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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补课之余


    一进门,看到在椅子上坐得整齐的夫妻俩,巧珍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丝害怕。


    “小姐。”


    这般正式,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巧珍不知道自己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双手更是无意识地抓着衣角。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文薰看出她的紧张,她用平缓的,温柔的语气告诉她,“巧珍,接下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你不要怕。”


    她看了一眼莫霞章,在他点头给巧珍看后,继续道:“巧珍,我跟霞章商量过了,我们要送你去读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带你去见我的老师,那位尊名孟海白的孟先生。”


    “小姐。”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都要把巧珍砸懵了。


    文薰又告诉她,“孟老师现在是国立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是很有威望的一位先生。我和老师约定好,以后,你就留在孟家,我和霞章会支付你的生活费和学杂费。”


    “不,”巧珍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怕得跪下,她哭着道:“不,我求你,小姐,你不要赶我走。”


    文薰连忙起身去扶她,“巧珍,我不是在赶你走,你好生把话理解一下,我知道你能听懂的。”


    “我不要,”巧珍顺手抓住她的胳膊,满目哀求,就是不愿起来,“小姐,我要是不跟着你,王妈那边……还有太太,太太会把我赶出去的。我求你别丢下我。”


    “不会的,不会的,”文薰索性蹲在她跟前,她条理清晰地告诉她,“太太一开始就跟我说过,只要你跟我嫁去莫家,等我熟悉了,我以后怎样安排你,都随我。她是知道我会送你去上学的,她不会打你,不会赶你走的。”


    “可是……”


    文薰知道她的顾虑,继续告诉她,“而且我会跟莫家说,我让你回家了。我也会跟王妈说,我让你去临安照顾霞章了。她或许一时接受不了这件事,但是你放心,这小半年的时间,我会慢慢同她讲,她会接受的。她一直把你当成亲女儿,她是愿意看到你好的。”


    巧珍听到这句话,才冷静下来。


    但她仍在流泪。


    朗家对她已经够好了,为什么巧珍还是会怕成这样?文薰明白,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朗家对巧珍好不好,是这个社会的阶级构成剥夺了“仆人”和“底层人”好好生活的权利。


    文薰心疼地伸出手,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郑重地对她说:“我不要你做仆人,你明白吗?巧珍,你也不应该给别人做一辈子的仆人。”


    “来。”这时,来到身边的莫霞章伸手把二人扶起来。


    巧珍望了他一眼,顺从的同时,也看着文薰道:“可是,学校,我怎么能读的好书呢?”


    她举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表少奶奶还是读书人家出身,她都读不好金陵大学。小姐,我去读书,我也会被同学嘲笑,会被老师赶出来的。”


    “不会的,这些我和霞章都考虑到了。”


    她带着她到旁边坐下,霞章还往她手里塞了一杯茶。


    巧珍不肯接,推出来时,又听到文薰在说:“巧珍,你以后不要再随便给别人下跪了。咱们中华儿女活得要有骨气。这世上除了王妈,她是你干娘,除非王妈让你跪,否则没有人能让你下跪,你知道吗?”


    巧珍握着茶杯,吸气的同时,还在高频率眨眼。


    她很紧张,可她是有在听话地。


    文薰带着些许微笑,温柔又清楚地告知她接下来的安排,“我不会直接送你去读大学。我和孟老师商量好了,会先安排你在家中完成启蒙,等你有那个能力了再送你去念初中。你若学得好,能够通过了初中考试,再去念高中,再考大学。读书是循序渐进的事。锦姝的例子特殊,你千万不要怕。在送你去学校之前,孟老师也会考验你的成绩,不会有问题的。”


    巧珍仍旧想争取,“我在莫家也能跟着小姐念书,就像以前那样。”


    文薰摇头,“你在莫家要做事,怎么能做到一心念书?你想想,你以后留在沪市,能被老师时刻指点学问;去了学校后,你也不用做事,不用伺候别人,你每天需要做的,便只有读书了。这难道不好吗?”


    巧珍眼里却仍是害怕。


    文薰便躬身,用手握住了她的脸颊,“巧珍,你信不信我?”


    巧珍忙不迭答道:“信,我信小姐。”


    文薰用很有力量的语气说:“那么,你要记得,是我告诉你的,我觉得巧珍是一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姑娘,她能做得好丫头,也能做得好学生。”


    巧珍又要哭了,“那小姐,你还要我吗?”


    文薰笑了,“你去念了书,等你进步了,就不会把我当成小姐了。”


    巧珍哽咽着喊道:“不,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文薰说:“不是要你忘恩负义,是你会学会什么叫真正的平等,什么又叫做自尊。那个时候,你大可以和敬贤一样叫我姐姐呀。巧珍,你难道不想让我做你的姐姐吗?”


    巧珍回答不出来,她的眼睛已经被眼泪模糊住了。


    “至于霞章,你可以叫哥哥。”


    她呜咽着说:“我想叫姐夫——”


    文薰和霞章一起整齐地笑了一声:“好啊,只要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真的可以吗?”


    “真的,我不骗你。”


    巧珍一直能猜到小姐或许又让她读书的想法。


    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也真的会来。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因为这天之后,巧珍变回了那个有名有姓的“刘巧珍”。


    文薰不仅把自己以前留在黄家的课本送了一箱子给巧珍,还有留在柜子里的好几套衣服。


    她细心地把那些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你先看着穿,明儿上午,我再带你去裁缝铺买几身新的。”


    她还会给巧珍留些钱,到时候,她想去剪头发,还是买书本作业,都可以做主。


    孟老师日常要去大学授课,其实巧珍去了孟家,更多的是跟师娘学习。


    文薰告诉她:“师娘姓潘,名慧中,她的父亲曾经教过霞章,细数起来咱们还算一家人。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同姓的兄弟里,包括这回译者协会的会长潘经纶先生、学者潘绍源先生,都是一族。她原先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只是近几年年纪大了,身体虚弱,不好劳累,才留在家中料理家事。”


    师娘一人孤单,现在巧珍去了,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身边,也算是有个排遣。


    锦姝认为穷人都是懒惰愚蠢,巧珍却不会一味地认为有文化的人都是好人。她11岁的时候便经历了人生变故,来来回回,若不是遇上了朗太太要人,她会被卖到哪里去是显而易见的。


    穷苦人家的孩子,离了故土,离了亲人,还有哪几条路可以走?


    所以,哪怕当时在人牙子手里她每天都挨打,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感谢自己的幸运。


    至少她还完完整整的活着。


    她只是没想到,在她17岁这年,她的人生会迎来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走向。


    她的小姐,那位第一回见面就教她什么叫自尊独立的小姐,现在真的要放开手,把她送去读书了。这是真的吗?她不是在做梦吗?


    巧珍不是不知道读书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这世上有几个穷人能读得起书?每年寒暑假,敬贤小姐来家中玩耍时,看着同龄的她自信光芒,她难道不羡慕吗?那是她做梦都想过上那样的生活。


    梦和现实到底


    是不一样的。


    巧珍一直记得王妈说的话:“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老实本分才得平安。”


    闲聊时,王妈说过自己以前的事。她说,如果不是她本分,得了朗太太喜欢,她说不定就被婆家抓回去嫁给谁了。那又是一轮折磨,又会是一场死去活来。


    王妈说,穷人要知道感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千叮呤万嘱咐,让她离家里的少爷们远些。


    “朗家是正经人家,没有让丫头当姨太太的规矩。你再想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少爷们又读过书,哪怕在你这儿被绊住,等上了大学,遇见更美丽大方,家室更好的姑娘,那你到时候能怎么办?”


    很多话,最开始的巧珍不懂,但她一直记得。


    记到现在,记到对小姐的频频引导表现怯懦。


    她知道她对不起小姐,她会让小姐失望,可是能怎么办?她只是想做一个本分的下人。


    但是今天,她好像可以不用做下人了。


    她伟大的,宽和的小姐并未放弃她。


    星期六的一大早,文薰便领着巧珍去了孟家。


    老师和师娘都很欢迎这个丫头的到来,他们的热情与笑容让巧珍略微安心。


    她现在的状态距离离巢的小鸟就差那么一步了。


    文薰说,今天巧珍就住在孟老师家,先习惯一晚,第二天她在跟着她回金陵收拾东西。


    她考虑周到,想到在莫家的铺盖中,可能会留有什么对巧珍重要的东西。


    那或许是连王妈都不方便触碰的。


    她尊重她的人格,所以她会带她回去,让她自己收拾。


    文薰也不怕巧珍跑掉,她相信她不会跑掉。


    这个女孩子需要的,分明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全停留的港湾。她经历了太多,她太缺乏安全感。


    可是这个世界最靠不住的便是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希望巧珍在读好书后,能够成长为一个靠自己的人。


    所以,她会把每一件事她可能担心的事都仔细地分析给她听。


    “你住在孟老师家,逢年过节,我还会和霞章来上门拜访,我们会有很多机会见面。哦,如果是像我们这回来开会,也能相见。”


    “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写信。如果你觉得用本名不方便,可以只留个姓氏,或者挂潘老师的名。再不行,你也给自己取个英文名。


    “实在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去黄家找舅舅。”


    “不。”巧珍不知道有什么顾虑,第一反应是拒绝。


    文薰虽然对她的态度表示讶异,但也没有多问,便灵活地给她另出了一个主意:“那就去找霞章。他在临安,离这儿近,哪怕坐火车来,也只要3个钟头。”


    巧珍这才点头。


    孩子离了家,才知道家是什么。巧珍如今也才深刻感受到,文薰和霞章是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


    把事情都交代好,下午,文薰又和霞章去医馆问诊。


    中医神奇,听医师分析得头头是道,文薰也伸出胳膊让他看了一回,得到了若干饮食建议。


    星期天一早,霞章送文薰和巧珍坐上了回金陵的火车。


    此次一别,无意外的话,再见就得是冬天放寒假了。


    相顾无言。这回,二人带着对对方的祝福分开。


    回到金陵,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又被公公婆婆喊过去问了一些关于霞章的情况。好不容易歇下,第二天,文薰又提前出门,送巧珍上了火车。


    这丫头忍着没哭,而是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告诉她:“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读出个名堂,不会让你白费苦心的。”


    文薰反而落下泪来。


    她摆手送火车远去,提前感受到了送孩子去念书的母亲心情。


    好生神奇,那种又心酸又欣慰又自豪又难过又舍不得的情绪,五味杂陈。


    值得记下来,说不定以后写作能用得上。


    看霞章那个慢悠悠的劲儿,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生孩子呢。


    这便是与君子恋爱的“好处”了。


    整理好仪容和精神,文薰转道前往金陵大学,用一种全新的精气神去迎接今天的早会。


    她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连衣裙,外配卡其色风衣,还戴了顶帽子。这并不是什么鲜亮的装扮,只是对比他人,略带时髦。


    在会议室,钱碧莹见着她还是好一番笑。她小声对吴品芳道:“你瞧她,我就说她是个会打扮的。”


    今天钱女士也换上了时装类的秋装。


    穿着宝蓝色风衣,戴小圆帽的吴老师道:“你别背后做碎嘴婆,想是人家新婚,得在公婆面前表现稳重呢。”


    文薰施施然坐在旁边,望着这两个“碎嘴婆”,“原来我还算新媳妇吗?”


    吴品芳居然认真思考了一回这个问题,“才两个多月,当然算。等过了年,你大约就旧了。”


    文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尾,好生哀哉,“唉呀,原来我还要被你们取笑这么久。”


    钱碧莹道:“不,可能也就这么一回了。”


    文薰奇怪地问:“怎么,你突然学会顾人面皮了?”


