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失望的文薰
战火虽停,铁道恢复正常运行仍需要一段时间。3月8日,文薰和霞章辗转多地,通过换乘各类交通的方式平安回到临安,稍作歇息便于第二日返校复课。
他们是不允许自己浪费学生们的求知时间的。
临安大学此次有数十名教职人员被困于沪市的硝烟战火中。校长郑鸿基逐一慰问被困人员,还特意请来心理学大师,在大学中临时开设了“心理诊疗室”。
这个决定是他在见到瘦了十来斤的霞章和文薰后做出的。
郑校长涉猎广泛,对心理学方面也有大致认知。他知道有一种名为“战后心理综合症”的心理疾病,他生怕自己学校的老师们会受此影响。沪市的惨状他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了大概,对于商务印书馆的惨状他也大呼痛心,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孟海白发起的“图书拯救运动”。
今天是沪市,明天或许就是临安。作为校长,他有义务为后人为学生保留住文化的火种。
郑鸿基关心教师,也想启发一下学生们。等拿到心理大师的诊疗单子,确定老师们情况尚好后,他便在校务会议上邀请诸位先生撰写文章,用作收入校刊,供学生阅看。
早在被困之时,因无事可做,内心的悲愤无从发泄的文薰和霞章便提笔书写了很多篇此类相关内容。他们取出部分交由蔡学名先生发表,另一些投往各大报社。现在还有几篇,刚好用来响应郑先生的号召,好让学生们对侵略者的行为与现代化战场的残忍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写的这些文章还被文薰精心挑选出几篇有代表性的,翻译成了英文、法文。她在离沪之前特意联系上了戴森,委托他能设法将那些文章往欧洲各权威报纸投稿。
日本人对这片土地具体做了什么,一定要让国际社会知道。霞章对文薰这类具有远见的行为是十分支持的,“若不做记录,他日亡国灭种之时,胜利的史书便由他人改写。届时,世界人文史上说不定还会出现是我之中华敲锣打鼓主动迎倭寇入门,自愿被殖民的‘史实’!”
此次抗战的惨烈程度,让夫妻二人每每想起都不由得怆然涕下。战争的过程值得复盘,值得总结,值得启发思想。文薰和霞章此时满心等着金陵政府表态,他们需要为那一份无解的迷茫注入新的力量,而领导者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能预兆,能决定很多东西。
文章一事得到轻松解决,在奋力补回课程之余,文薰和霞章也在联系家人。不论
以往拥有再多龃龉,金陵、广陵都得报个平安。
经历了战争之后,霞章的心态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不再抗拒应贵上门,他甚至还一脸平静地让应贵代替他向老爷、太太问好。
应贵看到他的态度软化下来,简直要喜极而泣。他又怕自己遭嫌,没有像以前那样唠叨,而是言简意赅地直击重点,说起了莫家最近发生的事。
二哥宜章和琼玉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兴琦”。
年前,表少奶奶锦姝也传出了好消息。
任何一个家族,都是乐于见到人丁兴旺的。如果不是这场轰炸,还盼望着霞章和文薰会回来过年的莫家人真的以为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年。
他们明明都打算好了,要拿出与去年不一样的态度,要和和乐乐地过一个好年。
然而这世上最难料箱的便是下一秒发生的事。
宜章在总理办公室工作,几乎是第一时间得知日本人轰炸闸北一事。消息传回莫家,当天晚上整座宅子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失去了支撑着身体入睡的那份安稳。
姑太太担心女儿妙致,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以泪洗面。她的精神如拉紧的弓弦紧绷着,极容易受到惊惧,周围有人稍微发出些响动,哪怕是那种关门的声音,都能让她心跳如擂鼓,心慌不已。
曹玄致同样担心妹妹,可眼见着母亲没两天就憔悴下来,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精神,苦口婆心对其劝告。他说霞章,说文薰,说黄家不会放着妙致不管。又说妹妹在洋人学堂读书,日本人绝对不敢放肆——他说这些话,说得口干舌燥,说得他在心情疲累之时,也额外为妹妹,为表弟一家额外捏了把冷汗。
在战区生活的人民,日子哪能比他们好过?
莫太太跪在佛堂,木鱼声就没有断过。
莫老爷和大哥、二哥都在想办法向沪市取得联系。
大约是事情没过去多久,应贵说起这些事又牵动了情绪,没忍住,哭了起来。
“少爷,少奶奶,”他真心诚意地说:“看到你们齐齐整整的,我就放心了。”
哭完了,他又笑,他拿出曹家送的谢礼,说姑太太给了不少好东西。又拿出莫家安排的年礼,说是大少奶奶精心安排。
也是奇怪,文薰时隔多日再次看到他那种谄媚的笑容,居然会觉得亲切。
也或许是被这种关心抚慰到,莫霞章在应贵的催促中,老不情愿地上楼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带回家。
当然不只是莫家派人来了临安,朗家亦是。
朗家来的人是管家祥叔,他更年轻,这种远距离跑腿的活一般都是他在辛苦。他送来了年礼,也顺便带来了文鼎的消息。
“当时文鼎少爷正好归家,他本来还想去沪市,说是在附近转转也好。是老爷不许他,把他拘在了家里。后来临近开学,他没了办法,才坐车北上。”
祥叔带来朗老爷的口信。朗父希望文薰能写一封信寄往津市,嘱咐弟弟好好用功读书的同时,也顺便安住他的心。
祥叔还说:“这一年以来,老爷对少爷就读的大学是越来越不满意了。”
放眼全国,文鼎所在的南开大学也是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文薰还记得当时在英国时收到父亲的来信,对于文鼎能考上南开一事,他言语中多有骄傲。
能让朗老爷态度转变的,不外乎那几件事了。文薰已然猜到,为了进一步确认,她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些事,本来不应该跟小姐您说的,”祥叔略作犹豫后答道:“自从去年北边起了战事,南开大学的教务处便开始频繁地组织学生们参与爱国运动。他们不仅在津市,还会带着学生们去北平。老爷在北平有位姓袁的朋友,他在去年下半年寄信来说,有一天上街就看到少爷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和同学们一起对上北平城里日本武士的太刀。”
那位袁先生在信里特意跟朗老爷提起这件事,其出发点是想夸赞朗老爷教子有方,可他怎么知道,朗老爷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儿女涉及政治。
“老爷说,少爷还只是个学生,他不通俗事,又势单力薄,能做得了多大的贡献?他抛头颅洒热血,不外乎喊喊口号,事发之后,被推出去挡子弹罢了。小姐,您也清楚咱们家里的规矩,老爷不让您怎样,自然就不让少爷怎样。唉,也就是少爷在南开还有最后半年书读,不然,不然老爷非得让少爷转校不可。”
这些话,听得文薰缓缓皱眉,整个朗家,没有比她更了解朗老爷的了。她几乎是有预见性地问到:“老爷对少爷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安排?”
祥叔脸上一惊,喜不自胜道:“怪不得说父女连心。小姐,你莫不是跟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老爷已经决定好了,等少爷毕业,就把他送去美国。老爷说,少爷现在学的是工业机械,去美国深造才是最正确的路子。刚好敬贤小姐也在美国呢,他们二人到了一处,说不定还能互相照顾。”
祥叔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沉默着喝茶的霞章,又说:“小姐,老爷也想让您和姑爷出去避避风头。现在国内不太平,日本人占了东北,现在连沪市都炸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老爷已经打算联系莫家,问问亲家老爷对您和姑爷的安排。如果没有,他想把你们也送到美国去。小姐,老爷说,现在美国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安全的国家,您和姑爷喜欢治学,最是适合去往到那里去。”
文薰知道朗老爷的精打细算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是出自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这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并非她所愿,她也唾弃着这种危难时刻丢弃国家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她压抑着胸中的不适道:“老爷对我们做子女的都有这么多安排,他对自己也应该有部分打算。怎么,老爷也想搬到美国去?”
祥叔不觉,老实答道:“我也这么问过老爷,老爷说他和太太毕竟年纪大了,适应不了国外的生活。听说南洋那边中国人多,港城也算是个宜居之地。”
这么说来,不出意外,莫老爷会把家往迁往其中之一。
文薰脱口而出,“那就请您回去告诉老爷,女儿衷心祝他能安享晚年!”
她生硬带刺的话,不仅让祥叔听得一愣,也让旁边的霞章惊愕地抬了抬眼。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对着娘家人发脾气。
他眉头微蹙,眼中瞬间注满担心。
文薰也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恍然,但是她不后悔!战火燎起,沪市租界区渡过的这一个月让她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照她以前的想法,她得对父亲孝顺,她得尊重父亲的决定。为了不让年岁已高的父母亲伤心,她会迂回,会花费时间徐徐图之,她最差也能做到表面妥协。
可现在她不想妥协了!
中国人就是在一步步的对外妥协中失了骨气,她不要做这样的中国人!
从今以后,她都要对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她都要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就算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只要做错了,为什么不能说?
说不定就存在于以往她的沉默,助长了朗老爷在这方面的固执与坚持的可能。
她越想,胸前的起伏越大。她站起身来,气势更盛,“祥叔,天底下那么多人,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的规定。文鼎现在也是个大人了,他愿意为了国家而走上街头,摇旗呐喊,不论是从哪方面来看,我认为他的行为都是绝对正确,且没有辱没我朗家门风的事。请您转告父亲,我会写信给文鼎相报平安,但我绝不会对他的行为置评任何。”
不仅如此,文薰还有更多的话想对朗老爷说。
朗家为了保存血脉,当初在德国人来之前便舍下祖宅,从鲁地迁到广陵。现在战乱又起,因为同样的原因,朗老爷自然能再搬去港城,又或者是更远的南洋。
政权是会更迭的,朗家不论政,不议政,只时刻牢
记着自己是个中国人,待到山河平定,再携家返乡便是。
前两年的时候,文薰都能够理解父亲这么做的用意,可是今年她不打算再理解了,她甚至想狠狠揭穿父亲的假面,想戳破他这种虚伪的个人主义作风!
出了事便带上家财跑——是的,他们有钱,有人,又有远见,自然是能跑掉的,可更多生活在这里的同胞怎么办?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就算他们能跑,就算整个中国都能跑掉——如果一出事大家就都想着跑,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几千年的战乱与朝代更迭已经证明了中华民族绝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民族,这片土地上更多人的想法是宁死不屈,是我与我国共存亡!有那么多的人在为家国拼命,为脚下的土地拼命,为四万万同胞拼命,为子孙后代拼命,而与之相比的,总有那么一撮人只想着跑,只想着和平了归来——
“恕我直言,”文薰在纸上奋力地写到:“这种不付出还心安理得的享受,与侵略者无异!侵略者侵占的是我们的土地,精神,而这种逃亡者,侵占的则是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哪怕是再亲密的夫妻,在遭遇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之类的事件后,都很难修补关系,您又凭什么觉得等到和平年代了,您再带着家人归来,会被整个社会接受呢?就算这个善良的民族愿意接受您,您难道不会羞愧吗?”
经历了战争,文薰的性格变得更加果断,她的抗战态度也更加激进。
她已经决心要留下来,她已经在心底为自己设想出了“誓与家国共存亡”的结局。
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启迪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护国战争,所以她唾弃任何临阵脱逃,就算那是她的父亲!
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能做,最可恶的便是什么也不做!
文薰的情绪太激动了,她写完信便拿下楼想让祥叔带回去。霞章见状,默默道:“祥叔也累了一天,不如先在家里修整一晚。”
文薰这时候才稍微冷静下来。
她收回信,又去和王妈安排祥叔住宿的事宜。
霞章或许有话想说,但他一直没有找文薰开口。他安抚住祥叔的情绪,到了夜晚,在书房二人独处之时,才向文薰提出请求:
“你写给父亲的信,能让我看看吗?”
文薰自无不可。
信件很快看完,霞章将信纸按着纹路叠好,没有其他讲话。他只是微笑着,用一种让人见了便心情愉悦的表情盯着文薰看。
文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么啦?”
他轻声道:“你现在要不要再把这封信重看一遍?”
