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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上课第一周


    文薰正站在办公桌前清点作业,抬头刚好看到罗友群在敲门。


    “朗老师。”既然被看到,他也没客气,直接进来。


    文薰点头向他打招呼,“罗主任。”


    “欸,”罗友群伸手一栏,“不用这么客气。”


    文薰笑了笑,她觉得不论交情,既然现在归了人家管,她基于身份喊一声“主任”以表尊重是应该的。


    罗友群脸上挂着的是无法抑制的笑:“我听说了您今天给二年级上的那节课,您可是将蒲昌京辩的无话可说。”


    文薰重申:“我事先说明,我可不是为了辩赢他,才说了那些话。”


    “不不不,这个当然不是重点,我是说,大家都在传您说的那些话,说的简直太好了。您不知道呢,现在还有学生主张要把您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写到校刊里去。”


    “这……”


    她分明只是说了一直想说的话呀。


    罗友群道:“不用不好意思,莫砚青可不是这么不好意思的人,他做了什么好事,巴不得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


    文薰忍不住帮他辩解,“他又不是爱名。”


    罗友群连忙改口,“是是是,他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精神。”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坏心,他又说起来一道往事。


    “你知道莫砚青曾经跟我说过他的座右铭?”


    “是什么?”


    “是一段契科夫的话。叫:受到痛苦,我就用喊叫和泪水来回答;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见肮脏,我就憎恶。依我看来,说实在的,只有这才叫做生活。”


    这话听在文薰耳里,亦是充满哲理,“是的,这才叫生活。”


    罗友群喟叹一声,颇具感慨,“是啊,咱们年轻人,就要敢想敢说敢做,不然等哪天死了,只剩下腐躯枯骨,再想说话就真活见鬼了。”


    文薰被逗得笑了一声。


    她整理着心情,实话实说:“能够收获学生们的厚爱,我很高兴。我之前并没有与教育类相关的工作经验,一朝受到罗主任邀请,得金陵大学看重,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如今身处老师的岗位,又能被学生们认可,这之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大成功了。”


    这番话,听得罗友群浑身舒畅。


    你得承认,朗文薰讲话,可比听她那个炮仗般的丈夫讲话耐听多了。


    文薰说完铺垫的话,才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不过,我也从心底里认为,学生们需要对自己的国家更坚定一些。现今上下国民,心中缺少的便是那一分被打散了的自信。咱们作为教育专员,是承担着一定的社会责任的。若是连我们都不去努力做点什么,国民的思想日后更加难救。”


    罗友群听得连连点头,“咱们可以宣扬国外的优秀与先进,但是不能一味地夸赞,而是应该用辩证的方法来看待问题。也无须比较,因为中国的落后,绝不是永远。”


    “正是如此。”文薰听完他说的话,也高兴起来。


    她不是涉世不深的天真性格,知道自己要行理论,肯定需要学校同意。霞章之前虽然说过大学教授之言论不受大学管辖,可她也担心这套规矩在金陵大学行不通。毕竟跟其他大学比起来,“金陵”本就占了地理之位,怕是连校长都会受到多种制衡。


    如今听到教育处处长的观点,她才算是放下心。


    “教育”之道本就包含思想的传播。她可不是为了单纯的传授书本知识,才来做老师的。


    金陵大学的英语课业如罗友群所言抓得极重,等到周二那天郭滔先生回来,文薰又抽出课余时间跟他谈话,得到了原来江南地区的大学会统一英语授课目标的信息。


    “每年的暑假我们这群老师们都会凑


    到一起开会。会议为期十天,或是交流学生们的学习进度,或是探讨在教时遇到的难题,最重要的,是一起确定下一个学年的授课内容。”


    就像罗友群之前拿给文薰的《大学各年级知识点掌握目标》一册,便是假期里诸位学者用心商讨、制定的成果。


    这种会议日期一般定在期末之后。今年那时,文薰才从英国回来,一干事由又尚未全部确认,所以得以错过。


    现代大学教育开创不过二十余年,其中虽颁布了几项不同的法令,但也赶不上社会的发展与学生们的思想进程。


    英文课程作为大学课程中的其中之一,还是外文课程,更加特殊。大学英语与大学教育一同出生,由于地域和政策问题,该课程并没有一个严格规定到上下统一的地步。现今包括金陵大学、临安大学等南方大学,模仿的还是清华园的章程,把英语当作学生们的第二母语去要求。


    然而语言毕竟是讲兴趣和天赋的,加之英文又出自不同的语言体系,在授课时如何令学生从兴趣、到实用去自然接受,便是各位教育界学者需要用心改革的问题。


    为了能及时了解到学生们的进度,郭滔告诉文薰,金陵大学的外文系每个月还会开一次统一会议,英文系的老师们在大会之后,还会再开小会——当然,每周英文系的例会亦不会少。


    这是重要科目的“特殊待遇”。


    “为了提高教师能力,加强技能交流,我们还有一份全英文编纂的内刊杂志,就叫《大学英语》。该杂志一月一刊,欢迎全国教授英文的老师投稿,学术性很强,这个你应该听孟先生说过。”


    文薰点头,早年学习时,孟海白便把这类杂志借给她读过。


    郭滔发出邀请,“你以后有灵感,也可以往上面投稿。”


    文薰便问了一句:“什么都能写吗?”


    郭滔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创办的刊物,洋人们也会看。”


    她心中便有了考量。


    “我看过你的教案,很细致,也很好,希望你能继续保持。”


    郭滔先生说完一句漂亮话,又提到金陵大学还有另一位教阅读课的老师,叫江弈材的。


    “那也是个去年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文学素养很高,你们有空可以多做交流。”


    文薰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聊完老师,又去聊学生。


    “听说你在第一节课上便给了蒲昌京好看?”


    怎么听郭滔的这副语气,他是很希望见到蒲同学吃瘪的?


    文薰不免露出疑惑神情。


    她的表情传神,郭滔很好读懂,当即乐呵呵道:“与为人师表无关,单纯是个人爱好。你要是面对蒲昌京是铩羽而归,我也会是这般嘴脸的。”


    文薰这才明白,“您是等着看乐子呢。”


    郭滔“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宛若在说些道理:“你们这群天之骄子的乐子最好看,比戏剧好看,大家都爱看。”


    文薰失笑中又不免想到:霞章当时不到18岁就去附中做老师了,当时也是会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吗?他又是如何化解的?


    按照郭先生的想法一论,这件事确实有趣。等见了霞章,一定要多问问。


    金陵大学学生们的英语学得深,学得细,好在有众多教师一同负责。文薰掌管的阅读课工作任务并不繁重,但有一桩,她需要抓学生们的背诵。


    比如在给二年级教授完《西风颂》后,作为雪莱诗歌的精品,它有着必须背诵的理由。


    在那么多个学生中,蒲昌京第一个完成背诵作业。或许是为了显得特殊,蒲昌京还特意找来办公室,挑着古老师在的时候,昂首背诵。


    等他背完,文薰还没开口点评,古老师率先夸奖:“很有感情嘛,可以作为诗歌朗诵会上的节目了。”


    蒲昌京故作自矜,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唯有一双眼睛不自觉地往文薰身上瞟。


    文薰自然拥有识人之能和容人之量。就像母子之前没有隔夜仇,老师对学生同样是足够包容的。她由衷夸赞道:“想来,诗歌中的深意,蒲同学已经完全掌握了。”


    蒲同学不仅完全掌握,等古老师去上课,蒲同学还问:“朗先生,您挑《西风颂》作为本学年的第一首诗歌,是因为其中包含的革命真理吗?”


    文薰不答反问:“按照你的逻辑,难道我带着一年级的学生们读《简爱》,便是为了向他们宣扬爱情吗?”


    蒲昌京已然明白这位年轻女士的口条是比他要优秀的。


    他决定后退一步,直接发问:“那您是为了什么?”


    文薰却像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继续把问题的落点停留在《简爱》之上,“当然是为了平等和自尊。你不觉得这两种精神对于年轻人来说,能起到不错的引导作用吗?”


    蒲昌京想,她大概是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她是先生,他没办法强迫她。


    而他也是成年人,他应该懂得看人眼色。


    他颇具深意道:“您总是很有道理。”


    文薰微笑,“我想,作为先生,应该维护好自己在学生面前的权威。不过,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也欢迎你反驳,我很高兴见到我的学生能有自己的思想。”


    蒲昌京不知是如何理解的这句话,总之,他向文薰鞠躬,做足恭敬姿势,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文薰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他的身影,便回过头,在背诵登记本上做上记号。


    趁着现在古通今在,她顺口问到:“古先生,劳烦请问,您见过江弈材江先生吗?”


    她想,作为同科老师,他们总是建立起关系会好些。


    古通今的脸上带着意味莫名的笑,“他不是喜欢在学校逗留之人。你有事找他?”


    文薰点头,“我与江先生同授一科,哪怕是为了期末学生们的成绩,我想,我与他之间的教学目标也是有必要进行统一的。”


    古通今道:“咱们金陵大学倒没那么多规矩,期末学生们的测验也主要以作文为主。相比与同科教yuan交流,让学生们服气你才是最为要紧。”


    这点文薰已经做到了,便不用细说。


    “再而言之,江弈材其人,你要找他,非去特殊地方不可。”


    文薰听他话里有话,没有多想,“那是什么地方?”


    古先生但笑不语。


    文薰便生出几分无奈来,“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卖关子,而不直接告诉我呢?”


    古通今神秘地拿捏出了一个腔道:“不可说,不可说。”


    就如同蒲昌京无法逼迫文薰一样,文薰此时也拿这位老先生无可奈何。


    金陵大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教师们的课业又繁重,文薰直到这个星期周四,都没有抽出空来去寻到江先生。


    她联想到同样少见到人的一个办公室的古老师,猜想莫非江老师也另有别的学校任职?


    大家真是太努力了,她也得加油。


    这天文薰刚回家,门房就用一种特别喜庆的笑容来迎接她,“三少奶奶,您回来了。”


    “嗯,有事吗?”


    “三少爷从临安来信了。”


    “真的?”文薰喜出望外,只听得门房又继续说:“我给王妈了,应该已经拿进去了。”


    “谢谢。”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转身便往院子里跑去。


    霞章寄来的信被好生安置在书桌上。


    文薰跨过门槛跑进书房,把公文包放到一边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信封打开,直到摊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似千斤的纸张后,才侧身坐下。


    “昭昭吾妻,展信佳。”


    第一句话便逗得她笑出了声。


    她将手肘靠在桌上,认真地继续看。


    这大约是莫霞章回到学校后第一天寄来的,他用极其风趣的笔墨记录了一些细碎小事,有金同学,还有金同学从吴州带来的母鸡,最后


    又特意提到他绝心去拜访一位叫“任满”的园艺家,向他学习培育兰花的方式。


    “我已然要成为养花高手了。”


    “只待哪日花开,便可携鲜花赠美人。”


    信的最后结尾,空白处还有莫霞章留下的简笔兰花画。


    还有一句:“如有空,请寄张相片予我。”


    这封信简洁又直白,对文薰来说,虽然还没到久旱逢甘霖的程度,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她发现信里并没有回复自己寄信出去的问题,便知道霞章也是和自己一样,才刚分别便忍不住写信寄托思念之情。


    一想到过两天她又会收到他的来信,文薰都觉得恨不得明天快点到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回信,她要快些写好,然后待会儿就请人送出去。


    “你的来信我已收到。”


    开了句头,她又写。


    “我在金陵大学上课已有四日有余,只觉得全校师生都好。罗公说,我的课上得很好,有望登上校刊,不知你在临安是否能够看见。”


    “兰花虽不易养,但只要养花人有心,便是路边上也能活,我是绝对相信你能妙手回春的。”


    “你一个人生活,要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何妈日常提点你的话你要多听,也要记得吃饭,多吃些水果。”


    “我没有你的才艺。近日刚好在教授学生《西风颂》,今宵便摘抄最喜欢的一句,转赠予你。”


    “Ifwintercomes,canspringbefarbehind?”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如蒲昌京所问,文薰教授已然知晓世事的二年级学生们《西风颂》,是为了在他们心头建立下希望的种子。如她写下的这一句,也是全诗的最后一句,便是预言革命春天即将来临,给生活在黑夜及困境中的人们带来鼓舞和希望。


    文薰深知像自己这样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是少数,如今国内的有学之士都想救国,可没有人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知道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路,哪一条路才是适合中国的路。


    中国从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走来,不能再倒行逆施,回到封建社会。而西方所谓的君主立宪也被现实证明是不符合国情的,现在实施的所谓“民主”又能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寻找未来的路注定长远,且充满荆棘。文薰希望这种对革命乐观的态度会在学生们心中作为种子留存,因为中国的未来掌握在青年手里。


    至少,当一个人被现实打击,被逼上绝路,这种难得的乐观或许能成为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


    回信写好放下,文薰又起身去应要求寻找相片。


    她在房间里翻弄匣子,闹出来了些许动静。王妈闻声过来:“要找东西?”


