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译者联盟
周五上完课,又到周末。在周六早上,文薰早起吃饭,给公婆请安后,便出门返回大学,参加学校辩论社组建的英语辩论赛活动。
和上回在郭滔先生的园子里那般随意不同,这回在校,又是新学期的第一回活动,辩论社的成员们十分重视。早前便由蔡云子带头,找罗友群签了字,借来学校礼堂作为场地一用。
他们准备得声势浩大,消息传出去,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金陵城中的其他大学生们也都知道了有这回事。
如今的社会,学生们比老师更清楚学好英语有多重要。在比赛举办当天,金陵大学门口便围满了人,全是等待着入校参观的来自其他学府的学生。
文薰来时,还在校园里见到了几位端着相机的记者。
学生们的能力有限,应该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场面。她猜测,可能是郭滔,又或者是罗友群想要扩大金陵大学的影响力,故而在背后做推手。
江浙地区的学府很多,但没有哪一所学校有北方的清华、北大那两所大学统治一方的能力。或许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什么政府命令?
文薰自己盲目猜测了一轮,又挥开那些阴谋,避开拥堵的大门,从侧门入内。
今天整场比赛将围绕“人性本善”这个主题展开。采取经典的正反两方互辩的形式,每方队伍请出五位辩手,做观点的讲述与对对方观点的驳斥。
文薰已经提前收到消息,这回蔡云子站到了反方,并被列入三辩的位置。
进入礼堂,内部环境入目之处便是井井有条,且不失美感。除了一些带走标语的横幅外,舞台前布满了鲜花。另外,舞台背景墙上还布置了一些气球和彩带,增添了青春的活力。
光是看这鲜亮的架子,真是办得有模有样。文薰还在打量陈设呢,就有一个学生小跑过来,把文薰引去她的座位。
她的位置在第二排靠边,较为隐蔽,回头却能展望全场。
文薰路过还见到了熟人。她和钱碧莹、吴品芳打了招呼,才坐下没多久,林伟兰就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安排的,居然把她们二人正好安排在一处。
彭兴朝对这种卖弄口舌的场合不感兴趣,今日没来。林伟兰拉着文薰,直道他不懂得欣赏,白白错过。
在台下的观众们陆续入座时,辩论社的田文剑同学登上舞台,他今日西装革履,站在话筒前用英文念迎宾、以及维护秩序的开场白,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台上的学生意气风发,林伟兰也在文薰耳边笑道:“江弈材真是个睁眼瞎。今天就应该把他绑过来看清楚,咱们金陵大学的学生到底有多优秀。”
文薰但笑不语,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透露的信息却也是认同的。
关于那天江弈材的讲话,不消谁特意传播,金陵大学的教师们就都听说了,连林伟兰这个身在理学院的人都有所耳闻。自家学生只有嘴上嫌弃,万没有江某人这种公开批评的道理。一些年轻教师们批斥他冷傲,不近人情,一些年长的先生们却并没有怪罪他的轻狂,反而帮忙解释:
“江先生年轻,做先生的时间不长,且是两年前才毕业,他大约是还没从学生的身份中脱离出来。”
林伟兰听完,如此向文薰发表自己的理解:“老先生们这话的意思,是说江弈材并未把金陵大学的学生当成自己的学生,而是将那群学生当成与自己一样的竞争者。端看文学院二年级很出名的那位蒲君便知道了。他若与江先生站在一块儿,不做介绍,陌生人如何能分得清谁是学生,谁是先生呢?”
今日的活动,蒲昌京也上台参与,成为正方的第四位辩手。
据文薰得来的消息,这是辩论社的学生们知道场面拉大了,为了防止当天发生意外,所以特意去请蒲昌京来做“外援”。
连看他不自在的蔡云子都不得不承认,蒲昌京是天生的辩手。
林伟兰从文薰这里听说这回事,也略有新奇,“我还以为蒲君是不爱凑热闹之人。不过我听说他本就爱名,能有一个这样的机会,想来他也是愿意的。”
文薰道:“其实我也爱名呢。”
林伟兰十分讶异,“你?”
“是啊,”文薰的态度和言语中都流露出坦率,“我有很多事想做,而那些事,一介无名小卒又是做不到的。”
林伟兰点头,顺着她的话重新思考,“你这么一说,看来,好像是我对蒲君有些偏见。”
文薰张嘴,想要解释自己没有指代她,伟兰又笑道:“朗先生这是在维护自己的学生呢。”
文薰接过话说:“若他今日能出风头,也算为咱们临安大学长脸。”
“唉呀!”林伟兰惊喜一声,拉住她,“可叫我抓住你的错处了不是,你刚才说是哪个大学?”
文薰用指尖轻掩住嘴唇,怀疑道:“我说了什么,我不是说金陵大学吗?”
“才不是呢,”林伟兰逮着他,简直不愿意放手了,“你这个临安大学跑来的奸细,还不快点老实招来。”
她还想打趣她是不是想老公了。
谁知文薰却有真理了,“什么奸细?人家本来就该是临
安大学的老师嘛。”
她因何而来,林伟兰也有所耳闻。担心这是她的伤心事,连忙打住,服软,“好好好,是金陵大学对不住你。我这就陪你去找罗公麻烦,谁让他好事不做,把你拐带来的。”
她二人说的是玩笑,哪能真去找人?
很快,郭滔先生登台,在全场自动安静下来的高素质环境中,亲自用英文做开场发言。
这也预示着比赛即将开始。
接下来,文薰观看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活动。
学生按照辩论赛的程序,依次起立对自己的观点做演讲陈述。他们的发音清楚标准,句子说得条理分明,且非常注意准确用词。或许是为了炫技,个别同学还会用上一些比较偏门的俚语。
其中最亮眼的又数蒲昌京。他与别人不同,别人用英文俗语,他偏将中文的谚语、名言翻译过来,再结合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实际运用,如此不仅表达了他的知识掌握,还展现了他的翻译能力。
到此,不少人生出明悟。这哪里是辩论活动?分明是一场公开的学习报告。
金陵大学“贼”心不死啊。
不消说旁人的心思,正常比赛看下来,林伟兰对蒲昌京是有所改观的。
他确实是傲气的,然而他的学识也是真,结合他的表达,他确实是一心为了国家发展。
比赛结束后,台下掌声连连,识货的记者们亦觉得精彩,快门声不停。
等记者们取完素材,文薰和林伟兰前往后台,向同学们表达祝贺。今日这等场合学生们才是主角,稍微交谈两句后,二人便打算离开。
然而在经过大堂时,文薰听到郭先生在远远地喊了她一声。
“朗老师。”
她闻声望去,看到郭滔正和出席今日活动的教育部官员站在一起。
“朗老师,请您过来一下。”
文薰和伟兰对视一眼,和她分开过去。
站在郭先生面前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西装,鬓角微白,戴着洋气的单片眼镜的先生。
走进了,郭滔向她介绍:“这是金陵教育部的委员潘经纶先生。”
潘先生的名字文薰有所耳闻。她记得,潘先生字英发,曾担任过中部地区好几所高校的校长。他是中德混血,母亲是德国知名学者,他个人也极有学识,很擅长翻译之道。
郭滔又向介绍:“这是我们学校教英语阅读的朗先生,今年刚从剑桥毕业的文学硕士,才21岁,正是年少有为的代表。”
作为后辈,文薰并未行握手礼,而是冲潘先生微微鞠躬,以示尊重,“潘先生好。”
潘经纶和蔼地点了点头,“我大约听说过,你是孟海白的学生。”
“是。”
“说来也是缘分,”郭滔道:“孟先生的夫人刚好是潘先生的远房表姐。”
文薰惊讶一瞬,一时竟没有想到,“往日倒不曾听师母提过。”
“这又是另一桩故事了,”潘经纶并未细聊,转头笑着对郭滔道:“照水先生慧眼识英才,非要把天下有识之士都网罗旗下不可啊。”
郭滔这时也没去提起文薰来金陵大学的缘故,反而喜得像文薰本就是他费心挖角过来的人才,“各凭本事嘛。”
又道:“刚才与您讨论的教师的课后工作,便是朗女士提出研究的。”
这或许才是郭滔唤文薰过来的缘由。
“哦?”潘经纶上下一打眼,仔细将文薰打量一番。
文薰知道这是郭滔有意抬举,态度不卑不亢,话里带着谦虚:“不算研究,只是有些心得,才写出来想向郭先生请教。”
潘经纶很满意文薰的态度,心中也明白郭滔此举是在提携后辈。不过未来的中国本来就是得靠新一代的青年去奋力建设,故此他也是乐见于此。
他稍作停顿,思索后道:“既然是孟先生的学生,想必你也精通翻译之道。下月初有个学者翻译会议,你可以同照水先生一齐去看看,也做学习。”
“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潘经纶一笑,和郭滔打了声招呼,请他留步不用多送,与同行之人一起离开。
办了这件事,郭滔语气轻松,“昭时啊。”
没料到他会这么喊自己,文薰讶异地望向他。
郭滔一笑,道:“我在你的聘书上看到了,这可是你的字?”
文薰点头。
“好字,应该时刻拿出来用嘛。”
文薰明白了他的意思,展颜一笑。
一位和蔼的长辈愿意与她表示亲近,且愿意承认她的社会地位,这如何不能是一件开心的事?
郭先生不愧是辜女士的丈夫。
接下来郭滔还有话说:“潘先生说的译者会,指的是涵盖整个江南学府的译者联盟会,他是这个协会的会长,我嘛,小小荣誉会员一个,你老师也是其中成员。这是一个学者形式的协会,大家组织起来只为了促进国内的翻译事业。你若是感兴趣,便与我同去。等合适的时间,我再推荐你入会。”
这份看重让她更生感激,“谢谢先生。”
“不要多想,不为别的,只为你个人优秀。”
文薰忍不住笑,语气揶揄,“是,郭先生慧眼如炬。”
郭滔顿生无奈,伸手指点道:“你怎么也像莫砚青,是个调皮的讨厌鬼?”
所谓的译者联盟会,是在前些年一帮学者在沪市建立的,组织国内学者翻译古文、外文著作的民间组织。对这个协会,文薰在跟从孟海白学习时就时有听闻,她还知道莫霞章也是其中一员。
她曾经一度以为《伯莱恩小姐》的译本会成为那块敲门砖,没想到竟是郭滔先生的好意先来。
她不免又想到小时候父亲带她读《水浒》时说出的那一句:“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人情社会。”
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世上的道理应该是互通的,东方既然如此,那么西方社会会讲人情吗?
文薰忽然发现自己又有一篇文章可写。
与郭滔先生的交谈还在继续,在郭滔说出具体的会议时间后,文薰数了一下日子,发现:“那就是在下下个周一?”
也就是中秋节后的那一周。
郭滔点头:“本来定的时间是下周,可惜有中秋节占着,不好运作,便往后挪了一周。周末的时间便于先生们往返,因为会议是要从周一开到周五的。”
文薰更加讶异,“要去外地吗?”
“去沪市。”郭滔答应完,不经意一笑,“咦,这不是巧了?你和砚青中秋见不上,可以在开会时相见嘛。”
文薰在那一瞬间都无从得知这种巧合是不是面前的长着有意为之。
“郭先生……”
郭滔抬手拦住了她的未尽之语:“不用多说,我已经讲明了,是你的报告写得好,才让潘委员相邀。不然我纵使有心,也无力策划。”
换言之,他还是想“弥补”文薰的。
郭滔喜欢看年轻人笑话,更希望年轻人能够幸福。
文薰一时无话能用来抒情,只能将那份感念放在心里。她将旁的事丢开,专注本职工作:“若我要去开一个星期的会,课程怎么办?”
郭滔道:“请假嘛,我也是要请假的。这种事时有发生,按往例,朴公会提前安排理学院的老师来占课。不用你不用过于感谢他们,等他们开会时,咱们文学院也是要去帮忙的。不过给学生们加一个星期的理科课程也不太好,所以我会督促着进行适当调整,毕竟咱们学校不是所有的外文老师都要去。对了,别人不好讲,你的课请江先生代劳便是。”
这又是令文薰意外的地方了,“江先生没有加入译者联盟?”