文薰向来是能够接受旁人的建议的。
信件重新回到她手,她逐句看完,也明白了霞章的意思。
那毕竟是父亲,是养育她,时刻挂念着她的父亲,跟这样的父亲说话,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言语过激呢?
文薰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下午时的状态,不禁湿了眼眶。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霞章早在她读信之时便已经准备好了要献出自己的胸膛。他来到她的身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搂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
文薰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外乎受到战争影响。
这一天晚上,文薰被霞章紧拥着放肆亲吻。此刻,她需要这种胡来,她需要这种沉沦。她贪婪地借助着霞章满当当的感情来调理自己。她抚摸着他的身体,她也被他抚摸着。在她盼望的“灵”与“肉”结合的刹那,她在霞章如水般的温柔,又极有分寸的小心翼翼中体会到了美妙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能麻痹她的,也是文薰现在需要的。
第二天一早,文薰将信件重新修改。她对文字加以润色,又让感情有个过渡的篇幅,才将新的信封交由祥叔,通过他转交给朗老爷。
3月21日,春分。在这个新的周一,临安大学组织全校师生于操场上集合,为在淞沪抗战中遇难的战士、百姓默哀。
那一天,钟声长鸣。
4月11日,在新《婚姻法》颁布不到一年的时间,金陵政府修改了《花捐》法案。
文薰拿着报纸,顶着内心的刺痛读着上头的文字:“从即日起,更改情se行业征税标准,娼ji缴纳税收情况以收入情况定级定档,一级娼ji每月缴税四元,二级三元,三级一元,四级五毛……”
阅读完整个文段,文薰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假以时日下去,她或许也要有心脏病了。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是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对整个社会而言,花界同胞都是弱势群体!在这个新文明、新社会、新环境下,我们的政府不想着改变她们的生活环境,居然反倒采取鼓励态度,让这种明显与国法相背的落后法案保留了数十年之久。今日还试图进一步修改,用更详尽周密的法案实施压迫……这种敲骨吸髓,刺血济饥的法律法规,简直违背人性!”
文薰再一次对金陵政府失望了。
她无法不表达态度。她当即写信一封,寄给身处金陵的辜秀宁先生。
一个周末,辜秀宁与沪市济良所的主席包虹玉女士于济良所内部召开会议,文薰前往参与。
会议上,各界的进步女士齐聚一堂,大家都对《花捐》法案修改一事发表了不同的见解。
“我昨天去见了总统夫人范女士,她说,修改《花捐》也是金陵政府的无奈之举。东北和沪市的这场战争让政府元气大伤,铁路、通讯、基础建筑、还有灾民的安置,将士们的抚恤、炮火后的城市重建……到处都需要钱。而花界姊妹们作为社会上的高收入人士,又不是生产,因此才……”
“放她娘的狗屁!”哪怕是女士中,也不乏有脾气火爆之人。文薰还没听完这段胡说八道,便有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厉声打断,她疾言厉色,言语中满是对总统夫人的批判:
“是啊,在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资本家大小姐眼里,花界收入高,大家都躺着赚钱,好生舒服。我呸!她姓范的这么羡慕,怎么不也脱了衣服去体验一番?自己住着富丽堂皇的屋子高枕无忧,以为嘴上喊两句保护妇女权益,就能让大家获得平等了?实际上,只有与她同阶级的妇女才能获得平等。我算是明白了,她喊出的一切的口号,都是为了她揽财来得轻松!”
有位穿着朴素蓝色旗袍的女士十分赞同,“早些年她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有多少人都穷得吃不起饭了,她倒好,要大家吃好的,吃鲜的,还倡导着什么少食多餐……”
又有人应和,“谁说不是呢。去年修改《婚姻法》时她便有过出面,我以为她已经在各类下乡慰问运动中感受到了底层劳动者的不易,今天才知道,喜欢喊口号的人说出的话,是不能听的。”
文薰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上面有她剪切的报纸内容,“我听人说,现在很多花界工作者,还需要签订《自愿为妓女书》。”
主席包虹玉女士道:“是啊,有很多女孩子在从业之初便是被逼着,又或是被骗着签下这等有如卖身契般的文书,以至于很多人后来想要逃离都没有门路,因为老鸨们可以利用这纸文书光明正大地找来警察。”
辜秀宁吸了口气,发出一声苍凉的喟叹,“花界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老鸨们也不是工厂主,他们更残酷,更趋近于刽子手。为了姐妹们的安宁,咱们无法号召大家通过罢工、游行之类的活动来向政府表达抗议,所以今天这个会议组织的目的,是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者,咱们可以再建一座济良所,收容更多的从良妇女;有力的,尽量写一些文章,多做发表,哪怕只是得到社会的部分关注,也能起到预防下一次增税的效果。”
后一个建议是文薰当时向辜先生提出来的,在此之
前,她已经用一个新的笔名,联系之前留过联系方式的报社们,将所写的文章登报。
她出了力,这回来到现场也尽可能地捐了钱。
她还跟着朋友们亲自去了一家比较“中立和善”的娼馆,在老鸨的带领下亲眼见到了内部的“风景”。
那些女孩子们的遭遇,让文薰对这个国家的部分人和制度生出了痛恨。
于是她的发言更加激进。
她的激动与愤慨被霞章看在眼里,却无从可劝。
他知道文薰的这种变化因何而来——她已经对现在的国家未来感受到了迷茫。
只是一场战争,便让一个乐观主义者陷入了迷茫。
当然,文薰不是觉得中国的未来没有希望,她只是不再尝试于把希望寄托于金陵政府。
她现在还强撑着,是她在等着金陵政府与日方的最后协定。
如果成果不能令人满意,文薰便会大胆地去尝试寻找新的道路。
第72章 各路抗争
时间来到5月。
5月5日,金陵政府和日方在沪市签订停战协议。该协议具体内容不表,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几条补充谅解条款对中方的长久发展十分不利。一如金陵政府同意取缔全国的抗日活动,又一如不允许在沪市驻军等。
协议内容披露当天,全国哗然。
当一个国家或地区失去了驻军权,那还有主权可言吗?
狗屁停战协议,这分明是一场不平等的‘和平’闹剧!
一时间,各处都是抗议游行的队伍。金陵政府办事处被工人游行队伍包围,在驱逐无果后,政府经武力镇压,造成4死28伤的惨剧。
消息传出去后,潘绍源、胥载等爱国文人写出大量的文章,批判金陵政府的“对外软弱,对内残酷”的卖国走狗行为。
“将点头哈腰的服务留给洋人,将枪口大炮的火焰对准同胞,这就是国民选出来的民主政府!”
“事实是无法被暴力镇压掩埋的,民愤也是无法通过武力平息的!今日金陵政府所作所为,非得下台谢罪不可!”
在这个金陵政府妥帖后退之际,其他政权势力却发出公文宣布全面抗日。两厢对比之下,不少文人甚至喊出了要重新选举国内政权的口号。文人们大声呼吁,怒斥批评,他们的激愤得到了工人、妇女等各界的支持。
眼看着事态无法平息,5月8日,潘绍源作为运动的中心人物,于吴州被当地警署逮捕。
5月9日,《文化青年》杂志主编蔡学名于家中被捕。
5月10日,胥载紧急携家人避往港城。
此外,还有更多,更多……
5月14日,知名学者董协礼拄杖来到金陵政府办事处,以古稀之躯大声呼嚎:“赢了退,输了退,今日之金陵政府于中国,犹如临安于南宋,你我早日要死于崖山!既是如此——”
说罢,喊出一句“誓死不做亡国奴”,当场撞柱明志。
莫霞章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金伟奇讲解作文。他当时只感觉耳朵一阵嗡鸣,慌张地抓住带来消息的金陵大学学生田文剑的手道:“董先生他,他不好了?”
他的身体在发抖,带动着田文剑的胳膊也在抖。
田文剑能直观地感受到他的恐惧,忙道:“没有。董先生被拦了下来,也在有效看护下紧急送往金陵医院治疗。可董先生执意求死,不肯就医。罗先生和郭先生劝来劝去,没有办法,这才让我来找您,说他大约愿意听您的话。莫先生,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金伟奇在旁边听着,知道兹事体大,主动道:“先生,您先去吧,我会帮您请假,也会去通知朗先生的。”
“好,好。”莫霞章拉着衣摆,说话间就要跟田文剑走。临到门口,他又回头嘱咐:“告诉朗先生,就说我请她不要担心,务必好好吃饭,照顾自己。”
三十分钟后,终于等到朗文薰下课的金伟奇,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她。
文薰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其中或许有诈,她警惕地问:“来喊他回去的学生是谁?”
金伟奇道:“是一个叫‘田文剑’的学生。”
是熟悉的,辩论社的学生。文薰听完才真正放下了心。
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董老先生,她又将那颗心高高挂起。她记得三月开会的时候,董先生便悲恸万分地说要血溅金陵政府办公楼,没想到临了,他居然真的照做。
这便是传统文人的骨气了!
文薰的眼前一片红,她受到董先生的极端情绪感染,自然也明白他的恼恨之情。无论是潘、蔡二位先生被抓,还是死在运动中的无辜的工人,都是为了国家才不顾一切,奋力发声,这等爱国志士理应保护,可金陵政府却一次次地做出令人失望的选择。
国之将危,无法救国。
民之激愤,无从正视,也不会去用合适的手段安抚。
曾经“自由民主,平等独立”的金陵政府,如今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个人主义、金钱至上,钱财至上的敛财政权!他们的心中早就没有国民,只有那白花花,金灿灿的钱财。
中国人在此等政府的带领下,是走不长久的。或者说,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带上中华民族走向复兴强国之路。他们和那群洋人一样吸着中国人的血,等到中国人无从利用了,便会迅速把他们抛开!
文薰心神俱动,许多文字又在她的脑海中接连成句,逐渐成型。
此次反对金陵政府的文章,文薰和霞章和很多文人一样,都各自用笔名发表——这是蔡学名先生要求的。他说,群鸟离林,人多虽然力量大,可总得有那么几只出头鸟吸引敌人的视线。潘先生有名气,他在杂志界有盛名,既然如此,便让他们来扛住这第一波的炮火。
或许他们对于自己的被捕,也是预料好的。
身先士卒,在这场运动中,不止董先生打算以死明志!
霞章是半下午时走的,文薰因担心他,上完课后便趁着晚饭休息的时间走到校门口,意图出去。
郭瑞看到人,第一时间拉着车过来:“朗先生。”
文薰朝他点头,等他放下车把手,踏上他的黄包车,还未坐下便急着道:“瑞师傅,麻烦您,去一趟电话局。”
郭瑞眼看着头顶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伸手把挡雨棚拉了起来。同时,他也安慰她道:“朗先生,您别担心,莫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他会尽快回来。”
文薰初时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早前霞章和田文剑去火车站离杭,应该就是郭瑞相送了。
他现在说的这句话,估计是莫霞章早有料到,请他转告的。
心中由此多了一份踏实感。文薰抓紧护栏,等郭瑞起步后问到:“瑞师傅,您刚才听见莫先生和那位学生聊了些什么吗?”
郭瑞估计就是抱着要把事情告诉文薰知晓的心态,在听到那些对话时便额外留意,所以现在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提到说,现在金陵的环境很紧张,有很多政治性的人物都被逮捕,据说有一些还遭到了秘密暗杀。”
“他们还说到了一位姓蔡的女学生。她的父亲好像是被抓了,她在金陵大学一些教授的保护下生活,教授们也在极力救援他的父亲。”
“莫先生一路上都在安抚那位学生,请求他不要冲动,他说他今年大四了,又是学铁路的理科生,他最应该做的是尽早毕业,将所学实业投入救国之中。”
文薰逐一听着,她第一次觉得,其实郭瑞的存在也能为他们的行动提供正向的辅助。
以前也是他们疏忽,怎么只知道送宝淑读书,忘了启迪郭瑞的思想?
暂时摁下心中模糊的想法,文薰抵达电话局门口后,赶忙下车。今天打长途电话的人还不多,她经历过了十来分钟焦急的排队,首先拨通了金陵城照水园郭宅的电话。
电话是府上的帮佣接通的,文薰自报家门,而后提出要找辜先生。等了一会儿,辜秀宁的声音才在听筒里响起。文薰因有准备,抢先一步道:“秀宁姐,我是文薰。上回见您,您说您很惦记津市的小麻花,刚好我兄弟就在津市读书,寄了一些回来,霞章今天刚好有事要回一趟金陵,我顺便让他给你们送过去,不知家中可有人接?”
