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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夫妻俩共同的决定


    莫家长孙满月,作为亲家之一的朗家自然要派人来送礼,吃酒。此时朗文鼎尚未返津,仍留在家。朗家父母为了锻炼他的人情往来,便只单独派了他过来。


    当晚文鼎歇在姐姐家的院子中,第二日也未同其他宾客一起离开。他就等着姐姐姐夫收拾好了,晚上和他们一起坐火车,去沪市舅舅家住个两天时间。


    这回姐姐姐夫离家,或许是要在临安长远落脚,一干行李便不能少。上午霞章出门送客,文薰在家操持内务,文鼎便肩负起了为他二人运书的工作。


    文人出门就是有这点好讲究,衣服用具可以不带,书是必不可缺的。


    仔细将三辆车的书全部装上火车,文鼎清点好数量,放下挽起的袖子,带着把事儿办好的成就感返回莫家。


    才到大门口,王妈出人意料地匆匆来迎,“少爷。”


    她握住文鼎的胳膊时,身体还在发抖。


    文鼎把她的异样看在眼里,却按捺不发。直到进了门,远离了莫家的门房,才轻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王妈支支吾吾,满脸的为难。


    文鼎注意到周围走动的仆人,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不再多问。


    小孩的满月宴刚过,莫家四处还残留着新生命诞生的喜气。


    回屋的一路十分顺利,没遇上别人。等进了院子,王妈才松了口气,直接将文鼎带入了夫妻俩的卧房。


    文鼎一进屋便看见莫霞章靠着文薰坐着,靠近了,看清其人面若金纸,才感觉到情况不好。


    “姐夫怎么了?”他急忙关心问。


    文薰摸着他的脸,语气平常,“被气到了。或许伤了心脉,具体情况要等去了沪市做了检查才能知道。”


    她这种异常的冷静让文鼎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鼎张嘴又收,如此往返两次,才道:“若是生病了,为什么不就近就医?”


    金陵也有一些不错的医院。


    莫霞章没有说话,只有文薰回他:“让莫家人知道,我们就走不了了。”


    “可……”为什么要瞒着莫家人?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霞章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文薰直接打断他,态度坚决,“文鼎,我找你来是帮忙的,你不要有多余的话。”


    文鼎给他语言中的冷漠给震慑道,他从未见到姐姐有如此压人的气势。


    文薰见他终于不再有意见,才把自己的计划全盘道出。


    “我们今天本来就要出门,可霞章受了刺激,他要赶着去看病,所以只能把行程提前。他现在不能自主移动,待会儿你背着他,走小门出去,不要叫莫家人看见。”


    “霞章身体不好的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出门后,你先带着他去沪市。我刚才已经打电话问过了,还有包厢票,你去了直接上车便是。你放心,我和王妈会做晚一趟的那班车,随后跟来。我也会打电话给舅舅请他提前安排,只是这通电话不能让莫家人知道,我会绕去电话局打。”


    文鼎听她左一句“不能让人发现”,右一句“不能让莫家人知道”,装作玩笑般说了一句:“姐姐,你瞒天过海,计划周全,是打算和姐夫私奔吗?”


    不料文薰很认真地回复他:“是的,我们就是要私奔。我们已经决定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文鼎是个理学生,他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听到这句话后,内心的心情。


    他觉得姐姐、姐夫现在像是疯了。


    他能如何?便一起陪着疯吧!


    他是弟弟,弟弟就该遵从姐姐。


    从小到大,姐姐都非常有主意,她敢独自远度重洋求学,那么现在她也敢带走受到委屈的丈夫。


    而且能让姐姐如此决绝,一定是莫家人不好。


    时间不能再浪费。文薰起身,将霞章稳妥地交到文鼎手里,而后走出院子,去找门房。


    路上,她还遇到了大哥怀章。


    怀章也不是无事过来,他手里拿了个匣子,既然在路上遇见文薰,便把话同她说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这匣子里有些存单,还有一些现大洋,是父亲令我拿来的。你们啊,突然就说要离家,也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文薰接过东西,神色自如,“不过是出趟远门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怀章道:“我是担心你们俩会过不好自己。不过,怎么说呢,尽管你二人年轻,却都有过独立生活的经验,这点倒是能安慰到人。”


    他笑了笑,又和气地说:“我知道你们俩都不是在经济上大手大脚的人,可现在时局不好,北方打仗,南方的物价也跟着涨起来了,要是哪一天大学里再发不起工资里,你二人千万不要等到捉襟见肘那一日,才向家里求助。三妹,我和你大嫂都是一个意思,银钱不算什么,有困难,你千万不要羞于开口。现在这个世道大家能把日子过好,得一个平安,才是重要。”


    他的话句句出自肺腑,文薰心里却除了感动外,再没有其他的情感。


    她是不会听人说两句暖心的话就改变主意的。


    和大哥分开,文薰不动声色,继续去侧门把门房支开。


    直到文鼎成功把霞章背离院子,文薰又重新回到房间。


    王妈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她冷静得吓人。


    这可是刚做了拐带人家儿子的坏事啊!


    她从来没想过她们家小姐还能有这般胆量。


    因急着要走,又只能靠自己双手去提,文薰便大胆舍掉不那么重要的物品。书籍和要用的手稿都已经提前运出去,倒不用她再操心,只带了一些重要杂物和钱财——这些钱是她从嫁妆里取的,以及霞章的存款。


    大哥刚才给的一匣子钱她没带,稳妥地放在一边,等着人发现。


    文鼎是两点钟走的,三点钟左右,文薰和王妈一人提了两个箱笼,没有经过任何人,提前离开了莫家。


    门房只知道三少奶奶今天要离开家,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晚上兴万和应贵去院子里找人,发现人去楼空,才感觉到不好。


    他跑去把事情禀告少爷,禀告老爷,莫老爷往身边一问:“上午霞章回来,去过你母亲那里了?”


    莫怀章道:“好像是去了。”


    莫老爷便以为是这娘俩又吵起来了。


    “臭脾气。”他嘟囔一声,也没在意,吩咐应贵和兴万道:“你们去找何妈,再收拾些东西,自己往临安找他去吧。”


    兴万应了,没一会儿,应贵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老爷,不好了,吴妈和何妈都不见了。”


    莫老爷不耐烦听这回事,“什么叫不见了?家里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应贵道:“下午的时候,她们背了包袱,走了。”


    “跟少爷一起走的?”


    “不知道,门房也没见着少爷出去。说是,三少奶奶先和王妈一起走,只提了两个箱子,然后是吴妈和何妈。”


    莫怀章在旁边听着,有种十分不妙的感觉。


    从金陵到沪市,要历经十五个小时的车程。第二天一早,火车进站。在黄老爷的接应下,舅甥俩合力将霞章送去了洋人医院。


    文薰随


    后而来,她让王妈带着行李回黄家,自己则去邮局寄了一封在半路上写好的信。


    这封信是寄去临安大学给郑鸿基先生看的,内容便是向他道歉。


    不仅寄信,还要打电话。文薰在电话局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轮到她时,接通了临安大学的校长室。


    “鸿基先生,我是朗文薰。此电致来,十分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霞章昨日突发疾病,如今已经送到圣约翰教会医院治疗,因损其心脉,怕是要修养多日。无端失信,万为抱歉。”


    郑鸿基一听便知这是请假来了,再一听,不由得发急,“怎么会伤到心脉,严重吗?”


    “不严重,他会好的。”文薰语气笃定,仿佛是霞章的主治医生。


    郑鸿基也不清楚情况,便决定将二人的课程暂缓,由其他老师接任。


    只要不耽误教学,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从电话局出去,文薰径自来到医院。她还未进大门,便遇到了等候的文鼎。


    “姐姐。”


    “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呢。姐姐,这破医院说姐夫无药可救,不肯收他,早前舅舅已经把他带回去了。”


    文薰愤怒地看着医院的大门,脱口而出:“他才要死了!”


    文鼎被她的吼声吓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骂那位给莫霞章下“死亡通知书”的医生。


    为了防止姐姐做出不理智的事,他赶忙说:“没事的,不要紧的,舅舅说,家里的坐堂老医生能治。”


    文薰得到安抚,可转身走前,还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医院。


    回到黄家,文薰直接小跑上二楼。她才靠近房间,便听见里面一阵喧嚣。


    舅舅舅妈,还有一些仆人围在床前摁着霞章,似乎是在给他灌药。


    “快,快端来。”


    “唉呀,不行啊,他全吐出来了。”


    “霞章,好孩子,我是舅妈啊,你生病了,需要喝药,你听话好不好?”


    眼见着灌进去的药又被呕了出来,黄太太一时束手无策。好在文薰来了。她转头瞧见人,赶忙拉着她道:“文薰,你快来劝劝他。江大夫说霞章心脉有损,需得每日吃三副药配以丸子才能温养。可他病怏怏的人,一听说要吃药,竟挣扎得我们合力也制不住。哪怕是灌进去了,他也会吐出来。”


    文薰听着舅妈说话,同时也看着躺在床上的莫霞章。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睁着,脸上全是泪水,胸前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被吐出来的药水浸染得不成样子。


    文薰知道他为何而反抗,她用手背擦了擦因心疼而流出的眼泪,请舅妈和旁人先行出去。


    等到房间空了,她缓慢又温柔地做到床前。


    莫霞章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嘴唇颤抖,十分委屈,“我不是不想喝……”


    他只是看到这些中药,就想到了那些“药”。


    他生理性地恶心。


    文薰没有多说什么。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摊开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知道,各家有各家的传统,因为这份传统,我小时候读书便与旁人不一样。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是靠《诗经》启蒙,那你知不知道我们黄家的孩子,是靠什么启蒙?”


    霞章摇了摇头。


    文薰温柔地道:“我们背的是《汤头歌诀》。我给你背一段好不好?就背《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


    霞章眨着眼睛,认真地听她说话,一股好似母亲一般的力量笼罩住了他。


    文薰背完,又笑着对他说:“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这些中草药是古人的智慧化身。神农尝百草之初,中药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我们国家的人民勤劳,善良,有自己的智慧。我们的国家的植物也温和,包容,延续了我们的生命。中药是诞生于我国人文文化的瑰宝,是所有中国人民共同拥有的财富,它们一点都不可怕,对不对?”


    她垂了垂眼睑,又说:“你不知道,我刚从那家教会医院回来。当我听到文鼎告诉我说,洋人医生断定你无药可救的时候,我初觉荒谬,而后又明白过来,中国人还得靠中医来救,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救中国。”


    她搓了搓霞章的手,放下,靠到他旁边,伸手扶他。霞章不忍她受力,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十分配合。


    文薰让他靠着自己,转手把床头柜上的药碗端了起来。


    她摸着不烫,便没有去吹。她看着霞章的眼睛,四目相对之间,尽是鼓励。


    “霞章,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你不要去想别的,你就想这些。我们试试,好不好?”


    霞章点头。


    文薰又凑近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抚道:“吐了也不要紧,我们一点点喝,总会喝够量的。”


    只有喝了才能活下来。


    只有喝了才能继续和文薰在一起,才能为了国民而奋斗。


    他不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一身才学,还有很多人需要他。


    霞章盯着药碗,眼神慢慢发生变化。


    一开始,像是在看阶级敌人——不,这是救他的药。


    而后柔和下来,像是面对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他得接受。


    最后他闭上眼,开始不停地在心里暗示自己。


    他得喝下去,他得活下来。


    文薰小心地倾倒药碗,让药汁子更方便地滑进他的嘴里。


    漏了一些,不要紧,至少喝下去了。


    可喝下去了,霞章也生理性地反胃要吐出来。


    没关系,咱们再试。


    黄太太敲门,又送来刚才煎好用风扇紧急吹凉的药。


    试了一遍又一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够了量。


    文薰和霞章已经精疲力尽,大汗淋漓。


    霞章依偎着她,满是愧疚。


    他甚至不用开口,文薰就能从他闭目的表情中看懂他的情绪。她劝慰他,“我们是夫妻,我们天生一对,所以我们必须患难与共。你现在遇到了困难,我对你不离不弃,难道以后我遇到困难,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不待他开口,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无怨无悔。”


    她摸到霞章刚流下的眼泪,又道:“霞章,人的感情,都是在付出与回报中加深的。我现在对你付出,也是希望你能更加爱我。我当然也知道你会爱我,所以才愿意为你去做一切。”


    霞章静静地听她说话,又吸了口气,整个人更加依恋他。


    他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妻子。


    这如何不能是他的幸运?


