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春天里的斗争
文薰身边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今年的春姑娘十分友好。
到了雨水没那么多时,金陵大学的老师们还组织了一次春游,去山上赏景观花。
对比上回的秋游,今年春天的人更多,活动也更丰富。十几位先生们聚在一起,还组织了一次钓鱼活动。文薰和其他几位女老师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们从不抗拒接触新鲜东西,便踊跃报名,尝试参与。
其他人获得小鱼小虾二两,全部惊喜却从林伟兰之处得来,她居然用面包块钓上来一条大鱼,经简单称重后,其成绩荣登钓鱼大赛第二名。
文薰和一干女老师都为她喝彩,钱碧莹甚至为她和她的“二名大鱼”拍照留念,称其为“妇女队伍之光”。
四月,理学院的物理老师们要去开会,这回终于轮到文薰给人代课。
她在给霞章的书信中,还总结出了一轮经验。她认为,去年补课时很累,是因为当时有一种还债的紧迫感,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追着跑;而今天作为代课方,明明是差不多的强度,可或许是想到后面会有一小段休息的时间,难免在心中催生出爽快感。
两周之后,理学院的老师们从外地回来,文薰不仅收到了林伟兰给她带来的礼物,也收获了因他们补课而空漏出来的一段假期。
王妈知道文薰要放一个多星期的假,建议她去找霞章。然而她自己在考虑轻重后,没有参考这个意见——当然,此事也被她在心中与霞章明说,得到了他的支持与赞同。
文薰这段时间的有两件事要办。
第一是《茶花女》的重译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文薰在沉心检查,确认已经将原文中的疑难杂处全部解决完成后,将稿子交给了郭滔帮忙复核。
第二是她要跟着辜秀宁去开金陵市妇女代表大会,参与《婚姻法》的立法建议。
那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修改才能完成的工作,文薰以为自己哪怕不能参加全程,时刻关注也是好的。
妇女代表大会由总统夫人主持,在场还有许多政府官员。今次请来一些知名学者前来旁听,其中包含多数女性,目的也是为了体现金陵政府的“民主”。
无论政府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与会的学者们都十分慎重,且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法律是维护国家运行的基石,看起来不大的会议室,不多的人,却决定着四万万人民的命运。大家一起聆听问题,提出问题,建议政府解决问题,希望政府重视问题。
在学者们提出的问题和政府办事部门看到的社会重点不一时,文薰还和辜老师联合周围识字的女性同胞们写下请愿书,让政府看到这类情况的存在广泛。
同时,文薰也和“立坚道
人”一起向报社投递文稿,希望社会名流能够重视此次《婚姻法》的修订。
此事修订法案影响甚广,除了文薰外,各界都在用心尽力。她认识的一些人哪怕是带有男性主义,包括罗友群、瞿建深、江弈材等人都有在报纸上出声,通过实际案例表达了一些正向的看法。
不谈个性和为人,所有人几乎一致认同,只有构建一个法律健全完整的社会,才是一个进步文明的社会。
不怕法律严,就怕法律不全。文薰在阅读一堆堆文稿意见时,还在思考法律如何普及的问题。
这边的法律建设如火如荼,另一边文薰也收到宝瑶从沪市寄来的消息,她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那位名为廖柔惠的“阁楼姑娘”的故事。
一个周末,文薰和辜秀宁一起前往沪市,面见大记者钟宝瑶。
面对面能将话说得更清楚。宝瑶摆出事实文件,向两人展示自己半年以来的调查成果。
廖柔惠说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还曾经是沪市女子中学的老师。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在她年幼时,父亲便因病去世,母亲面对上门来的亲戚,担心自己孤儿寡母守不住薄财,便带着女儿投奔了舅舅。
舅舅舅母是个市侩的人,但也没有容不下亲戚的道理,加上母女二人也有分寸,日子便平安过了下来。
老话讲,家中二老不全的女孩子难嫁。廖母为了柔惠日后能有个好归宿,便在她于普通中学开悟后,选择将她送去了日本人创办的女子高中。
提起这所高中,哪怕是文薰和宝瑶也得耳闻。
“是不是那所曾经打着‘为您专门培养理想妻子’的广告招生的藤原高中?”
“是啊。”
辜秀宁微微皱眉,“我虽然没有接触过那所学校,但是关于其中的课程,我略有耳闻。女红女德,三从四德,还有一些糟粕文化,其中一类乌七八糟的歪理,是前清时都不曾拥有的。”
宝瑶道:“辜先生,您不知道,藤原高中的美名还传到了美国,连我们留学生都听过。不知道最初是谁开始宣传的,说,现如今要想娶妻子,最好是娶日本女人。因为日本女人和顺,柔婉,能够真正做到以夫为天。丈夫的要求不拒绝,丈夫的命令不反抗。人人急丈夫之所急,以丈夫之悲喜为悲喜。丈夫在外辛勤工作,回到家会贴心服侍,给予皇帝般的待遇……”
她此时提及的或许只是些片面情况,但也足够让文薰皱眉并吸了口冷气,“这哪里还是妻子?这分明是要女人埋葬自己的意识去供养丈夫。哪怕是旧社会的奴婢,也没有这样没有人权的。”
“他们是在浑水摸鱼。”辜秀宁年纪大,也更有阅历,一眼便看清了其中的本质:“咱们中国的旧社会害人,从不是简单的男人加害女人,而是一种毁灭人欲的制度下,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全覆盖的,存在于精神上的来自阶级和皇权统治的压迫。现在有些学者认为,封建制度下未必全是糟粕。这本来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然而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怕是有人起了心,非要借机达成一些不能告人的目的不可。”
“是啊,”宝瑶赞同地望向她,“说破天了,这种事,咱们这样的人听了,只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份,可在一些男人耳里却是真理了,觉得女人只有做到这种程度,才能叫贤惠,才是为妻的道理。天下到底没有人人能做皇帝的份,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能不令其心动?哪怕有人觉得不能接受,但是流行之道,不追逐便是落后,为了在社交圈里合群,也得夸赞附和。所以一时之前,娶日本女人,娶接受了日本教育的女人,成了婚姻市场上的热门。”
这是她在调查之后从那些旧新闻中得知的。
不,不算旧,哪怕是现在,也有很多男人依旧抱有这样的想法。
辜秀宁道:“我们倡导妇女独立,又不得不承认,敢于独立,甚至是有能力独立的妇女到底是少数。社会稳定才没有多久,哪怕是积弱一点的家庭,都没有对抗来自社会危险力量的能力,何况处境本就单薄的女人?”
所以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只能是男人喜欢什么,女人去做什么。
廖柔惠便这样成为了藤原高中的优秀毕业生。
几乎是她刚毕业那年,舅母便把她带入了自己的社交场,开始为她物色对象。这个年代,女孩子的年龄也是可以当做筹码被摆上婚恋市场的。廖柔惠年轻貌美,又是日本女校出来的女学生,一时间追求者众多,直让母亲和舅妈挑花了眼。
最后,在长辈们的层层把关下,挑中了贸易公司的一位年轻经理。
听到这里,辜秀宁已经开始唏嘘了,“做贸易的虽说有钱,可免不了喝酒应酬,免不了受人闲气。喝了酒的男人又一惯喜欢借酒发疯……大约是进入婚姻,这个女孩子的悲惨生活便开始了。”
“一开始还是有过甜蜜的,”宝瑶继续说出自己的调查,“邻居们说,小两口刚开始的日子过得很好。柔惠人如其名,是个没有脾气,万事依从丈夫的人,她完美地在生活中用到了自己在学校中的所学。他丈夫也有些文化,知道尊重人,也足够爱她,可……”
就像辜秀宁说的,做贸易的,受人闲气频繁,那些火气堆积在心里无从发泄,带着回了家,不就只有留给家人承受了?
一开始只是骂,后来动了手,开了头,就是无尽的循环。
“柔惠是被丈夫失手推下楼,砸伤了脑袋,才失去了神志。后来虽说有及时送到医院,可依如今的医学,也无法得到完美,只能保住她的性命安全。柔惠的娘家事后也去找男方闹过,可得知他还是愿意养着柔惠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宝瑶说到这里,也是唏嘘不已,“我绝不是在帮男方说话。就事论事,他没有在逆境中抛弃妻子,而且还勇于承担,多少还入不了禽兽之流。你们不知道,对于我的采访,他也没有抗拒,哪怕是邻居们宣扬他对妻子好,他也没有在我面前把自己伪装成多么伟大,而是选择实话实说。他这种正视自己过错的态度令我觉得,对于这个后果,他应该是后悔,且想要弥补的。而且我还打听到,他哪怕是在现在也有在四处寻求西医,意图挽回自己的过失,还柔惠一个清明。”
文薰想到那天晚上见到的柔惠,鼻头一酸,“既然知错,既然后悔,那他为什么还要打她?”
辜秀宁摸着她的手,道:“这就是人了。”
文薰又想到那天应贵的态度,连声音中都透出苦味,“而且就中国的习俗而言,丈夫打老婆,从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是一些男人女人的共识,是不是?”
辜秀宁有些凄然,“这确实是很正常的。以往我在家里,也是见过父亲向母亲动过手的。母亲说,这全然是因为父亲爱她,是父亲工作辛苦,她需要体谅。后来我要出嫁,她也这样教我。”
这些例子说来还算好,文薰又想起以前看报纸时,还听说北方有家庭生生把娶来的媳妇打死的新闻。
宝瑶给文薰递了张手帕,自己也是眼中含泪,“文薰,我听说金陵政府正在组织筹备《婚姻法》,我认为法律中就该规定这类有违男女平等之论的行为措施。”
“是,”文薰吸了口气,不再让自己陷入悲伤的情绪,而是坚定下来,“我们一定要采取措施,将婚姻中任何带有伤害性的行为载入律法。我们如今难过便罢了,不能再让后世子孙还为同样的落后而难过。我们一定举起法律的长剑,守护大家的安全。”
宝瑶点头,双手和她紧紧握在了一处。
文薰朝她露出短暂地微笑,又抬手抹去挂在脸上的残泪,不给自己留有更多的难过的时间,“我以为,在柔惠的婚姻悲剧里,丈夫的不当行为是直接因素,可间接的,那所日本学校的反常识教育,磨灭了柔惠的反抗精神,也为这场事故奠定了悲惨收场的基础。”
辜秀宁点头,十分赞同她的观点,“现在时代愈新,到处都在教人进步,可所谓进步却没有人任何一位学者能拿出一个准确的观念。哪怕个人进步,社会不进步,个人也会被社会拖累。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学校还大张旗鼓地传授中国女人所谓的贤妻之道,其心可诛。”
宝瑶也是这样想,“一个懦弱的母亲,教不出强大的孩子。”
文薰用更加坚定的声音发表自己的想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如今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救国,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未来发挥自己的作用。国父说,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
人。由此理解,中国有四万万战士,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日本学校用这种所谓的柔顺教育毒害女人,就是在毒害中国战士,腐化民众的反抗精神,坑害祖国之将来。帝国主义亡我中华之心不死……”
文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可能,她转过身,望着辜秀宁道:“辜先生,咱们不能让那所日本学校继续开下去了!”
辜秀宁的脸色也隐隐变得后怕起来。
她当即决定:“我们去找胥载先生。”
胥载是江浙文人之领袖,若他开口,会取得更大的效果。
宝瑶也赶紧收拾资料,交给文薰。
“我再去采访一下柔惠的丈夫。之前我都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把我们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如果我们要赶走那所日本学校,有当事人出面,并且他还是个男人……在舆论上,一定会取得更加有效的效果不是?”
“他会同意吗?”
如果柔惠的丈夫愿意出面,确实会推动事件的发展,可这也代表着他会面临更多的社会指责。
说不定,他再也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总之,先试过再说。”
宝瑶现在充满了力量,她以前从来没想到,哪怕是跑这种社会新闻,也能让她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个时代的人只要肯出力,一定能做出实事来。
这是一个到处需要大家的力量建设美好未来的时代。
兵分两路,宝瑶去采访,文薰和辜秀宁来到了胥载家。她们见到胥先生后,用简单清晰的话语讲述了整件事。
胥载先生认真听着,而后神情逐渐严肃。
“你们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文薰道:“胥先生,如果拼尽全力,我们做成这件事的几率大吗?”