“呵,”郭滔笑笑,陈述事实,“他看不上翻译之道。他不仅对英语之学习讲究天赋,更认为翻译过的作品,不能被未学习英文的普罗大众读懂深意。连每隔两月学校教务组要求的译作,他都时常懒得交呢,我是使唤不动他咯。”
江弈材从始至终,都坚持着自己独一套的教育理念。
作为当代人,没有人能评价这种“坚持”的好坏。所以郭滔除了对他的工作态
度表达不满外,并没有说其他的话。
今日回家,文薰带了一肚子消息。
实话说,去沪市开会的意外惊喜,打乱了她的中秋计划。
之前她是迫切地希望那一天能放假,能让霞章回来,现在她是希望霞章不要回来。
反正要去沪市开会,多跑一趟做什么呢?
真好啊。她不仅能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还能见到霞章,还能再办一件自己的私事。
这回借公去上海,她刚好可以带着刻好的章子去见孙社长,让“立坚道人”的最后一道手续落地。
今天夜里,同时是莫家约好和临安通电话的日子。
文薰因不知道具体时辰,用过晚饭后便一边伏案工作一边等候。她正专心致志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铃响三下,待信号稳定了,她才搁下笔接听。电话的另一头适时响起莫府管家的声音:“三少奶奶,临安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似乎是为了提醒,他还多说了一句:“老爷与太太也在呢。”
文薰心中了然,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电话那头传来莫家二老简单的应答的声音。
经过焦急的几分钟等待,传声筒里响起了“咔哒”一声。
文薰张嘴,吸气,忍耐着,等待着。
莫太太率先开口:“霞儿?”
“母亲。”尽管是隔着电话,莫霞章的声音仍旧显得那样亲切,让文薰生出恍然感。
她想是在听电话里的声音,又像是在听脑海中回荡的声音。二者交杂,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哪边离心更近一些。
“闲话少谈,”莫老爷直接进入正题,“正是问你呢,中秋何时回来?你写起信来丢三落四,信里也不讲清楚大事,害得我和你母亲忧心。”
莫霞章解释:“实在是今日才知。”
莫老爷便停了埋怨,“如何?”
莫霞章语气正式,只为通知,“学校没说放假的事。父亲,母亲,文薰,今年中秋我便不回去了。”
在已经有了“后路”的文薰听来,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然而二老却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结果。莫太太开口,“这是什么道理?你去年不回来便也罢了,今年新婚,仍不回来,你让你岳家怎么想你?”
莫霞章平静地解释,听不出他有多少情绪,“是学校有安排,非我自己不愿,想来待我向岳父岳母电话致歉,他们也能够谅解。”
他的清晰条理更令莫太太发急,“学校有什么安排,挡得住人家庭团圆!莫非是郑鸿基又要带你们去闹什么?”
“没有闹什么。母亲,你听我细说可好?”
莫霞章安抚住母亲的情绪,慢条斯理道:“临安大学有很多公费生,他们为了节省下路费,过节自愿留校。您也说,中秋是团圆之月,将心比心,让学生们单独呆在宿舍过节,咱们做师长的见了又于心何忍?是以校长便号召先生们在那一天留校补课,任学生们去留。”
莫太太听明白了,“所以说,你是可以回来的。”
“就算放假,也只有当天,我如何能回来?”
“周五请假呢?”
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的莫霞章严肃道:“母亲,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且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社会责任,你不能不让我上进,不让我去承担。”
莫太太再度显露出只有事关莫霞章才会有的偏执,“你这便是说我自私了?那你又是如何为人子的?你把父母孤零零地丢在家里……”
莫霞章压低声音,直接生硬地打断她,“母亲,大哥二哥又未离家,您不要老撇开他们,说这种扎人心窝子的话。”
莫太太还要说什么,由莫老爷出声阻止,“好了,不要在电话里吵闹。”
他对莫霞章道:“你想要肩负起先生的职责,这很好,你没有辜负你祖父给你改的名字。”
莫霞章轻声一嗯,而后提出要求,“父亲,我想和文薰单独说两句。”
“好,是我们打扰你们了,”莫老爷十分开明,但仍旧是个关心儿子的父亲,忍不住做最后留恋,“你要常寄信回来,要多跟我们说说你的事情,我和你母亲都想你。”
“知道了。”
“啪嗒”一声,莫老爷那边挂了电话。
现在是单独属于夫妻间的时间。
文薰捂着话筒,因为紧张,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莫霞章在那边也没有说话。
知道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笑了一声:“夫人是在同我进行耐力比赛吗?”
文薰也跟着笑,却没发出声音。
霞章险些以为电话被挂断了,“文薰?”
她这才应下,“嗯。”
霞章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发问:“你怎么不讲话,莫非是在怨怪我?”
“我……我没有。”文薰半张着嘴,千言万语,临到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说不出,莫霞章便像大雨后的山瀑一般,任由情感宣泄,“我真想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文薰的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过节,你记得买月饼吃。”
莫霞章同她抱怨,“临安的月饼难吃。”
他的小孩脾气还是那样令人忍俊不禁,“胡说。临安厨师们的手艺,真是要被你的胡言乱语败坏。”
“可我想吃金陵的月饼。”
感谢如今的通讯技术吧,它能很好的,把莫霞章带着浓情蜜意的含糊声半点不差地传递过来。
“我还想吃广陵的月饼。”
他最后说:
“我更想吃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
文薰羞得恨不能塞住耳朵,“你别说了。”
莫霞章发出一声轻笑,显然十分满意她的反应,仍不知疲倦的故意逗弄,“嗯?你在害怕?你怕什么,怕接线员偷听,还是父亲母亲在偷听?”
“我们又没有说什么胡话,有什么好怕的?”此话一出,文薰自己也听自信了,她好歹是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什么是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我都没听过,可见又是你在杜撰。”
莫霞章理直气壮,“想是你没有往家里问过,不能像我一样知道。”
“那你说。”这人管会作怪,若说不出个缘由来……
莫霞章道:“那我便好心告诉你吧。”
他轻咳一声,故意装出做作的腔调,“朗家姑爷该吃的月饼,自然是朗家小姐亲手做的了。”
朗文薰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又是上了他的当。
“谁要给你做月饼?”
“好好好,”霞章也怕她真的发恼,赶忙道:“我没有让你特意辛劳,你便是给我寄来些也是好的。”
文薰把食指轻轻缠在电话线上,又怕把电话线缠坏了,误了通话,赶紧松开。
一抹笑容在她嘴角荡开。
“你得感谢我。”
“自然。但,这回是为什么?”
文薰学着他轻咳一声,“你中秋节后一周,是不是要去沪市开会?”
“是,译者联盟。你也听说了吗?”
“不仅听说,我也收到了邀请。”
不用过多词缀,霞章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文薰的意思。
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
文薰没听到他说话,拿开听筒一瞧,还以为是线路被自己玩得断开了。她又是躬身检查机器,又是慌忙询问:“霞章?”
她终于听到了声音。
“文薰,你莫不是真的观音菩萨?”
是霞章结结巴巴的声音。
文薰“噗嗤”一笑,把心放回腹中,徉嗔道:“那怎么没听你叫我一声干娘?”
“不是,我,你,分明是你有使人心想事成的魔法!”
文薰自豪极了,“那是因为老天爷眷顾我,才顺带照顾你。”
“是,是,我……”大约是惊喜上头,霞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笑语,“嘿嘿……”
落在耳中,憨憨的。
“傻瓜。”
他也十分自豪,“我是傻瓜,傻有傻福。”
他何德何能,能与这样的文薰相伴余生?
什么菩萨,什么魔法,都是玩笑。两个年轻人都清楚,他们是在用这样的比喻,向这样的巧合表示惊讶。
电话的最后,恢复了些许理智的莫霞章又借着最后时机对文薰一番叮嘱。
“不要现在就同父母亲说你能来的事。等下周三了,你再说与母亲听。”
有意拖到那个时候,是霞章想让莫太太主动开口拜托文薰。
她做人儿媳的,不好要长辈的强,凡事让长辈先一步,在家才能得安稳。
他以往在家中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用这个道理,为文薰争取道德方面的先手。
文薰很好地听进去了他说的话。等到了周三,在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她趁着请安
时向公婆告知这件事,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接下来的周四中秋不用多说,文薰和妯娌们打打牌,会了一个螃蟹宴也就过去了。
周六这天,文薰出行,巧珍和养好伤的兴万随从,除了一些衣物外,还带了几盒家里铺子做的节日点心。
婆母的话说得十分漂亮:“哪怕是你们不吃,送给与会的先生们吃也是好的。”
反正糖糕这种东西,放一个星期完全没有问题。
文薰这回出行仍旧选择火车。到了下午抵达沪市,她没有去住旅店,而是选择与舅家提前打好招呼,住到他家里去。
所以这回又能看到思齐来接——
不对,出现在站台上的人,分明是霞章呀。
文薰才下火车,看到人之后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
她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抱住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都已经结婚了,她才不害臊!
她就是要任感情宣泄,要让莫霞章知道她想他,爱他——
作者有话说:点击即可观看民国教授朗文薰超级高能量的一天:
7:00,和公婆一起吃早饭(虽然十分和谐,但是试图控制丈夫人生的婆婆,你给我等着)
7:30,和丈夫一起坐车上班,回忆一见钟情,在甜言蜜语中迎接美好一天(心甘情愿,爱你~)
8:00,英语组教师会议,会议上好似听到有同事在大声放屁(说屁话不如不说)
9:00,开始上课,轻松拿捏在课上孤芳自赏的孔雀同学(我的课堂我做主)
12:00,和丈夫共进晚餐,讨论文学(顶尖大学食堂的饭,就是香)
12:30,趁午休和同事学生们上街游行,为争取妇女权益奋斗(步数+5000)
13:00,和教授朋友们社交,约好周末社交(听说能锻炼躲避空袭技巧)
13:30,发现不错的教育观点,大笔一挥,记下发往报社投稿(金币+1+1+1……)
14:00,继续上课。同学们注意看黑板……(英语学习真的不难)
17:30,和丈夫等学者们一起开会,大家都在为了国家进步努力。氛围:和谐
18:00,收工回家,教小丫头学英文,教嫂子写作文
18:30,吃晚饭,和丈夫吵架,把丈夫气哭(明明是他故意气我)
19:00,饭后散步,和丈夫和好,听丈夫表白。酸溜溜的情话羞死人了(请多来点)
19:30,和嫂子们打麻将,不声不响,胡了!(闷声发大财)
21:00,接电话,收到通知:什么,下周又要出门开会?(火车你快点跑)
22:00,和丈夫睡觉,安稳。
23:00,做梦(希望这样的日子不是梦)
第52章 洋裙与西装
当触碰到莫霞章的身体时,他的体温被触感传达过来,莫名地让文薰红了眼睛。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思念原来是这么难熬。
当然,霞章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收紧胳膊,与她亲密相拥,便是从力道去判断,也能体现出他的神情。
到底是在外头,不好太无状,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分开。四目相对,发觉对方眼中的泪意,又化为一笑。
霞章情难自禁,还抓起她的手亲了一口。
“别哭。”
他虽然说了话,却没发出来声音。
或许是他全部的五感都用来注视文薰,导致大脑失调,忘记了给喉咙下达任务,令他短暂的失声。
好在文薰能从他的嘴型分辨出来。她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用力握住,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情况直到巧珍上前才好些。
“少爷。”
莫霞章抬头,望向她时,手还无意识地揽着文薰的腰,“辛苦你照顾少奶奶了。”
巧珍笑了笑,不做他话。
她和文薰之间的“照顾”从来都是双向的,她如何能自傲呢?
霞章又向兴万表达了关心。兴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证明自己早就恢复健康了,“我老早就想去临安找少爷,一直没机会呢。”
四人和乐融融,说笑着出了车站,上车。
直到莫霞章坐上汽车的驾驶位,文薰才回过神,“你自己开车来的?”
他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像是在玩什么玩具,一派自得,“你现在知道我会开车了?”
文薰听得此话,抿唇一笑。
说来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超过两个月,多的是需要互相了解的东西。
今日霞章自己开车来,一是他着急着见文薰,二是不好一直麻烦思齐,毕竟他也不是专职司机。
“那两个小的,正在家里烦忧如何作文呢。”
文薰坐好后,像是看新奇事物一样盯着莫霞章发动汽车。他的动作很熟练,起步慢,开车稳,转起方向盘来还很潇洒。
只是有一点不好。
文薰看着被他拨到一边的长衫衣摆,道:“你再往脸上戴个墨镜,可真成画报上的滑稽先生了。”
穿着长衫开西洋汽车,怎么看都不搭配呀。
面对妻子的揶揄,霞章却无所谓,只与她拌嘴玩,“怎么,朗女士一来大都市,就嫌弃自己的丈夫是乡下的土包子了?”
