合。


    生活中不乏有各种愉快的小事,哪怕是斗争都能变得愉快。可到了36年,在国内形势愈发严峻的当口,二人再也没有心情通过笔名掩饰任何,开始大力地呼吁青年人加入救国行动。为此,文薰和霞章还好几次遭到了日本人的警告,日本军部的电话甚至打到家里来。文薰接到后,不为所动,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战斗。她还在文章中指出:


    “如果日本人的行为合理,那么我就更加没有闭嘴的理由。”


    见“礼貌”行不通,在文薰假期出门时,日本人又抓了她一回,声称要将她带去东北。


    文薰仍旧不屈服,表示哪怕去了东北,她也会如实地将日本人对东北的统治记录下来,包括对大兴安岭的砍伐。


    当时,文薰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教授日本人不敢杀她之类,她想的只有自己是个中国人,中国人是绝对不会向日本人屈服的!


    当然,事后由清华大学校长出面,文薰被安全地带了回去。


    此时,校长还向北方教育部,向金陵政府报备过,可政府只是出了一则无关痛痒的声明,连让日本人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不仅如此,他们还反过来批评文薰的激进。


    文薰激进吗?真正激进的霞章把日本人,连带金陵政府一起在报纸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事后,日本人还想让校方约束二人。可清华是出了名的学术自由,南开的抗日情绪更盛,别说北方教育部没有办法,就算日本人向金陵政府施压,金陵政府来了也束手无策。


    想管,山高路远,怎么管?


    让朗家管?朗家说,女儿已经嫁了人,便归丈夫管,他们不好管。


    也是第一次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得到这样“正确”使用。


    让莫家管?莫家更是要把人轰出来。谁不知道莫霞章早年就跟莫家断绝了关系,他们拿什么管?


    就算之前莫家有一位姑妈嫁来了北方,可东北事发后,姑妈一家就搬去美国了,他们能找到谁来管?找同样被莫霞章断绝关系往来的老师荣礼先生吗?


    一时之间,日本人和金陵政府都拿莫霞章、朗文薰夫妇二人无可奈何。


    可现在,北平即将成为囊中之物,他们终于能一雪前耻了。


    日本人还没打进北平城,便公开向记者表示要通缉“反日分子”,并列出一连串名单,文薰和霞章的名字赫然在列。清华大学留校的秘书长担心他二人日后会遭到日本人毒手,立马联系好人,并派出专员,将夫妻俩提前送走。


    朗文薰和莫霞章是全国知名的学者,若他二人遇难,是文化界的损失,也会引发群情激愤。


    家园已经被毁,校园也不能多待。文薰和霞章虽然心痛,但在此紧要关头,还是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携带了必要财务,跟着来接应的人一起,带着郭瑞一家和孩子几方辗转,逃离了北平城。


    此时,正是1937年7月27日夜。


    北平通往津市的铁路已经被日本人控制,要走,只能走水路。文薰一家人穿着朴素能遮掩身份的衣裳,坐在船上,听着护送他们的清华园图书的管理员唐先生诉说事情的经过。


    “平津铁路的要道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咱们没办法坐火车南下。还有一种方法是从天津港乘船出发,可保不准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往青市坐船往下再转道也不行,如果到时候日本人往东边也派兵,把地一占,在火车上又或者轮船上抓人简直是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文薰很快想到:“那我们只能直线南下了。”


    步行,或是换乘水路,穿过冀、豫、鄂三省,到达湘南大后方。


    可这其中的山匪、兵祸,哪里是文人之躯扛得住的?更别说他们还带着孩子,最小的只有四岁。


    汤先生看着这一家人,也觉得这个方法有些残忍,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郭瑞不怕困难,他就怕没有着落。他主动问:“去南方当然好,可我们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霞章道:“我有一位表兄在江城任职,我们可以去鄂省,暂时投靠他。”


    文薰立刻明悟:这说的是玄致锦姝一家。


    唐先生忙问:“可靠吗?”


    霞章道:“是我的亲表兄,在金陵政府任职。”


    金陵政府再不要脸,也不能把自己家人抓了交去给日本人吧?


    既然他们能有落脚的地方,唐先生便暂时放下了心。闲话少提,他摇着船,将文薰一家带去了津市。


    28日,大家在津市租界稍作修整。


    此时,北平沦陷的消息已经传来。


    面对国耻,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可这是提前预料到的事,或许也因为提前伤心过了,大家的反应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萦绕在众人眼里的只有迷茫。


    文薰在这时担起了鼓舞士气的责任,她拉着宝淑和年年的手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七月七日,记住七月二十八日!这是我们身为国人却无法守好国门的耻辱之日,是纪念那些前线奋勇抗战,英勇牺牲的战士的祭典之日,也是我们为之奋斗的原因,是再也不要落后于人的原因!”


    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要亡国。


    宝淑含着眼泪大声地喊道:“我不要做亡国奴——”


    心情激荡之后,又缓缓平复下来。文薰借此为大家构建了一条通往南方的逃亡之路,同时也大胆预言:“学校也会搬到南方去,可我们不会一直在南方教学,早晚有一天,我们都能回来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梦,大家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下午,秀英带着孩子,文薰则和郭瑞去了一趟联合银行,仔细将家里的存款装点,又换出来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金条——这些金条不是拿来用的,而是留在身上做预备,等在半路上遇见土匪,送给他们的“买路钱”。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人都要平安抵达后方,他们还有责任和义务需要承担。


    而霞章则是紧急回了一趟南开。


    南开大学的校长与主任同样已经离开了学校,霞章找到了留任坚守的学校秘书长屈茂星先生,告知自己一家的行踪。


    屈先生却先告诉他:“你们要去南方的话,也可以先往渝城去。如果津市守不住,那我们的学校大概率是要搬去渝城了。”


    要了解一个国家,首先得了解一个民族。刚好,日本便是这样容易了解的单民族国家。十年前,在日本人最开始进入东北时,南开校长卢允通便以学习为由,前往东北探查,了解过当地的日本人是如何统治,如何治理。回来后,他带领着师生们一起研究日本人对东北人的侵略,并将研究内容写成文章,进行发表。


    日本人大规模侵华之事,卢允通早有预料。


    前些年,卢先生便在渝城购买了土地,建造了南开中学。在他的心里,那儿早就是南开人的后退之地。


    不仅如此,清华、北大两所高校也是预知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提前在后方留有后手。


    霞章是刚从北平城出来的,他有义务将北平的消息告知屈先生。


    “清华的情况还好,只有部分校舍遭到了轰炸,学校的主任和一些教授应该是和我们同样被安排转移。我从唐先生那里了解到,现在我的两位老师,倪先生和焦先生仍在学校坚守。”


    屈茂星点了点头,同样告诉他:“清华、北大的部分重要教学仪器在上周就被安排上了轮船,运往潭州去了,咱们学校早年也有安排,你不要对这方面担心。”


    他犹豫半晌,又唏嘘道:“咱们南开,大概率是守不住的。”


    “为什么?”


    “日本人在前几天的会议上公开表明,要轰炸南开大学。”


    霞章一听,便是满腔愤恨,“他们凭什么?”


    屈茂星对这个消息想了太多回,他现在已经能做到很冷静地诉说这个消息了,“日本人当着外国记者的面说南开是军事基地,是培养抗日分子的抗日基地。呵,他们做事,向来是想做就做,不能做也要编理由去做的。无论是卢校长对日方的研究,还是咱们学校学生的游行反抗,又或是包括你在内的教授言论,都让日本人恨之入骨。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让我中华民族成为他们大和民族的顺民。在顺从之前,首先需要消灭的便是思想。他们就是要炸南开,他们说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是抗日基地,他们不会允许中国人存在大学教育,他们要借此机会给所有中国大学人一个威慑。”


    霞章带着不耻,憎恨,与不屑冷笑道:“他们做梦!”


    “是的,他们在做青天大梦!”


    屈茂星将留校照看的一些人员告诉霞章,同时也告诉他,大家都预留了逃亡之路,请他不比为大家的安全担心。


    日本人要对平津文化界动手,国内各界人士都有鼎力相助,文化的火种,岂是日本人想灭就能灭得掉的?


    霞章回去后,将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文薰。


    他们二人加以部分精简,只对兄嫂和孩子们说了部分事实,譬如清华在岳麓山脚下有地,譬如南开又在渝城留有后手。


    这两个消息一确定下来,大家莫名地平静下来。


    至少代表着哪怕是战火燎原,大家也不会放弃教育之道,不会放弃未来。


    大家仍有希望。


    28日晚,文薰和霞章带着家人重新启程,从津市坐船前往冀省沧州。


    深夜,在船舱里睡着的文薰仿然听见有炮火声。她初时还以为是做梦,后来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宝淑和年年躺在她和秀英的中间熟睡,秀英仍闭着眼未醒。


    “霞章?”她轻声喊了一句,无人应答。


    文薰小心的打开包厢门,来到甲板上,看见郭瑞和霞章正望着远方的火光愣神。


    那里是津市的方向。


    “津市被炸了。”当她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喉咙都有些发干。


    战火在蔓延,行程还在继续。在河上飘了两日,船只靠岸。借着修整的机会,郭瑞下船去买水果,也带来了一份报纸。


    报纸上至今只刊登了北平沦陷的新闻。


    金陵政府仍旧没有表态。


    等到8月4号,文薰他们来到德州,报纸上才刊登南开大学的相关讯息。


    报纸上说,28日深夜至29日凌晨,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对南开大学、南开中学、南开女中、南开小学进行了一系列轰炸,南开大学的木斋图书馆被毁,成为废墟。30日,津市沦陷。下午,日本人拉来煤油,木柴在南开纵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南开由此成了一片焦土。


    霞章紧捏着报纸,俯在桌上,一时泣不成声。


    商务印书馆的惨剧到底在南开大学身上重演。


    如果不抵御外寇,这种惨剧又会在全国何地轮回下去?