胥载沉吟后道:“徐徐图之,不可心急。”
因文薰和辜秀宁下周还有课,她们在得到了胥载的承诺后便先回到了金陵。
从这天之后的每一天,辜秀宁都能在家中接到胥载从沪市打来的电话。
胥先生说,他会见了钟记者。
胥先生说,他带着钟记者见了更多的记者。
胥先生说,那些记者已经行动起来,去采访从藤原校毕业的学生。
文薰和辜秀宁明白,胥先生此举是觉得单单柔惠一人的例子不足以令大众心服。人人都会存在侥幸心理,可如果那朵乌云会无差别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呢?
在大厦将倾之时,怀抱侥幸心理是最愚蠢的行为。现在为今之计,就是要先行戳破大家幻想中的彩色泡沫,避更多人直面这个社会问题。
一个星期后,胥先生说,那些记者们调查出了一个很恐怖的数据。他已经联合在沪的其他学者商议,绝心就此事拿出一个计划。
辜秀宁说:“现在沪市的日本势力不容小觑,我们要想废除藤原高中等同于和日本人作对,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胥先生还是那句话,徐徐图之。刚好《婚姻法》还没有完全定下,我们可以适当利用,缓慢控制舆情,让更多的人意识到那所学校那种制度下的可怕之处。”
这确实是一个考虑周全的办法,文薰赶紧响应起来。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文薰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分享给了金陵大学的女教师们。
学生们那边她暂时没有去讲,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出面的时候。
总之,先生们已经开始出力,和远在沪市的胥载先生里应外合,再加上大众舆情,很快,江浙地区便刮起了一股有关“当代女德”的热论。
先是胥载先生用大名在《申江新报》上投稿了一则有关当代婚姻关系讨论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胥先生用词暧昧,态度不明,表面是在阐述,实际上却以各种意向暗指。他以极自控的笔力,令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人,读完文章之后便以为胥先生是在为女方发声;另一些人,则是认为胥先生在强调当代女性过于独立而忽略家庭的现象。
胥先生名气大,有他以身入局,没过两天,各大报纸都开始刊登此类话题的文章。多数发言的笔者不约而同地一致认为,女性应该追求进步,可进步之后不尊重丈夫,不服侍公婆,不亲自养育孩子,到底有违天和。
此话一出,不仅是报纸,民众私底下也开始讨论。
宝瑶便是在这时和她的记者朋友们走上街头,开始随机拦住路人做数据调研。经过各项数据统计,一项数据被报社广而告之,那就是民众对于“各项全能的贤妻良母”的需求达到了80%。
这类数据乍一公布,加上之前同类胡说八道的文章,江浙地区的进步女学生们都组织起来,在报纸上刊登文章反抗。
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沪市一位叫梅诗薇的复旦学生之手,标题为:《旧社会用“裹脚”限制妇女自由,新社会用“贤妻”再为妇女裹脚》
学生们一旦加入,舆论便热闹起来。不到两个星期,此事于报纸上便分出两派,一派认为:“男主外,女主内”之说古来有之,对妻子的各项要求也只是寻常;另一派则认为:来到了新时代,人人都能有工作,关于家务和对父母的孝顺,又为什么要分所谓的男人和女人?
知名学者潘绍源就此事发表评论道:“所谓的谁主外,谁主内,其实充满了封建阶级落后主义思想。在新时代,妇女放足放胸,已经是能够走上社会堂堂正正的人。旧社会对她们的压迫,是时代的落后,亦如现在时代不够进行,所以无法实现同工同酬。当今社会讲究男女平等,怎么这种平等到了婚姻之中,便是对女方单方面的压迫了?要求女人出门工作,回家整理内务,怎么不要求男人出门工作了再回来照顾老人孩子?一个家庭,凭哪一方付出是长久不得的,当代进步者应及时醒悟,时刻自省。”
在新一期《申江新报》的头条版面,也刊登了出自莫霞章之手的,名为《贤妻》的线条画。
这则线条漫画用简洁的黑色线条画出房子的大概轮廓,其中摆放的沙发、台灯无一不在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新式家庭。
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丈夫位于画面的左侧,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读报,而右侧则是一个长出三头六臂的女人。
在三头三手朝向不同的三个方向中,这个女人分别进行着给老人洗脚,给小孩喂饭,以及在桌前伏案抄写的工作。
无须其他文字,这则线条黑白画的讽刺效果便传达得活灵活现。
向来不评价时事的董协礼再看完这则漫画后哈哈大笑,甚至主动在报纸上刊登一则短评:《观莫砚青新作有感》
“这便是我要求大家不要只娶一个妻子的道理了。如果能娶三个妻子,这些家务事不都能够轻松完美地解决吗?漫画上的丈夫自然能够安心地看一辈子的报——或者应该再娶一个,毕竟妻子还是要和丈夫睡觉的。”
董协礼的文章一出,众多学生禁不住齐骂他“老不修”。他们讨伐董老爷子的文章还未见报,莫霞章的回应却先行刊登。
只有两个字:钱呢?
如此,倒令一些看热闹看得高兴的男士们尴尬起来。
第62章 战斗结果
不管读到报纸的男士们是何种心情,借着这个机会,计划进入第二个阶段。
自上回带起话题就隐匿起来的胥载先生又重新投出一篇文章,大张旗鼓地“点评”中国自古以来的各色妻子形象。
他的这篇杂文连载了三天,民众们也在这三天加强了对现代婚姻的各项讨论。
某报社于此时走上街头,采访男士们对于未来妻子的幻想。
“喜欢温柔顾家的妻子。”
“喜欢体贴会疼人的妻子。”
“喜欢做饭好吃的妻子。”
最初,大家的要求还算正常。后来,当更多的人加入讨论,大家又都认为还是读了书的妻子会好一些。
有些人甚至假借例子,摆出事实来证明此观点有多先进:“不然一
些社会名流为什么会喜欢娶女学生做妻子呢?”
是啊,那些喜欢发表冠冕堂皇声明的文人们,可一个个都是在离开封建包办婚姻后,选择了和女学生结婚。
或许是从中开悟,各色各样的言论在某一天变得统一,男士们都开始改变口风,赞同“女学生是最适合最妻子”的这种观点。
换言之:要娶,最好娶一个有文化的贤惠妻子。
有人在不经意间提到:
“送女孩子们去读寻常大学,还不如送她们去读专门培养妻子的大学,反正她们学寻常知识也没多大用处。沪市好像就有一所日本人创办的女校,名字叫藤原高中的,我看那所学校就就很好嘛。”
藤原高中的课程便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完全展现在公众面前——完全是校方听到被很多人的额外关注后,主动发出来的,其目的便是为了今年下半年能招收更多的学生。
端看藤原高中的课程表,学生们的主要文化课是学习一些《女德》《女诫》的古籍,更多的实践实操课是一些烹饪厨艺、针织缝纫,亲手育儿、服侍丈夫、照顾公婆之类的技能,甚至细分到展示学员每个月每个学期能学到什么东西。
男士们仅仅只是观看课程内容表,便开始幻想拥有这样的一位妻子的生活。
“既能上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娶这样的老婆才不枉来人世间做一回男人!”
看到众人沉浸,藤原高中的招生部仿佛也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于是更加不留余力地宣传本校,到处投放广告,哪怕是孙乐和创建的《江东杂谈》之类的小报,都收到了藤原女校的广告委托。
知名女星周黛黛更是受邀给藤原女校拍摄了一组宣传画报。
在藤原女校的名声遍布整个江浙地区,俨然要成为“中国贤妻”的代名词时,报纸上却又开始出现一类仿自诉文章。
《拥有一位“贤妻”学校毕业的姐姐是种什么体验》
《娶了藤原高校的女学生后,我的生活变成了这样》
《我与“贤妻”的二三事》
……
这类文章仅仅只是标题便吸引到了许多人,可当读者们看完整个故事时,记在心里的却只有一个个悲剧。
姐姐顶着“贤妻”的名字毕业,结婚,婚后却还是被丈夫活活打死。
妻子是一见钟情的意中人,可婚后丈夫却发现她被学校教育得失去了思想,她仿佛是一只木偶,自甘堕落为整个家庭的女佣。
我是新社会的男人,新社会的父亲,我开明地希望我的女儿能拥有更好的未来,可是我那位贤妻却要亲手折断女儿的翅膀,让她成为另一位贤妻……
此类故事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吓人,看到最后,整个社会甚至都恐慌起来:
现代婚姻怎么了?难道女人结了婚,就代表着失去灵魂吗?我们不是刚开始走上进步之途吗?这世上还有幸福可言吗?
有人说,这些故事都是瞎编的,是报社为了订阅率登出来吸人眼球的。不等这种说法传播,一直在等着合适机会的钟宝瑶迅速发表了“廖柔惠”的故事。
除了柔惠的亲身经历,紧随其后还有一整篇廖柔惠丈夫的专访。该采访以第一视角,详细讲述了丈夫眼中与柔惠的这段婚姻。大段大段的文字报道旁,还有简洁的,经当事人允许后刊登在旁的结婚照。
多么般配的金童玉女。
可现实不是童话故事,也非才子佳人,而是真实的落地的生活。
真实往往是不好看的,更别说描述故事的记者的本意是为了揭露。采访面世后,在读者们的高度信任下,几乎是整个社会都陷入了“心疼柔惠,批判丈夫”的风波中。
还不待民众们的心脏得到休息,更多报社开始放出更多藤原高中毕业生的现实生活案例。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来,连总统府内都有所耳闻。
为了安抚民心,总统夫人不得不主动为此事发声:“我认为,婚姻的幸福在于互相尊重……”
因受恶劣事件影响,许多的民众在接受这类婚姻关系采访时都要骂几句表达力量,同时也要严肃声明,自己想要结婚组建家庭是为了追求幸福,绝不是想要控制妻子。
金陵政府考虑到如今的情形,不得不重新重视是否要设立“婚内暴力罪”,且根据个体情节加重量刑。
当全社会的关注拉到最大时,由胥载先生创办的《时语》周刊上,刊登了他在此事中发表的第三篇文章。
这篇文章图穷匕见,在一切铺垫就位后,用最直接的方式,举出各种例子揭开了藤原女校恶意毒害中国女人的真面目。
能逼得胥载先生出面的事,还能有错的?
而且日本人本就贼心不死!
一牵扯到国家民族,社会上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这下连一些观望者们都坐不住了。他们组织起来游行示威,一群进步学生们甚至在文章刊登的第二天把藤原女校围了。
从飞上云端到人人喊打,巨大的变化不过一夕。以前沪市的社交圈中,大家都以出身藤原女校为傲,此事之后,再提起那段经历的女孩子们只有后怕。
“谁能想到日本人如此阴险狡诈,居然能想到从咱们女人身上下手的法子?”
“是啊,细想起来,他们这种手段真是太恶毒了。毁掉一个妻子,相当于毁掉一位母亲,一个家庭!”
现在,连沪市路边拉黄包车的车夫都知道,日本人开学校驯化中国女人,想通过婚姻毁去中国人的未来。
面对着社会上的各种压力,藤原女校的学生们都开始犹豫要不要顶着这种风气继续上课。
旁人都说学校不好,可她们身处其中,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只是在校门口来回游行抗议的青年们可真吓人。
以前的游行队伍还只是学生和工人,现在一些青壮男人都走上街头呐喊:
“关闭藤原中学——”
有人在振臂大喊:“我们的社会要进步,我们不需要把女人关在家里!”
哪怕藤原女校校方私底下打了再多的电话,也没有哪方强权能撼动这种民众齐心的力量。
眼见着日本人都要顶不住了,家长们赶紧把孩子往回接。
这还需要再等什么?