文薰才不肯背这口黑锅,“我可没这样说,都是你自己在说。”
霞章一笑,回头快速撇了她一眼:“后天才开会,明儿咱们还能玩一天。怎样,朗女士带土包子买衣裳去?”
他话说得快,北方口音又出来了。文薰听得有趣,再开口,带了些沪腔,“好不讲究的先生呀,吾伲上海人穿的西洋装,都是需要提前测量,要慢慢等师傅手工缝制的啦。”
霞章才听她说完,便忍不住乐得笑出了声。
文薰也笑,但仍记得提醒他,“欸,你小心开车!”
罪过罪过,怎么能在行驶途中这么逗弄司机呢?
平安回到黄府,已是半小时后。莫霞章给文薰开门,又去帮巧珍拿东西。在门口久等的应贵连忙迎上来帮忙,又向文薰问好:“少奶奶。”
“应叔,”文薰喊了一声,说了和丈夫刚才说的一样的话,“辛苦你照顾霞章了。”
应贵一时间眉开眼笑,美得不行。他不似巧珍谦虚,竟是真的这样以为。
一行人跟新人回门一般,热热闹闹地进了屋子。
霞章先声夺人,“舅妈,我们回来了。”
文薰瞪了他一眼,怪他把话抢了去,害自己又只能跟着他重复学舌,像极了呆头鹅。
“舅妈……”
黄太太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小两口眉来眼去,脸上摆出了过来人的微笑。她倒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逗他们玩,而是走过来体贴询问:“路上还顺利吧?
怎么拿了这么些东西,都是行李吗?”
文薰亲近地走上前去,挽着她的胳膊道:“是婆婆让带的一些东西,也有给咱们家里的。”
黄太太亲昵地帮她顺了顺头发,眼中满是喜爱,又对霞章道:“亲家太太实在客气,明明前天过节才送了礼来。”
他也会哄长辈,嘴甜道:“不是客气,是知道舅舅和咱们家亲。”
确实亲。过中秋节时,曹家表妹妙致因假期有限也没回去过节,敬贤知道这个消息,提前约了她来家里,和黄家人一起吃的热闹饭。
家中的姑太太听说了这回事,都对文薰多有感谢,直道是找了一门好亲戚。
但黄太太还是被霞章简单一句哄得合不拢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她甚至在心中暗想:日后敬贤若也能够带回来这样的女婿,那她一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知道小两口有些日子没见,黄太太简单闲话两句,便让佣人带他们去房间里歇息,其中体贴的嘱咐更不必多说。
住的仍是文薰以前的房间。
巧珍才和其他佣人把东西送进来,就被莫霞章轻挥了手,示意她们离开自便。她也机灵,走时不忘带上了门。
文薰正在床边整理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裳,霞章悄默声靠近,伸手一揽,贴着她的后背抱住了她。
文薰初时被他压得往下一跌,好在他收了力,又把她带回来,顺着她站直了身体。文薰握住他交叠在自己小腹前的双手,一回头,正巧望见他把下半张脸埋在她的肩头,姿态依恋。
夏天的衣裳单薄,今天文薰为了方便行动,穿了件白色丝制上衣,配浅蓝色西装裤。霞章此时这个姿势,就好像是在亲吻她的肩膀——不,他挨着的地方,衣衫底下正好是胸衣的肩带。
文薰只是稍微这么想,体温便上升了。
她又回头瞥了他一眼。莫霞章不知是否在刻意勾引,他压低着角度,只让她看到一双有神又明亮的眼睛,里头饱含的脉脉情意,呼之欲出。
她难免发问:“就这么想我?”
开口时,喉咙都有些发干。
“嗯。”莫霞章闷声答应,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下来,可怜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薰还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不由得关怀:“你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一早就来了。”
“来这么早做什么?”
“想见你。”他嘴上说得言简意赅,其实大脑中有更肉麻的话在不停循环:
想见你,哪怕早见到你一秒,都觉得是时间的恩赐。
也不要紧,文薰还是被他直白、简短的告白打动了。
语气不由得更轻,“昨天是不是没休息好?”
莫霞章小声哼哼,声音粘糊,“昨儿一宿没睡呢。”
“怎么了?”
“想你想的。”他停顿了,轻轻抬起脑袋呼了口气,又重新调整姿势继续靠上来,“一想到今天能见你,我就兴奋得睡不着了。”
文薰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徉嗔道:“谁让你不爱护自己?这又是拿我做借口了。”
莫霞章低眉浅笑,又短暂地撅了撅嘴唇,露出痴态,“就是睡不着,不怨你,是我控制不住。朗先生有没有良方,再给我医医?”
他这般会撒娇,叫文薰如何能不喜欢?
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一些,又轻巧地转过身,面对他。
“过来。”简短一声,像是指令。
莫霞章听话地,和她挨得更近。
文薰用手掌轻轻握住他的脖颈,又从下颌摸到他的脸颊,她在打量的同时,眼睛里也透露出别的情绪。
莫霞章像是有预料般微低下头,文薰这时便只需要往后轻仰,就可以亲吻他。
亲吻他。
文薰无意识地用大拇指摩挲着他的耳朵,她看不见什么花儿在脚下,也望不见什么花儿在枝头挂,她只听到了夜莺的鸣叫。
就像是在梦里。
在见证幸福的夜莺之下,文薰终于跟从心中所想,亲吻了他。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便诞生了。有什么物什能比有情人的爱意更加珍贵难得?青年男女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用这世上最美好的动作表达情感。他们散发热情,也感受着对方的思念。亲密接触的舌头像是蚂蚁的触角在交换信息,热情地融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的手在他后背游走,而他也忍不住从她的后腰窝处往下寻摸。爱人的喘息细碎地落在耳边,这种惊人的满足与快乐,简直快要把人化开了。
正忘情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震碎了一室旖旎。二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赶紧分开,却仍抓着对方的手臂。他们微张着嘴,互望着轻喘,眼中还残留着怔愣。
文薰费了好些功夫,才分出来一丝神志,“好像是敬贤来了。”
话音才落,敲门声起,“姐姐,姐姐——”
门外响起的声音,像是宣判二人亲密时间结束的自鸣钟。
“我以后千万不要生小孩。”莫霞章抑制住想哀叹的欲望,言语中只有遗憾。
“这跟小孩又有什么关系?”文薰瞧见他嘴唇上还留着水渍,连忙伸手用拇指去帮他擦拭。
莫霞章躲开,像白鸽拂动羽翼,低头快速地对着她的红唇亲了好几口。文薰任由他,见他又要抱住自己,赶紧伸手推他,催促,“别闹了,快去开门。”
莫霞章最后得意地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听话去了。
文薰转过身,用手掌摸了摸脸颊,长吁出一口气以作缓解。
而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躬身整理衣服,静待敬贤小姐大驾。
莫霞章开门时,也一本正经,“不是在写作业吗?”
久等才至,敬贤眼珠子一转,鬼精地垫脚朝里望了望,看到文薰的背影后才大剌剌问:“我打扰你们了?”
“你能打扰什么?”
敬贤笑了一声,也不辨真假,抬手便把抓在手里的作业本举起来,“这不是写完了,急忙送来给您检阅嘛。请多指教,莫老师!”
原来住了黄家的房子,是要挨使唤的!莫霞章心中腹诽,接过她的文章时,老不情愿了。
敬贤与他相熟后,原形毕露。再也不客气地招待他,待空了手便绕开他,小跑着就往文薰扑去了,“姐姐——”
她又蹦又跳,来到身前,一把把人抱住。
她刚好站在霞章刚才站的地方。
没有比不会看眼色的年轻人更可恶的存在了!
莫霞章在门口逗留,好一会儿,眼巴巴地望着文薰,却被无情忽视,没得到一个眼神,这才不甘心地拿着作业本离开。
那姐妹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下午就这么粘糊在一起了。直到晚饭前,莫霞章才在大厅见着她们。
好在他躁动的心已经被书本上的文章安抚了。
文薰下来了也来找他,还坐在他身边轻声问:“在看什么?”
霞章便把书递给她。
二人之间的相处看着礼貌又有分寸。
莫霞章不知想到了一句什么俗话,别过头笑。文薰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往他肩上轻捶一拳。莫霞章便连忙收了表情,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文薰一听,又羞又恼,推开他,再也不愿意挨着他坐了。
霞章的目光追随着她,一撇眼,望见了在看他笑话的敬贤,立马冷下脸,拿出了先生的威严。
“吃晚饭之后,你随我进书房。”
敬贤寻常对霞章还是很尊重的。见他煞有其事,笑容立马转为忐忑,“怎么了嘛?”
“你的作文需要重写。”
“哦。”敬贤心虚,不敢违抗,但心里又想着找替死鬼,指着在旁边悠哉练习网球挥拍的思齐说:“我和思齐的水平差不多,姐夫你怎么不说他?”
思齐将动作暂停,坏笑道:“我是写得不好,可刚才你玩的时候,姐夫已经指导我修正了。”
这下没处躲了。敬贤只得悻悻地吐了吐舌头,“那我改就是了。”
又轻哼,“姐夫你别凶我嘛,怪吓人的。”
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严重怀疑他就是在公报私仇。
黄太太从侧面过来,听到他们的聊天,心中满意又知足。她帮着将菜品摆上餐桌,招呼孩子们吃饭。
不用吩咐,敬贤带着活泼劲儿上楼去找黄老爷。
一家人齐聚一堂,围着长桌而坐,瞧着竟比中秋热闹。
舅父是生意人,又是成年人,关心的重点自与他们不一样。开餐后,他问霞章:“明天你们有什么安排没有?”
莫霞章望向文薰,意思显然是依着她的想法来。
舅父却道:“男人做事,得有自己的主意。”
霞章便解释:“我在上海没有旧友要访,只等下周会议结束了去看看妙致,平日里的主要任务还是陪着文薰,她毕竟以前在这里上过学,有些社交忙碌。”
文薰等他说完,才保守着拿主意:“我明天上午要先去拜访一下老师。”
舅父听了,以长辈的口吻深沉地提点:“你以后不要轻易干涉霞章的决定。小心让他失了心气,没了主意,吃亏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他这种话说出来,双胞胎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
文薰知道舅父的意思,她也知道舅舅的个性,更知道舅舅没有坏心,所以并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忤逆。
黄老爷这才继续说:“你是托了会长介绍,这个会议你参加得理所应当。然而你资历尚浅,难免会失些底气。你去找老师,才是聪明的做法。”
按照商界的风气,她和霞章都年轻,黄老爷有些担心他们会遭到什么轻视。
又止不住操心:“家里过节给老师送节礼没有?”
“送了。”
黄老爷点了头,又对霞章道:“文薰以前是如何住在我们家的,你想来也听过。你第一次来这里,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成广陵一样。”
霞章点头,“是。我知道舅舅和咱们是一家人。”
他话说得好听,黄老爷少见地露出一个微笑。
吃了饭,霞章如他所言去教敬贤改作文,文薰无事,回到房间,洗漱后去楼下带了几本画报回来,躺在床上翻看。
那一张张关于新服饰的摩登照片,莫名地让她胸中升起了强烈的采购新衣的欲望。
这种想法不是突然来的,是在霞章车上时无意提到——还跟锦姝那天说的话有关。
她兴致突来,又丢开画报下床,把衣柜里以前的衣服拿出来试穿。
那是一件蕾丝花边的浅蓝色圆领长裙。虽说是几年前买的,但因版型经典,穿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学生气,穿去开会就有些不应景了。
可文薰左右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为这样一位新青年自豪。
恰时,霞章回来了。他敲了门又推门进来,望见她在对着穿衣镜臭美,好生稀奇。
“你明天要穿这身衣服出门?”
文薰整理了一下衣领,“不,我要去买新衣服。”
她转头看着他问:“你带西服了吗?”
霞章抿了抿唇,眉头同时微锁,“还真没有。”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上的不对劲,试探着问:“你怎么又愿意穿洋装了?”
文薰不答,只道:“那我们去买吧,我想让我们两个看起来摩登些。译者联盟会上会不会有很多年轻人?这种正式场合,他们会穿西装吗?”
霞章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笑道:“乖乖,你就放百二十个心吧,不会有人真的那么肤浅,觉得咱俩穿了传统衣衫,就是土包子了。”
文薰没有应答他的玩笑,反而露出一个略苦涩的假笑。
她这般回应,霞章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他见她不答,还转过身,连忙跟上去,“是我说错话了?”