    直到霞章睡下,文薰才去洗漱,继而下楼。


    舅舅舅妈,文鼎,还有王妈都在一楼大厅等她,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文薰只是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可她表现出来的,却像个一往无前的战士。不等舅舅开口,她就自己道:“莫家从小就喂霞章吃药,说是补身体的药。昨天出门之前,霞章去找莫太太辞行,无意间听到她身边的两个老妈子谈话,说要去给他找药引子。”


    黄老爷叼着烟斗,微微皱眉,“什么药引还得特意去找,不能问咱们家借?”


    “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她们要的是骨灰,”文薰轻飘飘道:“刚夭折的女婴的骨灰。”


    黄太太当时把话一过耳还没太反应过来,直到文薰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


    她已经天然地感到反胃了。


    黄老爷也僵住了,文鼎更是脸色发白。


    他不敢置信地问:“他们喂姐夫吃这种东西?”


    文薰道:“是的,从小到大,一直在瞒着他喂他吃,去年还在让他吃。”


    文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红,是气的,更是感受到羞辱而成的。在他心里,霞章是姐夫,便是他们朗家的人。莫家敢如此欺辱他……


    他终于明白姐姐昨天的不管不顾!


    此时,他气得发抖,气得口不择言,“有这样做人父母的吗?他们一点儿也不把姐夫的健康放在心上吗?那种东西能乱吃吗!”


    他撸起袖子,冲动得想去大干一场:“什么年月了,还在实施这种封建的传统。我要把他们的恶劣行为曝光到报纸上去!”


    “站住!”黄老爷厉声拦住他,“家丑不外扬,你是想让整个南边的人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文鼎气上心头,不假思索,直接顶撞,“舅舅,该羞愧的不该是我们,是莫家人!他们的行为之恶劣令人发指,他们简直不把姐夫当人!”


    他想到昨天见到的生机了了的莫霞章,气息愈发不顺:“姐夫差点就死了,被他们气死,被他们害死了!”


    年轻人头脑发热,黄老爷懒得搭理。他望着显然更加冷静的文薰道:“霞章的遭遇,我很同情,也很痛心。这件事你不要开口,我会同你父母说的。”


    “谢谢舅舅。”


    话音刚落,他又问:“现在说说你们的打算。”


    他或许已经有些猜测。


    文薰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些许迷茫。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文薰回望着长辈说:“舅舅,霞章让我带他走,所以我这么做了,我觉得他大约是想脱离莫家的。”


    “怎么个脱离法?”


    “再也不回去之类的,我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好,”黄太太接过话,理性地分析:“文薰,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姓莫的事。做了这么多,你已经尽己所能了,所以接下来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也不要干涉霞章的决定。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家好。”


    文薰点头,“我没打算建议他什么。”


    舅妈说的道理她心里都明白,她是霞章的妻子,她可以在行为上帮助他,却不能在思想上干涉他。这不是因为她怕事,而是她尊重霞章的自我意识。她十分清楚于霞章是一个有自己想法、能自己决断的人,她不能也不用去为他做任何决定。


    霞章一直在床上躺着修养,第三天的夜晚,他勉强能够起身。


    趁着文薰去洗漱的时间,他撑着身子移动到书桌前,取纸,提笔。


    文薰回来时,他已经搁笔写完。看到他伏在书案前的背影,她敲了敲门,以做提醒。


    霞章回头,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地跟她打招呼:“你回来啦。”


    文薰用毛巾擦着头,边走边问:“在写什么?”


    他声音轻柔,“我刚才想到的,你也来看看。我想,这件事需要参考到你的意见。”


    他既这么说,文薰便大方地走了过来。


    靠近了,定睛,过目,只见白纸黑字上题了四个大字:


    断亲声明。


    “因性格不合,观念差异巨大,兹以今日为始,吾莫霞章自愿离开莫氏,再也不进莫家祠堂,且与父莫礼荀、母谢孝芸断绝包含亲子关系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望今后双方各自生活,互不干扰,也不再互相承担抚养或赡养义务,不再互相承担债务责任,不再互相承担法律责任。”


    大约是因为生病,这些字落笔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文薰仍旧能想到刚才霞章是如何一笔一划,认真去写。


    他这么写了,便不会后悔。


    文薰对上他等待的视线,轻声道:“只要是你想好的,都可以。”


    莫霞章道:“以后,我就是赤条条的白身了。”


    文薰说:“没关系,我还有父母亲人,他们也是你的父母亲人。再说,我们还有自己的家。”


    霞章听得感动,伸手揽过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身上。


    是啊,他还有家。


    文薰抚摸着他长出了些许胡茬,有些扎手的脸,发散思维想到待会儿要给他刮一下脸。她做着亲昵的动作,嘴里同时说道:“霞章,舅妈提醒我说,你的打算是你自己的决定,要我不要插手,我之前也早就想好,不会在这件事上干涉你。可是现在我还是想说一声。哪怕你不写这篇声明,我也不赞同你再回到莫家,我甚至还想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南边。”


    霞章倒是不敢想这么多,“离开南边,你不就不方便回家了吗?”


    文薰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考虑,满足地笑了笑,“只要还在中国,便不存在不方便。霞章,我不是有多依赖父母的人。在我心里,我成年之时便算作长大,所以我会自己去选择自己的未来。我是独立的,我的人生由我自己选择。我想读最好的书,我就出国,我进入剑桥,四年之内完成硕士学业,并做到了专业第一。我见着你还好,又觉得结婚可以一试,便嫁给了你,我也满足于我决定嫁给你,因为你确实符合我对丈夫,情人的幻想与要求。”


    这话听得霞章脸红。


    却是文薰的实话。


    “我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提前想过最坏的结果,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那些结果。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便代表着我能够接受离开父母,去远方定居。因为我们已经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好。我是独立的,我的父母也是独立的。他们有文化,有钱财,我在不在身边并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任何影响,我自认为我只要是平安的,便是能够令父母放心了。”


    她吐露真言,也会再一次询问他的意见,“你想好没有,我们要不要走?”


    霞章眼神微动,他思忖片刻后,拉着她的手道:“明年走,好不好?”


    文薰像是在引诱他:“为什么?”


    霞章坦然地回答:“我们不能丢下临安大学不管。现在正值开学之际,我们要是走了,岂不是有负于郑先生?这是不讲道义,也不负责任的行为。再有,词典你还没有编完,哪有做事做一半走掉的道理?”


    文薰轻叹一声,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了霞章。


    看吧,她就说,他满足她对伴侣的所有要求。


    她尊重他,他也会考虑她。


    他更是一个好人。


    他既然不会相负于朋友,又怎会相负于妻儿?


    莫霞章犹然不觉,拉着她继续说:“我们去临安,我们重新租房子住出来。我们悄悄的,先不要去管莫家人。等这学年结束了,我再将声明登入《大公报》,登报之后,我们就去北方。”


    文薰听着他的策划笑出了声:“你还挺机灵。”


    霞章也是无可奈何,“我要是现在发了这封通告,周围的人能将我们烦死。”


    他不忍为文薰的生活带去不必要的负担。


    文薰把脸贴在他的脑袋上,幸福地闭上眼睛。


    霞章也感受着此时萦绕在二人之中的温情。


    “文薰,你说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可惜我却黏人得紧。我放弃了由我父母组建的家庭,却不代表我不向往家庭。我渴望健康的,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求求你,以后不要丢下我。”


    他的话说得又轻又软,听来便是在撒娇。


    顺耳极了。


    文薰便亲了亲他,“又说什么傻话,我哪里舍得你?你没瞧见吗,我都要为你拼命了。”


    莫霞章抬头看着她,喜滋滋道:“我也会为你拼命的。”


    文薰才不要呢,“你且留着你的小命,好好地陪着我吧。”


    她的拒绝却令他急切,他一定是要为她做什么的,“除此之外呢,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嗯……”文薰思索着,拉起他的手,坐在他腿上。


    她还怕他现在力量不够,先试探了一回,却不想霞章稳稳地搂住了他。


    多亏了去年一年,他的身体靠着体育锻炼已经变得强壮了。


    文薰依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想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莫霞章的脸肉眼可见的变红。


    他有些呆滞,他缩了缩有些发痒的脖子,摸着自己的胸口,又是怨怪,又是无奈道:“文薰,我还是个病人,你不能这样逗我的。”


    文薰撅了撅嘴,“我怎么逗你啦?”


    莫霞章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你摸摸,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吗?”文薰歪头,刚要仔细判断,莫霞章却趁机吻住了她。


    就像蝴蝶去追逐花朵。他含着文薰的唇,既温柔,又克制不住的急切。


    文薰享受着这一切,她极自然地把手抬起搭在他肩上,又主动靠近,与他肌肤相亲。


    她和霞章早就达成了灵魂上的契合。


    可夫妻关系不仅在于灵魂,也关乎于□□。


    她渴望他,她也愿意与他有进一步的亲密。


    “性”这种东西在文薰心里没有半点儿神秘,因为它本身便是有情人的水到渠成。


    衣服在不经意间褪下,霞章亲吻着,吸吮着,末了又抬头轻轻吸了口气。


    暧昧伴随着喘息而生。


    昏黄的灯光营造出一股醉人心神的氛围,文薰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她略作吞咽,盯着霞章的唇又要主动吻上去,却被他伸手轻抚她脸颊的动作打断了这份亲密。


    霞章不敢去看文薰朦胧醉人的眼神,他抬起另一只手帮她把滑下来的衣服穿好。


    事情很明了了,他显然不再打算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文薰这时终于知道“扫兴”两个字怎么写了。


    她把半干的头发捋到肩后,麻利的动作带出了两分烦躁:“你学什么不好,学柳下惠?”


    莫霞章被她教训得不太好意思,他拉起文薰的手亲了亲手背,以作讨好,文薰却不依,生气地把手收回来。霞章又连忙道歉道:“我不是不想跟你生孩子,只是在那之前,你至少得先等等我。等我好了,我们才能孕育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死脑筋。文薰仰天长叹,第一次仇恨霞章读的那些书。


    把人教得这么乖做什么?


    文薰没有瞧见,此时的霞章擦着嘴角,借着手部的遮挡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


    真不是他故意装傻拒绝,是他确实有心无力嘛。


    现在扫兴,总比待会儿扫兴好——


    作者有话说:霞章说:菩萨,我不能第一次就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谅病人)


    第67章 搬家


    文鼎按计划在黄家住了三天,随后北上前往津市求学。


    临行前,他千万嘱咐姐姐,一定要给他来信说明姐夫的健康情形,好让他安心。


    修养了一个星期,自觉无事的霞章被文薰陪同着再临医院,做了个详尽的身体检查。


    事后文薰拿着检查单子查看,得到了医生口中“一切尚好,这简直是奇迹”的诊断总结。


    什么奇迹?是中医有效罢了。


    “具体情况和江大夫说的差不多,你以后要尽量控制情绪,心情不能在短时间内有太大起伏,日常还得在家里备着救心丸,以防不时之需。”


    “那不就跟心脏病一样了?”


    “还没到那个程度呢。”


    莫霞章低头捂着胸口,这时才感觉到后怕。


    常言道伤心伤心,他这回可真是“伤”到心了。


    文薰见他有自省之状,明白他或许在这件事上生出明悟,便没有多费口舌。她继续着自己的节奏开口建议:“我们待会儿回去,再问江大夫拿两个星期的中药回去煎着吃,好不好?”


    按江大夫的意思,这药怕是得吃上三五个月才得停,她担心霞章不能接受,故此试探。


    而霞章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文薰在这件事上费了多少心思,他不愿她难过,也认为这世上的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


    反正他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药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身体难道还不能由他自己做主了?


    临安离沪市说来也不近,单程过来大约要七个小时的车程,可要治病,还管什么远近?药吃多了到底不好。无论是中药还是西药,吃一段时间都得找大夫复查,重新开方子,才最稳妥。文薰已经决定好,以后每隔半个月,都尽量回来找江大夫复查一趟。


    她仔细跟霞章说着自己的计划,努力表达出想尽量通过医疗手段让他早日恢复健康的心愿。


    霞章自然能够明白妻子的良苦用心,一切听她安排,任她处理。


    之前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所以从金陵来时那会儿文薰才向临安大学请了假。现在得知霞章可以活动,二人都想赶在后天开学之前回到临安,为学校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顺便趁着不忙的时候把住房等私事处理好。


    临行之前,文薰还去了一趟孟府,见了巧珍。


    这回她带了王妈随行,也算把巧珍读书的事真正过上明路了。


    文薰在前边陪着孟老师、潘老师说话,让巧珍和王妈独处。大半个小时后,母女俩红着眼睛出来,双手互相交错,抓得死紧。


    回去的路上,王妈忍不住对文薰道:“小姐,巧珍那丫头刚才说以后给我养老,我哪里用得上她养呢?”


