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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爱”的理由


    傍晚,巧珍出门去倒垃圾。因脑中想着心事,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在家门口大树底下蹲着的那个人。


    “思齐少爷?”


    思齐抬起头,惊喜地站起来。


    他的个头比上次见更高了,人也更加俊朗。巧珍这时才发现他脚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


    是刚回来吗?不像啊。


    她正思索着,思齐走了过来。他抓住巧珍的胳膊道:“巧珍,我们私奔吧。”


    突如其来的话打了巧珍一个措手不及。她半仰起头望向思齐的眼睛,确定他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之后,缩着肩膀挣脱开他的手,装作不懂,以此掩盖心里的纷扰,“思齐少爷,你在说什么啊。”


    思齐凑近她,因心里着急,他的语速飞快:“我一直喜欢你,巧珍,你应该有感觉的。”


    是的,巧珍知道,可以前的巧珍根本不敢去想。


    现在的巧珍也不敢去想,所以她选择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不敢抬头。


    思齐知道自己此行冒昧,可事发突然,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他诚恳的对巧珍解释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来看你,只是来看你,可是,可是我父母太过分了!”


    巧珍听到他的声音发急,还略带哭腔。她赶紧抬头,撞见了他的一脸痛苦。这种痛苦多么的熟悉,和姑爷那时一模一样。然而巧珍却不是文薰,她的第一反应是对他的话表示质疑:“怎么会呢,舅老爷和舅太太最疼你,也最开明了。”


    “他们只是选择性的开明,”思齐一口道明父母如今的本质,国难当头,他们似乎更加关注自己了。


    “巧珍,你不知道,这次回来他们骗我去相亲,他们逼我娶一个日本女人!别说我不喜欢她,光说她是个日本人,我就绝对不会对这种安排屈服。”


    巧珍瞬间明白了,“所以你要逃。”


    “是的,如果这个家容不下我,那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下去。”


    思齐是新青年,他当然具备新青年的反抗。


    巧珍也领悟了他的打算,“你还要带上我逃。”


    “我这次走了,可能好几年内都不会回来。”


    思齐是激动的,巧珍是冷静的。


    情绪也是能影响人的。说完这句话后,平复下心情的思齐终于发现了巧珍的态度与他的想象存在偏差。


    他的心里吹起了包裹着某一种可能的气球,那颗气球带着他飘起来,把他放在悬崖边上,肆意让他承受冷风、寒冷、烈阳。


    他试探性地问:“巧珍,你,你不愿意是吗?”


    这或许是一个正好的机会。


    巧珍握着拳头,紧了又松。她鼓起勇气,将那句在心底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表少爷,您说您喜欢我,您也说过您尊重我,可是您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你。”


    我是这样一直都在自说自话吗?思齐想着以往和巧珍的相处,恍惚中,好像确实看见都是他在说,而巧珍在逃避。


    他以前一直以为那是小女生的害羞,原来不是吗?


    是的,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而做出的虚以委蛇。


    思齐的心已经在坠落的边缘了。


    他吞了口唾沫,哑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一句他早就该去问的,“那你喜欢我吗?”


    有些答案他想亲耳听见。


    或许也是为了让他死心,巧珍掷地有声地答:“谢谢表少爷厚爱,但是我不喜欢你。”


    思齐的难过顿时溢于言表,“那你也不愿意跟我走?”


    巧珍斩钉截铁,“我不愿意,我要留下来读书。”


    思齐做着最后的争取,“你跟我走,跟我结婚,我也可以供你读书。”


    巧珍再一次不假思索,“我不要那样。我现在已经在读书了,是文薰姐姐在供我读书,是潘老师和孟老师在教我读书。”


    她吸了口气,一股脑儿地把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全盘托出,“我相信姐姐教我认字,还放我出来读书,绝不是想要我成为女学生之后就去嫁什么少爷。我知道姐姐送我读书的意义,她是想让我的人生拥有更多的选择,拥有更多的机会。我以前没有读书,我只能做丫头。可是我现在有了知识,见了世面,掌握了更多的学习能力,我的未来就拥有了更多可能。我可以去师范学校读预科,毕业了能做老师;我也可以去学习会计,学成后可以去钱庄,去银行工作;我还可以去学机械,我可以通过学习和钻研发明机器,帮助更多的穷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其中丰富的情绪让巧珍有些喘不过来气。她缓了会儿,做出最后的总结:“思齐少爷,我的人生不再是只有一种可能,而那些更广阔的可能都是读书给我的。所以,不论谈婚论嫁的对象是你还是其他人,我都不会在现在结婚。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学业,我不能对不起姐姐还有老师们的栽培。思齐少爷,对于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只局限于同情……”


    她抬头,看到思齐眼睛里已经注满了眼泪,生生把后面伤人的话止住。


    她知道他是好人,她不应该伤害他。


    这些已经够了。


    对一位有修养,有涵养的年轻先生来说,真的够了。


    思齐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是有些卑劣的。


    是啊,就像现在,他不请自来,还对已经拥有新生活的巧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可真是自私。他想要巧珍跟他走,他自以为他舍不得巧珍,可换而言之,巧珍难道就舍得她的老师,她的亲人吗?


    他还是不够成熟,他只考虑到了自己。


    他想逃,想带巧珍逃,想这样做就去这样做了,全然不顾后果。实际上,巧珍凭什么答应他?凭他想要占有她的那份小人心思吗?


    思齐的心在坠落之前,先被一股浓浓的愧疚之情包裹了。他忍着不去失态,郑重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巧珍,是我不懂事,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


    他以前说会尊重她,其实还是没有做到真正的尊重。


    如果他真有那么喜欢她,他会考虑她,照顾她,会更早地去为她谋划。


    而不是让她空做浪费地去等,而不是没有提前问她愿不愿意等。


    巧珍说的没错,他根本没有立场拉着她陪他玩少爷丫头私奔的游戏。


    “没关系的,思齐少爷。”他的愧疚是那样真诚,让巧珍一阵难过。她用忧愁的眼神注视着他,关心地询问:“你还是想走吗?”


    她知道,她是不会影响他的决定的。


    思齐点头,“我已经买好了去港城的船票,晚上10点就开船。”


    巧珍见他要去那么远,心里一急,“你不去日本了?”


    “日本人的医学发达,可日本人不把中国人当人,我不要接受他们的教育。”思齐也不瞒她,详细地说出自己的计划,“这世界也不是只有日本人会医术的。我要去报考港城大学,我在那边有朋友,已经联系好了,他能为我提供帮助。毕业之后,我会再申请去欧洲留学。”


    巧珍见过现实,她知道生活的成本比梦想更重要,“你带的钱足够吗?”


    这些思齐也早就考虑过,“够用了,不够的话,我可以再申请奖学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巧珍松了口气,她掰着手指头,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没有立场拦他。她想着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办法,并嘱咐他:“那你到时候记得写信回来。”


    她不喜欢自己,她还愿意关心自己。


    思齐不禁露出微笑,他喜欢的姑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姑娘。


    她这么善良,她只是善


    良,他怎么能会错她的意?


    他猜到:“你是要把我的下落告诉姐姐姐夫?”


    巧珍点头,“你需要一个知道你下落的亲人。你放心,他们不会强迫你,他们只会照顾你。”


    思齐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又从小养尊处优,要他一朝之间过上苦日子,作为第一个知情人的巧珍怎么忍心呢?


    思齐并不抗拒她的这种做法,他叮嘱她:“你只管把这件事告诉姐姐,除此之外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更不要让我父母知道,不然他们会迁怒你。”


    巧珍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赶紧点头。


    “思齐少爷,”她欲言又止,最后将心底里的话化作祝福,“你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思齐苦涩一笑,“别再叫我少爷了。”


    其实他早该从这个称谓上明白过来。


    “下次见面,你记得换个叫法。”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他是少爷。少爷又有多了不起呢?


    思齐不愿意再做打扰,免得给巧珍造成不好的影响。他说完了该说的话,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


    临安。


    文薰于晚上8点左右接到了巧珍打来的电话。


    她匆忙地从楼上下来,踩出了急促的脚步声。霞章正在院子里和郭瑞归整行李,听到声音他赶紧回头,第一时间丢下手里的东西伸手相扶,以防她摔倒。


    文薰抓住他的手,依靠着他支撑自己,“不好了,思齐离家出走了。”


    霞章皱着眉头询问道:“我们来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这是为什么?”


    文薰脸色有些不虞,让她来说,她也是不赞成的,“舅舅想让思齐娶一个日本女孩。”


    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来的日本女孩?”


    “就是舅妈说的那个同学的女儿。”文薰说完,心里气愤不已。舅妈看起来老实,其实也会说一半藏一半骗人,原来是个狡猾的大人!


    霞章将之前听到过的话一合计,又不意外了,“我们都忘了,舅妈是在日本读的大学,她当然会有交好的日本同学。”


    应该是舅妈又把同学的先生介绍给了舅舅,便是这样成了世交。


    朋友是朋友,可有必要结为亲家吗?尤其是在沪市遭受大轰炸之后。


    他不明白,他直接问了出来。


    文薰道:“我大概能猜到。舅舅把思齐送去日本学医,就是为了以后继承家里的医馆。现在时代先进,中医馆也不知道能存活多久,所以他想靠思齐延续产业生意。”


    思齐从小就听话,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大约是这样,舅妈才误以为父母怎样安排他都会听。可他们忘记了,现如今的中国人和日本本就隔着一桩国仇家恨。刚好这个时候日本轰炸过沪市,刚好思齐去了日本觉醒了民族自强意识。


    文薰又感慨,“舅妈虽然也是留过洋的,可她的内心极其传统。她向来听从舅舅的话,例如舅舅不喜欢时政,她就尽量不阅读这方面的内容。长此以往,舅妈对国际形势也不太知道,更丢失了眼界带来的政治敏感度。”


    霞章点了点头,光看黄太太平日里便好,她尊重着黄老爷的喜好,处处以他的感受为先,在孩子面前更是极力维护他作为父亲的尊严。


    现在像黄太太这样表面先进,实则传统的女孩子都不少,更别说黄太太还是上一辈的人。


    文薰被霞章请到一边坐下,途中他说:“我看,思齐怕是连日本都不想去了。”


    “还真让你说对了,”文薰道:“他已经决定转去港城了。”


    霞章思忖,想尽量帮助思齐,“胥先生刚好也在港城,我去写信拜托他照顾一二。”


    这是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不然思齐落地后该如何生活?文薰拍着霞章的胳膊催促他,又提起可以延后处理的事,“这事儿闹得,我心里都不太舒服,等我们把行李装好,我们再去黄家看看。”


    “好。”


    文薰提前给自己打了一针预防剂,若是舅舅和舅妈真在这件事上起了向外之心,她就得严肃处理了。


    两天后,文薰重回沪市黄家。


    黄家已经因为少爷的出走而闹成了一团。


    舅妈一见到文薰,就像看见主心骨一样拉着她哭诉,“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人这样烦恼过,我不过是说了他两句,他就不乐意了。”


    文薰现在对舅妈的话表怀疑态度,“您真的没跟他说其他内容吗?”


    舅妈不答,只是一味地哭。


    长辈的这副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身边,黄老爷刚好也在,文薰便趁着这个机会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舅舅,舅妈,我从小在这个家里长大,我想,我也可以是黄家的一份子。”


    她的话太过客气,让黄老爷不太高兴,“怎么突然说这些?你不是我们家里人,你要去哪里?”


    殊不知文薰等的就是这句话呢,“好,既然我是家里人,那家里的事我就都可以管。”


    她望着二位长辈道:“二老可以不用太过操心,思齐的下落我和霞章知道,我们决定支持他的做法,并且愿意每个月为他支付零花钱和生活费。”


    舅妈已经听懵了,“文薰,你这是什么意思?”慌乱中,她又望向霞章,“霞章,你不能自己反抗父母,就觉得天底下的孩子都应该反抗父母啊。”


    “舅妈,”文薰不让黄太太把矛头指向霞章,她一声呼唤把她喊回来道:“思齐的这件事,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在其中没有串联,没有怂恿,一切都是思齐自发的在凭他自己的意愿做事。舅妈,我也记得之前就问过关于思齐相亲一事的内容,你还回答过绝对会和舅舅一起尊重思齐。可如果有过尊重,思齐为什么会走投无路到离家远走?”