文薰无意让他患得患失,“不关你的事。”
霞章轻握住她的肩头,让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心里有事。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文薰觉得,要她开口说出来,着实有些勉强,“只是我的一些小心思。”
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清楚。她根本没办法用简短的语言告诉霞章,是锦姝那天在气头上说她和霞章是封建婚姻的话,还有江弈材的暗讽,使她今天在回想时,莫名生出了一根小刺。
她轻轻靠在霞章肩头,眼中生出忧愁,“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包办婚姻。”
霞章以为这是无所谓的,还肯定道:“但是,我们本来就是包办婚姻。”
不,封建包办在这个时代是需要被反对的,是落后的,是可以无端端离婚而不用负责任的!
文薰想到了很多,她竟然害怕起来,她像是在证明什么一样,“可我愿意和你结婚,是因为我那时已经对你生出好感,是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能够幸福,根本不是因为那些封建落后的东西。”
她的急切和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让霞章紧张,他托住她的后背,用亲密的拥抱给予她需要的安全感,“发生了什么,是谁这样说你了?”
文薰摇了摇头,单单仰头问他:“我是不是有些俗气?”
“怎么会?”霞章轻轻摸着她的脸颊,看见她落下来的眼泪无比心疼,“是我们家害了你,真正封建的从来不是你。”
是他害了她。
是他不好,是他让她不安。
“要怪就得怪我,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文薰反握住他的手,连声阻止他自责:“别说这种话,你知道不是那样。”
她又有些后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难过。”
霞章搂着她,微叹,“又有什么?人生短短不过三万天,谁能保证自己能够一直开心?”
他认真地剖析自己的想法:“我告诉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哭,我也会觉得那眼泪是甜的。”
这可真浪漫。
但文薰还是不想看他哭,“胡说,明明是咸的。”
霞章一笑,轻轻将嘴唇贴到她脸上,叼走了面颊上的那颗残泪。他在文薰的注视下伸出舌尖一卷,舔进了嘴里。
“是甜的。”
他吃过了。
所以他说的才是真理。
他的柔情蜜意,真不知道该让文薰如何是好,只能无奈地笑了。
笑了就好了。他继续哄她,“只要我们好就是了,对不对?过程很重要,结果很重要,但是怎么样开始的,根本不重要。”
也真是奇怪,好像上回,他就是因为这件事缠着她闹了一场。没想到今天,她也为了同样的原因难过起来。
看来再坚定的人,也有不确定的时候。
不过情绪多变,本就是“人”的特征。不能因为文薰一直坚定,就不允许她有脆弱的时候。
总归把话说开了就好。
只要两个人都不在乎就好。
衣裳是人穿的,穿什么样的衣裳实际上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如果能让文薰高兴,霞章愿意去配合她。
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
第二日一早,应少奶奶要求,莫霞章上午便驱车带着她往商场购物。
如今沪市的服装界可以说是占了整个中国的翘楚,大家口口相传,还唱出一首民谣:“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沪市的服装业发达,自然就有各种成衣店。霞章的西装好挑。从洋装流行到现在,女装年年换,连旗袍的样式都是一年一新,而男士们的服饰的更迭较少,换来换去,只不过换些衬衫衣领的花样。
好比今天,霞章购买成衣时,就被店员极力推荐今年最流行的“小尖领”。
霞章对这些东西都无所谓,可他见到文薰似有深思,便没开口。
他已然领悟到已婚男士的优良美德: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尽量闭嘴。
结了婚,就得接受老婆打扮自己。
衬衫的款式让文薰做主挑了两件小尖领,一件方领。
到了西装的颜色那里,又有说法。
“选套白色的,好不好?”
“会不会显得轻浮?”
“配上棕色的皮鞋压一压,不要戴颜色太重的领带和方巾,不就就好。”
文薰还幻想
着:“等哪天夜里,我们喝酒去。我到时候约上以前高中的同学,我们可以一起去玩。”
莫霞章失笑:“太太这是想带我去过新生活呢。”
来了大城市,连称呼都进化了。
文薰带着些小骄傲扬头。她现在离了家,又没公婆看管,还不用受父母约束,自然是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她确实是先生,需要正经,可先生也是人,也可以打牌、喝酒、跳舞娱乐的。
快速解决了霞章的新衣,文薰心满意足地去女公馆挑裙子。
她挑了一上午,霞章便在旁边陪了一上午。每每见她换上新衣服,都十分捧场,夸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说出的话都不见有重样的。
他的一番才学,便是用在这方面,都是赛过一群人的。
如今正好在上秋季的衣服。文薰没有全部赶时髦,除了一些西式的常服,只买了一件当红巨星周黛黛的同款连衣裙。售货员说这款式,这颜色,是沪市独一件呢。
文薰今天本来就是为了买衣服,挑中了,自然爽快买下。她付完钱,签货单时,还抽出空来跟霞章说话:“中午那家本帮菜,不知道位子订上了没有。”
“人很多吗?”
“是啊。大清早打电话预约,都要排号,以前也没见他家这么火爆。”
“像是沪市的人又比以前多了。”
“我也觉得好像比以前更发达了。”
“实在不行,咱们随便吃些。”
“嗯,我有做二手安排。”
把单子递给货员,文薰转头冲着他笑,“你放心,保管不会让你饿肚子。”
跟有计划的人出门,就是这点好了。
但她的语气是不是太轻佻了?
斜依在柜台上的莫霞章挑了挑眉,“太太这是原形毕露了?”
“怎么了嘛。”
“你兴奋得,大气得,衬得我像小白脸。”
既是如此,文薰更有话说:“有钱的太太才不会包一个穿长衫的小白脸呢。”
霞章佯怒,抓过文薰的手,张嘴欲咬。
“唉呀。”文薰一惊,吓得连忙往回缩。
见恶作剧成功,他得意一笑,又往上落下一个轻吻。
生生把人逗得脸红。
第53章 开会
今日天气凉爽,吃过午饭,文薰和霞章相依着散步。待到下午两点左右,确定孟海白或许已经午睡起床,才前往府上拜访。
他二人讲礼,孟老师对后辈亦是一片提拔之心。等文薰到时,还提前请了明天与会的一位先生前来吃茶。
这般“凑巧”,可不得介绍一番?
这位先生姓丁,名时稳,是沪市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精通日、英、法、德、印五国外语,在国文方面亦有建树。孟海白介绍他时,还提及到丁先生如今正在自学瑞典语。
谈话中,还说起了一桩趣事。先前曾有人问丁时隐说:“瑞典小国,学小国之语有何用处?”丁先生便同他讲:“别人不学,我来学。”
丁时隐是觉得,这世界太大,总有些语言需要人去学的。
其中虽自带责任感,但未必没有出于“能者多劳”的骄傲。
丁先生今年48岁,身体瞧着硬朗,其实患有肺病,说不了两句话,便要咳上一声。与他同席的孟海白因常年授课,生了咽炎,最近课上得多,喉咙出了毛病,又咳个不停。两个人坐在一处,那场面活像是奏响了“交响乐”,听得坐在身边的师娘潘老师唉声连连。
丁先生是很愿意和人交流的,也喜欢听年轻人说话。关于明天的会议,他虽然知道的内情不多,但为了关照文薰,还是略提到了一些。
那些内容对文薰来说都是很重要的经验,值得重点记下。
孟海白留客,晚饭便在这里吃了。刚好,师娘也蒸了几只中秋还未消化完的大闸蟹,给男士们下酒。
霞章是晚辈,又是“女婿”,免不了陪了几口。
他并不多喝,桌上也没有劝酒文化,等长辈们说话时,他便顶着张微红的脸给文薰拆蟹。
文薰知道他是在了却心事,便撑着脑袋,在旁边微笑等候,细致地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
莫先生曾经建议她可以写写生活类的小品文,这是多么好的素材。
吃完晚饭,年轻人自有去处。向老师告别后,霞章又把文薰往胥载先生那里带。
“胥老师上个月去了北方开会,昨天才回来。”
“开的什么会?”
“和北方文学研究会的学者们开会,估计讲的就是明天要讨论的关于国内现今翻译方面的问题了。”
文学研究会是北方的一个学者组织,里面大部分会员都是清华、北大的教授、老师,还有北方各界学者。胥载先生作为南方学者的代表人物被邀请,也是带回来了一些新东西。
胥载先生是国内较激进的那一派文学家。为了国家之进步,他呕心沥血创作文字,只为唤醒国民意识,十多年如一日。暑假时,他因思想派别与两广地区的文人们起了冲突,正值风口浪尖,霞章结婚时便并没有出席,只送了礼物。
今日夜访,也算文薰与他初见了。
霞章要来,是提前打过电话预约的。入门时,胥载先生正握着一个烟斗,在庭院里揉着肚子散步。
他的小动作被两位学生恰好撞见,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今日菜肴甚美,没忍住多吃了几口。”
所以积食了。
胥先生早年曾因作品用词犀利而被政府关押,他当时绝食抗议,出来后便落下胃病,近几年又有消化科的问题。霞章求学时曾与他一起生活,也是为了他的身体操遍了心,奈何这位先生嗜美食如命,又有“唯对美食诱惑无可奈何”的歪理,令他一度苦恼。
听得了这些故事,文薰便知道,这位在纸媒上言辞犀利,似乎不近人情的胥载先生其实是位很和善的长辈。
如今见面一瞧,尚算年轻,才四十出头的先生留着干净的寸头,戴着眼镜,并未蓄须,身材微胖却十分精神。他穿着起了毛边的长袍,虽然住了独栋屋子,但凭一干用具来看,并不是一个好享受生活的人。
他宛若是这个时代名副其实的“名士”化身。
胥载先生不仅仅要求他的弟子,也会同样严格要求自己。
与胥先生的谈话以散步的形式进行。他询问了文薰,从她的谈吐中对她稍作了解,而后说出了一句令人十分惊讶的话:“你译作的《伯莱恩小姐》我也看过。”
对上两位学生发亮的眼神,胥载道:“是你们师娘买来的,我也是受其推荐。”
这毕竟不是重点,便短暂揭过:“你的译作很有水准。你是只愿意翻译这类爱情小说吗?”
胥载的问题十分直白,似乎隐藏着什么考验。
文薰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答反问:“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胥载没有直言,而是道:“这个问题需要明天拿到会议上去探讨。”
除了译者联盟,胥载作为大前辈,还有很多文学上的经验可以和年轻人分享。这天晚上,几近深夜,文薰和霞章才被应贵接回了家。
周一一早,文薰和霞章简单吃过早饭后,出门前往承包举办了本次译者会议的海德大酒店。
文薰今天穿了件浅蓝色带花的长裙,配简单的白色上衣,十分利落的装束。而霞章则是穿了新买的那套暗绿色花呢西装,干净精神。
二人下了车,携手走进酒店,好一对璧人。
酒店大厅里,树立着关于译者联盟会举办盛会的招牌,根据提示上了电梯,往五楼去便好。出了电梯,来到会议室门口,还需得登记名簿。这都是正常手续,不过一会儿,两人便正式走进了厅堂。
文薰他们到的不早不晚,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郭滔先生赫然在列。对于这位辛苦提拔,又成果搭建鹊桥的“功臣”,必然是要感谢一番的。等他和旁人结束谈话,文薰和霞章走了过去。
今天是会议第一日,或许为了表示重视,出席的男士都穿了西服正装,郭滔先生也不例外。可他见了莫霞章偏要夸张地喊一声:“哦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开?”
文薰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他在逗趣,低头笑而不语。霞章受不了他,“啧”了一声,“少来。”又骄傲地问:“如何,是不是很潇洒?”
郭滔笑呵呵地捧场:“我啊,早就知道你莫砚青生了张好面皮。”
霞章满意了,对着也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的郭滔说:“没关系,你也不赖。”
他二人说话,向来是这么随性
自如。
郭滔虽然年长不少,但他和霞章一直以来都是平辈相交。在他眼里,文薰也是“弟妹”,而非“后辈”,对她也是随意。
“你待会儿别跟着他,他是国文组的,你得跟着我。”
文薰刚要点头,霞章却提问:“今年怎么还分上组了?”
郭滔叹了口气,“今年要谈的事儿可不少,我听说,这可是其中的重要环节。”
难不成有什么麻烦事?