    文薰也是一阵流泪,可她到底记挂着霞章的身体,拉着他连声安慰:“没事的,霞章,没关系的。那些书或许在渝城有副本,你也大多都记得是不是?咱们背下来,写下来,咱们还可以重建图书馆。”


    由此,“重建南开图书馆”成了莫霞章毕生的执念。


    第82章 南下


    过了德州,再启程便不能乘船了。


    一家人商量过后,由郭瑞买来了一辆马车代步,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一路向南。


    接下来的他们要翻山越岭,这一路上除了人祸外,还将面临自然灾害。现在正值夏季,北方少雨,多旱,他们要想躲避野兽,就只能往大路上走。可大路上植被稀少,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可能会很难熬。


    但是文薰仍旧是乐观的。


    “夏天虽然热,可也比冬天好。马车跑起来的时候,咱们还能吹到风;中午到半下午太热,我们也可以找阴凉处避暑;晚上更好,哪怕是在路边睡着,也不用担心着凉。”


    霞章已经跟着她的话开始畅想,秀英见这两个人又开始发痴,便带着孩子直笑:“还是妹子会说话,上下嘴皮子一碰,受苦受难都变成了郊游。”


    文薰说:“嫂子,不苦的,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怎么样都不苦。”


    其实大人们都觉得,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们都能扛住,唯独孩子们。


    宝淑还好些。她已经懂事,她以前就受到耳濡目染,从北平逃出来后她又目睹了一切,尤其是霞章因南开被毁的悲恸之情,都给这个女孩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十来岁的孩子尚且没办法理解“国家”的概念,她只知道,原本幸福生活的家园没有了,她们之前被迫去往学校地下室躲避空袭,但那至少是在家附近。而现在,她和家人们连学校都不能留了,只能离家远行。


    她缠着文薰问她“国家”的概念,文薰想到了几年前看到的一篇文章,便让宝淑去找霞章,请他一字不差地背给她听。


    中国人对于“国家”的归属,不在于政权,而在于文化与土地。


    当宝淑大致知晓其中概念后她便能知道,不仅是自己失去了家园,还有更多的人。


    另一边,文薰则是抱着年年给她讲起了故事。


    那是一个傍晚,她们歇在长满杂草的河边,郭瑞在不远处生火,宝淑自告奋勇下河抓鱼,秀英笑着坐在旁边,提醒着她的同时也注意着她的安全。


    夕阳很美,美得令人心醉,美得在想起幼年往事时都给过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着姥姥姥爷们一起离开过家。你还记得妈妈跟你说过的吗?妈妈以前的老家在鲁地,后来一路往南,来到江浙,来到金陵——也就是爸爸的老家生活了几年。”


    文薰注视着远方,年年便仰头注视着她的母亲,“那一次也是因为日本人打过来了吗?”


    文薰眼神翕动,她看着远方的小桥流水人家,轻叹:“不,是德国人。”


    又是日本人,又是德国人,年年现在心里对外国人没有任何


    好感。都说外国人拥有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可对年年来说,外国人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侵略者。


    “外国人为什么要欺负我们?”


    文薰搂紧了怀里的女儿,尽量使用简单的句子解释给她听:“因为我们拥有财富,却没有守住财富的能力。所以需要爸爸妈妈这个年纪的人,需要巧珍阿姨宝淑姐姐这个年纪的人,也需要年年这个年纪的人一起加油,重新帮助国家强大起来。”


    “妈妈,妈妈,”年年叠声喊着,直到母亲低头看她。她认真地说:“年年一定会加油的。”


    文薰一笑,拉起她的小手亲了亲,趁机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房子住,可能还吃不饱饭,会很辛苦。”


    年年问:“妈妈当时离开家也是这样吗?”


    “是啊。”


    “妈妈是不是没有哭,妈妈很听话?”


    “对,因为妈妈觉得,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有要求,可以说出来,如果有困难,我们也可以自己克服。就像妈妈平时教年年的那样,年年一直做得很好,妈妈相信年年这回也可以坚持下来。”


    年年仔细思考后同她商量,“如果害怕可以哭吗?”她还竖起了一根手指,“就哭一小会儿。”


    文薰笑道:“如果害怕,我们就去找爸爸好不好?爸爸会保护你的。”


    说到爸爸,年年便开心地笑了。


    可爸爸去哪里了呢?


    爸爸去村子里借干粮了。爸爸借完干粮回来,还兴致勃勃地找出纸笔,准备再回去一趟。


    “我刚才过去的时候,听到村子里有男女老少在唱民歌。文薰,这是一个很好地机会,我们应该把那些民歌记录下来。”


    “对啊,”从这个角度一想,文薰的眼睛都在发光,“这也是我们的文化。”


    文薰学的便是语言,谁说老百姓们的方言不能被称作语言呢。有着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之称的《诗经》,在当时而言,不也是人为收录的民歌吗?


    霞章此刻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无限的力量,“等我收录回来,你还可以把他们翻译成英语,法语。外国人能出版他们的民歌,咱们中国也行。”


    “好,”文薰握着年年的胳膊把她从怀里移开,迫不及待地起身,“我想跟你一起去。”


    年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闹。


    爸爸妈妈工作起来向来是顾不上她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她看见宝淑姐姐朝她伸出了手,便欢腾地冲着她跑了过去。


    于是这边,文薰和霞章也拉着手离开了。


    走时,秀英还在着急地呼喊:“你们过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突然找到了可以一路忙碌的工作,这种价值方面的实现让文薰和霞章的南下之途不再枯燥。他们脚下的路再也不是逃亡之路,而是一场文化苦旅。


    试想,以前他们一直关在屋子里做学问,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华北平原,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黄河、长江。如今,能有机会去用双脚丈量脚下的土地,他们更应该利用起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之后的日子,他们走走停停,一边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一边将学问落实到大地上。他们亲眼见到“九曲黄河万里沙”,又在“日暮平原风过处”,闻到了“菜花香杂豆花香”。


    如果能用乐观妆点痛苦,那么远方便是希望。


    当然,这一路上,不可能一直这样一帆风顺。世道不好,哪怕是走大路,也有拦路打劫的匪盗。才走到商都附近,文薰当时在天津兑出来的金条便所剩无几。


    宝淑和年年从一开始的被吓哭,到后来见了那些匪徒已经能够保持镇定说话了。


    然而再往南,他们连马车都被人抢走了。


    那也没关系。他们还有双腿,还有健康的身体,仍旧能步行。


    不够发达的内陆城市只有钱庄,没有银行。当他们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的时候,便靠着郭瑞去打几天零工,文薰和霞章去给人写几副字画,如此挣钱。他们的衣衫不再整洁,皮肤不再细腻,他们在风吹日晒中变成了农夫和村妇,再也看不出他们往日整洁的样子。


    只有那颗坚如磐石的心被打磨得越发光彩。


    9月15号,在许州,文薰和霞章遇到了一位熟人。


    当时文薰正在街边给人代笔写信,收取些许银钱用作路资,一位穿着罗汉袍的居士便是这时拿着一封墨迹未干的纸张找来。


    他来到摊前,仔细辨认文薰笔下的字迹,在她抬头后又扶了扶眼镜,凑近了观看。


    如今的文薰穿着蓝花麻布衣裳,头发干枯,皮肤粗糙,只有五官轮廓能依稀辨认。这位先生忍了半天,才颤着声音问:“可是朗家的侄女儿?”


    文薰一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只轻声道:“家父确实是广陵朗纪文,不知先生是……”


    “我是南新居士,你父亲应该向你提起过,”南新先生抓着纸张,又急又悲,“你这笔字,还是学的我的字体呢。”


    他便是刚才在路上见到人手里拿的信件,认出了自己的字,才寻了过来。


    文薰便急忙结束了手里的工作,然后向着南新行礼,“先生,您不是在冀省吗?”


    “我三年前便来许州隐居了,你……”南新顾及此地人来人往,不好闲聊,先建议着:“你家里人在哪里,快快找来。”


    他也不管文薰现在在哪里落脚,到了他的地盘,哪有让侄女一家风餐露宿的道理?


    南新是一位佛学家,早年,文薰还与霞章提起过。如今相遇,得以住进南新先生府中,一家人终于能够好生修整。


    南新还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子菜。


    因着不是自己吃,他也不管什么素不素了,光是肉菜便上了3个,保管让他们一家人吃饱喝足。


    吃完品茶,南新和文薰、霞章相对而坐,谈论起了近期发生的事。


    得知他们是在北平沦陷前被人送了出来,南新连连感慨:“这是有先见之明了。你们不知道,有部分文人因家中老幼过多,难以转移,又被日本人的假面蒙蔽,当时留在了北平。不想当日本人完全掌管平津两地之后,便开始肆意抓捕,严刑拷打,甚至是杀人取乐。”


    “嘭”地一声,霞章将茶杯磕在桌上,他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紧握着双拳,身体都在发抖。


    南新见文薰也红了眼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转移话题,不再提起之类的事。


    “想是你们当时走的急,北平沦陷之后,朗家向学校里拍过电报询问,清华大学虽然替你们报了平安,可也没办法提供出你们的准确行踪。你父亲急得要命,到处拜托朋友,我也是接到了他的电话,得知你大概还在冀、豫两地,刚才在街上才猜是你。”


    “多谢先生费心了。”文薰像他行了一礼,又问到:“我们近日也没条件看报,不知江浙情况如何?”