    黄太太被文薰戳穿,嘴唇蠕动半天,因自身并不占理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也是为他好……”


    文薰皱着眉道:“舅妈,父母一厢情愿的好,不叫真的好,您还不清楚吗?”


    这其中的道理,也有她从霞章一事上品味得出。世上从来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血缘也不是产生爱的必要条件。真正的爱,是理解,是尊重,是包容……它是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情感,而不是义务,也不能被亲密关系绑架。


    文薰当然知道舅妈做事大部分都是在听从舅舅的意思,所以她也不会只同黄太太纠缠。文薰用十分明白的词句对着黄老爷道:“舅舅,要想跟人家交好,不一定非要结儿女亲家呀。”


    黄老爷把手里的雪茄拿开,没有露出其他表情,“思齐已经20岁了,20了,可以结婚了。”


    文薰想说,可以结婚,不代表就能把儿女们的婚姻用来交易。可这句话她来说太不合适,遂吞了回去。


    黄老爷便趁机瞥了两个人一眼,“霞章跟你结婚的时候,也才21。你们两个人不也是家里安排的婚事?我看你们就挺好。”


    文薰吸了口气,再开口,语气都更冷硬,“舅舅,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和霞章当时能成就夫妻,是因为我二人愿意,而现在思齐遭遇的最大问题,便是他不愿意。”


    她想了想,又从黄老爷最在乎的事物上寻求突破之法,“舅舅,老实说吧,我是不赞成您与日本人来往的。日本人狼子野心,说不定是想学了我们的中医秘籍,化用去他们国内为己用。”


    谁料黄老爷居然道:“中医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人家要,就要吧。”


    “舅舅!”


    也是知道自己话说得太过,黄老爷又做重新措辞,“如果中医存活不下去,烂在我们手里,连以后都没有,更加对不起祖宗。”


    文薰以为这是底线问题,“那你也不能白送给日本人。”


    他是在商场上纵横的人,怎么会看不透文薰的意思?他耐心道:“抛开国籍这点,渡边小姐是很好的人。文薰,你也可以见见她。”


    他又对霞章道:“这个时代娶日本妻子的并不少见,北边文坛的好几


    位先生不也娶了日本人?我们学习西方文化,谁又绕得开日本文学?文薰,你不是也有一直在学习日语吗?”


    在文薰听来,这句话简直是把她定性成汉奸了,“舅舅,我研究日本文学,可不是奔着我要把它娶回家里的!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把思齐送去日本,是为了熟悉。了解,而不是拥护。舅舅,不论你受了日本人什么好处你千万不能信呐,那些都是帝国主义麻痹我们的糖果,是有毒的。”


    黄先生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你敢这样跟我讲话,你也想跟我断绝关系?”


    文薰涨红了脸,“舅舅,明明是你自己不对,为什么不让人说?”


    不等回答,她道:“就算是我父亲在面前我也是这么说,我也早就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国家覆灭在即,还只想到个人主义,这是自私,也是无耻。”


    黄老爷被她的直率气得发抖,他瞟了一眼她的肚子道:“你现在怀着孩子,我不跟你吵。”


    文薰理直气壮,“舅舅大可以不顾及那些,我的孩子想必也是愿意赞同母亲的。”


    直教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文薰这回是第一次从黄家气冲冲地跑出来?


    她回到广陵,母亲都因为她这番失礼教育她,“那是你舅舅,不是别人。你舅舅说,你当着霞章的面活生生把他当成小孩教训,让他好没有面子。”


    文薰冷哼一声,心里嘀咕:舅舅这样爱面子,迟早有一天会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南方的一切,直到离开前,文薰都没有跟舅舅家和好。


    他们还很有运气地收到了郭滔的来信。信上说,他和辜秀宁已经在赣州落脚,开启乡野教育。


    文薰和霞章根据上面的落款快速回信,并告知了他自己住在北平的地址。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日子,夫妻二人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他们轻装出行,行李中最重要的一些书还有其他摆件,珍藏,都由货运公司走水路送往津城,最后接到北平。


    这些死物很好移动,文薰另一个重要之物:“立坚先生”这个笔名也没有给她造成任何苦恼。


    这半年文薰的文风受情绪影响越写越激烈,好几次都跟人吵了起来。文薰有时懒得搭理南方这群文人,又会提前写信把稿子往北边寄。


    东北正在打仗,平津地区的抗战情绪可比南边旺盛多了。文薰的文章在北方很受欢迎,“立坚先生”寻找到了适合他生存的土壤,在这边可谓是如鱼得水。


    就是隔得远,有时候等回信得小一个月。


    不过文薰的信寄得勤,基本上每天一封,后来回信上的频繁基本上也解决了这些问题。


    有了这出,文薰也不担心霞章能够通过地缘特征猜出立坚先生是谁了——近半年里,立坚先生跟他都闹出了不小的摩擦呢。等到霞章发现他来了北方都能见到立坚先生,不知是什么表情?


    真是期待日后他发现这个真相的日子,文薰想。


    总不能比不上她发现他是“澜瑛”那样惊讶吧?


    唉,这该死的胜负心。


    第77章 不要脸的人


    八月初,黄思齐转道港城大学读医,□□贤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朗文鼎坐船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机械学,刘巧珍正式升入沪市南洋中学。


    而文薰和霞章则在八月底来到了北平。


    他们不是今年唯一来到北方的教职人员。


    金陵大学里,罗友群是一早就确定好要来清华大学任教务主任的。除他之外,还有两位老师——且是文薰熟知的老师有人事方面的变动。一位是曾经与文薰同一个办公室的法语老师古通今,另一位教过文薰作文的文学系作文老师陈玉兰,二位都受邀来到北大任教,进行更深入的学术研究。


    临安大学里也额外走了两位顶梁柱。临安日语系系主任江卓坤来到清华日文系任职,外文系系主任伏建高先生则被调往了津市的南开大学。


    他们顶替的都是已经退休的先生的职务。


    文薰当初还跟霞章讨论过这个问题,“临安大学同时失去了两位系主任,这对学校来说会不会……”


    霞章思考后,道:“这件事我大概知道。郑先生和南开大学的校长卢允通先生是大学同学,二人虽说教学理念不一致,但也是多年老友。而清华大学的校长卫德涵先生又是卢先生曾经的学生,他和郑先生的理念相同,因此二人多年保持着忘年交的关系。所以说,算来算去,大家都是一家人。江先生和伏先生肯定是在二位校长提前跟郑先生通过气后,才受邀离开。”


    说是调任,其实都是人情。


    “你也可以这样想。这对其他的年轻老师来说是不是也是个机会?全中国那么多所大学,有几个能像罗朴公那样三十岁不到就掌握一校之教务?”


    临安大学重要岗位的副职可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这么一开导果然有用,文薰顿时由担心临安大学转为祝福大家都有新的前程。


    文薰和霞章也有新的前程。文薰的工作一早就被提前订下,她受到罗先生和清华大学教授会邀请,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在清华英语系任讲师的工作;而霞章则是受到了往日好友的邀请,去一师范参与教学工作。


    这回来到北方,文薰不再是毫无根基的新人。她如今有自己的作品,也有译者联盟协会的成员之名。她还通过两年的表现,在诸位知名先生心中留在了“为人聪颖务实、专业能力强、基本工扎实、教学负责”等多重正面形象。


    名声都是在口口相传中发酵的。


    上个月,文薰关于讨论师生关系与家庭关系的论文在英国发表,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还被《泰晤士报》提及。或许是因为这项成绩,文薰的讲师之职定下来还没有半周,便又被清华重新调整,提高到了副教授的头衔,享每月320元的薪资。


    连霞章都不由得感慨:“夫人可是比我厉害多了。”


    文薰也抑制不住得意,“哪有,是清华的学术氛围比较浓郁,更活泼,更倾向于年轻罢了。”


    她能够在专业领域上更进一步,这种能够证明个人价值的地方,让她无比满足。


    霞章望着文薰,眼睛里又露出熟悉的崇拜和欣赏。


    每当文薰有什么成绩,他总是最为她开心的那一个。


    他也不会因“妻子比他强”而生出什么其他心思,首先是霞章并不是不如她,再其次是他有明确的认知:文薰先是文薰,然后才是他的妻子。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别人的“不尊重”里度过,他深知那种痛苦,怎么可能还会不尊重跟他共有亲密关系的妻子?


    清华园有为教授专门安排住房,文薰就被分到了一栋。那是一层独门独户的一进院落,很像之前住在莫园时他们住的那个院子。这么大的屋子,用来住一家人最好。


    既然安排了住房,不论是从经济方面还是工作方便来说,选择在这里住下都是最优解。文薰最开始还照顾着霞章的“男性”自尊,可当看到他欢乐地帮忙搬行李,还联系熟人订购新的花草布置新家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文薰的那盆陪嫁兰花,又在辗转后摆进了北方的院落里。


    屋子里新住了人,自然要去装上门牌。清华园的门牌都是统一定制,由学校的后勤所送来。这天,住房所的工作人员刚好上门,东西是在院子里帮忙卸行李的霞章接的,他才看了一眼,就抓着人要他把东西拿回去。


    “这是朗教授的屋子,怎么你拿来的门牌上标了个‘莫’?”


    工作人员回到:“这您就不懂了吧,朗教授的丈夫姓莫呀,我们可是特意问清楚了的。”


    霞章一听,更来脾气了,当即大声道:“丈夫姓莫朗教授就要跟着姓莫吗?好没道理,又不是那个姓莫的在清华当先生,这门上有他什么事?”


    工作人员不认识霞章,被他一吼,也“嘿”了一声,跟他杠了起来,“你谁啊你,人家两口子都没说话,你搁这儿瞎猫逮着死耗子,你正义上了?臭外地的能不能有点见识。知道日本吧,日本的女人嫁了人都要改姓的。而咱们的民国,女人最好是冠夫姓。教授怎么了,没喊她莫朗氏,都算时代进步了。”


    对方的京片儿一出,给霞章喊得脑瓜子嗡嗡直响,后来又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日本,什么莫朗氏,气得他抓着牌子的手都在发抖。他势必要抬起手,砸死那群老封建!


    可他知道这样的封建不是面前的工作人员造成的,自己跟他继续吵闹也是做无谓之功。既然他不愿意拿回去,那他就明天拿着这个牌子去找清华的住房主任。


    岂料他要走,人家不让了。工作人员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纠缠道:“怎么,你吵不过就要走?你以为你是谁啊。”


    拉拉扯扯的,把郭瑞喊出来


    了,里头忙着的文薰、秀英喊出来了,也把隔壁新入住的罗友群喊出来了。


    事情的经过罗友群听了个大概,他走过来拉着工作人员,对着莫霞章伸手一指:“这位就是朗教授的先生。”


    工作人员嘴巴一张,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早说啊。”


    莫霞章闭着眼长吸了口气,忍着没再回他。


    罗友群怕他再嘀咕,闹出霞章的牛性脾气,掏了根烟递给他,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走。


    一回过头,莫霞章把门牌直接塞他手里,“看看你们清华干的好事!”


    得,憋住的火气往他身上撒起来了。


    你不能在这方面“杀熟”啊!


    罗友群大呼冤枉,“莫砚青,你说话得凭良心,我也刚来呢。”


    “不管,你整改吧你!”