    钱碧莹答:“那是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厚脸皮,根本不怕我们打趣你。”


    话音刚落,三个拌嘴玩的英文老师们便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不消半刻,教师组的老师们纷纷到齐。


    听罗友群开了大会,又回去在郭滔的组织下开小会。


    “咱们这回开会,收获了许多东西。”


    郭滔先将会议大致内容说了,同时也提到了北边文学研究会的意思。


    “我知道,有些老师认为做学问需要自由。若为自由故,爱情和生命都是可以抛却的嘛。但有时候,咱们多人组织拿出来的一些主意,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积极响应。”


    大学里,懒惰得应付工作的老师不止有江弈材一个。


    开了会,会议报告另说,文薰首先需要面临的如何去把上周缺掉的课程补回来的困难。


    她刚拿到的临时课表,可再无休息的时间,只有连着一个班级上两节英语课的标红。


    欠债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爽快,可还起债来,那种痛苦,又未必是前面的快乐能够弥补的。


    文薰上课上得晕头转向之时,已经说起了“再也不要出门开会”的胡话。


    她跟着大家庭一起生活,巧珍走了之后,王妈对她的事情更加上心,每天悉心照顾,也会准时准点叫她起床,是以从来没有出现过迟到的事。


    后来吃饭时,跟钱碧莹聊天,她还说起了郭滔先生之前的趣事。


    “有一回,辜老师去鄂省开会,独留郭先生一人在家。他们家里做事的婆子有些耳背,在一个周五的早上,以为郭先生休息,就放任他睡到了上午九点,后来还是学生们见没有老师上课,自己找上门才把郭先生敲起来。郭先生那天就精神恍惚,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给学生们上了一天的课。事后又是检讨,又是道歉,还曾在某期校刊上刊登了这回奇特经历的心路历程,分享给老师们用作经验教训。”


    听得还有如此趣事,文薰来了兴致,“有简报吗,或许阅览室内可有存档?”


    “阅览室有,我告诉你日期。”


    吃了饭,难得的休息时间,文薰便抓紧时间去阅览室寻找这期杂志了。


    郭滔先生不仅是国画高手,写起生活化的小品文也得心应手。哪怕是这等糗事,在他笔下也趣味连连,阅读的过程中时常令读者会心一笑。


    文薰读完这篇文章,除了对这类“教学事故”心有余悸外,脑海中还一直萦绕着郭先生在文章中最后一句写下的文字:


    “席梦思这种床垫于我而言太软,置身于其中,仿若进入一团云朵做的梦。”


    又据说,这篇文章流传出去后,令得席梦思的销量暴增。


    这便是“红人效应”了。


    别说那些支持郭先生的书迷、学生,哪怕是文薰,现在也想在家里备上一张席梦思床垫呢。


    说到“书迷”,近日,文薰也有书迷了。


    先是那群学生。在补课大计稍微缓下来的第二个星


    期,某个中午,她吃饭回来,发现办公室里围满了人。


    是以蔡云子为首的那些她比较熟稔的辩论社的学生。


    古老师不在,文薰便把学生们迎了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


    “想跟先生说话。您上周太忙了,我们都不好意思来打搅你。”


    “先生,这回开会好玩吗?”


    “我们去问了郭先生,他还不肯告诉我们呢。”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文薰仔细听着,有条理地回答。


    “好玩,但是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田文剑张开一张申江新报,圆乎乎的脸颊通红,“先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文薰仔细一看,发现上头刊登的正好是关于译者联盟会议的事,照片上是最后一天拍的那张合照。


    她和一众女士坐在第一排,第二排站立的男士中,霞章立在她身后,背着手,一本正经。


    文薰露出忍不住的浅笑。


    又听得蔡云子在耳边道:“先生,您的《伯莱恩小姐》翻译得真好。”


    文薰有种被认可的欣喜,“你们都看到啦。”


    傅全才迫不及待地回答,“看到了,我们都买了。”


    文薰才露出表情,蔡云子就笑道:“您别不好意思啊,可不光是为了支持您。我们愿意花钱,全然是因为这是一本好书。”


    洛巧仪道:“是啊,各大书店都写了大字报推荐。朗先生,您真的很厉害。”


    “我倒是没注意。”


    文薰自认为她在国内还不算有名,她出的第一本书,怎么会得到这样的优待?


    难道是莫家安排?


    来不及细想,蔡云子的声音又传过来,“我爸爸还说,要约时间采访你。”


    “是吗?”这也是个没听说过的消息。


    她上周闷头上课,好像因为无法分心,错过了很多身边的消息。


    回去了一问大嫂,得知:


    “是老爷的意思,也是太太一力经手的。”


    瑞芬虽然不揽功,但文薰知道,她和大哥肯定出力了,不由得又是感谢。


    瑞芬笑着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你出书,是给家里沾光去了,别多想。再说,你也真不能谢我,我最近都没管家事了。”


    文薰忙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瑞芬点头,“请了大夫,说是身子有些不足,需要养养。”


    文薰恍然大悟,不藏私地分享起自己的经验:“我上回回舅家,也请了大夫把脉,还获得了一些食谱呢。”


    “是吗,怪不得最近你院子里吃饭那么讲究。”瑞芬笑着,不经意间转移话题,“欸,你那套书我也留了一本,有空啊,我也要瞻仰朗先生的大作。”


    文薰又被她夸张的用词夸得不好意思了。


    今天她打定主意料理私事,在去见了莫太太表示感谢后,还去找了二嫂琼玉。


    她们俩妯娌也是好久没有交流了。


    文薰主要是告诉琼玉在沪市见到宝瑶的事。琼玉在细问清楚后,多有感谢,又提出要请文薰吃饭。


    除此之外,在报纸上,也有议评员发表了对文薰译作的点评。


    大约她是新人,无甚名气,外界对她尚算包容,十篇文章里只有半篇恶评。


    也有一些报社过来为她做了两篇专访。


    同时,她还收到了许多由出版社转寄的,热情读者的来信。


    “朗先生的翻译作品和他人不同,光说注释的仔细便能使人惊喜。作者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去解决、解释文章中的每一个生词,且对两个世纪前的俚语做了合适的,同源的本土化翻译。一部十分令人惊喜的作品,期待先生的下次译作。”


    “没有男性视角的高高在上,只有对原作的深度共鸣。朗先生用平实生动的文字,将伯莱恩小姐在成长中发生的各种故事亲切道出,我们能看到一位勇敢的,努力寻求自身价值的姑娘。看完这个故事,我好像与这位来自英国两百年前的姑娘成为了朋友。非常感谢先生对这位少女人格的正视,以及与原作者同源的悲悯。”


    读者们的正面评价以及高度肯定,让文薰心中被注满了喜悦。


    这便是翻译工作能够获得的成就感。


    第57章 记秋季学期


    《伯莱恩小姐》给文薰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读者们的好评和热情不仅鼓励到了她,也让更多出版社、报社之类的编辑找上了门。


    加上之前在沪市开会时认识的编辑,文薰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脉。她将名片用心收好,觉着,说不定往后哪一天就能用上。


    进入文坛至今,除开译者联盟,在《伯莱恩小姐》成功出版一事上,文薰受长辈之益良多。老师朋友帮她,朗家的父母帮她,莫家的公婆也帮她……或许在他们眼里,已经成家立业的文薰依旧是孩子。


    这种爱护既是关心,也是囚笼。文薰十分明白,她不可能一辈子在亲朋们的照看下生活。


    别人有不如自己有。她这样教巧珍,自己也贯彻着这样的道理。


    人一定得自己强大,才有对抗一切的力量。


    等“痛苦”的补课两周完全过去,工作上的事务完全安定好,文薰也开始往孙乐和的《江东杂谈》报纸上,以“立坚道人”的身份连载小说。


    那是她之前在英国时就着手书写的,有讽刺现实意义的短篇故事。这些文稿被文薰装箱跨洋运来,后来又跟着嫁妆进入莫家,终于有机会面世了。


    文薰现在的想法和心境已经和当时不一样,她在将文稿寄出去时,还会做适当的修改。


    这些故事分上下两则,购买《杂谈》两期便可全部阅读完毕。文薰此举,一是为了锻炼写作技巧有意为之,二来也是应孙社长要求,留下悬念,增加报纸的订阅率。


    关于建设小说伏笔的方面,文薰有些疑惑之处,但她存了个心眼,不想霞章发现,便没问他(毕竟那人看书极快,看的还杂,记性还好)。一开始她只自己琢磨,后来经吴品芳介绍,认识了金陵大学文学系的作文老师陈玉兰,日常请教之余,还从这位新朋友之处获得了不少书籍,学到了不小经验。


    这种进步,被莫霞章在阅读她来信中时,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他在回信中指出:“夫人如今用文字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让人看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莫非最近在此方面有所精进?”


    敏锐之程度实在可怕。


    文薰又开始畅想霞章到时候发现“立坚道人”便是她的一天。


    之前二人为了这回事吵架,现在仿然变成了一种情趣。


    10月末的一个晚上,锦姝跑进了文薰的院子。


    “文薰,这是你写的,是不是?”


    初时,文薰还以为她也看到了译本,没想到展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张报纸。


    原来是她之前往妇女报上投稿的文章终于被发表了,她最近事忙,都没注意。


    锦姝手上攥着的妇女报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变得皱巴巴的。


    “是我。”文薰有些新奇,现在锦姝也会看报纸,关心时事了,这是多么好的变化。


    她走到锦姝身边,刚要仔细询问,锦姝却已经开始真诚地发表意见:“你说的太好了。我们老师也说,你说的太好


    了。”


    她说话时,眼神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成长似乎还不仅于此。


    文薰不禁想到莫霞章的话:读书是有用的。


    汪锦姝以前没有读过书吗?为什么她只是去了金陵大学两个月,就有这种变化。


    必然是受到了良师的影响。


    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你口中的老师,指的是辜先生吗?”


    “是的。”


    当听到肯定的回答,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她和我们讲过——这是我头一回愿意去背谁的名言。”锦姝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想要模仿谁的语气,她怀抱着迷茫和坚定同时说:


    “回家专管油盐杂物,不问社会,这像猪;不肯吃苦,没有确实学问、经验,只好摆作花瓶,这像哈巴狗;很能做事,但不运用思想、不看工作于社会有益与否,一味傻干,这像牛。勤劳地寻觅知识,锻炼人格、睁开眼看清社会的弱点,切切实实地去干,这是真正的人。”


    她一口气背完,然后紧紧攥着手里的报纸道:“文薰,我想做真正的人。”


    所以她会主动去读课本上没有规定的书,去看或许对她有用的报纸。


    “你知道吗,我最近已经在反思。你知道我是为了争一口气才去金陵大学读书的,可快两个月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我以前不学无术,我是根本听不懂老师讲话的。同学们的嘲弄虽然刻薄,但我后来细想,又不无道理。他们学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想为国家做有用之事,我呢,我利用特权站到和他们相同的位置上,简直像是去战场上秋游的小学生。”


    这个比喻,是锦姝记下的同学们说的话。


    她有时候说话难听,希望别人能谅解,那么别人说话难听的时候,她自然也可以忍耐着从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她好强,嘴快,心比天高,可不代表她接受不了别人的意见。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辜老师很好,她真的很好。她没有一点儿嫌弃我,我交上了四篇狗屁不通的作文,她都有一一赏析,并且教我怎样正确去写,怎样去合理运用文字。”


    锦姝的眼睛里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老师,她比你还会教我。”


    她说完却又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说?文薰,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文薰摇头,“当然不会,我也认为辜老师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


    锦姝看着她,露出浅笑,“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念完这个学期,我就转校离开金陵大学,去别的学校。”


    “你有去处了?”


    “嗯,我要去辜老师创办的妇女学堂,重新学习文化。”


    锦姝已经明白,金陵大学不属于她,那是培养学者战士的地方,她去了,光是浪费先生们的精力,便是一大罪过。


    那里暂时不属于她,她何苦要强留?


    她如果是真心想读书,总会有那么一所学校适合她。


    锦姝看到文薰露出轻松认可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劝我离开了?”