没有了学生,哪怕教育部没有出声,再开校门也是做无用功。
最终,藤原女校扛不住经济压力,连老师们都停工停职,不再来上班。
一代“贤惠”女中从此没落。
这场战斗终于大获全胜。
一切尘埃落定后,文薰怀抱着极其激动的心情给霞章去信,和他分享战果。
她还偷偷承认,在计划的最初,其实有很多煽动人心的佚名文章都是由她执笔代写。
这全然是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舆论的走向。
霞章也能猜到。
他在给文薰的来信中提到:“整场事件下来,不说惊心动魄,我只看见了被证明出的一个古理,那便是舆情可用。”
是啊,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
“只不过这种方法到底是一把双刃剑。执剑者若是为了公义,自然大快人心;可若是为了政治,为了统治,届时没有分辨能力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文薰觉得,这便是倡导大家都需要接受教育的原因了。
总有一天,大家都能甄别信息,能够透过现象直击本质,合理看待社会上的新闻。
小夫妻俩通过信件在总结反思,文薰也和金陵的朋友们相约饭店,为争夺来的胜利庆祝。
大家正轻松时,郭滔那里收到了一个从沪市传来的不太美妙的消息。
日本人终于反应过来胥载最开始的发言就是为了针对藤原女校。在海浪一般的大众舆论面前,他们威胁不了沪市政府,撼动不了激愤的百姓,便盯上了“罪魁祸首”胥载先生。
“日本人这回是铁了心要让胥先生好看。他们甚至假装地痞流氓,烧掉了《时语》杂志的办公地点。”
文薰问:“可有人员伤亡?”
郭滔摇头,“火是夜里放的,除了文稿丢失,只造成了诸如房屋受损等的财产损失。”
辜秀宁判断:“想来日本人这样做是为了警告胥先生。”
胥载毕竟德高望重,又和日本国内的一些文人有联系,日本人到底不敢对他一上来就使用太激烈的手法。
文薰有些放不下心:“胥先生会有危险吗?我们有什么法子可以保障胥先生的安全?”
郭滔沉吟,又转身出去,应该是去联系人了。
一个星期后,文薰得知,为了避祸,胥先生以于昨日带着妻儿前往湖湘一带去了。
他给众多关心他的人留下了一封手信,其中提到:“盯上我无甚大事,至少学生们是平安的。”
从文字用语来看,胥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可本来百分百的胜利因这回事而蒙上了一层阴霾,大家的情绪又都低落起来。
今年或许便是这样不肯旁人如意的年月了。到5月初,权威报纸报道了前线新闻,经由大总统通电全国确定,北方战事又起。
消息一出,举国皆动。
和平才维持了两年不到,又要开始纷争吗?
一说要打仗,市场上又刮起了屯粮、屯米、屯面的邪风。街上来来往往,文薰每天上下学都能看到抱着各种东西埋头往前闯,或者是聚集在米粮店前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求生的急切。
以前送文薰上下学只有一位司机,此事以后,车上还多了一位家里的青壮帮佣。
听他说,家里的店铺为了防止波及,也有好些天没开门了。
不仅是社会上惶恐,金陵大学中也是人心浮动。教导主任的职责扛在肩上,自那之后,罗友群都没有上课,而是全心全意地开始做学生们的思想工作。
内容为何?当然是阻止这群学生因头脑一时发热而跑去参军。
“你们年轻,有文化,应该用到对国家更有用的地方去。”
“中国有这么多人,前线部队里也有很多普通的士兵,根本不缺你一个。可如今你若走了,连书都没有读完,我们日后岂不是又要失去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可以做什么?别听人家说‘秀才无用’的闲话,现在这个年代,肯为国家做贡献的一个知识分子能抵10个士兵;若你能往科研方向走,以后你研发出的飞机、大炮、铁路、机枪,其威力更是能比得上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
罗友群凭借着三寸之舌劝回来了很多人,唯有一个人他没劝住。
因为他面前的蒲昌京要比其他学生更加坚定。
他的这份成熟,让罗友群与他谈话时的姿态更倾向于朋友。
“照我以为,更加成熟的蒲君,是能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蒲昌京在罗友群面前也很坦然:“罗先生,不瞒你说,我最开始读书便是为了求名。可我最近在想,若是国家没了,这个名声还有什么用?”
罗友群认可他的观点,并耐心劝告:“我们读书,不也是为了救国?你以前想当先生,不也是为了救国?”
“当先生确实可以救国,可是太慢了。”蒲昌京说这话不为辩解,只为让关心他的人安心,“罗君,我绝对无意指代你,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走。我不是那种气血上涌头脑发热的学生,我既然坐在这里,就不是在什么都没有考虑好的情况下而来。”
罗友群直视着他,“看来你是真的决定了。”
他当然担心他:“你要打算直接往北方去吗?”
蒲昌京明白他的好意,如实说:“我一介书生,去了战场又有何用?家里人给安排了德国的军事学校,我会去那边进修。”
罗友群点了点头,在这种妥善的计划下,他无话可说。
他起身,向蒲昌京伸出了手:“待你学成归来,如有机会再见,请允许我向你敬献美酒一杯。”
蒲昌京双手用力地握住,“罗先生,请多保重。”
蒲昌京并没有在大学中住校,所以他的离去,对同学和老师来说都是突然的。
文薰在上课时,就发现台下少了蒲昌京的身影。
这种情况十分少见,她不由得问:“蒲同学请假了吗?”
台下的学生们互望一眼,他们也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
“先生,蒲同学退学了。”
蔡云子帮忙补充了一句,“听人说,他去德国军事学校了。”
那一瞬间,文薰很难描述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
在她的印象中,蒲昌京一直是一位骄傲的且有实才的学生。他个性独特,也很有想法。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比其他学生看得更远,也更加具有行动力。
她抚摸着花名册上蒲昌京的名字,只能在心里对他默默祝福。
希望你一切顺利,祝你一路平安。
大家都在为国家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文薰连生日都不想特别去过。
霞章的生日在春分,她则是立夏那天的生日,就在5月初。
跟家国比起来,小小的生日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总之她是大人了,不需要这种特殊仪式。
不过莫家人还是妥帖地给她准备了寿面,礼物,霞章的贺礼也从临安而来。
竟是一把女士手枪。
当握住那把枪时,文薰心中顿时燃起战意。
她瞬间懂了霞章这份生日礼物的用意。
是的,真到了那样一天,她绝对是能提枪前去杀敌的。
她不会怕,因为她的背后是亲人,是同胞,是不可丢失的国土!
罗先生尽心竭力,可也没能把所有的同学全部劝下。除了蒲昌京,还有5位学生提前离校。
不提学生们的心情,这种离开给老师们都带来了一些影响。
中午午餐时,教师餐厅里寂静一片。
罗友群进来时,几乎每一位老师都望向他。
他牵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诸君,别跟我说,你们中也有人想去参军。”
大约是他说的笑话不太好笑,没有人接他的话。
罗友群便又道:“难不成我也得给你们请个心理辅导老师?”
他虽是这么说笑,可实际上,心中已经有了具体实施的想法。
国难当头,难道就只有学生们拥有爱国之心吗?
罗友群也怕金陵大学的老师们跑掉。若真如此,他哪怕是有张不烂之舌,也劝不动这群说不定思想高度还强他
一层的先生们啊。
文薰心中也是考量万千。
前线她或许暂时去不得,可为了家国尽一份力,她是可以的。
立坚道人此时再出江湖,只为能在文坛上为前方战士摇旗呐喊。
她同时也看到了其他学者登在报纸上为前线鼓舞士气的诗歌,那些文字如何没有力量,如何不能动人?
紧张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期末。
有了去年期末的经验,文薰今年的工作只有更加得心应手的份。
出完题,考完试,阅完卷,文薰耐心地等在家中。7月的一天,她在火车站迎回了她的丈夫。
她的霞章。
周边人来人往,文薰和霞章却为对方停留。他们在原地相拥,享受着从人潮中领会到的安心。
大半年没见上一面,莫霞章搂着她,仍是毫不吝啬地对她施以沁人心脾的甜言蜜语。
“这半年里,夫人做了这么些轰轰烈烈的大好事,真是令人敬佩。”
他的认可,他的夸奖,他崇拜的眼神,化作世界上最好的甘霖润入文薰的心田。她咧着嘴,明明止不住笑,还不忘谦虚:“好没道理。那些事又不全是我一人做的,怎么听你说来,却完全变成了我个人的功劳?”
莫霞章理直气壮,“其他人自有他人表彰,而我嘛,只想要你这一份,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
文薰美滋滋地反抱住他。
今年夏天,文薰要去英文教研组开会确定未来一年四个年级的课本和教学纲领,还要进行重编辞典的工作,任务不可谓不繁重。
霞章自然没能轻松到哪里去。国文组的教材虽然固定些,但部分内容已经落实,需要重新选取。今年他还收到高中部的邀请,给全国高中学生写评论教材,最迟7月底便要交。
文薰道:“这是让你七步成诗了。”
霞章道:“我哪有那种捷才呢?”
学生教育事大,霞章不敢懈怠,决心闭门几天,专心创作。
这段时间内,沪市还发生了一件大众关心的事,那便是廖柔惠的离婚案开庭了。
柔惠离婚之事,是她的丈夫主动提出的,钟宝瑶在旁全程做见证与记录。法官在了解事情经过,以及请双方代理律师陈情后,同意了这项离婚请求。
在庭上,法官判决廖柔惠的丈夫为期一年的有期徒刑,缓期执行,并判决其给廖柔惠每月生活费若干,直至廖柔惠恢复自理能力。
离婚案结束后,廖柔惠便被社会上的好心人士带去香港接受治疗,丈夫作为临时监护,全程陪同。
同一时间,新修订的《婚姻法》终于重新面试。在这次法律修订中,额外新增了诸如承认婚内财产夫妻共有,婚内暴力行为等同于危害人身安全之类的条款。
不说大家对律法了解多少,总归,廖柔惠的离婚案已经是给社会列出的完美例子。
哪怕认罪态度良好,恶意伤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此事,文薰和霞章私底下也有讨论。
“宝瑶说,离婚一事,是柔惠的丈夫主动提出的。他想为柔惠做点什么,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这个时候倒成圣人了?”霞章对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颇有些不屑一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文薰也点头:“总归,如果我是柔惠,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胡说,”霞章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她,“天底下便没好事了吗,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便是柔惠也不该遇到这种事。”
是啊,若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安宁和平稳的生活,那才叫好,而不是所谓的事后后悔,事后补救。
伤害一旦造成,好了也会留疤,不会再有后悔和修补的可能。
廖柔惠丈夫的行为以及新《婚姻法》再一次引发了许多人的讨论,抛开日本人的阴谋,一些社会学家再一次往历史追溯,研究起中国自古以来的婚姻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去年很是热门的《绣娘》又被人拿出来讨论。
文薰此时已经和霞章离家来到沪市,参加教材组的编选工作——
作者有话说:大家国庆快乐[撒花]
第63章 各方面的进步
来了沪市,别的不用多说,自然还是住在舅舅家。
而且文薰和霞章来得刚巧,正赶上敬贤出国。
敬贤此次往美留洋并不是一人独去,还有三五个同学同行。游轮的班次、食宿,落地后的交通,行程都委托了专人对接,可以说黄老爷已经用尽自己的人脉,极大限度地确保了女儿的安全。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场普通的游学。山高路远,来往中的不便已经注定了敬贤要到五年之后才能归来,为此,情绪外放些的黄太太不禁把一些嘱咐车轱辘似的来回说,好缓解内心的焦虑。
敬贤也懂事,并不为那些唠叨烦恼。她自己在心头感怀:“若我如今嫌弃,今后去了美国,怕是想听都没地方求呢。”
还未曾离家,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诸如“每逢佳节倍思亲”、“家书抵万金”之类的体会了。
敬贤启程那天,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碧天白云,天气晴朗,似乎也预示着一路顺风。从出门时到码头的一路,黄太太都没做伤心表情,她牵着女儿的手将她送上甲板,言语中交代的只有夸奖和鼓励。
文薰陪在身边,知道这是舅妈为了不害女儿伤怀,自主克制着内心的感情。
等到敬贤顺利登船,望着她站在船头向着下边招手,文薰挽住舅妈的胳膊,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海风吹来,似乎还带来了敬贤大喊出声的,被吹得有些模糊的“妈”和“姐姐”。
海鸥展翅高飞,一如那些离开父母的游子。
黄太太虽面带笑容,却更显沉默。时间一到,游轮启航,她挥手目送。直到那座载着女儿的游轮彻底消失在天际线,她才忽然哭出了声。
她俯在文薰身上泣不成声,也不在乎什么仪表仪态了。放眼望去,周围送儿女远行的,哪一个家庭的父母能保持冷静?