    这话不是王妈托大,她为朗家工作了这么多年,将小姐养大便是重要一功,像朗家这样重情义的人家绝对会负责她的晚年的。


    文薰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劝说道:“巧珍是想告诉您,她长大了,她会求上进的。”


    王妈说着又哭了,“我只希望她不要忘本,她能做个好人,能得到幸福。”


    她害怕读书会高了巧珍的心气,会让她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她是巧珍的妈妈,她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就是她的妈妈。不管巧珍是丫头还是学生,她都会天然的用自己的认知为她操心。


    文薰没有说话,她也在考虑王妈的将来。


    明年她和霞章北上,她是不打算带王妈同去的。北方风俗、人文、气候、环境都与南方不同,王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南边,她的思维和习惯都已固定,适应起来会很困难。


    这位好心肠又勤劳的妈妈已经帮了她那么多,她不能让她再受背井离乡之苦。


    文薰默默提醒自己,今年过年回家便和母亲商量此事,王妈也到了可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沪市这边的琐事逐一了结,便可以启程。


    他们特意挑了合适的时间于傍晚抵达临安,为了方便,先去洋人开的西式酒店里住了一夜。隔天一早,文薰起床时没见到人,才坐在床上没发两分钟的呆,霞章便及时地敲门进来,还顺手带来了一份早点。


    “起来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咸豆浆和生煎包,我给你买来了。”


    他穿着黑色绸面的长衫,刮了面,也把头发往后梳好,这般齐整,代表着他不仅是下了楼,还出过门。


    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摆好,文薰一看,发现除了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旁边还附带了一碗面条,应该是给他自己吃的。


    霞章把早点摆好,又去取了酒店一早送来的报纸。他随手拿起热毛巾擦手,转身过来看见文薰仍有些迷茫,不禁一笑,走到床边侧身坐下,往她脸颊边亲吻一口,温柔轻唤,“回神了。”


    文薰揉了揉眼角,这才奋力睁大眼睛。她转头瞥了一眼指向7点15分的时钟,“你怎么起得这么早,睡好了吗?”


    “自然是一夜安稳才有精力早起出门呐。”霞章转头一望,又起身往窗户边走去,“我把窗帘打开了?今天外头天气很好,虽然有日头,但是没那么晒人,很适合出去。”


    “嗯。”文薰反手把头发拢到脑后,刺目的阳光照进来,逼得她眯了眯眼。


    可再转头望过去,窗外,是不同于沪市和金陵的车水马龙。行人在路旁行走,有挑着扁担卖早点的大爷,有举着报纸叫喊的报童,还有抱着带有露水的荷花售卖的年轻女孩,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生出新鲜感。


    文薰又抬眸注视着霞章的背影,这种被琐碎小事充满的生活,难以阻止地在她心中生出幸福感与温馨感。


    不行,不能再沉迷了。文薰轻轻拍了两下脸颊,起身下床,先奔着盥洗室洗漱去了。


    霞章跟在她身后进来,姿态悠闲,犹如林中漫步。文薰挤了牙膏,从镜子里看他,“你有话说?”


    霞章靠着盥洗室的门框,歪着


    脑袋和镜子里的她对视,“找你邀功来了。”


    文薰把牙刷放进嘴里,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咳咳,”霞章把拳头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做足了派头才道:“我刚才下楼打电话,约了一两个朋友。大约九点左右他们会来这里,然后带我们去看房子。”


    “什么房子?”


    “西式的,带有院子的,靠近临安大学的独栋楼房。”


    “现房吗?”


    “嗯,直接能住人的那种。”


    文薰的眼睛顿时亮起,她直接回头,没想到最麻烦的事居然能被他这里利落地解决。


    在她的假设里,他们今天怕是得看一天的房子才能把事情弄好呢。


    “你还认识这种朋友?”


    霞章带着点小骄傲道:“我的社交圈很广泛的。”


    他少说也在临安呆了两年,对这座城市怎么会不熟悉?再说他又不是那种坚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老学究,他一直在给工人上课,来往间肯定认识部分社会人士,而那时的宽和待人,正好方便了现在的他们。


    这段时间文薰为了他的事多有愁思,现在他好了,他便天然地想让文薰轻松一些,不必再为生活琐事额外烦恼。


    文薰满心满意,等把嘴里的泡沫冲洗干净了,给了霞章一个清新的吻。


    逗得他孩子气的直笑。


    霞章找来的朋友十分靠谱,为小两口精心挑选,推荐了三处合乎要求的房产。他二人也是爽快型的买家,逐一看完后说出自己的判断,又民主地征求了王妈的意见,当场便定下了一致决定好的府前街的那座宅邸,并交付了一年的房钱。


    签合同时,这位朋友还在感慨:“其实把这座房子买下也要不了多少钱。”


    文薰和霞章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对于只是暂留的他们而言,租房子才是最实惠的抉择。


    王妈趁着文薰他们签合同的时候又去屋子里转悠,当她得知这座房子是上半个月才腾空出来的,经验老道地伸手去摸桌子。见指尖上沾了层黑灰,便又面色凝重地找到文薰,提起下午得费心做一轮清洁,仔细洗晒的事。


    而且一些生活用具还得额外去买的。


    王妈说:“你现在是女主人,你得拿主意。”


    文薰才想回答,霞章抢先道:“急用的可以先去紫竹园那边拿,之后咱们新买便是。”


    王妈立马拧起了眉,不太满意他的“越界”行为,“少爷,内务是女人们的事,你不要插手。”


    文薰帮忙说话,“可是我觉得霞章的办法很实用啊。”


    王妈一噎,扒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刚要小声提醒,霞章道:“妈妈,既然我们独自住出来,那我们就可以为这个新家庭制订自己适用的新‘规矩’。我们的家庭和别人家不一样,我们讲究自由民主,虽有男女分工,但也可以共同合作。内务这种事,如果我能帮忙,我就尽己所能去帮忙,这样做不仅可以提高效率,还能让文薰轻松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别的话,王妈听不太懂,她就听懂那一句:能让小姐轻松。


    如果霞章真的不管不顾,在她们忙碌时躲出去或者装作工作忙碌实则悠闲,她也是要犯嘀咕的。


    罢罢罢,反正是他自己要做的。


    霞章见王妈不再反对,又说了几件自己早就计划好的事。


    文薰听他条理清晰,便乐得做甩手掌柜,放心地依照着他的建议去执行处理。


    拿到了房子的钥匙,王妈留在府里看家,文薰和霞章又前往临安大学。他们才在校门口下车,便被人喊住:“莫先生,先生。”


    回头一瞧,不远处跑来了一位黄包车夫,可不正是郭瑞。


    莫霞章和文薰先后同他打招呼,“瑞师傅。”


    郭瑞摘下帽子,以示尊敬,“朗先生也在啊。”


    文薰又朝他点头致意。


    郭瑞收起笑脸,神色严肃紧张,“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前几天去紫竹园那边找您,遇到您家里的管家,他说他也找不到您的人,还要打发我走。”


    莫霞章道:“瑞师傅,我和朗先生今年仍在临安大学任教,可我们不打算住在紫竹园那边了。顺便问您,您还愿意跟着我干活吗?”


    郭瑞忙道:“当然,您可是签了我的。”


    在他心里,他已经是莫霞章的人了,他急不可耐,生怕他反悔。


    莫霞章也是愿意继续聘用他的,他道:“好,那就先这么说。瑞师傅,麻烦您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先去见校长,等出来了再带您去新家认路。”


    “好。”


    临走时,文薰看着日头变大,又关心他,“我们不知道要去多久,瑞师傅,您尽量往阴凉处站。”


    郭瑞笑着应答,神情比刚才更轻松了。


    你瞧,这就是给先生们做工的好处了。就是这一份尊重,何处还有呢?


    老天爷才知道他最近几天担心成什么样。他的工作好不容易才稳定,骤然失去,他以后如何适从?


    因提前打过电话,大学里,郑校长正等着这二位。


    等霞章携文薰来到校长室,郑鸿基望着他好一声叹,“你啊,每回就是在我最忙的时候添乱。”


    霞章微微低头,内心的愧疚令他没什么底气,“我这不是提前来了嘛。”


    便是这般乖巧让他又爱又恨。郑鸿基先笑,而后又担心起来,“我记得那天,说是心脏有问题,怎么突然间那里出毛病了?”


    霞章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头讲,思忖后选择直言,“鸿基先生,我已经打算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郑鸿基初时惊愕,思前想后,又理解这是意料之中。


    “砚青,凭心而论,你和你父母亲的隔阂,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霞章的态度十分坚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不打算再任由他们凌辱我。”


    郑鸿基大约是清楚他的情况,没有多劝,言语中多有慈祥,“好,只要你想清楚,我都尊重你。”


    师长的理解让霞章颇为感动,“多谢先生。”


    他转头和文薰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道:“说来还有一件事想提前告知先生。既然要断亲,财产也必须做切割,我之前住在紫竹园附近的房子是家里安排的,这学年我们不打算住了。”


    “那要搬家哇,”郑鸿基不由自主地为他操心起来,“找好房子了吗?”


    “刚才已经定下了,就在府前街。我们打算今天把家里布置好,明天再来学校帮忙。”


    “好好好,我可等着你了。”


    说完要紧事,郑鸿基知道他二人要忙私事,便没多留,走时顺便让他们把今年下学年的课纲一起带走。


    抱着这些书本,再与郭瑞汇合,往家里去的路上,霞章还请郭师傅介绍一些朋友。


    紫竹园那边的东西要搬出来,他一个人可不行,所以需要一些适用的挑夫。


    “对了,还需要一些小媳妇帮忙。”


    不论是他去拿东西,还是文薰和王妈布置家里,都需要人手。


    郭瑞主动道:“我都可以找到人,我顺便再让秀英来,成吗?”


    文薰问:“秀英嫂子不忙吗?”


    郭瑞道:“这两天没接到活,她在家里做些织补的活,不忙。”


    莫先生一家对他们这么好,哪怕是忙也得过来搭把手。


    只要沾上莫家的事,霞章一概都是不让文薰插手的,这并非他专断,而是他不想让文薰挨人说道。


    这回去紫竹园拿东西,也是他和郭瑞独去。


    他一进门,应贵就哭天喊地地凑了上来,“少爷,我的好少爷,您终于来了,您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霞章不答,只问:“我和少奶奶的书呢?”


    应贵点头哈腰道,笑容里透露着福气,“您放心,您二位的东西没人敢动,我都好好保存着呢。”


    霞章于是转身,招呼郭瑞介绍来的朋友进来,“麻烦大家了。”


    应贵看着涌进来的好几位青年车夫,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往后一退,结巴道:“少,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霞章用非常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告诉他,“应


    贵,这是我和我父母亲的事,你不用再管,也不要插手。你最好是在旁边看着,等我们弄完了,你就回金陵,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说给他们听就可以了。”


    应贵平时在霞章面前多有放肆,此刻见他一脸决绝却不敢多话。他一想到家里失踪的两位婆子,手都在发抖,“不行,不行,少爷,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您,您这样,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霞章道:“不必交代,你只要说,我不打算住在这里便是了。”


    说完,他指挥着那些壮丁去搬一楼屋子里的书箱,又带着郭瑞上楼。


    主要还是取书。


    应贵在旁边焦急地简直要转成陀螺。他想伸手帮忙,霞章不让他动,连往日他看不起的郭瑞也不给他动手的机会。


    应贵没法子,只能跟尾巴一样缀在霞章身后。


    “少爷,您想想老爷,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少爷,太太生病了,还没见好呢,您这样闹,她该怎么办?”


    “复琦小少爷也可怜,才出生呢,他三叔就不要他了。”


    “还有二少爷家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少爷,他们可都是您的家人啊!”