郭滔要文薰跟着他,也不会使她干站着。今年的译者联盟大会,集齐了南方三十多名有翻译能力且愿意翻译的学者、教授,还有少数出版社的编辑和报社记者。
放在外界,这也是几年下半年江浙文学界的大事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孕育一方文化。能出席今日会议的人,基本上出身于江浙地区,更是长于江浙,学于江浙,说来都是熟人。等郭滔带着文薰认一圈,霞章带着文薰走一圈,孟海白来了再带着文薰绕一圈,竟都认全了。
今天钱碧莹也来了。她正与自己留学时的同学在一起,见了文薰,还招呼她过去给她介绍。
那是来自同复旦大学教文学史的方莉秀女士,她的先生——在沪市外国语学院教英文作文的沈国昌先生且伴身旁。
因为大家多少带点师生、流派、亲戚关系,黄舅父担心的那种情况并没有出现。毕竟协会中争取到的会员们,都是愿意为了国内的翻译事业而出力的,较为活跃的救国党。
且翻译向来是一件耗心力之事,今日的群体中,更多的是年轻人。
等到后来,文薰还从新来的记者堆里见着一位熟人。
“文薰——”
“宝瑶!”
竟是被父亲带到沪市来寻求工作的钟宝瑶。
她的装扮已和以前不一样,剪了齐耳短发,戴着咖色贝雷帽,却仍旧是穿着裤装的干练形象。她进入会议室时还有些愁眉苦脸,可谁能想到,她能在这里遇上故知呢?
“你现在工作稳定了?是在哪家报社工作,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唉呀!”宝瑶欲言又止,警惕地观察了周围,才俯在文薰耳边小声告知,她现在待的这家报社偏文学性,平日里出去采访多偏民生,所以她早已经打算辞职。
文薰握着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我肯定不会现在就走的,早知道你今天会来,”她十分后悔地端起自己胸前的相机,“我就换个好伙计了。”
文薰歪了歪头,不解其意,“怎么说?”
宝瑶道:“换台新家伙,把朗女士拍好看点呀。”
她讲话诙谐逗趣,令文薰成功展颜。
“不过说来咱们还是有缘。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小说发表,也买了回去,正打算仔细阅读后写信去广陵,好生表达仰慕之情呢。”
文薰拉了拉她,“那你快看,我已经是迫不及待等着你这位能手为我点评了。”
等话说得差不多,文薰见霞章得了空,拉着宝瑶去见他。
自是好一番叙旧。
今日会议室的格局非常有意思。众多座椅被排布成一个圆形,圈了两排。座椅之间的距离交错开来,既留出过道,又不会让前一排的人挡住后一排人的视线。
如此布局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座的学者们只需要微微转头,便能望见发言之人。
至于其他的编辑和记者们,则坐在其外的四角之处,方便他们行走拍摄。
直到上午9点,会长潘经纶先生站到座椅正中间的空地,伸手请诸位入座。
文薰跟着郭滔坐在了他的左后方,右前方则是丁时隐。她的右手边是一位穿着薄针织衫,配八分细褶裙,来自临安大学的英语教师杨令梦,左手边是钱碧莹,再过去便是刚才见过的沈国昌。
而莫霞章跟着一群国文先生坐在她的对面,和一位三十来岁,穿着浅绿色西装的国文教授纪同甲坐在第一排,他的另一边便是文薰的老师孟海白。
江浙译者联盟由潘经纶、胥载、丁时稳、孟海白等学者共同创办,尤其后三位先生,说出去那是人人皆知的江浙学派的代表人物。
译者联盟成立至今已有五年,其中吸取到的会员,不仅包括像莫霞章这类古文译今文的能手,还有各种日译、英译、俄译、法译、西班牙等语言的译者。
闲话不多说。直接抛开形式问题,潘经纶示意旁边的助理可以开始做会议记录。
“托诸位的福,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咱们江浙译者联盟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一共翻译外文名著85本,外国诗歌187篇。”
“今年咱们面对的问题较之去年比较严峻,种类也更多。首先需要探讨的,是关于译本的选材问题。”
文薰将牛皮笔记本平铺在大腿上,快笔写下“选材问题”几个大字。
胥载开口,“我上个月去了一趟清华园,和北方地区的学者们也开了大概有一个星期的会。说来也算提前通知,咱们译者,称得上是思想与文化的搬运工,为了能够更进一步,是需要多做沟通的。什么时候抽出空来,咱们这群人,也去北边,和文学研究会的学者们交流学习一番。”
他对上大家的视线,在小声地交头接耳之中又保守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提议,不是咱们今天主要讨论的问题。”
他用更深沉的语气道:“细数咱们近些年的翻译历史,得诸君出力,有了很大的进步发展。然,还不够构建完整的体系。”
“前些年,咱们寻求救国之路,看重思想,所以一时间什么进化论,民权论的哲思作品,得到了大范围的译制;后来经历了文学改良,咱们又引导了反传统、反专制、反封建的风潮。我今天又看到了一些新面孔,说来,文学界尚算欣欣向荣了。”
“因为今年有北方文学研究会的前例在,咱们便先行讨论一番,他们讨论过的问题。”
胥载略作停顿,将语速放得极慢,“对于如何翻译外国作品,大家怎么看?”
有一位年轻男士举起了手,“承林先生,您这个问题提得未免过于广泛。”
“别急。”胥载向旁边一望,立刻有助理从会议室的两边推出一块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过来。
胥先生考虑到今天出席的人员较多,不方便传阅,便提前请助手将他需要举例的报纸上的内容摘抄下来,写成合适的大字,供学者们阅看。
“在今年3月的《文化新论》杂志上,汤博容先生提出,翻译作品不能只看那些具有永久文学价值的作品,我们可以适当的重视翻译功利经济价值。”
胥载提到的这一句话,在黑板上有被红线标出。
文薰的眼睛比耳朵动得要快,当她已经将那些文字看了一大段后,才反应过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那位逃到日本去的汤先生。
胥载复述出这个观点后便不再发表意见,这是为了避免他的主观性太强,而影响到别人的思考。
孟海白大概是咽炎犯了,说话前又清了清嗓子,“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阅读是存在文学积累基础门槛的。现在中国识字的人只占一小部分,而有研究精神的‘精’读书者,更是一小部分。就好比推行教育,你不能在小学时,便给学生们设立太难的课程,打击他们的学习热情。”
丁时稳也点头:“先让大家喜欢上外文作品,这确实是没错的。”
他二人作为在职教师,都是从教育家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所以便要带着功利性去翻译吗?”刚开始举手的那位灰色西装男士追问。
胥载伸手请他,“席先生,不如站起来说话。”
这位名为“席荣钧”的年轻学者是位自由撰稿家,并未在大学中有过任职。他拉了拉西装外套,一边单手将扣子扣上一边道:“翻译家最重要的是翻译动机,我想,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喜欢,且足够了解的文学作品前,他翻译出来的作品才是高效、完美、原汁原味的。”
他环望四周,“有一位姓朗的女士,我听说她今天在列。”
听到他点到自己的名字,虽不知何故,文薰还是稍微起身,以作回复。
她刚要坐下,席荣钧却向她点头行礼,“朗女士好。”
文薰由此不得不保持站立,好听他说话。
“您新翻译的作品《伯莱恩小姐》于近日上架书店,鄙人有幸阅读。请容许我向您当面表达叹服。以我的角度来看,您的翻译水准可以说是如今国内的顶尖。”
文薰知他肯定有后文,简单回话:“您过誉了。”
果然,席荣钧紧接着问:“我想请教您。我注意到扉页处有您叙述的十分详细的关于原书作者的生平。我想,您必然是十分喜欢这部作品,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辛苦地去了解,去向读者们介绍那些东西。”
“是的。”
“如果让您去翻译这样一本您不太喜欢的作品,您还会这样精益求精吗?”
文薰慎重思考,“我想,不会的。”
听到想要的回答,席荣钧露出微笑,“感谢您。”
他点头想请文薰坐下,却不料文薰也开口道:“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我还能继续说两句吗?”
他伸手,“请。”
文薰是在大脑中谨慎措辞后,才把这番观点道出:“每个人的喜好不一,但,我们不是一个人。个人的喜好或许冷门,哪怕再出名的学者,也有不擅长的地方,但是只要把大家的文化特长合在一起,结合所有人的力量,不就可以解决大部分所谓“兴趣”的问题了吗?”
她的话可以说是正中孟海白下怀了,“是的,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要不他们如何能是师徒呢?某些方面他们的想法是绝对一致的。
丁时稳也道:“我想,我和孟先生的意思,包括朗女士刚才的话,都是在表达我们的翻译观是……我们从不是想消灭一部分,推举一部分,而是觉得,我们应该把路走得更宽,更广。”
“是的,”文薰望着席荣钧说:“席先生,如您所见,我们有这么多人,何愁没有力量?愿意去翻译浪漫主义的,就去浪漫;愿意去翻译现实主义的,那就走向现实。不论是为了鼓励读者的阅读兴趣,还是为了激发读者的思想,这两者都是翻译之道存在的意义。”
胥载这时也点头说:“译者的翻译动机确实很重要。不瞒诸位,我以前也走错了一些路,做了为了翻译而翻译的事。年轻的时候有力气,生啃了莎翁的作品。那些译本如今看来,也已经落后了。”
他说得轻松,又愿意自我承认缺点,一时间大家都响了善意的笑声。
胥载十分坦荡,“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就如同在文学界里,我是支持高鹗续书存在的。没有后四十回,红楼便是一本不完整的小说。对于重视完整的中国读者来说,它还能够流传下来,拥有今天的影响力吗?同理,哪怕部分文学作品翻译的不好,但是只要翻译了,有读者看了,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我以为,哪怕某本作品只是吸引了一位读者,也不能叫无用功。因为或许正是那一位读者,才推进了更全面的二次翻译。”
胥载的话十分浅白,大家不禁微微点头,开始思考这种“二次翻译”的存在是否确实有意义。
莫霞章这是轻声开口:“其实除了译者当时的水平,对外文书的版本挑选,不也同样重要吗?西方一些名著过去了那么些年,经常有出版,又版版不一样。到底哪一版才最适合,哪一版的情节又最完善,都是咱们在翻译作品时应该考虑的问题。”
点头的人更多了,“确实没错。”
他身边的那位纪同甲先生道:“文学除了具有研究价值,还有欣赏价值。每本书能够面世,能够流传,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们应该尊重读者和市场的选择。现在圈子里有这样的发言,觉得法国的文学更香醇,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又高于其他时期。其实作为后人,咱们为什么要这样去比对,这样去较真呢?难不成会显得,你研究了高贵一些的文学,你这个人就更高贵了?好比咱们国学圈子里,一定要去说唐诗高于宋词高于元曲?这些看法,都是带有强烈的个人价值,都是动机不纯的。”
丁时稳也道:“揭露社会的黑暗面很重要,描写社会的希望和可爱同样重要。咱们总不能一股脑的给读者们灌输‘这个世界要完蛋,我们死定了’的道理,让他们真的对未来绝望吧。”
潘经纶这时才说话:“说得在理。揭示了黑暗面,咱们还得再来一手鼓舞,激发人民的斗志嘛。黑夜之后是白天,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事物发展的道理。”
他又望向四周其他没说话的学者们笑道:“看来,我们大家对于翻译艺术的看法,是能够取得一致意见的。”
席荣钧道:“只要您不强行分派任务,我没有其他意见。”
潘经纶笑道:“别急嘛,今年我将大家分门别类,就是有所用意。”
会议便如此连开了三个多小时。
直到12点半,潘经纶才起手暂停,引领者学者们去隔壁厅吃饭。
莫霞章和文薰在门口相会。
“还好吗?”他问。
“腰有些酸,不过还好。”文薰知道,不论是久站,还是久坐,都是日后需要她掌握的“技能”。
她又提议,“欸,舅舅家有一户中医馆,等结束了,咱们去推拿。”
“好啊。”
顺便再让老先生给霞章把个脉。
文薰边这样想,边说出另外的话,“我真喜欢这样的氛围。大家都有商有量的,哪怕有争议,那也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霞章笑道:“等这类会开得多了,你就会烦了。”
“不会烦的,”文薰发出声明:“我喜欢听大家表达自己的思想,那种从不同角度出发看待问题的方式,能够给到我启示。”
“为了集思广益?”
“是啊。个人的观点总是有限的,咱们研究文学的,就是需要多交流。”
文薰就是这样,一直对身边的各种事物充满希望。
第54章 会议趣事
会议的午餐采用西餐自助形式。取了菜,来到一边就坐,文薰还没开始吃,钟宝瑶就蹭过来了。
“朗女士,抽空采访你一下呗。”
文薰失笑,往嘴里放了一小块牛扒,“那你问吧。”
宝瑶嘴上说要辞职,其实作为新闻工作者,她真的很有职业道德。
吃了饭,喝了水,不给人休息的时间,又回去继续开会。除了下午3点半有短暂地休息了半个小时外,到6点结束,一干人都被关在会议室中。
文薰和霞章回到家时,面上已经出现了呆滞感。
听到车的声音,敬贤跑出来接人,“姐姐,姐夫,你们回来了!”