不知其他人是否如此,反正黄太太回了家还在连连后悔,“你说舅妈是不是太狠心了,女儿家家的,还那么小,我怎么舍得让她远渡重洋呢?”
她或许想起文薰当年去英国也是这般年纪,一块儿抱怨道道:“你父母也不好,当初怎么舍得把你送去英国的?”
文薰拿着帕子给她擦泪,熟练地安慰她:“舅妈,您这样舍得放手,才是真正疼爱敬贤呢。敬贤本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我相信她从美国读书回来,会成长得更加独立,自主,会是……”
瞥见舅舅坐在旁边抽烟,她机警地把话拐了个弯,“总之,会是一个优秀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到时候啊,谁见了她都得夸赞一声舅妈和舅舅会教女儿。”
黄太太吸了吸鼻子,道:“我也不在乎被谁夸奖,我也不求敬贤出了国能长多少见识,我只求她能锻炼出识人之能,以后不要像那位廖小姐所托非人,毁了自己一生。”
说起柔惠,文薰也是戚戚然,更加小心,“绝对不会的。”
见母亲哭成泪人,思齐也想过来安慰,只是他还未靠近,就得到了母亲一声轻喝,“你走开,我现在看到你就讨厌。”
思齐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母亲面前成为讨厌鬼了。
但他也知道,这是母亲故意做给父亲看的。
让女儿往远处去,把儿子留在近处——黄太太对黄老爷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有意见的。按照世俗常理和现在社会的情况,难道女孩子不是更加值得父母担心吗?可偏偏朗家开了送女儿去留学,把儿子留在国内读书的头,且文薰体现出的结果还那样好,才令她一时不好直言。
黄家到底是丈夫在做主,她哪怕有再多委屈,也只能自己消化。
好在不论英美,都是文薰和敬贤自己愿意去的,她才没有那样难过。
思齐低头耷耳地站在一旁,心里也不大自在。他和敬贤同母同胞,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姐姐文薰当年去英国他就担心得不行,何况现在去的是亲妹子?
眼见父母不说话,又有姐姐在旁作陪,自觉在家中无甚可做的思齐跟佣人们打了声招呼,开车出去了。
因日本国离得近,思齐出国的时间会晚些,日期定在了8月初。
他身边的朋友早知道了这项的安排,对于他的留学生涯,大家都给予祝福,也都很珍惜这段最后
能相聚在一起的时光。
高中毕业了,大家都不是小孩了,知道下回再见,有些的说不定都组建家庭了。届时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一上来,国家的局势又如此不稳定,保不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相聚的机会。
于是思齐最近是经常出门和朋友们玩耍、吃饭。
这天傍晚,黄少爷因担心母亲,拒绝了和朋友一起去吃晚饭的邀请。他从茶馆里出来,与朋友们一一道别后,正想着去商铺里买些东西回家送给母亲,不料在路上却与几个年轻女孩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里头有个齐耳短发,穿蓝布旗袍的女孩像极了巧珍。
他难不成是害相思病了?
思齐心中存疑,皱着眉回头去望,正好看见那女孩偏过头同女伴说笑。借着灯光,那露出来的侧脸,如何不能是故人?
思齐这下再也不疑惑了,连忙追了上去,“巧珍,巧珍!”
他搭住她的肩,等她转过来后,欣喜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思齐没有注意到巧珍在看到他之后的不自然,他心中已被再见的喜悦充满。
巧珍今天和同学们相邀去图书馆看书。
现在书本难得,她们一直看到约摸吃晚饭的时间才得出来。几个同路的伙伴们聚在一起正讨论着今天阅读的内容,不成想她居然能遇见思齐。
上海这么大,街有这么多条,为什么偏偏能让他们遇见?
对上思齐的惊喜,巧珍偏过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她的朋友们却趁机把这位陌生来客打量了个遍。
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士皮肤白皙,剑眉星目,一表人才。虽说穿着简单的条纹衬衫短袖加背带裤,但其面部干净无须,头发也修剪得漂亮,从穿着来看便知是一位家境不错的公子哥。
有位梳着辫子的女孩还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语气揶揄,“巧珍,这是谁呀?”
既然遇上了,那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巧珍露出笑容,大方道:“是以前认识的人。我跟他说两句话,你们先走吧。”
伙伴们互相对视一眼,“好,那你快些追上来。”
巧珍向着她们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思齐乖乖地等她交际完毕。等到其他女孩都走开了,才小声地问:“巧珍,你怎么会一个人在沪市?”
过年时没在朗家看到她,文薰姐姐说她在朗家;可端午节他去朗家送礼,也没有见到这个女孩的人影。这次文薰再来,他私底下找到王妈询问,得到巧珍回家的消息。
这么多人说的这么多话都对不上号,思齐不是不知道里头有猫腻,可他担心给巧珍带去不好的影响,便一直没有多问。
其实思齐已经猜到了一些。
他唯独没有想到在他向姐姐确认之前,会提前见到这位梦中人。
巧珍正面望向他,面对他的疑问并不畏缩,而是大大方方道:“是小姐。小姐去年中秋就让我离开莫家住去了孟老师家,我跟着孟老师和潘老师学习文化,这个春天已经去仁德女中念书了。”
真相大白的那一瞬间,思齐更佩服文薰了。
不过又生疑惑:“这是好事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能说给别人听,”巧珍说完,又添补,“不能让莫家人知道。”
思齐却发觉了不对劲,“姐姐让你去读书,肯定都安排好了是不是?”
巧珍顿时不知该如何去答。
好在思齐个性体贴,他见巧珍有些为难,忙道:“你放心,我不止知道姐姐这一个秘密,她的事,我都能做到守口无瓶。而且这件事还牵扯到了你……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哪怕是敬贤,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他的不深究确实是一种体谅,巧珍的神情这才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思齐少爷,谢谢你。”
思齐一笑,十分爽朗,“别叫我少爷了,你都不在我们家里工作了。难不成你现在面对着文薰姐姐,还会叫她小姐吗?”
才不会,文薰现在也是她的姐姐了。
想到这个事实,巧珍露出了微笑。
这种笑容轻松又明亮,令思齐更加心动。他诚心诚意地夸奖道:“巧珍,你现在好不一样,你比以前更加自信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巧珍连忙低头,收敛了面容。
思齐只当她是害羞了。
他邀请道:“巧珍,现在放假了,我平时能去找你玩吗?”
巧珍连忙摇头,“我不出去玩,我要读书。”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形,她又解释:“我今天也不是出来玩的。”
思齐并未质疑她,“没事的,爱读书是好事。”
既然巧珍好学,他也不会去妨碍她。
他知道读书一事对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
他只迂回着请求:“那我能给你写信吗?”
巧珍也不假思索地拒绝,“老师知道了,会责怪我不专心的。”
思齐忙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你好好读书,我绝不会打扰你。”
他只是有些遗憾,“巧珍,你还记得吗?今年暑假,也就是下个月,我就要到日本去了。此去一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巧珍当然记得,其实她前段时间还拜托文薰给敬贤送了礼物。
唯独思齐没有。
也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文薰和敬贤才默契地没有让思齐知道。
她们已经从巧珍的态度里猜到了一些东西。
只不过这到底是巧珍和思齐两个人的事,她们没有立场在插手,便保持着身为家人应有的尊重。
思齐这边仍在为分别而遗憾,“巧珍,你会一直在沪市吗?”
巧珍点头,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要读书,我还要考大学。”
“那就好,读大学很好。”
思齐听到她的梦想,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子。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孩子。
思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临到了又咽了回去。
他想让她等她,可,他凭什么让她等他?
她现在是学生,从一个小丫头到学生,她肯定吃了很多苦。
他不能再增加她的压力。
“别着急,思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默默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同时也告诫自己。
他和巧珍都还年轻,在大人眼里,他们还是孩子。哪怕他们现在愿意为了争取未来去付出一切,也免不了被当成儿戏。
那就长大些,再长大些。
等他有能力了,能养活自己了,得到父母的重视了,他就能够提出自己的想法了。父亲母亲未必会接受一个丫头做儿媳,可是女学生呢?
思齐想,他和巧珍都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
他也得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
这里到底是路边,思齐没有与巧珍多聊,他目送着她和同学们聚到一处,就重新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只不过比起刚才,现在他的心里拥有了更多的期待和希望。
黄家父母因孩子出国一事繁忙,文薰和霞章也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倒是对思齐突然变好的心情没有额外注意。
教材编写并不是一桩轻松的工作。那么多篇文章,又要考虑意义,又要考虑学生的学习效果,文薰经常累得头痛,也时常跟人发生争论。
争论的点在于这篇文章该不该被选取,又为何那篇文章不能被选,又或者牵扯到了文章的难度问题。
大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争,是跟谁都能争起来。文薰有几次不赞同郭滔的意见,连带着他一起顶撞。
因事出有因,没有人会怪罪,文薰有时被人呛到脸红也没放在心里。
考量不如人周全慎重,认下后下回改进便是。大家都是对事不对人,何必为此生气多想呢?
如此抒发意见,又以各种方法维护自己的理论,文薰赫然发现这段时间她跟人辩论的功力都略有上涨。
她不免有些得意:她若是现在再和霞章吵架,可是不怕吵不过他了。
当然,她天天忙得两眼发黑,霞章那边文学组的工作进度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每一年的教育部对于文学课本都有要求,但各地方听不听,怎么听,听多少,都由教材编写部的老师们拿捏。
今年江浙文学组就在现代文和文言文的占比上犯了难。
更不要说,莫霞章身上还有一件麻烦事。
之前刚放假的时候,他被高中教材组委托写课文,写完了交上去,得到好评也是常理,无甚可说。偏偏闻到风声的初中教材组不愿意放过他,特意派来专员提前奉上稿酬,请他写一篇散文,内容还要求是一篇描述童年欢快的散文故事。
霞章对此气得无话可说。
“我的童年哪里轻松,哪里值得宣扬,又有哪里是可以挖掘出来被学生们学习的?”
了解莫霞章的都知道他幼时的经历,不了解莫霞章的,只以为他作为一个富家少爷,肯定有一个闲适的童年。
孰不知这是实实在在往他未好全的伤疤上捏。
孟海白当时在旁,有此劝说:“都是过去的事,咱们做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积极面对就好,不必生气。”
莫霞章道:“我知道先生的话有理,若再过个十年,等我有了更多的人生经历,我说不定就能够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对待那些人生往事。可现在我才二十来岁,我没办法跨过这个坎。”
孟海白听完,也明白过来自己的随口一说有多强人所难。
他不能用年长者的心态教年轻人大度。
好在莫霞章还是没有令人失望。恼归恼,写归写。既然实际经历没有,那就加入幻想,加以粉饰吧。
于是一篇描写莫霞章童年的,名为《我的人生自留地》的文章得以面世。
工作上各有各的忙处,为了能多睡一会儿,文薰和霞章逐渐省去了每天吃早餐的时间。他们常常是拎一块面包坐上车,在半道上匆忙对付。下车时分开,便能得到一个带着面包屑的离别吻。
忙工作,不能丢开时事,于是每天读报纸的活动被二人换到了晚上临睡前。
现在文薰已经能够很坦然地和霞章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这天晚上她正在翻阅社评杂志,同时注意到了关于一些人对小说《绣娘》的分析。
文薰一边阅读一边分心询问:“你看过去年很受欢迎的那本《绣娘》没有?”
莫霞章或许是对这类文学不太感兴趣,只“唔”了一声。
但是文薰很喜欢,她想要同他多聊,便接着道:“我看到这上面有人说,澜瑛女士写这本《绣娘》,是有过类似的亲身经历。”
霞章头也不抬,像是随口一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在生活中随意取材?”