    “少爷,大少爷才得了孩子,您就闹这出,传出去,他和大少奶奶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骂他们赶走兄弟的。”


    霞章对他的唠叨充耳不闻,收拾完了书,又按计划去衣柜里取了两套床品。


    应贵见他这就要走,连忙喊:“少爷,衣服,衣服您不拿吗?”


    霞章一想,又回身,把自己买的那些长衫和文薰为他置办的西服取了出来。


    “我只拿我自己买的衣服。”


    其余的,他一概不要。


    应贵追着他出来,霞章也不许他跟。眼见他和郭瑞领着一帮人走远,恐惧和郁闷笼罩在这位老叔心头。


    他实在是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往大门边一坐,又是怕得浑身发软,“完了,完了。”


    他想到少爷上回发脾气,觉得他这回比起上回还要恐怖。


    难不成三少爷这就要闹着自己分家了?可这世上哪有父母健在就分家的道理!


    他哭天喊地甩动着双手,“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另一边,王妈领着一些找来的手脚麻利的婆子媳妇在屋子里收拾,郭瑞的妻子乌秀英也带着女儿宝淑赶了过来。


    “这家的太太可真奇怪,别人布置新家,先动的是卧房,她倒好,先叫咱们整理书房。”


    “我听说这位太太也是去大学里当教授的。”


    “原来是先生,怪不得。”


    “女人也可以当先生?”


    “怎么没有?我看这位太太洋气得很,说不定还是留洋回来的。”


    正趁着擦拭的时候小声聊天,文薰从门外进来,礼貌地请人去挪书柜。


    洋楼里格局尚好,可有部分家居布置令她不太满意。


    她既然是女主人,她想改就可以改。


    秀英嫂子生怕这群人欺生,虎着张脸去人前做红脸。


    等到霞章和郭瑞把书运回来,整座宅子便都热闹了起来。


    宝淑年纪小,但她却是个懂事的。她一直跟着妈妈忙前忙后,遇到能帮的都会搭把手。文薰见她做事有章法,便任由她动作。


    今天搬家,一切装修布置都由文薰指挥料理,连霞章都被他指使的团团转。


    等到晚上,给来帮忙的人结了工钱,约好明天再来,文薰又招呼着余下的人去吃饭。


    餐食是霞章从饭馆里订的,刚刚送来。或许是白天劳累,这饭吃在嘴里特别香。


    桌上只有文薰、霞章、王妈以及郭瑞一家。郭瑞和秀英不是第一次同文薰他们同桌,过年那会儿也在一块吃过饭,可这回他们仍旧拘束。


    他们不轻易夹菜,每每伸筷子,都是为了宝淑。


    文薰为他们的老实本分,为这份小心翼翼感到心酸,频频给郭瑞和秀英夹菜。


    “瑞师傅,嫂子,今天也辛苦你们了。”


    郭瑞与秀英如何肯接受这份道谢?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帮上忙。


    霞章不说话,也给他们夹了一筷子菜,“镇压住”这份手足无措。


    吃了饭,又收拾了会儿,文薰想着让郭瑞能早些回去休息,便特意停下,当做结束。


    郭瑞只以为她是累了,想着反正还有明天,便提出告辞。


    离开前,文薰拉着宝淑,特意蹲在她面前,保持着平视的姿势和她说话:“宝淑,我注意到下午在书房的时候,你频频注意着书架上的书。你要是有想要看的书,可以现在上去带一本回家,就当是先生借给你的。”


    那一瞬间,宝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兴,可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她摇头道:“谢谢先生,可我认得的字不多,还看不太懂呢。”


    她当时看着那些书愣神,只是羡慕,她只是在畅想,她也想以后拥有这么多的书。


    文薰能够理解一位学生的渴望,便笑着摸了摸宝淑的脑袋道:“那就等你拥有更多的知识,再来先生家借书看好不好?”


    宝淑点头,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


    郭瑞和秀英对着文薰又是连番道谢,才牵着孩子离开。


    爸爸和妈妈在两边,中间是活泼可爱的女儿。


    这样的一家三口的背影让站在门口送客的莫霞章久久愣神。


    文薰注意着他的视线,轻而易举地看明白他内心所想。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你很羡慕他们,是吗?”


    一个正常的家庭,愿意为了孩子付出且绝对爱护她的父母,对父母体量且怀抱着孺慕之情的孩子。


    很难说当初霞章主动帮助郭瑞的诱因有没有这一份家庭因素。


    “我以前不仅羡慕,还很渴望。”霞章握住她的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现在我只有羡慕,没有渴望。”


    不再渴望的原因,是他很快就能拥有。


    他会和文薰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


    文薰反握住他的手,静静地感受着。


    在他们的家门口感受着。


    第68章 临安大学


    文薰觉得,她大概是那一类很能融入陌生环境的人。只是在府前巷的这座宅子里住的第一个晚上,她便适应了这座“家”。


    倒是王妈早上起来多有不好,她不停地锤着后背锤着腰,表情痛苦。


    文薰一问怎么了,她才愿意摆着手倾诉痛苦,“那床,太软了。”


    昨天在酒店睡的床也软,可她想着左右只有一夜,便没开口。谁知道昨天晚上落了地,她房间里摆着的又是一张软床。


    以前住在这里的仆人可真是没规矩,哪有下人睡软床的?


    “睡软床不好吗?”


    “小姐,软床睡多了会软骨头的,到时候我怎么伺候人呢。”


    王妈对于自己的工作有一番独特的道理,那涉及到她的“专业”领域,不容任何人置喙。她想着文薰和霞章白天反正不在家,便决心趁着忙碌之余自己安排一下房间。


    下人就该有做下人的分寸,哪家的主人愿意要一个主动享受的下人?


    文薰不知道王妈的蠢蠢欲动,她想着,反正昨天已经带着人把重要的书房、卧房、会客室全部打理好,剩下来的,不如交由王妈做主,让她带领着帮佣们打理。


    适当的给予她尊重,能够增强她的工作幸福感。


    再说,昨天她已经享受到“放权”的快乐,便更加不愿意事事操心了。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有严格要求的人嘛。


    吃了早饭,文薰和霞章于8点之前出门,二人打算通过十来分钟的步行走去临安大学。


    考虑到今天要活动,文薰把头发高高束起,特意穿着短袖衬衫配浅青色的西装长裤,鞋子也选的平跟皮鞋。她揽着霞章的胳膊,正同他说些这周末去沪市买衣裳的话,骤然听得身后一声喊:“砚青!”


    二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浅灰色长衫,胳膊处夹着一把油纸伞的先生从后面小跑着奔来。


    那人很面熟,文薰眨了眨眼睛,立马立起来他是去年译者联盟时,坐在霞章身边的那位国文教授,纪同甲先生。


    他们默契地松开手,一齐向纪先生打招呼。纪同甲到了跟前先是好一阵喘气,“可真是稀奇,大早上的,居然能在这儿碰见你们。”


    文薰望着霞章问:“同甲先生也住在府前街?”


    “我暑假刚搬来街尾,”纪同甲回身一指,对文薰道:“可我记得,你们不是住在紫竹园附近吗?”


    “自然也是搬家了,”霞章一句话简单地回答了问题,拉着纪同甲寒暄起来,“今天天气好像不错,您怎么还带了把雨伞呢?”


    纪同甲一本正经地说:“哦,我等着偶遇白娘子呢。”


    文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冷笑话。


    工作上严肃严谨的纪先生原来是这


    种性格吗?


    纪同甲被他们带着一起走,很快就忘记了再问他们搬家的原因。


    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临安大学的校门口已经开始聚集了一些赶早返校的高年级生。文薰做先生只有一年,又没赶上去年金陵大学的开学,所以在这方面无甚经验。可她做过多少年学生,凭那时候的习惯来判断,大约上午10点,这附近就该真正热闹起来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校门口道路的两边已经有一些小摊贩流动。文薰在进去之前还四下随便张望了两眼。她望着一两框枣儿拉了拉霞章的袖子,“现在正是吃枣子的时节,吃不吃?我们买一些带回去吧。不然以后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年了。”


    她现在就像这世上所有为家庭操心的妻子一样。


    霞章为这份不普通的“寻常”而心动极了,“晚些时候会不会不新鲜?”


    “应该是一样的呀。”她在心里计算着,“现在买和晚些买,不都得是那个时候才能拿回家吗?”


    文薰注意到摊贩老板渴望的表情,又道:“不如我们多买一些,带进去给其他的先生们尝尝?”


    束手在旁边等候的纪同甲突然点头,“对,你们快买,我还等着吃呢。”


    文薰无奈,经过一路,一本正经说笑的纪同甲已经不再让她感到陌生。


    说买就买,文薰两步走上前,开始问价。


    进了大学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程要走,霞章提着两袋枣,也不觉得重——说是“袋”,其实是摊主用长型叶片编织而成的容器,这袋子不算精巧,还有些缝隙,可刚好足够托住枣儿。文薰一边走一边低头望着,越看越觉得喜欢。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奇思妙想,巧夺天工呢?


    霞章故意逗她说话,“有这样走路看路的?”


    文薰瞪了他一眼,佯嗔道:“人家是在看劳动人民的智慧呢。”


    霞章挑了挑眉,“那你知不知道大自然的智慧?”


    “什么智慧?”


    “你认不认识这叶子叫什么名儿呀。”


    “我不懂,莫先生教教我?”


    他二人说笑着,明明没说什么黏糊的话,可就是让人能知道他们的感情极好。


    纪同甲走在另一边也不打扰,只趁着霞章没注意,偷偷摸摸地从他提着的袋子里抠枣儿吃。


    嘿,脆甜。


    这一路上也遇见了不少临安大学的先生。因为莫霞章带来一个生面孔,还与她距离亲昵,是以谁见了都要驻足问一声。


    霞章每每都会向他们介绍:“这是今年外文系新聘的英语阅读讲师,朗文薰朗先生。”


    他一般只提文薰的职务和名字,明白的人自然都懂,然后露出一个无趣的表情离去。有些不太了解的,霞章才会多补充一句:“是我的太太。”


    好几次,他那种骄傲自满的语气都让人受不住地脸红。


    终于来到教学楼,上楼时,文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秋后算账,“你在卖弄什么?”


    霞章怪模怪样地吸了口凉气,“我哪有卖弄?”


    文薰压低声音,“可你那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纪同甲在“偷吃”,忙不迭地提醒道:“纪先生,枣子还没洗呢,小心吃了肚子疼。”


    “没事,我牙痒痒,”含糊地应答着,已经攒了一手帕的核儿了,“我现在非得吃什么不可,干净与否并不重要。”


    说完又是嘎嘣一声。


    那声音听得霞章牙酸,也回头:“纪先生,您多少悠着点,小心牙。”


    文薰觉得他这话听着不太礼貌,倒像是他们不让人吃东西了一样,忙拉住他的衣服,给他使眼色。


    霞章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不够尊重,连忙解释:“纪先生牙不好,我没别的意思。”


    又特意往文薰耳边凑,小声道:“刚才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是了不得嘛。”


    恼得文薰又隐秘地拍了他一巴掌。


    如此闹着来了教务室,里头已经有一些学生会的学生忙碌着打扫卫生了。霞章的爱徒金伟奇同学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长腿一滑便走了过来。


    “莫先生,朗先生,纪先生。”


    霞章抬了抬手,对文薰小声提醒,“小金子。”


    记忆中的人物立马和名字对记上了号,“你好。”


    “我帮您拿。”金伟奇十分殷勤,见霞章手里提了东西便主动帮忙,又低头一瞧,见是一袋子漂亮的大枣,眉开眼笑,“咦,怎么我来学校时没瞧见这宝贝?”


    见他喜欢,霞章大方地吩咐:“去洗干净了,拿来给大家一起分了吧。”


    “得嘞。”金伟奇吆喝一声,乐颠颠地跑开了。


    会议室已经快布置得差不多了。文薰正张望着,身后有人喊她:“朗先生。”


    回头一见,也是在译者联盟见过的杨令梦杨先生。她的性格并不如伟兰、碧莹外向,见面了只打招呼,没有做出多么亲密地动作,但文薰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高兴于自己的到来的。


    莫霞章对她也很礼貌,“杨先生,伏先生来了吗?”