    文薰有些尴尬,却还是如实道:“是,我一直在找机会,想和你明说。”


    锦姝在这件事上能这样明悟,是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结合辜老师的话和同学们的态度,好一番琢磨才明白过来的。


    她现在这样问,并不是想责怪文薰。


    “我知道,你想这么做,是在为我考虑,你和辜老师对我的心意是一样的。”


    文薰毕竟是从事教育行业的人。比起莫老爷把她送进大学后就不管后事的态度,以及丈夫一直鼓励她留下来的态度,文薰对她的方式多了另一种属于教育工作者的温柔与明了。


    读书也要选择适合自己的“书”。


    辜老师对于锦姝的开导与关心是纯然无私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位先生,是她的幸运。


    她的所作所为,因材施教,也受到了文薰的敬仰。


    某个周末,文薰来到照水园拜访,得到了辜秀宁的热情接待。


    期间郭滔先生过来露面,还抱怨道:“刚才门房来通告,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他十分意外文薰能和妻子结缘,又乐于见到此事。


    中国的妇女们就该团结起来,让有见识的,去开导那些还在受到蒙昧的。


    文薰来找辜秀宁,不仅谈教育,谈金陵大学,谈妇女学校,还谈到了那个深夜,她在沪市弄堂里的见闻。


    辜秀宁对此十分唏嘘:“这是正常的事。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眼见着妇女就不被人当作人来看了……我倒不是说这世上只有妇女在受苦,只是觉得,在建立新社会之前,首要关注的,应该是广大妇女应得的人权。”


    “正是如此。”


    “你在妇女报上发表的文章我也看过,光看你的文字,我便知你我是通道中人。我听说金陵政府正在筹备《新婚姻法》,改天我介绍些人给你认识。”


    “好。”


    只要愿意参与,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不能让你尽一份力的地方。


    社交圈愈来愈丰富的同时,天气也见天的越来越冷。


    霞章的信还是那样雷打不动的时常寄来,加上零零散散的读者的信,还有几封巧珍的信。


    这些信件已然成为了文薰每日工作疲惫的食粮,每日下班回来,她便是盼望着读信,从中攫取精神力量。


    报社转交的读者的信不乏出自一些高知识分子之手,有时文薰亦能从他们的评论、意见中学到新鲜东西。她是个愿意虚心向别人请教的人,每次学到了有用之物,都会回信给报社,托编辑进行转交。


    她也从巧珍寄来的信件中感受到了她的成长。眼瞧着不过一个月,连大字都写不太好的巧珍,也开始有模有样的写起信来了,这种直观的进步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


    她在来信中跟文薰提到了很多东西,事无巨细的生活,以及潘老师对她的指点。快入冬时,刘小姐还在来信中向文薰请教穿搭。


    居然会关注生活了,这更加是质的改变。


    至于霞章那边,因为手头有了工作,最近二人信中多有专业方向的交流。文薰还跟他分享了自己去辜老师创办的,妇女学校中的所见所闻。除了学生方面的情况,她还见到了一些教育大环境上的问题。


    辜老师在金陵城中创办的学校共两所,一所类似于职业学校,一所是那种读满一年便能毕业的速成学校。两所学校招收学生的要求不一。总之,中国之妇女们要想走入社会,这类学校是不能少的。


    为了能给妇女们创造合适的学习环境,辜老师的学校只收取适当的学费。微薄束脩何以能支撑学校运转?便只能用自己的钱贴补。


    辜老师说,郭滔先生那幅《南乡小肆》的拍卖所得,后来都转手交给了她来建设学校。


    文薰听得动容,也想捐钱,辜秀宁便笑道:“我哪能收你的钱?砚青每年也有一笔资金支给我,我再收你的,可不是让你们家捐两回钱?”


    文薰却坚持:“我们是今年才做的夫妻,自然可以分开算一次。”


    待到明年,再将二人的心意合二为一亦不晚。


    除了身边文人朋友们的帮扶,辜秀宁还会和妇女学校的老师们去像金陵城中的富商寻求捐款。这种情况在现在的国内不算少见,例如霞章所在的临安大学,便是校长郑鸿基先生在一众商界中奔走,才能省去贫寒学子们的高昂学费。


    从10月到11月,文薰除了执教授课愈发熟练,也变得更加了解这个国家。


    11月底,在寒气的袭击下,各大校园里逐渐刮起了一股“毛线风”。不仅学生们好玩毛线,老师们受到影响,也开始在闲暇时间织毛衣。


    文薰瞧着确实是个消遣的好方式,也买了工具来跟着学。


    她时间不多,经验不够,便拆拆改改,最终织成了一条蓝灰色的围巾。


    王妈一看就知道她是织给姑爷的。


    哪怕是完成了一项“作品”,文薰对这项游戏的热情依旧不减。她仔细去挑选新的毛线,学习新的针法,竟是发下宏愿,要给霞章织一件毛衣。


    王妈笑道:“凭小姐的速度,想是姑爷明年才能穿上。”


    文薰也不泄气,“明年就明年,总归他又不缺衣服穿。”


    王妈感慨,“傻丫头,有这手艺,给自己织嘛。”


    文薰哼哼了一声,“我不爱穿,怪闷的,还显胖。”


    王妈这下明白了,伸手去点她的脑袋,“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臭美的姑娘了。”


    文薰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就臭美。”


    她最近还去做了头发呢。


    她就是爱美,最好能让她一辈子臭美。


    过了没两天,吴妈送了张单子来。


    “少奶奶,这是要往临安带给少爷的冬衣,您请过目。”


    不需多问,这单子肯定是莫太太让拿的。


    她办事都有惯例,文薰哪会插手?


    但该有的形式还是不能丢,便顺着她们接过,“谢谢吴妈。”


    文薰本来打算看看便也罢了,不成想吴妈又补充:“太太还说了,您要是想稍什么给少爷,也是可以的。”


    文薰立马想到。


    “您稍待。”


    她转身兴致勃勃地去了房间,将织好的围巾取了过来。


    “方便捎上这个吗?”


    吴妈接过,“哟,这是围巾?”


    “是啊。”


    “是少奶奶亲手织的?”


    文薰心里自豪,嘴上却谦虚,“我第一次织,不会挑什么好看的花样,就织了最普通的样式。”


    吴妈对着围巾惊喜连连,抬头,那是头一回对文薰有好话,“只要有心,何必挑什么花样?这围巾能防寒防风,想来少爷戴上,心里便跟火烧似的,再也不怕冬天的湿冷天气了。”


    文薰也觉得是这样。她最后看了一眼围巾,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


    吴妈不大情愿地来,高兴地走。心里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在莫太太面前好生说说三少奶奶的好话。


    本来嘛,任凭哪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只要结了婚,还有对自家男人不上心的?


    哪怕是这种留过洋的小姐也不能免俗呢。


    家里要寄衣服给霞章,自然也有新衣服给文薰送来。用的布料、皮料,都是裁缝铺亲自来人,提前请文薰掌过眼的。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基本上没有让她不满意的。


    王妈翻出来一件浅蓝色的貂皮旗袍,抖弄两下,点头连连。又翻出来几件西式的厚大衣,越看越不满意。


    “这些西洋货,贵是贵,可论做工,论手艺,哪有咱们自家人做的东西好?”


    她在这边嘀嘀咕咕,不妨碍文薰穿了旗袍,再在外面套上款式新颖的风衣,再搭上小圆帽。


    嗯,中西合璧才是最佳。


    南方的冬天少见雪,哪怕再冷,也只有狂风,阴天,和光秃秃的树干枝丫。


    这天回家,文薰从王妈这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嫂怀孕了?”


    “是啊,说是都有三个月了。”其实早些时候,听说大少奶奶撂了家事,王妈就有些猜想。可是她料定文薰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便闷着没说,以防她在妯娌面前得罪,不好做人。


    文薰没往深处想,只做正常怀疑,“怎么这么晚才查出来?”


    “是怕胎象不稳,想多养养吧。”


    毕竟前头流了一个孩子。


    文薰也想到了这回子事,没有再追问。


    王妈帮着文薰换衣服,又在她耳边念叨:“太太虽说严厉,实际上也是会疼媳妇的。平日里对大少奶奶办事,她是一百个放心,半点不插手。这一旦有了身孕,又什么事都自己接过。这天底下,哪处有这种会体谅人的婆婆?”


    王妈说这话,既是安抚文薰,也是为自家丫头的婚姻状态焦心。


    瞧瞧,人家那边都怀上孩子了,他们家两个小的居然还没有圆房。


    可真愁人。


    文薰不是听不懂妈妈的话,只是她实在不好接,便当作没听懂,换好了衣服直接往大嫂院子里去了。


    不用操持家务,瑞芬得了闲便靠在沙发上看书,好一幅自得的仕女图。文薰来时,见她面色红润,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嫂。”


    “哟,真是稀客。”瑞芬抬头一见,立马喜得起身去迎,“你这个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儿?”


    文薰握住她的手,和她一块儿回去坐下,“当然是为了祝贺你的好事了。”


    她还携带了礼物呢。


    瑞芬感谢她的重情,说话间脑袋微晃,“我啊,不求什么欢喜,只求这回能够顺顺利利的。”


    文薰忙道:“当然会顺利。”


    她细致地关心,“去医院做过产检没有。”


    “去了。”


    听她答得肯定,文薰一时又欢喜,想到什么又有些失落。


    瑞芬观察仔细,立马发现她神情中的不对,“怎么了?”


    文薰不想让她多思,连忙否认:“没什么。”


    瑞芬却不愿意被糊弄过去。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妹妹,你要和我生分了不是,有什么话是不能和我说的?”


    “是我自己心窄。而且,都是些小事,不敢让你操心。”


    “如果不甚要紧,那就说出来嘛。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立刻变成了玻璃娃娃,我还能读书呢,费点精神算得了什么?”


    文薰见她坚持,这才迟疑道:“姐姐,母亲好像并不会阻止你看西医。”


    瑞芬何等聪明的人,“你是说霞章上回生病的事?”


    “嗯。”


    她这时也反应过来,“是啊,这个家里,有谁病了,谁想看什么医生,母亲都是不过问的。就像我之前那胎,当时娘家寄信过来,说要为我安排一个日本产婆,母亲也没有半点意见。”


    想起莫太太上回在霞章落水时的举动,瑞芬经不住眉头微锁,“这便是父母之爱了。有时候,谁又说的清楚长辈们的关爱,会不会成为子女的负担呢?”


    大约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在莫家向来不愿去主动争取什么。二老若真的不愿意给你,要来的东西只有烫手的份,何苦来?


    文薰微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姐姐。”


    “怎么了?”


    她蹙着眉,像是极度为难,“姐姐,你知道我舅舅家在沪市开了几家医馆。”


    “是啊。说起来,你家里也是杏林之家了。了不得以后咱们有个不好,还得麻烦你推荐医师了。”


    “这个自然。可我现在想说的是……上次我和霞章去沪市开会,周六的时候,我带着他去找了家里请的,诊脉很厉害的老先生。”


    瑞芬猜:“可是霞章的身子有什么不好?”


    文薰摇头,“大夫说,霞章的身体十分康健。”


    问题便这样来了,“既是如此,为什么母亲一直要霞章喝药呢?”


    不仅瑞芬想不通,文薰也想不通。


    “我还记得新婚后的第二天,我这么问过霞章。霞章说,大户人家里,总喜欢让孩子喝些药,以表示与众不同的。不论母亲是怀抱着怎样的好意,中医里总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药喝多了,于人体也是有害的。哪怕是拿西方西学来说,肾也会不好。中医更是重视疗程,一副药吃上半个月便顶天了,哪有不去复诊,让人长年累月重复着吃的理?”


    如此以盘算,实在是疑点重重。


    瑞芬观察着文薰眉头深锁的样子,出于关怀,开口安慰她:“文薰,你别多心。想来,是霞章生来体弱,母亲怕他有个意外,所以一直维持着这个习惯,为的就是求个心安。”


    文薰心中却有了计较,“姐姐,我想拿到霞章的药方子,有可能吗?”


    瑞芬只道自己怕是帮不上忙,“霞章的药都由母亲经手,我现在又没有管家……”


    按理说,文薰和婆婆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最好不要插手,可拉不住瑞芬是在是个厚道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出了个主意,“不过,她的事,都是由吴妈和何妈经手。吴妈不是个好说话的,但是何妈不一样。我上回瞧着,她好像跟你也熟稔起来了。你等霞章放假回家,你再从她那


    儿打探一番,说不定她就给你了。”


    这确实是个有用的思路,“谢谢大姐。”


    瑞芬轻笑,又出于情义暗示她道:“文薰,你不要嫌我多话。其实人活着,难得糊涂。我们是毕竟是从另一个家过来的,有些事情不让我们知道,说不定是人家家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深究的。”


    文薰理解她的心意,慎重地告诉她:“我明白,谢谢大姐。”


    瑞芬也不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微微摇头。


    家里有了好事,似乎冲淡了冷气,12月便这么连续过了两个星期。


    按政府规定,今年的1月5号开始放寒假,文薰也开始和英语组的其他老师们组织确定期末考试和寒假作业。今年的寒假一共有20天,规定1月25号学生们返校。


    如文薰之前所担心的,现在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预料到:今年旧历春节是1月30号,如此安排,岂不是让学生们在学校里过农历春节?