文薰扬其眉尾,移动了一下身体,稍微转向他,“你在和我争论。”
听她语气兴奋,霞章忙放下书本,双手投降,“我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
文薰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可你的语气十分确定,我也听得出来,你不太赞同这个观点。”
霞章道:“我向来是喜欢辩论的。”
文薰把杂志放到一边,坐端正了,“好啊,那咱们正好来辩一辩。”
她早就想在霞章这儿实践一下自己渐长的口舌功夫了。
霞章歪头观察她,同时依从她,挪动身体和她对坐。坐好后,很有风范地一伸手:“那么,就请正方辩手先做发言。”
文薰清了清喉咙,道:“我读《绣娘》,发现通篇作品中,作者对南方的绣作以及苏绣的刺绣方法描写得十分细致,因此我断定,她必然是个南方人。”
霞章道:“小说是在南方出版社出版,这个猜测存在事实依据。”
文薰又道:“她还对深宅大院的生活十分了解。我想,她或许是个传统家庭的小姐。她要么就是像主人公贺燕一样,承受了封建的虐待,然后被新时代拯救;要么就像她写的那样,她的身边真的存在澜瑛那样的救星。”
说到这里,文薰又感觉不对,皱眉开始质疑自己,“可是,作者叫澜瑛,绣娘是澜瑛,文章的名字也是澜瑛……贺燕才是那个被拯救者,作者怎么会和她共情呢?”
思路又一转,“我是否有些自以为然了?说不定澜瑛女士只是想创造一个新社会打破旧封建,让女孩子都能突破桎梏,突破家庭的枷锁,能够自己选择脚下的人生,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故事?”
霞章一直在随着她的话一起思考,听到这里,他的目光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浓厚的欣赏和喜悦。
文薰注视着他,微微皱眉,脑子里一通琢磨。终于,她“啊”了一声,微微探出头不太确定地猜测:“霞章,你难道认识澜瑛女士?”
莫霞章怕她误会,连忙自证清白,“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认识除你之外的女孩子。”
文薰徉嗔,“呸,谁用得着你表忠心了?发些乱七八糟的誓言。”
名字叫道人的不一定是道人,同理,叫女士的也不定非得是女士。
文薰忽然明悟,她抬起头,不敢置信道:“霞章,《绣娘》是你写的,是不是?”
见她终于猜到真相,莫霞章抿紧嘴唇,在一种克制下的自得中缓缓点头。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文薰崇拜的准备。
然而文薰给他的却只有他肩膀去的一下轻锤,“你真坏,你怎么没告诉我?”
霞章忙抓住她的手,讨好道,“我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卖弄?而且我说过,你要是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可你又没问过。”
“不管,就是你没道理。”
二人打打闹闹,又不知怎么,搂在了一起。
往事历历在目,文薰发出情理之中地感慨,“你不知道,当初在火车上,我就是在和巧珍,和宝瑶一起读这本小说。”
霞章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同样陷入回忆,“原来我们的缘分从那个时候就纠缠了,是吗?”
算算日子,去年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遇见的。
这一年以来的甜蜜让他忍不住笑,而后歪头,小心翼翼地在文薰的发间拓上一吻。
文薰没有察觉,仍然在思考小说的事。
澜瑛是绣娘,二妈也是绣娘。
她抬头问他:“你是从二妈身上取材?”
霞章的右手与她交握,有问必答:“是,那个时候只是想写一个反封建的故事,所以便从生活中取材了部分背景。”
文薰点头,她将莫家的生活与《绣娘》小说中描述的生活背景一一对照,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霞章继续道:“要我说,不必过分解读文人的文章。作者们唯一能想用作品表达的,只有作品的中心思想。只要大方向没走错,一切的言语、剧情,都不过是为了故事的完成度。一句话一句话的去赏析,去解读,确实可以起到提炼文笔的作用,可有时候也会因为过度拆解,而生出其他的含义。比如红楼一书,文坛上的人天天吵得天翻地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输出自己的道理,渴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同而沽名钓誉,标新立异罢了,那种争吵和书籍本身已经没有相干了。”
这种说法引得文薰认同,“文学作品的核心思想确实是最重要的。你说的也没错,逐句逐句地拆解,那不是跟文字狱一样了吗?”
文薰顿时觉得那篇评文没什么好看的了。
表面上是在评论《绣娘》,实际上也只是在借机抒发自己的观点。
浪费时间,不如睡觉。
想做就做。文薰起身,抱着丈夫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唧了一口,翻身躺下,用毯子盖住肚子,闭上了眼睛。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直叫霞章看得发笑。
听到他的笑声,文薰纹丝不动,懒洋洋道:“把书拿走,帮忙关灯,谢谢。”
她都发号施令了,霞章当然只有照做。
将床铺收拾好,又关掉房间内的所有光源,就着窗户外照进来的月色,霞章在文薰身边躺下。
他在她的面颊边轻轻一吻,“晚安。”
什么洋规矩?
文薰凭借感觉,分了他一个被角。
霞章便又朝她靠近了一些,牵住了她的手。
文薰也不觉得热,她也靠住他,活跃的脑子在左思右想中,让她不由得说出:“你知道西方夫妻有分房而睡的传统吗?”
“大约听说过,这也是他们讲究个人独立的佐证嘛。”
“其实西方也有研究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是吗,那请朗老师给我讲讲?”
他们小声说着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第64章 妇女之友
教材组的工作一直忙碌到7月底才得以结束。
交上完美答卷那天,教育部还派来专员特别感谢。这些官僚们深得形式主义之道,特意办了个酒会,邀请老师们前去放松。
钱碧莹在文薰耳边没好气道:“我敢说,今天晚上的舞会,到场者绝对不止咱们这帮酸秀才。”
文薰也不缺失对政治的敏感:“你是说,他还会找来记者?”
钱碧莹冷笑:“去年便是如此。虚情假意办了个什么答谢会,自己拿杯香槟上台吆喝两声,记者再一拍,登上报纸,嗬,咱们半个月的辛劳心血,就全变成他的政绩了。”
她不想文薰误会自己的为人,又解释:“我绝不是贪功好名之人,只是觉得咱们好好的做些学问,传道授业,和学生们是天然纯洁的相互付出关系,凭什么要被做成他人嫁衣,无端沾染俗世秽物,令人恶心。”
文薰握住她的手,以作安慰,“那今天晚上,大家是不打算去了?”
钱碧莹挑眉,瞧着十分有主意,“我们不去,我们自己办,我们自己玩,好不好?”
文薰忙不迭地答应,“当然好了。”
谁缺你政府这点酒水钱?
英语组的教师们不去,文学组的教师们更不乐意去。当晚教育部的官员们守了空门不说,两个组的教yuan们一会,文薰和霞章在一块儿倒是玩得开心极了。
且于今朝有酒今朝醉,待得明日,还有字典编写的重任呢。
因胥载先生去了湖湘,该项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便落到了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丁时隐身上,而郭滔则继续担任副主编。
丁先生德高望重,又有能力,自然能得服众,当好整支队伍的领头羊。
不过一日,文薰便拿到编写组的日程安排。趁着这段时间,她和霞章还是回了一趟金陵。
这趟归家不为别的,为的是陪伴大嫂临产。
也是现在医疗技术趋近于发达,他们回家后没两天,瑞芬便发动了。她虽然是第二次怀孕,却是第一次生产。因前头的原因,不论是莫家还是娘家苏家,对瑞芬的这一胎都额外注意。早一个月,娘家的母亲便从钱塘过来陪产,日本产婆、保姆、奶娘、医院等都提前备好。
在准备充足,孕期心情又足够愉悦的情况下,瑞芬在发动三小时后顺利于凌晨5点产下一子。
直让莫怀章这个新晋父亲激动得落泪。
他是莫家的长男。对莫家这等大家族来说,所谓的“延续香火”不是一般重要。如今能有麟儿诞下,于他,于瑞芬而言都是好事。
莫家来医院陪产的人员除了佣人,便只有莫家那三兄弟。文薰在家里陪着已经有八个月的琼玉,和锦姝一样,并不被允许去医院。
不让她们去,自然也是为她们好。生孩子是很困难的。琼玉怀着孩子,见了那种场面说不定会被吓得动胎气。而文薰和锦姝,没有生育过的年轻姑娘一位,更不必要生出额外的恐慌。
可哪怕是在家里,她们也是在为瑞芬担心的。
无论什么时候,生孩子都是往鬼门关里去走一遭。
好在好消息很快传来。
三兄弟一大早合着一起回来休息,文薰等霞章睡好了,才从他那里得知具体情况。
他还十分自豪于自己能有这番经历:“我现在看熟练了,等你日后生产,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霞章是立志于一定要照顾好文薰的。
文薰也为他的用心而满足。或许正因为他能将每一处都做得很好,她便忍不住开始幻想二人以后的家庭生活。
他们会一起养育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都好,他们会照顾他,教养他,尊重他,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
等参加完小侄儿的洗三礼,夫妻俩返回沪市,迎接新一轮的工作。
字典编写组没有教材组的人那么多,但大部分都是译者联盟的熟人,不仅金陵大学的钱碧莹和吴品芳两位老师在,外国语学院的沈国昌老师也在。
除此之外,还有出版社派来协助的几位编辑。
这部初命名为《英语大词典》的工具书由商务出版社承包制作,编写者的工资都由其发放。商务出版社愿意揽下这门活计,一来是确实想做些事实,二来便是想在出版界闯出名声了。
不论哪个时代,学生都是出版商必须争取的购买群体。只要在学生们的心里留下“专业”的印象,以后的书还愁卖吗?
工作正是开始当天,丁先生还带来一位穿着灰色半旧长衫,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先生。
“这是师范中学的王宽青王先生,是我特聘请来帮忙的。”
王先生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半短的胡子,面黄肌瘦,似乎有肠胃吸收或是营养方面的问题。宽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紧紧只是穿在身上。工作时少言寡语,除非遇到专业上的问题,并不经常说话。几日相处下来,文薰只觉得他是位思维敏捷,博学多才之人。
真令她对他有深刻印象的,是一天王先生匆匆来迟,到了吃午饭时,文薰才发现他的袍子穿反了。
碍于面子,她当时没有明说,而是去找了郭滔,请他转告。
当晚临睡前,文薰把这件事当作见闻说与了霞章听。
“我没想到,王先生日常严肃,实际上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霞章的语气有些理所当然,“单身男人便是这样。”
文薰不喜欢这份“理所当然”,“天底下的男人,难不成就没有能好好照顾自己的?我看,你们实在是被女人们惯坏了。”
霞章见她像是生气了,忙拉住她的手,嬉笑道:“那你愿不愿意惯我?”
文薰斜睨着他,仔细打量,看得他心惊肉跳,才施施然说:“看你模样长得不错,且惯你一回吧。”
直爱得霞章又往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说笑玩,继续说回正事。
“王先生没有和夫人同住吗?”
霞章道:“他没有夫人。”
她便顺势猜,“离婚了?”
霞章看她真想知道,神情归于正经,“前些年动乱,王先生的夫人和孩子都死在了轰炸中,他后来也没有再娶。”
没想到自己想听的“故事”变成了“事故”,文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教师的工资是很高的,王先生既然一个人生活,怎么会……”
“你是看他日常拮据?”
“嗯。”她微蹙着眉,“现在回想起来,王先生日常只吃白粥咸菜,这明显与他的收入不相符。怪不得他那般消瘦。他的头发也有些长了,显然没有经常去理。”
霞章觉得稀奇,“你们编写组居然不包餐。”
“可工资很高呢。”
有高工资而不用,文薰立刻想到:“王先生难道把钱都捐出去了?”
霞章点头:“之前北方动乱,王先生便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今年战事
又起,王先生再度捐款11万三千元。”
北方战火燎起后,大学中的老师们也都有捐款,这种“义举”,不过尽己心,尽所能罢了。文薰和霞章自然也有捐,然则跟王先生比起来,他们的杯水车薪又算得了什么?
“真好。”
霞章见她的眼神飘远,用手在她眼前晃悠,令她回神,“又妄自菲薄了?”