    “他还在校长室。”杨令梦的声音很轻,或许是她在咬字时不爱带些尾音,故而显得干净又干脆。


    这位“伏先生”指的是文坛伏建高,是临安大学外文系的系主任。


    她大概猜到霞章要说什么,主动道:“朗先生,跟我来这边坐吧,我们外文系和他们中文系不在一块儿。”


    文薰向霞章点了点头,随着杨令梦的带领往中间的方向去了。


    同样是教师,同样是开早会,临安大学这边的制度和金陵大学差不多,先是由校长组织统一会议,然后再分文理学院,学院之后还有各个专业。


    这些行程刚好被学生们写上黑板。


    文薰正盯着看,也听到杨令梦说:“你新译好的《茶花女》,据说月底就要出版了。”


    “是啊。”说来也巧,去年也是中秋前后出版的《伯莱恩小姐》,碰到今年,又是中秋节后发新书。


    “你所译的版本我看了都觉得好,听说胥载先生亲自给你写了序文。我想,你的这一版,定然是要流传百年的了。”


    文薰并不


    这样认为,她总是期望着能够有后浪冲掉前浪的,“就像我的重译对上个版本来说是一种进步,我自然也希望有人认为我的译本不够准确,在我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这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时代需要这种更迭,需要这种进步。


    这是国家稳定,会越来越好的代表。


    正和杨令梦聊着,会议室里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多,洗完枣的金伟奇也端着东西进来了。他穿梭在先生们中间,见人就发,却只愿意给每人三个,多了没有。不仅如此,新来的也没有。


    他的“区别对待”额外气人。有位先生假意排揎他小气,金伟奇就指着莫霞章道:“找我们莫先生去,是他只买了一点儿,无米之炊难为我这个巧妇了,根本不够分呐。”


    霞章一听,起身就要揍他,“有你这样拆句的?”


    却是为了他的文法没用好。


    旁边有人笑道:“这是哪来的泼皮无赖,莫砚青,你还不快些清理门户?”


    纪同甲一听,连忙侧身躲起来,生怕自己连带着指责一路偷吃。


    只剩这么些,他要负一半责任的!


    好在战火并未波及。不说莫霞章只是做个架势,今时也不同往日,金伟奇在他起身时,便往文薰这边躲,顺便把又红又大的塞给她。


    不仅她有,杨令梦也有。


    “杨先生,您是我们朗先生的朋友,您也得吃好的。”


    那机灵顽皮的劲儿,让人见了如何不能喜欢?


    杨令梦本来都不打算拿了,因着金伟奇这一出,还是高兴地接了。


    分完枣,金伟奇将最后剩余的一个塞进嘴里,又嬉皮笑脸地故意凑到霞章身边去讨嫌。


    霞章白了他一眼,给他丢了一个银元。金伟奇一乐,立马拍着手招呼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跑出去了。


    他们笑着,闹着,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幸福环境下滋生的无忧无虑。


    这是文薰第一次感受到临安大学与金陵大学的区别。


    学生之间与先生更加亲密,先生对待学生也不只有一味地保持距离。


    这或许是理念不同造成的?


    每个学校有每个学校的风格。昨天霞章就向文薰提到过,比起金陵大学沿用北大那种专注学术的氛围,临安大学更讲究实用。


    这种大方向,自然都是校长的教育观念再把关。


    她还记得霞章是这么说的:“打个比方,如果金陵大学想把学生培养成学者,那么临安大学便想把学生们培养成优秀的社会职工。”


    现在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社会上的各行各业都缺少人,都有发展机会。与其把那些机会拱手让给外国人侵占市场,赚中国人的黄金和钞票,为什么不能是中国人自己学会了,自己开拓视野,自己实业兴国呢?


    文薰还记得罗友群提到过,金陵大学的英语专业只要求修6个学分——这在国内已经算是高学分,然而临安大学却达到了更高的8个学分,这其实就能看出来临安大学的英语课纲会比金陵大学的更加广泛。


    没那么严格,但是内容更多。


    也更加注重实际运用。


    后来临睡前文薰又自己想到,这便又是国内“通才教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了。


    临近9点,在会议开始之际,郑鸿基和学校的教育委员会成员悉数到场。临安大学共有教职人员两百余人,数量是金陵大学的一倍。文薰想到昨天看的资料,在心里默默补充:学生也是金陵大学的一倍。


    之所以会有这样庞大的规模,全得益于校长郑鸿基先生。临安大学也收学费,可作为南方有名乃至全国有名的高等学府,临安大学学费的定价未免有些过低。


    临安大学降低学费,全然是因为校长郑鸿基心疼人才,不忍那些家境贫寒却有才华的学生们因受一时的贫困所累,而导致国家未来无望。在郑鸿基心里,金钱困境是最容易解决的麻烦,政府下发的教育资金是有定量的,这些钱不够,郑先生就去社会上募捐,自己补贴,又去向同好筹集,这才拉扯起了临安大学如今的规模。


    文薰少年时期便佩服郑先生,现在更加佩服郑校长。因郑鸿基的拳拳爱才之心,让多少本无机会的学子们拥有进入课堂的机会。而这些学子学成后,又该为中华之建设尽多少力气?


    “教育利国利民”——文薰从未有哪一刻有比之现在更深的感悟。


    集体会议开了一上午,临吃饭前各科分开,由系主任带领着回到各自的教学楼。文薰在系主任伏建高的介绍下,在由23名教yuan组成的英语组受到了热烈欢迎,随后被带领去了办公室。


    因教yuan过多,办公室数量不够,临安大学的办公室是四人一间。然而有一点好,和文薰同处一室的两男一女都是同科老师,方便了日后的互相请教。


    中午去食堂吃饭,回来后暂时处理琐碎工作,下午继续小组开会。


    今年在临安大学,文薰仍旧教授英语阅读。她一共负责大三大四两个年级,18个班级,将近500名学生的课业。这些班级会合成9个班级上大课,每个班一周要上2节阅读课,也就是说文薰一个星期得上18节课,其中有三天是满课。


    除了上课,学校还安排教师们夜间在办公室值班,方便学生随时询问课业。这种几乎翻了一倍的工作量让文薰感慨连连,更不用提她今年还带毕业班——这可真是一大挑战!


    工作虽然有挑战,可文薰自己不觉得有哪里不能胜任,她反而干劲十足。


    好学校培养好学生,最终也会锻炼出好老师。南方文化发展确实繁荣,可一直以来,北方才是文化发展的重要中心。她不多学些本事,积累经验,明年去了北方,如何畅游遍地都是高等学府,知名教授的北方文坛?


    吃完晚饭,文薰没有回家。她在办公室里和另一位同上阅读课的老师商议课程细节。对着自己在暑假参与制定出来的教学大纲,文薰有一种十足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给她带来了工作上的便利,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也能得心应手。


    等到晚上9点后,文薰提着油灯,跟着同事一起去检查了英文系的女生宿舍。


    这项工作也是她日后经常要做的。


    临近10点,文薰才和霞章汇合,一起来到校门口,坐上了来接他们的郭瑞的车。


    或许是因为身体处于疲累,一路上他二人都没说话,到了家,又快些让郭瑞回家,直到真正踏入院门,才算轻松。


    小洋楼里浅浅亮着灯,等听到动静,电灯才把整座屋子照亮。王妈一脸担心地从里屋出来,不由自主地在玄关处抓住文薰的胳膊,“怎么弄得这么晚,啊?”


    文薰知道她是担心,连忙安慰:“妈妈,你别怕,我一直在学校呢,而且霞章也在身边,不会有事的。”


    王妈也关心的看了一眼霞章,才道:“郭瑞也这么说,可以前在金陵,在金陵大学,我就没见你这么晚回来。”


    这种反常让王妈生出了好多不存在的惶恐。


    她对这些事不了解,文薰便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仔细地说给她听,“那是因为临安大学的运作与金陵大学不一样,而且人家校长更清楚我的才华,分派给了我更多的工作。妈妈,有句话叫能者多劳,是不是?”


    王妈却没有如她所愿安心,反而丢出一个极正常的顾虑:“那你们以后都是这么晚回来?”


    文薰望向霞章,见他点了头才道:“不出意外,就是这样了。”


    王妈立马苦着脸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算完她喊到:“可不得了,早上7点就要起来,8点开始上课,累死累活一天,到晚上10点才能回家,


    这么长的时间,做奴才也没有这么磨人的!”


    王妈以前还以为做先生是个轻松的工作呢!


    她的话让文薰忍俊不禁,“妈妈有慧根呢,咱们教人读书,不也算是一种为学生服务,为学校服务,为社会服务嘛。”


    王妈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霞章却截过了话头,“妈妈,你刚才在家,怎么不开灯?”


    王妈道:“我这不是想为你们省着点,反正我也没做事,用不着那样亮堂。”


    以前住在莫宅就算了,现在单独住出来,她生怕小两口的积蓄不够。


    霞章如何不明白她的好心?他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多做无畏的费神。


    只不过他一开口倒提醒王妈了,“姑爷,你的药还温着呢,睡前你可得喝了。你什么时候吃的晚饭?过去了那么久,肚子里怕是空了吧。我去给你下点虾米小馄饨吧,那可是我今天下午新包的。”


    嘴里不停地唠叨完,王妈转身奔着厨房去了。


    徒留小夫妻面面相觑,又相视一笑,拉着手上楼。


    现在是他们二人的独处时间,霞章这时才问:“今天累不累?”


    “还好,”文薰答应时,语气还有些兴奋,“你知道吗,我今天走了一轮流程,只是稍微参与了一些临安大学的工作,我就爱上了这所学校,爱上了这里仁慈善良的老师们。”


    明明拿着一样的薪水,却要做更多的工作,偏偏那么多人都甘之如饴。


    文薰以前会听霞章讲过节他要留校陪学生,夜里他要去夜校给工人上课的事,她听着那些描述,构想出来的唯有莫霞章一人。然而她今天亲临现场,亲眼所见,亲自体会,她终于明白到底是一群怎样的大学,才能组织老师们去身体力行地为社会做贡献。


    文薰握着他的手,忍不住也畅想自己加入进去的画面,“给工人们上课到底是什么样子,和学生们上课一样吗?”


    霞章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的脉搏,领悟着她的激动,“不太一样,首先是人数上的差别,再一个就是环境。给工人们上课是在工厂,没有那么舒服。工人们的知识层面也不一样,同他们讲话要用更直白的方式。其实初次去给他们上课,容易抓不到重点,把握不好分寸,不过熟悉了,大家都愿意给那些好学的工人上课。”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


    “是的。一千多年的封建把他们埋进土里,可一旦抓准能出来透气的机会,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向上生长。”


    他用了一个形容,这个形容让文薰浮想联翩,甚至止不住地开始畅想未来,“霞章,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工人们也能拥有宽敞明亮的教室,平整干净的书本,以及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


    “当然,这正是我们努力追求的,不是吗?”


    先用通才教育,教育出精尖人才救国。


    再慢慢地普及教育提高国民素质,达到全民现代化。


    这其中可能需要很多时间,需要很多代人的付出与投入。


    可只要足够坚定,就不可能不能实现!


    临安大学给了文薰一种对未来更清晰的展望,她喜欢这里!


    第69章 战争伊始


    忙碌了一天,身体终于能够得到放松,文薰睡得极好。第二天清早,她被楼下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她感受到霞章从身边起来。她听到了王妈的声音,清楚大概有事,可身体就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她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看着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门。


    那份体贴让她连下楼梯的声音都没能听见。


    文薰等了一会儿,听到楼下没了动静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眨眼间,她逐渐清醒。她回头看着似乎大亮的天色,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光着脚踩着地毯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后撑着窗台探出身子往下看。


    她看见霞章端着一盆兰花在门口同谁说话。


    兰花?


    困意瞬间堙灭。文薰转回去穿上拖鞋,披了件外衣便嗒吧嗒吧地跑下楼。


    来人已被送走,王妈重新关上大门。她回头,见到文薰穿着睡衣下来,好一番嫌弃:“衣衫不整,叫外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文薰朝她讨好地笑笑,持有“听见了但不打算改”的顽固态度。霞章也知道她急着做什么,抱着兰花来到她身边,献宝似的举给她看。


    这兰花被养得好极了。文薰左右打量着它,忍不住伸手轻抚着肥大的叶面,就像在抚摸小孩的头发。


    “是那盆?”