    “可我是管教学的啊。”


    “你是清华的。”


    “昭时也是清华的。”


    “你是当官的。”


    “你少拿官僚主义污蔑我,我那叫为校园服务,我可没有利用权力欺压别人,方便自己。”


    莫霞章还要说什么,看到罗友群家里走出来的关依苒,脸色更差。他简直是不屑于跟他再磨牙斗嘴,留在一句不清不白的“哼”,转身回去了。


    “欸——”罗友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想喊住他。


    文薰来到门口,无声地接过道谢的功夫,“罗先生,谢谢了,刚来就让您费心照料。”


    “没事,这算什么?就是你们家莫砚青,简直是胡搅蛮缠,臭脾气。”罗友群望着霞章的背影,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


    他一抬眼,看见文薰正在看他身后,也回头,再转过来时,脸上颇有尴尬之色,“依苒跟着我过来帮忙。”


    他这么解释一句。


    文薰点头,朝关小姐露出微笑,没问其他的。


    她并未在报纸上见到罗先生同妻子登报离婚,想必这是一笔烂账。


    她保持着“不管人家家事”的原则。


    罗友群此时也反应过来,莫霞章刚才转身就走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他心中起了思量,巴掌往手里的门牌上一拍,对文薰道:“你们且待两天,我安排人弄好了,再送一块新的过来。确定是要用‘朗’字吗?”


    文薰点了点头,再度道谢,“多谢罗先生了。”


    罗友群没再讲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对夫妻简直是一对奇葩。


    文薰在门口站了会儿,目送罗友群回家后,便进屋去找霞章了。霞章正坐在房里,握着喝完的空水杯生着闷气。文薰打量着他的样子,被可爱到,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莫霞章道:“中国上下两千年,什么时候有过女人跟着丈夫改姓的规矩?什么都学日本人的,连这种事都学日本人的,日本这么好,全去当日本人算了!狗屁民国,比以前还封建!”


    话确实说得有理,可他越骂,文薰越觉得他的样子好玩。但要是气出个毛病,那就不好玩了。她考虑着霞章的身体,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真这么生气?”


    “气坏了,”霞章盼望着文薰能哄他呢,声音里不由得带了些委屈,“罗朴公也不是个好的,让关小姐没名没分地跟着他,算什么男人!”


    要不是碍于关小姐当面,他刚才就要逮着罗友群骂他没有师德了。


    文薰用手指钩织着霞章的头发,轻声安慰:“别气了,有不好的地方,正证明着我们还有能够尽力的地方嘛。”


    说完,微微低头一吻。


    又摸着他的脸,揉了揉他的耳朵,“还气不气?”


    霞章没说话,只笑着把脸扬了起来。


    “再亲亲。”


    文薰笑了笑,又如他所愿,亲在他的面颊上。


    她抚摸着他,同时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也有所明悟。现在这个时代又是进步,又是退步的,当官的做的孽,让老百姓来承受后果,真是可恶。而我们文人看不到的地方,害老百姓们受了苦楚,也全是我们的不是。发展教育,破除封建是重中之重,提高女性地位,实现全面的平等则是能够放在第二位的大事。早前,相关的道理我在和辜先生交流时都有提到,我还试过给范夫人寄过信件……”


    后来信件不了了之。


    出了修改《花捐》法案事后,得知了范夫人是什么人,文薰更加失望。


    政府不出力,民间也没有办法利用权威带头,一些已经成为固有风俗的理念更加无法通过少数人的力量破除。文薰看清社会现状后,已经把这些念头藏起来,结合入教材,加入了自己的教学理念里。


    她会给学生们讲欧洲是怎么样的传统封建。


    她会让学生们知道“改姓”这一习俗对欧洲、对日本的影响。


    她的学生都非常优秀,日后可能会有科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哪怕只有很少的人记得文薰的话,那也是她为社会进步做出的一种努力了。


    霞章这时才明白,原来文薰已经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


    他把脑袋依在她的肚子上,感受着她的优秀,听着那多出来的一道心跳,心绪逐渐变得平稳。现在的莫霞章比起之前,不论是脾气还是性格都收敛很多了,这全然是因为他在时刻提醒自己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他也快做父亲了,需要更沉稳,也需要用稳定来让家人安心。


    他还特意向文薰解释刚才发脾气的原因,“我不是一定要管别人的家里事,我也不是针对罗朴公,我是针对天底下所有这样干的男人。”


    文薰品味了一下他的话,“你是在说老师与学生恋爱的这种情况?”


    霞章道:“先生就不该跟学生在一起。”


    “我不是老封建,现在也有很多年轻的,和学生年纪相差不大的先生。可年纪是年纪,社会权益是社会权益。学生在校园里生活,先生天生在校园里拥有‘特权’。人都是会被权利和拥有权力的人吸引的。对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来说,她能分辨吸引她的到底是先生的才华


    ,还是先生的权益?文薰,你来得晚,你大约没有听说过,关小姐本身也是有才名的。如果她正常毕业,如果她继续深造,她正常进入文坛,她的成就未必比朴公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他罗朴公的助手。”


    文薰在霞章的身边缓缓坐下,她想起了婚前在家里见面时,霞章解释自己批评朴公的原因,就是纠缠学生。


    现在文坛中有很多文人都是娶了学生。


    女学生。


    文薰忽然领会到了这种社会关系的可怕。


    她以一种严肃的,认真的态度对霞章说:“霞章,这种事情,值得我们去研究,去慎重对待。”


    她刚发表的研究师生关系的文章并没有这一条,这或许是一个新的研究对象。


    文薰的住房是最新安排的,邻居自然也是新来。罗友群便住在文薰家的左边,而右边则是刚从日本回来的汤博容先生。


    汤先生暑假才回来,此次被清华特聘为语言文学教授,有清华校长从中斡旋,也算是解了他的多面的颠沛流离。


    也是在最近,汤博容的夫人肖典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所谓丈夫寄来的钱,都是出自霞章之手。受了这份情,怎么能不感动?是以当得知文薰家就住在隔壁,肖典香可以说是十分乐意了。


    搬家的当天,她就让孩子们去朗家帮忙,自己也是送茶送水,还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自己家吃晚饭。


    “你们今天收拾了一天,哪还有精力做饭?就来我家吃,我买了好些菜呢。听说你原来是鲁地的,巧得很,我老家也是鲁地的。今天晚上啊,你就来尝尝嫂子的手艺,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典香的话里只有热情,全不提感谢,便是这样让文薰不好拒绝。


    霞章觉得没有拒绝的必要:“典香嫂子为人地道,咱们今天拒绝她,反而会让她难受。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两家以后多的是时间相处,占占人家‘便宜’也没什么。”


    是啊,霞章当初帮助汤家,就是好心;婚后文薰依旧支持,也是好心;现在典香邀请他们家吃晚饭,仍是好心。


    好心人住在一起,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布置好家里,和邻居朋友们有来有往,还有一件事得急着办。


    霞章毕竟在北边住过,对这里熟悉些。汤先生家有个叫灿华的小女儿要读三年级,刚好和宝淑一般大,所以这俩孩子读书的事是他拍板确定的。


    “就在一师范附小读。”


    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对教学条件,一师范附小都是最合适的。


    时间也临近开学,不能耽误。一把家里整理好,霞章便带着郭瑞和典香一起去给宝淑、灿华办理入学手续。


    郭瑞一路过来,看着高楼筑成的学府,难免紧张,“北边的学业比较紧张,宝淑,可得加油了。”


    宝淑不听,直接道:“可是叔叔婶婶都说,是南边的小学教育比较厉害。”


    这个叔叔婶婶自然指的是霞章、文薰。


    郭瑞本意是教宝淑向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却被憋了过来,当场埋怨起霞章,“你们两个怎么可以教坏小孩呢。”


    霞章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这边小孩在开学,另一边,文薰已经和汤博容入清华教授会开会了。


    清华的教学团队十分豪华,共有先生一百多名,其中大部分都是教授岗位。今年的清华引入了不少教授人才,都是年轻人,文薰还在英文系遇到了同样出身于剑桥的师兄,徽州出身的梁献琪。


    当然还有一些知名学者,如写《淮安食集》的文学家年经艺先生、专门研究宗教文化的学者谭开济先生、专门研究儒家经典的倪空富先生、专门研究唐宋历史的焦自白先生、国画大师曾奇水先生等,都是国内文坛的知名人物。


    其中焦先生和倪先生都和霞章有半师之名。


    教授会大会结束之后,照理是外文组自己开小会。清华大学的外文系系主任叫叶亭心,四十出头的年纪,是十分干练的性格。她在会议上公布了本学期的工作安排,也给新来的老师逐一安排了工作岗位。文薰之前在金陵、临安大学都是教英文阅读,来了清华却被安排成西方文学史老师。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挑战,让她干劲满满。


    会议结束,叶亭心还特意留下了文薰,跟她单独说话。


    她请文薰单独坐下,面上是刚才开大会时没有的和蔼笑容。


    “听说你们前天才到,怎么样,家里收拾好了吗?”


    原来是话家常。文薰也轻松了,笑着回道:“还得感谢学校,安排的房子很合适,我们稍微整理就入住了,晚饭还是在汤教授家里一起吃的。”


    清华大学教授房的住房结构真的设计得很棒,生活动线合理,还有书房,且基本家具齐全,可谓是考虑周全。


    叶亭心认真听完她说话,道:“你们西区的校舍是前几年新建的,出自国内知名设计师杨灵卉先生之手。”


    说完,她又道:“我不仅是外文系的系主任,还是清华大学妇女协会的主席。昭时,如果你在家庭生活方面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文薰也严肃起来,表示:“我知道了,谢谢叶先生。”


    这份严肃不为其他,只对叶亭心工作性质表示认可。


    叶亭心之后又提起了诸如生育帮助之类,还提起每个月学校都会安排老师出去给周边妇女讲解生育知识,告诉文薰届时可以去旁听。文薰很认真地记下这些信息,打算完成生育之后,也加入进去帮助其他人。


    和叶先生聊完已经是半小时之后,叶亭心特意将文薰送下教学楼才返回去处理工作。文薰正想着在清华园里逛逛,还没出走廊,就见到了等在入口处的梁献琪。


    他笑着向她招手,显然是在等她。


    外头日头有些晒,文薰便和梁献琪在教学楼的阴凉处说话。看着文薰隆起的肚子,这位师兄眼中不乏遗憾:“才知道你结婚了,没想到真正见了,你都要有孩子了。”


    又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道:“可惜我那时不在,不然非得上门抢亲不可。”


    文薰的脸上带着礼貌:“是我的不是,当时要是知道师兄在国内,应该尽礼给你派一张请柬的。”


    正巧,这时候霞章来了,刚好听到二人的最后一句对话。


    文薰瞥到那穿长衫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油然而生,“霞章。”她喊了一声,言语中带着不自觉的亲昵。


    莫霞章不认识梁献琪,但看到两人在一起说话,猜到是文薰的熟人。两人才见,作为中间人的文薰便向两人互相介绍道:“这位是我在剑桥的师兄,梁献琪梁文仲,这位是我丈夫莫霞章莫砚青。”


    二人的手便顺势握在了一起,互相以字称谓。


    梁献琪还抢先开口,“刚才还听温妮提到你,有缘一见,果然是为传统的绅士。”


    中国的传统,西方的绅士,凑在一起,不伦不类,什么形容?


    霞章腹诽着,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微笑。


    梁献琪又问:“不知道莫先生在哪方高就?”


    霞章干巴巴地回答:“一师范。”


    梁献琪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师范学校啊。”


    师范学校怎么你了?莫霞章抬起眉头,越看越觉得碍眼,他又不想跟他吵,硬逼着自己没有回话,在心中默念“勿生气”。


    他的妻子这么优秀,合该会吸引到一些优秀男士。


    人家酸两句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是名正言顺的“朗先生”!


    哈,说白了你还是嫉妒吧?


    想明白这个问题,霞章还得意起来,张口便来:“是啊,师范学校,不仅能为国家培育更多更优秀的老师,还方便我以后教孩子。”


    梁献琪顿时无话可说。


    他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不要脸的人。


    第78章 霞章的老师


    与梁献琪分别后,霞章在回家的路上一直保持着一种


    古怪的神情。


    文薰初时还老神在在等着他开口,后来见他一直不主动,害自己等半天都等不到后文,当时就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尽数道来,别瞎磨蹭好不好?”