    文薰见她,只当是救星了,“妈妈,您知道我从家里带来的照片放在哪里吗?”


    王妈二话不说直奔衣柜而去,从中间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相簿。


    “好好的,找这个做什么?”


    “霞章想要我寄张相片给他。”


    王妈眼珠一动,忙道:“前儿个相馆不是寄来了你和姑爷的新婚照嘛,从里头挑一张不就是了?”


    稍微一想,那照片也不知会被霞章放置在桌前还是床头,若是拿去外面,被霞章的朋友学生们瞧见……


    文薰微微张唇,“怪不好意思的。”


    她摸了摸有些泛红的脸,又转身去找来放婚纱照的盒子仔细挑选。


    王妈见了,真觉得自己是多余。


    最后文薰选了一张她穿着洁白婚纱,手持拖地铃兰花束,和身穿黑色西装大礼服的莫霞章并肩而立的照片。


    王妈手快,还往里塞了一张文薰高中时留着两条麻花辫的照片。


    将东西交给巧珍,托她拿去送给门房,文薰拍了拍脸颊,回书房翻开公文包时,忍不住哼起小调,连笑容都轻松了些。


    思念暂停,继续工作!


    第二天是周五,过完这天,文薰就将迎来自己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周末。


    她走在走廊上,才些微发散了下思维,刚好遇到蔡云子和朋友们。


    他们原本在聊什么,年轻人们肆意吵闹着,笑意连连。其中蔡云子一抬头,看到文薰后,又立马露出更快乐的笑容,朝她奔来。


    “朗先生。”


    文薰被她喊住,驻足停在原地等候。


    一群青年们前后不一地过来,蔡云子靠近了,语气兴奋道:“朗先生,我们辩论社在下周六会举办一个全英文辩论赛,刚才已经从郭先生那里拿到批准申请了,现在诚邀请您前来,不知是否有空。”


    能够被这种活动邀请,文薰自然高兴,她转眼一想,顺口问:“江弈才江先生会来吗?”


    “他?”蔡云子皱眉,一副一言难尽。


    “怎么了?”


    蔡云子后退一步,把洛巧仪让出来,“让三年级的说,三年级的文学院比我们要清楚。”


    “云子。”洛巧仪有些不愿,可回头撞见文薰的目光,又被蔡云子推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朗先生,弈才先生脾气古怪,我们都不太敢与他来往。”


    文薰歪了歪头,想知道是如何个古怪法。


    傅全才抢过话说:“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上他的课。”


    嘴快说完,他撞见文薰望过来的目光,又赶紧解释:“朗先生,可不是我们背后说其他先生的闲话,实在是……老师可以点评学生,学生也可以评价老师嘛。”


    “是这样没错,”文薰看着他们道:“我只是想知道江先生的情况,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再去问问罗先生。”


    “他们俩?沆瀣一气。”蔡云子做出不屑,又想到这是在一位老师面前,忍住收敛。


    傅全才出声自保人品,“我们不说谎话,我们说的话,不会跟罗先生口中吐出的有任何区别。”


    洛巧仪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实话实说:“江先生年轻,气盛,又自傲,我上回在照水园见了莫先生,觉得便是一贯以傲气出名的莫先生都是不及他的。江先生给我们上阅读课只教读音、翻译,不教语法以及句子的所以然,更别说像先生您一样根据作者的生平和欧洲的地理为我们做额外注释了。他觉得英语的学习是尤其简单的,只要理解单词,便能理解意思;若是其中有作者使用典故的,那便是文学史老师该教授、拓展的内容,与他所讲的阅读课没有关系。”


    文薰听完,只觉得这又是一种想法,又是一种授课方式了。


    洛巧仪问:“您找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文薰道:“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他。”


    蔡云子轻哼一声:“那我觉得他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他没您教得好呢。”


    要真讨论江弈材,她也是能点评一二的,这或许是受到主编父亲的影响,“江某人做的这个教授随心所欲得很。只要学生们将课业达标,其他事务一概不管。他好玩乐,下了学,要么在戏院,要么在烟馆,要么同人打牌,我们私底下啊,都叫他金陵城第一潇洒风流大才子,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会玩乐了。姓罗的常跟他来往,两个人不知道在哪个胡同偷偷养了小老婆呢。”


    她嘴太快,内容太无状,洛巧仪赶紧拉住她,给她


    使尽了眼色,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这些话文薰听在耳里,当着学生的面她没有多做言语。她问清了英文辩论的时间地点,以“要去上课”做道别之词。


    第47章 大学之先生们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事突然得到解决,闲下来心头没有事情挂念,反而有些无事可做。将手头的作业批完,文薰来到阅览室读报,在翻开一本名为《春雨社论》的往期杂志时,在目录栏看到了“莫霞章”的字样。


    她起了心,翻到具体页面,发现那是一篇关于红楼的锐评,正是他上半年写的。


    “如今的市面上,白话文小说众多,尤其以千古不衰的才子佳人戏最受欢迎。这类样板戏发展到如今,故事内容不一,然究其内核,不外乎男女情爱,欲生欲死。也有好写大家族,写几代人,试图通过一个小家庭反应时代兴衰变化——这类的文章就不得不提起它们共同模仿的祖宗《红楼》”


    “曹公千古,曹公塑造的优秀女子更是千古,一如黛玉,宝钗,为多少文人雅士心头之梦。曹公想来是没想到自己创作的文学能够流传百年,也没想到百年之后的当代人会如此评价那些被他同情的女孩。”


    文薰看到此处,读出来了些许讽刺。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文段写道:


    “时代赋予文学重生的土壤,也令这些前辈之作中的角色多了不同的面貌。一如所谓刻薄的林姑娘,整日里除了听得人说两句话便伤心落泪,便只剩下被害妄想了;一如心机的宝姑娘,仿佛为了做贾宝玉的夫人,要算计满园子的人,一口胸腔,两幅心脏,还不够她长的。”


    “更有甚者,喜好在自己的作品里对这二位代表人物发表意见,于是我们便会见到文章中某位男士定有一位表妹,或许姓林,或许名宝,或许还带着玉。这些角色定然是得不到好姻缘的。烦心作者费心设计,好似不让读者为这些人物哭一场,痛一场,便白瞎了自己的文字了。”


    “真是可笑。什么时候,这些被旧社会吞吃的女孩子成为桌上的菜,能为诸君挑拣了?若评红楼,便好生细读,自己立书去品评红楼,如此哪怕有失偏颇,也不失为一大家。偏生自己狭隘,费力解读,还要扬名立万……”


    文薰将文章仔细品读,通篇看下来,只感知到莫霞章对红楼人物的怜惜。


    他是毫不掩饰的,光明正大的在替这些角色正名的。


    她正深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女士,你也在读报?”


    文薰回头,望见林伟兰笑吟吟地看着她。


    “今日可有什么新闻分享?”


    文薰笑着站起来,将手中的杂志交由她看,“是往期的文章,关于红楼的。”


    “我也瞧瞧。”林伟兰接过,眼珠子刚粘在那些文字上,便惊讶一声:“呀,是砚青写的。”


    她冲着文薰挤眉弄眼,又见好就收,品读起来。


    不过半晌,她看完后感慨道:“我对这类社评少有阅读,今日一见,只觉得这可真叫骂得好,骂得痛快了。”


    文薰不明白伟兰如此以此发言,后来又反应过来,她是姓林的。


    林伟兰也是有话直说,敢说的性子,“不瞒你说,我最近读的几篇小说礼,里头每每都有一个讨人厌的‘林妹妹’被作者用来指桑骂槐,看得我真是呕死了。”


    文薰道:“文人都是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夹带自己的意见的。文章本来就是思想的输出,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了。”


    林伟兰生出来一个解释:“所以彭先生很讨厌文人。”


    文薰并不掩饰地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讨厌霞章吗?”


    “那倒不是,”林伟兰大大方方地讲出缘由:“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性格上。彭先生是内敛少话的人,他觉得砚青整日在报纸上吵闹,如同枝头闹春的鸟雀,虽合时宜,却令人烦心得紧。他又讨厌那些盛气凌人之辈,不知是何时何地何缘由,砚青也被他打为这类了。”


    凭着和莫霞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她叹了口气,“你尽管去认为他小气好了。对于彭先生,我也是有劝过的,然而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如何是我能三言两语便能左右的呢?好在他们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我便也放弃了,只当是这世上不可能是人人都能成为朋友的。”


    文薰点头,理解之余并不怪罪,“我也了解。霞章那个脾气,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林伟兰歪头一笑,“不过,我却很喜欢他。”


    她轻轻拍了拍手中书本,“便说他发表的这篇议论吧,除了曹公,除了宝玉,又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平等地怜惜红楼中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的命运?人们看文学作品时,时常会注入自己的喜好,这也是我听说过的‘作者是在用宏观叙事讲故事,读者却是在用个人眼光读故事’的道理了。大家受到的教育不同,性情不同,喜好不同,对文学作品的见解也不同。本来求同存异就是好事了,偏偏如今时媒发达,光明正大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短浅见识的人屡见不鲜。更有指摘他人,批判他人兴趣爱好者。”


    对于他人的浅薄,林伟兰敬谢不敏,无意了解,但她也爱看报纸上的这些议论纷纷。她与文薰直言:“闲暇时候,那是不可多得的乐趣呢。用现在时兴的话讲,我可是砚青的书迷,是他的拥趸。”


    说完,她又嬉笑道:“话说回来,旁人对砚青的喜欢和讨厌又算得了什么?他能得你喜欢,便好似天底下第一大好事了。”


    文薰朝她挑了挑眉,心里计算着这是自己第几回被人打趣了。难不成打趣新婚夫妻,想见人脸红,也是这群前辈们的爱好?


    林伟兰亦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语罢,她放下报纸,道出了今日来找她的本来目的,“最近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这周末我们准备去栖霞山玩,你要不要一起来?”


    “都有些谁?”