    南新沉声道:“沿海正在打仗,日本人形势愈发猖狂,金陵政府对战态度不明,对内却已经开始将部分机构往汉城、渝城撤退。沪市地区的情况并不好,很多人家都在搬迁。我上回和你父亲联系,你父亲也说要往内陆去了。”


    说完,他又对霞章道:“据我所知,莫家也已经动身往渝城方向前去了。”


    霞章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家自然是愿意跟着总统走的。”


    南新也听说过他的事,极有分寸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重新对文薰说:“刚才你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向你父亲拍了一封电报,如果他方便的话,估计这两日就会回信。”


    他本意是想让二人留下多住两天,可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有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文薰和霞章一同望向他。


    南新道:“上个月28号,金陵政府教育部发出通知,要联合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在潭州组织临时大学。三校校长任临时大学筹备委员,如今已经是在潭州勘测好校址,确定好学生们的具体返校的日期了。”


    他说完,还着急忙慌地找来报纸。


    文薰和霞章一起站起来,在第一时间接过报纸,阅看上面的文字。


    报纸上说,凡事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学生,都要在今年11月之前赶往潭州参加新学期报道。


    往后翻阅,还有几张报纸,是之后几天临时大学的筹备委员会发出的,号召三校教授们前往岳麓山下任教职工作的通知。


    这一封封通知对文薰和霞章而言,宛如指路的明灯。


    之前,他们的目标是往潭州去,他们是看不到前路的。


    今日之后,他们仍要往潭州去,有了继续教学的方向,他们将变得坚定。


    因赶着前往潭州为临时大学的筹备尽一份力量,文薰和霞章并没有在南新先生府上多待。他们


    只修整了两日,回复了朗老爷的电报之后,便重新带着南新先生赠送的马车和物资上路。


    越往南,越接近江城,路上的土匪变少,可招募民兵的军队却越多。


    在金陵政府治下,军队和土匪没有什么区别,仍是要交好处,要给买路钱。


    很快南新先生给的银钱也被散光,他们便要抢文薰和霞章携带的几本古书——军士们比土匪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居然能知道书也值不少钱。


    当书也被抢走,他们便要抢人。


    抢的便是郭瑞和霞章两个人。


    这是文薰一行人第一次在路上跟人起冲突。那群大兵将宝淑和年年隔开,又将文薰推倒,抓着霞章和郭瑞便要把他带走。


    秀英冲过来抓住那个大兵的胳膊,几乎是要跪地哀求,“不能参军啊,我们这位先生是南开大学的教授,我们正是接到金陵政府教育部的调令,要去潭州重建临时大学的。”


    “就你们这副泥腿子的样子,忽然还敢冒充什么教授?”这话放在谁耳里都会觉得离谱。


    郭瑞被反剪住双手,仍挣扎着抬头,“要抓就抓我,我愿意参军,我愿意报国,可莫先生他不行啊。”


    文薰不顾自己破了皮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道:“军爷,真的,我们是从北平逃出来的。”


    霞章眼见文薰受伤,急得大喊:“文薰,你别求他们!堂堂军士,在国之将亡之际,不上战场杀敌,反倒对着自己人耍威风,金陵政府钱路通达,中华民族前路何在?”


    “嘿,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相信你是什么大学教授了。”领头的那位军士啐了一口,拿着枪往霞章靠近,“老子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群狗屁先生。”


    说完,高举枪托,砸在了霞章头上。


    霞章遭逢重击,当场便昏了过去。


    看到父亲挨打,年年惊惶地尖叫一声:“啊——”


    孩子刺耳的喊声萦绕在耳边,让文薰顿时失了理智。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用双手狠狠地往军士的身上砸,“你凭什么打他,凭什么!”


    “嗒嗒嗒”,马蹄声响起,感觉到有长官靠近,军士脸色一变,赶紧将文薰推到地上,整理衣衫。


    文薰挨着沙地的手在受到创伤后渗血,她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一回头,与骑在马上穿着整齐军装的裴炳诚对上了眼睛。


    裴炳诚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后来因为她倔强的眼神和忍恨的面容,突然一声“哈”,笑了出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故人。”他在马上俯下身,居高临下,得意洋洋,“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不是?朗文薰,你还认得我吧?”


    秀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带着孩子回到文薰身边,顺便搀扶住他。


    裴炳诚抬起马鞭,示意人抬起霞章的头。确定眼前之人是往日的仇家后,他轻飘飘道:“打瓢水来,把他给我泼醒。”


    霞章已然受伤,文薰岂能让他再受伤害?


    文薰便当即上前一步道:“裴炳诚,你知道北平发生了什么吗?”


    裴炳诚老神在在,“知道,这不是要抓了你们这位教授,让他一起上战场杀敌御国嘛。”


    他满含讥讽道:“你们这群文人,平日里满嘴都是精忠报国,临到了怎么做了逃兵,没死在日本人面前,以身殉国呢?也罢,今日遇上我,算你们走运,我便好心送你们一回,圆了你们的救国之梦。”


    说完,他抬高音量:“诸位,眼前这两位,一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朗女士,一是南开大学的教授莫先生,咱们此行也算捡到宝了。朗女士和莫先生素日最爱发表抗日救国言论,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得有义务帮助他们实现梦想啊?”


    裴炳诚的发言极具煽动力,他又是长官,是以话语一出,周围的军士们都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起哄:


    “有——”


    “当然了——”


    文薰并未被这群人影响,她继续对着裴炳诚道:“你们没有去过北方,你们或许也没有进过大学,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们。清华、北大在北平沦陷之后就已经被占,到昨日,学生们用来上课的教学楼变成了日本人的医务室,操场变成了养马场,地下室成了日本人的刑讯室,我们的文学院甚至变成了随行妓馆!日本人他们在刻意地侮辱中国大学,侮辱中国文化!”


    吼完这一声,眼见周围的士兵们都收敛了笑容,文薰继续道:“而天津的南开,这位莫先生所在南开大学于7月29号凌晨,在津市沦陷前一天便都被日本人炸平了。他们轰平了南开大学图书馆,烧毁了南开大学,其原因,只是因为南开的教授和学生常年发表反日言论,激励全民抗日。”


    她直视着每一个望向她的眼睛,“你们知道32年农历新年前毁在轰炸里的沪市商务印书馆吗?十几万册书全被毁于一旦,损失的是历代图书人的心血,其中,我们的子孙后代又缺失了多少知识?”


    文薰一词一句,眼见大家的情绪已经被她煽动起来,她又对着坐在马上面色难看的裴炳诚道:“裴炳诚,你知道霞章的记性有多好,商务印书馆被毁之后,我们就有目的的去记忆图书。霞章在南开当了两年多的图书馆管理员,后来又一直又在阅读,里面的每一本书他都记得。你今天杀了霞章,就相当于毁了南开大学的图书馆,你的行为与日本人无异!”


    “放你娘的狗屁!”裴炳诚急得要拔枪,“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杀他?”


    “霞章只是一介书生,身体又不好,你把他征兵上战场,不是杀他是做什么?”回完这句话,文薰又对着将士们道:


    “国之将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职责。我们没有力量,又学的是文科,只是区区臭书生,除了教书育人,启迪大家的思想,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我们难道不急吗?我们难道不想手刃仇敌吗?可就像蜡烛要在黑夜才能发挥照明的作用,白天点蜡烛,难道不等同于浪费吗?如果我们能教育出更多更好的学生,这算不算也是我们为国家出了一份力呢?”


    言尽于此,文薰上前一步,仰天大喊:“我们是潭州临时大学的英语教授朗文薰,文学教授莫霞章,苍天可鉴,我们今天就死在意欲公报私仇的裴炳诚手里!”


    “你他娘的——”裴炳诚气得手都在发抖,联合上回,他简直是要一辈子载在这群文人的“扣帽子”功夫上。他拔枪指向文薰,在那一瞬间,郭瑞喊了出来,“别开枪,我愿意参军,我不是先生,我可以去参军——”


    在郭瑞的喊声中,裴炳诚咬着牙抬起胳膊,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枪声一响,他似乎也清醒了许多。他瞪了一眼文薰,牵着缰绳,带着马儿转过身,扯着嗓子大喊:


    “警卫员!”


    他似乎是愿意放过他们了。


    在警卫员小跑着过来时,原本禁锢着霞章的将士们都松了手,好生地把他平放到地上。他们同时也放开了郭瑞,郭瑞在得到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扑到霞章身上检查他的伤势。


    脱险脱困,文薰却因为力竭,跌坐在地上。


    她仿佛听到秀英、宝淑、年年在喊她。


    文薰一切都听不见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天上南飞的燕。


    南方,南方,他们一定要去南方。


    第83章 迁徙路上


    文薰和霞章是在鄂省北部遇见的裴炳诚。


    当兵的,自有任务。可裴炳诚派来的警卫员却因为他一句话,将文薰和霞章请进了部队,以客人的礼仪安置。


    这位警卫员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对几人也十分礼貌,“咱们在此地囤兵,具体去处上峰还没有发话,倒是可以送先生们一程。不过,莫先生如今受了伤,到底不宜走动。不如请军医先行诊治,等确定身体无事了,再谈启程。”


    枪在人家手里,道理就在人手里。警卫员话里话外又都在为他们考虑,文薰也确实顾及到霞章的身体,便在与郭瑞夫妇商量好后,同意了这个决定。


    如此,便有了宝淑和年年两个孩子在军营中生活的一段时光。


    霞章于当天傍晚醒来,医生给他看过后,说是伤势不重,休养几天便好。


    一行人总算放了心。


    郭瑞还拉着文薰小声问:“我怎么看你们和这位长官,像是认识?”


    文薰一时无言,她的眼睛飘忽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许久未至的金陵城。


    如今已经是九月,中秋即将来到,栖霞山的枫叶红了吗?


    秦淮河的水至今还在流淌,她会不会记得曾经接待过一位气性涨满胸膛的年轻人?


    汉觉寺的钟声长鸣,那里的日出,又有谁见过?


    文薰仿佛听到了一阵悦耳的评弹声。


    其实,抛开莫太太和霞章之间的矛盾,文薰在莫家的生活是过得很愉快的。


    她喜欢金陵大学,喜欢那些先生,还有个性十足的学生。


    她也喜欢快言快语,泼辣简单的锦姝。


    她更喜欢为人老道,和气包容的瑞芬。


    她还喜欢豪爽直率,自有一番骨气的琼玉。


    记得那一年的中秋,霞章不得假期没有回家,中午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公婆不愿叨扰她们,下午便放了她们这群儿媳自由活动。


    文薰和嫂子们打牌,打了几圈,厨房端来螃蟹,说请她们当成零嘴吃。


    那时候她才新婚,任谁见了都喜欢打趣她,更别说一个家里住着的妯娌了。


    大家亲亲热热地围坐成一圈,看下人们拆着螃蟹,不知怎么又说到霞章身上去了。


    她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瑞芬穿了一身绯色起牡丹纹的旗袍。


    “要我说,真论拆蟹的手艺,还得是咱们霞章。他的本事,便是不当先生,也是能去酒楼里做个剥蟹公混饭吃的。”


    琼玉也凑热闹似的加入进来,“那可苦了咱们文薰了。剥蟹公只有中秋节前后才有活计,寻常时候,小两口该怎么生活?”