    老不说话,吊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也不好玩。


    见文薰脸上沾了些绯色,霞章端着样子做了声怪,“那我便谨遵夫人法旨吧。”


    又正常道:“其实不说也没什么,我就怕惹恼了你。”


    文薰好不耐烦,“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我才会恼呢,快说!”


    凶巴巴的话音一落,她伸手轻轻捂着胸口,直道不该。


    自从怀孕后,她的脾气真的浮躁了好多。刚才的声音若再急些,再大些,别人听着都要像是她在跟霞章故意吵架了。


    大约是霞章也经常跟人大声讲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又或许在他心里,文薰还是他一开始见到的温柔动人的那个样子。


    他仍旧是走在她的侧前方,用这样的方式为她保驾护航,“我要是讲了你不准打我。”


    文薰“哼”了一声,不做任何提前承诺,只特意支了支托着肚子的手。


    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快5个月了呢。


    她眼睛一转,又在考虑要不要给霞章道歉。


    虽说是至亲的夫妻,可该有的礼貌不能少——这种礼貌不是见外,而是尊重。


    一段关系只有互相尊重才算健康,才能长久。


    霞章没有注意到她的若有所思,他酝酿了半晌,又是清嗓子,又是捏喉咙,折腾了半天后,才用缠绵的,充满柔情的声音喊道:“温妮~”


    文薰浑身一抖,全身都过电了一般。她满脸愕然地望着他,她敢打赌她胳膊上绝对起鸡皮疙瘩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好不生气,她一听又真的生气了——都怪这个人,阴阳怪气。


    她还羞得脸红,她又想起了上回霞章吃戴森的飞醋。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存心闹她?


    霞章眼尖,小跑着往前走两步,把前头路中间的鹅卵石捡起都到草丛边,回头又喊了一声:“温妮,小心点走呀,温妮~”


    文薰这回在他开口之前就预判了他的动作,提前捂住了耳朵,“不准喊,难听死了。”


    霞章收起表情,一本正经地问:“什么难听,我发音难听吗?”


    文薰脱口而出,“对,你说英文特别难听。”


    霞章并不以此为耻,“正是因为我说得难听,我才要努力训练我的英语口音。”


    说完,他又刻意问道:“怎样,我刚才喊你时,是不是用了所谓的剑桥腔。还请朗老师点评一二,我的剑桥腔够不够正宗?”


    文薰这下终于明白了,“你又来了。你分明是小心眼,你蓄意报复!”


    一想到他可能听到了梁献琪那几句没分寸的话,不愿意他再伤心的文薰又连忙说:“你别误会,我跟梁师兄根本没什么。”


    “我知道啊。”一个连婚礼都未被邀请的师兄,霞章表示自己才不会把他当成情敌。


    “那你还……”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如你所想的单纯的小心眼儿。我已经恼恨这件事很久了。大家都能叫你温妮,我也能叫得。温妮,温妮,温妮……”


    他把脸凑到文薰耳边,一声声喊得文薰满脸通红,最后引得她彻底发急,在羞煞时,急得伸手抓住了他的耳朵。


    “不准喊了——”


    这人可真坏!


    文薰的一声吼,震得从另一个岔道走出来的清华物理系教授康俊才下意识地一抖。他抬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登时也觉得自己耳朵发热了。


    这不是他们川省的特产“耙耳朵”吗?怎么还能传到金陵,又传到北平来?


    好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来你莫砚青也是同道中人啊。


    打打闹闹,这就是文薰和霞章的日常生活。


    清华开完会,后一天是一师范开会。等大事全部办好,借着空余时间,霞章带着文薰去拜访了他在清华的两位老师。


    因临近开学,大家事情都忙,日后反正又能常在一起,不必拘礼。上午小夫妻拜访到焦先生这里,焦先生也知道霞章还有其他老师需要探望,中午便只留他们吃了饭。又喝了两杯茶,闲话家常两句,在天色尚好的时间主动送二人离开。


    下午按计划去拜访倪先生。焦先生家离倪先生家有些距离,而今日的天气秋高气爽,刚好适合步行。在前去的路上,霞章同文薰闲谈时提起:“我的国文是由南方的老师打好了基础,来了北方后再由几位大师精进的。”


    倪先生作为研究儒道的大师,文法素养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文薰听得点头,又暗想:光是了解到霞章的那些位先生,就能大概猜到他有多少本事。


    于是问题便这么来了:“怎么不见你也在文学专业领域里写书作传?”


    霞章把手背在身后,流露出一丝羞愧。


    “不瞒你说,我也是写过的。”


    “那怎么不见成书?”


    “因为半道觉得自己写得太差,便放弃了。”


    文薰惊讶于这个回答:“怎么会呢?”


    霞章平日里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十分自信,到这里却谨慎起来,“怎么不会呢?你不要对我太有自信了。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得益于我汲取到了足够的先生们的营养。我通过他们的理论和观点筑建我自己的文学王国,博得了几分薄名,已经算是幸运了。我自己再谈及,哪怕是在学校给学生上课,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拿来主义。”


    文薰缓缓点头,她算是听明白了,霞章是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有积累出真正的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与知识,他并不算是一个专业者,所以没资格往专业上撰文。


    霞章在此事上看得十分透彻,“我现在还年轻,对生活的品味和经历都不够,古人在经历了人生变迁之后写出来的文章,我是没办法体会其中真意的。年轻的时候读国文不过是认得字,将文章记到心里罢了。要等年老了,根据自己有独特的体会了,那才叫读书呢。”


    这个观点文薰是赞同的。现在国内有这么多位的先生学者,统计起来又有多少理论,其中有用多少是有真才实学的人?霞章之所以在这方面没有深谈,不外乎是出于谨慎,又对学问尊重。


    每个人都会看书,可不见得每个人都能读书。


    夫妻二人来到倪先生家已是下午。倪先生十分儒雅开朗,说话也有趣:“你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了。”


    他还询问霞章明天要去探望哪位老师,得知是国画家荣礼先生后,有那么一瞬的沉默。


    文薰敏锐的觉察到或许其中有异样,可霞章没有注意,倪老师也没再多说什么,遂把那些疑问放回心里。


    第二天一早,天色朦胧。郭瑞瞧着这天气像是要下雨,出门前往霞章手里塞了一把油纸伞,又让秀英多拿来了一件风衣,提前给文薰备着。


    北边不比南方,天气已经快要凉下来了。作为孕妇,文薰时刻都受到家里人的额外关照。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好,就是心情需要进一步调解。此时,她忍不住摸着那件风衣好一声哀叹:“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后,我还能不能穿上以前的那些衣服。”


    她用手在自己的身体周围量了量,对自己日渐臃肿的肚子有种幸福的烦恼。


    霞章道:“穿不下也没关系,咱们正好做新衣服。”


    文薰难得有些焦虑,“可我要是胖了,丑了呢?”


    孩子是她自己愿意生的,可为了生孩子身材走样,她又不愿意了。在这个时候,文薰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又摸了摸脸颊,越想越觉得今天镜子里的自己丑了许多,似乎连脸盘子都肿了。


    霞章认真考虑着她的这句话,发自内心去安慰:“没关系,我陪着你锻炼,陪着你瘦回以前的样子。”


    他可以鼓励她,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


    文薰这时候才变得开心了,“好啊,到时候我做新衣服,你出钱。”


    霞章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我出钱给你买衣服,还给孩子买衣服。只要你们喜欢,我都给你们买。”


    文薰被他哄得已然是心花怒放了,“要买这么多衣服,看来莫先生得多多努力了,不然哪来的钱呢?”


    霞章深以为然道:“这便是养家糊口了。”


    二人说着话,带着好心情,携手来到了荣礼先生府上。


    荣礼是位十分善于享受生活的先生。他是知名画家,一律收入都来自于卖画,历经多年,攒下丰厚家资。去年,他斥巨资购入了前清的一座王爷府,用于自己居住。这座建造豪华的王府落在他老人家手里,只有往更华美处去装饰,根本没有“跌份”的机会。


    霞章也是在荣礼买


    下王府后第一次上门拜访。今日前来,荣礼将二人带到了花园。闻着桂花香,赏着彩菊的花苞,文薰借着欣赏景色的机会,也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位先生。


    他也像董先生那样留着长辫穿着小褂。


    回忆路上霞章说的:“荣先生的生活无一不趣,所穿无一不美,所食无一不精。”真正得见后,果然名不虚传。


    荣礼对霞章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拿出自己珍藏的雨前龙井招待,又在桌上摆了一半津市小食,一半南方小食。


    这显然是给文薰准备的。


    闲聊中,霞章提及:“我有一位朋友,对先生十分仰慕,想替他向先生掏一副《花园图》。”


    荣礼的表情带着些许倨傲,“寂寂无名之人,我可不送。”


    他的眼皮因为苍老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但文薰仍旧能看见他转动的眼珠。


    他前脚才刚拒绝,后脚又笑着网开一面:“不过,你怎么会与无名之辈做朋友。你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郭。”既然对方是自家先生,霞章说话时也没特意隐瞒,“是我们金陵大学原来的外文系系主任郭滔,郭照水先生。”


    荣礼顿时想起他来,却不是因为他的文学作品,而是另一件事:“是那个反日,所以被金陵政府关了好些时日的郭照水?”


    因为拿不准荣先生的态度,霞章回话时又变得小心起来,“是的。”


    荣礼随口一问:“我听说他已经离开金陵了,你知道他的下落?”


    霞章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可老师的问题怎么能不回答?


    不待他露出犹疑,文薰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道:“老师您怕是不知道呢。”


    荣礼闻言望向了她。


    “我之前也在金陵大学教过一年书,所以照水先生是我们夫妻二人共同的朋友。南边有个译者联盟,不知先生是否耳闻?”


    这个说话的语气是文薰同大嫂瑞芬学的,缘是因为她每次听她讲故事都能入神,便以为这是能最快吸引人注意力的方法了。


    文薰见荣先生听得认真,笑了笑,继续道:“前些年的时候,初进译者联盟,照水先生便向我们霞章讨要荣先生您的墨宝,说他仰慕已久。后来不知怎么,霞章在同他玩笑时说了一句,大约是提到他有牢狱之灾的意思,不成想这句话后来应下口实,让霞章愧疚好久。我们想着,与照水先生多少也算是认识的朋友,霞章在这方面损了人家,方便的话,不如先将赔礼备着,等日后有机会见了再谢罪。”


    荣礼微微点头,算是明白:这郭滔估计也算不得两个人多好的朋友,不然霞章怎么会咒他被关起来呢?


    自己学生的脾气自己知道,霞章心里怕是讨厌这姓郭的很,只是为了口实才不得已前来相求自己。


    “只是为了安心,提什么朋友?”荣礼有些怨怪,“你就说你自己要,我难道还能不给你?”


    文薰看着霞章低下头,配合道:“我们家霞章就是心眼实,不愿意骗老师呢。”


    “一幅画算什么?”荣礼豪迈道:“找不到他,你就先挂在家里。刚好你搬了新家,我送你几副画你也可以做妆点。以后谁想要,你就让谁拿去好了。那些画对别人来说价值千金,可你是我的学生,不用太过稀奇。”


    他的偏爱让霞章的姿态更加恭敬,“多谢先生。”


    他颔首致意时,旁边的文薰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这般夫唱妇随,让荣礼不由得感慨:“你娶了个厉害老婆,正好。”


    他以前还担心莫霞章的性格过于刚直,又爱随心所欲,会处理不好俗事。如今看来,他家里到底还是疼他,给他娶了一个又才华又知进退的媳妇。


    霞章不知道先生内心所想,只听到他嘴上的夸奖后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中午,荣礼先生特意留饭,小夫妻没有拒绝,应邀留下。


    荣礼好风雅,午饭在花厅摆了张桌子。佣人们拿来菖蒲等能够驱蚊的花草,既让大家欣赏到了美景,也起到了驱蚊的效果。


    荣礼知道文薰是第一次往北方来,贴心地做出一个长辈应有的样子:“再过段时日,北方就要开始降温了。你们带好秋冬衣物没有?”