    “我们和兴朝,还有罗先生,还有文学系一位教小说史的瞿先生,以及你们外语系的韦杰洛夫先生。韦杰洛夫先生是国际主义战士,从北方一路游历而来,上半年才来咱们大学教俄文。金陵懂俄文的少,砚青算一个,我听说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


    俄国的人面貌相对比较好认,文薰从记忆里翻出,“我好像见过他,他参加过我们的婚礼。”


    “那就是了。瞿先生你听说过没有?他是位现代戏剧创作者,性格十分有趣,你应该会喜欢。”


    “好呀,我左右无事……是只去野餐吗?”


    林伟兰笑道:“与朋友说话,不也是娱乐吗?大家欢笑一会儿,身边还有美景观看,不比你闷在屋子里强?多出去走走,也是强身健体之法呢。”


    这种先生们的活动文薰还未参与过,便当个新鲜事,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


    既要赏景,便得求天公作美,好在当日何尝所愿,遇上一个凉爽少阳光的阴天。


    因文薰是一个人,林伟兰和彭兴朝特意开了车来接她。一辆车能载四人。接了文薰,他们又绕路去接另一位姓瞿叫建深的老师。


    昨日林伟兰已经介绍过这位瞿老师,说他是正儿八经的师范生,且是专门搞戏剧的。瞿建深笔名“无真”,他在金陵大学教任小说史。因这节课不是主课,只为三、四年级选修,所以他也只是兼职教授。


    瞿先生的正经工作是写剧本,排戏剧,如今正在参与了一部电影的制作。


    “他在日本留过学,也去英国深造过一年,去年还去参观了美国的百老汇、美高梅。他的目标就是发展中国电影,有打造纯粹的东方电影世界的野望。”


    文薰本就喜欢看戏,如今得与这样一位戏剧家相交,当然是满心期望。


    彭兴朝将车停靠在烟柳胡同口,鸣了一声笛,不过一会儿,穿着长衫的瞿先生便带着一身脂粉香出现了。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分年轻,长相端正,与文薰想象中的差别不大。


    他在上车时,带来一阵香风。林伟兰皱了皱鼻子,半真半假嗔怪道:“瞿先生,下回您再让人来这种地方,我们可就不招待了。”


    瞿建深抬了抬眼镜,对着文薰点头示意,“我知道你们是正经人。”


    林伟兰笑了一声,“这话怎么说?”


    瞿建深摊手,“你们已经结婚的人,自然看不惯我这种四处为家的浪子了。可我向来坦率,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屑于掩饰。


    我付了钞票,法律容得下我;我又没有结婚,世俗也容得下我。眠花宿柳,说来自古都是雅事。你们可不能因为我行为浪荡,便判定我德行有亏。”


    他望向彭兴朝,似乎想得到同为男士的认同。然而彭先生向来严肃,在外不轻易讲话,只等他坐好后立马驱动汽车。


    一位最称职的司机便是如此了。


    林伟兰叹了口气,对文薰抱怨:“听听,这便是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同文人往来的原因了。你说一句,他有一百句后文等着你。你都分不清他说的是歪理,还是道理。”


    瞿建深想来与他们夫妇也是相熟,立马接了句玩笑,“那我走?”


    林伟兰连忙道:“不过有一件,文人们的才华,又好得紧。”


    文薰笑着接话:“这便是又爱又恨了。”


    她说完,大方地朝瞿建深伸手:“瞿先生,久仰大名。”


    瞿建深回头,抬起手轻握,“您好。”


    简单如此,便算见过面的朋友了。


    抵达栖霞山,韦杰洛夫先生已经在山脚等候。他是位身材宽大的青年男士,不知是为了入乡随俗还是个人爱好,他也穿着长衫呢。韦杰洛夫在授课之余还在自学中国文学,故而比起一般外国人来,他身上竟带了几分特殊的“中国式”书生气。


    一群人汇集,先是寒暄,说了几句场面话。文薰和韦杰洛夫虽是第一次见,但有霞章那层关系,相处起来倒不像生人。


    眼看着要上山了,瞿建深抬头张望,“不是说罗公也会来?”


    林伟兰猜测,“可能有什么事路上耽误了,来的要慢些。”


    韦杰洛夫询问:“那咱们等等?”


    瞿建深弓身抓住袍子一角,作势要迈大步,“我不耐烦等他,我要先上去。”


    林伟兰想劝他留下,“你急什么?今日又不见暑气,便是在山脚逗留,也不妨碍什么。”


    “嘿!”瞿建深立刻来了道理,“我若提前登高,便能早一刻看到山下美景。若因罗某人之故而囿于原地,可不是我为他而损?想来罗公也不愿意如此。”


    他的话听来居然还有几分道理。


    罗友群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晚了时辰,大家留下他自行上山,实属正常。


    瞿建深越说道理越多,“林女士,你忘了陈元方的故事了?与友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


    林伟兰从他的一脸笑容中品味到不同的东西,立即反应过来,骂道:“呸,谁是你儿子?”


    瞿建深见她提前戳破自己,狡猾得“嘿嘿”直笑。


    他引以为豪的模样让林伟兰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你是惯会发表歪理邪说的。栖霞山的景色要真有这种价值,你今夜不若睡在此地好了。”


    瞿建深对此毫无所谓,“又有何不可?只请林女士帮忙带个口信,让人为我送一套被褥来。”


    他们在旁边斗嘴,韦杰洛夫在旁边还轻声询问:“陈元方是谁?”


    文薰小声告诉他:“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那则故事。”


    韦杰洛夫“哦”了一声,眼镜往上抬起,状若回忆。


    另一边,林伟兰已经在这场口舌之争败下阵来,“我算是明白了,我是说不过你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失败过于难看,她开始寻求外援,“朗女士,你不要看热闹呀,好歹帮帮忙。”


    文薰还未表态,便被志得意满的瞿建深抢过了话头,“你这个外援,想来也是不顶用的。朗女士礼貌,皆因她与我不熟。我二人若真的相熟,我知道她的厉害,我也不会与她讲话。你最好啊,下回把莫砚青喊来。”


    林伟兰觉得文薰定是不差的,“莫砚青又如何,莫砚青不也只是生了张嘴?”


    “莫砚青一本正经,他能毫无负担地指着我的鼻头骂呀。就像他骂罗公……”想说什么,又被咽了回去,“总之,谁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卫道士?”


    文薰终于开口:“瞿先生与砚青相熟吗?”


    “倒是没怎么见过。”


    “我也没有听砚青提起。想来,瞿先生想岔了,在他眼里,您正是行为端正,品德高洁之人。”


    林伟兰立马接过话,与她完美配合,“不,或许是无名小辈,他不屑提起呢!”


    这,这……


    这话也不是不能回,但没必要。


    彭兴朝在旁边虽然不讲话,可若是真的把他老婆惹急了,他是能帮忙打人的。


    瞿建深本意也不是为了惹女士们不悦。他适时见好就收,放下衣摆,拱手向二位女士讨扰,“两位大姐,是我多嘴,小生知错。”


    他的模样逗得二人皆笑出了声。林伟兰更是觉得出了口气,补充到:“你瞧他那样,是不是不愧为教戏剧的人?”


    文薰虽跟着笑,但也将他的退让看在眼里。一时间也明白了林伟兰说他有趣,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既然要等人,山脚下有个凉亭,众人便围坐于此。


    1


    一群年轻人汇聚后谈天说地,用热闹营造出一股轻松的氛围。


    罗友群没有让同僚们多等,不过10来分钟便到了现场。


    瞿先生刚才吃了鳖,现在便做出一副要在罗友群身上讨回公理的架势,“好你个朴公,怎么来得这么晚?人家韦杰洛夫先生才来金陵半年,都能找得到路呢。”


    “是我失礼,诸位见谅,见谅。”


    嘴里喊着见谅有什么用?瞿建深不依,非敲了罗友群一顿大餐才肯消停。


    他还十分大方,“朴公愿意请客,我也不能同享,诸位便等着同去,大家一起同乐。”


    对罗友群来说,一顿饭也算不得什么。或许在他看来,瞿建深愿意同他打闹,是看得起他。


    今日罗公除自己前来,还带了个朋友,那是一位穿着蓝白格子旗袍的,剪了半月式刘海短发的年轻女子。


    “这是关依苒关女士。”


    想来她是林伟兰早前便见过的,便如此对文薰介绍:“关女士是咱们金陵大学去年毕业的学生,如今在给罗先生当文学编辑。”


    文薰点了点头,对这个容貌清丽的女子露出一个微笑。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上山。在路上闲聊时,瞿建深提起他最近除了在拍电影外,还和金陵戏剧院的演员们排红楼戏。


    “是哪一场?”


    “当然是名篇《黛玉葬花》了。”


    林伟兰立刻想起昨日看的那篇社评来,“你们有没有看莫砚青早期在《春雨社论》上发表的关于红楼的那篇文章?”


    瞿建深“哦”了一声:“怎样?”


    林伟兰道:“我读完觉得可解气了,想知道瞿先生有何高论。”


    瞿建深又是想挑事的语气,“怎么,难不成你们传统文人还看不上新一代小说家?”


    林伟兰冷哼,“什么小说家,胡编乱造的一把好手。”


    彭兴朝此时却揭她的短,“别听林女士这样说,买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上班买不到,还要嘱咐家里的佣人早些去,往前头挤呢。”


    被人明说,林伟兰也不生气,“我是看小说,可不妨碍我骂写小说的。我喜欢的是小说,又不是小说家。”


    她一番状似蛮横的话,又让大家“哈哈”直乐。


    文薰也笑,在她眼里,林女士不要太可爱。


    金陵有山,山却不高,很快众人便登上了山顶。栖霞山以枫树闻名,可如今还未至深秋,叶面尚未染红,然而赏绿景、知绿意也颇得一番意趣。


    林伟兰邀请文薰来,自然不会让她落单。大家说说笑笑,很快四下分散,文薰也和伟兰二人信步漫走,离了人群。


    林子中时不时传来鸟鸣,又有清风,人在其中深吸一口气,仿佛连身体都变轻了。


    林伟兰见她表情惊喜,出声打趣,“怎么,可是要诗兴大发了?”


    文薰同她玩笑,语气轻松自在,“我若作诗,你可能接?”


    林伟兰笑道:“我自然是读过书的。你开口便是,若我接不上来,便算我堕了姓林的脸面。”


    文薰发笑,没有话赶话和她硬对上,而是道:“我以前只觉得周围的景色常见,后


    来出了国才明白,什么叫故土,什么叫乡音。今日你我欢聚于此,观得山色,虽觉深秋未至,枫叶未红,说来是件憾事,然过了这个年岁,也不知道下回再来会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又是怎样的景色?”


    林伟兰觉得,文薰的这番感慨,真称了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体会了一下此间心情,道:“人生百年,说来匆匆。你说的话,我大约能够理解。我也知道你绝不是悲春伤秋之人。我猜,你是感受环境,品味时节吧?”


    文薰点头:“我一直觉得,平淡是一种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因为那代表着和平,代表着安稳。


    林伟兰如何不能认同?现在这个年岁,所谓的“平淡”比黄金还珍贵呢。


    二人感慨着,不在拘于原地逗留,而是走动起来,四处观望景色。文薰正望着枝头寻找灵感,无意间一瞥,望见了罗友群的身影。


    远远地,他轻搂着关女士,低头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人笑意涟涟。


    这一幕来得意外,落在文薰眼中,不免又带了十分的冲击。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蹙起了眉。


    刚才上山时,她就察觉到罗友群与关女士过度亲密,那时她只以为是自己误会,是罗先生绅士,可谁知,谁知……


    罗友群分明是有家室的,听说,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呢!