    她特意送来临安陪着霞章的那盆。


    “是啊,暑假没特意留人照看,我在离开时便把它交给任满先生照看。任满先生你还记得吗?那位养花高手。”


    “记得,那位园艺家,国画家。”


    文薰的记性也很好的。


    霞章见她兴致勃勃,又把花盆换了个方向,给她看另一边兰花开的花苞。这般硕果,看得文薰心情愉悦,忍不住道:“院子门口不是有花坛吗?空着怪可惜的,我们也应该再种些花草,到了明年春天,就有满园春色了。”


    霞章畅想着那般场景,也生出期待,“那我们哪天抽空,一起去市场里买花苗。”


    种些花,装点屋子,同时也是装点生活。


    因着这个插曲,今天去上班的路上,文薰顺势跟霞章讨论起法布尔的《昆虫记》来。


    “那本书我还没有看过。”对这种外文书,霞章的涉猎是不如文薰广泛的。


    文薰道:“我读高中时,从孟老师那里借过英文原版阅读,说来,那也是一本趣味性极强的科普类书籍了。不,再严谨些,它能被分到自然科学类。”


    这么一说霞章更想看了,“这本书有中文译本吗?”


    “这个就不太知道了。”文薰回国才一年,有很多讯息她都没能来得及了解。


    霞章略有遗憾,“如果胥载先生还在沪市就好了。”


    前段时间霞章收到了胥载先生的来信,他现在已经在湖南大学任职,且对当地的生活环境适应良好。每日授课之余,便是登岳麓,看湘江,好不快活。


    霞章转念一想,又道:“对了,大约是这个月月中,丁先生那边便会代表译者联盟向各位成员发调查书。到时候你把这本书写上去,如果界内还没有人翻译,且大家在会议上评估这本书有价值的话,联盟就会组织人翻译。”


    文薰点头,一时喜不自胜,“照这么说,我还有好多书目想写上去呢。”


    去年接了《茶花女》的任务,到今年春天时她便提前完成。后来这段时间,她主动翻译了第二本——一本叫《钟楼》的法国小说,故事背景设定在法国大革命时期。


    文薰去年就有这类决心,要等自己羽翼丰满之际便去翻译自己想要翻译的小说,这回的《钟楼》便是一次尝试。


    现在全世界的国家都处于一个大改革的时期。各国的积弊不一定相同,可人民的反抗绝对有参考意义。《钟楼》译本的面世会给国内的革命环境带来多大影响,文薰不能预见,可至少强过什么也不做吧。


    文薰也不怕父亲看见,不说她现在背靠译者联盟,就算父亲真的生气,明年那会儿说不定她已经去北方了。


    离了大半个中国,父亲再生气,除了写家书骂她,还能怎么样?


    文薰怀抱着侥幸,又或者是有恃无恐,她的胆子越想越大,她决定把《钟楼》翻译完再干一票大的!


    父亲,对不起了。在这一瞬间,文薰连到时候给父亲道歉时的措辞都想好了:“身已许国,无法顾家,女儿不孝,万请珍重。”


    她把这句话放在脑海中用各种语气过了一遍,又模拟起父亲恼怒的各种画面。她揽着霞章的胳膊,心中涌起的那种辜负长辈心意的内疚和做“坏”事成功的兴奋劲儿打了起来,让她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偷笑。


    霞章望着她流露于面的表情,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两个字:


    可爱。


    相较于去年,今年的文薰也算在南方文坛中稍有名气,是以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没再出现学生当堂质疑的插曲。大约是受到校风的影响,临安大学的学生一旦上课,便进入了全神贯注模式,他们就像海绵一般,拼命地吸取着她教授的知识,无心理会其他。


    而文薰呢,在这种氛围中更是对自己的教学工作产生极大的热情。大概这世上所有的先生都是一样的,只要学生们认真学习,能有进步,哪怕受苦受累,也是甘之如饴。


    眼看9月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这个周末,文薰同霞章回沪市复诊,同时也带回来了一些月季苗。


    “月季好看,可我听说,它的叶面


    很容易遭受病虫害。”


    “是啊,养了它,我们可得时刻提防,小心注意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从花卉市场出来,一抬头,见到了乱糟糟的大街,其中人来人往,好像所有人都在逃命。


    事后他们才知道,就在昨天,日军对奉天发动了突然袭击。


    二人欢笑着来,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去。新的一个星期开始,校长组织全校师生开会,稳定大家情绪的同时也极力保证,一定会敦促金陵政府积极抗战。


    因国之有难,导致今年的中秋节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中。临安大学没有放假,学生们在一种紧迫的环境中抓紧时间学习,老师们也像是在被什么追赶一样,奋力地将自己的知识教授给学生。


    可节日终究是节日,日子还得过下去。文薰认真对待工作,也慎重对待生活。她逐一给亲人、老师送去贺礼。她甚至还在这种氛围中生出一些积极庆幸:感谢去年母亲的教导,她铭记于心,已然将这些俗物处理得得心应手了。


    莫家那边,在跟霞章商议过后,文薰也送了礼——包括给琼玉所生的小侄儿的贺礼。


    也可能是因为这种尚且往好方向发展的兆头,让莫家只是回了礼,送了祝平安的信,并没有来人。


    来到10月,译者联盟大会照例举行。和去年的流程一样,文薰和霞章向学校请假一同奔赴沪市。


    会议的流程照旧,没有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对于文薰所提到的《昆虫记》,丁时隐先生给出了准确的回复:


    “巧得很,你也是和其他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年上半年,有位姓王的学者就向我提起过,要自己翻译这本著作。”


    文薰从丁先生的措辞中听出来,这位“王先生”不是联盟里的人。


    可只要是在为公众做有益的事,又何必分什么联盟呢?


    文薰喜悦于听到这个消息,同时也关心地问:“不知道王先生的译本何时能出版,又是交给哪座出版社出版?”


    “和你的《茶花女》一样,都是交由商务印书馆。只不过他那边会晚些,大概明年二月才能成书。”


    现在已经是10月,中间相隔的时间段也不远,文薰想,到时候她一定要注意日子,趁着新书上市,赶第一批买回家收藏。


    在会议期间,文薰自然也见到了郭滔,郭滔先生这回还给他们分享了一个新的讯息:“清华大学看上罗先生了,想邀请他明年北上,担任清华的教务主任。”


    有一说一,罗友群处理内务的能力在一堆不通人情的先生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那罗先生答应了?”


    “有谁会拒绝清华园呢?”


    是啊,这可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


    再者,罗友群哪怕私德有亏,也不妨碍他是一个有血气担当的人。他怎么会因为北方正在打仗,就惧于往北方去?他甚至因为自身的名气,更要成为其中的代表。


    文薰和霞章自然也不怕。文薰私底下还偷偷地跟霞章设想:“说不定,我们又能聚在一起工作呢。”


    她自然是喜欢交新朋友,可也不会不愿意同旧朋友相处。与大家一同和乐,才会让她更加快乐。


    会议进展到后期,今年译者联盟给文薰分配到了一本名为《月中蔷薇》的爱尔兰小说。蔷薇蔷薇,月季不也是属蔷薇科吗?因着这个原因,文薰回到临安后,重新拾起了对院子里那十来株月季苗的关注,每天上班下班经过,都要去仔细察看一番。


    请假了再返校,又是一段疯狂“还账”的时间。初冬来临之前,文薰在社会上一片激昂的抗战情绪下,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工人夜校。


    她来的第一晚,便受到了很大的思想冲击。


    霞章以前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原来这里的工人,全部都是信奉于无产阶级主义。他们白天是为社会服务的工人,晚上便成了为了阶级主义革命的斗士。


    在回去的路上,文薰浑身热血沸腾。她感觉她今天不是来上课的,她反而是来学习的!


    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她第一次近距离的感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群智慧、无私、拥有大爱且积极向上的人。


    她忽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便理所当然地向霞章倾诉,“他们真的很棒,对不对?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具有生机的活力。”


    文薰的印象很深,工人夜校里的每位成员都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


    霞章回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有时候,他们会让我想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们同样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是绝对的积极主义。”


    “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如果不好,霞章就不会一直利用课余时间,来夜校给工人们免费上课了。


    文薰仰头望向他,她从他此时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些其他的内容。她心头一动,试探着问:“你有意见想要发表?”


    霞章扬了扬眉头,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让我猜猜。”文薰自以为,她是很了解他的。


    霞章于是也期待起来,“好啊,你猜猜,猜中了有奖励。”


    “嗯~”文薰哼了一声,“谁要你的奖励?”


    莫某人的奖励向来毫无新意,她才不稀罕呢。


    今天半下午的时候,临安下了场雨,现在青石板上还带着水渍。文薰看着前方即将要踩下去的路,脑海中想到了很多霞章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他是无政府主义人士。他说,不论是谁做了官,都会走向自我灭亡。他说,只要成为官员,就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他还说,他的最高梦想,是这个社会能够得到人民自治……


    他的思想在文薰心中串成了线,她几乎是恍然大悟,“你满意于大家的精神状态,你也支持无产阶级主动走向革命,但是……你不太认可从苏联传过来的那种精神,是不是?”


    莫霞章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文薰眉头微皱,既然知道这是他的观点,她便生出了想好生了解更多的心,“我大约猜到,你是平等的对任何精神主义都抱有客观审视。”


    但他不会审视工人,所以他愿意无条件的帮助他们。


    说起来这两者之间或许矛盾,可,如果把霞章的这种帮助理解成“人道主义救援”呢?


    再说,和在学校里上课不一样,霞章面对的“学生”是一群更有阅历,更懂生活,更加了解这个国家底层环境的成年人。


    文薰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最开始是想劝的,可想了这么多,她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霞章一直等着她说话,却等来她的沉默。他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说什么了,主动道:“其实,这样或许会更加趋近于教育的本质。”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而非政治家。


    文薰歪着头,现在轮到她认真地听他讲话。


    霞章举出一个例子:“你看,韩昌黎便有‘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说法。这一理论表达强调


    的,便是师生之间的平等关系。学生与老师作为互相独立的个体,于不同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成长,知识面和专长各有不同,此乃常态。”


    “我不论是去临安大学教学生,还是来工人夜校教工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比学生或是工人高贵。我或许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我领着薪水,将别的先生教给我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们;我或许也只是一个讲解员,我花费时间,讲解着书本上的我认为正确的知识。我传递出去的这些知识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学生们接受后,可以自主理解,自行感悟,甚至是任意推翻我的论点。”


    文薰边听边点着头,她能明白霞章的意思,“文学,包括历史,本来就是需要抱着辩证的心态去学习和感悟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红楼一书能有这么多的流派,不正是因为大家在阅读这本书时,抱有不同的心态和理解吗?”


    这类的现象,他们以前也讨论过。


    霞章道:“所以,我每一次在上完理论类型的课程,输出完自己的观点后,都乐于见到学生们交上一篇出于自己角度理解的作业。”


    文薰觉得这种做法是有必要的,“你在启发学生们思考。”


    “学生们应该有自己的人格。”


    “是的。”


    “所以,我也不会去干涉学生们思考。”


    他讨厌政治类的思想,可他乐于见到学生们产生思想。


    这种教育观念的由来,就像最开始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出于“互相尊重”。


    可,文薰思前想后,找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霞章,你说你不会干预学生们的思想,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拥有自己的思想。假若一位学生因为信任你,而向你寻求帮助时,你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呢?”


    霞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告诉他,我是自由主义,是社会大团结主义。我信奉的主义尚且不成规模,且不能为现在的社会做出贡献。他在我这里寻求不到答案,大可以去问问身边的朋友。”


    文薰摇了摇头,“霞章,如果他能在朋友那里得到答案,他就不会来询问你了。”


    她转而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他道:“我认为你的这种拒绝,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霞章愣住了,他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有这种评价,“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文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也引用昌黎先生的理论好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天生就有为学生解答疑惑,引导他走上正途的责任。你与学生是朋友,相近的年纪可以让你们更亲近,但你也不能否认,在社会关系上,你就是学生的长辈。你要做一位负责任的师长,就必定肩负着引导学生走上正途的使命。这种‘引导’,可以是道德层面,也可以出于思想。你说,当学生们问你观点问题时,你会建议他去问其他同学。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其他同学的观点有误呢?如果他听了同学的错误引导,走向了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呢?”