    锦姝一甩帕子说:“自然是让朗先生拿稿费养了。”


    说罢,几人哄堂大笑。


    那个时候,正好是她的第一本译作《伯莱恩小姐》出版前后。文薰至今仍记得自己是如何脸红讨饶:“好姐姐,你们就别打趣我了。”


    “是啊,”瑞芬明明是开头的那个,偏生喊停的也是她,她还振振有词,“咱们这样打趣家里的宝贝,待会儿太太来了可不得教训咱们。”


    琼玉可不怕,又对锦姝说:“怕什么?说起来,这男人虽然不能没出息地让女人养,可天底下,也没有不许妻子养家的规矩。既然成了夫妻,那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你的责任我的义务。我想,霞章应该也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是啊,后来刚到北平的那大半年,霞章可不就安心地在家被她“养”嘛。


    往事历历在目,让文薰生出不少感慨。不仅是记忆里螃蟹的味道在舌尖萦绕,耳边仿佛也听到了嫂子们笑谈的那些热闹。


    这些年来,文薰出版了不少译作,可或许是习惯了,不新鲜了,她再也没有当时那种整日盼着,想看看自己有多少成绩的,紧张又期待的心情了。


    她也没再被人当小孩子打趣过。


    她更是少有接到嫂子们的下落。


    如今国家破败,回想起往事,哪怕是再些微的小事,哪怕是想起和裴炳诚的冲突,文薰都能会心一笑。


    那个时候的平静日常,短时间再也难以回去了。


    人近中年,受到触动,居然还想起往事来了。文薰不愿让自己沉迷于过去,便在整理好心绪后,想法子将精力抽出来做其他的事。触目之处,都是往日难得能近距离地接触士兵。文薰思来想后,借来纸笔,采访起那些愿意开口的军士。


    当卸下武装,背靠黄土,其实大家都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这几天里,文薰和很多人有过对话。


    “我老家是贵省的,贵省山地很多,大家没办法生存,只能种大yan。”


    当时,无事可做的宝淑和年年也蹲在文薰身边跟着旁听。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语,她下意识地皱眉,表达出反对的态度:“可那是害人的东西。”


    周围的士兵们对待孩子都很友善,因为这句话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便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还有人逗弄她,“哟,小丫头懂得还挺多,想来你也是读过书的。”


    宝淑没有跟着发笑,她绷着小脸,用严肃的态度批评道:“我可没有说笑。我婶娘给我说过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还说,洋人就是靠鸦pian轰开了我们的国门,腐蚀我们的国民,掠夺我们的财产。”


    她转过头,对着所有人说:“要想为国打仗,是绝对不能抽大yan的,而且,我们也应该长久地禁止da烟。”


    那个贵省出身的年轻人感受到她的情绪,安慰说:“你放心,咱们部队里没那种玩意儿。”


    宝淑便追问:“那能让你老家也不要种了吗?”


    年轻人对于宝淑的天真没有生气,而是反问她:“如果不种那些东西,我们靠什么生活?靠种地,耕土稀少,根本没办法维持一家人的家用。我也是因为没有钱,才来当兵的。我们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为什么还要照顾他人的死活?”


    这句话触动了不少人,大家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而悲伤。


    他的问题,宝淑无法回答,她也不能完全理解士兵们此时的心情,她下意识地寻求文薰的帮助。


    文薰没有令她失望,她一如既往地担任起了导师的职责。


    “宝


    淑,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几年前,沪市爆发过大规模的抵制日货的游行活动吗?”


    “记得。”


    “抵制日货,是为了增强民族自信,是老百姓自发的反抗,这种活动很好对不对?”


    “当然了。”


    “可真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吗?”


    宝淑因年幼缺少见识,所以对待社会事件并不能进行全方面的判断。她没有见过那种游行活动的具体流程,她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于是她的老师便告诉她:“当时的抵制日货不仅仅是喊口号,还伴随有更多的□□、烧活动。那些遭劫的商铺,除了有日本人自己的商铺,还有中国人开的商铺。”


    宝淑听到这里,仍旧坚持自己的原则,“抵制活动的本身就是要抵制日本人,所以,卖日本商品的中国人也不行。就是要砸了他们的铺子,让商人们不敢再卖日本商品,从而让我们的国货商品有机会出头。”


    “这样想当然没错,”文薰没有否定她的想法,她只是又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你怎么能保证遭劫的商铺卖的都是日货呢?有没有这种可能,竞争对手趁着这个机会恶意损坏,贪小便宜的人趁乱抢劫只为敛财。”


    宝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这种人性的恶面,是她暂时没有接触过的盲区。


    文薰继续说:“游行的人那么多,未必所有参与的学生和百姓都有道德,未必所有旁观的路人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因为是众乱,政府不会追究;因为师出有名,遭劫的商铺只会在得到一句‘抢错了’之后自认倒霉。可不是所有的商铺都有资本承担这种损失。在这种大义凛然的行动下,又有多少家庭蒙受不必要的损失,这些损失又会给他们的生意和生活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会不会有人无法承担,因此一夜返贫,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文薰说完这句话,留给宝淑一段时间思考,然后才慢慢道:“宝淑,你不能要求贵省的百姓不去种da烟,除非,你能想出更好的让他们能生存下去的方法。当然,这个方法也不该由你来想,而是国家和执政D应该考虑到的民生问题——这个问题,和抵制日货,禁止商人兜售日货的本质内涵是一样的。da烟是不好的东西,可百姓们不种就没有收成,就活不下去。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德和底线,可对于不知道这两种东西的人来说,你要求他们,反而是你不对。说到底,守节,是我们这群靠百姓供养了千百年的文人们需要做的事,活下去,才是百姓们需要考虑的。”


    宝淑的眼睛由迷茫缓缓地变得坚定,她不再说话,而是愤然地点了点头。


    文薰的话被很多人听见,这时,有一个人忍不住问:


    “先生,现在的人读书,就只能是为了救国吗?”


    文薰回头望去,那是一个稚嫩的,带着眼镜的男孩。


    “当然不是,”她回答道:“读书的理由有很多,现在书生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大部分都是为了救国存亡,可以前也有学生这么问过我,难道读书就不能为了出人头地吗?我个人觉得,读书为出人头地,这其中并没有错处。对一些食不果腹和看不到明天之人来说,追求上进几乎是他们的本能想法。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读了书,能丰富自身,能开阔见识,自然也会从书中学到很多理论。那些理论,大的为国为民,小的为家为己。我们将那些理论拿来使用,不论为谁都没有错。可,我们在做人做事的时候,还是要守住底线,对不对?我们可以利己,但尽量不要损人,更别说去误国,害国了。”


    文薰现在因为更成熟,想法上也经历了很多变化。早年,她曾痛斥父亲的独善其身行为,而现在,她则认为个人主义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不能去宣扬,去煽动,去夸赞,去鼓舞。


    你不救国,不能阻止别人救国,也不能嘲笑那群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是傻瓜笨蛋。


    文薰他们在军营待了三天,三天后,警卫员带着一个包袱回来了。


    “莫先生,朗先生,这应该是你们的东西。”


    文薰一听,结果后连忙翻开,果然见到了之前那几本被抢走的书。


    “这……”


    他们仰头看着警卫员,又望见了在不远处倚着车抽烟的裴炳诚。


    警卫员道:“我们长官说,如果两位先生想走,我今天就能送二位向南。”


    当然,裴炳诚的原话自然是没这样好听的。


    莫霞章还谨慎了一轮:“怎么个送法?”


    警卫员答道:“现在的火车都用来运送物资,不接受旅客。所以,我会开车,将二位及家人送到麻城附近。麻城离汉城不远,先生们路上再租趟牛车,不日便能到达。”


    这已经是很妥帖的办法了。


    文薰和霞章相视一眼,都提不出任何异议。


    如此便开始收拾东西。


    临近出发,在上车前,莫霞章回头,对着远方目送这边的裴炳诚发出一声大喊:


    “裴二,你别死了——”


    文薰坐在车里,望见裴炳诚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嘴唇还动了动。


    霞章上车后,她问了一句:“裴公子好像在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霞章轻笑了一声:“没听清,不过我猜,估计是骂我呢。”


    文薰觉得霞章此时的笑容非常值得深究。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的一笑泯恩仇吧。


    家国在前,纠缠于个人的恩怨又有何用?不论是谁,上了战场都是好汉。国家的好汉,百姓的儿子,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有警卫员开车相送,一家人很快抵达了麻城。


    他们可能要走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就这样被机械代步,两天之内解决了。


    “先生,我们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送别警卫员,宝淑和年年都在父母的示意下,抬手给他敬礼。


    敬这些冲锋在前线的将士们。


    裴炳诚不仅帮他们抢来了书,包袱里还有一些银钱。他们靠着这笔钱租了一辆牛车,三日后赶到了汉城。


    此时的汉城码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江浙地区迁过来的人。


    既然决定了要去潭州,霞章便没再去麻烦玄致。打听到教育部在江城有办公地点,在安顿好家人之后,二人好生修整了一番,按照地点找了过去。


    他们穿着简单的长衫,旗袍而来,因衣衫整洁,面目有神,还有书生气质,办事处前的门卫没有阻拦,反而细心地将他们指引到教育部办事处。


    临走时还要感慨一声:“又来了两位教授。”


    这是这段日子接待的第几位教授了?


    都是北方逃过来的,难啊。


    也是碰巧,今日,文薰和霞章见到的教育部官员正是组织了译者联盟的潘经纶先生。


    得见故人,潘经纶拉着文薰和霞章的手不愿意松开,“你们,你们……好,好哇!”


    无须多问,光是见到这对夫妻的外貌,消瘦的身材,潘经纶便能猜到他们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风霜。


    对于路上遭遇的苦难,文薰不愿多提。家国有难,大家的情况都不好,又不单独是他们家遭逢变故,一味地去提及那些事,有什么意义呢?