    这时,蔡云子的话又在她脑海中盘桓,还有霞章曾在报纸上说的关于朴公的话。


    一时间,文薰的脑中百转千回。


    个人有个人的生活状态,个人有个人的意愿选择。文薰本无意评价,可她是个女人,是个进入了婚姻的女人,更是个有同理心的女人。她是这样的女人,所以她理解婚姻对女人的重要,知道女人在婚姻生活中的无奈。


    她实在是忍受不了身边的人对婚姻不忠。


    但那是罗友群与杨女士的婚姻,别人无从插手。就像文薰现在心中还在怀疑,罗友群与关女士的故事,杨女士知道吗?又或者说,身边的其他朋友们知道吗?


    若是都知道,若是杨女士自己也知道,那么她不是太可怜了吗?


    文薰稍微一想,便觉得难过之极。那些情绪无处安放,只能流于表面。她的同理心受到牵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改了最后一回文名!


    老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昨日灵机一动,想到简简单单的七个字,直接概括


    文薰的民国日常,有你有我


    也快入v一个月了,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路相陪,不常说话,怕打扰你们的阅读情绪,但是今天借着解释改文名的机会,冒出来吱一声。


    这本数据不好,我也做了好几轮修改文名修改文案的努力,但是好像并没有起到作用。现实如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是感觉挺对不起文薰,挺对不起连载追读的小天使们的。


    但是能说嘛,这个故事我写的很开心!每天看到还有人在订阅就很开心,看到评论更加开心,很珍惜大家也很感谢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所以,也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


    全书大概55万字上下浮动,具体数字我也说不好,得看最终完成度。我现在还有存稿,而且每天都在6000/10000的写,大家不要担心,会按照原定计划完整写完的。


    我也会更很快的!


    再次谢谢大家对文薰的喜欢[加油][加油][加油]


    第48章 何为真正的平等


    林伟兰不知何时来到文薰的身后,她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走吧。”


    她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默契,同时也很好的安抚到了文薰的情绪。


    她顺从地跟着她离开了这片草地,来到了绿植茂密的另一片湖边。


    这里四下无人,于是文薰率先开口。


    “我还记得舞会上见过的杨女士,那真是一位极其温婉美丽的女子。”


    林伟兰的心情也被刚才那一幕搅扰得不好,“美丽有什么用,温婉又有什么用?哼,时下有人说女人贪心,衣柜里总会少那么一件衣服,可怎不见有人说男人贪心?毕竟他们贪的可不是衣服,而是总会在心底里觉得,身边缺少那么一款气质的女人!”


    文薰不明白,“若是罗先生真的喜欢,大可以和杨女士离婚,也让杨女士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林伟兰轻叹一声:“你来的迟,不知道,罗主任确实想离婚,是杨女士不愿。”


    文薰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震惊,而后,这种感觉落了地,让她生出明悟,没有去问为什么,因为这世上能妨碍女人离婚的除了孩子,还有谁呢?


    果不其然,林伟兰道:“杨女士家中也是有脸面的人家,二老是极不赞成女人离婚的。你知道贞节牌坊吗?据说,杨女士老家里就有这么一块。”


    中国是乡土社会,是群居社会,那些还被封建思想统治的落后乡里有多重视集体“荣誉”,不用过多描述文薰都能想到。恐怕在杨女士的老家,乡邻老少们还将杨家的牌坊当作是全村的脸面,哪怕是杨家本家也轻易玷污不得。


    在他们心里,女人必须要从一而终,哪怕是死了丈夫,没有公婆,没有孩子,也只能有守寡一条路走。否则,便是放荡□□,便是不孝不忠!


    旧社会是如何对付“这类”的女人?


    有很多画面不约而同地钻进文薰的脑海里。喧嚣,吵闹,又有更多的她能想象得到的污言秽语,在她耳中如马蜂般嗡嗡作响。


    林伟兰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苍凉之意,“罗主任倒是做了好事,没有强硬要求和杨女士离婚,保全了她的脸面和性命。”


    文薰胸腔中的怒火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要真是好人,当初就不该答应结婚,既然结了婚,就不该变心!”


    林伟兰先是迟疑,而后帮忙解释:“可罗主任和杨女士之间本来就是包办婚姻。他和杨女士过不好日子,重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认为也是情有可原。”


    文薰讥讽道:“要反抗包办,为什么不在婚前反抗?要反抗婚姻,为什么不在生孩子之前反抗?在此之前,有人捂了他的嘴吗,还是把他双手捆绑住逼他娶的新娘?明明是自己背离了婚姻的承诺,还要拉大旗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好歹毒的心,好不要脸的人!”


    她连声出口,且十分有道理与逻辑的指责让林伟兰听懵了,失笑道:“你这股正气,简直和霞章一模一样,怪不得你们俩能做夫妻。”


    文薰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进,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在凶你,我刚才说的话更不是在针对你。”


    “我知道,你只是发表你自己的看法。”林伟兰好脾气地笑笑,又道:“不过,你的话也确实有些道理。他罗友群又不是半道突然觉醒,他与杨女士结婚时,是投入了主观意愿的,他没资格把婚姻失败的责任留给杨女士一人承担。”


    文薰没有说话,她在思考。


    她想到回国相见好友时,从好友禹容口中听到的关于伯宜的婚姻,还有薛同学为了爱情所作出的孤注一掷。


    她还想到了舞会上杨女士的忧郁神情。


    或许会有人说,罗先生能去找别的女士,杨女士自然能去找别的先生,但杨女士现在面临的根本问题是离婚的困难。


    文薰想了很多,这种思考等她回了家之后沉淀,被她化用为文字。


    有一种悲愤驱使着她握住笔杆,有一种物伤其类推着她想去做点什么。


    她要往报社投稿,就用本名。


    她再也不怕被亲人、被朋友看到那些话,因为这些本就是她心中所想,是她的主张。


    “如今社会讲究重视人权,可在局部地区,该‘人’好像只指代男人,而非涵盖女人。”


    “中国之妇女要追求解放,不仅仅要争取婚恋权,还得同时拥有离婚权,我愿统一称之为婚姻选择权。”


    “婚姻是责任,是承诺,这应该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的关系,而不能成为两个人的枷锁、负担。结婚与离婚,因与果,始与终,应该是一样的事。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大方放手离开,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不必看别


    人的脸色行事,也不必受到任何世俗压迫……”


    文薰撰文,巧珍便在旁观看,她也成为了这篇文章的第一位读者。


    她还听到了更多的,文薰没有写进去的发言。


    “如今正值新社会,新社会是有缺陷的。既然我们在其中过得不好,就提出意见,或者付诸行动去加以改变。怨天尤人是阻拦进步的看门犬,整个社会的人都应该对这个国家生出更多的责任感。”


    “我一直认为《诗经》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是作者在表达自己对个人理想中心仪的女子的追求,是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每个人对于未来的另一半,都可以有偏向性的喜好,因为这种对家庭生活的设想,是人生来都会拥有的欲望。人人都想让自己的生活舒适,所以才更应该让每个人都有权力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巧珍认真听着话,突然发问:“是所有人都能有选择婚姻的权力吗?”


    文薰慎重地告诉她,“那是作为人的权力,自然是所有人都有。”


    “丫头也有吗?”


    “当然。”


    巧珍问得懵懂,文薰回答得认真:“你想跟谁恋爱,想跟谁结婚,想和谁开始,或是结束一段关系,都是你可以自己去选择的。”


    “选错了,不会有后果吗?”


    “有什么后果呢?”


    面对这个问题,巧珍沉默了半天,才带着一股丧气回答道:“有些事,小姐可以做,丫头不可以。”


    文薰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劝说,因为她已经发现那些“理论”对巧珍来说,或许过于“纸上谈兵”了。这回她沉默之后,选择直接询问:“巧珍,你有什么心事吗?”


    巧珍张了张嘴,临到了,仍旧选择摇头。


    她年轻又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文薰看不懂的阴翳。


    她无从了解,只能选择包容。


    “巧珍,如果你有什么困惑,你一定要来问我,好吗?”


    巧珍上扬期嘴角,牵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周六这天装回来了一肚子深思,周天文薰便没有出门。


    她照常起来,去公婆的院子里给二老请安。


    莫老爷并不让她站立,答了话便示意她坐下,“听说你昨天去栖霞山郊游了。”


    吴妈过来奉茶,文薰朝她点了点头,才看着公公回话:“是,和学校的老师们一起。”


    莫老爷神色轻松地问:“你们学校暂时有提及,今年中秋放假是个什么章程吗?”


    文薰答:“还没有提到,或许会在下周开例会时讲。不过我最近也了解过,按例便是当天了。”


    莫太太开口:“今年中秋是在周四,说不定会连着周五同周末一起放假呢?我听说往年也有大学这样安排过。”


    文薰听得出她话里的主张,没有在口头上违背她,“那我就不清楚了。以前上学时还没有这样的法律,我们有时连周末都不放假的。”


    莫老爷点头,叮嘱,“不管怎么样,发了通知要记得来告诉我们一声。”


    “是。”便是他不提,文薰也会记得说,与长辈生活的智慧她从来不缺。


    莫太太突然开口,“也不知道临安那边是个什么章程。前儿他寄信回来,给你的信里也没有提到吗?”


    寄来的信都要经过门房的手,文薰也不奇怪她会知道来信的事,“没有。”


    听到她答得干脆,莫太太不由得神色郁郁,“他给我们的信中只有请安。那孩子,向来是去了外面就不要家里了。”


    莫太太又往丈夫身上埋怨般道:“我之前就想让他过完节再出门,你偏说什么学生的学业为重。那么大个学校,能少得了他一人?别说他身体没有休养好,若是又赶上中秋节往返劳累,闹出毛病,该如何是好?”


    “他也是个大人了,身子骨哪有那样娇弱?”莫老爷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十分强硬,“你既然想让他回来,就不要考虑其他问题。”


    莫太太一听,也急了,“我如何能不考虑?总归孩子是我生的,你自然是不用操心的。”


    这还是文薰第一次听公婆拌嘴。


    此言一出,莫老爷实在没了法子,与她商量道:“你若真急着知道,下星期找个时间往临安去个电话吧,如今又不是不方便。”


    见有能切实解决的办法,莫太太才得安心。


    莫老爷松了口气,又对文薰道:“我们当然是希望他能回来过节。不比往年,今年他才新婚,你还留在家中等他,在外头过中秋总是不成样子的。”


    莫太太吸低着头,用手帕沾沾了鼻尖。她整理好心情,才利落地吩咐文薰:“过节正是忙的时候,你也不要太轻松。家里其他人情往来你不用管,可你自己的家你是要看顾好的。霞儿那边另说,你现在开始工作,也交了朋友,自然有自己的社交。今年你要往哪处去送礼,记得去和你大嫂说,家里的一切事宜都是她在负责。”


    这话说得有理,文薰一听,立马决定拜别公婆后就去找瑞芬。


    今天放假,她手头事情又不多,不正是处理私事的时候吗?


    从在娘家得来的经验来看,过年过节,各家有各家的章程。莫家又是个大家庭,一如往来,定然不是简单能料理的。文薰来到大嫂家的院子,还没往里进,就见到各种婆子在迈着快步来往。


    她走进来,心里一时还担心自己会给瑞芬添乱,不料瑞芬在望见她之后,喜笑颜开。


    被家里的琐事烦得头大,瑞芬正想缓会儿呢,文薰这是来得正好了。依她往常的经验,陪家里的三弟妹说话,既轻松又愉快,可是不可多得的消遣。


    她热情地招手唤她,“好妹子,快来,”她指着手边的一本礼物单子,“这是往你家里送的,你自己来瞧瞧如何。”


    这个“家”自然指的是广陵娘家和沪市舅家了。


    文薰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拿了东西,顿感这单子有千斤重。她心里顿时存了几分不好意思,因为这件事本来该是她自己操心的。


    “大姐。”


    见她欲言又止,瑞芬拿手帕往下巴处扇了扇风,止不住笑,语气夸张,“怎么,要感动得掉眼泪啦?呵,你可不要太过分。你太感动,岂不是把什么都没表示的琼玉给比下去了?”