文薰说起这些话时的语气活泼,喜庆,看着就是跟好姐妹说些日常的样子,接线员只是瞥了一眼,便没注意了。
可这番话在辜秀宁耳中却是反常极了。
首先是文薰少见地使用方言讲话,然后是她无中生有出一个麻花……
麻花,麻花,先生留着的小辫子,不就像极了小麻花?而且董先生前半生大多数时间就是生活在津市。
辜秀宁恍然大悟,明白文薰是担心隔墙有耳,所以如此谨慎。她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串联起来,马上回道:“当然了,我们很欢迎霞章来。”
霞章可以来,金陵暂时
安全。
确定了霞章确实是被正常喊去,文薰松了口气。
辜秀宁为了让她的话听起来不令人起疑,还为她做起了补充:“劳烦你记挂我们,你自己也要保重好身体。端午快来了,这些不会是端午的节礼吧?”
“唉呀,我都不知道呢,”文薰忙道:“我嫁人嫁得匆忙,妈妈没教过我这些。说来不怕你笑话,寻常送礼的人情世故,还是莫家婆婆教的呢。说起来,我们也有段日子没回去了,不知道莫家可好?”
辜秀宁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莫家,配合地回答道:“好像是没听说过有什么风声。”
文薰眨着眼睛,又用天真的语气说道:“唉,秀宁姐,我跟您说句老实话,我心里其实害怕霞章回了金陵,会被家里人接回去关起来教训呢。我们这么久没着家,对这种大家族来说,是不是犯了家规呀?”
辜秀宁张着嘴点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配合地露出笑声,道:“哪会呢?你放心,郭先生跟霞章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到时候,我让他亲自送霞章回去。”
得到这声保证,文薰才缓缓落下心。
她刚才说那段话不是为了好玩,她是真的担心霞章到了金陵,会在被政府抓到“小辫子”之前,先被莫家人抓回去。
毕竟金陵政府没功夫管莫霞章有没有用笔名在报纸上发表反动思想,而莫家人是绝对知道他有这么干的。
挂断了这通电话,文薰又给沪市的孟府打。
电话是巧珍接的。文薰这回没用暗语,而是直接询问:“师母还好吗?”
被抓的潘绍源先生是师母娘家的兄弟,两家也有些交情,师母身体本就有损,文薰担心她忧思过重。
从巧珍那里得到了确定的回答,文薰又嘱咐她好好读书。
巧珍明白,这是姐姐在告诉她不要参与游行的意思。
她还在上初中,哪怕她因为潘先生和孟先生的缘故懂再多东西,她也是个小孩子。
就像蔡先生要把文薰、霞章这等青年学者保护起来,文薰也想让巧珍得到保护。
文薰朝着身后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最后拨通了《江东杂谈》报社的电话。
“喂,您好,我想反馈一下上半月贵社的版面问题。”
文薰就像所有的普通读者那样,在电话里就杂志的排版说了好几处缺点,从结报员那里获知“会转告给主编”后,她才结束了电话。
接线员能这么说,就代表着孙先生暂时是安全的。
——这是文薰很久以前和他约好的暗语。
蔡学名先生被抓,文薰也担心着孙乐和先生的安全。他创办的《江东杂谈》虽然平日里只登轶事,可出了大事,孙先生便会广收文稿,走上抗战宣传的最前端。
现在整个江浙地区的舆论环境风声鹤唳,上周有消息传来,金陵政府大规模发动围剿,杀了好些人。
文薰在用智慧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期望着朋友们能得以安稳。
霞章去了金陵三天,三天后,临安大学的校长郑鸿基传来消息:“霞章还是被莫家人抓回去了。”
文薰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震惊,只有意外:“郭先生都保不住霞章吗?”
郑鸿基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了,郭先生也被政府抓了,据说是在课堂上被直接带走的。”
文薰这时才如遭雷击,她猛地起身,“他们在干什么?郭先生可是金陵大学外语系的主任!如此行径,他们已经狂妄到不理会教育界的颜面了吗?”
郑鸿基刚要说话,有个学生喘着粗气停在办公室门口,“朗先生,你们家的车夫找你。”
他话音刚落,郭瑞出现,正是满脸焦急。
郑鸿基先对学生点头:“麻烦你了。”又对郭瑞:“请进来说话。”
郭瑞摘下帽子,先向郑鸿基行了个礼,然后才抓着帽子走到文薰的身前,说:“朗先生,莫府那个姓应的管家带着几个青壮男人出现在校门口,我在想,他是不是……”
应贵带着人来也是想把她抓回去的!
文薰不作他想,轻而易举看透莫家此举的用意。她回头,下意识地寻求郑鸿基的帮助:“郑先生,莫家是怕我和霞章做出什么事来‘有辱门风’,伤了莫家的仕途。他们怕,我不怕!我誓死不愿意跟他们回去!”
自从董协礼应了自己的誓言后,郑鸿基便再也不敢听人发誓了。他连忙打断道:“不不,别这样说话,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
他思前想后,道:“要是换做以前,学校里当然还有空校舍给你住,可是扩招之后,那些屋子都腾给学生住了。我现在大约记得,还有一件女生宿舍有床位……”
“我愿意住。”文薰笃定应贵不敢进大学,那么,她就不出大学。
临安大学的宿舍拥挤,一个寝室能住十二名学生。郑鸿基知晓寻常时候文薰也进行了查寝的工作,知道她是在清楚宿舍环境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他点了点头,戴上眼镜,打电话给后勤务长,三言两语希望她去帮忙安排。
见事情解决了一般,文薰又对郭瑞道:“郭师傅,麻烦您现在回一趟府前街,看看家里情况怎么样。我估计他们也不敢闯进去,而王妈肯定是在家的。你找到她,请她帮我收拾一些贴身衣物,然后关好家门,让她先回广陵避风头。”
“好,好。”郭瑞一一记下,转身戴上帽子匆匆离开。
文薰低头,又咬着嘴唇思索。
就在刚才,她想过要不要回金陵去找霞章,可她实在没把握凭一己之力把霞章带出来。反之,若是还把自己也填进去,钳制住霞章,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还不如她就在临安大学等着。
霞章在反抗家人一事上可是老手了,她认为她可以相信霞章。
当天傍晚,文薰所要借住的宿舍便把床位收拾了出来,后勤务长还贴心地给文薰的床铺铺上了简单的用品。到了夜晚,郭瑞的妻子乌秀英从外头进来,她带了文薰需要的衣服,还有王妈的口信。
“我和郭瑞好说歹说,才把王妈劝回去。”
文薰听着她说话,为她的帮助而感动:“秀英嫂子,多谢你了。”
秀英摇了摇头,她其实有些不能理解,儿子儿媳好好地在大学里当先生,怎么莫家人非要把人抓回去呢?
他们是父母生的孩子,又不是犯人。
秀英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文薰也不用多余解释。她就这样发挥自己的绝佳适应能力,在金陵大学的校舍里和学生们住了一个星期。
她自觉颇有打扰,每天托人带些水果进来分发给学生,却不知道学生们对于她的存在本来就很高兴。
“朗先生,听说您在剑桥,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的。”
“朗先生,剑桥大吗,剑桥的文学专业真的有传说中的那样好吗?”
“朗先生,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读书的诀窍吗?”
学生们的问题很多,文薰也认真地一一解答。她们之间的年纪本来就相差不大,又做到了一方尊重,一方谦和,是以学生们对文薰的存在没有半点害怕(嫌恶),反而希望她能就此这么住下来。
“我感觉朗先生来了我们宿舍后,我的脑袋都清明了。”
“是啊,感觉最近学习都更有劲了。”
在获得一位英文阅读老师当室友后,同宿舍学生的学习成绩居然都有显著提高,由此引得其他宿舍“眼红”,要求拥有同等待遇——这等轶事另说,文薰在日夜等待中,先一步获得了广陵传来的消息。
电话是王妈打来的,王妈说:“老爷在家里大发雷霆呢!”
原来是文鼎居然跟着南开大学的学生抗议队伍南下,如今他已经和同学们把金陵政府办公楼围起来了。
上一个围住办公楼的是工人队伍,这回的可是学生!金陵政府难不成还敢?
文薰一时间也担心起来。
南开学生们南下千里,也要勇敢发声的壮举传到临安
大学,受到了诸多学生的赞叹。
“诸位,我辈青年,就是要敢想敢做,敢于开口!潘绍源、蔡学名、郭滔三位先生被抓,是金陵政府治下之耻,也是我文坛乃至教育界之辱。一个国家若想得到妥善治理,非得听取大家的声音不可。金陵政府不允许言论自由,剥夺的是民众们追求平等的权力!同学们,我们也应该行动起来,让金陵政府听到我们的声音——”
在极有感染力的演讲下,临安大学的学生们借着空余的时间自制横幅,他们自发组织,计划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前往金陵抗议,要求释放被抓的三位先生!以及向此前无辜死去的工人公开赔礼,道歉!
文薰被学生们的热血感动,正想着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去金陵,却看到了《大公报》上刊登的董协礼先生的讣告。
董老先生在拒绝治疗一周半之后,于金陵医院去世。
董先生之死,引起了更多学生加入运动。
两天后,《大公报》上刊登了莫霞章发表的断亲声明。
这似乎是一个讯号,文薰再也不做考虑,和学生们一起坐上了前往金陵的火车。
5月27日,董先生的葬礼在金陵栖霞山下举行。由莫霞章作悼文,金陵大学文学院院长陆稹白书写,金陵大学校长纂刻碑文。
那一天,微雨。
董先生的墓前站满了前来悼念的文人,学生。文薰和霞章站在一块儿,他们身着黑色衣衫,表情肃穆,眼中浮动着悲伤的泪水。
董先生的长子立于墓前,唱念悼文,等文章念完,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
“誓死不做亡国奴!”
那一日的栖霞山脚,久久回荡着这个声音。
6月初,在经由舆论界的巨大压力下,金陵政府释放了潘、蔡、郭三位先生。
文薰也在金陵车站送别了返津的文鼎。
战斗得到胜利,文鼎语气轻松,“姐姐,姐夫,这个暑假就不用在家里等我了,我们误了两个月的课,回去了,得闭关读书呢。”
文薰嗔怪道:“你也知道你是要毕业的人了呀。”
霞章关心地问:“你今年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文鼎沉声道:“父亲不是想送我去美国吗?我觉得,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他看着家中唯一了解他的姐姐、姐夫道:“我想为中国造飞机,造大炮,造全世界独我们一份的武器!”
此般志向,谁听了不说一句“好男儿”!
送别文鼎,夫妻俩又去看望在看押中遭受伤寒的郭滔先生。
郭滔这回病得重,拖得久,西医检查过后,说是有发展成肺结核的风险,所以他们入门,郭滔不让靠近,就怕传染。
“砚青,你糊涂啊。”
郭滔首先对莫霞章说这句话,为的是他的那份断亲声明。
霞章道:“我不糊涂,我是经过慎重考虑,在去年入学时就做下了这个决定。”
他的声音平稳,让人听了便知道他是十分冷静的。
“郭先生,今日托大,叫您一声大哥。大哥,您是知道莫家是如何对我的。早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这回国破家亡之际,他们居然只想着顾及自己的名声……”
文薰之前对父亲的行为有多生气,霞章此次对父母的行为就有多么不能谅解。他们夫妻二人的本质如一,从性情喜好到品行追求都如出一辙。
“他们害怕我影响家族成员的仕途,我也不想在那个家庭里长居。我做的这回声明,于他于我而言都是好事。”
霞章不愿意告诉郭滔,他还是在董先生的死讯传来,奔着去见他最后一面的由头,才逃脱了莫家的看管。
这回莫家对霞章趋于“囚禁”的关押,让他彻底把几个月前对家人重新升起的温情全然抛出,他再也不需要家人了。
从今以后,他只有文薰一个家人。
不,或者说,全中国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家人。
这个年代,有父亲发表声明与儿子断绝关系的,少有儿子发表声明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以后,霞章可能会因为这份声明遭到许多谩骂,可他从来不怕。只要他的举动能够得到文薰的支持,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天,隔得远远的,文薰霞章夫妻跟郭滔先生聊了很多,不止家庭问题,还有郭滔先生为什么会因为政治原因被抓。
他道:“就这一件事上,金陵政府确实没抓错。”
他还跟莫霞章玩笑:“你上回说,要送我一幅监牢图,倒是在这里应谶了。”
倒是让莫霞章一时无言。
文薰一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深深后悔,忙拉住他的手道:“我们正好要去北方,到时候,我们就是死皮赖脸地去求,也要为郭先生求来那幅《花园图》。”
“算啦,”郭滔一叹,他好像看明白了很多东西,“我暂时啊,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霞章没理他,直接道:“大哥,您也跟着我们去北方吧。”
“这个不劳你安排,我自有去处,”他笑道:“你们也不要太担心,我保证让金陵政府再也无法抓住我。”
文薰忙问:“您要去哪里?”