    原本全国各大学府的学生们便对中秋假期安排有意见,一朝得知春节也要如此,一股为了寒假的游行抗议风顿时席卷全国。


    一些青年报纸上甚至刊登了学生们写的,怒斥金陵政府和教育部是“洋人走狗”之类的文章。


    “洋务运动失败了几十年,没想到还在被有关部门执行。说什么过新生活,维护新制度,便是要毫无思想的什么都要跟着洋人学吗?人家的圣诞、新春,都是受宗教影响,是人家维系了百年的传统,咱们的传统又被丢到哪里去了?旧文化就算再不好,也没有被全然打成糟粕,需要像家里的穷亲戚一般被弃之敝履的道理。”


    “日本之行径,源自小国民弱,本就没有文化,唐盛便学唐,洋胜便习洋。岛国之民,生于无根之土,长于朝秦暮楚,长成三姓家奴。今天吃中餐,明日吃西餐,吃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身子,没有半点人情。”


    “今我中国若学日本此等行径,乃国际笑话,亦必为后世子孙耻笑!”


    学生们登报痛骂政府,一些被政府豢养的文人们自然也会为了薪水刊登回击言论,其中有甚者更是给学生们戴上了落后、封建、不思进取,阻挡进步的帽子。


    这类黑白不分的言论触碰了学生的逆鳞,彻底激怒了这群年轻人。报纸刊登当天晚上,那位写稿的先生便被本地学生组团打了,还不知被谁用红漆在其府院围墙上写下“狗屁政府的狗屁走狗”一行大字。


    学生们如此“扰乱”治安,当地警局立刻出手将人缉拿归案,一口气抓了13个人,放话必定严惩。其他学生们如何肯服?你来我往之下,做了横幅便开始上街游行。


    在这年底,金陵政府又被学生们骂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街上报童扬起的报纸,口中大喊的“号外”,无一不与此事有关——


    作者有话说:本文锦姝的发言“回家专管油盐杂物”一段为引用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语录


    第58章 霞章归家


    总统府中,民生部长陈海康气得吹胡子瞪眼,考虑到总统大公子在前,才没有大吼大叫,只维持着恼怒,表达自己的态度。


    “这群学生兔崽子们真是没规矩。半大的人,毛都没长齐,就要反了天去了!怎么,说一句‘天下为公’,他们就以为自己真能凭一张嘴做得这天下之主了?”


    宁远怀叼着一根雪茄,被烟雾熏得眯起双眼,“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随他们闹去吧,闹完了,也就散了。”


    他的话语听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上暗含包庇。陈海康不敢相信他的态度,提醒他道:“大公子,他们可是指着您父亲的鼻子在骂,我们这群人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您不能慷他人之慨啊。”


    见宁远怀脸色未变,他又道:“再有,昨天全国各地又有八处的11所学府的学生组织上街游行,要不了多久,怕是又要兴起全国效仿了。造成此等恶劣影响,能轻易算了?”


    旁边有一人开口,“要我说,还是那群文人们闹的。叫嚷着什么现代化教育,教这群学生思想,进步,把人生生教坏了!”


    宁远怀横了他一眼,“不把学生往好处教,难道还继续带着他们愚昧不成?你们也是读了书的人,不要在我这个晚辈面前说笑话。”


    陈海康大剌剌道:“愚昧又有什么不好?愚昧才好管理。愚昧起来,咱们遇到这种事直接提到杀了领头的就好。哪像现在,不仅国内媒体讨嫌,国际上的媒体也跟狗一样盯着国内屎一般的教育,生怕咱们会亏待了学生。”


    跟粗人说话,就是会脏耳朵。宁远怀虚放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教育部长来了没有?”


    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学生们是大腿,政府是胳膊。


    不消别人去说什么,在金陵的学生们蠢蠢欲动之前,宁远怀代表父亲致电全文,将在三天后重新制定今年的寒假假期。


    合理的诉求得到暂停,各处的游行立即暂停。


    宁远怀收到消息,还如此向父亲反应:“学生们有文化,都是一群讲道理之人。”


    宁大总统却忧心忡忡:“怕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宁远怀道:“父亲,我觉得,国家建设还是需要读书人的。而且,这回只是学生们出面,文坛上那些人还没有插。若不把舆论在尚可控制的范围内提前解决,等哪个地方的糊涂蛋闹出了什么事故,再引得那群先生们出入舆论……”


    大总统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他父子二人之间的故事不知如何,总归,消息传到民间,民众和学生们提到宁大公子,都要说声好。


    教育部新的规定按时下发,采取了延长这个学期,缩短下个学期的方法,重新制订了放假日期。金陵大学的先生们一算,这样并不会影响到学生们一年上学的天数,便都赞同起这个新规。


    “阴历之年,年年有变。老百姓们过年遵循传统,顺应天时,是不管外界如何变化的。咱们作为本土之人,自然也要过本土之年。政府愿意听取民众们的意见,这是好事。盼只盼他们能从这件事中吸取经验,也将日后的假期灵活变动。”


    假期变化带来的好处,也惠及给文薰和霞章。他们在一次通信中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表达了“好想跟你一起进入新年”的想法。


    是啊,不仅学生们不愿意上学,大过年的,老师们也不乐意来上课呢。


    这是文薰回国后的第一个年,必须过个原汁原味的中国年!


    在一片火热中,全国上下的学子们迎来了期末考试。


    今年临安大学的英语测试卷是由全英语组的教师们一人列出一个阅读和作文题目,再由郭滔整合到一起筛选,最后抽签决定的。阅读题另说,作文题便是根据单词“Time”议论、叙述作文。


    十分凑巧,这个作文题目是由文薰定下的。


    教授作文的吴品芳老师在最初看到这个题目时,便第一时间表达了对这个题目的喜爱。


    “Time可以翻译成时间,时候,也可以翻译成时代。换言之,对学生们而言,他们可以写自己各个时间段的趣事,也可以书写关于时代之梦。这可真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题目了。”


    文薰听得她如此分析,不禁也期待起批改学生们的试卷。


    会有多少好文章呢?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生们顺利结课放假,老师们却要留在学校批改试卷,改完后登记成绩,再将试卷和成绩单以信件的方式发回学生住址。


    这是一个繁琐的工作。要想细致批改,哪怕是有那么多个老师同时分担,也要耗费一段时间。


    文薰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看到卷子就头痛。


    实在是有些学生根本不知道在写什么,还期待呢,嗬。一年级写的毫无营养,只靠用不熟的辞藻堆砌;二年


    级写的狗屁不通,自作聪明;三、四年级倒是有些好文章,可更多的是无病呻吟,无稽之谈。


    文薰越看越气,甚至想把那群学生们喊回来继续上课!


    一天到晚读书,读的是什么东西?


    不不不,罪过罪过,她怎么能这么想?


    连念了好多声“阿弥陀佛”,文薰一边生气,一边喝茶降火。如此拉扯一周,终于结束最后工作,开始拥抱寒假。


    教师们的工作大同小异,总归,临安那边已经递了准确的信息,说霞章会先去一趟沪市办事,顺便再带妙致表妹一起回家。文薰知道他大约会去看老师们,却不清楚他会耽搁多久,如此一来,便没有了丈夫归家的具体日期。


    她并不会留在家中枯等。她现在有许多朋友,放了假,正是好玩的时候。


    这天文薰又跟着辜秀宁去了城里的木材市场,想来年给妇女学校的学生们还些桌椅。她们挑选材料,面见老板,迎着寒风跑了大半个白天,直到半下午才回家。


    事情在向不错的方向发展,文薰也得了好心情。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院子,进了屋子却没见到王妈。


    她也不急着喊人,自己脱去外衣,端了茶壶倒水喝,凉水入腹,冷得她打了个激灵,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令她爽快。浅浅喝了两口,她正要转身找人,眼睛突然从背后被人捂住。


    感受着那双温热的大手,文薰心头一慌,连忙抓住回身,正望见莫霞章的笑颜。


    她几乎是不带思考,抓住了他的胳膊,“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霞章也顺势抱住她,“我上午便到了,你算算我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她见莫霞章双目有神,一点都不见疲态,大胆去猜,“昨天夜里?”


    莫霞章一笑,“是啊,”又可怜巴巴地,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惜我回来的时候,不见你在家里。”


    文薰解释给他听,“我去妇女学校了,她们今天上午才正式放假。”


    他皱眉,带着孩子气的嫌恶,“噫,怎么拖得这样迟?真是讨厌。”


    文薰捏着他的脸轻轻拉扯,“不许你胡说,人家好学,你还不让吗?”


    说完又摸摸他的脸,入手光滑,连小胡茬都没有。她歪着头仔细打量,觉得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好像比之前短了些,“你理发了?”


    霞章十分自得,“是啊。我要见夫人,不得郑重对待,提前理妆?”


    男士也可以“为悦己者容”嘛。


    不仅如此,文薰还通过他的胳膊发现,“是不是我记错了,你好像也比之前更强壮一些了?”


    霞章眼中的光芒更盛,“夫人明察秋毫,我这个学期可是一直都在夜跑,从未懈怠。”


    他没想到文薰居然能一眼发现。


    她果然爱他。


    文薰不知道他内心中美得冒泡,单做好奇访问,“冬天也跑?”


    “跑。跑着跑着,好像都没那么怕冷了。”


    霞章之前答应她的强身健体,一直有在严格执行。


    如果能有这效果,她也想试试!


    与他说话时,文薰心里还在暗自计算,到了这里便顺利地把答案道出:“你莫非还是坐船回来的?”


    “答对了,”霞章轻笑,探头往她脸颊上轻啄,“奖励。”


    痒痒的,把文薰逗得直笑。


    她又攀着他的胳膊,皱起鼻头,“就拿这个来糊弄我?”


    “什么叫糊弄?”说话时,莫霞章的眼神在她脸上各处扫视,像是要将她的每处细节都拓印进心里,“夫人若想强求,还真有一件。”


    “什么?”


    “但我不愿意松开手,我待会儿再拿给你看好不好?”


    一回来便要领教他的肉麻,偏偏文薰受用得很。


    两人温存片刻,在王妈回来后分开,一起收拾他带回来的行李。莫霞章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大红色的,很有版型的开衫毛衣。文薰便以为这就是礼物了。她虽说不爱穿这类衣服,但如果是他送的,也不是不行。


    “我给你织围巾,你便买来毛衣送我?”


    “我可不敢领这个功,这分明是刘女士不分昼夜亲手为你织来的。”


    文薰一听,连忙将衣裳拿起来,“居然是巧珍织的?”


    她拎着衣裳上下打量,入手的柔软令她心中无比感动,“比我织的好,这丫头真是有心,也果然有一双巧手。”


    这么短的时间里织好这样一件毛衣,多费人心力。


    莫霞章保持着蹲在行李箱旁边的姿势,抬头望着她,“你不怪她不好好学习?”


    “我成什么严师了?”文薰闻到一股香味,将毛衣放到鼻下嗅闻,果然是清爽的肥皂水的味道,不由得心头更软,“劳逸结合嘛。”


    求学之苦,她也品尝过。虽说巧珍住在老师家,能够免去风吹日晒,能够免去寒冷贫苦,可她面对是全国都能排得上号的良师。她又是从小学教育开始,哪怕是心理上的压力,精神上的折磨,都够人苦恼一回。


    学习本就不易,更何况她还抱着必成之心?


    文薰体谅巧珍,一如她体谅金陵大学的学生们——至于阅卷时嫌弃学生们是笨蛋,那也是特定时间的特定心情了。


    要知道,学生们给本学期的在校老师凭分时,朗老师可是得到了“全优”,且俯有数票“宽容亲切”之评。


    见她十分喜欢,霞章也为自己做了令朗女士心情愉悦的事而自豪,他还将细节细细道来,“我去的时候,巧珍正在同家教老师上课。与潘老师谈话间,她对刘小姐露出的喜爱之意,那是巴不得再转过来谢你一轮。”


    “谢我什么?”


    “谢你慧眼识珠,给她送去了一个机灵的开心果呀。”


    文薰不愿居功,“那是巧珍自己的功劳。”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解决办法,重要的是人愿不愿意为其花费心思。如果巧珍不是这样的性格,那么她也会换一种方式安顿这个丫头。总之,因材施教,事在人为,一切都是巧珍自己和潘老师合得来。


    莫霞章把自己的衣裳暂且搁置到床上,和文薰一起叠好,再送入衣柜。


    文薰还发现霞章叠衣服的方式和她不一样,二人对着这个,又是好一番“学习”。


    做完了一切,他又拉着她去书房。


    “做什么?”