    如今虽然凉快了,可动起来身上还是热得紧呢。


    话虽然糙,可正是这个道理,文薰便连忙恢复了正经脸色。


    她这般表情变化,逗得瑞芬松快了不少。


    要她说啊,老三家这两个,真是对活宝。


    文薰不是不相信瑞芬做事的条理,只是人家既然把东西给她看了,她哪怕做个样子,也要去细翻一下,好表示尊重。等她仔细看完,又是一声轻叹:“天底下是再没有别人能比瑞芬姐姐做事更加细致的了。”


    该说不说,瑞芬等的就是这句呢。


    她一天到晚为这个家忙前忙后,也不见有个薪水,内心底的渴望可不就是一句好听的话了?


    文薰把礼单合上,轻轻地放到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这位能人。”


    瑞芬十分利落,“原来好话说了半篓子,是在这里等着我。快说,你要求我什么?”


    “霞章的老师那边,节礼花费,也是走家里的公中吗?”


    在今年暑假之


    前,文薰还是姑娘,身上的人情往来都由家里做主。而今她已成家,既然成了大人,那就得懂大人的应酬。瑞芬帮她备好送往娘家的节礼,是她作为管家的大嫂的份内之事,然而关乎于自身师长、同事的礼物,文薰可不能再麻烦她。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明说才合适,便拿了丈夫来做话头。


    瑞芬也是明白她藏起来的那半边话,所以告诉她:“霞章的礼,向来由他自己去送。他有主意,也办得好,一惯不用我们操心。去年他刚被带回来时,我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后来是你大哥告诉我,说家里人从来不插手他在外面的事,为的就是避免生出误会,反而闹得他不好做人。”


    如今文坛上的文人拥有各类思想,各种流派,其中自然有针尖对麦芒,理念不同之人。霞章朋友不多,也不少,点头之交更蕃,保不齐哪一天昨天还能好好说话的人,今天就成了对头。


    文薰闻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虽说礼多人不怪,可若是送错了,那还不如不送。


    瑞芬这时又起了坏心逗弄,“我可是听门房说你们小两口隔三差五就互相收信写信,这种事他没在信里提?”


    文薰想,谁能想到中秋来得这样快,“没呢。”


    瑞芬建议,“既然他没提,你就当不知道,也算给自己省桩麻烦。”


    文薰听她答得轻巧,好奇地问:“那我要是需要替自己送呢?”


    瑞芬刻意逗她,“好丫头,你家里难道没有教过你?”


    文薰也不觉得羞,反而转口应下,“是啊,还不是你们老莫家急着要人,我妈妈什么都没来得及教,就把我嫁过来了。”


    这话叫瑞芬怎么接呢?当即佯怒道:“你就贫嘴吧。你不是去大学里做先生的么,怎么我瞧着,你像是去进修了口齿。我原先怎么没发现你居然是个牙尖嘴利的?”


    文薰半真半假道:“那全是因为我会伪装,姐姐以前见到的,都是我的假面呢。”


    她的真面目,在这个家里只有霞章才能得窥见。


    瑞芬只以为她在开玩笑,见到她额头上的汗,贴心地拿帕子替她擦了,又心疼起她来,“整天被学生们围着,你也烦恼,回了家还要操心这回子事,更是可怜。”


    她爽朗笑道:“你啊,且回去歇着吧。等下午了,我喊两个婆子去你院子里,你把话细细地说与他们听就是了。要送的礼,家里一概备着呢。你要往哪家送,那家人又是什么身份,你仔细与她们明说,等到了日子,她们自然会帮你办好。”


    这便是有底蕴,有积累的大户人家了。


    文薰想着,自己也不能比家里的章程拿得更好了,便乐得去做这个甩手掌柜,“谢谢大嫂。”


    瑞芬美滋滋道:“这声喊得不够甜,再喊一声。”


    文薰喜得笑出了声,也乐得配合她,“大嫂~”


    她拖了个长音,只把瑞芬的骨头都要喊酥了,一时竟笑得停不下来。


    一大早,文薰就从大嫂这里得来了一个好心情。


    她回去后按照原来的计划,校对着近日浅浅翻译的两首英文诗,又检查巧珍的作业,还招待了锦姝。


    在金陵大学上了两星期学,锦姝已然有了肉眼能见得到的变化。她不再穿着浓艳的衣裙,化着成熟的妆容。她今日来,穿着裁剪合身的卡其色连衣裙,中长的黑发披在肩头,面容素净,只抹了一层口脂。


    她乍然走进院子,王妈第一眼还以为是表小姐妙致。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谁不知道那对姑嫂间有些不对付?


    也幸好寻常时候妙致去了沪市读书,不在家中,不然饶是莫家宅子大,也不够锦姝吵的。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的锦姝哪有时间去为了那堆鸡毛蒜皮烦恼?她光是完成每周的作文,都累得要挑灯夜战。


    还好她能寻求文薰的外援,玄致下班了也肯帮她,才没让汪小姐重新生出“上学真可怕”的畏难情绪。


    锦姝没有良好的文学素养作为基底,她在金陵大学的学习生活十分辛苦,好在老师们都不错,日常愿意指点她,她也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所以能坚持下来。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按照锦姝的情况,还是学着退一步会更好些。


    文薰也是这么想。


    她没有任何看不起锦姝的意思,只是锦姝进入金陵大学,就好比让初中生去读大学,她中间漏差的知识,不是凭借日夜努力,能一朝一夕完成的。


    她可以读金陵大学,但不是现在。


    文薰也担心悬崖峭壁太难翻过,让徒手攀岩的登山人感受到困难后,陷入更严重的放弃。


    但她也记得霞章说过,让锦姝表嫂去读金陵大学,是莫老爷动用的关系。她以为莫老爷此举虽说是好心,但终归有些欠考虑。哪怕是让锦姝去读个好一些的高中呢?


    不过话说回来,去读高中,当初的汪锦姝又未必会同意了。


    说来说去,这倒成了一个难解之题。文薰想尽办法都无两全之策,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锦姝的作业完成不了,玄致今天又出去应酬,懒得应付婆婆的锦姝中午便留在文薰这儿吃饭了。吃了饭,她又歇了会儿,再度起身,正好听见文薰在屋子里跟一群婆子们说话。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般迫不及待地出去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是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听文薰说话。


    文薰正是在同莫家的婆子对接今年中秋送礼一事。她将自己新认识的朋友一一列出,包括远在沪市的伯宜、禹容家都兼顾到。金陵的朋友她只说了个大概住处,想来莫家根据来往礼簿按图索骥,自有地址;沪市的朋友却说得细致,甚至具体到了门牌。


    她能记住,得源于她往日去过。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妈妈只是侧耳一听,便在结束后点头:“都记住了。”


    这位婆子叫张妈,是专门在前边办事的,想来是被瑞芬信任,今天才遣了她来。她也确实是个妥帖人,似乎是怕文薰不放心,她还强调:“少奶奶请放心,去送东西之前,咱们还会拿礼物单子来跟您确认一遍的。”


    “好。”


    张妈见文薰好说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直缝,不由得愿意多说两句。


    “您刚来咱们家里,不清楚,在这方面,咱们家是从来没有出过错的。就好比早些年间,听说有户人家里的仆人去帮老爷办事,办得不好不说,还闹出了乱子,最后害得主家吃官司。放在咱们莫府,哪有这种可能呢?”


    她脸上的表情自豪,言语中多有自信,正是十分生动的人。


    文薰一脸平静地听她讲完,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咱们只说自己就好,实在不必去提别人。”


    “是,少奶奶是体面人。”


    “今天下午麻烦您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能记得住吗?”


    “记得的,哪怕是再过半个月,也记得住。”


    她这么一说,令文薰不得不想起霞章的好记性来。不由得道:“您记性真好,若是用来读书,怕是也能当个大学生。”


    张妈只以为她在开玩笑,憨厚道:“少奶奶说笑,我们做事的,哪有书读?”


    她很有分寸,办完事,不做多留,“您先歇着。”


    “好。”


    等张妈转身离了屋子,锦姝才从里头进来。站在文薰旁边的巧珍乖巧地向她打招呼,“表少奶奶醒了。”


    锦姝冲她点了点头,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过来坐下,“你啊,莫不是劝学上瘾?把身边的丫头带着读了书,还不满足,现在见到个婆子,你都要说些傻话。”


    巧珍脸上本来还残留着欣喜,听她说这种话,面色微变,却没显露出来,仍是保持着笑意,走出去给她泡茶。


    文薰没注意到巧珍的表情变化,因锦姝凑得近,便望向她,不觉有误,“什么


    傻话?我正常感慨而已。学到老,活到老,哪怕是到头发花白,也是不妨碍学习的。”


    锦姝瞥了一眼巧珍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哼,你啊,多少长个心眼。哪有真的跟下人姐妹相称,掏心掏肺的?我母亲便教过,如今是新时代,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和善待人也不过是为了声名好看,做得面子功夫罢了。所谓平等,嘴上说说便好,心底里不能当真的,也千万不能让下人们当真,省得他们不知尊卑上下,做不好工,反了天去。”


    文薰知道这番话,是出自锦姝自己的角度为她好才有一说,是以虽然蹙眉以作不认同,却仍旧好生听着。


    见她认真,锦姝施施然,还有一言:“我也不知道你家里人要你带着这个丫头嫁过来是存了什么心思,总归,小蹄子有几分姿色,也出落得大方,看着不比我们学校的女学生差。但这全是你家会调教人,不是她自己的功劳。她如今是年纪小,不知事,看着便还好。若有一天,你教她读的书养大了她的心思,她反过来恩将仇报,抱了不安分的心……”


    文薰脸色微变,下意识出声打断她:“什么叫不安分?”


    锦姝说得理所当然,“下人不安分还能做什么?使些狐狸精手段,勾引男人呗。”


    “勾引霞章?”


    “是啊。”


    “巧珍为什么会勾引霞章?”


    “你傻啊,当然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这世上任凭哪个女人都是想衣食无忧,不用劳作,做富贵太太的。”


    锦姝的话,脱口而出。


    这些都是她从小听父母言传身教,得来的社会经验。


    第49章 与锦姝


    或许是心里知道这些话她不会喜欢,锦姝虽做犹豫,但还是坚持往下说:“文薰,你别嫌我,我是为你考虑才说这些话。这天底下从没有离婚的女人,只有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自古以来,都是只有休妻、弃妇一说的。”


    她语气颇为不屑,“如今好谈什么进步文明,呵,不过是男人们争天下喊出来好听的口号,是说来骗人的。咱们女人又坐不得天下,要那些所谓的平等做什么?还不如各归各位,顾好自己。反正前头有男人们顶着,天塌下了也压不倒我们。你别听信了那些时兴文明,觉得现代社会没有什么小姐丫头。要我说,等到你倒霉那一天,别人只会因为你是小姐而嘲笑你,说你还不如一个丫头懂男人,万没有可怜你的。”


    文薰被她说出的话催生出了一肚子气,恼得站了起来,“我不会这样,巧珍不会这样,霞章也不会这样,如今这个世道也从来不是这样!”


    那种混乱场面,哪怕是她稍做幻想……不,那些都是老旧的东西,她不要想!