郭滔一脸向往地答:“去赣州,去农村,去我的信仰之地,发展我真正的事业。”
离开之前,郭滔邀请二人去挑选他的藏书,就当是他送给小两口最后的礼物。
文薰从中挑选了一本英文原版书籍。
名为:《TheCommunistManifesto》
第73章 新的家人
再回临安,已是六月。
因受抗争活动影响,临安大学罢课半月有余。文薰返校之后,在补回课程、准备期末考试之前,先被郑鸿基先生喊去校长室谈话。
“昭时,你这回还是太冲动了些。”
文薰清楚校长先生说的大约是她带领学生游行的事,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不赞同的态度,开口说话时语气不由得硬邦邦的,“我不懂先生是什么意思。”
郑鸿基见她不懂装懂,叹了口气,“好,那我就直言。”但他仍注意着语气,思忖后道:“学生们闹事,你作为先生,不加以阻拦,反而跟着同去……”
文薰把视线移开,脸上露出几分倔意,“先生当时给我批假,难道不清楚我是去做什么的吗?”
郑鸿基道:“我自然以为你是要去找砚青的。”
他顿了顿,说:“昭时,你应该明白,就像潘先生和蔡先生执意要求尔等青年文人用笔名发表文章一样,有些事,是不该你们去做的。”
文薰冷笑一声,“什么是‘不该’?是先生可以做,学生不能做,还是年长者可以做,年轻者不能做?您这是区别对待!”
语气说着就激动起来。
“你不要太大声嘛。”她的这番态度,让郑鸿基好生头疼,“前年见你,还是个温柔似水的姑娘,怎么间隔两年有如此大的变化?你如今的这个脾气啊……”
他后面的那句话虽未说出,但文薰能在第一时间领悟他省略掉的后半句的具体内容。
不外乎说她和霞章一般暴躁。
对于这点,文薰并不辩驳,她不认为霞章和自己的激进有错。
因无良政府过于无能,她现在的脾气自然是不好的,可要是郑鸿基愿意再展开说说,她也是能听进去的。
见文薰拿出耐心平复着心气,且坐得安稳,郑鸿基起身,给她泡了杯凉茶。文薰端着喝了一口,品出来味道不对,开杯一看,茶水表面上飘的竟不是茶叶,而是几朵金灿灿的菊花。
文薰一时之间觉得好笑又好气,当即卸了力,“先生。”
郑鸿基笑道:“咱们做先生的,多喝点菊花茶,金银花茶之类,下火有奇效。”
文薰握着杯子,知道郑先生也是一片好心,慢慢地和缓下表情。
但聊了没一会儿,文薰还是闹得和他不欢而散。
等到晚上归家,就在黄包车上,文薰把整件事说给霞章听:
“总之,我是不认同郑先生的观点的。”
一个是自己敬重的恩师,一个是关系亲密的妻子,当这样的两个人有了矛盾,霞章第一时间做出了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努力开解,调和两方关系。
“郑先生的教育理念你难道还不了解吗?他是打定主意要走教育兴国之路了,所以对于学生的发展更加倾向于经济实用。这份实用用具体的例子来说,便是商科从商,工科从工,文科从文。在郑先生的心里,学生获得读书的机会不易,更应该珍惜,更应该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
他的这句话与郑先生的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了。文薰敢呛郑先生,自然也会呛霞章:“什么叫合适的事?”
霞章解释:“诸如学生就该好好读书之类。”
文薰讨厌的便是这点,她对自己的情绪半点不加粉饰,“可你知道吗,在我看来,禁锢住学生参与社会大事件的自由,等同于否认他们对社会的作用,这是变相地剥夺学生的社会责任感。长久以往,我们还能教出有担当,有志气的爱国青年吗?”
这是文薰的观点,霞章并不评价,只是再度开口,将郑先生的观念分析给他听:“郑先生是老一辈的人,老一辈的人会天然地以为,天塌下来也应该是他们挡在前面。亦如潘、蔡二位先生的做法,亦如你的做法。”
“我做什么了?”
“你安抚巧珍,也不让她在这段时间内上街。”
文薰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巧珍还小,她才是个初中生。”
霞章撅了撅嘴,同时抬眉:“在郑先生等人眼里,我们也是初中生。”
文薰说不出话来了。
霞章注意着她的脸色,继续道:“在他们看来,如果青年人赶在中年人之前出头,则代表着中年人的失职。”眼见文薰张口欲言,他赶忙抬高了一些音量,道:“当然,这种自我奉献,带有他们作为长辈的傲慢,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厢情愿’的出发点,是基于对后辈,对新力量的保护。”
经过一番思考,文薰又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到了新的支点,“我自然很感谢先生们的保护,我也知道,郑先生筹备临安大学,能让那么多学生有书可读,十分不易。可正是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在乎学生们的思想,因为我们苦心付出的教育,本身就是为了让学生们拥有崭新的未来,从而带动国家的自强。”
她的话所得越来越顺畅,她甚至举出一个例子,“我高中的时候就在写文章了,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候的想法虽然稚嫩,但也是有那份成熟,才催生出现在的我。”
霞章虽然不知道文薰高中时到底如何,但他相信她那时的优秀。
也是他的眼神给予了她力量,让她愿意往下说:“这个社会不仅仅是中年人的社会,也应该是年轻人的社会。如果一直把发言的权力、参与的权力、做决定的权力抓在中年人手中,长此以往,我们会拥有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会不会是一群没有责任担当,没有思想能力,对待任何事都怀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的怯懦无能之辈?”
“大家都在求新,我更加觉得,新一代的力量比老一代的力量更重要,如果年轻人长时间在社会中失权,则代表着这个社会不会再有新的进步,这是很可怕的事。霞章,你自己也是年轻人,你甘心于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被人制住咽喉,不得发声吗?”
霞章从头到尾,都在以认真的态度倾听她的想法。到此一问,他在慎重考虑后点头认同,“朗先生说得十分有理。”
文薰陡然松了口气。
她又意识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辩赢他。
不是诡辩,是她真真正正用道理征服他。
郭瑞的车拉得又快又稳,说话间,家门尽在咫尺。郭瑞按照习惯,提前放缓脚步,好收力,停车。
“先生,到了。”
家门口并未点灯,可月亮是亮的。
莫霞章伸腿,先行一步跨下车,再伸出手稳稳地扶着文薰下来。
郭瑞这个时候已经去开门了。
他熟门熟路地卸了锁,亲眼送文薰和霞章进了屋子,才做罢了。
走之前他还仔细嘱咐,要这两位先生检查门窗,记得将大门反锁。
他二人已经打算好了暑假就走,这回事了后,文薰便没让王妈回来。她提前写好书信寄回广陵,朗家老爷太太现在估计已经安排好王妈的晚年。这样一来,他们在府前街的宅子里便没有了人,倒是让郭瑞好生操心。
也是因为家里没人,霞章回到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烛火,再去厨房生煤烧水,方便二人洗漱了。
文薰抓着霞章的胳膊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同进同出。她在行走时,嘴里还在不停说道:“我不赞同郑先生的观点,但我也不会去说郑先生的想法是错误的。”
霞章点着头,明白她的意思:“你二人是于教育理念上存在分歧。”
郑鸿基认为学生的本职工作便是读好书,上好课,过于参与时政会让他们的求学之心变得浮躁,会让他们分心分神,有损学业。文薰认为学生——尤其是大学生也是社会的一份子,他们有为社会发声的权力,并且他们也该承担起社会的责任。
不能说这两种观点谁对谁错,因为他二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做思考。
当然,无论是郑鸿基还是文薰都不会去做那种因为思想不同,就去互相打压对方的事,霞章本身也不是那样的人。
如同春秋战国时期有百家思想,当代人无法断定地说法家思想坏,儒家思想好,我们作为后来人也无法肯定地说道家思想好,墨家思想坏。任何思想都只有适合,没有对错。思想的提出,在乎人对社会环境的思考,而只要是思考,就有可取之处。有些思想在当时的时代或许行不通,可经过历史长河,经过更多人的践行实践,子孙后代会发现其中精华。
将煤生好,预计着水开的时间,霞章又和文薰一起上楼。
此时这座宅子才完全亮起来。
他二人不再说话,而是来到自己的桌子前,沉默地提起笔写自己的东西。
文薰在写的是刚才霞章提到的“教育理念”。
纵观全世界,关于大学教育提出的概念都没多少年历史,这个时期各位教育职工之间的理念确实是百花齐放,且存在冲突的。
文薰既然无法认同别人的观点,那她就把自己的观点写下来。
“观点”一词本就拥有主观性,为了不让自己走进误区,文薰需要将这些思想观点发表,从而获得别人的批评、支持、建议。
思想是可以互相汲取优点获得进步的,思想也是可以改变的。
文薰希望那是向好的地方改变。
她心中涌着一团火,支撑着她奋笔疾书,不知疲累。她专心致志,连霞章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都未觉察。
反而还差点吓了她一跳。
“你写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写完了?”她问。
霞章看着她笑得温柔:“是我怀念董协礼先生的散文,因为早就有腹稿了,所以一气呵成。”
董协礼有多喜欢霞章,霞章就有多尊敬他。想到那位平日不羁,还经常被霞章骂“老封建”的潇洒先生,文薰也是感慨颇多。
她反握住霞章放在她肩头的手,吟诵典故,用来怀念董先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霞章点了点头,当悲伤过去,萦绕在心头的只有温情。他告诉文薰:“我已经不难过了,这片散文里,写的也是以前读书时和他之间的往事。”
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位坚贞为国的先生。
文薰将钢笔盖好,主动申请做第一位观众:“给我看看?”
霞章用下巴点了点她写到一半的稿纸,“岂不是打搅你了?”
文薰摇动着他的手臂,“我难道不能歇息不是?”
霞章没有被她的柔情蛊惑,暂时化作铁石心肠,“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我更想让你先去洗漱。”
洗完了,再洗衣服,得花不少时间呢。如若继续耽误,他们今晚何时能得休息呢?
文薰这时也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小家庭失了帮手,宝贵的时间需要分出一些来处理生活琐事。
也没什么,两个人同力合作,很快就能做完。
文薰到底没有在今天看到霞章写的那篇散文,等他们一起将衣服晾上竹竿,时间已经是深夜12点半。
他们也快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郭瑞今天比以往更早了一些时间出门。
他担心着那两位先生的生活,又怕他们一大早饿肚子,所以特意去买来了早点。他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当他敲响府前街的门时,没有比以前晚一分,也没有早一秒。
霞章已经洗漱好准备出门,门一响,他正好来开。他看到郭瑞手里提的早餐,知道他向来不在外头用饭,这是送给谁的可想而知。这种无私的关怀令他又是感动,又是宽慰,“瑞师傅,您这……”
“吃吧,吃吧,”郭瑞不让他说多余的话,那些话会让他脸红。他郭瑞很少做好事,更不耐别人夸他,他装着一副严肃的样子转移话题:“朗先生起来了?”