    “当然是其他礼物了。给你余几分钟的时间,你期待一下。”


    文薰闻之喜不自胜,她没想到霞章真的会给她送礼。


    一时间,她也没有想什么太浪漫的东西,只往书籍上想。


    霞章确实给她带了一箱子的书。


    “这是沪市商务印书馆12月最新出版的英文词典。我趁机还去拜访了胥老师,胥老师说,大约明年暑假,他有计划把你们英语组的老师们组织起来重新编写辞典。他向我推荐了这本,你先拿着做个参考。”


    “这是日文词典,也是我在沪市时买的。你上次不是说日文学习有趣,可要订份日文报纸?”


    “哦,这个是国立大学的校刊,里头有一些不错的文章,我找孟老师要来的。”


    话说到这里,文薰便有一问:“你怎么会看到国立大学的校刊?”


    霞章叹了口气,做作的苦恼,“我啊,本来还能再提前一日回来,是去孟老师家拜访时,被他抓了壮丁,带去国立大学改了一整天的作文。”


    文薰知道他这番“劳累”全然是因自己而起,马上哄他,“你能者多劳嘛。”


    “有道理,再奖励一个。”说完,探头,又是一吻。


    文薰都快要被他吻习惯了。


    接下来有几本书是他从临安带来的,还有几本小说,说是胥先生的夫人推荐。


    文薰日常少看这些文学,但她知道,霞章费心为她买来,是希望她也能“劳逸结合”。


    她忍不住跟他分享工作经验:“你知道嘛,《茶花女》我已经翻译了一半了。”


    这件事她明明在写信时同他讲过,可见了真人,就是忍不住再说一遍。


    霞章也给出了合适


    的,令她心情甚美的反应:“我的夫人啊,就是厉害。照这样下去,明年上半年时间长,你说不定还能再翻译半本呢。”


    给她看完了书,霞章合上箱子,又从旁边翻出来一个皮匣子。


    这却是她没有料到的,“还有吗?”


    “当然。”说话间,霞章已经露出了里头大大小小的盒子。


    他先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巧的,“这是10月的礼物。”


    打开,里面是一枚耀眼夺目的钻石戒指。


    又是一个绿盒子,“11月的礼物。”


    展开是一枚宝石胸针。


    12月的礼物是英国来的水晶发夹。


    最后他还为她准备了1月的礼物(一盒茉莉香膏)、新年礼物(一瓶美国香水),新春礼物等等,一应俱全,仿佛要把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补回来。


    如果说刚才那一箱子书是“雅”,是送给身为文人的她,那么这一匣子“俗”,便是送给身为妻子的她。


    霞章取出一条项链在她眼前晃荡,撞见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喜爱极了。


    “我给你戴上?”


    亮晶晶的珠宝,谁会不喜欢?


    文薰撩起头发,任霞章走到自己身后。


    “你怎么这么会挑?”


    这些礼物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是她喜欢的。


    “我啊,买的时候就在想,你有哪些衣服,你可以穿哪件衣服搭这件首饰。”


    “你怎么会知道我秋冬的衣裳呢?”


    “虽不知道,但你偏爱哪些颜色,我心里是有数的。”


    他总是这样,能够把话轻而易举地说进他的心里。


    “再有,我们学校有一位美学老师,我日常跟他多有交流,自认为受到了美学的熏陶。”


    “怎么不见你带他的书给我?”


    “呀,百密一疏。”


    说笑间,二人又搂在了一起。


    文薰望着这些礼物,虽心中喜悦,也怕霞章多思。她便做了一回不懂风情的蠢物,直当明了地问:“怎么一口气送我这么些?难为你想的。”


    莫霞章把脸贴在她的鬓发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谢谢你。”


    不知是被他的呼吸挠得,还是被他这声缱绻话语勾得,文薰的身体又止不住地发烫。


    “谢我做什么?”


    “自然是谢你愿意留下来。”


    他总是能用简单的文字令她心动。


    独自留在莫家小半年,她虽然大部分时都是自在的,可何尝没有内心忐忑的时候?好在,好在她的丈夫能够理解,并且尊重她这份停留。


    文薰微微后仰,也主动靠近他。她摸着他的脸,只觉得怎么样都不能,怎么样都爱不释手。


    情之所至,情之所往,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往他的脸上啄了一口。


    “奖励。”


    只是如此,便能令莫霞章喜笑颜开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黏黏糊糊,又说了些其他的事。


    说了巧珍大约在明年春天,就能去中学读书了。


    他们还打算商定行程。春节里,哪天去广陵拜年,何时去沪市拜年,回来了又如何访友,都得提前拿个章程。


    今年是第一年,如果能开好头,往后的年岁就能依照这个来,不用再多费其他心思。


    文薰还问了霞章有没有给大嫂带礼物。


    “当然,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


    霞章回家这么久没有收拾好行李,便是他先去看了大嫂,又去陪父母用午餐,被老爷子叫到跟前说话,又在二妈那里走了一圈,才真正得闲。


    莫三公子在“礼”一方面,向来是没有出过错的。


    父母那边也提前去过,下午自然不用再去。只是他今日回来,二老高兴,又派人来通知:“太太说,今天请大家去她那儿用晚饭。”


    今天不仅霞章回来了,妙致也一块儿回来了。一家人时隔小半年重聚,这是合理的要求,没有不能答应的。又因为佣人们来了,文薰和霞章不再无状,而是隔了些距离,再说些最近的话。


    今夜莫府小宴,菜色准备得极为丰盛,珍珠白面,翡翠青菜,鱼羊之肉精细绘制,摆了整整一桌。


    听莫老爷说过话后,曹玄致先举杯,跟霞章碰了一轮。


    这是谢他能够等在沪市,和妙致一起回家。


    虽说不是特意,但礼是少不得的。


    莫太太在饭桌上对妙致也多有关心。妙致好不容易能见家人,心里高兴,克制不住说了好些话。本来,她都准备好被嫂子似有若无地针对了,可偏偏太阳打西边来,锦姝全程闭口不言,她吃着自己的饭,有时会和玄致互相夹菜,愣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妙致这才有些明白,母亲口中所说的“你嫂子这半年来可以说是变了个天”一话有多真实。


    就是仍旧不成熟,再玲珑些才好。她们分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一直看对方不顺眼呢?


    琼玉今天挨着文薰而坐。她才从政府办事处回来,脸上还带着风霜疲惫。得了空,她也举杯,凑着热闹想要敬霞章一杯。


    霞章却非得她说出个缘由,“你又是为了什么?”


    琼玉道:“那就敬寒假吧。”


    真是羡慕这群做先生的,还能有寒暑假歇气的时间。


    年底了,政府各处忙得脚底都要磨出火星子,琼玉所在的电话处更是个热闹部门,谁都能使唤一句。她又挂了个组长的头衔,平日里除了处理手上的事务,还得对下协调。常常是还没下班,就开始头疼。


    她现在敬酒,也是为了找个理由,好借着喝酒的功夫,给自己放松一下。


    霞章见她脸色不好,也真心想关照,便举杯和她轻碰:“姐姐要有哪处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去帮。”


    “哪里就用上你了?”


    哪怕是句乖话,听在耳里也舒服。琼玉一边感慨家里这个小的会哄人,思量间酒水一下肚,没一会儿她就捂着嘴,低头欲呕。


    文薰连忙放下筷子去帮拍她的背,宜章起身,轻碰着她,眼色关怀。


    琼玉摆摆手,又摇头,吸气,“没事,想是喝急了。”


    她的异动也吸引了一大桌子的人的注意力。瑞芬看着,心中有了不算靠谱的想法。她转头望向莫太太,见她点了点头,才没别的话。


    她们的眼神交流被锦姝看在眼里,却不像以前那样有打探之心。


    人家的事,与她有什么相干?还是快点吃晚饭回去写作业吧。


    琼玉喝了口温水压了压,对文薰叹息道:“我啊,最近太忙,太累,可能是没休息好。”


    她扒拉下肩膀上宜章的手,“你不用管我。”


    莫太太道:“既然不舒服,便别喝酒了。”


    她的话音刚落,吴妈立马上前,拿掉了琼玉手边的酒杯。


    琼玉本来心里有些不爽利,可她实在没力气跟人起冲突,也不想在这种场合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便一撇嘴,默认了她的行径。


    吃晚饭,围桌小聚,说笑两声,众人便也散了。琼玉和宜章回到院子,才刚进门,就见到太太身边的吴妈等在门口:“二少爷,太太请了大夫来给二少奶奶把脉。”


    宜章出言,想的是缓和婆媳关系,“瞧,母亲还是心疼你呢。”


    琼玉欲言又止,碍于吴妈的面,到底没有把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谚语说出来。


    莫太太站在火炉边,一手伸着烤火,一手掐着佛珠等着消息。


    不多时,吴妈喜气洋洋地从外头过来,还未进门便开始报喜,“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刚才大夫给二少奶奶把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莫太太并不算欣喜,只正常的应了。


    吴妈靠近了,还在说话:“太太,现在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有了身孕,今年过年,其他旁支过来拜年,说起这项双喜临门的好事,也是您的功劳呢。”


    “有什么好的?”莫太太冷淡地横了她一眼,“老大老二都有了,偏偏老三。”


    她越想心里越不顺气,命令道:“把何妈再给我叫来。”


    第59章 霞章的反抗


    入了夜,文薰和霞章都在温书,并不需要人服侍。何妈本来是在跟王妈闲谈,一听说太太找,立马跟着人过去。


    见了人,何妈凭经验看出莫太太心情不佳,一时说话声音都更加小心,“太太。”


    莫太太在堂间来回踱步,她微低着头,并不看人,“我问你,霞章和他媳妇的感情如何?”


    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好得不得了。”


    停顿一刻,又补充:“少爷在临安,那是万事都想着少奶奶。我刚才来时在跟少奶奶身边的王妈讲话,王妈也说,少奶奶一直都挂念着少爷。”


    莫太太轻笑,不知何意,“他俩鱼雁往返之频繁,我是清楚的。”


    她微微歪头,极有威慑力的双眼中透露出寒光,“就没有别的了?”


    何妈又补充,“亲密之举也是有的。今天下午我还瞧见少爷和少奶奶抱在一处说悄悄话呢。”


    她也逐渐琢磨明白莫太太喊她来为的是什么,大胆劝道:“太太,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两个人是处得来的,一直没有同房,大约是两个孩子还年轻,害羞。”


    莫太太没有责怪她的大胆之语,反而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是少爷不愿,还是少奶奶不愿?”


    这话怎么好说呢?何妈迟疑着,选择自保:“太太,我与少奶奶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个宽和温柔的姑娘。”


    一旁的吴妈插嘴,“少奶奶还愿意给少爷织围巾,想必是爱他的。”


    这些话,莫太太怎么不明白?


    “如果不爱,她就不会留在我们家了。”


    她轻声呢喃,似乎有了主意。


    虽说放了假,可要做的事还是很多。除了与朋友玩耍,文薰和霞章近日就频频去拜访金陵城中的一位姜姓先生,从他那儿精进日语。


    白天学习,晚上在家里,二人又在书房各自占据一桌,进行自己的翻译工作。


    霞章会英文,只是不精,有时候他放松心情时去读英文报,还会向文薰请教。而他的国文水平亦被文薰需要,有时候在译作时要用什么词语,不用去翻工具书,直接就能从这个人形辞典口中得到答案,甚至还能明晓出处,顺便学习更多的文化。


    让她不由得羡慕:“拥有好记性的人读起书来,真是事半功倍。”


    当然,工作之外,二人还会留出时间来放松消遣。


    便又回到和朋友出行的循环。


    这天霞章出门运动,回来后进了书房,就望见文薰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一脸新奇地对着一个香炉嗅闻。


    不免发问:“这是哪来的?”


    文薰起身,给他浓重介绍:“是母亲刚才派人送来的薰香。”


    霞章觉得奇怪,“以前也不见她琢磨这些玩意儿。”


    “想是新得的消遣,”文薰喜欢这个味道,也乐意捧场,“我闻着,比洋人们用的花露水不差呢。”


    霞章也没在意,“既然喜欢,那就先点着。只是冬天门窗紧闭,又有地龙,这种香料熏久了难免头晕,你过一会儿记得把窗子打开通风。”


    细心嘱咐完又说:“我那儿还有一本《香经》,是一位前清书生写的,讲的是历朝历代人们如何制香,我拿给你读着玩?”


    文薰不由得道:“你怎么连闲书都囤积了这样多的品类,难不成真是只书虫?”