“总有我们能够发挥力量的一天。”文薰抓住他的手,摒弃掉那些优柔情绪,心中冒出一个主意:“霞章,我想帮帮王先生。至少,至少能让他每天吃饱饭。”
最近天气热起来了,大家苦夏,每天也吃不了多少。可“吃不下”和“不愿吃”是两种概念。王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要是真被这种自我虐待的方式熬坏了身体,是文坛的不幸。
文薰也开始明白,怕是丁先生最开始把王先生带进编写组,便是存了想让他多些金钱来源的心。
可是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王先生不会幸福了,他也不允许自己幸福。他会把那些钱攒起来,等着下一次的募捐。
如此说来,这些都是时局的错,是战争造成的悲剧。
文薰能想到的,霞章也能想到,他甚至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给出一个主意,“反正我最近闲在家里。从明天开始,我中午便去给你们送饭?”
考虑到王先生的面子,最好的办法便是打着给文薰送饭的由头去,而后让编写组的老师们都能吃到。
这样,王先生就不会自在了。
文薰回望着他,严重充满了柔情,“辛苦你了。”
她的感谢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奖赏,莫霞章心中一时豪气万丈,“辛苦什么?我这也算是犒劳三军了。朗女士能给予慰问的机会,小人高兴还来不及。”
文薰也高兴,又紧紧地抱住了他。
说干就干。霞章第二天便去四处联系,精心挑选价格实惠,口味大众,用料干净的饭馆。一听说要给编写组的先生们送饭,还初步估计要送一个月,饭馆的掌柜不要太上心,当场做了菜式,摆出自己的优势,请莫霞章品尝。
莫霞章连看了三家,对比后选了其中一家。但他也没得罪人,而是把其他两所餐馆的方式留下,承诺会推荐给有需要的朋友。
文人们隔三差五便要开会,一年四季,大会小会不间断地开,在莫某人这里留了名,以后还怕没有送餐的机会吗?
一概事宜准备好,莫霞章便于一个周一的中午来编写组报道,给大家送起了午饭。
他突如其来,目的为何,大家能看不出来?
编写组的成员们便立刻开始起哄,围着这对年轻夫妻吆喝。
郭滔与他二人关系最好,嗓门也最大:“谢莫大爷赏!谢朗娘子恩典~”
阴阳怪气的嚎叫,引得莫霞章当即夹来一个鸡腿放去他碗里,恨声道:“吃你的吧。”
不到一个星期,编写组的那十来个人便个个跟着吃得满面油光。钱碧莹简直要拉着文薰哀求了:“快让你家那口子别送了,再吃下去,我今年新买的裙子就穿不了了。”
去年沪市流行无袖旗袍,今年旗袍在沪市的流行又换了风向,在版型上更注重收腰,意在体现出女性们的曲线。这等衣裳穿着好看,可也挑身材。钱碧莹自觉,若她再不克制口腹之欲,新裙子真就白买了。
“别听她的,”吴品芳毫不客气地揭短,“饭是她自己大口吃的,怎么还怪起厨子来了?”
正说着,莫霞章又来了。他吆喝着人,给编写组送来了绿豆汤和西瓜。
“可真是个殷勤又贤惠的丈夫,”钱碧莹看得啧啧称奇,对着文薰挤了挤眼睛道:“昭时,今日我在此特封莫先生为我们编写组的后勤之王,兼御膳大将军。”
文薰乐得和她磨牙,“今天吃蜂蜜了,嘴巴这么甜?你刚才不是还想禁口嘛。”
钱碧莹龇牙笑道:“不,我刚才已经想明白了,这等好事,不是年年都能遇见。我既然遇见,便不能不鼓励,希望莫先生能继续加油,下次争取超过。”
莫霞章靠近了,听到些言碎语,不由得问:“我好像听到我的名字了,你们在说什么?”
钱碧莹和吴品芳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吴品芳道:“我们在说有大款在派救济粮呢。”
钱碧莹更不是个好相与的,语气揶揄,“莫大善人,你能不能好事做到底,给我们这群女士额外准备营养餐?”
莫霞章打量着她,又去看文薰,接收到她的眼色,立马道:“那以后就给你送咸菜馒头好了,那东西养胃,也不胖人。”
“都说了要营养餐了。”钱碧莹回头,看见文薰未来得及收回的眼神,知道这两口子是在合力逗自己,撇了撇嘴,和吴品芳搭着手离开了。
霞章先给文薰拿了块靠近中心,又红又甜的西瓜,才热情地去给别人派发。他十分不经意地把一块刚切好的西瓜放到王宽青手旁,礼貌道:“王先生,吃块瓜,消暑。”
见大家都有,王先生并未觉得不妥,笑着感谢:“砚青兄,托你照顾了。”
莫霞章摇头,又把东西往另外一处去拿给别人。
等其他人都招待好了,他才回到文薰身边。
夫妻相见,也不说话,霞章只是微微低头,文薰便能明白,掏出手绢给他擦汗,以作慰劳。
不远处,吴品芳托着下巴看着他们二人,情不自禁地感慨,“结婚可真好,是不是?”
钱碧莹道:“要挑对对象才好呢。若是像柔惠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吴品芳转头看她,有了疑问,“你头头是道,言语中不乏冷静,又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钱碧莹坦然道:“劳您记挂,我暂时还没有被家庭束缚的想法。”
“结婚不等于失去自由,”吴品芳举出一个例子,“朗女士就不像是被家庭束缚。”
“那也是她有驭夫之道,”钱碧莹的语气中充满了古怪,“你这么感兴趣,得空了,不如向她请教一二?”
“我才不要呢。”说出去,不成她恨嫁了?
她又转过头往回去,抱着互相探讨的心态说出心中的感慨:“要我说,结婚本身不叫什么好事,只有跟对的人结婚,得成一对真正的佳偶,才叫天底下第一好。可在真正生活之前,谁又能断定眼前之人是否适合一起生活呢?而且人心易变,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保不齐今天如胶似漆,明天就分道扬镳了。我虽说不认为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可交付出去的情感却得不到好的回馈,总是令人伤心的。唉,婚姻这档子事,实在太可恶了。”
好像说着说着,她又不那么想结婚了。
钱碧莹自嘲道:“可能再过些年月,大家会对婚姻的态度有所改变,但是现在,我便是宁愿一直单身去做老姑娘,也不愿意将就的。”
吴品芳觉得,自己真应该把两个人刚才的谈话写下来。
这如何不能算如今女性对婚姻的多重看法?
当然,编写组的人对霞章送吃食一事的态度并不全然是赞同的,没过几天文薰就听到有些风声,说霞章是资本主义家的少爷做派,无故卖弄银财。
钱碧莹帮忙说话,以此宽慰,“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怎么有些人便是与众不同。明明一块儿吃了人家的,还要在背后说起人来了?可见这世上不一定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有,我没有的东西,最遭人记恨了。”
吴品芳也道:“文薰,你不要生气。莫先生到底是为了作秀还是一片好意,我们都能感受得到。”
是的,这两位朋友在看到王宽青的精气神都变好之后,顿时反应过来小两口破财之举的真实用意。
不由得又是感慨:两位真正的好心人凑在一起,这才叫天作之合。
她们的理解让文薰心暖,同时也发起愁来。
无论是文薰还是霞章,对别人骂自己一事都不会去在意,可若是骂的是对方,他们便不愿意了。
我好好的丈夫(妻子),凭什么被你侮辱?
正苦恼时,郭滔找上出版社的社长相谈,解决了一切源头问题。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麻烦莫霞章破费了,出版社决定接手这类包餐问题。
这下谁还能说得出闲话来?
文薰找上郭滔,又是好一番感谢,“郭先生,您整日繁忙,还劳您费心……”
郭滔只听了两句,略作过瘾,便抬手阻止了她:“这件事说来还是我考虑不周,才麻烦你们,该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才是。”
文薰便明白,他也能够理解。
大家都是好心,想去帮助一位好心人。
如此,便得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
——只有莫霞章不太欢喜,因为这样他便没了每日能去探望文薰的机会。
8月初,思齐也坐上了前去日本的游轮,黄家彻底安静下来。还好有霞章每日陪着舅妈,不然黄太太非得在这种孩子乍然离巢的寂寞中生出郁气不可。
黄太太也是经过这次长住,才发现霞章是一个很有包容能力的人。他能像思齐那样陪自己逛街,也能像朋友那样陪自己打牌,更能像敬贤那样给自己翻书读报。
有一天黄太太实在忍不住,拉着文薰抱怨,“这回可要被你这个丫头害惨了。”
文薰还以为舅妈真的怎么样,一时间担心得不行,“怎么了吗?”
黄太太道:“你给咱们家里找了一个这么合贴人心的女婿,开了这样的好头,以后敬贤那丫头要是寻来一个不如霞章做得好的,我怕是得怄死。”
文薰这才明白过来舅妈是在说笑,“舅妈,个人有个人的好。敬贤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咱们暂且不知,我们只需对她抱有信心,觉得她的眼光肯定不会差不就是了?”
夸孩子不就相当于夸父母吗?黄太太听得心花怒放,直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会安慰人。
这天早上,送完文薰去上班后霞章便驱车回来,开始每天例行的给舅妈读报的活动。不料今天他才翻了两页,便对着报纸上的最新讯息皱起了眉。
黄太太探头一望,发现他看的报纸正是时政类的新闻,不由得问:“怎么了?”
莫霞章沉吟,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今日新闻,说北边有位李姓的年轻女士,因穿着无袖旗袍上街,被教育部的学官以‘有伤风化’之名抓起来了。”
黄太太懵了一会儿才理解出这段话的含义,“天底下哪有这回事?只是露条胳膊而已啊。”
无袖旗袍是去年在沪市兴起来的,时隔一年,这种流行终于传遍中国,今年北方的街头也出现了许多穿着无袖旗袍的女士。
夏天本就炎热,为了更好解暑,在将女士们的衣服做得好看的同时又不缺失清凉的功能性,这也是时代在向前发展的妙想之一。谁能想到南方人民穿了都有一年的服饰到了北方,竟能被安上罪名了。
字典编写组这边也看到了新闻。
吴品芳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服饰本来就是给人穿的,至于是什么样式,只要美观得体,谁还管谁去穿什么?我真是第一次遇见,只是因为人穿了一件衣服,就把人抓起来的现例!”
文薰也道:“现在一些人,表面上文明进步,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封建余孽!露条胳膊算什么?洋人们袒胸露乳,也不见有人对他们伸手指点。有些晚礼服的样式,还要露出来整块后背呢。今年沪市,不也开始流行显露腰线和臀部的旗袍,这难道也是se情?照这种做法,干脆把女人们全都抓起来得了,毕竟我们只要存在,就有可能造成yin邪!”
钱碧莹骂道:“还说女士们不文明,我呸,我看是他思想龌龊才对。看到人露胳膊,便想到了裸体,继而往下三路,往性上面幻想去了。真够可恶,真够恶心,真够下贱的!”
女士们义愤填膺,男士们也觉得离谱,郭滔甚至发出疑问:“我是生活在民国没有错啊。”
总归,出了这档子事,谁都不开心。霞章晚上来接文薰时,就被告知她不打算回去吃饭。
“我和碧莹还有品芳约好了一起去见沪市的妇女主席。北方那位李女士据说现在还被关着,同时也牵连到了许多人,何其无辜。我们不能让这种无形的压迫在社会上发酵,今天他敢对我们的穿着指点,明天就敢约束我们的行为,长久以往,说不定女人又会被重新关回家里去。”
霞章也认为这种未来是可以推测预见的,立刻决定加入女士们的行列,做司机,做陪同,也去做她们的战友。
8月10日,一股有组织的游行势力走上街头,领头的全是穿着各色无袖旗袍的妇女。她们举着横幅,大声说出自己的诉求:
“释放李女士!”
“还我穿衣自由!”
“适当露肤无罪!”
不仅妇女们互帮互助,捍卫自己的权益,各界人士也都有关注此事,且发表自己的看法。诸多南方知名学者都在为此事作文,或说理或嘲讽行抓人之事的学官,其中骂得最狠的要数莫霞章:
“都说北方学府是全国文化中心,今日一看,不过如此。文化之所以为文化,便要数其开智教化之功能。今日之学官不去管学生学问,不去忧心战乱中学生应该如何生活,反而纠扰街边之无辜女子,来逞现自己八丈之官威。事发后,无人抗议,无人反对,各界不闻不问,任其施为,真可谓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所谓文化之中心,不过野蛮的遮羞布,盖住的便是一群妄图回到封建社会,将落后贯彻到底,害国害民之流!”