    这一番话听在耳里,霞章有如雷击。


    文薰继续道:“霞章,我不是不认可你的观点,我只是觉得你做的还不够。一位真正受人尊敬的先生,势必要承担起相应的引导责任。你不接受政治思想,你也不向学生传达政治思想,这很好,可你不能真的在学生们需要你时,放弃你应尽的指导责任。你有更多的见识,你认识更多了不起的学者,你从那些人中汲取到的经验与思想,是绝对强于学生本人的,你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愿意信任你的学生。所以,你必须要对政治有更多的了解,你也需要引导他们。”


    霞章望着她,又收回眼神,他迷茫,他奋力思索,半晌后,他又继续望向她。


    文薰没再说话,因为她明白,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阴阳依上下,寒暑喜分离。11月,北方已经很冷,南方却还暖和了一段时间。直到小雪时节来临,温度才彻底降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临安大学的老师们也走上街头向社会募捐,希望能筹集大家的力量,为北方作战的将士送去棉衣。


    霞章也在某一天正式穿上了文薰春天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毛衣。


    对比那条围巾,文薰在这件毛衣上花费的工艺已经有了质的进步,可眼尖的同学还是在他穿来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处掉针的地方。


    那是位女学生,她因不好开口,便转告给了金伟奇。


    金同学在霞章面前向来是放肆的,他也不做多余的铺垫,见了面直接道:“先生,您的毛衣……”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霞章接过:“你怎么知道是你师娘织给我的?”


    金伟奇:?


    算了,有些道理跟这种有老婆的人是说不通的。


    金伟奇潇洒地走掉,没有注意到霞章在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就在刚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薰的话。


    如果那个陷入迷茫的人是金伟奇,他会坐视不理吗?


    不,他一定会拼命的带领着他走向正确的路。


    所以啊,话说得再好,都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产生的轻飘飘的言语,那些言语过耳即没,根本落不得地。


    就像他的理念,是悬浮的,是不现实的。


    他畅想着理想的大同生活,可也要等到人民脱离水深火热之后,再谈理想,再谈大同。


    霞章突然害怕,害怕他的学生们跟他讨论未来。


    因为他自己开始对未来迷茫。


    未来的中国应该走怎样路才算正确?


    霞章没有去问任何人,也没有问文薰,因为他知道文薰也在探索。


    她不放弃地,坚持深入地,用尽各种方法去寻找这个国家美好未来的可能。


    这样一探索,就过了元旦,来到了这个学期末。


    试卷、考试之类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桩,文薰特意去找日文系的老师要了四个年纪的试卷来做,也算是检查自己学了这么久的日文状态。


    试卷写完,交回给日文老师批改,到这里还闹出了一个笑话——为了避免把自己的试卷和学生试卷弄混,文薰特意没写名字,于是就出现了日文阅卷组的老师对着花名册,寻找这个考第一名的满分卷是出自哪位同学的画面。


    他们找了半天,吸引了英文组的老师过来看热闹。文薰挤进人群,一听故事的原委,可不得了。


    她因给别人带来了无畏的麻烦而满脸通红。


    为了维护老师们的面子,她特意等人群散开才来道歉。听到她主动“认罪”,同样跟着翻找半天的日语系主任江卓坤先生压下了眼镜。


    江先生今年四十出头,毕业于日本国立大学,又在当地旅居数十年,是国内日文翻译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既然你像学生一样交了试卷,那我就当面点评一下吧。”


    文薰又惊喜地抬起头,能得到大师的点评,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大一大二的试卷你能得满分,代表你在文法、语法方面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你这张大三的卷子嘛……”


    他拎起卷子,严肃批评:“这篇俳句简直写得狗屁不通。”


    大约在每个老师眼里,学生们写的东西都是狗屁不通的。江先生的批评瞬间让文薰回到了学生时期。


    也大约是所有学生听到老师这句批评都是不服气的。文薰此时就在心里默念:明明是俳句本身的文法格式狗屁不通。


    简而言之,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换而言之,她的抗战情绪影响了她对文学的欣赏。


    可江先生不懂文薰的“叛逆”,他只觉得,既然想学,就要学好。于是他大手一挥,顺便给文薰布置了寒假作业。


    等到回了家,把这件事说给霞章听,不出意外得到了他的嘲笑:“哈哈哈,朗先生今天也算是额外收获了。”


    哼,文薰才不在意他的取笑呢,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大师的指点。


    今年的寒假假期有二十天,从腊月二十开始放假,放到大年初十。文薰和霞章商量好后,决定先在沪市陪舅舅舅妈过完小年,再回广陵过春节。


    计划很好,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小两口抵沪没有两天,在这一年的1月28号,日本人对沪市发动进攻,比迎接旧历新年的鞭炮声先来的,是帝国主义用作侵略的飞机与大炮。


    第70章 文化界之耻


    沪市遭到轰炸的第一夜,整座城市陷入了寂静和灰暗中。


    天低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明明是同一片土地,有的地方硝烟漫天,有的地方平稳安宁,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股力量叫“租界”。


    黄家的洋楼坐落在法租界,是以日本人的轰炸虽然来得迅速猛烈,却并没有给租界内的住户造成什么影响。


    可这


    种炮火还是将各类通讯、电力完全切断,大家联系不到外界,也无法接受到外界的讯息。


    在这种特殊时期,家里有一位有经验、有远见的长辈的好处就很能体现了。时局混乱了几十年,黄老爷自幼是在好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早年又为购药去过北方,所以比起旁人来这位舅父更多了几分危机意识。停了电,不要紧,家里多的是蜡烛。停了水,也不要紧,黄老爷当初买这栋房子时,便特意往后院挖了水井和地下室。


    如此生于忧患,才能让大家在亮堂的屋子里静坐,抛开担心自己命途的功夫,空出“闲心思”去担心别人。


    黄老爷忧心的自然是他的事业。他的医馆大多数开在公共租界,倒是不用担心,可在他医馆中坐诊的部分老先生却住在外头。那群医界圣手是他药房的招牌,轻易失去不得。他叼着烟斗走来走去,已经决定好,等明日轰炸暂停,他宁可冒险也要出门,他一定要去把那些可能会遭遇危险的医生们接回来。


    黄太太担心的是家里的仆人,还有她娘家的亲戚。她是吴州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想娘家那边担心。她呆坐着,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已经开始筹划等什么时候通电了,便第一时间往家那边报平安。


    对,还有广陵,金陵那边也不能落下,大侄女两口子在家里住着,也不知道两边的父母会急成什么样。


    文薰和霞章则是一人担心巧珍和老师,一人担心表妹妙致。他们面对面坐着,拉着手互相安慰。


    文薰说:“圣蒂安娜大学是意大利人办的教会学校,又在公共租界,应该不会受到日本人的炮火波及,不提别的,他们至少会顾及到自身在国际上的名声。”


    霞章也向她分析,“孟府也在公共租界,想来情况和咱们差不多。人员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老师们的生活物资会不会够。”


    黄老爷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转身说道:“霞章,明天天一亮,咱们一起出去。”


    自然是要他往孟府去了。


    现在电话打不通,便只有自己去跑一趟,才能真正落得安心。


    霞章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半点惧色。


    文薰也跟着开口,“我也一起去。”


    孟老师是她的老师,她不能让霞章单独冒险。


    “胡闹!”霞章还没说话,黄老爷先是对着外甥女一声呵斥。他严肃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一个女孩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瞎凑什么热闹?”


    文薰下意识地辩驳,“舅舅!我怎么可以让你们两个人去承担风险。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们能做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去做。”


    思齐和敬贤不在,那么她就是舅舅舅妈的孩子,她有义务为长辈提供帮助。


    舅妈知道她是好心,连忙拉住她,“文薰,现在不是好胜逞能要求平等的时候。你还年轻,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你怀抱着平等的观念出去,外头的人可不会平等对你!这会子,男人们出去了多少还能有个人样,女人们出去,那可是活生生香喷喷的肥肉。”


    舅妈说完,用力把文薰摁在椅子上,她不依要站起来,又被推了回去。舅妈知道她主意大,便又放软语气说:“你乖乖地留在家里,帮舅妈的忙,好不好?霞章刚才不是说孟老师家里可能会物资不够吗?咱们家里有多少东西,我也记不得了,需要你一起帮忙清点呢。”


    文薰望着舅妈,又望向舅舅,在他们坚持的目光下终于卸了力。


    她清楚地看到霞章也松了口气。


    傻瓜,他倒是想让她绝对安全,可是他难道没想过,她也是会为他担心的吗?


    离早上还有一会儿,舅妈组织大家回去休息。霞章拿了一个烛台,牵着文薰一起上楼。


    “小心。”他边走边注意着她的脚下。


    文薰依着他,勉强笑道:“你自己小心吧,这个楼梯我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摔倒。”


    霞章没有说话,只捏了捏她的手。


    回到房间,霞章放好烛台,一回头,见文薰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她低着脑袋,好没精神。霞章最清楚她在烦恼什么,他一时不知如何劝慰,索性走过去,借着昏黄的烛光,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文薰此时正需要他的触碰。她抬起手,向他伸出了胳膊,索求拥抱。


    这是最容易达成的要求,霞章不作他想,紧紧地搂住了她。


    “别担心,会好的。”他轻声道。


    文薰闭上眼睛,恍然间,她好像听见了远方的炮火在她耳边炸开。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她感受着霞章身体的温度,在他腰间蹭了蹭,“明天要麻烦你了。”


    霞章现在扛起来的,明明是她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


    “说什么麻烦?”霞章最不爱听这个,“男女结婚之初,便代表着双方家庭合二为一。我处理的是我家里的事,有什么好麻烦,好辛苦的?”


    文薰很好地被安慰道,她又骤然想起,“你明天出门,记得带枪。”


    现在情况特殊,哪怕是在公共租界行走,也得万分小心。那些从远东逃过来的俄国人,还有为英法“效力”的印度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指不定会趁乱行凶。


    这件事文薰不提,黄老爷也会补上。第二天一早,黄老爷召开家里的两个青壮仆人陪同保护霞章,还交给了霞章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他自己也是同样的配置。


    黄太太和文薰在门口送男人们离家,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二人心头都空落落的。


    担心和害怕这种恐惧类的情绪一旦生出,便如燃烧在草原上的火苗一般在心头疯狂蔓延。为了防止这种“火焰”灼伤自己,黄太太带着文薰忙了起来。


    她们去检查物资,又简单地分出一些,然后统一计算能维持多少人多少天的生活。


    黄家囤的粮食为豆子、面粉、大米之类,其他耐存放的土豆、红薯、南瓜、冬瓜之类也有一些,去年11月,黄太太还学着别人做了一些腌菜。


    此外,因新春来临,为正月里准备的肉、菜、蛋都不少,还备有糖果、饼干、糕点。黄太太为了待客,还购入了好些外国货,诸如巧克力之类。


    在危险来临之际,这些食物都能在短时间内支撑起人体需要的养分。


    文薰跟着看了一轮,居然也学到了这类生活上的经验知识。


    逐一检查完毕,黄太太松了口气:“真要吃的话,够咱们家里人吃到明年五月份了。”


    文薰望着满仓的粮食,也从心底生出一些宽慰。是啊,马上就是旧历新年,大家都会买年货,都会存粮,至少有一些人是不缺食物的。


    不,这种安稳情绪生出不过一秒,文薰便为心头的这种“庆幸”而羞耻起来。


    此次战火没有波及到租界,不是所谓的运气好,是因为日本人畏惧于英、法等强国的力量。他们敢公然轰炸中国领土,便是摆明了不把中国人的国权、人权放在眼里。她怎么可以被所谓的“安宁”蒙蔽,因暂且安保于一身,而产生庆幸之情?


    她怎么可以只考虑到身边的人?她的朋友、家人都住在租界,自然是能高枕无忧,可更多的住在轰炸区的人呢?他们哪怕购入了年货,能有安稳的环境让他们享用那么存货吗?


    你这个卑劣的,可耻的蠢货!文薰第一次这样去辱骂自己。


    骂完自己,文薰心头生出了更多想法。那些想法不论好坏,都化作铁锤,一下一下砸着她身为中国人的心灵。


    向舅妈确认了她不再需要帮助,文薰气势汹汹地回到房间。她决心丢开坐以待毙的自己,她要拿起笔,化笔为刀,加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可她只是一介文人,一介文人!大厦将倾,风雨飘摇,哪怕她书写出再多的文章,能让日本人移开对准同胞的炮口吗?


    生有何用,生有何用啊!