    文薰只重点提及:“在鄂省北部,我们见到了前金陵政府总理裴孺家的二公子裴炳诚。他如今参了军,刚好在那块区域驻守。他了解到我们的情况,费心派人将我们送到了麻城。不然,我们可能又要在路上多费不少时间,才能到此。”


    潘经纶摆了摆手,“你们是国立临时大学的先生,他是为国效力的将士,二者本就同源,倒不必多做道谢。”


    了解完大致的情况,潘经纶又提了几句二人担心的熟人的近况。


    “孟海白先生和丁时隐先生已经受金陵政府的调令,调去渝城做渝城大学的校长、主任。”


    所以巧珍肯定也是跟着孟老师去了渝城。


    文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是已经到渝城了吗?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因着潘老师的那一层关系,说起来和文薰还算一家人的潘经纶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已经就任了。你要是想,待会儿可以给他发封电报报平安。”


    文薰连声道谢。


    她猜测,巧珍应该在接到临时大学的通知后便往潭州来了,此时已是10月初,说不定她早就到了潭州。


    潘经纶又转眼望向霞章:“有个不好的消息,我想,还是趁机告知你。胥老师一直有胃病,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今年年初,他的胃病转成了胃癌,而且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他身体的具体情况只告诉了我们这群朋友,没有向外界透露任何风声。我和丁先生春天的时候去过一趟港城,劝他去国外看病,但他说,‘退至港城,已是底线’。”


    霞章的眼底浮起泪光,作为胥载的爱徒,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先生他是不想在此紧要关头离开国家故土。”


    “是啊,那就是头倔驴。”潘经纶苦笑了一声,又接连叹气,每每说到此事,他也是要伤心一轮的。他摘下眼镜擦泪,整理了半天心绪才道:“北平沦陷的第二天,得知日本人攻入了天津,知道整个华北都要守不住,胥先生吞枪自杀了。”


    文薰一开始还以为胥先生是因胃癌去世,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呆愣着,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胥先生自杀的行为,是以死明志,也是在劝告年轻一辈文人。


    师长此举,让霞章忍不住捂着嘴,一阵哽咽。


    二人的心绪都久久难以平复。


    潘经纶知道二人一路而来,定是奔着潭州去的。说完大概要事,他没有耽误,当即联系人,要把文薰、霞章送去湘北。


    在离开之前,文薰还是去见了一趟锦姝。姐妹激动相见的同时,她也得知了莫家的情况。


    “老爷子去年就将家财分批次转移到了渝城,你大哥大嫂那两个应声虫,自然是长辈说什么都说好,一干事务亲力亲为,他们可是这世上最孝顺的孝子贤媳了。”


    “至于你二哥家,哼,这回倒是让我对钟琼玉刮目相看了。大家都说日本人会打过来,钟琼玉把儿子交由你大嫂照顾,自己拉着宜章留在金陵,说要守好金陵。宜章也肯听她的,现在已经从办公室转到军队里去了。”


    文薰还问到了莫太太的情况。


    锦姝迟疑片刻,小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霞章啊。”


    “可是有什么不好?”


    “你们家太太像是疯了。老爷子要带着家小离开金陵时,她坚决不肯走。她说,她就要在宅子里等着霞章回来。”


    “老爷也任由她?”


    “玄致说,老爷劝过,劝不动,便只带着二太太走了。这还是七月初,北方刚乱起来的时候发生的事呢,莫家人现在应该已经在渝城安家了。”


    文薰听完,只有沉默。


    她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霞章了。


    可就算告诉了霞章,能做什么?


    他们注定是要留在潭州的。临时大学正在筹备,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他们忙完这段时间,又要急着上课。今年遭遇了这种变故,寒暑假会不会有都不一定。等二人真正闲下来,那又是什么时候了?


    锦姝见文薰的眉间多了几分烦扰,也是怨怪自己多嘴,“是我给你找麻烦了不是?都怪我嘴快,我就不该跟你讲。那对闹脾气的母子就算闹到天上去,也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锦姝到底是一片好心,文薰怎能真的怪她?便又是一阵连声安慰。


    说来,现如今江城成了紧俏之地,玄致也终于如锦姝所愿,当了大官。


    具体的职位文薰没有去多打听,可看锦姝的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不会差。


    当然,俗愿以偿,锦姝毕竟是读了书,开了智的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肤浅只有这种单一追求。她有钱有势之后,便学了辜老师,也在江城的乡下建起了女校。


    说起这件事,锦姝既自豪又遗憾:“我觉得我现在干得可好了,我可不是只知道享受的官太太,我还想把我做出的这些成绩,让辜老师知道呢。可惜,从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辜老师的下落了。欸,你们和郭先生是朋友,你们有没有接到过郭先生的信?他和辜先生现在在哪儿,夫妻俩还好吗?”


    文薰眨了眨眼,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我们也是无从得知,遗憾于此呢。”


    她确实知道郭先生和辜先生现今在延安后方,可,这怎么好告诉锦姝呢?


    不让她知道,也是为了保护她。


    小姐妹之间说完话,锦姝便送文薰离开。走时,她忍不住拉着她落泪:


    “霞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我又不嫌他,玄致也一直惦记着他,怎么他说要断亲,就连过来见我们一眼都不愿意?你也不好,今天怎么不顺带把孩子带来见见我这个舅妈?可怜我还给小东西准备了红包呢。”


    “那你把红包拿出来给我,我去给孩子。”


    文薰说着俏皮话,给她擦着泪,又是好一阵安慰。


    跟锦姝分离,文薰坐黄包车回家。


    第二日,他们在潘经纶先生调来的金陵政府的军人的保护之下,从汉城坐船出发,先往岳市,再到湘水河畔,橘子洲头。


    临时大学近在眼前。


    第84章 临时大学


    因有人相送,文薰和霞章入校的这段路程畅通无阻,顺利在政府人员的护送下进入了临时大学。


    他们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清华大学的校长卫德涵先生。


    文薰和霞章不是第一批离开平津的教授,可那天他们一走,便是下落不明。这几个月来,大学内部人员都没有得到二人的消息,校长主任们着实为其担心,生怕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现在能看见正主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卫校长第一时间红了眼眶,又激动地吩咐助手去通知其他人员,告知大家这个好消息。


    得知他们是从津市走陆路而来,夫妻俩这一路来的经历,年近五十的校长也是能够想象得到。


    这段时间,他见了太多历尽艰难赶来潭州的教授、学生了。


    “我们学校物理系的赵教授,在动身的前一夜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实验室,抢救出了50毫升的放射性镭。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搜查,他把镭装入泡菜坛子里,自己打扮成难民,一路上丢掉了所有的行李,靠着夜晚行走,走了一个月才赶来潭州。我当时在临时大学门口见到他时,堂堂教授,与乞丐无异。”


    回忆起这件事,卫校长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文薰和霞章听得也是一阵动容,眼睛发酸。


    若不是真正有信念的人,怎么扛得住这一路的艰难险阻?


    “你们也受苦了。”卫德涵又是一叹。


    霞章摇了摇头,慎重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那里全是他收集了一路的民歌民谣和文薰的译本。


    这些文稿在半路上曾经丢失,是裴炳诚后来派人找了回来。


    卫德涵捧着这些文稿,嘴唇颤抖着将话语含了半天,才感慨道:“这才是我们读书人应做之事。”


    校长的认可值得人高兴,可文薰和霞章并不是为了谁的表扬才去做这些事。他们相视一眼,由文薰开口问:“先生,其他的先生们都还好吗?”


    卫德涵点头,“截止昨日,三校到任老师已有一百四十五名,其他分散在各地的教授们也都在陆陆续续地赶过来。咱们这边暂时是没有教务人员留在敌占区,留下一些孤儿寡母,有人照顾,相信日本人也不会为难。学生们的到校情况也好,三校学生合计签到一千二百三十余名。”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无论先生还是学生,在此混乱之际,能从全国各地赶来潭州,无一不证明其教学、向学之心。这样的众志成城,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起到增强士气的作用。


    说完这些,卫校长又向夫妇二人介绍起学校如今的情况:“金陵政府说要将三校合并,要我们三校共掌校务,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找谁都行。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文薰本就是清华人,所以,这个时候霞章便适时开口:“卫先生说的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卫德涵点头,对他们能这么快地接受这个现实流露出些许欣慰:“如今国内形势都不好,政府设立的战时临时大学不止咱们一所。咱们所有的教育人都是在为了维持特殊时期的高等教育常态化而努力,都是在为国家培养针对性的人才而做贡献。此路虽艰,但能与君同行,也是吾等之幸。”


    正


    聊着,有位助教匆匆赶来,带来了南开大学校长卢允通想在谈话结束后见一见莫霞章的消息。


    文薰以为有什么急事,便让霞章先去。卫德涵大约知道卢校长所为何事,也未觉得不妥:反正他们是俩口子,有什么话,校长们各自吩咐了,等他们回家,肯定还是要私下再对一遍的。所以分开讨论,反而是节约时间的一种方式。


    由此,霞章便先行告辞。


    他走了,不耽误谈事。卫校长先给坐在他对面的文薰沏了杯茶,才将公事用闲聊的方式相谈:“昭时啊,相信你也应该能猜到,咱们这次三校合一,不说教授们,光是学生群体之中,也有不服气对方的地方。”


    文薰点了点头,她在路上时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中国人自古有“比大小”的习惯。现在金陵政府将三座理念、校风、教育方法完全不同的学校凑在一起,虽是权宜之计,可对各校的学生来说,一时之间是很难接受的。可能在以前觉得无所谓之事,放到现在这种敏感的环境里,就容易被闹大。


    就好比说最直观的,现在临时大学是由三位校长共同执事,可一旦有了意见相左的地方,到底听谁的?意见得不到重视只能听命于人的那一方,在学生眼里不就等同于落于下风了吗?


    学生们都是怕自己吃亏的。


    他们都是一群年轻人,又是好面子的。要是其中再生出什么口角,闹得不好,打起来都有可能。


    这种事情若传出去,那可是在全国人民面前闹笑话了。


    文薰是这么想,卫先生却不无苦恼地肯定了她的猜测:“要说打架,这个月已经打了三回了。”


    要说校方原本也是好意,为了增进学生们的感情,才让大家不分原来的学校,只分专业,如此混住。可混在一起,一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半点不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就这么闹起来了。


    比如说南开的学生对校舍分布不满,觉得清华以势压人欺负他们。北大的学生又觉得你南开不就是被炸了个学校,凭什么搞得像打架都欠了你?清华大学的学生更加觉得岳麓山脚下的这块地本来就是自己学校买的,现在匀出来给你住已经是出于江湖道义了,凭什么你们喊两句就变成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去住好一些的校舍了?