她兴奋地凑上前来打探,“怎么样,今天开会好玩吗?”
文薰举起软趴趴的手招呼她,“我累得没力气跟你说话了,我要去泡个澡。”
敬贤也不缠人,忙扶住她:“那我给你放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楼上下来。
思齐正在简单翻着他们今天写的会议记录,十几页,他看都看不完,抽空问了一声:“姐姐怎么了?”
“像是用脑过度了。”敬贤一边答,一边把本子抢过来,“干嘛看人家的东西。”
“我问过姐夫了。”如此解释了,思齐也不去夺,而是给自己找了新的活计,“我去买些核桃来,核桃补脑。”
说罢就小跑出去。
算他识相。敬贤满意地点头,自己把手上的笔记翻了翻,那密密麻麻不成句子的大小字她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想来是文薰写得太快,用上了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速记法”。
但敬贤也明白,这个牛皮笔记本,从里到外都透露出“成果”二字。
待会儿一定要好
生送回房间去。
敬贤合上本子,望了一圈,问旁边从厨房出来的母亲,“妈,姐夫呢?”
“往楼上沙发上睡去了。”
敬贤感慨,“他们真是一对。姐姐刚躺进浴缸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黄太太忙操心道:“可不能让她直接睡里头,过二十分钟,把她喊出来。”
“知道,巧珍在外头看着呢。”
黄太太又操心起来,“不行,我得改一下明天的菜谱。你姐姐姐夫这么辛苦,应该给他们好好补补。”
敬贤一听,打算还完笔记本便去帮助母亲。
文薰从浴室里出来,回到房间又往床上一倒,直到夜里10点才起来。
霞章也在那个时候差不多苏醒。
舅父舅母给他们留了晚饭,也不用麻烦佣人们,夫妻俩自己动手,将东西热了吃了。
克制着音量吃完,二人回到房间,拿着敬贤还回来的记录本,他们互相交换经验,知道凌晨两点才又睡去。
第二天出门,又是一番好状态。
会议第二天,大家主要探讨的范围是哪类作品比较适合翻译引进的问题。
今日提出问题的,是那位来自沪市外国语学院的沈国昌先生。
“还是关于翻译水平的问题。昨天回去后,几位先生提出的观点我重点深思过。诚然,对于译作而言,翻译者是否喜欢很重要,有些东西我们可以用责任去弥补,可生活中咱们需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了。大家又多有在学校中任职,哪怕是兼顾工作和生活都十分辛苦。然而热爱,喜爱,这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有时是能够给予人力量的。”
席荣钧道:“这便是译书与著书的区别。著书以作者的本来思想为主体,译书则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北方便有一位刘先生提到,说咱们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本国文。”
文薰问:“若是外国文字本身不具有美感和实用关联性,又该如何?”
席荣钧朝她挑了挑眉,“举个例子?”
文薰见到很多人同时望向她,索性站起来说话。
“例如Violin。有部分学者在近年的作品中译作‘梵婀玲’,这出自音译,是将发音写作汉字的直译。从用词上来,尽管优美,可对于没见过的这类乐器的人来说,便有种不明所以之感。”
有一位年轻男士道:“怎么会有人没见过Violin呢?”
莫霞章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
那笑容绝不算开心。
丁时隐也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何不食肉糜’。”
郭滔道:“用马卡龙的典故或许会好些?”
胥载更是说得直接,“沈先生,市面上还是存在没有去西方留过学,但是很喜欢看小说的普罗大众。这类人,不论是哪国文学,只要看得懂,他们都不会挑。譬如我的夫人,便是这样一位‘小说人士’。”
这位同样姓沈的年轻学者是圣蒂安娜大学教意大利语的教师,听得大家的话,他脸色涨的通红,低了低头,又提手向文薰示意继续。
文薰朝他点了点头,“又是在前些年,音乐界的知名学者朱守良先生将它译为‘小提琴’。作为一个英语教学者,我个人认为,后者是比前者更要准确,更要贴合中国人对于文字的使用习惯的。因为按照提亲的乐器分类,我们很容易就能辨别同组的大提琴,中提琴,然若是用音译,那么,又该如何去建议梵婀玲与另外两位乐器的联系呢?”
见到有人点头,文薰话语中的条理更加清晰,“我刚好还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跟金陵大学大二年级的学生们讨论了这个问题。我个人以为,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字发展、文字用法,是要高于其他语言的。我们在翻译时,追求对原本的原滋原味,但,翻译的难点在于一些短语,一些固有名词,在这方面,是否要进行本土化的探索,才更适合老百姓们使用呢?”
潘经纶和胥载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孟海白,在这老家伙骄傲地笑容里,会长先生认可道:“朗先生的发言很有价值。”
文薰微笑,“我也是心存疑惑。纵观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朝着现代化、进步化、文明化的方向而去,要想再回到以前的社会,肯定是不能了的。世界上的各个国家,定然只会有加强交流的趋势。可能我们在座的各位是未来引领国际交流的第一批人士。”
“当然,我这种说法,也是老生常谈,拾人牙慧。我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就像提琴,就像蛋糕,我们译者也可以将更多的专有名词优化,翻译成最高效,最准确,又不失语言美感的词汇,借此传播出去,也算是对日常老百姓们生活的帮助。”
莫霞章这时第一个举起了手,“我赞同朗女士的发言。”
没有什么华丽的言辞,只做简单的肯定,在这个节骨眼,却起到了一个带头作用。
郭滔也道:“我也认为很有道理。”
钱碧莹同样认可:“朗女士的提出的问题是经过现实探索的,我也认为是一个很有思考价值的问题。”
接下来便有更多的人响应。
丁时稳思索后道:“看来,除了一些名词方面的定义,咱们现在最需要确定下来的,是一部适合所有译者共用的翻译理论。”
潘经纶只要一想,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可是一个难题啊。”
胥载却看得开,“人多力量大。实在不行,咱们集思广益。就算咱们力量有限,不是还有北边呢。”
他又对着表示同意的众人道:“届时,诸君可不要跟太太抱怨我的电话来得频繁。”
一时响起快乐的笑声。
文薰也笑,坐下时,面颊因心情激动而变得通红。
她一抬眼,就望见莫霞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崇拜与赞赏。
“你怎么说得这样好”——她仿佛听到了他在耳边低吟。
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孟海白的视线。
那种双重的有效肯定让她禁不住浑身都有些发热。
文薰,你做得真好。
到了中午,文薰的自信心得到进一步的扩大化。
去用午餐前,郭滔先生把她拉到一边,“来,签个字。”
纸张上的印油还未全干。文薰往文件抬头上一看,发现竟然是加入译者联盟的邀请书。
“郭先生,这……”
“快签,签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式会员了。”郭滔的语气带着迫不及待,甚至是兴奋,“嘿嘿,我就知道潘经纶那老小子不会放过你。你又有才华,又有想法,又年轻,又有干劲,可不是个天生的壮丁?”
霞章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口帕垫在签名处,又把自己的钢笔拧开递给她,“签吧。”
这是为了不让她弄脏手。
文薰望着他点了点头,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将虎口靠在手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代表着她正式进入了江浙的文人圈子。
等她签下正名,又盖了章子,郭滔才算是心满意足。
他鼓着腮帮子对着纸张吹了两口,感慨道:“不拘于形式,这才是能做大事的手段。”
他又望着霞章邀功,“怎样,虽说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大。但这件事,算不算我一份功?”
霞章微闭着眼点头:“算。”
不管是进入协会的搭桥牵线,还是让他们夫妻重聚的“搭桥牵线”。
文薰心中也是感念,“感谢先生的提拔之恩。”
霞章拦住她,“不用谢他,他本就是奔着好处来的。”他恶意揣测,“我们谢他,潘会长和孟老师说不定还要再谢他一回,哪能让他轻松做成这等好买卖?”
“能将买卖做成功,那可是最佳投机者的专属,”听得他的指控,郭滔笑得更加放肆,“而且我只会向你们要好处。你们想好如何谢我没有?”
霞章颇有些认命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去荣礼先生那儿,为我讨一张《花园图》。”
文薰望向霞章,不知是否为难。
霞章道:“你真是会做梦。”
郭滔大笑一声,看着文薰安慰道:“你放心,霞章是荣礼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求张画而已,这本就是很容易的事。”
他自己是知名画家,亦是爱画之人。
霞章轻哼一声,“我这就写信去给老师,让他为你画张四四方方的监牢图,好把你这个吞象者关起来。”
郭滔连忙伸手拉他,“欸,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今日整体来说比较轻松,又或许是习惯了,身体的表现并没有那么累。回到家后,敬贤看着姐姐姐夫精神尚佳,把昨天没有问出的问题一一问出。
知道她是真心感兴趣,文薰也回答得仔细,再有霞章在旁边补充,一时间,敬贤的眼里也尽是憧憬。
“做大人真好。”
她望着父亲说:“爸,我现在就想去美国留学,好在回来后跟着姐姐姐夫一起活动了。”
黄老爷也没有打击她的自信,“那你还不快些将你的成绩多做提高?”
敬贤若有所思,煞有其事地点起了头。
文薰想到家里的弟妹二人明年一个要往美国去,一个要往日本去,不禁问:“你们的外语学得如何?”
思齐道:“马马虎虎吧。”
黄太太说:“不急。他们再去留学,又和你那时不一样了,他们是需要去当地的语言学校先念一年书的。我和你舅父觉得,虽说这样会晚一年毕业,可在专门学校里能够提前一年习惯当地的生活习俗,也没什么不好。”
霞章点头,将话说在前头,算是提醒,“日本的话,我有几位朋友散落在东京、仙台、大阪之处,思齐要去,我可以捎封信拜托他们照顾。美国的话,也有朋友,一定能关照好敬贤。”
关系不怕多,就怕孩子们不好。霞章不是轻易说大话的人,他也是第一次在长辈面前保证什么。听得他愿意这样讲,黄太太脸上布满了欣喜,“那就谢谢你了,霞章。”
霞章摇头,不以为意,“舅妈,你不用在意,文薰这个做姐姐的要是想照顾弟妹,也是可以的。我只不过是在您二老面前卖乖罢了。”
黄先生道:“我们家小,文薰也毕竟才出去行走,不比你认识的人多。”
说完,还给霞章夹了筷子菜。
第三日,也就是周三这天,会议上开始确定今年需要引进的译本对象。在这一天里,报社的编辑开始和主导会议的学者们一起头疼。
“咱们,先来确定诗集类文学。”
国内一些大学的英语系里也会有组长带领英语老师们翻译诗歌,是以在这方面,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但席荣钧似乎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他率先起身开口道:“我认为对各类诗集的翻译是极有必要的,此举对推动的现代诗体裁有很大帮助。比如较为著名的威廉布莱克,他将绘画与诗歌的结合,就已经引导了国内的一批诗人。还有华兹华斯,还有柯勒律治,还有雪莱、济慈,他们的作品都值得大面积翻译。”
郭滔脸上带笑,并未发表意见,只做评价,“都是些浪漫主义诗人嘛。”
席荣钧却犀利地反问:“郭先生难道要拒绝浪漫吗?”
他的攻击力令郭滔抬手致歉,表示就当自己没说。
文薰此时已然知道,席先生是浪漫派的支持者,也是国内新文学里浪漫派的代表。
浪漫派的诗歌美,且情感丰富,读起来像入口即化的绵密甜点,像一盏色香味俱全的香茗。文薰对于这类作品也是喜欢的。
席荣钧方才举例报出的人名都不是无名之辈,可以说,是涵盖了英国几大著名诗人了。潘经纶略作思考后,看向众人提问:“在场有哪位老师愿意和席荣钧先生就此问题深入研究?”