“正在刷牙呢。”霞章后退一步,请郭瑞进来。
郭瑞和霞章一起走进院子,看着院里头的竹竿上晾着他们昨日穿的衣衫,大惊:“你们昨天晚上自己洗的?”
“对,”说起这件事霞章还很骄傲,他也感受到了郭瑞的关心,安抚他道:“瑞师傅,您放心,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郭瑞当然知道他们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但先生们的手,那是用来写文章的啊。
郭瑞下定决心,转身望着霞章道:“莫先生,我把秀英喊过来帮你们吧。”
霞章知道秀英除了照顾宝淑,日常还会接些散活补贴家用。他不敢耽误她的工作,连忙拒绝:“不用了。”
这两年多的接触也让郭瑞对霞章多了许多了解,他知道他现在不是在嫌弃自己,所以他坚持道:“莫先生,我知道您和朗先生都是有能力的人,可你们的能力更应该用在写文章上,而不是被这种洗衣服做饭的小事拖累。你不要怕麻烦我们,秀英过来,您就当她是在打零工,给她支付工资便好。”
这样既帮助了他们,也没让秀英白干,可谓一举两得。
霞章思想前后,认为这样可行,上楼后便把这个说法告诉给了文薰。
“我们也不需要秀英嫂子一直待在家里,就让她当兼职做。她每天早上过来为我们收拾屋子、洗晒衣物便好。这样我们方便,她也多出来一份收入,也不耽误她晚上照顾宝淑。”
文薰听完,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她又感慨道:“其实瑞师傅家与咱们相处愉快,要是能够一直在临安,我们甚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保持长久的雇佣关系。”
可惜他们要北上。
他们都不肯让那么亲的王妈陪着他们颠沛流离,何况是瑞师傅一家?
顺势,文薰又问起了霞章对郭瑞的日后安排。
霞章请她放心,他要走,这些事务是必须处理好的。
对,他还得提前让郭师傅知道,让他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这个互相坦诚的机会被霞章放在了周末。
一大早,文薰就拿着剪刀,按照《花经》上所说的来修剪月季花的枝丫。郭瑞这时捏着帽子来到门口,跨进门见到人的第一眼便问好:“朗先生。”
朗文薰立马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欸,瑞师傅,您早。”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郭瑞在文薰的示意下上楼。
他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看正在舀水洗手的朗先生,没来由地对待会儿自己的遭遇忐忑。
莫先生昨天说有事要跟他说,会是什么事?
书房里,霞章正在伏案于桌前,给他的师长荣礼先生写信。
郭瑞走到门口,很有分寸地敲了敲门,“莫先生,我,我来了。”
霞章正执笔蘸墨,见他来了,赶忙把笔尖的墨水撇去,搁笔起身,“快进来,今天也是麻烦你跑一趟了。”
郭瑞见他忙着要给自己拿椅子,伸手去拦:“先生,不用麻烦,我站着就好,我们做事的人,不习惯坐。”
这句话听得霞章动作一顿,有些为这样勤劳的人心酸,所以他坚持:“还是坐下说吧。”
郭瑞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
郭瑞能拒绝第一回,不好拒绝第二回,他挨着霞章搬来的红木椅子,被那硬邦邦的触感激得如坐针毡。
霞章没做多余的功夫,他等文薰出现在门口,开门见山直言:“瑞师傅,我们认识至今也有三年了。无论是以前,还是你专门来我家做事之后,我们的相处都很愉快,我和朗先生也承您照顾。”
莫霞章的尊重让郭瑞的脸颊热热的,他心里有些慌忙,然而为了表示自己对两位先生的尊重,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做多余的动作,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样的“上不了台面”。
“莫先生,您客气了。”他讲话的语气都斯文起来。
霞章也为了照顾他,保持着语速和吐字的清晰,“今天找您过来,没有别的事,是我们夫妇俩有件小事要告知您。大约7月份,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
郭瑞听懂了,郭瑞懵了,“离开,是再也不回来的意思?”
霞章朝他点头,“是的。”
郭瑞舔了舔因突然紧张而发干的嘴唇,“是离开临安,还是离开整个南方?”
霞章望了一眼走到他身边来的文薰,道:“这是我们去年就打算好的了,我们下半年要到北方去。”
郭瑞的表情被夫妻二人看在眼里,文薰接过话道:“瑞师傅,您放心,走之前,我和莫先生会给你安排好下一份工作。我们已经有了人选,对方也是临安大学的教授,家里刚好需要一位车夫。他那边开出的工资或许没有我们家的高,但是不要紧,我们到时候会给您一张存票,里面是我和莫先生
送给宝淑的教育资金……”
“先生,二位先生,”郭瑞突然开口打断她说话,他站起身,也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了,“王妈也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不来了吗?”
“是的。”
听到文薰答应,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盯紧了霞章道:“那莫先生,您能带我们一起走吗?”
话开了口,再说下去便没那么难了,郭瑞不顾小两口的惊讶,一鼓作气道:“我去了北方,也可以继续替您二位拉车。到时候你们还是需要找仆人的吧?用新不如用旧,对比其他人来说,您二位了解我,也习惯了我。我还年轻,我有力量,我能干很多事。秀英也可以为您和朗先生工作,她会洗衣,会缝补,会做饭,会打扫……”
说到这里,郭瑞或许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他想活着。
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小人物,可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智慧。他知道面前的两位先生都是好人,他们会尽量安排好他后面的工作,可是人和人不一样,这种区别在于性格,在于教养。天底下的教授那么多,可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的就莫先生一个。天底下的先生那么多,可愿意叫秀英作一声“嫂子”的也就朗先生独一份。
到了别人那里以后会如何,郭瑞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在眼前的两位先生眼里,是有尊严的。
郭瑞以前是个“臭拉车的”,为了莫家服务两年后,他已经从先生们聊天时的只言片语里认识到,他多少能算一个劳动者。
他想继续去做这种劳动者。
他没有读过书,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想法。思前想后,他心里一急,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莫霞章吓得立马来扶,“瑞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莫先生,您听我说。”郭瑞抓着他的胳膊,不愿意起来,他看着同样担心得凑近了的朗先生道:“就当是我无赖吧。莫先生,您和朗先生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我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你们更和善的雇主了。听到您为我安排好后路,我很感谢,可再好,哪里好得过我继续跟着您呢?求求你们了,让我继续为这个家工作吧,我和秀英什么都能干。”
他像是孤注一掷了,文薰不忍于他的这份决绝,“瑞师傅,我和莫先生要去的是北平。”
郭瑞忙道:“我知道北平。”
文薰以为他没理解,再一次重申:“那里离临安很远,可能只有暑假,我们才有时间回临安探亲。”
霞章也道:“瑞师傅,我和朗先生去北方实属无奈。那个地方与南方完全不同,习俗不同,饮食生活习惯也不同。”
郭瑞更加着急,“我们能习惯的。”
“可是,背井离乡……”
“莫先生!”郭瑞喝了一声,他哆嗦着嘴,忍不住哭了,“我知道您是好心,可,可我早就没有父母了。我为了出人头地,十几岁就把家里的薄田卖了,来大城市讨生活。可大城市的生活不好过,我第一年攒了些钱,第二年就被骗走了。而后也时常遭灾,这些年都只是靠一口气活着。秀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爹娘早就过世,她差点被邻居卖去做妓女。我们两个人在临安是完全没有跟脚的,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您大约不知道,也就是我们这种人,最容易被拉去充军,卖春,因为不会有人和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郭瑞怕死,他不想死。他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他不止是为自己活。他的死会害秀英过上更苦的日子,他的死会让女儿宝淑在失去父亲的庇佑后,跟着莫名其妙地死。
郭瑞一点也不为现在自己的下跪羞愧,因为他全然是为了家人。
他一定要给女儿找到一个依靠。
郭瑞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文薰和霞章甚至不用细想便能看出他的目的。
他们没有半点为这份“算计”生气,因为造成郭瑞出此下策的,是他作为父亲的本能,还有这个越来越不稳定的社会。
有土地的底层劳动人民,会一点点的被地主侵吞财产,最终被侵吞所有的资产沦落到无产;没有土地的底层劳动人民更是无从依靠,他们或许能够通过力气获得资产,可那些资产很快会被疾病、意外、赌、烟、色等方式腐蚀,当连健康的身体都失去之后,一块新的垃圾便诞生了。
等郭瑞走了,二人相对而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失语。
“我们确实和瑞师傅一家相处愉快,他和秀英嫂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宝淑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们哪怕是去了北平,也需要招聘一位车夫,一位照料家事的佣人。”
“况且瑞师傅和秀英嫂子还年轻,他们就像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植物,很能适应。”
所以。
所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郭瑞一家愿意和他们北上,那就让他们合二为一,成为新的一家人吧。
第74章 端午前后
郭瑞在两天后带来了他和乌秀英慎重考虑过的消息。于是,四个大人坐在一起,一起商谈了他们两家人的未来。
文薰说:“咱们家还有一个妹子,叫巧珍。她现在在沪市读书,可能会在放假或者毕业后回来住。以后去了北方,咱们也要给她备间屋子。她嫁了人,家里的饭桌上也要给姑爷留位置。”
秀英点头,这是应该的。
心疼女儿的人家里,哪里有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
上一代人吃过的苦何必给下一代受呢?
霞章说:“除非战乱,除非有什么意外,我们是不打算再回南方长居的。”
郭瑞欲言又止,他显然想问二人会这样做的原因,可心底的分寸制止了他。
霞章自觉那件事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他敢登报让全国人知道,也敢亲口说出来让面前的这对夫妻知道。
听完霞章的经历,郭瑞和秀英都沉默了。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理解莫家父母的做法。他们不懂什么是封建,可他们至少懂怎样去爱孩子。
秀英更是忍不住说道:“莫先生,没事,以后朗先生会疼你,我和郭瑞也会疼你。”
她的话说得粗,文薰和霞章知道她是好意,愉快地笑了起来。
从这天之后,郭瑞处理好了家里的事务,就和秀英带着宝淑一起搬来了府前街。在端午节的那天,男人们一大早出去采购,女人们在家将昨天新包的粽子下锅,顺便去门口悬挂艾叶,菖蒲。
文薰还和宝淑跟着秀英,在家门口撒了一圈的雄黄。
做这些事的时候,文薰就轻声细语地跟宝淑说起了端午节的来源,说起了端午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习俗。
宝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面上浮现出的笑容代表着她已经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又多了一位“妈妈”。
等霞章和郭瑞回来,一家人进了厨房,他们分工合作,热火朝天地准备起了今天的午饭。
其乐融融时,在院子里帮忙洗菜的宝淑跑进来,说有客人来了,要找莫先生。
不论是谁,来了就得接待。霞章打来清水洗手,然后解下了围裙。
等出了见了人他才知道,这些“客人”是从莫家来的。
不是父母派来的应贵,也不是大哥和二哥,而是金陵乡下老家来的莫氏族人们。
坐着说了没几句话,其中领头的族兄开门见山。他说,家中的族老看了霞章登的断绝关系的报纸后,很有意见。这位族兄学来了族老的神情,当着霞章的面痛批他忘恩负义:
“你靠着家里学了一身本事,翅膀硬了,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莫霞章,你简直白读了那些圣贤书,忠孝礼义仁,你做到了哪一样?”
无论他们的话说得有多难听,站在一旁的莫霞章都低着头不发一言生受着。文薰躲在外头,时不时地伸出脑袋偷偷瞥一眼。见着他的模样,好生心疼。
可这件事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
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我和你一起听,和你一起承受。
等那位领头的族兄骂够了,霞章转身去取水意欲为他们添茶。他才走到门口,撞见端着水壶过来的文薰。
他刹时耷拉下眼睛,眼中涌起浓浓的愧疚。
他只要想到自己刚才在听训时,文薰也在外陪同旁听……
文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用笑容告诉他不用在意。她还伸手推他,要他快些进去。
快点把这群瘟神送走吧。今天刚好是端午,除了这些晦气,往后一整年都能得到安康了。
添了茶,族兄们润了喉咙,在霞章转身之际,下一句话又追着来了,“你本就是依靠着莫家的产业成人,现在你既然不想做莫家人了,哼,那你就把莫家的财产还回来。”
这句话简直能算作图穷匕见了。文薰依着柱子听着,反而放下了心。
原来是来要财产。
那就简单了。
霞章心里也轻松了起来,他实话道:“我离家时走得匆忙,除了一些书籍和我的个人用品,我没有拿任何莫家的财务。”
“那老太爷给你的东西呢?”