    锦姝见她固执己见,也急了,“你会这样以为,是你善良。傻妹子,你对人心尚且看不穿呢,这天底下不是人人都有脸的。”


    文薰望向她,既郑重又正式地道:“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们没办法得知未来发生的事,所以用假想去给人安罪名,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再有,我认为教人读书,引导人走向文明进步,这件事本身没有错处。最后,我也不认同你所说的,想过好日子便等同于不安分。人人都可以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人人都可以那样去做。”


    这是她昨天才和巧珍讨论的问题,没想到今天又在锦姝这儿遇见了。


    且完全是另一种理论。


    “什么人人?”锦姝也为她的反驳而气得皱眉,“富人住金屋,穷人住草屋,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人人,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可在我看来,无论是张妈,还是巧珍,还是你,还是我,都是一样的人。”


    “呸呸呸,都是狗屁。你这么说,不怕我生气吗?”


    文薰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


    锦姝拍了拍胸口,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曾经那样轻浮的做派,“我好好的人,怎么就跟下人一般了?”


    文薰尝试跟她讲道理,“锦姝姐姐,佣人是工作,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的工作偏向服务,就看低他们。就像你蔑视巧珍,只是因为她是来我们家做丫头的,便断定她以后德行有亏……这也是不对的!人品怎么可以跟财富连上关系?这世上最多的明明是为富不仁之人。”


    “我没有看低,这是事实。”她越说越气,“你还想让张妈去读书,笑死人了,张妈那种人能读的了什么书?她今天敢迈出莫家的大门,明天就会被打死!”


    “什么时代能轻易把人打死?只有封建。可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你盲婚哑嫁嫁到莫家,你不还是顺从了封建?这个世上到处都是封建!”


    这句话简直是戳人心窝子了。


    文薰吸了口气,略作停顿,不去跟她话顶话。她压下心里的急躁,回到刚才的问题,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张妈的记性那么好,事也办得巧妙,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果时代平等,如果时代进步,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读不好书?”


    “哼,你就做梦吧,”锦姝冷笑,抱起胳膊,微微上抬的下巴透露出傲慢,“一个做工的,指不定祖上八辈都是做工的,能有什么智慧,又有哪个社会允许她读书,她又哪来的钱读书?”


    文薰再也受不了她的偏见,沉声道:“现在不可以,以后总可以。我们要求的不是口号上的平等,是真正的平等!为了新社会的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才有了不够完美的现在,这已经足够让人看到希望了不是吗?未来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可有一个真理是没错的,那就是人人需要进步,人人都应该贡献自己的力量。家国已经如此,为了子孙后辈的生存,便不能固步自封,不能个人主义,不能机会主义,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能认为这世上的大事只跟男人有关,而主动偏安一隅,抛弃自己应该争取的权益!”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锦姝被她的气势震慑到,后退被阻,跌坐在椅子上。


    文薰继续说,“如果工人们都没有智慧,读书人的智慧又从何而来?我们用的历法是农民们总结的种植经验,我们坐的桌椅木凳是工人们双手创造,我们吃喝用的茶杯碗盏也是工人们的血汗。工人们发明了造纸术,我们才有这么轻便的书读。古代诗歌起源的《诗经》有三百篇,其中国风有160篇,占了篇幅的一半,这一半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读书人只不过是总结,是归纳,是延续,是改良,是脱离阶级之后,再反过来压迫阶级,是将工人的劳动智慧据为己有——”


    锦姝本来还在认真听,到后面越说发现自己越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胡搅蛮缠,“你越说越离谱,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要跟你说了!”


    这时,巧珍端着新泡好的茶走了进来,“表少奶奶,茶好了。”


    锦姝回头,看见她就来气,“什么茶?你自己喝吧!我是个小偷,不敢劳烦你这种高贵的丫头来伺候!”


    语罢,她再也不愿意看文薰一眼,捏着拳头起身,气冲冲地大步跑了出去。


    莫名其妙吃了挂落,巧珍有些不解,“小姐?”


    文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吞了口唾沫,润了火烧般的喉咙,“没事,是我连累了你。她不是故意凶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语气中还残留着怒意。她过来将茶盏接过拿回书桌,竟是打算一人喝两杯。


    巧珍不确定地跟在她后面,探头张望,“小姐,你同表少奶奶吵架了?”


    文薰喘了口气,抬起手背擦去额头上因情绪激动出的薄汗,“是我失了礼貌。”


    一时间,巧珍的表情十分微妙,似乎是想笑,“小姐,你跟少爷吵也就罢了,怎么跟表少奶奶都能吵起来?”


    这种指控,令文薰无奈,好似她是什么脾气不好,也不讲道理的人。


    她略带无力地解释:“是我跟她之间的观念有差,不为别的。”


    若是这个,巧珍便明白了。她细心安抚道:“表少奶奶愿意和小姐吵,说明也是把小姐当成真心朋友。朋友吵架,很常见的。小姐不要难过,等过两天,好好地跟表少奶奶说两句,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要您诚心,她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文薰听着一笑,心头刚才聚起的乌云也消散了。


    她过身来,望着巧珍水灵的眼睛,白皙喜人的脸颊,伸手帮她把滑到身后的辫子拿到身前来。


    这个丫头这么可爱,又这么好。


    她还这么年轻,与思齐敬贤一样,正是读书的年纪。


    她一定要送巧珍去学校读书。


    再来就是和锦姝。


    她应该明白的,锦姝还是个抱有旧式封建观念的人,她才刚迈出家门,新时代的平等社会她都没有接触过,她也不知道那些理念,她同她之间无谓的争论,能得出什么结果?


    而且,她最开始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对她好。


    便都让她们两个人冷静一下吧。


    过完周末,便是新的一周。


    这天早起上学,锦姝没有再等文薰,而是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学校了。


    她似乎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脾气。文薰理解她的行为,也不见气,而是决定了等晚些时候,再同她道歉。


    锦姝和霞章不一样,很多东西她根本没见过。她用着旧一套的规矩在这个新时代生活,她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智慧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


    有些观点,需要人在成长后,在获得了更多见识后自己在心里淘汰,这种有关于自我意识的事,光是进行简单的理论输出是没有用的。


    所以这回文薰已经决定好,回去了先把她哄好,再徐徐图之。


    她们同为读书人,又是年轻妇女,她们能做的事明明有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囿于一时的纠葛?


    根本不用再与锦姝去说什么,有些事只要她看到了,她读得多了,她就会去思考,她就会去明白。


    文薰相信锦姝那样的热心肠,不会是一个会被落后观念困住的人。


    回到学校,再度在星期一的教师晨会上见到罗友群,因为已经跳过个人去看整个社会的现状,文薰此时的内心只剩下平静。


    在会议上,她也见到了上周烦恼了半个星期的江弈材先生。那是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细框眼镜,和罗主任一样文质彬彬的人。


    在例行询问教师每周工作安排时,他起身站立,简短发言:


    “这学期,我对大三的学生采取了针对性的,有关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的内容阅读,这周会持续进行。”


    一般来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然而罗友群今日或许心情尚可,玩笑道:“听说朗先生在带着一年级的学生读《简爱》,看来,我们这个学年是被浪漫爱情故事给包围了。”


    江弈材眨了眨眼,用自矜的语气道:“我的课程内容,用的是我自己的翻译版本。”


    言语中似乎意有所指。


    郭滔望向文薰,意欲安慰。文薰挑了挑眉,不觉得这句话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她敏锐地察觉到江弈材对她好像生出了些许攀比之心。


    会议上气氛不对,罗主任又是八面玲珑的性格,作为话题的挑起折,他讪笑一声,本能地开始打圆场,“怎么不用胥载先生翻译的版本?”


    江弈材道:“承林先生是在日本学的英文,我觉得他的译文不够正宗。”


    质疑权威不是不可以,可这种对别人的劳动成果表示轻蔑的态度,实数低级。


    文薰微微张唇,想到胥先生为国做出的贡献,又想到霞章对胥先生的尊重,再想到胥先生对霞章的爱护,开口道:“敢问江先生又是在哪里学习的英文?”


    从美国而来的江弈材愣住了。


    明知故问的文薰歪了歪头,随手转动了一圈手里的铅笔。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一位女教师冲她笑了笑,出于礼貌,文薰便朝她点了点头。


    江弈材的反应也快,舔了舔嘴唇问:“其实关于一年级的课程,我有些疑问一直想请教朗先生。对于才入学的学生们来说,生读名作,不会太难吗?”


    他的话里,倒是一如既往地不信任金陵大学学生的水平。


    他甚至举出了一个例子,“我教授的一年级班级里,有一位叫汪锦姝的同学。其水平低下,真是让人怀疑她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的。”


    锦姝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文薰清楚,罗友群更清楚。


    担心江弈材说出更难听的话,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暗示道:“汪同学是教育部推荐的学生。她——或许有些不好,其他的学生都是好的嘛。”


    文薰皱着眉,没有想到第一个提起锦姝不好的人会是江弈材。她本能地护短,询问:“想来江先生能这么说,是因为汪同学只有基础不好吧。”


    刚才同文薰有过眼神来往的女老师道:“这倒是。那位同学我也有印象,她日常对于学习都是十分努力的。我想,只要她能保持一颗向学之心,假以时日,必然成才。”


    江弈材笑了笑,“女人的想法便是要浪漫些。学习这种事,靠的是天分。若努力有用,古时又何来范进,在学风开放的今时,又如何没有遍地是状元?”


    文薰眼睛一挑,之前对江某人的学习之心,如今已然化为了失望。她冷声道:“江先生的话未免有失偏颇。我想,我们从事教育,是因为相信教育能救中国。这种‘拯救’,不仅包括士大夫,也包括普通人,所以才有国父的‘四万万’之说。孔夫子为圣人,都有‘有教无类’之说法。江先生说些男人女人的粗鄙之语便也罢了,一味地点名所谓‘天才’,未免有些孤芳自赏。”


    她的语气锐利,对问题的根源也抓得极准,一番话下来几近“炮轰”的地步。一时间,竟没有人肯再出声。


    郭滔见气氛僵住,先笑了一声:“《仲夏夜之梦》是一场很好的戏剧嘛。江先生,这学期可否有时间去组织学生们排练一场舞台剧?”


    江弈材恢复冷脸,淡然道:“还得看学生们的学习效果。”


    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这种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戏剧名著,正是需要大肆宣扬。”


    他看着文薰道:“朗老师,您也应该演上一场。”


    文薰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并不露怯,反而正面迎上,“我不知道原来江先生还是一位人文主义者,想必您平日也是身体力行,去践行自己的理想目标了。”


    郭滔眼见他们要吵起来,忙道:“什么戏需要朗老师去演?她既演得,难道我也要去了?”


    他的语调并不严肃,而且轻快,然而大家都能听出,他其中包含的不满。


    是啊,郭滔先生和辜先生,也是包办婚姻呢。


    郭滔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很有分寸的将落点转到学生上,“真要排戏,就让学生们去吧。你的眼光也不要太挑,咱们金陵大学的学生,难不成还有学不好的?”


    江弈材还真的敢附和,“庸才一堆,天才寥寥。”


    他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文薰便别过头,懒得再看他一眼。


    真是好笑,现在这个时期,居然能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老一辈才有的古板!


    她也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脾性温和的莫霞章到了外头会被人说“脾气火爆”了,面对着这样的一群人,若不说点什么,心里真的要怄死了。


    郭滔或许是清楚江弈材的性格,为了其他老师的心情考虑,没有继续和他纠缠,而是按顺序问起了文薰。


    文薰便简要汇报了一下上周的教学情况。


    听到她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雪莱的诗歌,郭滔便望向一位女教师道:“这是个不错的机会。钱老师,什么时候您也给学生们讲讲雪莱?”