坐在文薰身边的杨令梦沉思片刻,举起了手。
又有两个人举手。
席荣钧十分开心,又补充道:“有一位江弈材先生也是翻译诗歌的好手,我日后也会以书信的形式请他帮忙。”
被江弈材放了好多回鸽子的郭滔在此刻听到他的名字,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挠头。
有一家名为“海川出版社”的编辑自请道:“那么出版方面,便考虑考虑弊社吧。”
席荣钧也不推脱,直接起身向他递出自己的名片。
再往下走,大家又讨论到了儿童文学的类目。
顶着诸如“给儿童启蒙的故事”“幼儿接触西方文学的第一课”的头衔,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可比刚才的诗歌类要热闹多了。
连文薰都举手报名。
她也想为国内的儿童们做些什么。
最后到了下午,才来到了最艰巨也最广泛的文学类。
那么多国家,选哪个国家的文学,选谁的文学,选哪一本文学……文薰眼睁睁看着有些犯困的莫霞章被吵得瞪大了眼睛。
前两天开会,他都是有在中午喝一杯咖啡抗过睡意,今天这个小技巧好像用不上了。
大家都有喜欢的文学,都有喜欢的诗人。为了推举自己喜欢的作品,获得尽早翻译、出版的机会,部分学者还开始攻击他人的作品。这可不得了。文薰眼瞧着大家吵得更凶,说时迟那时快,莫霞章突然提着椅子起身,手脚麻利地躲去旁边了。
当然,他还没忘记向文薰招手,提醒她一起。
文薰虽然不解其意,但出于信任,还是马上照做。
听人劝是能吃饱饭的。没一会儿,她就亲眼看到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学者在推搡间动起了手。
胥衍、孟海白等人看了也不拦。他们拉着椅子坐到旁边去,几个人交换着火机,抽起了烟。
竟是看戏来了。
前两天那种专业的会议形象,瞬间在文薰心里破裂。
莫霞章这时搬着椅子来到她身边,还递给她半块巧克力,“歇会儿,且有得吵呢。”
文薰低头接过:“哪来的?”
莫霞章含糊着道:“地上捡的,不知道是谁口袋里掉出来的。吃吧,见者有份。”
文薰眼皮上抬,觉得莫霞章也染上了奇怪的“痞”气。
她迟疑地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望见席荣钧正摸着自己的口袋,陀螺似的看着地面,似乎是在寻找。
文薰连忙用舌头抵住巧克力,不敢有吞咽的动作。
做坏事了。
不能被发现。
什么牌子的巧克力,不如明天买了还他一块吧?
味道好像有些熟悉?
她盯着席荣钧,见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只笔,又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当即反应过来——
“你骗人!”她望着莫霞章道。
害得她心惊肉跳。
莫霞章憋着笑,在文薰的拳头挥过来之前道:“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嘛。”
他又侧身,从口袋里再掏出来一块,“好不好吃?再吃半块。”
看那包装,分明是中午的自助餐里,酒店准备的。
文薰虽然恼他,但还是给面子地接过,只是别想再让她感谢了,“谁让你藏着这个,都软了。”
莫霞章把手盖在胸口道:“那也是我的体温,不准嫌弃。”
谁嫌弃了?文薰低头,强忍着,不让他发现自己笑了。
她把头往霞章的地方靠了靠,看着钟宝瑶一脸兴奋地在旁边拍照,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们要打多久?”就这方面,她确实无甚经验。
“看他们今天中午有没有吃饱饭,又有多少力气吧。”霞章的语气中满是对这种情形的见怪不怪,“这种事时有发生,基本上每次开会,要是没人打起来,都不叫开会了。”
文薰好奇:“你也和人打过?”
莫霞章十分骄傲:“我不仅打,我还会骂。”
这种口手并用的功夫,足以证明他是其中领域的一员“大将”了。
想到那次游园会的场面,文薰哭笑不得。
“不疼嘛?”
“为了捍卫我的喜爱之物,流血流泪都不怕。”
他还望向胥载举例,“例如昨天,胥载老师不是在举例时肯定了高鹗的续书?换到我们古典文学部开会,再换个年轻点的人来说这话,你就看他会不会挨打吧。在一些人眼里,高某人续的后四十回,可是他们做梦都想甩掉的晦气东西。”
如今红楼研究派别众多,对续书的态度也是生出了两种极端派别。
文薰托着下巴,想象着以后。
难不成她以后也会跟人争执不过,打起来吗?
不不不,真到了需要捍卫理论的那一天,还是采用更文明的方式吧。
这场争端约摸过了一刻钟才停下来。
也不算完全停下来。在失去了力气后,现场的打架转化成了吵架。一开始还是在用中文吵,接着是上海话,什么“册那”“瘪三”之类,后来吵不过有一方转为外语,而后又转为中文,引经据典,各类暗讽,听得文薰精神奕奕。
这个下午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文薰回去时还意犹未尽。
她算是知道会议为什么能开五天了。原来其中还有给大家留的打架、吵架的时间。
星期四这天仍在吵,也打了一回,那位姓席的先生眼镜腿都被人打飞了。
关键是打完了,大家又能坐到一起继续商议,不可谓不是一种奇观。
除了这种武斗文斗场面,文薰也看到了很多印象深刻的东西。比如在一本本计划翻译的书籍前,大家尽己所能,争先恐后地举手争当一翻,二翻,还有出版社的编辑们也非常努力,想争取出版权,想争取校对权。
那是一幕被勃勃生机的力量充满的画面。
今天不仅完全确定下来了英语、法语的任务译本,还在下午将日文译本确定了18本。
回去时,文薰便对霞章有感而发:“我这回开会,可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霞章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有半点自卑,“熟练掌握英法两国的语言,还不够你引以为豪吗?”
文薰道:“丁先生精通六国语言,我又算什么呢?”
她不至于自卑,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我其实已经在阅读俄国文学了。”
霞章连忙道:“你想学俄语?家中我的书房里有我以往学习的用本,我告诉你地方,你回去了找找。”
“好,”说起这个她就很兴奋,“我还想学日语,我可以再去找思齐问问有无合适的教材。”
霞章只担心她的时间不够,“你要学习,还要授课,还有其他工作,会不会很辛苦?”
文薰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不。语言互通的,只要我抓准了其中的要点,不会累的。”
霞章点头,相信她的同时,也:“那我也陪你。”
文薰望向他,甜蜜又羞涩,“我本意又不是如此。”
霞章道:“我不管。你这样进步,不愿意让自己停下来一步,到时候我配不上你了怎么办?”
文薰轻轻拿肩膀撞了撞他,“才不会呢,你别胡说。”
霞章才又换了一个理由,“多学点知识,总是有用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利于国家建设。”
“是,我就是为了这个。”文薰所做所言,皆是为此,“咱们读书,总是为了有用的,是不是?”
“那就这么约好了。”
“嗯!”
前进的路上有人做伴,似乎就不会孤独了。
第55章 一个决定
今天晚饭,文薰与霞章没在家里进用。因文薰约了她那位叫“崔禹容”的同学去歌舞厅消遣,他们便只是回家换了套衣裳。
文薰那日替莫霞章挑的白色西装总算派上了用场。她自己则是穿上了那条粉紫色的,周黛黛同款的连衣裙,又戴上手套,配上丝巾绕在颈处,生生搭出了晚礼服感。
禹容的丈夫尤先生今天也跟来了,女士们聊天跳舞时,他和霞章在一块儿也算个伴。
尤先生是从事贸易行业的。因婚礼上见过,二人不算生分,独处时,霞章还主动问询他一些商界的信息内容。
对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尤先生十分自信。他也不藏私,将一些业内新闻故事用有趣的说法道与他听,还提到了西洋代理券商和国际股票买卖。霞章听着,时不时点头,也算受益良多。
今日高兴,文薰便多喝了几杯。等到晚上散场回去时,她还兴致高昂着。
夜里冷,好在女士提前准备,带了披肩。霞章帮她把衣衫略作整理,轻声询问:“你有没有喝醉,我怕你明天起来头痛。”
明日周五,还有一天会要开呢。
文薰摇头。她抱着霞章的胳膊,又依赖地把全身的力量靠在他身上。她把身子低俯,又仰头看他:“是不是没想到你的老婆这么能喝?”
霞章往别的地方望去,好掩饰笑意,“是啊,好像你的酒量比我还好。”
文薰掐着指甲尖,用动作告诉他自己只比他好一点点。
霞章这时才笑出了声,另一只手揽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这完全是他出自喜爱的,下意识的动作。
稍微等了一会儿,应贵便开着车来了。他下车给少爷少奶奶打开车门,嘴里还嘀咕着:“您二位啊,且就在离了父母的时候这样玩吧,也不见舅老爷管管。”
霞章先把文薰扶上车,得了空才对他道:“不许你在老爷太太面前搬弄口舌,我们又没有经常去,也没有见不正经的人。”
应贵讪笑,往他身上闻了闻,“我的好少爷,你没喝多少吧?您明天还要开会呢。”
“才两杯而已。”
“那行。”
应贵关了车门,往驾驶座上走的时候还在嘀咕:“也不知道这洋人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他稳稳地,驾着车往黄府去了。
然而意外便这么发生了。
文薰他们乘坐的车,在离黄家还有十来分钟车程的地方熄火了。
大晚上遇到这种事,下车检查的应贵急得不行,就差团团转,结果没想到那两个活宝在后座哈哈笑。
“哎哟,少爷,少奶奶!”应贵跺脚,双手一齐懊悔地拍向大腿,“这大晚上的遇上了倒霉事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文薰歇了一口气,告诉他,“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呀。”
应贵苦着脸,急忙证明,“我也没有遇上过这回倒霉事啊。我发誓,出门之前我检查了车的。想是,舅老爷家这车该换了?”
“别胡说,人家买的新车呢。”霞章哪能猜不透他的心思,直接戳穿,“应贵,你别担心了,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
文薰推开车门张望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道:“这里离舅舅家也不远了,咱们走回去吧,我认得路。从小巷子里过,抄近道的话,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
霞章点头,嘱咐应贵把车门锁好,等回家了,再找人返回来把车拖回去。
见主人们已经想出了办法,应贵乐得听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他仍旧止不住地嘀咕,“舅老爷家的这个车啊,唉呀。”
小夫妻俩已经互相扶持着往前走了。
霞章低头望向文薰迈出去的步子,视线落在她的高跟鞋上,“会不会疼?”
文薰
摇头,“你给我受着力呢。”
“那就当是散步醒酒了?”
“有道理。”
说完,又是相视傻笑。
“嗒嗒嗒”,是文薰的鞋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她带着霞章走进巷子,看到什么眼熟的建筑,就压低声音给他讲述自己读高中时,在这里发生的趣事。
人总是会在任何时期回忆以前,更别说如笼罩了一层云烟般的少年时期。
文薰的少年时期是轻松愉快的,而霞章的少年时期却伴随着认知上的割裂。往昔十分痛苦,然而如今听她分享,他居然也变得快乐起来。
他甚至可以跟着她的描述去幻想:如果他有一个正常的少年时期。
此时临近11点。夜间的道路上人烟稀少,旁边的居民住户都已熄灯入睡。整个沪市不如白天繁华,人身处其中,对于自然的感知都加强了。
从一个巷子出来,又走上大马路,文薰和霞章享受起宁静,没再说话,应贵却受不了这种氛围,忍不住没话找话,抱怨起来。
“要我说,您二位也真是能折腾。这么晚了……说是运动,可谁有大晚上出来活动的?也不怕遇上什么脏东西。走回去确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可再出来拉车,那就是真的半夜了。”
这话听来也有些道理。
文薰回头,对他表示歉意,“应叔,怪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明天我们给你放假吧。早上让霞章开车去,到了夜里就不用你再费心来接了。”
月色朦胧,应贵把脑袋往前探,观察着她的表情,“少奶奶,您不是同我说气话吧。这等年岁,我能放您们俩单独在外边跑?老爷太太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莫霞章叹了口气,又同他商量,“那我给你发奖金?”
应贵立马被逗笑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少爷会哄人呢?我不要你的钱,你小孩子,刚成家,你自己攒着吧。我把事情办好了,老爷太太会赏。”
他知道霞章从来没在父母面前说过自己的不是,他记得这份好呢。
“我就是好抱怨。”或许是觉得自己头前的话太重,应贵又解释,“少奶奶,您别放在心上,我今天话多也是事出有因。您不知道,今日的黄历不太好呢,说是夜里出门容易见鬼。”
脚步不停,一行人刚好又进了一个巷子。
一说起这个,霞章变了脸色,面露不虞,“怎么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懒得听,闷着脑袋,语气都重了。
应贵急了,觉得自己占理,“少爷,我这些话可都是有凭据的,那大历上写着呢,建议夜间少出门。”
他还神神叨叨地小声道:“少爷,少奶奶,您二位现在还是童男童女身吧?哎哟,这可得更加当心。你们这种人啊,最招那些东西喜欢了。”
文薰被他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说得心慌,忍不住往霞章身上靠了靠。
感受到她的动作,霞章气得一甩袖子,恼怒地回头,“越说越不像话。你再乱嘀咕,明儿便回金陵吧。”
他才喝了酒,现在又生气,文薰怕对他身体不好,忙抚上他的胸,无声摇头。
霞章抓住她的手,闭了闭眼,慢慢地,长吸了一口气。
应贵跟在后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莫霞章这是真的恼了。他赶忙停住,往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瞧我,又是这张嘴烦人了不是?少爷,我浑说的,您千万别生气,您骂我也好,别赶我走啊。”
眼见莫霞章和文薰越走越快,他如何敢一个人进入黑夜?便大喊着追了上去,“少爷,您当心,哎哟,少爷!”