他咄咄逼人,霞章仍旧客气,“我自然也没有拿。”
“哼,你觉得我会信?”这位人高马大的族兄冷笑,也不顾人多眼杂,直接把家里的事揭了个底,“别人不清楚,我家里可是清楚!老太爷在你小时候,特意把他珍藏的独山红玉切了,打了一方砚台送给你。那方砚台价值连城,还是风雅之物,你能舍得?”
此等没来由的污蔑让霞章涨红了脸,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肯抬高声音为自己辩驳,“就算我舍不得那方玉,我也是为了老太爷爱护我的心意,而不是什
么价值连城的家财!”
族兄上前一步逼近他,“那你就是承认你拿了?”
简直胡搅蛮缠!
文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拍着柱子从屋外走进来,对着这群人高马大,说不定还想行暴力之势的“亲戚”道:“离家时,行李是我收拾的,拿了什么东西我最清楚。除了书,我们什么也没带,甚至连我的嫁妆,我都只是从中取用了部分金银!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金陵城里问好了。你们惦记着老太爷的财产,我们可不稀罕!你们谁想要那些东西,自己找族长讨要便是,别来烦扰我们。”
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且语速极快,听愣了一堆人。等她在这里停下,族兄刚要开口,却不想文薰只是喘口气,她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呢。
“今天过节,看着往日的情分,我们把你们请进了门,入上座,奉香茗,这是我们的‘礼’。你们训斥霞章,霞章一直听着没有还嘴,这番忍让尊重便是他的‘孝悌’。你们一群人来别人家里做客,态度还不好,我们也没有把你们赶出去,这可以称作我们家的‘仁’。霞章他想救国,而你们莫家不让,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跟莫家脱离关系,这又能算作是他的‘忠’。我们净身出户,没有拿你们莫家半分半毫,这可以称作‘义’!我们家里的人,仁义礼智信五样皆全,凭什么被你们这等小人侮辱?”
文薰的肯定让霞章黯淡的眼睛逐渐亮起,他不禁后退一步,等着看妻子继续发挥。
族兄们到底要脸,最听不得这等直白,“你骂我是小人?”
文薰疾言厉色,“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谁惦记老太爷的玉,谁就是小人!远道而来,兴师动众,冠冕堂皇,嘴上大义凛然实则心里藏奸,你哪来的脸在我们家耍威风?”
霞章享受着妻子的保护,也害怕她受到伤害,他一直注意着族兄们的动作。果不其然,当文薰的这句话落了地,恼羞成怒的族兄伸手便要推她。霞章眼疾手快,一个跨步站出,挡在文薰面前,“你想干什么?”
态度再也不似刚才温顺。
文薰也不怕,她转过头,眼睛落到门口处的扫帚,走过去抓起来就要打人,“谁敢在我家动武,尽管试试看。你们已经私闯民宅,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她说完,几下没有章法的挥动,把莫家的族兄们像土鸡一样驱逐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里,族兄们拉拉扯扯,有一个人还在指着莫霞章放话:“莫老三,太叔发话了,你大可以离开莫家,但是你以后不能再用我们莫家‘章’字辈的名字——”
“好啊!”加上他们意图攻击文薰时产生的情绪,莫霞章现在彻底怒极。他把要追出去打人的文薰拉回来护在身后,祭出自己应付过各种讨厌鬼的冷脸,“这句话是哪位太爷说的,劳驾您回去告诉他,我不仅可以不再用你们莫家的名字,我连姓都可以一块改!”
要改姓的话,那就太严重了,文薰霎时回到冷静,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无声劝阻,“霞章。”
霞章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对着那位族兄大喝,“大不了,我以后就跟着妻子姓朗了!怎么样,能不能如你们的意?”
刚才喊出声的那位族兄现在已经后悔了。
周围也有人在疯狂地揍他,“你放什么屁,不是说了别提这个吗?你难道忘记了莫霞章是个有多不按常理的硬骨头?”
“我们莫家要是出了一位赘婿,那可真叫家门不幸了。”
“不止呢,他这样一位有影响力的文人要是去姓朗,你说朗家会不会同意?怕是嘴都能笑歪。”
他要是真的改了姓,金陵城里的莫家别说他了,估计能连那位族叔一起赶出去。
在场人几乎都明白这个后果,不由得生出惧意,乱糟糟地闹成一片。
他们此时自乱阵脚,正方便了秀英。
“妹子,让开!”
听到声音,霞章第一时间搂住了文薰,带着她后退。
已经忍这群混蛋很久了!秀英端着装满热水的铜盆出来,抬手一扬,将里头的水尽数泼到这群人身上。这不是沸水,可也有些温度,加之从头浇下,侮辱性极强,惊得他们开始大呼小叫。
秀英还不解气,叉着腰“呸”了一声,用更泼辣直观的言语攻击:“不要脸的东西,挑着过节的时候来闹,我看你们这群臭泥一样的烂亲戚才是脏了我们莫先生的名字,你们先去改名字,姓臭,姓蛋,姓脏东西吧!”
同时,郭瑞也出来了。他接过文薰手里的扫帚,将细竹条做着的扫帚尾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头上,他边打,边喊着“出去”,等人全轰走了,宝淑和郭瑞齐心协力关上了门。
回过头,一家人五双眼睛互相看着,末了,齐齐乐出了声。
“大姐,你泼的什么东西?”
“柚子水,本来就是烧了打算扫一下门口的。”
绕过这个插曲,把院子打扫干净,做好了饭再端上桌。虽然不是中秋,可也得了团圆。
只要从心底里把对方当成家人,不用多做什么仪式,大家只在桌子上互相敬酒,干杯,一切温情尽在不言中。
从今往后,文薰和霞章以后就叫郭瑞、秀英为“大哥”,“大姐”,郭瑞和秀英以后也改口叫文薰和霞章为“妹子”,“燕青”。
他们要做一家人,一家人要平等,要让郭瑞和秀英习惯平等,就得从称呼上开始。
至于为什么叫燕青,霞章说到做到,他一定要改名。还是文薰劝他,他才改变主意,转为以后用这个名字来发表文章。
这个主意还是文薰急智想出来的。燕子来时青青,春阳正好。这样改寓意好,也映衬了老太爷给霞章的那个“晏清”之名。且富有诗意,多么美妙。
过完节,文薰特意向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她主要是想问莫家有没有来找麻烦。
朗太太拿女儿实在没有办法,她不舍得说重话,便让朗老爷来接。朗老爷开口时尚算沉稳:“最开始,你告诉父母是说,因霞章决心抗日,抗日就一定会违背金陵政府,他是在不想拖累家人的情况下,才发表的那条断亲声明。”
文薰面对父亲,还是很乖巧的,“是的。”
“那我现在问你,莫家人事先同意了吗?”
“公公婆婆是没有表示意见的。后来,临安城里也不再有莫家人守着,今年端午莫家也没有送来节礼,所以他们应该是默认了的。”
“既然默认了,怎么还会出现族里的人找上门的情况?”
朗太太帮忙说话道:“这件事本就是亲家们做得不好,你问女儿干什么?”
朗老爷埋怨地望了她一眼,意思是她在捣乱。等朗太太退到一边,他才继续道:“你们的事,我是管不了了的,我只有一桩,不论发生什么,我不会不要我的女儿。”
朗老爷说,莫家的事情他会去处理。
三天之后,文薰得到消息,莫家人把她的嫁
妆退回了广陵。
这件事还登了报,等同于是那条断亲声明的回应,告诉所有人,莫家愿意跟莫霞章断绝关系。
莫霞章在此事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神色,因为早在节后,大哥怀章便来了一通电话。
他说:“那几位族兄是擅自去的,父亲已经和族老们教训他了,霞章,你千万别生气。”
霞章不生气,他也安抚着大哥,告诉自己没想过改名。
怀章这才松了口气。
在莫家人看来,莫霞章所谓的“断亲”,就是权宜之计。只要等金陵政府改变主意,以后他们还是一家人。
这世上哪有白纸黑字就能断了家人亲缘的规矩呢?
怀章说:“朗家老爷今天打了电话给父亲,他们二老已经在商量你和文薰的事了。”
这个时候霞章倒是不知道能把妻子的嫁妆要回来。
怀章最后说:“我不管你去哪里,也不管你要不要父母,霞章,你记住了,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霞章又被这一句简单的话触动了心灵。
不过,再感动他也不打算回去了。
所以他到最后也只是拜托怀章多替自己尽孝。
解决了这些纷纷扰扰,临安大学的先生们也开始商议期末考试的试卷。
临安大学因学生数量多,期末比金陵大学更忙,文薰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晕头转向,要不是有秀英照顾她的生活,她或许会更加疲累。
这种繁忙大约维持了半个月,等试卷题型全部确定好,突然得到短暂清闲的文薰才恍然发觉,她好像有两个多月没来月信了。
一个在情理之中的意外猜想在她心里生出。
现在文薰的身边只有秀英一个交好的女性朋友,且她还有养育小孩的经验。在一个早上,文薰趁着出门前,偷偷地跟她说起了悄悄话。
秀英附过耳朵把话一听,拍掌大笑:“唉呀,我的傻妹子,这肯定是有好事了呀!我现在就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别。”文薰赶忙拉住她。大约是没想到自己真的这么快就要为人母了,她对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惊喜到了害怕的地步,生怕自己空欢喜一场。
她在患得患失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我听说,有时人辛苦了,月信也会不准。”
秀英看出她有些不安,便坐在她身边帮她分析起来:“那你最近吃饭还好?”
“吃得挺香的。”比如端午节那天,她还吃了荤腥,没见一点不好。
“就没有恶心,想吐的时候?”
这是害喜的症状,文薰自然了解,“没有。”
所以更加怀疑。
秀英又问:“那有没有心情难以捉摸,脾气变差?”
这个,这个倒真有,还是临安大学郑先生亲口断定地有。
文薰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一直以为是受到那些烦心事的影响。”
秀英拉着她道:“可跟月信没来撞在一起呢?妹子,你以前的月信有不准过吗?”
文薰沉默了,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秀英心里便有了分寸了,她觉得还是得把事情告诉霞章。
“让燕青带你去医院看一趟吧。”
文薰忍着止不住上翘的嘴角,点头。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这件事几乎是已经确定了。她只是,她只是……
她就要做母亲了!
她怎么会不愿意跟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呢?
周五的时候,她找到霞章。
“明天我要去医院一趟。”
“可以啊,”霞章一口答应,不疑有他,“是看望朋友还是检查身体,我们要带点什么礼物吗?”
文薰道:“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去看看妇科。”
霞章怕得赶紧站了起来,“你怎么了,你有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的事?”
文薰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她像所有的母亲那样,用双手抚摸着小腹,“不是不舒服,是肚子里多了东西。”
“什么东西?”
霞章先是被诸如癌症之类的病症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文薰脸上的笑容,突然反应过来。
一个念头击中了他的大脑。
他张着嘴,舌头僵住,他说不出话,像是被惊喜冲昏了头。
文薰看了半天见他都没回过神,终于是忍不住了,嫌弃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这样吃惊?我去拿镜子过来,让你自己好好欣赏你现在的这副呆样吧。”
她现在已然忘记自己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愣呆呆的。
傻就傻嘛,被老婆说傻,那是老婆疼你。
霞章已经顾不得那些话了,他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微低着头,直往文薰肚子上瞧。
他伸出双手,相碰,又不敢。
“我要当爸爸了。”他对文薰说。
“孩子,你好,我是爸爸。”他又这么对着文薰的肚子说。
文薰终于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傻子,孩子现在才是一个细胞,还没发育好呢,哪能听见你说话?”
霞章也反应过来是这个道理,他咧开嘴,冲着文薰好一通憨笑。
“就,就当是我提前练习了,省得以后结巴。”
这正是他重视了。
文薰嗔怪地用眼神挠了他一下,眼中莫名浮起泪花。
霞章一见,连忙抱住她,用生疏的,却是哄孩子的拍打方式安慰她,“怎么了,是我哪里表现得不好?”