    心中的悲痛让文薰浑身颤


    抖。她的笔尖失去控制,直接戳破了虎口下的纸张。她捂着嘴,不愿意让人听到她的呜咽而额外担心。可是这种为国而生的悲痛是如何能轻松抑制得住的?文薰逐渐无法握笔,她又气愤于自己没用,她气急败坏,将纸张揉成一团,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孟海白住在公共租界的英租界片区,对比之下,离黄宅并不算远。大约一点左右,文薰听到有车开进院子,她跑到窗口确认一番,赶忙转身下楼。


    在楼梯口,她和黄太太相遇,甥舅俩还没说话,就望见大门口处,霞章被同行的佣人们拉着胳膊,几乎是强硬地把他拽进了屋。


    霞章的脸上此刻遍布着愤怒的红,佣人们一松手,他急冲冲地回过身又要出去,像极了一头蛮牛。


    和他同行的佣人是个青壮中年,就这样也差点没拉住霞章。他和另一人眼疾手快,先一步关上了门。他又看到了家里的两位女主人,连忙开口向她们告状,“太太,小姐,你们快劝劝姑爷,他非要往外跑,我差点都没拉住他!”


    霞章会这样,外头肯定发生了了不得的事。黄太太一时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扶着楼梯扶手乱步下来,“霞章,霞章。”


    她喊了两声,喊得霞章回头。文薰这时也走到了他面前,忙不迭地询问:“怎么了?”


    霞章望见她,就像望见了救命稻草,几个跨步过来激动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吼道:“文薰,那群畜牲,日本人炸了商务印书馆!他们往印刷厂的总厂房丢炸弹,整个闸北都烧起来了,我要去救火,我要去救火——”


    文薰作为一个同样爱书之人,听到这句话不亚于遭受晴天霹雳。她只是在大脑中稍微构想图书馆烧起来的模样,便轻而易举地失去了神识。她的情绪被霞章感染,竟要相携着他一起往外走,“好,我们去救火,我们一起去!”


    这个消息落在黄太太耳中,也是让她一时惶恐,六神无主的。这时候,是王妈的一声呼喊拉回了她的神识:


    “我的天老爷,小姐,姑爷,你们就别凑热闹了!外头乱糟糟的,你们现在跑出去,不是当活靶子吗?”


    那两个青壮佣人也说:“对啊,日本人炸的就是闸北!”


    对对对,黄太太赶忙拉住文薰,“文薰,好孩子,你别犯糊涂,那个地方哪里是现在能去的?还有霞章,到底是书重要,还是人重要,书没了可以再印啊!”


    “印不了了,再印也印不得那么全了!”霞章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极其痛苦,他挥动着手,声泪俱下道:“舅妈,商务印书馆是如今国内藏书量最大的图书馆。前年的报纸你没看过吗?所谓东方图书馆,馆内实藏普通中文书268000余册,外国文书东西文本计80000余册,凡古今中外学科学术上必需参考书籍无不大致粗备。其中经史子集四部之善本,以及全国各省整套县志,府厅州县志,搜罗之完备,世上罕见!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研究历史、人文、地方的重要资料,现在都没了,都没了——”


    佣人们本来还在心中怨怪莫家姑爷小题大做,听他这么一解释,皆愣怔于原地。对于商务印书馆被炸一事的严重性,此时此刻,只有文薰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和霞章同频。当他说完这段话,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破声痛哭。


    听着她悲恸的哭声,黄太太在那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起“日本”相关的人和事来。她在日本读书,她还把儿子送去日本读书,她甚至把丈夫介绍给她的日本朋友。日本人对中国人真的很坏吗?黄太太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她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日本人炸我们的图书馆做什么?是不是他们炸错了?”


    “舅妈!”文薰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情绪,她抓住她,直接戳破她的那份侥幸,“舅妈,你想想,就算炸了闸北,就算炸掉整个沪市,只要我们人还在,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能恢复重建。可要是炸了图书馆,相当于摧毁了我们文化的本源。要是全中国的图书馆都被日本人特意轰炸,假以时日,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何存?如果失去了文化,后辈子孙们无从得知历史,这世上还存在中国人吗?”


    “这又是帝国主义亡国灭种的大计了!”霞章气得几乎都要站不稳了,“此乃国耻,国耻啊!”


    他咽了口气,一个没顶住,岔了呼吸,整个人当时直挺挺地往后倒。


    还好有佣人扶住了他。


    文薰虽受惊吓,但也知道他这是发病了,赶忙跑上楼去拿药。


    1月底,2月初,沪市因为战乱,成为了一座孤岛。


    大批被战火波及的难民涌入公共租界,文薰哪怕站在法租界的院子里,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


    除此之外,她还能看到天上飘来的黑色的雪,以及枯黄的叶子。


    雪,是商务印书馆被焚后,吹到四处的纸灰。


    叶,是随风而来的,残存的书页。


    有一天,文薰望着天空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尚且带着温度的书页一角。


    丙戌——甲午


    乙未——壬寅


    咸和、咸康,东晋成帝司马衍


    她一眼认出,这片残页出自《辞源》上的历代建元表啊!


    文薰把这片在战火中丢失方向的孩子紧紧抓在手里,无声痛哭。


    这场战争持续到了3月。


    3月3号,日方发表停战声明。3月5号,文薰和霞章顶着春寒来到闸北。他们的身边站着很多同样赶来的同胞。他们单薄的身躯矗立在微雨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望着被夷为平地的家园,望着图书馆的废墟。


    这场战争,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场战争,又让中华大地失去了多少年轻的儿女。


    书毁,人亡。到最后,他们还要在站在这片由鲜血浇筑的土地上发出无奈的感慨:


    还好打赢了。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任凭出自谁之口,都会带着滔天恨意。


    战火虽停,大街上却没有恢复秩序。文薰和霞章冒着风险和一干学者来到孟海白家,参与文学界自发组织的会议。


    一群脾气火爆的文人们聚在一起,在讨论正事之前先骂了两个多小时。


    霞章的身体不宜动怒,可他又不是菩萨,怎么能想控制就能控制住自己?文薰便只是给他服了几颗药,然后看着他加入进愤慨的队伍。


    她有时候会被大家各类骂人的方式逗得发笑,安静下来后,又继续红着眼睛无声流泪。


    今天开会王妈也跟了过来,她在和巧珍团聚之后,也和干女儿一起承担起了会议的后勤工作,负责给大家上茶,添补茶点。


    巧珍站在角落,她贪婪地,仔细地观察着小姐,看完小姐,又去看姑爷,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哭了。


    她走出去,抹着眼泪问跟出来的王妈:“小姐和姑爷怎么瘦成这样了?”


    以前穿着合身的衣服,现在看着竟是大了一号。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啊!


    这么一问,王妈登时鼻头一酸,“他们俩你还不知道吗?连住在黄家的大夫都劝他们,要他们不要忧思过重,说是会有损寿命,可这两个冤家哪里是能听进去别人的话的?他们天天拿着笔杆子写文章,写完了就在一起对着哭,东西也吃得很少,就算把他们带出院子去透气,他们看着天上没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哭。”


    他们不是在望着天哭,是在看着书籍的残骸哭。


    巧珍住在孟老师家,也亲眼见到了孟老师、潘老师这样哭。


    想来这段时间沪市绝大多数文人都是如此。


    巧珍晃着神,又发现王妈都清瘦了。


    大约是跟着一起熬瘦的。


    这段时间,有良心的中国人过得都不好。


    在王妈眼里,巧珍不也是瘦了?她担心得不行,拉着她说:“小姐和姑爷天天喊着文人无用,电力恢复后就时刻守着电台听,有时听完战报气急了就要闹着去参军。我和舅


    太太知道他们容易认真,每回都拼了命地去拦,去劝。巧珍,你现在也读书了,你不要学他们。哪怕现在的文人没多大用处,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王妈刚开始不接受巧珍读书,后来面对事实了,又盼望着她能读出个名堂。先生们在里头开会,暂时不需要她们进去帮忙。她便拉着巧珍坐在门口,细细地问她学了些什么东西,学校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学、复课。


    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孟海白端着茶水,等心情完全平复,才重新开口:“我昨天去见了商务印书馆的张馆长。”


    单薄的一句话,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孟海白吸了一口气,哪怕他只是在传达这个消息,他也觉得十分痛苦:“商务印书馆的损失具体有多惨重,暂时不明,需要花时间费心去统一,计算。”


    “算,一定要算!”《文化青年》杂志的主编蔡学名拍着桌子道:“我们必须要让日本人加倍赔偿这其中的损失!”


    自由撰稿家席荣钧道:“我以前去参观过印书馆的印刷厂,厂房里的很多机器都是国外进口。那些东西紧俏,战火一起便很难买到。咱们可以建议张馆长向政府额外要求,到时候告诉日本人,不仅钱要赔,机器也要赔。”


    孟海白抬起手,向他解释:“日本人轰炸印书馆的目的,我想大家心里都清楚。为了防止再有下次,我已经建议张馆长不要再开启印刷线。机器难等是一桩,防止日本人二次轰炸又是一桩。”


    席荣钧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回打输了,还敢有下回不成?”


    复旦大学的教务主任石焕忠道:“赢了又如何?赢得惨烈,这个‘赢’字,几乎是将士们用身体堵着炮口换来的!”


    霞章在北方生活多年,与日本军队打过不少“交道”,他敏锐地听出:“焕忠先生,您是说金陵政府有可能在停战会议上像日本人妥协?”


    “他敢!”董协礼气得站了起来,胡子都在慌忙中被茶水打湿了,他拎着拐杖往地上砸,仿佛那块石板就是宁总统本人了,“他姓宁的敢卖国,我就敢死在他的总统府前!”


    “协礼兄,”董先生也一把年纪了,孟海白生怕他气晕过去,忙劝道:“就算他卖国,戮其自身,也是下下之选。”


    “我不管!”董协礼大喊道:“我反正已经活够了——”


    他回过神,对着一群年轻学者道:“诸位,此次商务印书馆被毁,其行为之恶劣,不亚于被掳掠的圆明园!印书馆中有多少孤本,珍本,就凭日本人飞机飞了一圈,就彻底祭了祖。这是文化界的损失,亦是全国人民上至祖宗下至后代的损失!有一就有二,今天他们敢轰我们的图书馆,下回就敢轰我们的大学!”


    文薰明白,董先生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她用清晰的口齿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大家都是爱书之人,也定然在这段时间内为商务印书馆的惨剧抱以痛哭。灾难已经过去,我们需要缅怀,也需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董先生刚才提到孤本,我有一个想法,或许猖狂,或许冒犯,还望众位先生见谅。现在情况特殊,需要特别对待。文化只有传承下去才能算作文化,咱们既然已经进入现代教育,又主张教育救国,那么是不是可以抛开个人的界限,将自己的藏书贡献出来重新拓印?如果孤本不再是孤本,日本人就算再一次轰炸,我们也可以通过二次印刷,尽可能地挽回损失。”


    霞章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在文薰话音刚落时,便举手表达意见:“我愿意捐献出自己的藏书。”


    孟海白也点头,举手。


    董协礼虽有迟疑,可一想,他或许都要死了。


    便也举起了手。


    绝大多数的人都举起了手。


    孟海白一见,心里也有了数。他望向丁时隐,丁先生立马点头道:“我会尽快撰稿,通过报纸向大家发起号召,完成这项‘拯救图书活动’。”


    一说拯救,就好像未来都重新拥有希望,一直处于紧绷情绪中的学者们终于露出了笑容。


    孟海白用轻松了许多的语气道:“北边不安全,咱们东边也不安全。我会向张馆长建议,尽量在中部地区筹备出一家图书馆来。”


    这时不知道有谁问了一句:


    “如果中部地区也不再安全呢?”


    大家想到那种情况,几乎都发出冷笑。


    董协礼此时的声音更加寒意袭人,“要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等殉国之时了。”


    文薰听了没有什么额外感想,她只在心中叹息:只希望金陵政府不要也学着往中部地区去便好了。


    会议于半下午时结束,临行前,文薰和霞章还去找了一趟蔡学名先生,把他们近期写的文章交付,期望得到刊登。


    文薰同时还想蔡先生询问了蔡云子的近况。


    蔡学名道:“朗先生,我们家云子已经不叫云子了。”


    不论蔡学名为蔡云子取这个名字的最初目的为何,日本人对沪市的轰炸,炸出了蔡云子同学的爱国热情,让她在一片愤慨中决心改名。


    “她现在叫蔡勤弘。”


    勤中华之学,播中华之弘——


    作者有话说:关于印书馆损失资料参考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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