闯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单窄巷子,抬头只见一线月色。
应贵觉得阴森,不敢大喊。他小跑着跟上莫霞章,依在他身后。
夫妻俩同时看他,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
就这老叔,平日里还浑身是胆呢,如今却连声都不敢做。
应贵见状,也不敢吱声。他只道自家少爷平日不信神佛不怕鬼,正是小孩不知天高地厚的缘法。然而他应贵是什么人?他没有那番见识,也没有那番勇气,只老实本分的,做自己的惊弓之鸟。
安静的环境下,人就容易乱想。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在应贵脑海中来回转悠。
他吓得提溜着一双眼睛四处观察,又连连回头,生怕后头有东西跟着自己。他到处张望,蓦地,一抬头,只见二楼窗户那边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冲他咧开大嘴。
这一眼,吓得应贵七窍升天,险些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又用力地抓紧了莫霞章的胳膊,他的脖子像被人掐住般,半点声音都泄露不出。
他一惊一乍,险些没把霞章吓到,“又怎么了?”
感受着少爷身上传来的热气,应贵仍旧浑身哆嗦,不敢吭声。
文薰皱眉,不明所以,抬头一看,也望见了二楼的那个女人。
第一眼,她也被吓到。
同时望过来的霞章搂住靠过来的她,也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二人紧盯着那个女人,或许是身体发僵,并未把视线移开。
那女人长发覆面,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却还痴痴地冲他们傻笑。她穿着素衫白衣,一下又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作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莫霞章称呼自己为无神论者,也在第一时间误以为见鬼。而文薰呢,她也知道这世上没鬼,然而环境使然,人吓人,她现在的心还砰砰直跳呢。
可他二人到底有些胆识,不一会儿就冷静下来。
文薰与霞章紧握着手,见应贵状态不好,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什么。直到快步走出这条巷子,走到大路上,都能看见亮着灯的黄家了,应贵才恢复了一口气。
他擦着脑袋上的冷汗,哆嗦着两条战战兢兢的腿,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真,真有女鬼。”
“不是女鬼,”文薰非常笃定地回答:“是被人殴打的妇人。”
她咬着牙,暗含怒气。
听她这么一说,应贵顶着苍白的脸色回过神。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他立马不怕了。
他搓了搓胳膊,单薄的衣衫下,覆盖住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但是您说大晚上的,她冲着咱们傻笑做什么?”
霞章皱眉道:“你也说是傻笑了。”
应贵以为自己明白,“您是说,那是个傻子?”
霞章喃喃自语,“就是不知道是真的傻子,还是被打傻的。”
应贵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不对劲,他又去看文薰的表情,不消一会儿,他确定了,“少爷,少奶奶,您二位,不会是想管这桩闲事吧?”
他们没有接话。
那便是了。
这档子事可不兴夫唱妇随啊!
应贵也不管什么女鬼吓人了,赶忙劝道:“我说二位,您俩既不是巡抚,也不是包青天,这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轮不到你们管啊。”
莫霞章觉得或许存在这种可能,“如果因为我们的漠视,导致未来的哪一天她被打死了呢?”
文薰也道:“对,就算咱们不能做其他的事,也可以帮忙报警,让警察来管。”
应贵心想:打死就打死了。这年岁,把老婆打死,只有年轻人才觉得少见!
但话不能这么跟他们说,说了又得闹。应贵思来想去,还是打先劝,“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家里的事,老话联系是最好不要插手。再说她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您二位就不要发菩萨心肠了。”
“应贵!”莫霞章为他话里的漠视心惊,第一次大声喊他的名字呵斥他。
文薰也紧锁着眉,满是不能理解。
应贵不理。他聪明地,决定将这夫妻俩的联盟逐个击破。他对霞章说:“少爷,您可得考虑清楚。要是您管了这回事,闹出来什么故事,到时候别的不好说,少奶奶怕是逃不过太太的教训。”
文薰下意识反驳,“太太教训我也不怕,你少拿长辈来压派人。”
霞章却抓到了一个字眼:“什么叫又?”
应贵嘴快说:“您上回晕倒,太太就指着少奶奶骂她是不孝儿媳,还要打她。”
文薰连忙否认,“没有,不完全是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她凭什么打你?”莫霞章对上她的视线,胸腔中顿时生出愤怒,“我自己造孽,跟你有什么关系?”
文薰急得摇头,向阻止应贵往下说,应贵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少爷,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这样。在她们眼里,儿子有半点不好,都是媳妇的责任,都是媳妇没照顾儿子。”
莫霞章觉得他或许在怨怪自己。
应贵再下猛料,“少爷,兴万也是为了您才挨的打。您也看见了,他才跟着少奶奶来呢。”
他确实应该怨怪自己。
应贵见莫霞章愣神,又后悔自己话说重了。他怕他魇住,擅自原谅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最后拉
着他劝道:“好少爷,别生事了,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咱们哪里管得过来呢?”
应贵的话在霞章耳边回荡。
一时令他沉默。
文薰看他神情愣怔,也怕他钻牛角尖,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急得把他往家里带。
便如此平安回了黄家。
进了房间,洗漱好。文薰站在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应贵把那辆出了故障的车拉回来,也算是了了心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回头,望见莫霞章擦着头发进来,眼神微垂,仍旧若有所思。
文薰不愿意他继续为着刚才的事困扰,伸手拉好窗帘,走上前去告诉他,“应叔已经回来了。”
霞章望着她,牵扯出一个微笑。
他的情绪是勉强的,低落的。
“我们聊聊?”文薰把他拉过来,又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带着他坐到床边,“你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是啊。”霞章的目光投向远方,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他几乎是一股脑儿的将心底的话吐露出:
“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可为什么会那么多?为什么阁楼上会住着一个疯女人?为什么男人只要把女人娶回了家,女人便是可以任由他施为的财产?为什么自古以来会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说法?为什么女人受到了委屈不可以离婚?为什么女人遭遇了暴力不可以反抗?为什么路见不平得不到好结果?为什么我做错了事,母亲要骂你——”
莫霞章不敢想自己害文薰受了多少委屈。他多少是条好汉,他为什么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莫霞章想到那个可怜的,被人一眼望去当作是鬼的女人,禁不住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为什么好好的人,会被当作是鬼?”
他一点儿不怕妻子笑话,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在她面前如此了。被巨大的悲伤裹挟,他调理失败,索性放弃,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他的哽咽声也连带着文薰湿了眼眶,但她却知道,眼泪和同情是解决不了办法的。
“霞章,霞章,你听我说。”
她呼唤着,令霞章抬起头看她。
“我其实最近也有类似的考量。我两周前和林女士他们一起去栖霞山玩,我看到了……我得知了罗先生想要停妻再娶之事。”
霞章把泪水往下压,胡乱用手掌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听说那是一位刚毕业的学生。”
文薰点头,“罗先生如何选择,那是罗先生自己的生活,我们无权干涉。我只是难免由此生出联想。都说如今先进,然则到了这个时候,女人离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不容易,还会被人用丑恶的眼睛打量。”
她决定举出一个例子,“就说咱们身边的人吧。我甚少跟你说起王妈,今日便冒犯她一回。你不知道,王妈是生了孩子后,为了养家才来给我做奶娘。她离家前,孩子还活蹦乱跳的,可没过了两年,孩子就夭折病死了。王妈当时收到信时,也得知了自己要被丈夫接回去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丈夫也出意外去世了。后来她就一直待在我家里,并不提再嫁的事。她的婆家也来闹过,我听母亲说,他们想把王妈带回去,逼她再嫁。可王妈又不是财产,婆家为什么要管她的事?”
霞章想到了其中目的,冷声道:“他们是想把王妈卖掉,再赚一笔。”
不是霞章用词无礼,是那些人真的想这样做。
霞章又想起当初说让文薰再嫁的胡言,他有些唏嘘,又有些难受。
再嫁容易,可是他人的闲言碎语,是能逼死人的。
那些糊涂话不能再说,他也不能让文薰承担这些,他一定得好好活着。
再有,靠人不如靠己。如果连自己都靠不住,他还指望别的男人来对文薰好吗?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花心的,都是可恨的。
霞章想了很多,想得咬牙切齿,想得紧紧抓住文薰的手,想得欲要再次泪流。
王妈或许好运,可其他像她一样的人呢?为什么同为“人”,有些人会这样可怜?
文薰回握住他的手,温柔的话语中包含着无穷的力量,“包括罗主任的事,包括今天的事,包括这世上的很多事……我想,以前或许没有办法,但一个走向文明进步的社会不该一直没有办法。所有的一切都有原因可以解释,那些原因汇聚成一个答案,便是社会制度的不完善。”
霞章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抬起手,用一种仰望的姿势去看她。
这个时候的文薰是光芒万丈的。
“既然是落后的社会制度造成了这样的悲剧,那就可以推动立法来解决。我们可以组织妇女运动完善宪法,我们可以翻译好的文章引导人们思想,我们可以让所有的妇女都享受和男士们一样的工资待遇,我们可以用双手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文薰想做的事情那么多,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一定要去做,她必须去做。
如果她多做一些,别人就少做一些,后人也会更舒服一些。
她还想送巧珍去读书,巧珍一定要去读书。这个想法一直存在,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自从上次听锦姝误解了巧珍,她就不忍心让这个丫头继续跟着她留在莫家了。
锦姝都是这样看她,别人又会怎样想她?
莫家的佣人里只有巧珍一个未婚的姑娘,她平日出去跑腿办事时,是不是也会听到有关自己的闲言碎语?那得是多么伤心的事,她却一次也没有提过。
有些苦难是可以避免的。文薰决定替巧珍抓住这回的机会!
文薰当天晚上已经留心记下了那户人家的门牌,第二天出门去开会时,他们特意比以前早了半个小时,为的就是亲自去一趟警察局。
他们担心打电话报警没用,于是选择遵从人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潜规则。
办好了这件事,来到会议现场,文薰又找到宝瑶,小声地把事情说给她听。
钟记者现在所在的报社不正好是报道社会新闻的吗?
宝瑶严肃地点头,脑海中当时就冒出了很多个想法。
这件事要查清楚很难,但是正义的钟女士一定会去做!
作为会议的最后一天,今天上午的时间以确定文言翻译为收尾。
期间霞章举手,认领了关于《陶庵梦忆》一书的白话文翻译任务。
昨天,霞章也接下来一本俄国名著。两本书交叠在一起,再加上文学会那边的工作,未来一年他的负担不轻。
文薰的任务也在昨天敲定好,是法国著名文学《茶花女》的重译任务。
这项工作是胥先生推荐她接下的。胥载说:“我看过你的译作,你善于用优美流畅的词句去重新构建句型,在还原原著的同时,又多了中国味。”
胥载认为,这种“中国味”会吸引来更多读者。
对与会的成员们来说,任务只是任务,除了这些按人头分配好的书本之外,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定然也会再去翻译其他作品。
下午3点半,会议结束,潘经纶作为会长做总结发言,并宣布圆满闭幕。
在大家散开前,今年参加会议的38个成
员站成几排,由记者们拍照记录。
或许几日之后,报纸上也能出现文章,描述此次会议的真实一角。
走出会议室,酒店的走廊过道突然涌出好些人。这群人全是各大报社、出版社的编辑,他们没被邀请,只能挑这种时候堵人。他们也不捣乱,只是见人就塞名片,好一番混乱。
文薰也被塞了一手。
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对文人来说是刚需,文薰想把这些片子留下来,便一股脑儿地天女散花般塞进了包里。
待会儿再去买个卡包好了。
还剩半个下午,刚好留出来办私事。文薰去报社见孙社长,确定“立坚道人”的合同;霞章则是去圣蒂安娜女子大学,见见离家求学的妙致。
到了傍晚,二人来到提前预订的西餐厅会合,等待戴森下班。
今天这顿饭,一来是叙旧,二来,也算是全了上回的感谢之情。
饭桌上,文薰也和戴森提到了这次译者会议,听得戴森点头连连。
回到家,在入睡休息前,文薰把巧珍喊来了房里。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