    霞章嬉笑着凑上前,“既然如此,快让我这只虫子咬一口。”


    “嗯~”文薰皱着鼻子,笑着往后仰去,还做出了挥虫子的动作。


    “虫子”这回可不管她愿不愿意,非要凑过来往她脸上吧嗒一口。


    听着屋子里的笑声,王妈在房间里纳鞋垫的劲儿都大了些。


    放了假,多么好的机会。她满心期待着一个可能。


    中午吃了饭,霞章按习惯去午睡。醒来后自然要满院子找人。他来到书房,发现各类书散落一地,这种反常中,是文薰在书架间忙碌,脸色通红。


    霞章拉住她时,隔着衣衫都觉得她的身体在发烫,不由得疑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烫?”


    他张望着去看屋子里的窗户,连忙转身去开了两扇。


    回来时,文薰的眼神都有些涣散,“霞章,说来也是好玩,我现在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定要去做点什么。”


    所以她才拆了摆放整齐的书架,要按照自己的新想法,再把这些书分门别类。


    她挥挥手,推开霞章,还想要去继续自己的新工作呢。


    霞章看她状态不对,便提议:“我来帮你。”


    他跟着她来到一边,二人难免贴在一起。渐渐地,文薰不去看书,而是仰着头看他。


    “怎么了?”


    他嘴唇才动,文薰便突然踮起脚,往他唇上一吻。


    她如此表达爱意,霞章控制不住地咧了咧嘴,但他又因这种反常觉得有些不对。


    他搂着文薰,在这件事上较起了真,“你好好的,亲我做什么?”


    文薰的表情呆呆的,她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受大脑控制了,回话时都有些迟缓,“我不知道。”


    她忽然觉得很累,心跳都比平时要快了很多,其夸张的程度,甚至能令她听见。


    不会要跳出来了吧?


    她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反而扯了扯衣领,“好热。”


    “你忙上忙下,当然会热。”霞章仔细观察着她,一面觉得屋子里的地龙是正常的,一面又伸手帮她把外套解开,“实在不行,去歇会儿吧。”


    文薰靠在他怀里,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脸颊又是一吻。


    这下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奇怪了。


    “我好轻浮啊。”她莫名地,哈哈傻笑起来,“霞章,我现在是不是在调戏你?这犯法吗?”


    “哪来的傻话?我们是合法夫妻——”


    霞章的声音骤停,他突然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还在升起袅袅青烟的薰香。


    文薰不觉,还伸手去摸他的脖子,甚至揉动他的喉结。


    然后她又踮脚,往他下巴处亲吻。


    她现在失了完整的神志,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大脑对于身体的控制完全失调。


    霞章想到某种可能,脸色一时阴沉得可怕。他按势不发,先将文薰带离了书房,往卧房去。


    文薰被他小心扶到床上时,她还在呢喃,“霞章,我真喜欢你。”


    这种直白的告白令莫霞章高兴,但同时又有一股怒火在他心里升起,而后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冲向大脑。


    他根本高兴不起来。他用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回头却忍不住吼了出来,“王妈,王妈——”


    听到喊声,王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她一进门,就因大开的窗户被风吹得一抖。她刚想问什么,就看到文薰坐在床上,自己在脱衣服,而霞章咬着后槽牙,浑身因过度忍耐而在微微发抖。


    这般反常,令她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这是?”


    霞章语速极快地吩咐,“你去书房把窗子全部打开,进去了就出来,不要久留,记得,要快,香炉里有东西。”


    “好,好。”王妈胡乱答应,都转过身了又转回来,“可那香是太太给的啊。”


    霞章气上心头,几乎都在


    嘶吼,“就是她想害人!”


    王妈看小两口那个样子,也明白了过来。


    她先去将事情快速做好,然后再返回来。此时文薰已经被霞章重新穿好了衣服,文薰还是忍不住往霞章身上靠,从她的眼睛来看,似乎连神识都迷糊了。


    霞章心疼地看着她,不停地把她拨开的被子重新盖上,眼睛里已经有泪了。


    王妈思忖着,觉得这大概是个机会。她上前劝道:“少爷,说句不该说的,您……您和我们家小姐本来就是夫妻,太太也是为您好,您和小姐又两情相悦,何不顺水推舟呢?我相信小姐不会怪你的。”


    霞章的脸色微冷,“王妈,这世上的所有事都得凭自己的意愿,你把文薰当成女儿,你怎么可以教别人无视她的意愿?”


    王妈一吓,这话说得太难听了,而且,“哪有这么严重?你们可是夫妻。按照天底下的规矩,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早就成就好事了。我想,等小姐清醒了,她也会是肯的。”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再说,夫妻怎么了,夫妻也不能强迫她。她现在不清醒,她知道什么?百分之五十的愿意和百分之百的愿意能一样吗?还好事,这对她来说算什么好事?如果我……我现在真像你说的那样占她便宜,那就是我下贱,是我辜负了她!”


    这些话就像是木锤,砸在王妈心头,她喃喃无语,半晌后只说道:“少爷,您是真正的君子。”


    她现在有些后悔,她刚才怎么可以怂恿姑爷不去尊重小姐呢?


    她是她奶大的女儿,出了事,她应该站在她这边。有时候人可能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支持。


    霞章没跟她计较那些话,他又一次把掀开被子要坐起来的文薰摁了回去,然后干脆地起身,直接远离。他果断地对王妈道:“您帮忙扶着她,冷风一吹,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清醒。等她醒了,您倒些温水给她喝。您好生看顾着,别让她受凉。我把东西拿出去,要不了多久就好。”


    王妈心里顿生一种不好的感觉,“你要去哪儿?”


    霞章的脸比这寒风还冷,“我去太太那儿一趟。”


    王妈知道今天这回事他大约是不想善了,见他出门,忙追出去,“少爷,可千万不能跟太太吵起来啊。”


    这话霞章当然听见了。


    可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先去茶室挖了土,倒入香炉,意欲将这些造孽的,丑恶的东西掩埋。


    如果能够掩埋。


    霞章走进莫太太的院子,气势汹汹,一路上谁也不看,只盯着脚下的路。


    他进门后正见了莫太太在抽烟,他露出一丝厌恶,既不问好,也不行礼,就那样用一种冷漠又凶狠的眼神看着她。


    莫太太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香炉,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她放下烟筒,端起手边的茶盏,低头,状若无事,“怎么,大中午的,要找你娘老子的麻烦?”


    莫霞章不答反问,寒气逼人,“你为什么要拿那种东西给我们?”


    莫太太轻笑一声,转头理直气壮地望向他,“你不能人伦,我在帮你。”


    “我不用你帮——”说话间,莫霞章抬手将香炉狠狠砸碎在脚边。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一片人,可没一人敢吭声。


    他微张着嘴,锁着眉,强撑着发出声音,“你拿这种东西害人,你,你所谓的帮助分明就是侮辱!”


    他不仅声音在抖,伸出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此时,这二人根本不像是一对母子,反而像是仇人。


    莫太太听得这话,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比莫霞章的更大,更尖利,“我侮辱你?是你自取其辱!你知不知道,你大嫂二嫂都有了身孕。只有你,娶了媳妇半年,人家还是完璧。我哄过你,教过你,都没有用。既然如此,为了不让别人说我们莫家的家教,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莫霞章大喊道:“有关我婚姻的一切因果,始作俑者不全是你吗?如果我和文薰自由恋爱,会这样吗?”


    莫太太因为他的不礼貌把脸憋得通红,“那你现在是在怪我这个做母亲的?”


    莫霞章与她对视半晌,突然自嘲一笑,“我不怪你。”他抹掉脸上因激动而流出的泪,狠声道:“莫太太高贵又精明,为一大家子人操碎了心,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劳苦功高,我怎么敢怪你?”


    莫太太终于发怒了,也顺手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你住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我生你养你,为你计算一切,你不知感恩,反而生出仇怨来了?”


    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最了解她的,也自然是知道如何伤她的心的。


    可莫霞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要说狠话,索性就一口气说完,反正他“不孝”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不要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为所欲为了,我从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儿子。我今天不妨告诉你,哪怕是你为我做再多,我也不会领情的。我也建议你不要再把自己封闭起来,算是我求你,你就大胆地睁开眼睛去看看如今的天下吧!大清亡了,帝制也被摧毁了,人人都在追求进步,只有你还在家里,做些当慈禧太后的美梦。”


    说到这里,霞章长吸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妈,如果你内心真的有苦衷,你就说出来,不要再折腾我了。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连封建都能被打倒,又还有什么困难是大家无法完成的?最差的结果不外乎是我带着你一起离开这个家,那时候又能怎样?我保证以后会养你,会孝顺你,会给你送终。你若是担心过不了富贵日子,我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陷入贫贱。我时常对我的学生说,当今的读书人如果不是为了救国救民,等同于知识的强盗。你是归国的洋学生啊!您年轻时难道就没有梦想,没有任何想为这个积弱的民族去做些什么的欲望吗?”


    莫太太本来因霞章的大胆指责而气得脸色通红,后来却被他的肺腑之言震动。当她听到儿子为她构想的未来,她是迷茫的。等霞章做完最后的结语,她的眼神又坚定下来。


    便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霞章眼中充满了失望。


    他用袖子沾去眼泪,不再试图表达什么。他收回眼睛,完全不再顾及她,和来时一样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拉着衣摆几个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冷酷决绝,让莫太太气得砸了手边的烟管。


    二太太听到屋子里安静了,才敢过来。她走进屋子,望见莫太太瘫倒在椅子上。她也不清楚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关怀的话还没问出口,二太太就被她拉住:


    “快,快去找老爷,就说他的好儿子要走。”


    走?马上就要过年了,莫霞章能走去哪儿?


    心里虽然怀有这样的疑惑,可二太太却不敢问出声,赶紧连声答应,听命去做。


    莫霞章回到院子里时,文薰已经恢复好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裳,主动迎上来,面色通红,却不再是因为香料,而是窘迫。


    “霞章,对不起,我刚才……”


    她几欲是要羞死了。


    想到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又急又恼,又担心霞章误会,五味杂陈之下,眼睛已经升起薄泪。


    霞章更加愧疚,“别难过,别自责,别哭,也不用道歉,我知道的,这都不怪你。”


    他急忙说完,抚上她的脸,仔细观察,又轻声询问,“你现在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文薰没有注意,实话回答:“身体还是有些发软。”


    霞章便牵着她,和她一起进屋,“你喝水了吗?”


    “喝了一杯。”


    “还不够。”


    他给她倒了满满一盏清水,“试试看,或许把那东西代谢掉了就好了。”


    文薰点头,端着杯


    子小口小口地喝。


    看她动作如常,霞章稍微放心,又回头去吩咐旁边的王妈,“妈妈,麻烦你帮忙收拾东西。”


    文薰抬头问:“收拾东西做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回广陵。”


    “回去?”


    “对,我们回广陵过年。”


    文薰立马明白过来,“你刚才从母亲那里过来,你跟她吵架了?”


    霞章却不回答,而是用温柔却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文薰,我们去见你父母,我们去广陵过年,不好吗?”


    他脸上还有泪痕,他哭过了。


    这眼泪分明是为她而流。


    这份流进心里的感动,冲散了文薰的愤懑和羞恼。


    她刚刚遇上了这种事,要是让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全盘揭过,她也是不愿意的。


    丈夫分明是在为她出头,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也是有脾气的。


    想明白这一切,文薰点头:“好,只要你愿意,都好。”


    得知他心情不佳,文薰便没有再问,等水喝了一半,反而去帮无所适从的王妈。


    半道还得了王妈埋怨,“您也不劝劝少爷。带丈夫回娘家过年,天底下哪有这种规矩?少爷又不是我们朗家的赘婿。”


    “既然没有,那便由我们二人独创。”文薰想得清楚,又用话来反压王妈,“再说,以前妈妈您不是教我,要学会听姑爷的话吗?”


    二人独创,又是二人独创。


    王妈想到刚才自己的失言,再也不好说什么。


    简单收拾了三个箱子,文薰和霞章穿戴整齐,就这么出了门。


    他们带着王妈,轻装出行,没想惊动任何人,可才到半路上,兴万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阻拦,“少爷,可不能这样,少爷。”


    莫霞章不想跟他僵持,一路往前,为了逼退他,也拿出了些许脾气,“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他伸手一推,力气大得竟能把兴万推开。


    过了这个拐角,莫老爷带着大哥怀章来了。老爷子见他手里拿的箱子,气得跺脚,“你又在闹什么?”


    霞章语气平静,“没闹什么,我跟我媳妇回家过年。”


    回家?回哪个家?