“才不是呢。”文薰用指尖沾走眼睫上的泪,扁了扁嘴,又是幸福,又是伤感。
霞章便明白了,她这是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了。
伟大的母亲。
伟大的文薰。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
听得文薰不好意思,又笑了。
霞章抱了她半天,突然开口:
“我感觉你现在的体温也比平常高了。”
“是吗?”
“孕妇的体温是不是就是会高些?”
“可现在是夏天了,我体热升温,不是很正常吗?”
文薰和霞章仔细讨论了这个问题很久,后来没得出什么结果,他们也不管,反正就是要抱着。
爸爸抱着妈妈,以后再一起抱着孩子。
去医院这天,一家五口人一大早就分工合作。
郭瑞送小夫妻去医院,秀英带着宝淑去买菜。最近她做的菜式都很讲究,是她花了积蓄,去别人家的厨娘那里学来的。
他们家跟着两位先生住在一起,一家人一样的喊着,可出于尊重他们的劳动成果,两位先生还是每月按时支付着他们的工资。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正是这种算得规范的做法保障了他们的利益,也让他们更加觉得小夫妻体贴,愿意用更多的心力。
秀英此时就已经把“照顾好文薰”一事当成自己的责任。
文薰和霞章按照医院的流程做完检查,到上午10点,就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准确的讯息。
“大约可以确定已经有十一周了。”
这么一推算,好像就是第一次那回……
小两口对视一眼,都有些脸红。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话——能说什么?总不至于说些“你真厉害”“你也厉害”之类吧?羞不羞人呐。
孕期检查是早两年才从美国传过来,除了日期,检查项目还包括妊娠高血压,贫血之类的反应。
这些项目的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生也乐观地说孕妇的身体很好,没有哪里值得多注意的地方。可霞章却担心,主动询问:“真的不会有高血压吗?我太太近期的脾气都不太好。”
文薰气得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又不想自己这个动作真就落实了脾气不好,只能瞪他。
新手爸爸是什么样子,医生也见过很多类,他笑着,用熟练的语气和话术安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要多注意一下情绪,要保持良好的心情。”
从西医出来,霞章又带着文薰去看中医。
文薰日常身体康健,自然是不需要开药的,于是便获得了一些日常的食物、作息建议。
他们的运气极好,回家后天上就开始下暴雨,可霞章还是撑着油纸伞出门,少见地打了两壶黄酒回来。
“我今天开心,想喝一点。”
他这么向文薰申请。
人到了喜不自胜的时候,是得用些手段来宣泄情感。文薰理解他,也随他。
反正是在家里喝。
吃着饭,喝着酒,霞章不知道想起什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笑。
他今天贪杯,不出意外地喝醉了。文薰也不恼,请郭瑞帮忙把他送回卧房休息。一路上他晕晕乎乎,嘴里还在念叨:“要照顾好文薰的身体,要给朗家报喜,要去买一坛女儿红埋起来……”
嘟嘟囔囔的,全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
文薰也畅想着未来的美好,她因为开心,走路时,脚间都会多晃两下。
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真的好想好想知道。
霞章入夜时
才醒。吃过晚饭,待人舒服了些,他焚香,洗手,虔诚地写下好几封信件。好消息传回朗家,三天后,朗家太太和黄太太亲自来了临安。
文薰肚子里的,是朗家和黄家头一个出生的后代,必须重视。
“我昨天已经安排人寄信,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敬贤和思齐了。”
思齐就在日本,离得近,暑假会回来,敬贤则不然,是以到时候留意她的回信就好。
莫家那边他们也有通知。虽然嫁妆拿回来了,可两家的长辈好像也达成了什么默契。
文薰没管那些,只是拒绝了母亲要把嫁妆送来给她的提议。她都要走了,拿着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文薰才告知了二位长辈他们要北上的计划。
朗太太的态度合乎情理,“文薰,要是在你怀孕之前知道你要远行,我是没有其他话讲的,可你现在有了身孕,还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不是一个人,”文薰重申,“秀英姐在努力照看我,我相信霞章也会照顾好我。再有,我们还有钱,我们实在不懂,可以找专业的保姆,接生婆之类的。我留在家里,在你们眼前,不也是这样安排的吗?”
黄太太说:“可你这样会让我们担心啊。”
文薰道:“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并且我很快就要做一个母亲了,妈妈和舅妈你们应该习惯才是。”
文薰从小就很独立。
她的智慧和思想也不允许长辈们干扰她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她们爱她,她们不愿意强迫她。
把事情传回去说给朗先生和黄先生听,他们二人也是说要尊重孩子。
最重要是得尊重霞章。
朗老爷更是说:“只要霞章这个做丈夫的同意,咱们的意见不重要。”
文薰从母亲口中得知这句话后,暗自在心里嘀咕:这回倒是托了封建大家长主义的福。
妈妈和舅妈在临安一直住到期末,直到学校放假,才又跟着文薰和霞章一起住去了沪市的黄家。
今年郭滔先生不在,语文组那边也少了人,应教育部相邀,辞呈都被通过了的文薰和霞章还是应约留下来,帮助制定江浙地区的英语、国文教材组挑选、重编工作。
7月23号,思齐返华。
第75章 思齐抗婚
暑假,思齐返华。
因结束了工作刚好在家,左右无事,霞章亲自去吴淞口相接。
黄思齐远远地站在甲板上就看到了岸边的姐夫。太阳晒着,海风吹着,他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姐姐也是在这个位置看着岸边的自己。
原来游子归家时的心情竟是这般。
挤着人群下来,面对面见到姐夫,思齐还未开口便先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霞章哥。”
开口竟是带着哭腔。
霞章感慨于他的敏感,没有笑话他,而是认可地拍了拍他的背,用作安抚。
思齐吸了几口气,整理好仪态才松了手。见了霞章,他摘了墨镜,笑道:“我记得前些年,我也是在这里接到的姐姐。”
“这不是挺好?今天换我来接你。”
是啊,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缘分?
帮思齐的行李绑上车,霞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做足了一位优秀司机的姿态。
思齐也知道这是他久不回家才有的优待,理所当然地生受了。
车缓缓离开港口,一路上,思齐都在认真地望着道路两边,观察着这座他曾经熟悉的城市。
小半年过去,沪市的基础设施已经开始重建,可各处墙壁还是留下了被炮火轰袭的痕迹。
思齐还发现租界内的人比起以前更多了,有逃难的中国人,也有白俄人之类的外国人。
全世界都在打仗,对外国人来说,暂时安全的沪市租界反而成了可以容身避难所。
思齐心头思绪万千,直到看累了才收回眼神。他整理好内心的家国情怀,调理完毕后将身体往前倾,他扒着车座靠近司机,用轻松的语气道:“霞章哥,辛苦你照顾我父母了。”
霞章观察着路况,保持着行车稳当,嘴里应付道:“嗯,你们家这种爱客气的毛病倒是一脉相承。”
思齐“嘿嘿”一笑,挠头,“你就说这些话听起来舒不舒服吧。”
想到文薰,霞章也跟着笑,“嘴甜也是一脉相承。”
回家之前,霞章先绕道去了一趟凯司令,买了两块栗子蛋糕。
思齐一看就知道他是为文薰买的。
“姐姐小的时候喜欢吃这个。”
“是吗?”
“后来她大了,可能是为了拿出大姐姐的样子,就很少吃零食了。”
霞章听完觉得这回倒是正好,怀了孕,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去吃喜欢吃的东西,也算是对她身体欲望的一种发泄。
二人顺利回到家,黄太太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儿子,她热泪盈眶,抱着就要亲亲。思齐不好意思,躲了两回,然后自己往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黄太太擦着眼角,因心情激动,眼泪止不住地流。
霞章不愿打扰他们的亲子时间,借口要处理工作,上楼去了。
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吃饭了,黄太太嘱咐他待会儿记得下来。
将行李交给家里的佣人,思齐握着母亲的手来到客厅坐下,期间一直和她聊天,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叫她大喜大悲,有伤身体。
“敬贤那丫头寄信回来过吗?”
黄太太稳住声音回道:“中秋,过年、端午的时候寄来了一封,说很习惯那边的生活,学习也很容易,学得比很多外国人都好。日本人来了之后又写了一封,询问家人平安。后来我们再给她寄信,就是告诉她你姐姐有喜的消息,现在应该才到她那儿,回信倒没有那么快。”
思齐听完,迫切地想要了解她来信的内容,“信都收在哪儿呢?让我看看她具体都写了什么。”
他猴急的模样逗得黄太太破涕为笑,“在你父亲的书房呢,等吃完饭再看也不迟。”
“哦。”思齐知道,母亲大约是需要他好好相陪的,便乖巧地坐下。
见他听话,黄太太眼中又升起欣慰。要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这一双儿女了。他们自幼听话懂事,对父母孝顺,对兄弟姊妹友爱,优点齐全,从小到大任谁见了只有夸奖的份。
这样的孩子,一定能够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
思齐没有察觉母亲的走神,又问起文薰家的事。
“刚才回来路上我和霞章哥聊天,说是姐姐现在已经显怀。听说她这胎很顺利,孩子很心疼母亲,没让她有太大的妊娠反应。”
“是啊,”黄太太都有些羡慕文薰的状态,“她这段时间忙得风风火火的,哪像是双身子的人?”
“她和霞章哥今年还是照常在教材编写组工作吗?”
“对,国文组已经结束了,外文组今年说是要大改,所以你姐姐那边会慢些。”
“会不会很辛苦?”
“等晚上你姐姐回来你见了她就知道了,她巴不得往身上揽更多的工作,一天到晚的,据说还在持续翻译着外文,精神头比我还好呢。”
思齐听得认真,不间断地随话语的内容露出笑容。黄太太说完却欲言又止。思齐捕捉到那份犹疑,直接发问:“妈,你有话要说?”
“嗐,”本来不想说的,既然儿子问了,黄太太便顺势道:“你姐夫有没有同你提过,他们下个月就要往北方去的事?”
思齐十分意外,他是真的不知道,“临安大学不好吗?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为什么要走?”
黄太太点头,又是担心,又是无奈,“你姐夫前段时间在《大公报》上发布了断亲声明,执意和莫家断绝了亲子关系。”
思齐急得往前坐了坐,“怎么会这样?”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那您长话短说。”
黄太太一噎。她看着比去年又高了些,壮了些的儿子,为了尊重他如今成年人
的身份,还是如了他的愿,将这小半年发生的大小事全部一一道出。
思齐听完,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愤慨,“金陵政府可真是……”
他想骂些脏的,碍于母亲在前,生生忍住。
黄太太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道:“霞章做事,有他的道理,咱们无权干预。但是我和你父亲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想法,金陵政府既然靠不住,咱们为了保住家里的产业,就得另谋出路。”
思齐气性来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妈,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还是家里的那点小事?国家国家,先国再家,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儿都懂。”
“别说了,”黄太太的目光顿时躲闪起来,第一时间阻拦,“你父亲不爱听这些,你知道的。”
思齐不再像以前那样依着她,按着自己的道理继续说道:“妈,现在所有中国人最应该做的大事是救国存亡。若国家不安,咱们家的生意做再大,也是给掌权者绣嫁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了。”
“好好好,你现在留了洋,妈妈的见识肯定是不如你的。”
黄太太说这句话不是生气,而是真心。当一个儿子开始反抗父亲,便是他长大成人之时了。她笑眯眯地打量着儿子,越看越满意。
思齐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渗人。
母亲以前把他当做孩子,他不乐意,现在母亲把他当做大人,他更是觉得不自在。
他不禁疑惑:难不成是久日未曾归家的缘故?怎么母亲奇奇怪怪的。
吃过午饭,霞章回去午睡,思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半下午,黄老爷回来了一趟。
他十分尊重地请儿子到书房说话。
这种对待让思齐有些热血沸腾,因为他知道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黄老爷最开始关心的也是学业,“思齐,你的日语学得怎么样了?”