    霞章道:“都带好了。”


    文薰笑了笑,答:“说来,现在不缺,以后总会缺的。老师有没有手艺精湛,收费公道的裁缝可以介绍一二,我们也好提前联系。”


    霞章听完这番话才想起来,他们的行李中只有大人的衣物,小孩子的确实得现做。


    所以又连忙点头。


    荣礼呵呵一笑,很自得于能在学生面前帮上忙:“待会儿吃完了饭,我给你们取几张名片。”


    文薰笑得喜人,“谢谢老师。”


    霞章见荣礼要拿酒壶,起身给他倒酒。


    荣礼被夫妻二人配合着“服侍”,心情不可谓不是极好。


    “院子里还有什么缺的东西,可以跟我讲。”


    “多谢老师。”


    吃完饭,荣礼带着霞章夫妻俩朝里走,为他们去取名片。


    他当然也是存了让学生参观书房的心。


    “听说你现在在养花?”


    “是的,我还打算在家里的院子里砌一座鱼池。”


    “嗯,这在风水学上来说也是好事。”荣礼说着一笑,“不过你不爱听这些,我就不同你往下说了。”


    谈笑间,荣礼把霞章引入了自己的书房。


    在跨进门的第一时间,霞章望见桌上摆着的荣礼和一位日本军官的合照,登时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先生,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哦,”荣礼不觉得有什么,解释道:“砚青,我们国家的人民太愚昧了,我们或许可以尝试让日本人来帮助我们,他们有改变国家形式的经验。”


    所以就要去做汉奸吗?


    文薰虽然没有说话,可她的表情也变得冷峻。


    救国有很多种方法,唯独卖国不行!


    握着荣先生给的名片,装着一肚子荣先生招待的食物,文薰和霞章沉默着离开了王府。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风吹云动,明朗的天空渐渐被一大片乌云遮蔽。在开始起风时,二人回到了家。


    秀英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来接,“这不是巧了,马上就要下雨了,我还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脸上本来是挂着欢喜的笑,却在看到二人时受到他们的影响落了下来。


    “怎,怎么了?”她干笑一声,隐隐透露出担心,“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就……你们遇上事了?”


    霞章没有说话,只向她点头,然后又对文薰道:“我再回去一趟。”


    他伸手指了指刚才来时的路。


    那是王府的方向。


    文薰猜到他再回去是要做什么,因心疼他,忍不住叮嘱:“你先好好说,指不定先生是有什么难处,又或是受到了别人的蛊惑。”


    霞章“嗯”了一声,为了不使她担心,露出一个略微勉强的笑。


    他拎着油纸伞,像拎着刀枪剑戟,他毫不犹豫地再次顶着狂风跑了出去。


    秀英看着文薰扶着门框远眺,又望向远处秋风中霞章单薄的背影,心中笼罩起不好的感觉。


    “燕青他做什么去了?”


    文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秀英姐,你说,如果一个你很亲近,对你也很好,还是从小教育你的长辈……如果这样的人在道德上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你还会亲近他吗?”


    秀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那就要看他错到什么程度了。”


    她越听文薰的话越不得劲,她压下心里的猜测,小心地问:“是谁犯错了?”


    文薰轻声答:“是霞章的老师。”


    秀英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她思前想后,想到了以前听到的一句话:


    “读书读得多的人,要么强求自己,要么不管别人。”


    如果文薰和霞章是爱强求自己,那么他们的这位老师就是不管别人。


    霞章走后的半小时,天降暴雨。


    雨下了很久,下到天黑,在秀英在家门口挂起灯笼时,霞章回来了。


    他浑身都湿透了。


    可红红的眼睛还是醒目。


    为了不把寒气渡给文薰,他拒绝她的靠近。他像没事人一样去洗澡,换衣,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雨停后,文薰推开了书房的门。


    霞章正站在窗前抚摸着那盆兰花,而书桌上,正摆着一纸写好的文稿。


    他说:“我不仅去找了荣先生,我还去找了倪先生。倪先生说,荣先生在去年便成为日本东京市的荣誉市民了。他在入籍后,还画了好多富士山图,引上东北的报纸,用作宣传。倪先生还说,荣先生配合着东北的伪满洲在宣传着日本的所谓东亚共荣,他这半年来,出席了很多场共荣活动。”


    他的声音嘶哑,桩桩件


    件,听得文薰心头直颤。


    “为什么没有媒体报道这些事?”如果这些事去年就发生了,他们在南方应该能听到风声啊!


    霞章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倪先生说,是担心荣先生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影响。”


    荣礼先生是全国知名画家,他的画作是郭滔先生都梦寐以求的。如果这样的人都开始亲日,一些消极派怕是会被影响得直接失去了反抗的斗志。


    文薰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大约猜到霞章要做什么。


    有些真相需要被隐藏,可人的心气不能跟着被掩埋。


    霞章回过头,眼眶通红,“文薰,我不能……”


    文薰朝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鼓励。


    “这是你的原则,我理解。你放心,不论有什么后果,我都陪着你。”


    只不过一瞬,霞章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只要文薰能够理解,那么他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几天后,一封新的断绝师徒关系的声明登上《大公报》。继与父母断亲之后,莫霞章又同恩师荣礼断绝了关系。


    一时群众议论纷纷。


    “这莫霞章未免也太激进了些,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师长怎么得罪了他,才遭到他如此嫌恶。”


    “要我说,这莫霞章就不像是个正常的人。之前他见到谁都要攻击两句,现在更是祸及家人,他怕是个神经病吧?”


    “他真有神经病?”


    “说不定他就是借着爱国的名头在发癫,他自己本身就有疯病。”


    “既是如此,这样的一个人来做师范学校的先生,我是不太满意的。”


    “是啊,再教出来一群一眼不合就断亲的学生怎么办?”


    此类风言风语也经过各种渠道吹到了家长耳中。在开学之前,一群家长们联合起来前往一师范,反正莫霞章此类不孝之人去做师范学生的传业恩师。


    一师范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来迫于压力,取消了霞章的聘用。


    一师范的教学主任亲自上门向霞章道歉,走时,背影灰溜溜的。


    屋子里,文薰和霞章却比之前还要心平气和,他们甚至能玩笑:


    “看来,我又有得去重新找工作了。”


    “没关系啊,不用着急。如果找不到,我的薪水也足够支撑家里的开支。”


    他们二人开着玩笑,郭瑞和秀英却忧心忡忡当了真。


    夫妻俩私下里商量着:


    “实在不行,我再去拉车。”


    “我也可以去给人洗衣服。”


    “对,就算妹子的薪水足够,我们也不能让她一个人来撑这个家。”


    “咱们也记得不要让燕青发现,省得他难过。”


    “是啊,你说这事情闹的……外头的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一师范也是,没眼光。”


    二人看着家里的两位秀才受委屈,自己心里也满是委屈。


    文薰是在两日后才发现秀英已经开始给家里节俭的。她正愁着如何劝阻,南开大学适时向莫霞章伸出援手。


    “什么图书管理员?”郭瑞虽然对学校的构造不清楚,但他天然地能够了解,这个管理员肯定是比不上教授的。


    所以他得出结论:“我们燕青教授都做得,请去做图书管理员……这南开大学不是看不起人嘛!”


    秀英在旁边配合道:“是啊,而且学校还在津市。要是去津市工作,岂不是要和我们分开?”


    霞章轻声向二人解释:“不是看不起我,是我现在名声不好,家长们不愿意我教学,北平城里已经是没人敢聘请我了。”


    不仅仅是家长,在事情闹起来后,霞章曾经执笔攻击过的人就都好像找到了他道德上的瑕疵,开始反过来攻击起他来。


    对此,霞章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能骂人,别人也能骂他,这都属于言论自由。


    郭瑞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他摊开手掌在大腿上搓了搓,绞尽脑汁想着解决办法:“隔壁的罗先生不是咱们家的朋友吗?你们又都说过清华最自由,让咱们燕青去清华不行吗?”


    文薰张了张嘴,此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郭瑞解释。


    罗友群是与他们关系好,甚至他还很欣赏霞章,可一码归一码,出了事,罗友群是万万不可能为了霞章去冒险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焦老师和倪老师都提议过邀请霞章来清华,皆被罗友群这个教务处主任以“不合时宜”为由拒绝。


    他是文人,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文人。


    他是清华的主任,自然爱惜清华的名声。


    所以,去私立的南开反而是现在的最优解。


    “南开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文薰这么说:“我兄弟也是南开毕业的学生。”


    好归好,可怎么去,霞章得仔细规划。


    南开大学的校长卢允通先生是临安大学校长郑鸿基先生的好友,从临安大学出去的伏建高先生又来做了中文系的主任,有熟人在,事情运作起来会更加方便。


    莫霞章亲自去了一趟津市,见了两位先生。他坦诚地说明自己的忧虑:妻子现在怀孕,又是头胎,生产,坐月子,带孩子……整个孕期哺乳期都离不开人。他出于生产安全和生育辛苦考虑,打算安顿好妻子和孩子后,在明年秋天的新学年再来学校赴任。


    卢校长在简单思考后同意了。


    正好,过了一年,关于霞章的那些议论也能消停些。


    于是等到9月清华开学,文薰开始上课之时,霞章已经在家里做起了全职主夫。


    他规整庭院,又是种柿子,又是种竹子,又是种月季。


    他还亲自买砖,和水泥,砌鱼池。


    他接文薰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


    天气冷时,文薰的妊娠反应变严重了,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批改作业时,都是文薰口诉,他来执笔。


    他的存在,确实给文薰减轻了很多负担。每每想起,都觉得怀孕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辛苦。


    农历新年的那一天,文薰和霞章的小家庭迎来一位新的成员。


    经过了两个小时的努力,文薰成功诞下一女。


    她和孩子被推出病房时,霞章眼眶通红。


    他刚才守在产房外,把文薰的哭喊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因看不到画面,害怕得一阵哆嗦,生怕文薰初什么意外。


    如今,看到母女平安,他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不愿意放开。


    孩子暂时被带离,母亲被带去病房安置。霞章小心地配合着护士将文薰的一切打理好,等周围人潮散去,他望着她,眼泪掉的更凶了。


    “文薰,辛苦你了。”已经是泣不成声。


    痛过之后,文薰反而已经没感觉了。但她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好。


    霞章哭了好几分钟,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就,才慎重道:“以后别生了,咱们再也不要生了。”


    文薰想,生孩子这件事,哪里是提前能够说好的?


    她当然也知道霞章是在心疼自己,一时心里是满满的无奈。


    “可我想和你睡在一起。”她尽量含蓄地说。


    霞章欲言又止,半晌后道:“那我就去想办法,我想办法……”


    总之,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秀英趁着这个时候进来,她是来问名字的。


    “燕青,护士问孩子的名字叫什么,我们要去登记了。”


    孩子的名字当然是早就取好的。


    霞章赶紧擦了眼泪,说:“叫华平。”


    “莫华平。”文薰这时也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秀英念了念,一句“好名字”已经含在嘴里了。


    莫霞章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笑了,“傻瓜,你们都傻。都叫华平了,怎么还姓莫呢?听着多不吉利。”


    他拉起文薰的手道:“文薰,让孩子跟你姓吧。姓朗,叫朗华平。”


    文薰只消一刻,便很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因为这确实是最合适的。


    “好,愿中国有一个明朗的未来,能够尽快得到和平。”


    文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小小的华平,期待着未来和平的中华。


    希望能有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让所有小孩能健康的长大。


    第79章 年年的一天


    四年后。


    1937年,6月。


    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响,背着小布书包走在路上的齐耳短发小孩赶紧机灵地往路边跑了两步。


    她用手掌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在原地等着,等着这群穿着清华大学校服的学生们开过了,才重新蹦蹦跳跳地,踏着夕阳家里赶。


    路上的土灰扬起,那些细小的土粒在空中发着金色的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亮,和妈妈带她去吃的西餐馆里的炸鱼薯条一个颜色。


    她望着蓝天,望着屋脊,又被路边被晒蔫巴了的野花野草吸引了注意力。


    她站在原地看着,直道花丛中飞出来一只蜜蜂,才惊得她重新启程。


    “哼哼哼……”小跑进巷子,眼见家就在前方,女孩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她的声音越过墙壁传到里头,邻居阿妈扬起声便是一声喊:“年年,是年年回来了吗?”