霞章的这篇文章一出,把北方的文人气得不行。
“这莫砚青可真是翻脸不认人,他可是从咱们北方跑回去的!哦,学成了,回去了,咱们北方就成落后之都了?”
有些人能看出来莫霞章就此事上更多的是怒其不争,他们反思,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政治敏锐度不够,继而认栽,开始为妇女发声,加入相救李女士的队伍中,为妇女之自由解放继续努力。
有些人则被霞章的阴损而骂出了火气,不管缘由,直接在报纸上开始跟他对骂。
听到有人骂自己好出风头,霞章转头就回他:“时常听闻先生之学问学贯东西,今日一见,也不知是学了个什么东西。”
其实力强劲,令人在开口时都得仔细掂量能不能赛得过他的口才。
莫霞章不仅在报纸上骂北方的学者,也追着南方部分拖后腿的学者骂,气得有人只能暗地里嘀咕:
“这可真是闲的,他没有事情做吗?”
还真没有。据知情人士透露,自胥载先生走后,南方便没人能压得住莫霞章(给他布置作业)了。他或许已经完成了译者联盟的工作,整个暑假放假在家,多的便是闲暇时间。
哦,你问去年?去年他忙着结婚陪老婆,自然没空搭理你。
旁人如何能知,霞章如此火力全开,也有帮文薰出那一份气的道理。
暑假只有二十来天了,辞典编写任务进展缓慢,若想按时完成,非得消耗更多的心力不可。哪怕文薰和朋友们能在下班之后去找妇女协会组织筹划,然而需要在白天进行的游行、罢工之类的活动,她们也无法参与。
这是她们已经肩负起其他责任的原因。
她们也无法腾出时间去费心写作。
于是被女同志们寄予厚望的莫霞章便在这种情况顶上了。
眼见莫霞章能骂出如此风采,骂得那群糊涂学者不敢探头,钱碧莹禁不住夸奖连连:
“这才叫当代妇女之友呢。”
文薰听闻,带着小小骄傲自豪地仰起了头。
同时又有些心虚:
她在用词方面好像还是不够霞章犀利。
不行,她不能认输,比不过再精进便是了。
她偷偷努力,早
晚有她学成出师的时候。
第65章 姐姐,带我走
金陵政府才组建没多久,正是获得全国人民信任的重要时段。在这种大环境下,一旦生出什么乱子被报纸刊登,闹得全国皆知,便没办法轻易收场。更不用说此时前线正在打仗,后方的安稳尤为重要。
众意难违。事件兴起不到三日,金陵政府便致电北方文学教育部,勒令有关要员严肃处理此事,尽快平息风波。
官场上都是有上峰施压的事办得最快,电报拍出来的当天下午,北平城的百姓们便收到消息,涉事学官被革职罢免,李女士也得到释放。
抗争成功,北平城的一些进步学生在庆祝胜利之余,也不约而同地先后来到警察局门口迎接李女士。
文学教育部的副部长梁启山为了场面好看,还亲自送李女士出来。他提前约好了记者,意欲洗刷掉这次无意沾染上的污名。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不能如想象般顺利,面对涌上来的记者和学生,李女士不等大家提问,便先一步开口:
“刚才,梁部长为了安抚我,答应支付给我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大约是有信念支撑,李女士被关了三天,精神仍然很好。面对镜头,她以一种严肃的,正式的语气道:“我并不需要这份赔偿金。我想,为了帮助我而发声,为了帮助全国女性而发声的人们,也不是为了所谓和名誉和赔偿金。所以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北方教育部给我道歉,给全国女性们道歉,给列入国法的‘民主自由’道歉!你们需要为这份被你们忘记,丢弃的国法而感到羞愧!”
该画面被记者拍下,第二天便登上了报纸头条。
李女士的坚贞不屈与镇定自若让媒体们盛赞她“有巾帼之气概”,而对政府又是再一轮的批评。
“请北方文学教育委员会给所有拥有穿衣自由的女性道歉!”
“今教育之部门,充满官僚主义,且毫无担当,真令吾辈羞耻!”
“遗忘国法等于遗忘国本,等于遗忘百姓!请金陵政府向百姓道歉!”
偷鸡不成蚀把米,事态的再一次跑偏让北方教育部颜面尽失,甚至影响到了整个政府部门的风评。这下没人再关心报纸上发声的文人们闲不闲了,大家都在指责北方教育部和那位抓人的学官是“闲得发慌”。
“真对女士们的衣着有什么意见,写篇文章发在报纸上,讲讲自己的感受道理便也罢了,非得叫嚷得天下皆知,让全国人知道北边出了一位滥用职权的学官,以后其他人行事如何服众?”
又有人怨怪那位记者。
“北边又不是什么锁人喉舌的言论不自由之地,出了这等丑事,在本地登报便也罢了,非要把新闻带到南方去发,惹得百姓大骂北方文人不作为。是我们不作为吗?分明是连我们都没收到风声。”
大家怪东怪西,胡乱攀扯一气,不论其中有多少道理,智者们都能见微知著,一眼看透背后隐藏下的金陵政府的制度问题。
如今中华民族积弱落后,唯有开智,唯有教育,唯有通过众人的力量齐心协力寻求救国之法才是强国之道,存在于这种前因,现代教师们的社会地位便被抬高到了一定的阶级程度。民国年间,教师不仅能拿高薪工资,且有德行有影响力的教师还能够在政府担任同级官职,领双份薪水。哪怕只是某小学的校长,在教育部中所领官职阶位都能相当于一座县城的县长。
文薰认识的那些文人,例如罗友群、郭滔等,都有在政府教育部门中挂职。只不过郭滔嫌腻官场做派,早年便主动退职,而罗友群因性格原因,仍在金陵政府教育部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从这件事体现出来的社会问题又值得令人深思。
“教得好书的人,不代表他能做好官。”
脑筋死板的人能读好书,读好书却不代表能做好人。
文薰思前想后,还是抽出睡前时间在《江东杂谈》上用“立坚道人”之名发表了一篇杂评。
这篇标题为《论学官》的文章在媒体上受到了一定的关注,甚至有一个名曰“安心”的人在其他报纸上主动写文章回复她。
“今道人有言,政治与学业理应分开,其言虽不无道理,却未免有说风凉话之嫌。教育之事,在国在民。若全国之教育不能掌握在懂教育之人手中,教育者一旦失权,让不懂教育之人来制定教育之法,对教育百害而无一利。”
话说得挺好,但文薰想表达的哪里是这个意思?
于是便回:
“国之有教育,便有教育家。教育家治学,教育家懂学,教育家也可研究学问。教育家即为大家,因已有头衔而无须再派官职约束。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所谓政策规章并不能给教育增色;今天一个党派,明天一个党派,学生入学是为了研究学问而非研究党派。学术环境应该是干净的,自由的。政府若想传达什么指令,自然可以通过社会传播,而无须通过教育教化。”
文薰以为这回自己的观点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却不想那位“安心”人士又追着她打了过来。
“道人之语妙极。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所谓政策不过是官方下达的闭人口舌的手段。今天一个党派,明天一个党派,对于即将踏入社会的学生而言,又将从何抉择?今天下之学生进学,无不是为国家和民族,于是又有例举,今天学徳先生,明天学赛先生,到底哪位先生传授的才是真正的救国之法?学生在校,若不对这世上之路多做了解,怕是只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文薰初时以为这人在反驳自己,后来结合两篇文章多看几遍,又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文薰想表达的是“学术环境应该是干净自由的”,而安心先生虽然赞同她的观点,却更侧重于“学生应该趁在校的时候多了解更多的社会知识。”
仔细说来,他们的意见未免不一,只是看到的问题不同。
文薰思前想后,觉得“安心”先生的话不无道理,便又回了一个“妙”字,结束了这回的争论。
政治上的喧闹自然有懂政治的人去烦恼,既然事情得到了好的结果,自己心中想要表达得深意也得到了抒发,文薰便又在一种稳定的环境中专心去忙碌辞典的编写。
这项工作任务繁重,只用暑假的这一个月根本没办法完成,所以郭滔提早便做说明,老师们的工作是确定整本字典的纲领,其余的工作可以分而化之,分散给个人。
他们已经计划开学后再每月相见一次,互相了解进度,以分化合拢之势完成工作。
8月下旬,开学前夕,文薰和霞章回到了金陵。
文薰调往临安大学的任书已由霞章利用这段闲暇时期调配好,现在他们回家,表面上是奔着参加大侄子的满月,实际上却是为了通知家里此事。
是的,以防横生什么变故,这回莫霞章决定先斩后奏。
不论如何,回了家,莫霞章首先要做的是去拜见母亲。
上次回来,莫太太不愿意见霞章,将他拒之门
外,这次再来请安,她终于让人把他请进了房门。
他在进门前,有在门口站立片刻。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他无法止住思考。
这大半年中,他在临安时不时地会收到莫家寄来的家书。有时是大哥,有时是大嫂,信中不乏提到母亲的近况。
大哥说,母亲春末的时候病了一场。
大嫂说,母亲一直在念着你。
这些事他都没有跟文薰讲过,也没拜托住在家里的文薰去探望母亲,因为他自觉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做人媳妇不易,他不能无故把文薰牵扯进来。
莫霞章有时候会想,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发过誓,说过狠话,却能转头又忘。
他难道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吗?
不,归根结底,还是中式家庭下的血缘关系吧,这种复杂关系会让每位子女不由自主地将父母视为人生中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
现在,莫霞章将重新面临这部分。
他走进房间,在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房间里见到了莫太太。
她憔悴了许多。
于是呼唤她便也不那么艰难。
“母亲。”
莫太太没有再捻弄她从不离手的那串佛珠,她的反应有些迟缓,说起话来也慢吞吞的。
“你最近有在喝药吗?”
莫霞章闭上眼睛,千算万算,没算到母亲给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他顿时失了交谈的欲望,微低的眼神里只有淡漠。
他像是没有听到母亲刚才的问题,自顾自地问:“您最近还好吗?”
莫太太也不愿意回他的话,她坚持着自己询问的节奏,“我听说你整个暑假都没住在家里。我给你娶了个媳妇,倒成了你见天往外跑的理由了。”
霞章于是干巴巴道:“您只要健康,我和兄嫂们就能安心了。”
如此鸡同鸭讲了两句,眼见着莫太太的表情愈来愈深沉,莫霞章便赶忙打起退堂鼓:“父亲那儿还喊我有事,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罢,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莫太太也没拦他,只是用一种无人能理解其意的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从屋子里出来,莫霞章狠狠地叹了口气。
这天底下也不是不存在仇人一样的母子,他与莫太太虽然血脉相连,可未必能骨肉相亲。
或许离远些是最好的选择。
莫霞章出来时,正好遇到了二哥宜章。
宜章随口一问:“母亲还好?”又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他免不了确认一句:“霞章,你没惹母亲生气吧?”
霞章心里憋闷着呢,随口应了一声,转口问:“父亲在院子里吗?”
宜章准确回答:“在,你找他有事?”
霞章把话在嘴里滚了一遍,才慎重道:“二哥,等琼玉姐生产,你们便搬出去住吧。”
宜章初时一愣,而后轻笑,“这话怎么说的?”
霞章也不瞒他,“因为我和文薰已经打算搬出去了。”
他做事向来是不需要别人同意的。
宜章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了,“文薰今年不在金陵大学任职了?”