    算上今年新加入的老师,金陵大学的英语教师共14位,其中又有三位女教师,除开教授阅读课的朗文薰外,还有教授英国文学史的钱碧莹,和教授英文写作课的吴品芳。


    钱碧莹便是刚才冲文薰微笑的那位。她比文薰略长几岁,今年26的年纪,是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史学博士。在第一次看到她的履历时,文薰便知道,若是让钱老师来教授欧洲文学史,她也是有那个能力的。


    面对郭滔的点名,钱碧莹笑着答应,“当然好了。”却没有别的话。


    直到会议结束,钱碧莹在外头等到文薰,才亲热地拉起了她的手:“按郭先生所说,咱们两个人的课合该多做沟通。我见你不是居高自傲的人,可愿意同我来往?”


    文薰面带喜色,“哪里的话。是我不懂礼貌,想来,这话该我主动言说才是。”


    钱碧莹是圆脸的长相,用力笑时,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你才刚来,又不认得些许人,哪里怪得到你头上?我早就想在学校里组织学生们进行演讲、戏剧表演了。这是金陵大学往年的传统,只是……”


    她笑了笑,“江先生你也看到了,他向来是不喜欢处理麻烦事情的。”


    文薰不愿意谈他,便接过话,“那以后,咱们有什么想法自行沟通,再协同组织办理。”


    钱碧莹连忙答应,“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早晨的教师会议上并没有得到中秋节的假日安排,后来文薰去问罗友群,得到的回复是校长还在安排,具体通知得等周五。


    掐指一算,中秋节就是在下周了。


    文薰短暂地想好了回家后该如何去和婆婆回话,转头便全身心地沉浸入教学工作中。


    今天一整天,文薰有三节大课。


    中午在大学食堂用餐,文薰干劲满满,吃了一小碗精米,配了一小份美人肝,又搭上半块盐水鸭腿,还有半碟酱汁黄蚬。


    该说不说,金陵大学或许是有郭滔先生这位老饕在,职工食堂的菜色是极讲究的,一点儿不比外头馆子里的差。


    这些菜味道重,好在大师傅还准备了翠绿青菜,让文薰能做最后的“铺垫”。


    中午吃得八分饱,省去积食和犯困,文薰下午继续精神奕奕。


    也是碰巧,她下午最后一节没有课,便提前挑好时间,去文学系的教学楼里等锦姝。


    到下课时分,学生们一一散去。校园中一时人来人往。


    文薰等候半天,也没看到嫂子的人影,询问后才知道她被老师留堂了。


    文学系的作文老师说来也是熟人,正是郭滔先生的夫人辜秀宁女士兼任。


    文薰找上门时,辜秀宁已经和锦姝结束了谈话。她是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的,便低着头对锦姝玩笑了一句:“瞧,你妹子这不是来接你了?”


    汪锦姝抬头,如花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见她似乎受了委屈,文薰立马担心起来。


    辜秀宁却是能大大方方地笑出声:“快把你姐姐领回去吧。”


    说得活像接小孩放学一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锦姝本来就没有比文薰大多少,现在又穿着学生制服,更不见成熟。


    文薰礼貌地朝辜秀宁点了点头,等着拿好手提书包的锦姝自己过来。


    她走在文薰身边,下楼一路,甚至到了花坛都是耷眉低眼。


    文薰见她兴致不高,关心地问:“怎么了,是,还在介意我,还是在为老师留堂的事烦恼?”


    锦姝立即有了力气,抬头瞪了她一眼:“你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值得我生这么久的气?”


    换言之,早就不气了。


    文薰才刚提了提嘴角,锦姝抬头见到前路中间有块石头,小跑着奔过去,大幅度地抬腿踢开,仿佛要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他们都笑话我,只有辜老师对我好。”


    只一句话,文薰便大约猜到了她的处境。


    还不待她想好如何安慰,锦姝又回头问,“文薰,你说人人都能读书,可现实分明告诉我,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别人去读书。我明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进入了这个班级,便有人觉得我的存在是败坏大学的名声。那群人眼里确实没有阶级,可他们还是嫌我。他们嫌我蠢笨,还嫌我是个女人。”


    文薰听得脸色发青,“是谁说这种话?”


    锦姝大声告状,“就是那个见了鬼的江弈材。”


    不仅告状,她还要骂,“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挂本少奶奶的脸?和辜老师比起来,他没有一点师德。我看,他还是早日辞职,回家奶孩子得了!”


    说完,她双目又涌起了眼泪,“我算是知道被人轻视是什么滋味了。”


    她性格是强,可并不代表她不会被别人的话伤到。


    锦姝以前读的学校不重视成绩,她又是在父母跟前,自然没有人能给她委屈受。她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好过。


    不像现在。


    现在,她住到别人家里做媳妇,她没有父母庇佑,她没有底气,为了让生活好过,她如了人家的意,进入了一所只注重智慧和才学的顶尖大学,忍着不适在试图跟上同学的步伐。


    才两个星期,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不同的地方。她在这里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自己在被别人用自己无法掌握的知识欺凌。


    之前她没有哪处优点,可至少作文在文薰的指点和玄致的帮忙修改下尚且能够合格。昨天她和文薰吵架了,她气得自己去写作业,想证明什么,偏生就是这一份要强的“证明”,彻底打破了她之前的坚持。


    原来没人看得起她。


    原来她真的没有所长。


    说不一定她还比不上巧珍,毕竟文薰为了帮她说话,不惜和自己吵架。


    锦姝越想越委屈,眼泪成串地掉,到最后竟呜咽地哭了起来。


    文薰本来想安慰锦姝,却没料到锦姝的现状反让她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她才担心完的事成真了。


    她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拉过锦姝好生的安慰她。


    “好姐姐,你千万不要难过。据我所知,除了辜老师,还有其他的先生喜欢你呀。例如今天早上教师例会,钱碧莹老师就点名夸过你十分努力。”


    她一边轻言哄着,一边投入主观意识迁怒起来。


    这件事都怪江弈材!


    锦姝确实是不适合金陵大学,可江弈材有必要不顾人情地从天分和男女之别去判断学生的潜力吗?


    可见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做先生的!


    第50章 关于大学教育


    文薰和逐渐恢复平静的锦姝回家,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发愁的。


    好在她又被门房告知收到了霞章的回信。


    她回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


    及时雨说来就来。霞章这次的来信,正好是回复文薰寄出的第一封信中,想要和他探讨的教育问题。


    “如今国内之大学教育,广博而深刻。能有这种发展盛况,缘是如今能够考入大学学堂之学子非有丰富的家学条件不可。这种家学在于金银铸造,在于私藏底蕴,在于父母之教育水平。”


    为了证明这段话,霞章提起了他新请的黄包车夫郭瑞一家的故事。


    郭师傅才二十五岁的年纪,是从临安乡下来城里讨生活的。郭师傅租了车厂的黄包车拉车为生,家中有个在给人做浆补的妻子,还育有一位七岁的女儿,妞妞。


    霞章与郭师傅是去年认识的,他们的接触,来自于郭师傅主动相求。


    “我知道您是大学里的先生,您肯定有一肚子文化,我有件事情想麻烦您,我可以免除这趟的车费,不,我可以免费为您拉一个星期,一个月的车。”


    郭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想着以劳力,向有学问的先生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名字。


    “我有一个女儿妞妞,她很聪明。她考上了小学,再过两个星期,她就要上学堂读书了。可她长这么大,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我和她


    妈妈也没有文化……取名字是大事,我们想着,一定要给她挑一个合心意的名字才好。”


    霞章当时听了这些话,便觉得郭瑞这个人很不一样。


    “一些人总是怀抱着这样的观点:接触到了先进一定会文明,而与无知为伍的人们一定愚昧。说出这句话的学者们一定想象不到还有瑞师傅这样的人。他的爱不拘于性别,他是一个父亲,他爱着他的孩子。他出生于穷苦,但是他愿意送他的女儿读书,他愿意为了孩子付出自己能给的一切。”


    霞章说,郭瑞的存在,给了那些带着有色眼镜去看穷人的学者们狠狠一个耳光。


    “穷人难道不知道读书好吗?穷人们难道不想读书吗?分明是那些世家,是那些豪族阻拦了穷人想要上进、出头的路。他们把别人逼得无路可活,临到了还要沾沾自喜,感慨一句他人落后、麻木。孰不知,这片土地上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由有产阶级的剥削、贪婪造成的。”


    文薰看到这里,忍不住提笔在霞章的来信上做出批注:君之思,与吾类同。


    知道有人能在思想上和她同频,还是关系那么亲近的人,文薰的心理负担总算没有那么重了。


    她想到今日江弈材的话,又写到:这就是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需要被打倒的原因。


    帝制为了巩固家天下,提拔一拨人,打压一拨人,利用一拨人,损耗一拨人。历史属于宏观叙事,然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是只能自己去选择的。岂有通过判断其“有用”和“无用”来做出是否可以轻易牺牲的道理?没有人是顺理成章的天,所以也不会有“以万物为刍狗”。


    霞章的故事讲得有始有终。他之后还告诉文薰,他给“妞妞”取了个名字,叫“宝淑”。


    宝,是宝贝、珍贵的意思;淑,本意为清澈,后来又因《诗经》指代善良,美好,且有品德高尚的引申义。


    两个很好的字,笔画也较为简单,且朗朗上口。霞章在写下名字交给郭瑞之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承托着父母的希望,日后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霞章说,他在郭瑞和宝淑身上看到了底层人的一种可能,他决心帮助他们。今年宝淑已经上了二年级,他又正好搬了出来,便请了郭瑞来家里做事。


    莫霞章自己生活过,他不会不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文薰又想,霞章会如此行事,一定是考虑到了郭师傅的自尊了。


    例子举完,将话题回到论点。


    “以宝淑为例。她6岁启蒙,能考上小学,属实天资聪颖。可回忆你我之6岁,当时又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不说其他,我那时已经读完了《诗经》,单从能认得的字,便胜过‘宝淑’一头了。教育的参差不是从大学开始的,除了个人的愚钝聪颖外,还有重要的家庭因素,而这种家庭因素,又是社会造成的。”


    “社会的构成太复杂,太庞大,我们做不到连根拔起,但我们可以尽力去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知识都会公开透明,只要你想学,你就能看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书本不再昂贵,哪怕身边只有一毫一厘,也能多少买得起书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教育不仅针对精英,还有普通人?大同社会的概念被提出几千年,会不会就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我们可以重新建设,尝试着去做到以前做不得的事?”


    莫霞章最后再将议题拉回“大学教育”这个主题:“启蒙是需要时间的,教育的发展也是需要时间的。罗公说,现在文人愿意做老师的少,那就让时间努力,让我们这些老师去培育更多愿意做老师的人。只有拥有更多的老师,才有更多的学生。我们可以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又为什么不能通过考试评判学生的学习能力,从而引导他们走向更正确,更适合的道路?中国不仅需要高等大学,还需要中等大学,甚至是低等大学。人人都能受到教育,人人都能拥有知识,这样的国民才是建设国家最稳固的基石。”


    如果能有那样一天……文薰忍不住用最美好的幻想去构建,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不再迷茫,不再难过,因为她如今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制度的问题。


    是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是这个社会还没找到能令所有人舒适生活的方式。


    无论是贫富差距还是男女不平等,都属于社会问题,是封建统治社会下的糟粕,是需要全人类都得为之努力改变的弊端。不能将社会问题转变成阶级问题,因为社会的改变从来不是属于某一类人的事。制度不够完整,那就改善。人活在世上,总是奔着一个道理去的。


    文薰在信的末尾如此批注:读书是从书中取得财富的过程,这种财富应该属于所有人。


    将墨水吹干,文薰又将文章和批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满意地收到一边。


    她已然平心静气。


    歇了一会儿,她取出信件,再看。


    这回霞章寄来的信有好几页纸。抛开他有感而发写出的“文章”,最后落单的便是他的“私话”。


    “昭昭吾妻,见字如面。你的来信已然受到,在进行深刻思考后,已认真做出回复。不知可还满意?”