    年年停住脚步,又往回跑,“阿妈,是我。”


    声音稚嫩,且带着小孩独有的甜美。


    肖典香拿着东西从屋子里出来,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孩子就是一声笑。小丫头长得好,有她妈妈的大眼睛,有她爸爸的高鼻梁,又有两个人都有的白皙皮肤。


    这孩子既聪明,又乖巧,还不怕人,住在校舍区里的人家没有一户不认识她,不喜欢她的。


    肖典香擦了擦手,把手里的粽叶叠好,躬着身子塞到她手里,“这个,你帮阿妈拿回家去还给你婶娘,是阿妈早前借你家的,还剩下这么多。”


    年年点了点头,东西不多,也不重,她小小的手掐着,也能拿好。


    典香摸了摸她细嫩的脸蛋,顺手帮她擦了汗,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干枣塞进她的小挎包里,“这个你拿着吃,但是别多吃,小心牙。”


    大约是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了,年年没有拒绝,只是在听到“牙”字的时候忍不住呲了呲,显摆自己一口整齐干净的牙。


    白花花的,米粒似的。


    逗得典香直笑。


    塞完东西,她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从哪儿来,你一个人出去了?”


    年年仰着头笑道:“娟子家里的鸡蛋孵出来了好多小鸡崽,我去看小鸡了,是半下午的时候婶娘送我过去的,说傍晚来接我。可我等不到她接了,我妈妈要回来了,所以我自己先回来了。”


    就像“年年”是这丫头的小名,“娟子”也是物理系教授康俊才康先生家女儿的小名。他家就住在前街口,离这儿倒也不远。


    典香虽然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用吓唬小孩的一贯话术对她道:“你不要乱跑,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拍走,那你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年年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才不怕呢。”


    她拎起自己变得半鼓的小书包看了看,抬头问:“阿妈,你们家包了什么馅的粽子,红枣馅的吗?”


    典香答:“是啊,专门留给你们小孩吃。”


    “那你们大人吃什么馅呢?”


    “吃鲜肉馅。”


    年年迫不及待道:“我也要吃鲜肉馅,我喜欢吃肉,肉可香了。”


    典香被她逗得简直合不拢嘴,“好,到时候煮好了,你来我们家吃。”


    “年年,年年——”隔壁家里秀英的声音响了起来。


    年年回头望了望,忙道:“阿妈,我先回去了。”


    “好。”


    走之前,她还学着大人的口吻嘱咐:“您快进去,不要站在门口,太阳晒。”


    让典香脸上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了。


    年年扶着门框,还在跨门槛,嘴里就忍不住大喊道:“婶娘,我回来了。”


    “你怎么就自己回来了,”秀英从厨房里出来,她腰上还系着围裙,显然刚才在忙,“我刚才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跟隔壁太太说话?”


    “对,”年年说完才想起来,把拿着粽叶的手举起,“阿妈要我把这个带回来。”


    “好,辛苦你了。”秀英忙小跑着过来接,看见她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忍不住埋怨,“看你,满头大汗的,跑回来的吧?”


    说完便掏出蓝色碎花布手绢给她擦汗。


    年年仰着头方便她动作,“是天气太热了。”


    她又紧跟着说:“婶娘,我们家买这么多粽叶做什么,专门借给别人家用吗?”


    秀英失笑,“哪有买了专门借人的?”她认真解释:“粽叶不仅能包粽子,还能垫在馒头底下放进蒸笼里当垫布呢,所以我才多准备了些,可不是为了浪费。”


    年年点着头,似懂非懂。她不知道在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喊道:“我要喝水。”


    “自己去倒——洗了手再倒。”


    “好。”


    年年在一个拥有爸爸妈妈、大伯婶娘和姐姐的家庭里长大。秀英婶娘是宝淑姐姐的妈妈,他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家人,也是年年的家人。平日里,她们小孩读书,妈妈去学校里上班,婶娘在家里做家务,在家里上班。


    年年知道她的妈妈是大学里的教授,爸爸也是教授,但是他不在北平城,在需要坐4个半小时火车才能抵达的津市。有时候爸爸每个星期都回来,有时候一个月都未必回来。津市离家远,也不远,为了照顾他,大伯跟着一块儿过去了,所以宝淑姐姐也和她一样,不能经常见到爸爸。


    年年先把书包放回房间,才出来自己舀水洗手。她洗得很细致,步骤和妈妈教的毫无二致。洗了手,擦干水,她端着竹筒做成的杯子走到了院墙旁砌起来的花坛边。


    才看了两眼,她就喊了起来,“婶娘,不好了——”


    在秀英慌忙跑出来之前,门口先走进来一个穿着大学校服的年轻女孩,“什么不好了?”


    此人正是巧珍。


    年年回头,望着她大喊道:“小姨,我妈养的花被人吃了。”


    一听只是这种小事,站在厨房门口的秀英便松了口气,“小人说傻话,谁会吃草叶子?”


    她还以为天塌了,抓着大葱就跑出来了。


    年年转过来看她,重申,“就是被人吃了。”


    巧珍把书包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走了过来,“你别着急,我看看。”


    年年后退一步,把位置让给她,“你快看看。”


    巧珍凑近了,躬身。她看着年年指着的那个有个半月缺口的叶片,了然一笑:“不是人干的,是切叶蜂干的。”


    “蜂,蜜蜂?”


    “对,差不多。”


    “它是蜜蜂,它不蜇人,它剪叶子。”年年嘀咕了两声,皱着眉十分费解,“它为什么要剪叶子?”


    巧珍耐心地解释:“把叶子剪下来,然后再把叶子带回家装点自己的家。就像燕子衔泥筑巢,麻雀捡枝搭窝,小动物们都会捡些喜欢的,舒服的植物给自己盖房子。”


    年年听明白了,“蜜蜂也有家,是蜂巢吗?”


    “对,年年真聪明。”摸了摸她的头,巧珍起身,“我去做作业了啊,你自己玩。”


    年年先一步跑上前,把巧珍的书包拿给她,然后跟在她的腿边,亦步亦趋。


    年年有两位小姨,都是妈妈的妈妈家里的妹妹。眼前的这位小姨姓刘,是前年从很远的南方过来的。年年还记得那时候妈妈说,刘小姨想考清华,但是她担心自己基础不好,所以决定先在北平城里的高中借读一年,等明年,也就是去年再考。


    去年,小姨果然考上了清华。今年,她已经快要在清华大学完成一年级的学业了。


    “小姨,你今天怎么没有跟我妈一起回来?”


    “你妈训学生呢,我就先回来了。”


    “我妈从来没有教训过我。那个学生挨教训,是不是他不听话?”


    巧珍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敢靠近听。”


    “是不是听到了,别人会很难过?”


    “对啊,有谁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丢丑呢?”


    年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扒拉了一下巧珍的手,“小姨,上学好玩吗?”


    巧珍顺势握住,“好玩的。”


    “可是娟子说不好玩。”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判断道:“小姨喜欢读书,所以觉得读书好玩。”


    她又说:“爸爸也喜欢读书,妈妈也喜欢读书,我会喜欢读书吗?”


    巧珍便举了一个例子,想要她自己发现,“你每天写作业的时候,开心吗?”


    年年笑着点头,“开心。”


    她自己果然懂了,“我喜欢读书。”


    她笑着跑出去,“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我喜欢读书。”


    秀英在厨房里听到,扬声说:“是啊,年年以后也要像你妈妈那样出国留学。”


    年年对此不屑一顾,“我才不要出国,我要留在妈妈爸爸身边。”


    她跑到一半,听见堂屋里的电话响了。她张嘴要喊人,秀英已经提前吩咐,“年年,听一下是谁打来的,如果不认识就马上挂掉。”


    年年便连忙跑了过去。


    她爬到椅子上,拿了电脑放在耳边,有模有样。


    她还没开口,对面人就开始叽里咕噜讲话。他很激动,报了爸爸的大名,又报妈妈的大名,还说他们“枉读圣贤书”。


    这类的电话年年都接了好多回了,她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她也不生气,等对面讲完了,她才乖巧地开口道:“好的,等我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会告诉他们的。”


    对面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年年还等着他回话呢,“喂,喂,你在听吗?”


    年年望着电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挂了。


    怎么不说一声就挂了?大人真没礼貌。


    年年叹了口气,走到屋子。


    秀英刚好出来,“谁打来的?”


    年年老实回话:“找爸爸妈妈的,但是没说什么有用的话,他们骂人。”


    “这群该死的。”秀英一声骂,骂完就后悔。她捂着嘴,对上年年的眼睛,心虚地一笑,再也不提,而是把手里的小碗递给她:“别学我,也别学他们。绿豆汤,拿着小心点喝,喝完你就不热了。”


    “好。”


    年年在院子里坐着,她端着半碗绿豆汤,仰着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文薰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


    才看到门口的身影,年年立马放下手里的碗,奔了出去,“妈妈——”


    她扑到她的身上,抱住了她的腿。


    文薰怕孩子摔倒,伸手扶了她一下,正巧触摸到她的身体,烫手。她抬着她的下巴仔细去看她的脸,问:“怎么脸通红的,热吗?”


    年年笑嘻嘻的,“不热。”


    说完,她又想起来,严肃道:“妈,咱们家里有小偷。”


    文薰忙问:“哪儿呢?”


    年年拉着文薰,把她带到花坛边上指给她看,“小姨说,切叶蜂偷了你种的月季叶子,把它带回去做自己家了。”


    文薰歪头望了望,笑道:“随便它切吧,没关系。”她低下身,扶着女儿的肩膀,和她一起去观察那片被切叶蜂精心挑选过的叶子,“你看,切叶蜂切出来的切口还是很整齐的对不对?切叶蜂只会去摘那些健康的,好看的叶子。它选了我们家的叶子,说明我们养的好。”


    年年却有自己的想法,“那也不能不跟你说一声就拿回去,它没礼貌。”


    她的童言童语让文薰忍不住露出微笑。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年年学着婶娘给她擦汗的动作去撩妈妈的头发,“妈,你累吗?”


    “还好。”


    “妈,你要喝水吗?”


    “那你帮妈妈倒一杯。”


    母女二人笑着,牵着手往屋子里去了。


    年年让爸爸在椅子上坐好,自己熟练地去给她倒水。文薰喝了,她又把杯子送回去,然后又跑回来伸出了手。


    “妈,抱抱。”


    文薰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年年乖巧地搂着她,坐在她腿上。


    文薰一手搂着她,一手帮她整理着衣裳,“你今天干什么了?”


    年年掰着手指头说给她听,“早上起来喝了一碗粥,上午读了书,然后又吃了一张饼。中午吃了一碗饭饭,婶娘做了鱼,我吃了半条。下午婶娘送我去娟子家看小鸡崽,我们还在院子里荡秋千呢。刚才回来,路过阿妈家……”


    年年说着又挣扎着下去,去翻放到旁边的背包,把里头的枣儿全掏了出来。她捧着,像宝贝一样送到文薰面前,“妈,你看,阿妈又给我送了吃的。”


    她又要爬到她身上去,文薰护着她,还没坐好,年年就举着红枣送到她嘴边,“妈,你吃。”


    文薰笑了笑,张嘴含住。


    年年仔细瞧着她,看见她全部吃完了,把枣核吐了才问:“妈,好吃吗?”


    “好吃。”


    “甜吗?”


    “甜,你也吃。”


    年年便吃了一颗,果然很甜。她想到这样的枣儿包出来的粽子肯定很好吃,心里更美了。


    她嚼吧嚼吧,又问:“妈,你今天做了什么?”


    “上课。”


    “只有上课吗?小姨说你教训学生了。妈,你为什么教训他?”


    文薰说起这件事就很无奈,“他作业写得不好,还逃我的课。”


    “是因为他不喜欢上你的课吗?”