    莫老爷一听这话,呼吸都不畅了,“你,你想气死我。”


    他说着伸出拐杖要打,霞章也不躲,想着受他一下便是了,文薰却不愿意他受伤,赶紧把他往后拉,与之同时,那伸到半空中的木棍子也顺利被大哥怀章拦了下来。


    “霞章!”他语带劝告。


    霞章却不理他,他握着文薰的手,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不让别人注意到她,自已一个人顶到前面去承担风雨,“父亲,我没想气你,是你同母亲不把我当作人来看。”


    莫老爷张着嘴一呛,大约是吸了口冷气,声音都嘶哑了,“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着大哥的面,你说,我和你母亲哪件事没想着你?”


    “可我不觉得!”霞章大声一吼,惊得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他甚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


    莫霞章此时已经完全爆发,他非得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全部说出来不可,“好啊,今天当着大哥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楚。可能是我生来没有感情,我是天底下第一号白眼狼,我从来没觉得您和母亲爱我。一直以来,我在这个家里感受到的父母之爱只有窒息,没有半点温情!”


    看到莫老爷面色发青,他也没停,继续以咄咄逼人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心里话,“从小到大,你们对我的只有纵容,只有忍让,可,这是对待孩子的正确方式吗?你们心血来潮了,想管教我,就逼我喝药,以此为规训;实在觉得管不住我,就用道德,就用伦理,就找来一个无关的人来看着我,顺便绑架我,这种爱,是爱吗?”


    应贵为他挨骂,兴万为他挨打,文薰也为他受了家人的委屈……再往前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莫家的佣人又因为他受了怎样的苦?如果这样的行为是爱,他宁愿不要!因为这种特殊对待于他而言根本不是殊荣!


    “嘴上说着爱,其实你们巴不得逼死我!任何大小事,你们也从来没有参考过我的意见,更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你们想怎样去做就怎样去做,好像我被你们生出来就是可以随意任你们玩弄的畜牲!”


    他拼尽全身力气倾诉着自己的心事,那些话犹如海啸,打在了每一个人头顶。他自己都险些被淹没,几欲站不稳。


    还好有文薰扶着他。


    “霞章!”怀章喊出的这一声喊是哀求,他微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因为莫老爷已经快呼吸不了了。


    再说下去,把父亲气出个好歹怎么办?再说下去,以后还怎么做家人?


    然而只有文薰明白,莫霞章此时此刻怕是已经在考虑不要再做莫家人了。


    她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展开霞章的五指,不让他握成拳反伤到自己。


    “我不要留在这儿!”过分的情绪激动让莫霞章的大脑嗡嗡作响,他像是闹脾气,实际上是在自救。


    “这是最后一回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发出了最后通牒,“莫老爷,劳烦您转告谢夫人,下次再拿那些脏污东西碰我们……要么,我就如她所愿,一根绳子直接吊死,也算是全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二老若觉得我还是不孝,削骨还父,割肉还母这种事我也是能做的!”


    莫霞章从来不说大话。


    他的话说得不留余地,也很好的震慑住了在场众人。趁着这个机会,霞章拉着文薰,火速离开了莫家。


    他们甚至没有坐家里的车,只临时拦了两辆黄包车。


    车上,文薰抱着她,以舒缓的抚摸略作安抚。


    “别哭,别哭霞章。”


    她搂着他,紧紧地保护他。


    莫霞章一直憋着,忍着,直到此刻才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重复着,一直在为他母亲的所作所为致歉。


    他哭得毫无章法,哭得文薰心里难受极了。


    她知道,今天这件事或许不仅有一位受害者。


    她自己确实是被牵连到的,可霞章又凭什么要遭遇这种事?只是身为母亲,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给孩子带去苦难吗?为了不存在的所谓“脸面”,便可以做出不把人当人看的过分行为吗?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父母“关爱”之下长大的莫霞章,会一遍一遍地要求她去爱他。


    因为他感受的真爱从来就很少。


    他赤条条地来到世上,他一个人,在他还未知晓世事的时候,他就被算命先生决定了少年时的命运。他被当成女孩子一样养大,他受尽了封建思想的荼毒。可他仍旧努力呼吸,努力成长,培养出了自己的志向,去帮助那些自己能帮到的人。


    他是旧社会受到压迫,却努力摆脱困境的代表。


    这样的人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第60章 新的春天


    回广陵虽说只要两个小时,但比起电话而言,火车还是要慢些。大约是莫怀章提前通知,朗家的人先一步知道霞章要带着文薰回来。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朗家还是贴心地派了管家来接。


    顺利把女儿女婿迎回了家,二老也不多问。


    朗太太铭记丈夫的提醒:“总归,是人家家里的事。”


    是啊,女儿出嫁了,就有了自己的家,做父母的便隔了一层。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思想,为了不惹人讨厌,老人们应该保留分寸,不要去多问人家的家事。


    朗太太便像没事人一样,热情地招待了女儿女婿。


    只是霞章或许伤了心气,心中存起郁结,又在半路上吹了风,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头昏,精神萎靡。


    文薰摸着他的额头,感觉他像是在发烧,毫不犹豫,直接令人备车,将他带去了广陵城里的西医院。


    好在不太严重,医生在检查后给他打了一针,又让文薰带了些西药回去吃着,说是不过几日就能恢复。


    霞章还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如果因为他的不好,耽误了文薰过年的心情,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能回家过年,文薰有多开心呢?


    睡前吃了一颗药,没一会儿,霞章便睡着了。文薰细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


    未料母亲等在外面。


    文薰一笑,赶忙上去依住她,“妈。”


    “霞章睡下了?”


    “是啊。”


    “你今晚不要跟他睡在一起,小心传染到你不


    好。”朗太太此行就是带着人过来给她在书房里铺床的。


    文薰轻笑,“您这想法倒是和霞章想到一块儿去了。”


    朗太太脸色逐渐舒缓,对于这个女婿,她是十二分满意的。


    “我听说你带他去看西医了。西医确实先进,可就药理药性来说,未免过于猛烈。如果只是普通感冒,怎么不带他去看中医呢?我听说他的身体从小便是喝中药温养着的。”


    文薰道:“妈,你不知道,霞章曾说过一句话,叫:‘中医这种东西,可怕得很,不拘什么物品,都能用来入药。我若不看清楚单子,哪一天吃了人血馒头都不知道。’以我平日的了解,我觉得他是极怕吃中药的。再说,他自小吃着药,也不是他自己愿意吃的。”


    朗太太微皱着眉,徉嗔一句:“这些都是什么胡话?你也任他说中医不好。”


    文薰帮着道:“霞章又不是针对咱们中医。”


    女儿这副模样,让朗太太顿时歇了和她分辩的心思。


    又转移话题。


    “明天就是小年,你们真的要在家里过年?或者,过了小年就回去?”


    文薰不愿,也觉得霞章不愿,便选择对母亲撒娇,“妈,难不成人家说的是真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人,娘家就不是家了。我怎么听着,您是不想让我住了?”


    朗太太连忙否认,生怕伤了女儿的心,“谁说的?我们家可没有那种规矩。”


    从一两句避而不谈的话中知晓了女儿的态度,得知了她的坚定不移,朗太太叹了口气。


    “我是怕闹了这么一出,你以后在婆家不好做人。”


    “不会的。”文薰想,她难不成是什么没脾气的人?要是公婆们不道歉,还要和他们继续计较这件事,她哪怕是回了金陵,也不会在莫家久住。


    为了学生和自己教职的那一份责任心,她暂时不会离开金陵,可为了自己和霞章,她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任莫家人摆弄。


    她不打算跟母亲说今天发生的事,因为她在此事上未曾迷茫,所以不需要从倾诉中获得其他人的意见和认同。


    夫妻齐心,她如今和霞章的看法是一致的。什么年代的人,才会想到给儿子儿媳下药来促成房事?莫太太像是彻底被封建荼毒了大脑,她已然是不可理喻了。


    她自己觉得屈辱,也感受到了霞章内心中长久以来承受的折磨。


    如果霞章不开口,文薰不会再支持他回到莫家。总归西方也是小家庭制,经过那么多年的实践,也不见人家过得有多不好。年轻人用自己的生活方式过自己的日子,空出余力了再去供养父母,才是亲子关系长久的道理。更不用说她和霞章都有工作,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哪怕失去了父母的支持,又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能得安稳,能得开心,她不会去在意外界的看法。


    再来还有一桩——


    她现在更加害怕莫太太日常给霞章吃的那些“药”了。


    她是一个在新时代长大的女孩,真正的封建社会虽说离她不过才二十年,可她到底没见过那种吃人景象的恐怖。她无法设想莫太太为了达成自己掌控儿子的目的能使出什么手段。她盼望着,祈祷着,那些“药”最好只是普通的补药。


    文薰回家的第二天便是南方小年。一大清早,邻里四方便放起了鞭炮,开始进行辞旧迎新的准备工作。


    而霞章呢,早上测了回体温,他居然已经大好了。


    快得文薰都讶异,“我该说是西药好呢,还是夸夸你的体质?”


    霞章笑道:“犹豫不决,那就都夸。”


    一夜安眠,他的眼神都清亮了许多。


    虽说好了,但谨慎起见,还是再吃一天的药保险为好。


    收拾完毕,二人相携去给父母请安。在用早饭时,文薰询问起今天的章程。


    加上留学的四年,文薰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过年了,但她依旧记得一些习俗。她轻声询问着,检查自己有没有忘记。


    “能有什么章程?年年过年,不还是那些?”朗太太说是这么说,其实脸上的笑都快止不住了。


    抛开世俗规矩,哪位母亲不愿时刻见到女儿?


    今日上午,朗家要除尘祭灶,四处清洗。佣人们忙,主人也忙。拜过灶神之后,朗老爷带着儿子女婿一处,朗太太则带着文薰去操持一干事宜。


    “你今年回来也好——这话可不能让你爸爸知道。”哪怕是说心里话,朗太太也要铺垫一番。


    之前如何能料到女儿才回来就要嫁人呢?一干事务,她都没来得及教她。朗太太借着这个机会,将迎新春、贺新岁等规矩都同文薰一一道来,也算是一种家族传承。


    “我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讲究一定要有。以后你和霞章自立门户,便是要这样待客,才不算辱没了门风。等到二十年后,你也要像我一样去教你的女儿、媳妇。你说霞章厌恶封建,可这些规矩、礼节,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智慧,是大家为了来年的顺利而进行的个人努力。这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相信他能够理解。”


    霞章当然能够理解,他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真的糟粕,和老百姓的生活智慧,他如何分不清?


    今天早上他就跟文薰讨论过,“就像琼玉姐想喝酒,所以想找缘由敬我一样。小年里大家洗晒,怕也是觉得家具窗帘摆弄了一年,难免脏污,所以找了个天气好的时间清洗罢了。”


    新年新年,就是要除去旧物,迎接新的开始。


    日子总是会过去的。发生在莫家的那场混乱纠纷,二人默契的没有再提。


    可还是挡不住莫家来人。


    阴历二十七那天,莫家派人来广陵送礼,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哥宜章。


    朗老爷以礼相待,宜章也对二老尊敬有加。茶添了两轮,宜章起身,提出想见三弟和三弟妹。


    霞章正在文鼎那儿教他下围棋。


    说来也是神奇。按理说,他朗文鼎也是天之骄子,一路长来,什么样的天才没见过?他自己在学校念书时,也是优秀得招同学“记恨”的对象,偏偏他没见过姐夫这种“奇葩”。别的不说,光是这记性便是万中无一。


    回门那会儿他们曾有一盘弈棋,时隔半年,霞章居然还记得细节,且能将棋子一子不差的复盘。


    便是这一手令他心服。


    他尚且年轻,起了求学之心,如何能便宜算了?便于霞章回家的第二天开始缠着他传授围棋之道。


    宜章来时,莫先生正在给妻弟上课。你来我往间,这对临时师徒相处和谐,加之天赋不低的学生有问必答,学以必用,一时间的氛围是超越上回的温馨热闹。


    不输于他在莫家。


    宜章是朗府的管家福伯带来的。见了少爷之后,福伯只消一句,便令文鼎明白亲家二哥的来意,连忙丢了棋子,给人家兄弟俩腾地方。


    弟弟走了,来了个哥哥。霞章看也不看这位哥哥,自如地把散落的棋子放回匣子里。


    宜章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轻笑,“不打算理我了?好没道理,又不是我惹的你。”


    霞章微瞥了他一眼,保持着高傲劲儿,“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答应,索性不搭理你。”


    宜章才听这话,便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语重心长劝道:“至于闹成这样?你又不是不清楚,过年族里定然会来人,如果让他们得知是母亲犯了糊涂逼你出走,族老们难免会怨怪她。你这样是在让母亲难做。”


    霞章现在正破罐子破摔,警告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的感受,“我已经做好被人辱骂不孝的恶劣准备了,如果二哥想做此列第一人,我不介意。”


    宜章觉得这话严重了,“霞章,话不是这样说的。你我都清楚,在这世上,


    做人儿子不容易,但也没有你这种的做人儿子的道理。”


    做人儿子的道理?霞章因为这句话起了谈性,终于肯抬头看他,“二哥,你觉得,一个人在与父母相处时,要做到何种地步才叫孝顺?是郭巨埋儿,还是卧冰求鲤?”