    “临时大学”是一所战时大学,临时的原因便是受到战乱影响。换言之,如果战争不止,“临时大学”便会一直“临时”下去。这场战争要打多久?没人能提前预知得到。可不管仗怎么打,学生们的书是要一直往下读的。如果现在学生们的矛盾就不可调节,那么这所大学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大家都在一所学校上学,便等同于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姊妹。


    卫先生的意思,是请文薰和霞章帮忙出面调节。刚好他二人一位是原清华教授,一位是原南开教授,是如今结成“通家之好”的三校的典型代表。


    谈话进行到最后,文薰从卫校长这里得到了分配理学院校舍的工作。


    卫先生还说:“有件事,得提前通知你。因为学生太多,我们现在的部分校舍也是向潭州本地的一些大学租借的。可,人家借地方给我们也是出于好心,不能只顾着我们的学生上学,不让人家的学生上课。我和卢校长,金校长开会之后,三人统一决定,将文法学院迁至衡州。衡州那边已经有人安排了,大概这个月中,你和砚青便可以过去。”


    潭州临时大学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正式复课,掐指一算,时间不多了。


    这个决策是能完美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文薰自然能理解。可她仍是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卫先生,您这是打算用完了人,直接丢掉呀。”


    吴州地区的口音都出来了。


    卫德涵咧嘴一笑,带着些许不好意思道:“你和砚青能者多劳嘛。在说,衡州那边的校舍更宽敞,环境也好些,不会亏待你们文学院的学生的。”


    了解完所有的情况,文薰从办公室出来。她坐在一楼的走廊长椅上等了一会儿,便看到拥有同样默契的霞章过来找她。


    他手里还拿着一片钥匙,兴致盎然,“走,去看看学校临时给咱们安排的家。”


    这回没有几年前在清华园住独门独院的条件,学校只给了他们家分到了两间房。霞章也不嫌弃,甚至在过来的路上提前打算好。他跟文薰商量到:


    “我本来想的是两家人各住一间,可又想到宝淑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再跟父亲共居一室,便想着,你和秀英姐带着年年、宝淑住一间,我和大哥住另外一间。我们住的那间房再拉个帘子隔开,前头留出两张桌子的空间,给孩子们学习,也方便我们办公。”


    这是最妥帖的办法的。文薰点了点头,以微笑来赞赏他的细致周到。


    她又问:“我们可能住不了两个星期,月中就要去衡州,这件事卢校长跟你讲了吗?”


    “讲了的,卢校长还跟我讲了别的事。”


    “也是希望你我能出面协调学生关系?”


    霞章点头,将那些话细致道来。


    卢校长说,三家顶尖学府合而为一,别说学生们有意见,教授们都有不少怨念。就好比最开始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突然带出来两个兄弟姊妹,谁遇到这回事心里都会犯嘀咕。


    可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还是卫校长的那句话,全国上下的临时大学又不止咱们一家。


    “说起来,说是学校有三位常委,大家平起平坐,可实际操作起来,哪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讨论是哪所学校融入哪所学校的问题吧。咱们现在有三方人拿主意,总得有一方人做决定。卢先生的意思是说,卫先生最年轻,所以,理应让卫先生来做这艘大船的船长,把握住学生和教授们的未来方向。”


    文薰挑了挑眉,“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霞章也学着她的样子,待她展颜后说:“其实背后的原因可复杂了。从经济条件出发,南开、北大往年都是靠政府拨款维持学校运行,清华却有庚子赔款。在财政方面,其他两校便弱了一头,更不用说咱们现在所处的新校舍还是清华提前买好的地块。现在前方在打仗,金陵政府虽说重视临时大学的建设,可若是咱们向宁某人狮子大开口,他也是不愿意给的。”


    文薰又帮忙补充,“再者,南开受到重创,三校从学生人数上来算,也是清华最多。


    其实,这也是刚才霞章在进门之后,直接把收集的民歌译本直接交给卫先生的原因。因为他已经从入校后的所见所闻品味出,临时大学现在是由卫先生做主。


    文薰品味完其中真意,也把卫先生对她的嘱托告诉给了霞章。


    霞章也正要说这个:“南开现在势弱,好多学生心里都没底,卢先生也希望我能多说两句。”


    文薰便感怀道:“咱们这回倒像是做上心理治疗师了。”


    霞章跟她同步着那一份愁绪,“谁说不是呢?”


    尤其是对南开的学生们来说,学校整个被炸,化为焦土,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


    思及此处,文薰和霞章又一次庆幸起来:幸好当时是暑假,幸好学生们已经提前平安回家。


    不然,这将是国内的重大损失!


    将住所简单收拾完,趁着饭点,文薰和霞章带着孩子去隔壁湘南大学的食堂里吃饭。在打菜时,考虑到口味问题,他们尽量选择没有辣椒的菜。可谁承想将那些菜带上饭桌上吃进嘴里,大人们被辣得喉咙发烧不说,宝淑和年年也被辣得眼泪直流。


    在北边住了那么些年,属于故乡的那份口味大家都是没有变过的。一直在吃清淡的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刺激呢?


    年年也这样一直跟着大人吃,长这么大,她从未吃过辣。小孩味觉敏感,如今乍然尝到新的味道,甚至啜泣起来,小声地哭诉,“我不要吃了,痛。”


    文薰只得哄着她,也对大人们说:“咱们把米饭吃了,待会儿,再去街上买些糕点来垫垫肚子吧。”


    可恶的湘菜。真是害苦了他们这一家子的江浙人。


    等他们走后,食堂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只吃了饭,菜都没有动过。出于不解,将此事上报,湘南大学的校管理们瞬间联想到临时大学里也有不少江浙的学生,由此生出理解。


    后来,湘南大学的食堂增加了几道不加辣椒的菜谱,这又是后话了。


    此时,没有吃饱的文薰和霞章上街吃了碗米粉稍作添补,才返回学校组织宿舍分配工作。


    却不想一回来就见到了清华的学生和本地的学生有了矛盾。


    双方乱糟糟的,霞章费了一番功夫才挤进人群。一问才知道,大家本来是好好地在讨论问题,不知道是哪方人在结束之后多嘴说了一句“乡下人”。


    这句话一出,可不得了了。


    清华的学生大多自北平而来,不认自己是乡下人;湘南大学的学生也多数是潭州本地人,更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外地人眼里是乡下人。两方你来我往,又由清华的学生反嘴讥讽,一句“南蛮”喊出,两方人就此由学术矛盾升级成了地域矛盾,最终闹到了险些动手的地步。


    文薰气愤于这群学生为了鸡毛蒜皮的闲事吵闹,呛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分谁是乡下人谁是本地人又有什么意义?等日本人打过来了,国亡了,咱们都要做日本人!”


    此话一出,想到这种可能,学生们的脸都绿了。


    骂谁呢,谁要做日本人?


    文薰唱了红脸,霞章便唱白脸。


    “潭州人要是成了南蛮,那我们这群从江浙来的又是什么,江东鼠辈吗?再有,骂一句乡下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去北平,也被人骂过乡下来的。”


    几乎轻松的话,让学生们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文薰见气氛稍缓,趁机道:“大家只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就够了。现在这个时候,搞出身主义,优绩主义是很危险的。封建王朝都灭亡了,你我再崇高,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捧,荒坟一堆,分什么好坏上下?再有,难道他日上了战场,你会因为你的战友跟你不是同一出身而不救他?”


    若是到此田地,那也太坏了。


    有学生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有这种事。”


    文薰便寻着说话的声音望了过去,“是的,我相信你们不会的。大家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求学,为的不就是救国吗?你我之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行者,非得分什么你我呢?”


    由此,分波平息,学生们握手言和。


    到了宿舍,文薰和霞章又要处理清华学生和南开学生的矛盾。


    霞章对着南开的学生道:“我刚从北方来,见了卫校长和卢校长。两位校长说,我们的学生最近有些情绪,让我和朗先生来看看。现在正好,大家有什么情绪,大可以说出来。”


    学生们互望一眼,在扫过文薰后,低下了头。


    霞章便笑道:“怎么,你们是要把朗先生当外人?可她不该是外人啊。她是我的妻子,按理,你们还得喊她一声师娘。”


    学生们仍不说话。


    霞章又似乎明悟道:“哦,你们在介意朗先生另一重身份?可她现在已经被临时大学聘任为先生,她就是你们的先生,如假包换的先生。”


    此话一出,学生们终于愿意抬头。


    文薰便上前说道:“我知道大家受了很多委屈,大家心里也有很多不安。可,孩子们,我们克服一路的艰难险阻来到这里,是为了去分清楚自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吗?我想,不该是这样的。大家不远万里来此,为的应该是求学,为的应该是报国。所以,无论是清华还是北大的学生,应该都是你们的伙伴,你们的战友。大家以前是陌生人,可现在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就是一家人。”


    她又对清华的学子们说:“我恳求大家放弃所谓的清华、北大、南开之别,无论我们从何处而来,那都只是我们的出身,而不能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的本质不是哪所学校的学生,而是中国的学生。我们以前在中国学校读书,以后又会在中国的一所名为临时大学的学校里读书。‘临时’这个词语,不在于学校组建的临时,我个人认为是战争的‘临时’。”


    短短一个星期内,文薰和霞章的组合型劝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卫校长笑着说要给夫妻二人记一功,文薰却道:“怎么是我们的功劳呢?分明是学生们知进退,知耻辱。我相信一开始激发大家矛盾的点,也不在于个人,而在于学校的荣辱。”


    卫校长心中愈发安慰:“是啊,我们有一群很好的学生。”


    在劝说学生的途中,文薰也和巧珍相见,她二人在看到对方尚好的那一瞬间,都十分庆幸。


    巧珍毕竟是从南方而来,她借着机会也告诉了文薰一些她家里的事。


    黄家舅舅舅母不愿意离开沪市,考虑到他家住在法租界,朗家也没有多劝。


    朗家如今已经在渝城安家,且跟孟海白先生做了邻居。


    文鼎学完机械后,去年便回到国内,参与了金陵政府组织的中国号战斗机的研发。


    思齐现在在英国继续深造现代医学,那边也不太平。


    敬贤前年回国,如今已经在港城从事银行和证券交易工作——这是明面上。暗地里,她正在通过金融运作,将一些爱国人士的捐款打到相应账户,支援前线。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奋斗。


    学生们的安抚工作自然不是只有文薰和霞章在进行。当他们尽完自己的力量后,10月17日,二人带着郭瑞一家,按计划前往衡州。


    这种变动是乐观的。巧珍来送别时,赠予文薰深深的祝福。


    只要知道对方都好,暂时的分开不值得什么忧伤。巧珍深知,只要自己用功读书,便是能让爱她的人安心了。


    一路去衡州,火车自然更快。文薰和霞章便带着一群学生们坐火车出行。然而在火车站,文薰还在点清人数,便看到本在安排学生的霞章被一位穿着军服的人抓了出去。


    她心里一急,示意一个脸熟的学生接过任务,然后确定了目光所及之处的郭瑞带着两个孩子,便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霞章——”