霞章把手背在身后,一脸向往,“我们一起去临安大学,我都办妥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生活。”
宜章便明白了,他找莫老爷定然是要禀明这件事了。
他不评价兄弟的行事,只希望他能顾念父母,“霞章,父亲年纪大了,你也清楚他的脾气,待会儿有话好好跟他说,只要你不说再也不回来,他是什么都能应允你的。”
霞章点了点头,并未辩驳。
他在书房里找到莫老爷,简单问候过,便把自己的目的讲了出来。
莫老爷并未发怒,“我大约能猜到。”
他就像是宜章判断的那般,态度平和,“你们只要能住在临安的那所宅子里,便能令我安心了。”
霞章向他微微低头,“多谢父亲。”
儿子对他这般疏离,令他很不是滋味。
但事出有因,莫老爷也不能勉强他,于是便迂回道:“霞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你母亲。有些时候有些事,我们也是不愿意那样做的。”
霞章点头,他的眼神没有透露出其他不驯,像是把话听进去了。
父子之间竟是少有的和平时刻。
霞章在处理自己的家庭关系,文薰也要利用这两天去跟其他朋友告别。
锦姝那边是最先通知的。她跟着辜先生学习了一年,从精气神到心境都有了更多的变化。文薰重视她,跟她说心里话,她也没瞒着文薰,而是投桃报李,说出自己和玄致的打算。
“我们也不打算在莫家住了。玄致说,他最近新得了一个调任去江城的机会。江城如今的市长是曹家老爷子生前的好友,也是我们家认识的世伯,只要把他的关系走通,我们就直接离开莫家。”
江城毗邻湖湘之地,是中部地区的重要据点。若玄致想在官场上闯出作为,那边确实会更有发展。
他事业上的事,文薰不做关心,只问锦姝:“如果我没记错,妙致今年读大学四年级。她在沪市念书,能够寄宿,倒也还好。明年毕业了,或找工作,或去投奔你们,自有办法,不用额外操心。但是姑太太呢,她同意吗?”
锦姝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跟玄致挑明了。太太愿意跟我们去江城,我也不会委屈了她,自然会请人照顾她。她若是想留在莫家享受,我也不会强求她。”
文薰知道,锦姝脾气硬,她在丈夫面前向来是有主意,且不会退让的。
她便定下了心。
“事情确定了,你到时候给我回封信,也好让我知道你的近况。”
虽说通过莫家文薰也能知道事件的大致发展,但文薰还是想听锦姝亲口告诉她。
因为她们在成为莫家的妯娌之前,先是对方的朋友。
文薰还去见了辩论社的学生。对于她的离开,学生们多有不舍,可这就是一个轻易别离的年代,大家早就学会了对这种分别报以祝福。
才把事情处理好,便是小侄儿的满月宴。
宴会当天来了许多人,文薰也见到了一些过年时没见上的亲戚,比如住在北平的大姑妈一家,还有住在渝城的世叔家。
霞章带着她都有见礼,文薰也成为了宴会上除了侄儿唯二得到礼物的人。
小侄儿很健康,文薰一回家便在探望瑞芬的时候抱过。他的名字也已经取好,名为复琦。莫家这一代的孩子行“复”字辈,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取“光复”之意。至于后来的一个“琦”字,便是家长们对孩子美好的祝愿。
除此之外,文薰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莫太太。大半年未见,她比之前更安静了些,双眼中也没了神采,精神头不高,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重重死气。
大约是觉得她状态不太好,霞章只让文薰跟着妯娌们给她请安,并不让她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满月宴的第二天,霞章帮着哥哥们去送走了宾客,文薰和王妈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她们定的是今天晚上的车票。这回离家,又要大半年才能回来。出门时,文薰特意叮嘱丈夫,让他多少再去见见莫太太,也算跟她告个别。
于是霞章回来后便往母亲的院子里去了。只是想到上回他们之间的无效沟通,为了不使莫太太情绪更加激动,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去找何妈和吴妈,拜托她们多照顾母亲一二。
两位妈妈在院子里有单独的房间。霞章来到门口,刚要敲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自己。
“太太又要我给三少爷准备药。”
只这一句,令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
隔墙附耳不是君子所为,可,霞章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以往吃的药里有些什么。
圣人原谅,便使他无状一回吧。
房间里,吴妈与何妈一人一句,语气又是小心,又是忧愁。
“这药停了半年了,少爷还能愿意喝吗?”
“谁知道呢。”
“上次闹了一回,少爷出去后就没再喝药,我在旁照顾着,觉得他的身体也蛮好,没有哪里需要进补的。要不……”
“你想什么呢?这是人家的儿子,又是咱们的主人,无论她说什么话,自然只有去听的道理。”
“可是这么突然,我上哪里去找药引子呢?药停了之后,我也没再和那边有联系,谁知道还有没有货。”
“这货还不好找?实在不行就去河里捞。每年水里有那么多溺死的女婴,你随便捞个回来,便是药引子。”
明明是话,霞章却觉得有些听不懂了。
他直接推开门,在两位妈妈一脸惊惧中开口问:“什么药引子?”
“少,少爷……”
莫霞章此时的脸色,堪比那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王爷,他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在命令,“告诉我,药引子是什么?”
根本没料到他能闯进来,吴妈怕得跪下,抖若筛糠,“少爷,我求求你,这个不能告诉你啊,我说了的话,太太会杀了我的。”
霞章不同她纠缠,转身要走,“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
“不要——”何妈怕得惊呼,成功拦住了他。
待到他回神,她在那种赦人的迫势中,颤颤巍巍地开口,“是,是早夭孩子们的骨灰。”
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何妈硬着头皮,再度补充,“是女婴们的骨灰。”
他张着嘴,第一时间俯下身,几欲作呕。
可他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呕了几下,也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从这个时候,莫霞章的脑海中便被各种幻想出来的冰冷的幼小的婴儿尸体给注满。
他想到了秦淮河。
冬天的秦淮河。
活泼的女婴被人丢弃,她顺着河水飘呀飘呀,一点点地失了生机。终于,她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这位好心人是谁?
是吴妈和何妈。
还有站在她们身后的莫太太。
或许,或许莫太太的身边还有他自己。
小时候的,扎着小髻,点着胭脂,穿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皮裘的自己。
这一幕太黑暗,太可怕了。
莫霞章在那一瞬间仿佛失明一般,瞧那青是黑的,翠是黑的,红也是黑的。四目望去,天崩地坠,眼中所见之一切都在旋转。
旋转,旋转。
他对何妈与吴妈的着急的呼喊置若罔闻,他凭借着一口气走出院子,如鬼魂般飘了回去。
这座被院墙围起来的古老宅子是他的家,是吞吃了他十四年的自由与常识,监牢一般的家。
走上一条廊道,莫霞章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幼时自己是如何在这里奔跑。
他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他。
那人说:“小姐,您慢点,不能跑。”
她们喊他小姐。
是啊,他或许本身就是个女人。
他是吃了那么多的女人才能长大的,他如何不能是个女人?
莫霞章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感觉身体的所有鲜血在他情绪的控制下一股脑儿地冲向大脑,害得他头昏脑胀,气息不畅。
他像是要死了。
不,或许他早就该死了!
他自以为超凡脱俗,实际上他也是旧社会的刽子手,是帮凶!
不,或许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上就沾染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压迫主义肮脏的血液!这个阶级几千年来贯彻到底的奴役,剥削,还是通过血脉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享受着,且从不反思,不引以为耻。
莫霞章突然感觉到耳朵有些嗡鸣,像是失聪。
他不停地拍打着脑袋,直到那处回复正常。
恍然间,他又听到了很多婴儿的笑声。
或许是被他吃掉的那些婴儿。
他甚至朦胧中,看到了一些身影。
是那些死掉的女婴们吗?
她们来找他了吗?
文薰正把衣衫收进箱笼,一回头,看到霞章扶着门框,愣呆呆地站在门口。
他面色寡白,双目无神,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这种反常让文薰无端地在潜意识里感觉到害怕。
“霞章?”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生怕大力了些就把他震碎。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莫霞章微微张嘴。
然而他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因为一口粘稠的,刺目的鲜血提前约过话语从他口中涌出。
苍白的脸,夺目的红,那一瞬间,莫霞章像是从旧社会里走出的鬼。
文薰被这一幕吓坏了,当即双腿一软。若不是她扶住了身边的桌子,险些摔在地上。
莫霞章犹然不觉,他看到文薰往下一跌,刚想提醒她小心些,口中的鲜血又害得他一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低头一瞧,看清了滴在胸口处衣衫上的鲜血。他用手去碰了碰,直到完成这个动作他的大脑中才拥有了这个意识:
啊,他吐血了。
文薰想是被他吓到了吧。
文薰,对不起,文薰。
他又想开口让她不要害怕,然而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提前流出。他又要往前走,却因为失了支撑,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而软趴趴地跌在了地上。
“霞章——”文薰这一声唤,牵扯住了她身体的所有神经。她的声音凄厉,绷紧的声带令她的喉咙火烧似的疼。可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她撑着身体着急地来到莫霞章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她试了两次,两次都已失败告终。她心中发急,她忍不住哭,可她又要极力控制。
不能哭,哭了就没有力气了。
铺天盖地的情绪让她呼吸困难,她的心像是被谁用力攥住,她浑身都怕得发抖。她哽咽着去尝试第三次动作,为了让霞章不至于晕过去,她同时在说:“霞章,霞章你醒醒,你不要就这样躺下,我搬不动你……”
她让他靠着自己,再把他的下巴托起来,好让他坐起来一些。
她低头看到他的眼睛还睁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被更加汹涌的情绪淹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吐血,可若是这样躺下,他很容易被口中的血水回呛导致窒息。所以她只能呜咽着,用破碎的语言一遍遍地说:“霞章,霞章你别晕,你坐起来些,我求你了。”
文薰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无助。她抱着霞章的脑袋,几乎是求救般地向外面喊:“王妈,王妈——”
她需要帮助,谁能来帮帮她!
她的霞章好像要死掉了。
她又去吻霞章,并拍打他的脸颊,好让他回神,“霞章,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
怎么只是去见了一回父母,他就心神俱裂了。
莫霞章抬起手,想让她别哭,可他现在满手是血,他怕脏了她,不敢碰她。
文薰却赶忙抓住他的手,生怕这一线生机垂落,“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还能说话吗?”
她急得张着嘴吸气,又怕那声音太重会让她错失霞章道出的讯息,所以赶紧闭上了嘴,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她的牙齿在打架,嘴唇也在发抖。
她听到霞章用微弱的声音,尝试了好几次。
“她们,她们给我,给我吃骨灰……”
“骨灰,女婴的骨灰。”
就像是有人在文薰耳边敲下重鼓,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听到了什么?
吃小孩的骨灰。
吃人。
莫霞章是那样痛恨吃人的旧社会,可她们居然敢让他吃人!
文薰在那一瞬间立刻明白了丈夫心中所想。
他以为他是不同的,他没想到他也是帮凶。
他是旧社会的制度下孕育的种子。
他一直在汲取别人的生命而维持营养。
到处都是封建,他也是封建。
不,不,这些都是他的自以为!他分明也是受害者!
她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此时她为丈夫的经历而悲伤,也害怕于这种悲伤可能造成的后果。
“不,不是的,霞章,那些都不是你愿意的,你也是被蒙蔽的,你也是被迫害的!”
她害怕这些话他听不进去,于是用更深刻的言语意图唤回他的神志。
“你别乱想,也不准做傻事,你答应要一辈子陪着我的,你答应过的!你舍
得让我一个人吗?”
便是这句话,让莫霞章的眼睛里重回光彩。往事历历在目,关于生死,关于共存。
文薰又见有希望,用更大的声音说:“你不要犯傻,你要是死了,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这片土地吗?霞章,北边还在打仗,民族的未来尚未可知,吾辈青年就算不为自己而活,也得为国家而活啊!你要做懦夫吗?你要抛下我,让我去独自战斗吗?”
不,不能这样。
他答应过的。
他得以身许国。
他不能让文薰变成寡妇。
他也不允许别人成为文薰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孩子。
他和文薰的孩子。
这个国家的未来至今希望渺茫。
他怎么能只把自己放在心里?
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旋转,莫霞章已经枯萎的心重新被灌满生机。他的眼睛一点点地变亮,他发誓从今天开始,他不再为自己而活!他挣扎着,奋斗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握紧了文薰的手。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姐姐,带我走,求你……”
简单的话,简洁的要求,这是莫霞章发出的最后的自救。
文薰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冷静,爱人的全心托付让她拥有了无穷的力量。
如果这里是封建,那么她就带他远离封建。
就像澜瑛带走贺燕。
“澜瑛”最终会带走她的“贺燕”。
燕燕为春,昭华来贺。他们会离开这里,去寻找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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