    宜章眉头轻锁。他知道弟弟口舌厉害,真跟他辩起来,他绝对不是对手,便谨慎回道:“你知道那些故事都是孝廉制下文人们贪图虚名的夸张之言,后来又被世人过度解读,拿来驯化百姓,你何以要举这两个荒唐例子?”


    主动提起这个,自然是因为霞章突然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且参透了本质,“因为它们的存在十分典型,甚至可以作为代表。中国旧社会之所以恐怖,便是人人都在被这种三纲五常统治。当官的,要以君为天,否认便是不忠;为人子,要以父母为天,否则便是不孝;为人妻子,要以夫为天,否则便是不顺从。”


    “古代文人写诗词,做文章,常常好用女子自比,又把君王比作丈夫,表达自己明明为丈夫所想所思,却偏被辜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的哀怨之情。这种情况的存在,又如何不能透露制度下本质存在的问题?好利落的手段,好成功的驯化,驯得男人女人都跳不开伦常,都成了没有自我和灵魂的棋子。”


    说到此处,他低头盯着棋盘上的棋子道:“封建社会的人,只有依存于这种伦常才能被当作是人,就像棋子只有在棋盘上才能拥有存在的意义,如果跳出这张棋盘,它就什么都不是了,其作用甚至还不如路边的石头。可要我来说……”


    他轻笑:“我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做那块石头,至少能得个自由。”


    宜章听着,又想起霞章从小到大的经历,心底的同情又起,“哥哥明白,是母亲对不起你。”


    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是霞章,她是母亲。不说养恩,光说生恩,血肉亲情,岂能轻易割离?”


    霞章知道,亲情关系是没那么容易断的,他也没想闹得太难看,“我只是不在家过年而已,没说要从此与她割离。”


    宜章试探,“那过了年,你就会回去?”


    霞章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二哥,这件事,我受的委屈从来不算什么。”


    “那你还……”


    “但是文薰呢?”


    文薰才是霞章有这么大反应的诱因。他在家里遭遇的事,他都快要习惯,可文薰何其无辜?


    他只是稍作提起,便鼻头一酸,为妻子难过。


    “人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在嫁给我之后受到这种作践?你知道母亲做了什么。别的不论,若这种事发生在琼玉姐身上,你能忍让吗?这种情况下的所谓‘好心’,分明更像是一厢情愿。用这种手段促成的事,能叫好事?咱们娶的是妻子,不是可以随便欺辱的对象。”


    只要一想到那天文薰的身不由己,霞章便红了眼,又激动起来,“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母亲是长辈,是婆婆,有资格在媳妇面前摆规矩。现在不是旧社会,没有一定要求媳妇顺从的道理。再有,文薰可不是靠莫家的米面养大的,也不是被我们家买进门的,她不欠我们家,反之,该是我们莫家理亏。我们家的父母,用所谓的恩情把人家骗到家里,还不尊重……做人父母的道理才不该是这样!”


    宜章听完他的话,在心中设身处地,也逐渐明白,“我知道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不跟你说了。”不仅是怕他伤心,也是真的说不过他。


    “你,唉……”宜章叹了口气,做出妥协,相处一个最挑不出错处的说法,“我会跟父亲说,你不大舒服,不宜挪动。你最近便在朗家好好修养吧,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再为此事思虑,多保重身体,我会和大哥还有你两位嫂子一起劝劝父母的。”


    霞章也明白,他并不想为难兄长,点头道:“谢谢二哥。”


    宜章点头,临行前,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外头冷,不用送我。”


    霞章本来也没打算送。


    他还发着脾气呢。


    宜章似乎是读出了他的想法,又是一笑,半抱怨道:“进来这么久,也不见你给我端杯茶。”


    霞章道:“这便是我的道理了。你待会儿要往彭城去,是不是?”


    “你又知道了?”


    “琼玉姐有了身孕,你得了假,自然要去岳家报喜。女婿上门,你到时候还怕没水喝?”


    “你懒便懒了,还拿道理推拒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得谈笑一番,宜章走出书房时,脸上还挂着笑容。他几步走到院门口,一抬头,撞见了文薰。


    “二哥。”


    “弟妹。”


    打完招呼,他往后一指,解释,“我来看霞章。”随后又是一声提前祝贺,“弟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文薰顺口回礼,话说出口,便猜到有些事情已经被暗中定下了。


    她站在原地,望着宜章走远,才进了屋子。


    霞章已经提前听见了她的声音,正着急抹脸,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小动作被文薰撞见。


    她又担心起来,“二哥刚才骂你了?”


    “他敢!”


    如此“色厉内荏”,让人没忍住一笑。


    她在他面前坐下,“那你没事哭什么?”


    霞章随意瞎扯,“水喝多了。”


    文薰故意挤兑他,“好嘛,只要你不是脑袋进水就行。”


    霞章不依,朝她皱了皱鼻头。


    文薰才不哄他,转移话题道:“二哥这就走了?”


    “他还赶着去彭城呢。”


    “也不见你去送送。”


    “他不让我送。”


    他的理直气壮让文薰没来由地感慨,“你们这些在家里做小的的,可真好,是不是?”


    哪像她,她一直是姐姐,姐姐怎么样都得让着弟妹。


    不过文薰也不会真正烦恼,礼让弟妹是因,她教训起弟妹来,那可就是果了?


    朗家的除夕走南边的礼,同时也夹杂了北方的规矩。


    年夜饭,年夜饭,朗家那一天人口齐聚,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大年初一不出门,拿红包,而后就得到处去拜年。


    初三舅家上门,见了文薰和霞章也不惊讶,大约是谁提前说过。


    初三本来也是文薰回娘家的日子,可文薰今年已经在娘家了,便不需要再循这个礼。


    初四他们前往沪市,给舅舅家拜年,住了一夜后,初五再去拜访胥载先生和孟老师。


    文薰终于见到了巧珍。


    巧珍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就是为了能让姐姐姐夫来了,能够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的成长。


    她头上的齐耳短发侧边处别了一个文薰送的水晶发夹,身上穿着暗红色的棉布上袄,棕色褶子长裙,脚上是长筒袜和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已经是沪市常见的女学生模样了。


    她的这种变化让文薰和霞章无比高兴。


    正月里就应该高高兴兴的。文薰虽说不想在这个时候询问巧珍的课业,可在她的坚持在,还是配合地进


    行检查,而后给学业精进了许多的小丫头发了一个大红包。


    初五还有时间,霞章便带着文薰去了临安。


    “文薰,你说过的,家。”


    家。


    临安的家。


    因为文薰送兰花时说的那些话,临安的那栋宅子成了莫霞章的家。


    那里有他,有孩子似的兰花,还有他们的新婚照片。


    比起莫府,或许这里才是更适合他们生活的地方。


    在对家庭生活的期盼下,二人商量好,决定短暂地在临安的洋楼住下。


    修改过假期后,今年学校在农历十二开学,满打满算,他们还能住上好些天。


    没有仆人,他们自己生火,烧水,洗衣,做饭。二人都有独自生活的经验,哪怕是靠自己的双手,他们也在这个新年早春中,将自己和伴侣照顾得很好。


    看,只靠自己,他们真的能过得很好。


    除开财米油盐,这些天的闲暇时刻霞章都带着文薰在临安四处转悠。他特意带文薰去逛了早春西湖。岸堤边的柳树和桃树均已抽芽,用不了多久,便能得见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


    虽说有些遗憾文薰今年看不上这场美景,但二人仍是遇到了另一场“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趣景。


    除了访友赏景外,文薰还见到郭瑞郭师傅一家。


    小姑娘宝淑果然是如想象中一般可爱。她跟着父母来拜年,文薰还给了她一个大红包。


    事后文薰还跟霞章提到,她很喜欢宝淑的眼睛,因为里头布满星辰。


    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如果中国所有的小孩都能对未来生活怀抱憧憬,家国何愁不兴?


    节日的气息越到后头越淡,在他们安心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时候,大哥又找上了门。


    不为别的,自然是看他现在还没回家,家里急了。


    怀章也同宜章一样苦口婆心,“不论如何,你去学校之前,好歹要回家一趟,不然也太不像话。”


    他当着文薰的面,毫不掩饰,“因为你的事,母亲现在还在祠堂里关着。”


    文薰惊得嘴唇微张,没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后果。


    莫太太确实是做错了,可,关祠堂又是为什么?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选择用封建来压倒封建的方式?


    文薰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霞章的表情上也多了几分动容。


    大约是捕捉到这份情绪,莫怀章再度开口,“霞章,就算心里有再多气,也不能一直耍小孩子脾气。你成人了,该识些大体。”


    霞章望向文薰,询问她的意见。


    而文薰已经打算劝他回去。


    他们就是如此同步的互相体谅。


    霞章和文薰回家那天,莫家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权当是除去那些不开心和郁气。


    整个莫家没有人再提那天的事,下人们不敢多嘴,莫老爷也没有多问。


    就好像霞章从未离家。


    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能够让人满意,但是这种和平,是霞章乐于见到的。


    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文薰在家时能得安宁。


    开学前夕,霞章离家,文薰又一次在火车站送别了自己的丈夫。


    日子总是重复的过,但每回都不会一样。


    这一回,霞章拉着她的手同她约定:“等过完这个学期,我们就离开家。”


    文薰也点头,这同样是她的想法。


    来到了新的一年,莫家看起来还是那样,唯一与以往有些差别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薰都没有见到莫太太。下人们对此讳莫如深,有时去问两个妯娌,发现她们也是知之甚少。


    文薰不由得又担心起来,“母亲还在祠堂的话,这么些天了,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她担心那里生活不好,担心莫太太受到非人的惩罚。


    虽说莫太太用旧伦理做了过分的事,但文薰也认为她不应该再受到落后规矩的压迫——不,或许正是因为莫太太承认了这些,她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年轻时分明是和媳妇们一样,是留过洋的女孩子。


    文薰头一回对这座古老的深宅大院,对在这件事上全程一言不发的莫老爷感受到恐惧。


    时间来到3月中旬,莫园里的植物受到春天暖气影响,开始逐一生出嫩叶,长出花苞。


    那种生机勃勃冲淡了部分死气。


    文薰找钱碧莹借来相机,拍下满园春色,后来又将相片寄给霞章看。


    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寄出去了才觉得后悔。


    这园子里的景色,有谁能比霞章更熟悉的?想来他早就该看腻了。


    却不想一周后收到了来信。


    “园子里的花和树我自小就看,那些枝枝叶叶在我眼中,是最熟悉的朋友。小时候与桃朋柳友相伴,不觉寻常。今收到卿卿来信,从你的眼中,你的角度,我看到了新的风景。想来,这一定是新的春天。”


    是啊,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霞章的生日也到了。


    文薰计算着日子给霞章寄去了信件,还附带有生日礼物。霞章后来来信说:“与你相识后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在爱意与惊喜中渡过。今天过生日,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了。”


    不特殊,那她还费心准备礼物做什么?


    文薰的礼物,可就是她从去年就开始织的毛衣呢。


    却不想这封信之后又有一封来信,同样是一张照片,照片后还有一句附言:“你的礼物我很喜欢,心中一时无言,只能一遍遍地说着爱你。”


    照片上,霞章穿着文薰织的毛衣,站在讲台上,眼睛精神奕奕,神情严肃,加上他身上自带的文气,让人见了便知他是一位严厉的国文老师。


    文薰无从得知这张照片是他如何费心请人拍下的,总归,在她第一眼望见时,便忍不住笑。


    莫先生与她的霞章,这样看起来好像是两个人。


    这或许就是人的有趣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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