    好在,带走霞章的那人似乎也没想动粗。听到文薰的喊声,他稍作回头,便在月台上停了下来。文薰松了口气,却没多想,只是握住了挣脱掉他的束缚逃回来的霞章的手,把他护到身后,“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这人抬起帽檐


    ,露出整张面容,表情还算和煦,“弟妹。”


    文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来那年在瑞芬的儿子复琦的满月宴上,见过这位。


    印象里是渝城叔伯家的三哥。


    她咽了口唾沫,礼貌喊道:“三堂哥。”


    莫家堂哥朝她点了点头,道:“我带霞章回家看看。”


    霞章一听,语气发急,“我不回去,我已经不姓莫了,我现在姓朗。”


    堂哥一听,便舔了舔后槽牙,气笑了,“你小子,就是爱故意惹我生气。”


    他不再跟霞章这个混球说话,而是对着文薰晓之以情,“弟妹,我们家也知道大侄女跟着你姓朗。没关系,反正你们还会有孩子,我们家也不在意这个,你不用怕。”


    霞章迫不及待地喊出:“我和文薰不会再生了!我们只有唯一的女儿华平。”


    堂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忍气功夫不错,这时也没透露出半点狰狞,而是很讲道理地劝道:“霞章,别说胡话。你父亲很想你,我父亲也想你。临时大学不是一个好待的地儿,你听话,跟我们回渝城。金陵的书库都被我们运来了渝城,你要读书做学问,渝城会是一个很完美的地方。”


    “再完美我也不去。”霞章的态度一如既往,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我是金陵政府教育部聘请的大学教授,我有政府盖函的文书,哪怕是宁怀远来了,都不能强迫我。”


    他激动地要往前冲,文薰赶忙拦了一下,又对莫家堂哥道:“三堂兄,如今国家情况危急,我们也只是想为国尽一份力。”


    堂兄不言,打出最后一张感情牌,“你母亲至今还在金陵等你,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不去。”莫霞章说完,把头一偏,狠心道:“我从来都不怀念那个家!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堂兄终于怒了,“莫霞章!”


    霞章反口回到:“你也可以不叫我这个名字!早有族兄来闹事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宁愿不要姓莫,宁愿不要叫莫霞章,我也不再回莫家。莫家不把我当人,我也早就不是莫家人!”


    车站人来人往,毕竟不是适合硬来之地。


    堂兄稍微整理了帽子,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不要趁着年轻,就尽兴地去做会让自己以后后悔的事。”


    后悔吗?霞章倔强地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第85章 衡山脚下


    衡州离潭州不远,文薰和霞章带着学生们乘坐火车赶去,由已经到任的临时大学文学院院长伏建高先生迎接。


    到校后,霞章还见到了他的两位老师:倪先生和焦先生。


    临时大学在潭州,于岳麓山下求学;文学院搬来了衡州,又得以在衡山脚下安置。衡州市政府特别借来南岳圣经学校的校舍给临大的师生使用,当地市政主席更是亲自前来迎接这批师生,还连声道:“衡州条件不好,比不上潭州,更比不上北平,委屈大家了。”


    文薰觉得这位主席太过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腾出这么一座漂亮的,宽敞的,依山傍水的,风景优美的学校给学生们学习,在经历了一路的颠沛流离之后,已是十分难得了。


    有位叫李家本的学生更是玩笑道:“湘南可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衡州更甚。咱们一路从北平过来,虽不恰当,可也算是体验到了古人的流放之路了。想当年,瘴气未除,也不发达,那群古人们都能做出惊天动力的诗书作品,如今我们也正处于家国临乱,有感而发之际,同学们,还不拿出点手段,多多钻研写作,也好后世留名?”


    他既然这么开口,便有人配合,“你这个思考问题的角度值得一赞。我之前只想着自己正经历着晋人、宋人南渡的命运,从未想过这也是一场别致的文化之旅。流放,流放,我只知道衡州有寇准来过,又是朱熹讲学之地,再有刘禹锡的一句‘衡山苍苍入紫烟’。欸,刘禹锡被贬过衡州吗?”


    旁边有人答:“这个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他的好兄弟柳子厚就在隔壁零陵啊。”


    有人站出来,如数家珍,“零陵可是个好地方,不仅柳宗元,苏辙,王瀚都去过零陵,周敦颐还是零陵人呢。”


    李家本眼睛一亮,道:“既然如此,我们周末可以去零陵看看。虽然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但我读书之时,便对小石潭向而欲往之。”


    有人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你们得了吧,都未登过衡山顶,没有见过祝融峰,你们就急着往边处去了?”


    即是如此,大家又合计着每周去登一次衡山,非要借机会把这座南岳看够本不可。


    学生们能在经历过艰苦后重新兴致盎然,如何不能是一种战时乐观精神的体现?


    衡州不仅给学生们安排了明亮整洁的教室,还有宿舍。学生们住校,四人一间,教授两人一间。像文薰、霞章这种有家庭的,衡州当地的商人甚至贡献出自己的私宅特别安置他们。


    在有限的条件下,社会各界都在向教育系统提供帮助,尽量不让学生、教授们吃苦。


    教育代表着国家命脉,教育界更是国家的未来。


    文薰这时才感受到卫先生原来说的没错,以衡州之力用来安排一个文学院,绰绰有余。


    临时大学衡州分院为了赶10月25号的开学之日,师生齐心,费心整理学校、教室。而到了晚上,等学生们都去休息后,先生们还得聚到一起开会。


    由于是三校联合,大家的上课进度不一样,开课后如何上课,得在短时间内拿出一个计划来。


    清华、北大提前运来的书,也被文学院的教授们一起带到了衡州。衡州本地有印刷厂,可以临时加印。大家都是有几年经验以上的老师,只要确定教材,留出时间准备,一切不成问题。


    实在不行,学生们只做笔记,由教授们口诉,也是能上课的。


    各系开完会,又统一到一起开大会。这次的地点在圣经大学的图书馆,主题不是为了课程教材,而是霞章主动提出的,修复南开图书馆的问题。


    “南开图书馆的大部分图书,我都记得。”


    面对着全体文学院老师,他这么说。


    文薰坐在台下,她观察着周边先生们的表情,着实为霞章捏了一把冷汗。


    他当然是为了拯救南开大学图书馆才说出的这种话,可这话落在别人耳里,很容易有狂妄之感。


    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你莫砚青的好记性,我大概耳闻过。可你怎么能证明,你真的能记得那些书?”这句话,出自焦自白先生之口。


    下一刻,倪空富先生也道:“要说背诵,我也能背出《大学》、《中庸》,可这是我钻研数年才能如此熟悉。你现在空口而来,说自己记得全体图书……呵,我听说南开大学的藏书有一万余册。”


    文薰没想到最先开口表示质疑的会是霞章的两位老师,可是等到这句话之后,焦自白又对南开大学的一位先生道:“不然,我们找本书来,让莫砚青测一下吧。”


    原来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给学生打配合来了。


    想必倪、焦二位先生已经提前测验过。


    这位南开的教授犹疑片刻,后唤来自己的助教,取来了一本《集杜句诗》。


    他并没有为难霞章,而是客气地随手翻开一页,请他背诵《宋文信公祠堂记》一文。


    霞章道:“这篇文章,在王瀚所修的《永新县志》中也有记载。”


    语罢,便流利地背诵起来:“三代而下。豪杰之士,任世道之责者无几……”


    霞章的语速不快,刚好方便先生们核对。很快,众人便聚在了一起。紧闭的图书馆里,一时只听得见霞章背书的声音,和先生们的手指在纸张上摩擦,以及翻页的声音。


    “不死者,非贪……”霞章背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倪空富先生扶了扶眼镜,催促道:“后面的呢?”


    “后面的生也,非贪生也,”霞章道:“可这一页到此为止了,后面的是下一页的内容。”


    北大的作文老师陈玉兰惊讶的抬起头,“你连这个都记得?”


    霞章不为显摆,只是说了实话,“我连每本书的页数都清楚地记得。”


    此言一出,众位教授皆哗然。


    于是便个人举手,从历史到天文,到政治、法律、甚至英文、俄文连带着各种译本,热门的,冷门的,偏门的,都找来图书随机翻页请霞章背诵。


    这场测试经历了六个小时,从傍晚7点半到凌晨2点半。


    期间,霞章喝了两壶水,背出各类各科图书百余本,无一错漏。


    只是到最后,因用脑过度,时间又太晚,他坐在台上难免露出困倦。


    文薰也是第一次见霞章露出这手功夫,她凝视着他,眼神已经和在场所有的教授趋近相同。


    莫霞章从此时此刻,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就是行走的“南开大学图书馆”。


    甚至是,以后如果有更多的书遗漏,霞章都能从中补齐。


    他就是中国的“古籍馆”!


    伏建高拉开椅子,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诸位,我想,现在应该不用试了。”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在场的文人一路求学而来,都是被冠以“天才”之名,又见过各色的“天才”。过目不忘对天才来说,是很容易能接受的事。


    伏建高走到台上,抓着霞章的胳膊轻轻拍了拍,目光像是在看待一件宝贝。


    他已经打算将这件事发电去潭州,告知三位校长了。


    11月1日,潭州临时大学举办了开学仪式,文学院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也请学生们到操场上进行仪式。


    自此,流亡了将近三个月的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的学生、教授终于重回学堂,正式复课。


    前方的战况不断传来,衡州地区不比已经成为全国大后方的潭州,这里地处偏僻,连报纸都要迟三日才能送来。可大家的求学之心未泯。文薰在课余时间,开始整理编写自己掌握的翻译之法,想为国内的外文学习课本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她又接过霞章的工作,将一路走来的民歌民谣编辑成册后,还跟着其他教语言的老师们一起收集衡州本地的口音,研究方言,研究湘南语言。


    湘南此地十里不同音,是天然的古汉语研究取材之地。再加上风景秀美,又能感受湘南人的“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楚文化精神,在一干教授眼里是不可多得的治学之地。


    而霞章,这段时间都在费心将那些古籍默写下来。


    某种程度上,他牺牲了自己做学问的时间。


    可那又如何?不论是自己做学问,还是恢复古籍,他在做的一直都是有助于学生、有利于民族的事,这样便足够了。


    学校的课照常上着,一切都那样平静,好似战争从未发生过。


    “这样可不行啊,”一天,文薰就听着同办公室的教授感慨:“太安逸了,很容易让学生们松懈下来。咱们地处湘南,这可是范文正公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湘南。不行,得找个办法,时刻提醒学生,让他们不要忘记居安思危。”


    文薰听着他的话,觉得有理,正思考着,伏先生兴高采烈地提着衣摆走了进来。


    他对着一屋子的教授道:“明天我邀请了金陵、延安两方的代表人物来学校演讲,大家感兴趣的,都可以去旁听。”


    战时,两D已经达成了抗日合作,可如今的衡州毕竟是金陵政府治下之地。


    文薰问:“这等人物,伏先生怎么请来的?”