    文薰哑然,这让她怎么回呢?


    还好年年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妈,大学好玩吗?”


    “好玩。”


    “我也要去读大学。”


    “好。”


    “但是我还是不想去幼儿园。”


    “你不想去就先不去,没事。”


    “妈,今天又有人打电话来骂你,我答应了他会告诉你。”


    文薰忍着笑,摸着女儿的头,夸奖她:“我知道了,年年说到做到,真棒。”


    年年因为这份夸奖眯起了眼,很快她又变得严肃,“但是他没礼貌,他不说一声就挂电话了。妈,他们为什么要骂你?”


    秀英走进来,听年年还在说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皮猴,一天到晚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


    年年知道这是嫌自己烦了,“哼”了一声,又从文薰的身上滑下来,“妈,我去拿作业给你检查,我今天很乖,我写了三张大字。”


    “好。”


    看着年年跑出去,秀英拍了拍身上,坐在文薰身边,跟她说家里的事,“咱们家里的粽子都包好了,有豆沙馅的,蛋黄馅的,有你喜欢吃的火腿粽,还有霞章爱吃的白米粽。”


    文薰听着点头,“好,秀英姐,辛苦你了。”


    接着,两个大人又聊了两句,正说着,外头一声喊。


    “唉呀——”


    秀英一听这声音就知道,“


    是宝淑回来了。”


    文薰便和她一起出去。


    院子里,穿着市初中校服的宝淑正气愤地指着墙角碎掉的花盆,“妈,婶婶,你们快看,隔壁的猫又把咱们家花盆了。”


    秀英找寻着问:“哪儿呢?”


    年年仰起头,指着屋顶上,“那儿,一只好大的黑色的猫,有白色围脖,我看清了,是罗先生家里养的。”


    秀英跑去检查了花盆,看着好好的东西毁了,她忍不住生出埋怨,“罗太太能不能管管她的猫,见天似地野,这已经是砸坏的咱们家的第三个花盆了。”


    年年却不生气,还笑着,“没关系的,婶娘,只要不砸书房里的兰花,我妈不会生气的。”


    秀英没好气道:“是啊,你也知道那是你妈妈的宝贝?”


    年年吐了吐舌头,捧着作业去找文薰了。


    小孩白天活泼,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晚上很早就睡了。而文薰洗漱后,正常伏案书写文章。


    秀英便是在这个时候进来。


    文薰一见她,暂时停了手里的工作,“宝淑睡了吗?”


    “躺下了,要睡着还得一会儿呢。”


    秀英走到文薰身边,掠了一眼纸张上的文章。她这几年也跟着认了不少字,能看懂文薰在写什么。想到傍晚的事,她忍不住道:“你和燕青天天写这些文章,有用吗?我看着人家像是不领情,还有人隔三差五来骚扰我们,那种电话年年都接了好些个了。”


    文薰知道嫂子是担心影响到孩子,宽慰她道:“没关系,那些话年年暂时听不懂,所以听了她也不会去学,不会把她教坏的。等她再大一些,我会教她一些国际情势,到那时她也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略作停顿,才继续道:“不是我们非要写,是最近的时局太过紧张。日本人现在在北平城外大肆屯兵,蠢蠢欲动,战争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秀英这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骂了一句,“该死的日本人。”


    文薰不愿她想这些,做额外的烦心。她拉着她的手道:“今年咱们去津市过节,要准备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之,秀英嫂子,辛苦你了。多亏了有你,否则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来,每每听见文薰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劳动表示感谢,她都觉得难为情,“一些力气活,算不得什么。”


    大人们说完话,最迟到了11点,文薰这边也熄灯睡着了。


    巧珍屋子里的灯却亮到了12点。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孩子们出门读书,年年开始在秀英的监督下进行早读。


    她不去幼儿园,可每天她要完成的作业不比幼儿园的少。


    日子在眨眼间过去,很快就到了端午这天。


    一大早,穿上新衣服的年年就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她还兴奋地把要去津市找爸爸过节的消息传达给了左右邻居听。


    每一次过年过节,她都这样高兴。


    这一年,朗华平4岁半,在家坚持自学学前教育。14岁的宝淑在市一中上初中一年级,23岁的巧珍在清华大学上物理系一年级。


    29岁的朗文薰在清华大学教西方文学史。


    28岁的莫霞章在南开大学教明清小说史。


    此时,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极其普通的一年。


    第80章 大轰炸


    过完节便是期末考试,紧接着学生们放假,文薰也开始进入每个学期末一如既往的工作节奏中。


    在批阅试卷时,文薰碰巧批到了巧珍的英文试卷。她摸着上头娟秀工整的字迹,心头回想起了这个姑娘近几年的求学生涯。


    巧珍长到十六岁都没有正儿八经进过学堂,她真正启蒙还是在文薰回国后。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基础,“半路出家”的姑娘,她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耳里都能算作传奇。


    她先是在沪市,住在孟老师家中,受到潘老师教育。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她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南洋中学这所沪市知名的高中,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巧珍高三那年寄信来北平,探问文薰之余也提到想考清华。文薰觉得大可一试,便寄回了一套往年的招生试卷给她练习。后来巧珍又将试卷寄回,文薰在自己批改又找了其他先生阅看过后,得出结论:


    依当时巧珍的成绩,她是能够顺利进入清华文学院的。


    可巧珍却在回信中提出:“姐姐,我想转专业。”


    巧珍高中读的文科,她在大学想读工科。


    这全然是愈来愈严峻的时局让这个姑娘改变观念,迫切地想为国家的未来去做点什么。


    人家都说,隔行如隔山。转专业本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巧珍还是从“文”到“理”的跨度。但她是那种下了决心就一定要去做的性格,偏生文薰也支持她,孟老师和潘老师更是没说有什么不好。


    在这种正向反馈下,高中毕业后,巧珍来到北平,住进文薰为她预留的房间里,开始每日往返于第四中学重读高中(重点是重学理工科知识)。她每天挑灯夜读,拿着铅笔进行大量的验算,做题的纸多得每周拿去卖钱,都足够给年年买糖葫芦吃。


    她有着当代学生普遍具有的毅力,她够聪明,也够努力。这一年来,她学得面黄肌瘦,却越学越有精神。在结束完借读准备考清华的那个暑假,这个有一米六身高的姑娘体重却堪堪只有80斤。很难想象,在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中,具体充满着何种强大的能量。


    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好消息传来,巧珍做到了。她考上了清华的机械专业,全家人都佩服她,都为她高兴。


    她的这种学习态度也给宝淑、年年做好了榜样。


    只要有一颗向学之心,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朗教授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这样想。


    回到今年。试卷批改完,统计成绩时,外文系的几位教授一聊,发现这个学期学生们都考得特别好。


    趁着将成绩手写入档的功夫,文薰同身边的教授聊了起来。


    “欸,你听说了吗?”


    “什么?”


    “据说今年咱们学校要和北大一起联合招生。”


    “那不是挺好?有人和咱们一起出卷子了。”


    “你别说,年年出卷子,年年咱们都得烦恼。”


    今年的暑假放得早,才7月就放假了,下学年的开学日定得也正常,放在了9月。换言之,今年北边的教授和学生们,都将拥有为期两个月的完整暑假。


    有人帮忙一起出卷子,代表着工作量能少很多,代表着能把更多的时间用来休息。


    文薰早早地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了家里所有人。


    “这可真是好事,”秀英首先说:“你和燕青辛苦了一整年,有这么个长假,要么探亲,要么远行去玩耍,都是可以的。”


    大人们说话时,年年就高昂着头,一听到自己感兴趣的,立马插嘴,“我也要出去玩。”


    秀英顺手塞了块饼干给她,不让她捣乱,“小祖宗,去哪儿都不会忘记带上你,你就放心吧。”


    得到回应,年年“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饼干伸给宝淑。


    宝淑皱了皱眉,嫌弃干巴,并不愿意接。


    年年便捧着自己吃。


    她是一个从不挑食的好孩子。


    巧珍怕她噎到,顺手给年年倒了杯水,“姐夫那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假?”


    文薰如此估计:“晚上拍封电报过去问一下就好,怕是也要等试卷印完了他才能回来。”


    霞章现在虽然担着文学院教授的名头,但因之前他做过两年的图书管理员,期间爱上了这份工作,不愿意撒开手,是以如今日常都还帮忙协助着图书馆的部分运营。


    他之前提到过,南开的试卷都是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印的,想必这件事他


    要帮着费不少心。


    说起来,霞章不止一次跟她夸奖过南开的木斋图书馆建得很大很漂亮,书库有一个大圆顶,是一座具有地标功能性的西方建筑。木斋馆是著名文人出资建造,又捐赠出十余万卷图书奉献而成,曾有诗曰:“百城南西足论功,堂构巍峨缔造雄。十两黄金书万轴,教人长忆木斋翁。”


    霞章在这里工作数年,今年端午节还自豪地偷偷对她说:“我总算是看完了里头的珍本,孤本了。”


    他守着这座“金山”不愿走,就是贪图着其中的藏书。


    文薰了解他,知道他说的“看完了”不仅是看完了,他还刻意地背下来了。


    这是霞章在经历了32年商务印书馆被炸后的后遗症。


    在怀年年的那段时间,夫妻二人有过这方面的闲聊,他们迫切地想要去做点什么。


    他们没办法上战场,也没办法像理工科那样搞研发。


    “那就背资料吧,”文薰这么提议,“我记得文鼎跟我说过,只是一盘普通的棋局,时隔一年,你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霞章,你应该知道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在看书之时多费一道心,把它们背下来。”


    从那之后,每每看到喜欢的古书,在爱不释手后,霞章——包括文薰,都会多看两遍,有目的的在心里铭记。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存在“看一本少一半”的遗憾。


    日本人想要灭绝中国文化,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保存文化的火种。


    话说回来,霞章那边的事不用过多留意,不过是如往年一样罢。文薰现在记挂的是巧珍,她望着她道:“我和你姐夫没有回去的打算,但是你呢?你来了北平也有两年了,去年说是考上了清华,今年也切身去读了一年,怎么样,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先生,看看王妈?也好让他们更加细致地了解你的生活与学习。”


    巧珍略作沉吟,而后点头:“肯定是要回去的。”


    她带着大家的期望而来,如今瓜熟蒂落,她当然需要回去报喜。


    秀英便道:“那我明天就去帮你准备点东西,你带回去,也好拿给先生们尝尝鲜。”


    巧珍露出一个笑,“欸,谢谢秀英姐。”


    这个由五位女性组成的家庭,日常大事便是这样互相商量着来。


    7月5号,星期一,巧珍启程返沪。文薰到火车站送完她后,转道北大开会,同北大外文系的教授们进行最后一次确认招生试卷的内容。


    7月7日,星期三,清北联合招生的试卷于北大红楼地下室开印。


    这天,文薰答应好宝淑和年年,要带她们去吃西餐。临近中午,一家四口出了门,前往城中常去的西餐馆。


    一点左右,文薰和秀英带着孩子回家。年年学了她父亲的习惯,日常要睡午觉。文薰把她哄睡后也犯了饭困,她跟着躺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小眯了一会儿。


    睡到下午三点起来,秀英从水井里捞上来一个冰好的西瓜,文薰拿刀切了,分给孩子们吃,又把剩下的一半送去隔壁,给汤先生家的孩子们吃。


    汤先生家有5个孩子,5个孩子都在读书,他又要奉养住在豫省乡下的双亲,日常还要还那几年不在国内别人给他垫下的钱,哪怕自身已是教授拥有高薪水,他家的生活过得也有些拮据。


    邻里之间的,文薰和秀英两个年轻女人日常受了汤先生的夫人肖典香不少的照顾,日常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都是汤先生出面,所以有时候给孩子们吃的东西,文薰都会匀一份给汤家,算是尽一份心意。


    她送完西瓜,还跟典香嫂子说了会儿话。回家时,刚好看到从外头回来的汤先生急匆匆地奔着她家来了。


    “昭时,刚好你在。”汤博容气喘吁吁,说完这句话还先咽了口口水,润了发干的喉咙。


    他满头大汗,眼镜都歪了,显然是有要紧事。文薰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她刚皱起眉要开口询问,就听到汤博容道:“西直门关了。我是来通知你,你暂时先带孩子在家锁好门,不要往外走。”


    文薰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发生什么事了?”