思齐道:“自然是一百二十个好了。”
他不仅光说,还把自己的成绩单拿出来给父亲阅看。上头标注的一片优秀证明他没有说谎。
黄老爷看完,感慨一句:“你确实是真的长大了,以前在国内都不见你有过这种成绩。”
思齐讪笑,语气中不乏后悔,“以前在父母的庇佑下,孩儿多少有些不懂事。此时出去求学,在异国他乡,总算有了真实的紧迫感。”
思齐在日本见到了很多东西,有羞愧于己身为中国人的同胞,也有轻蔑歧视中国人的日本同学,当然,他同样也获得过来自日本人的温暖。其中五味杂陈,是以前未曾离过巢的鸟儿从未感受到的。
对于学业,他再也不敢懈怠,他只想着早日学成,为国尽力。
他看着喜形于色的父亲,暂时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盘托出。思齐已经决定好,他不要去继承家里的医馆,他要以救国为先。
他是医生,他就该上战场,前线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黄老爷收好成绩单,忽然不经意提到:“我有一个朋友,他家的孩子也刚来沪市。她对这里不太熟悉,你既然回来,便帮父亲多招待招待?”
思齐以前也不是没有帮父亲招待过他生意场上朋友的孩子,他以为这次仍旧寻常,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傍晚,文薰被霞章接回来。一进门,她没见到思齐,反而见着黄太太在沙发上看报,不由得问:“舅妈,思齐不在吗?”
黄太太道:“你舅舅有位朋友的女儿需要同龄人招待,特意遣他去了。”
文薰见她满面喜色,“哦”了一声,怪声怪气道:“女儿呀。”
黄太太见状便知道她理解了其中的用意,招呼她来身边坐下。
“文薰,你当初跟霞章结婚的时候,他不也20来岁嘛。”
霞章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自己的事,本来他都要自己上楼了,愣是脚步一转走过来,“舅妈,难不成,您也想弄包办婚姻那一套?”
现在的环境,包办婚姻就是落后的代表。黄太太自认为是个新新人,才不肯沾上这种旧词汇,她为自己辩解道:“不算包办。我和你舅舅的意思是,希望思齐能多接触接触同年龄段的女孩子。你知道他从小到大老实惯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跟异性接触过,我们也是怕以后他在老婆面前露怯。”
又笑了一声,望向文薰,企图得到她的认同,“女方无论是容貌,人品、家世,都是上佳,配我们思齐,那是绰绰有余。如果能成,再好不过。”
文薰从这些话里听出来些许讯息:“舅妈,您跟女方家很熟?”
这是自家事,跟自己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黄太太答:“是我以前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朋友的女儿,她父亲刚好也是从医的。你瞧,这不正是门当户对了?”
她说完又一拍手,“唉呀,这种情况不是当初你和霞章那样嘛。”
文薰觉得还是有不一样的,她细致地问:“思齐知道这回事吗,你们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他对婚姻的态度你们了解吗?”
黄太太道:“他以前情窦未开,哪知道有这回事?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毕竟,要是没有缘分,那多尴尬。”
文薰这么一听,顿时安心,“舅妈你还是会尊敬思齐的意见。”
黄太太说:“当然了,他要是不愿意,谁会逼着他呢?”
长辈都这么保证了,文薰顿时放下心来。她劝慰道:“既然如此,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没什么。我相信思齐也能明白你们的苦心,是愿意配合的。”
这句话可以说是落在黄太太的心尖上了,“是的,我正是这么想的。”
思齐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到家。
当时文薰和霞章正在书房工作,听到有车进门,顿时就猜,“应该是思齐回来了。”
霞章询问道:“要下去见见吗?”
文薰想到傍晚时和舅妈的聊天,决定道:“还是不了,他们母子二人有悄悄话说呢。”
霞章突然想到:“欸,如果思齐愿意和这位小姐来往下去,咱们也该见见。”
如果思齐愿意,那就是以
后的弟妹了。他们过完暑假就要去北方,提前见见,省得以后在婚礼上生疏。
文薰觉得小孩脸皮薄,还是不要现在提的好,“等他忍不住了,自己跟我们说,我们在约见她。”
如果思齐喜欢她,他会迫不及待地把人带回家给他们看的。
黄太太来到到门口,看着儿子下车,以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儿子靠近。
“妈。”
她还是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怎么样,是刚才和渡边小姐分开吗??”
“嗯,我送她回去了。”思齐面色平静,没有透露出具体心情。他反而从母亲不寻常的态度中品味出什么,“妈,你不对劲。”
“妈有哪里不对劲了?”黄太太避而不谈,只一味地把儿子往家里带,“你下午陪渡边小姐去哪里了?”
她满脸堆着笑打听,想从中分析儿子的态度。
她的过分殷切,让思齐想到了不好的事。
“妈,”他握住黄太太攀在他胳膊上的手,用严肃的语气表情表示道:“您不会是,想盼望着我和渡边小姐有点什么吧?”
黄太太忙道:“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说话的?”
思齐没得到她的否认,眉头微锁,更认真了,“好,那我就换种说法。妈,您和父亲要是想安排我和渡边小姐结婚,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黄太太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怎么就断定了?再说,说不定人家渡边小姐没看上你呢。”
“那样最好。”思齐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今天所谓的“招待朋友”,就是父母亲安排的一场相亲。他不愿意当面忤逆母亲,便不再说话,只兴致缺缺地丢下一句:“我去找姐姐了。”
他料定姐姐姐夫都在书房,没有多问,直接上去找人。
见了文薰,他也没说刚才的小插曲。他离家一整年,有那么多的话要讲,便是日本留学时的事他都能讲一整个晚上。
思齐说了自己的见闻,又发出落寞的感慨:“姐姐,真的,出国一趟,我才明白之前自己的浑浑噩噩有多不该。我早就应该跟随你的脚步为社会发声,尽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个有用的人。”
文薰安慰他:“现在也不晚啊。”
思齐今年才19岁,他这样的大好青年,想做什么做不成?
霞章见他现在有冲劲,主动提到:“你要是现在想做,我可以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
“真的?”思齐高兴地站起来,已是等不及了。
于是第二天霞章便带着思齐出门。
黄太太本来还想让思齐和渡边小姐再见一面,听说是霞章带他出去,便没说什么,只寻思着下次再找机会。
过了半个星期,文薰也结束了英语组的教材编写工作。结束的那天下午,她参加了林伟兰等几个朋友为她举办的欢送会。
考虑到宴会的主角现在有了身孕,大家便化繁为简,找了个饭店包厢吃饭了事。
瞿建深刚好在沪市,林伟兰这回便也把他喊来了。知道是给文薰送别,瞿建深特意把自己的小提琴带来。在饭桌上,他亲手给文薰拉了一首他刚作好的送别曲。
这曲子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美好祝愿,有“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的恋恋不舍,也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豪迈宽慰。一时间,众人都深受感染,红了眼眶。
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优秀的剧作家瞿先生鼓掌,瞿建深四处鞠躬感谢,得意于大家的满意。
文薰这时忽然道:“瞿先生,这首曲子有填词吗?”
瞿建深道:“尚未。怎样,你想一试?”
文薰笑道:“我好像已经有完整的词作在脑海中了,我想试试。”
那还等什么?瞿建深大喜,“快,笔墨伺候!”
林伟兰在他开口之前便贡献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瞿先生,我们文薰可是剑桥的高材生,只让她写中文版多亏呀。”
瞿建深得了提醒,又追着道:“朗先生,你好人做到底。”
文薰托着肚子起身抬头瞪了伟兰一眼,却不是真的生气。
钱碧莹也凑了过来,“好家伙,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天轮到我们文薰一曲作词。这件事传出去,都能当成一段佳话流传呢。”
吴品芳搭着她的肩,笑道:“也让我瞧瞧。我刚才虽然也有灵感,却没有这种能当场作成完整篇幅的功夫。”
钱碧莹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这可不代表你比文薰差,只不过她刚好对这首曲子更有感悟罢了。”
文薰也同意她的观点,她一边写,一边抽空说道:“是的,当听到瞿先生奏响这首曲子,我心底的悸动就抑制不住了。国外有‘人生之书’的说话,那么我想瞿先生做的这首曲子,便是我的“人生之曲”了。”
应瞿建深相邀,文薰写完了中文歌词,再附上英文歌词。待两版皆全,由瞿建深起头,大家望着桌上铺开纸张上的歌词,跟着调子唱了起来。
唱吧,这激昂壮阔的人生。
唱吧,这温润似水的柔情。
唱吧,在这动人心弦的乐曲中,唱吧。
亲爱的朋友,祝你美梦成真,生活幸福,家庭和谐,让我无论在何时相要了解你的消息都能得到一句:一切都好。
笑完,唱完,哭完,几个女性朋友紧紧地抱住了文薰。
林伟兰说:“以后你再有作品,我会第一时间购买。天高路远,如此也算我支持你了。”
钱碧莹说:“文薰,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事业,哪怕生了孩子,也绝不能回归家庭。”
吴品芳说:“孩子生下来后,记得给我们寄一张照片来。一定要时常给我们写信,我们都会挂念你。”
中国很大,大到她们会因为别离难过;中国很小,小到她们现在已经在想象下次重聚的时光。
文薰跟自己的朋友聚,霞章也在和朋友聚。聚完,留在临安守家的郭瑞传来有人看房的消息。文薰和霞章便一起回去,处理搬家和下任房主的事务了。
他们一走,黄太太又找机会瞒着思齐,把他带去和渡边小姐见面。
思齐现在已经很能肯定父母们的心思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明确的向父母表示了拒绝,他们还要打着他无法拒绝的为他好的旗号逼他。
母亲为了说服他,甚至在和他的争吵中举出了姐姐姐夫的例子。
“你瞧,文薰和霞章不也是靠父母安排才结为的夫妻,他们现在多好。”
思齐试图让她明白,“姐姐和姐夫好是因为他们性格相契,爱好相同,天底下有几对能像他们一样做到精神共振的爱侣?妈,你不能因为他们好,就觉得这天底下的包办婚姻都好。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要反对封建不是吗?”
黄太太急了,在她的心里,她并不封建,“思齐,你别这样说妈妈,妈妈会难过的。妈妈是这样想的,渡边小姐家里是医商,咱们家里也是医商,医商家庭出来的孩子,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家业而努力。你和渡边小姐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你性格斯文,她性格温和,又都爱书,怎么会不同于文薰和霞章呢?”
“不,你错了,”因为长久的纠缠,思齐失控了。一想到父母竟是如此糊涂,他就头疼。为了反抗,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变大,“妈,我和渡边小姐从来就不一样。我的梦想是保护中国,而渡边小姐的梦想是侵略中国!”
“你住口!”黄太太瞪大眼睛训斥他,“黄思齐,你的家教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揣测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我不觉得她无辜!”思齐大喊,他用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算渡边小姐没这么想,她的家人,她的同胞呢?谁能保证,谁也不能保证,因为日本人都打进中国了!妈,你别做梦了,以现在的国际形势,中国人和日本人是不可能做朋友的。我国弱,他国强;我国广袤,他国狭小。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和国家条件下,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板上钉钉的事。沪市暂时和平了,可东北还在打仗呢!妈,日本人把你当朋友,不代表他们会把全中国人当朋友。他们现在对你好,不代表他们以后会一直对你好。你难道要等到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你才敢相信他们的险恶意图吗?”
这是思齐第一回同父母争吵。
为了他的自由,婚姻,以及未来,他必须据理力争。
他在之后的对话中,甚至喊出了“卖国贼”这三个字。他的激烈,他的叛逆,他的不同于往常也让黄太太没了主意,她第一次扬起手扇了儿子一巴掌。
“你住口!”黄太太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
思齐反而笑了,“妈,你打我。”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笑得更加放肆,“你打我就证明着,你知道这是不好的!你只是怀抱侥幸心理,你只是一味地听父亲的话。”
黄太太被他笑得心头一慌。她望着儿子,知道自己是再也安排不了他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朋友途径扬州,给我看扬州的高铁站。扬州的高铁站好不一样,居然建在路边。我和朋友都惊讶于这个能看得到树木葱郁的高铁站。
真好,扬州是文薰长大的地方,下回一定要去看看![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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