    伏建高喘了口气,“也是我厚着脸皮让卫先生想办法求来的。”


    不是伏建高主动这样做,是实在被学生们缠得没有办法。他们不知从哪儿得知,潭州地区的学生们隔三差五便有各种战争名流到校给学生们讲思想,讲战况。这种待遇衡州从来没有过。一群学生便找到伏先生,央求他:“可不能忘此失彼,区别对待,把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当后娘养的啊。”


    这句话俗的雅的一块儿来,让伏先生根本没功夫招架。


    什么亲娘后娘的?


    临时大学内部本来就处在磨合期,可不能再多一个“文学院与其他学院”的矛盾。


    此次,特别请到两党人物,演讲就在三天后,文薰和霞章都抽空去旁听。


    只是没料想到,在课堂上等来的金陵政府方派来的人,居然是那天见到的莫家的三堂兄。


    他也是好久未曾重入教室,此次登台,还被学生们称为“华章先生”。


    下课后,莫华章并没有额外注意文薰、霞章俩夫妻,径自去找了伏建高。


    直到一日后,文薰才得知,三堂兄此次奉命来接手临时大学的守备,日后衡州的文学院便由莫华章带着人守卫师生安全。


    文薰还曾想过,是不是莫家在其中出了力。后来再一思量,怕是正是因为霞章在此,金陵政府才把华章派来。


    金陵政府高层不乏一些精英出身的官员,可就这几年来看,那群“少爷兵”除非自愿,是很少被派往前线的。


    文薰捏着已经被翻软了的《宣言》,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当然,哪怕“躲”入后方,也未必能躲过日本人的追击。前方战事愈烈,后方也不太平。先有潭州地区遭遇日本人飞机频繁轰炸,没过了两天,衡州地区的领空也出现了日本人的飞机。


    当时文薰正在给学生们上课,炮火便这么来了。


    她第一时间慌了一下,等她抬头,看到头顶天花板上落下来的墙灰,又瞬间恢复镇静,组织学生往外撤。


    “大家排成两队,不要拥挤!”


    等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之后,文薰才抓着教案离开了教室。


    楼下,其他教室的师生们也全都撤出来了。临大师生的校舍就在衡山脚下,这时莫华章手下的士兵正组织着师生们往山上躲。


    他们已经于昨天开辟出了一处防空洞,今天刚好用上。


    文薰带领着学生撤离,同时也在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举目四望,她连带着宝淑和年年的郭瑞、秀英都见到了,愣是没有见到霞章的身影。她心里一急,忍不住四处询问。


    到了山脚下后,伏先生也找了过来。他拉着文薰问:“你看到砚青了吗?”


    文薰一听,心里更是落下一层:“我也在找他呢。他今天这个时候没有课,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可我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他。”


    “好,好,我们都别急。”伏建高安抚着她,自己嘴里说是不急,其实已经开始急得喘了。他先让文薰往防空洞去,保证自己待会儿会和士兵们一起确认霞章的安全。


    情况紧急,文薰也没纠缠,她深吸几口气,快速冷静下来,强迫自己进入工作。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学生们的安全。


    莫霞章当然也知道现在个人的安全最重要。可他手里的文稿,那是时间堆出来的心血。


    炸弹落下的第一时间,他便匆忙地收拾东西想离开屋子。可同办公室的倪教授却喊住了他:“砚青,快来帮忙。”


    他回过头,看到先生正在搬运一个匣子。


    “这里面是什么?”


    “是你最近恢复出来的书册,还没来得及送走。”


    窗外又有一颗炸弹落下。霞章抬起胳膊挡了挡震下来的灰,走到倪先生身边道:“先生,没关系的,咱们先离开,书就算毁了,我也可以再写。”


    “那样多费时间?”倪空富觉得,现在最珍贵的就是时间。他到底不敢赌,他怕时间耽误得越久,霞章的记忆越模糊。他们要把时间节约起来,让霞章尽可能的恢复更多的书籍。


    先生在眼前,霞章岂能丢下他独自逃走?拗不过他,霞章便帮着他一起提着重得沉肩的书匣,费力地往外赶。


    因为耽误,此时校舍里已经没多少人了。


    天上有一艘飞机飞过,霞章抬头,刚好看清那辆飞机的腹部。


    霞章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落下,他不想失去先生。情急之下,他先撂下手里的箱子,护着倪先生先走。等倪先生跑出去之后,在他的催促下,霞章再返回去捡刚才落下的两个大匣子。


    便是这个时候炸弹落下,炸垮了霞章身边的一扇墙。


    飞土和炸飞的树木残肢、砖块一块儿飞了过来。霞章因躲避及时,并没有受伤。他摇头晃到落到头上的土,牢记前段时间上轰炸安全课时学到的“墙面三角地区最安全”的知识,找了一个断壁残垣短时间躲避。


    天上的飞机嗡鸣着以极快的速度飞来飞去,好似猎食的鹰。


    它们需要血肉充实自己,它们用鲜血堆砌荣誉。


    莫霞章抬头望天,凝视许久后,忽然生出了一股丧气。


    我们的牺牲,却成了他们的表彰。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死亡!


    那么晚些时


    候,我又会如何去死?


    如果我该死,那么不管我跑到哪里我都该死。


    如果我不该死,哪怕我是在原地站着,那我也是安全的。


    莫霞章厌倦了一直躲避日本人,一直向日本人低头的感觉。此刻,这架飞机就在中国的领土上耀武扬威!缘何如此?是因为中国没有自己的飞机,便没有自己的领空权!


    “如果我要死,那就让我现在去死,我绝不让日本人来侮辱我。”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从短墙之地钻出,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将书匣运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不到一分钟,刚才霞章的躲避之处便落下一颗炸弹。


    “哈。”他几乎是笑了出来。


    我果然不该死!


    不,如果我要死,那我得留下一两句遗言。


    他又急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手掌大的小本子,翻开两页提笔便写:


    “昭时吾妻,希望你是在八十岁的时候看到这段话,因为我想让你在八十岁的时候也能看见我是如何书写着[我爱你]。我大约是活不到八十岁,但是请你相信,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也在认真爱你。”


    或许,文薰就是莫霞章力量的来源。写完这段话后,他胸中的丧气莫名转成豪气。


    身边落下一个炸弹,飞起的尘土差点溅入他的眼睛里。莫霞章收起纸笔,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着天空的飞机。


    可真像一群蝗虫。


    一群蝗虫怎么能伤得了他?


    他是莫霞章,是文学家,文学批评家,是翻译家,是小说家,是作家,是烂俗的诗人,是古籍搬运者,还是朗文薰的丈夫。他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他怎么会默默无闻地死?


    “你炸不死的我的。”莫霞章这么对着远方一个落下的炮弹说。


    十来分钟后,日本人的飞机飞走了,再没有回来。


    文薰又在收到通知后带着学生们往山下赶,因为担心着霞章的情况,她在一个下坡时,险些跌倒。


    等到了平底,她终于见了被莫怀章拉着禁锢到一边的霞章。


    她不顾自己的狼狈,直奔了过去。


    “霞章!”


    看到妻子,霞章一喜,甩开华章的胳膊,张开怀抱用力地抱住了她。


    “昭时,昭时……”


    他甚少这样叫她,如今此情此景,轻轻一唤,直让文薰落泪。


    莫怀章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两个文人肉麻了。他咧了咧嘴,没好气道:“弟妹,你快好好收拾他一顿。刚才我们找到他时,发现这个呆子居然在爆炸点里干坐着,他是真的不怕炸弹落他头上。”


    文薰一听,赶忙松开手抱住霞章的脸,着急道:“傻瓜,你怎么不跑呢?”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我相信我不会死,所以不如坐着歇会儿。”说完,莫霞章罕见的憨笑,“嘿,结果真没炸我。”


    引得文薰又是泪,又是笑,最后哭笑不得地捏住他的脸颊,“下回不许你这样了!你多少想想我和孩子呀。”


    霞章握住她的手,用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我们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倪先生也在遭受焦先生和伏先生的严肃批评。


    伏建高简直要呜呼哀哉了,“倪先生,书没了,还可以再写啊。要是砚青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哪能还有以后?”


    “你怎么敢让他帮你提箱子?”焦自白大喊道:“姓倪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是你死了,砚青也不能死!”


    倪空富低着头,接受着好友、上司的教育,同时也记住了这一句话。


    日本人的这次轰炸,给学校带来了不少的损失,也让衡州多位百姓无辜遇难。


    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生存技能,校方开始额外组织大家躲避轰炸的训练。


    就是在这样一边躲,一边学的氛围中,1937年的12月来临。


    12月13日,金陵沦陷。


    12月14日,潭州地区报纸全部报道此事,等消息传回潭州,已经是两日后。


    文薰和霞章最先收到的是华章带来的消息。


    “金陵沦陷了。”


    他的表情绝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苍白。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哆嗦着开口,“宜章战死了,琼玉也殉城了。”


    文薰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的感觉,此时此刻,当嘴角品尝到一丝咸意,她才感受到面颊上的那一道冰凉。


    哪怕华章往日再自诩坚强,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也是哭泣的,不完整的,“日本人正在金陵进行大屠杀。”


    霞章突然扑过来伸手拉住华章,他已经快脱力了,“母亲呢,我母亲呢!”


    华章吸了一口气,以完全压不住的,哽咽的声音道:“不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四面围住了金陵城,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没人能出来!”


    莫太太只怕凶多吉少。


    日本人会额外放过她吗?


    不会的。


    在日本人眼里,莫太太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中国人。


    文薰张着嘴,重重消息叠加,让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只剩下两耳嗡鸣。


    她没想过,从没想过——


    那个严肃的,宽容的、和气的、偏执的、温柔的、脆弱的、阴晴不定的、不讲道理、固步自封的莫太太。


    文薰转头去看霞章,却见他已经双眼失焦,像是灵魂脱壳。


    1938年,没有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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