    汤博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的也不太多,他再度嘱咐一声,先转道进了罗先生家,最后才回的自己家。


    文薰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不敢把这件事普通看待。她合上远门,放下门栓,反锁好门,回头见着年年和宝淑在屋子里玩,偷偷地把秀英喊到一边,问她家里的粮食还够不够。


    “新鲜的不够,地窖里还有一些干货,那些够咱们吃两个星期了。”


    天气热,秀英没有准备多少东西,可最近年月不太平,寻常人家里都会备上存货。就拿她们家来说,米、面是不缺的。


    秀英听到刚才汤先生在门口和她说话,只是不知具体,刚要问,文薰捏着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晚饭时分,宝淑才发现家里的大门被反锁了。她意图询问,发现婶娘与母亲脸色严峻,顾及着年年,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到晚上八点,远处突然传来轰炸声。


    炮弹落下的第一瞬间,年年就被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扑到文薰怀里。文薰也没准备,看到女儿惊慌失措,赶忙心疼地抱住她,捂住她的耳朵急声安慰道:“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儿。”


    宝淑冲到院子里,隐约间,她仿佛能看到远方的火光。她回头冲着文薰道:“婶娘,是不是日本人打进来了?”


    “别乱说话!”秀英轻喝一声,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宝淑这时才感受到母亲在发抖。


    她不再开口,而是和母亲,和婶娘,和妹妹依偎在一起。


    她的头高高昂着,望着远方的天。


    炮声就这样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


    直到7月9日,外头的动静才缓缓停下来,文薰在安顿好家人孩子后也终于走出家门,赶去学校开会。


    此时正值暑假,清华园里基本没有学生,而住在校舍区的教授们除了进行探亲、会议、旅行之外,大部分人都留在学校里。文薰与教授们汇合后,也从罗友群的讲述中了解到了事态的大致经过。


    “日本人攻打宛平城,攻打卢沟桥,直到今天,29军全歼了日军一个中队,事态才暂时平息下来。”


    “日本人简直是疯了,他们从去年骚扰到今年,这回又找来了什么借口?”


    “说是有一名士兵失踪。”


    “这是他们妄图发动战争的拙劣借口!”


    “金陵政府呢,他们是什么态度?”


    “还能是什么态度?延安方面8号就已经致电全国说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国危急,只有金陵政府的态度还在暧昧不明。我看,他们是还盼望着跟日本人和谈吧!”


    “当年东北事发,他们也是如此,我是不会再相信他们了。诸位,你们难道真的以为金陵政府那群投机倒把分子愿意为了北平、为了中国人民而出什么力吗?”


    “日本人要是打进了北平城——”


    日本人要是连北平都占了,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文薰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校长,一问罗友群才得知,校长昨天就被总统喊走,前去庐山开会了。


    “听说北大、南开的校长也被一同喊去了。”


    有很多人,包括文薰,都从金陵政府的这个动作里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如果,如果北平城失守,那么他们作为全国的高等院校该何去何从?如果北平成为敌占区,难不成他们要在日本人的监视下给学生们上课?到时候日本人又会允许他们给学生们上什么样的课?


    “校长被喊走,对学校和学生们来说是好事。”文薰虽然声音都在颤抖,但这只是肢体上的紧张,她的大脑还是冷静的,她一点点地分析着日后的事态,“咱们是不能够在敌占区上课的,日本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咱们中国的学生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北平守不住,那咱们就要商量着往后面退。刚好,卫先生有先见之


    明,早年就在岳麓山脚下买了块地,去年还把咱们学校的部分珍贵仪器给转移过去……”


    有人附和她,“对,如果,如果北平失陷,咱们还能往那边去,还能继续维持正常的教学活动……”


    有人悲伤地哭了出来,“可是丢掉的北平城怎么办,咱们就不要了?”


    文薰望向他,瞪大的眼睛都红了,可依旧坚定,“退只是权宜之计,咱们还会回来的。”


    历史系的一位老师说:“可千百年来,就没有往南方退了能回来的,咱们中华民族难道气数已尽?”


    “你住口!”文薰亳不留情面的呵斥他,在这种紧要关头,散播消极情绪是最不应该的!她冷声道:“这几天的炮火声一直没有停过,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了守住宛平死了多少将士,哪怕是为了那群英灵们,你也不该在现在说出这种话!”


    罗友群一看大家就要吵起来,知道人多口杂,人心最难协调,连忙在统计了各户留存的食物和基础生活用品后,解散了会议。


    在把人全部请出去之前,他还是那句话:“大家最近最好不要离开学校。”


    文薰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回家前,还去借了学校的电话一用,几经辗转,往南开打了过去。


    好在如今的电话还是能打通。


    霞章在津市也了解到了事态,他现在就是挂念着家里人,想先和郭瑞回来。


    这一点南开校方是赞同的。


    文薰也希望他能回来,多个人在身边,也多个人一起出主意。


    而且年年和宝淑也都需要爸爸。


    霞章还稳重地安慰她:“你不要着急,咱们先围观情况,平津两地离得近,保不齐日本人会想出什么下作手段。”


    文薰点了点头,告诉他:“我不怕。”


    她就算怕,也不是怕自己。


    回到家,文薰没有再向孩子们隐瞒真相,她从头到尾的,细致的将如今的形势说给年年和宝淑听。文薰告诉她们:“战争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一旦来临,谁都有直面大炮的可能。为了安全,为了家人能够安心,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如果北平城沦陷,她们要往南方逃,一路上,这两个孩子的配合将十分重要。


    宝淑还好,她已经懂事,幼年又吃过苦,这么多年来,她在生活和学习中一直表现得很有韧性。只有年年,这个孩子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她虽然聪明机灵,可她毕竟只有四岁,她如何能理解,有那么一天,她的家将不再是她的家?


    不能理解也要理解。文薰抱着年年,花了一整晚,联合之前似有如无的教育,让她明白了很多事。


    年年在这个时刻便深刻地认识到:日本人是坏人,他们是侵略者,他们抢占我们的国土,杀害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财产,还妄图灭绝我们的文化。


    小小的孩子都能在听完国耻之后举起胳膊:“我以后一定要努力读书,把坏人赶出去!”


    保护国家,保护民族,从来不是某一类人的义务,而是全中国人民都应该肩负的使命!


    第二日,10号,北平当局和日本人停战谈判,霞章借着这个机会和郭瑞火速乘坐火车回家。他们在火车站接受了日本人的检查,日本军士对他们的态度十分礼貌,也并没有为难。


    到了平安的地方,郭瑞还先松了口气。


    “燕青,日本人瞧着也没有那么吓人。”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霞章语气冷漠,他最近几年和文薰一起研究了日本不少文学,对这个民族看得十分清楚,“狼在露出獠牙之前,看着也与狗无异,他们为了吃人,还会学着摇尾巴呢。”


    在国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一切的示好背后都隐藏着试图吞噬的阴谋。


    果不其然,和平维持了没两天,11号,日方撕毁条例,调来后续部队,北平城被全面包围。


    天上开始有前来轰炸的飞机盘旋。


    这天,学校突然派人前来通知,号召大家离开住宅区,前往教学楼地下室躲避空袭。文薰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她和秀英有条不紊赶紧收拾东西,并且将家里之前的东西暂时收了起来。


    等到入夜,一家人出了门。


    文薰家被分到了图书馆的地下室,这里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现在用来避难,大家也只是简单的拿来凉席和棉被在地上打个地铺。罗友群的太太关依苒也和孩子们住在这里。文薰眼见只见罗家妻儿,不见罗友群本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罗友群昨天也被喊去庐山了。


    大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也有了感情。现在情况特殊,关依苒怀里的孩子又年幼,日常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文薰和秀英都尽己所能地帮忙照料。


    而霞章,和别人的一脸茫然和漠然不同,他这些天一直在看书,进了图书馆后仍在就地取材,专心致志地看书。


    他已然是要化作真正的书虫了。他书不离手,眼睛也放在书上。他不理孩子,不理妻子,只顾着读书。


    进入图书馆后,在他翻开第一本书时,年年还试图阻止他,“爸爸,刚才那个叔叔说了,这些东西不让我们动。”


    霞章不理,文薰又在第一时间把孩子拉了回来。


    年年不太明白,“妈妈,爸爸不理我,也不讲礼貌。”


    文薰扫视了一眼地下室里,清华历经多年收集到的珍藏典籍,以遗憾又难过的口吻对孩子道:“爸爸不是不礼貌,爸爸在做很重要的事。”


    “可他只是在看书。”


    “是啊,看书就很重要。”


    如果爆发战火,这些没办法保存和带走的书籍会在第一时间被波及,届时商务印书馆的惨剧将在眼前重演。


    当霞章回来后刚拿起书,文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文薰和霞章都只是普通人,他们没办法阻止战火的发生,也没办法阻止侵略者们的野心,他们只能尽己所能,采用这种“笨办法”用自己的脑子将那些珍本“拓印”下来。


    多背一本书,就少损失一本书。


    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保存住中国的文脉。


    教授们及家属住在地下室中,不见天日,外头炮火轰鸣,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期间,还有人闹情绪。


    是康俊才教授夫妻俩吵了起来。


    “美国人邀请你去教学,你为什么不去?”


    “我势与我国共存亡,我岂能在家国危难之时丢下同胞和学生,独自去躲风头?”


    这些话,年年听在耳里。


    她说:“妈妈也能去。”


    她知道去年妈妈就收到邀请,坐飞机去英国开过会。


    文薰也想借这个机会教育孩子,便应和道:“是啊,我现在能去,当初也可以不回来,留在英国。”


    年年说:“妈妈很优秀,到哪里都能做先生。”


    文薰还未接过话,她又自己补充上,“可妈妈只想给中国人做先生。”


    说完,她仰起头问她:“是不是?”


    文薰看着孩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是的,当年妈妈就是想把更多的知识带回中国,才出去留学。”


    年年点了点头,她望着康俊才的夫人道:“婶娘,我家婶娘就经常跟我说,大人怎么样,小孩就会怎么样。如果先生都跑了,学生也会跑的。”


    康俊才的夫人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顾及着孩子,她只是太害怕了。


    如今被一个四岁的孩子当面说这种话,她撑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家国无望,百姓又有什么盼头呢?


    可文薰不肯放弃,她也不愿意消极。无事可做,她就读书,读英文书。她也不管孩子能不能听懂,她就是要读书。


    在地下室住了几天,突然有那么一个下午,学校图书馆的馆长找到了文薰和霞章。


    “朗先生,莫先生,您二位快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北平吧,明天日本人就要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莫霞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愣神,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拿着书,嘴里还在背着。


    文薰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个消息,“来哪儿,来这儿吗?”


    馆长露出为难又痛苦的表情,他道:“北平城守不住了。我们正是接到消息,提前来通知您二位的。这些年,您和莫先生发表了不少的反日言论,您二位虽说是教授,可校长和主任们不在,也没办法保住你们。等日本人来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趁现在还有时间,学校已经联系好人要提前把你们送出去。走吧,不然等到明天,你们就走不了了。”


    文薰和霞章紧握着手,就这样跌跌撞撞回了家。


    清华园里只有部分地区遭到轰炸,一路过来所见教学楼尚保存完好,可天上的云层低低的,聚满了墨意,似乎下一瞬间就要掉下聚着炮灰的黑水来,远处的尽头,在校园以外的地区也被黑烟包围,仔细去听,仿佛间还能听到细碎的哭声。


    联系到沪市的那场大轰炸,可以想象如今的北平城中是何等惨状。


    文薰和霞章一直依偎着,直到回了家,看到被炸倒了半边的墙壁才落下泪来。


    霞章亲手砌的鱼池,没了。


    文薰亲手种的月季,死了。


    这里是他们的家。


    可他们的家又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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