    文薰点了点头,就像是在同莫霞章对话般,用肢体动作表示自己很满意。


    “我却对你的来信不太满意。”


    怎么不满意了?她轻蹙起眉。


    “在我将来信看了好些遍时,我如何觉得那是朋友寄来的普通文字,而非妻子寄来的续命良汤呢?你不想我吗?不许你不想我,因为我天天在想你,夜里做梦还要多过一天,多想你一轮。”


    文薰抿唇轻笑,她得承认,莫先生的肉麻言辞,她一直受用得很。


    她轻声,不知道在向谁解释:“我第二轮给你寄的信里,就有让你好好吃饭呢。”


    恰好,莫霞章信中的文字也如此回答她:“不过你不要发急,我大概知道那是你随手写来的信,你定然是十分想我的。如此,我便每天都写信予你好不好?”


    文薰刚要在心里答应,又看到下一段:“不成,每日写信骚扰,邮差不嫌烦,你会先烦。”


    她哪里会烦了?


    “我也不想承诺可能会做不到的事。如此,便在想你的时候寄信与你好不好?”


    那要是不想呢?


    像是知道她会回复什么一般,莫霞章最后写下:“每天都在想你。”


    到此为止,文薰注意到信的落款署名为:嘎吱嘎吱。


    何为嘎吱嘎吱?


    只有木偶活动起来才会嘎吱作响呢。


    文薰将信纸捧到怀里,抬头为她的小木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


    相隔百里,他也有法子能让她轻松。


    笑完,将信笺放在旁边,她开始提笔书写回信。


    她没有去提及罗友群、或是江弈材的事。她写了家中二老尚好,写了二妈的近况,写了二哥二嫂已经回去政府工作,写了锦姝的变化,也写了自己做老师第一周的总结——在写下这部分时,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方式很好,能有效地在回忆和记录的过程中反思到教育工作中的不足。


    小木偶说要天天给她寄信。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回复完这一封,下边还有另一封。


    与上一篇来信中的缠绵不同,这封信里主要是充满生活气息的一些见闻。


    他说他在第一周时便再一次跟着其他先生们,去给工厂里的工人们上夜课了。


    “工人们的学习热情宛若一团火,烧得人滚烫。”


    他又加了行小字补充:“只比在你身边时稍微凉快一点点。”


    文薰写下批注:十分形象的对比,区别体现跃然纸上。


    小木偶不愧为文学老师,很会使用写作手法。他这边写了前因,进行铺垫后,后头就跟了结果。


    “原本打算这周回家,与你鹊桥相会,然而给工人上课之事一出,我如何能抛下他们回家呢?”


    霞章随后又简单抒发了今年中秋或许也不能回家的忧愁。


    今年中秋在周四,国民法律规定中秋假期只有一天,个别大学


    甚至不放假。霞章本来就因为工人教学之事绊住,现在连中秋都不能回家给文薰剥螃蟹了……


    或许是夹杂了他的苦恼,信件上的字体的墨意都变浓了。


    文薰在回信里如此安慰他:“那也不要紧。难道没有了你,我就不会吃螃蟹了?”


    不说莫太太心疼丈夫来回奔波,难道她便不心疼了?


    她接下来又写:“宝贵的时间要拿去做更宝贵的事,我认为你明白的。”


    文薰想要去做实事,她也赞成丈夫能够力所能及地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们不要做纸上谈兵,他们应该合理地去放弃一些东西。


    但是在放弃之后,可以寻求一些温暖。


    见不到文薰,莫霞章是遗憾的,且有一种理智占了上风之后的落寞。他絮絮叨叨地诉说思念,仿佛是在文薰耳边。


    莫霞章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大方地找她要糖吃。


    文薰将思念与表扬包裹起来,夹带在信中寄回给他。


    如此,两人哪怕不在一处,也能互相汲取到能量。


    霞章还在信中明说,文薰照顾父母,十分辛苦。


    文薰想告诉他,她不辛苦,操持家务的大嫂才辛苦。


    她知道,莫霞章特意提及此事,是想向她确认,她在莫家过得还好。


    文薰对他的关心不厌其烦,再一次在回信中告诉他,自己十分自在。


    好像只要不涉及到莫霞章的身体,她同莫太太就没有矛盾。


    像她上周周日在家,莫太太午后特意让吴妈送来了一碗汤,还嘱咐她不要久坐劳累,要多走动。


    为了使他安心,她将这些内容都写进了信中。


    前段时间,托罗友群提起,让“契科夫”走进文薰的耳中。老实说,以前文薰受专业原因,除英法文学外,对其他国家的文学少有阅读。正巧上周访栖霞山认识了韦杰洛夫,她便找他借了些书来看。


    她再一次读到了契科夫。


    在这封回信的最后,文薰把自己新得来的一句摘抄下来,寄给霞章。


    “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楼梯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真的,单单为了这道美妙的楼梯就值得活着。”


    以此为结语。


    希望你我二人能一直为了未来而奋斗,脚步不停。


    文薰在霞章的信中汲取力量,她相信霞章亦是如此。


    故而她每次回信,都写的十分尽心。


    她就是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非常认真的人。


    她还能是一个能听得进任何建议的人。


    在被莫霞章的教育观点抚慰到后,她开始抛下个人成见,抛下那份因锦姝而生的迁怒,去思考他在晨会上的发言。


    江弈材在教师会议上提出的质问固然说的难听,但他发出的疑问,文薰认为自己确实需要花功夫进行确认,反思。


    《简爱》的原篇真的适合大一新生去读吗?


    英文原著阅读的难度,不外乎那几个要点:生词、句型、作品的背景时代。


    其实文薰的教授课程,是根据郭滔先生给予的教育部下发的范本来订的。教育部对于大一生的英语阅读课,就是采用“阅读名著原篇”的教学建议,也规划出了十来本可以从中进行选择的英文名篇,其中也包括《傲慢与偏见》。


    这本书全书不到12万词,篇幅相较《简爱》来说略短,单从这点,或许前者比后者更方便教学,但文薰是考虑到作者的写作手法和剧情脉络,再到作品的主题,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江弈材用锦姝举例,可锦姝那样的存在到底是少数。能考进金陵大学,便在某一种程度上证明了学生的学习能力和知识积累。


    文薰通过听江弈材的话,大概能够猜测到他的教育观,对此,文薰持有保留意见。照她认为,英语的教学从来不是学生一味地探索,老师的引导和讲解也同样重要。比方说她自己在上课时,会简略地提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主人公做出这种选择的社会原因。


    东西方的文化和社会构成到底差异太大,又有很多宗教、民俗,有很多学生在阅读外文书籍时,便是这里出了问题。如果学生们能够理解作者的用意,再理清了句型,熟悉了词汇,对于一篇围绕着女主角,且出场人物相对较少,人物关系简单的小说,又会有什么理解方面的困难?


    更不用说,现在她还和教授文学史的钱老师取得了联系。两相合作,还怕带不好学生啃下这篇书籍?


    文薰不仅对自己的英语水平自信,也相信金陵大学学生的水平。在严谨的确定了自己的教学计划没有错误后,为了防止再有人言,她甚至抽出时间写了一篇《关于大一生阅读名著《简爱》之可行性分析》。


    再有人质疑,她便将报告奉上。


    要反驳可以,也写篇报告吧。


    除了这篇报告,还有一篇涵盖所授大一班级学习进度的报告。文薰索性把两份报告合到一起,提前上交到外文系主任郭滔先生手中。


    看完后,郭滔是十分欣喜的。


    趁课余,他把文薰喊到面前,亲口询问:“朗老师,您这种教学记录和教学反思,是从英国学来的?”


    他知道文薰是今年才刚回来,他在想,莫非英国的教育制度又进步了


    “不,是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写的。”


    文薰会这么做,一是因为她是新手,她需要总结,二便是好和远在临安的丈夫探讨自己的教学计划了。


    孰不知无心插柳柳成荫。郭滔拿着她的报告道:“这种方式很好嘛。对于教学过程有明晰的记录,又有及时的自己的思考……想来,如果你过两年再把这些内容翻出来看,又会因见识和阅历的不同,有新的看法。”


    文薰稍微一琢磨:“就像文学批注一样。”


    “是的。”郭滔的眼睛简直无法从这篇报告上移开,“这对教师来说是多么好的方法,应该得到推广。”


    郭滔此心,完全是为了推进国内教育行业的发展。


    “中国的现代教育发展至今才多少年,我们一直在向外学习。我们向欧洲学,向日本学,向美国学……咱们到处实行‘拿来主义’,最终也要本土化才适宜。教育部的廖部长去年开教授大会时就讲过,希望所有的教师除了授课外,也要为了精进现代教育而努力。”


    现在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时代,一切只要是有建设性的东西,都可以被采用。


    郭滔先生打定主意去运作,也不知是什么个情况,好像不用文薰再交材料,他自己另有一番想法。


    他的心思,文薰无从得知,回去了便继续将精力投入到教学课程,投入到自己的学习中。


    尽管丈夫不在身边,她却并不感到无聊。相反,因为有自己的工作,在莫家父母于这方面还算开明的前提下,她的生活反而比结婚前还要自在。


    零零散散,文薰也在空余时间签了一些从出版社寄来的文件,为译本在正式上市前做最后确定。


    出版社编辑给来的信中,已经给了《伯莱恩小姐》上市的确定时间。10月8号,槐安出版社会在包括沪市、临安、吴州、广陵、金陵等12处南方地区的书店张贴大字广告,供读者入店挑选。


    7月回国,8月结婚,9月大学任职,10月新书发售……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好似比文薰往年加起来的所有日子都要精彩。


    10月除了新书发售,还有中秋节。


    最近回家,文薰每天都能闻到街头巷尾的月饼香。


    中秋节即将来临,连报纸上,画报上,甚至连卖报童的嘴里都是各大月饼厂商的广告。


    此等团圆节日,大学肯定要放假。做先生便是有一处是比学生要好的——能够提前知晓放假通知。


    今年的中秋节时间就在下周四,在这周五进行一周最后的总结会议时,郭滔终于在结束所有工作后当众宣布:“今年的中秋还是循往例,放假一天。周四放假,周五正常复课。”


    这消息无疑在意料之中了。


    自从得知霞章大约无法回来,文薰对假期便没有了期望,只琢磨着回家了该如何将这件事告知公婆。


    对,挑个时候,她也是要往广陵和沪市去一通电话,给家人问好的。


    昨天给霞章的回信中没提这事儿,想来他应该明白?


    端看他处理家庭关系时的用心便知道了,莫先生从不是什么不懂人情世故之人。


    虽有心事,但散了会,文薰还是和英语组的其他两位女老师走在一起。


    钱碧莹开口说话,也带着些微怨气:“教育部那群定规矩的人真是一群蠢材,除了循规蹈矩办事,没有半点为人的灵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如何不能把今年的中秋假挪到周五,与周末合成三天,也好让那些外地的学生回家过节呢?像是如今,周四放了假,周五再复课,学生们的心思都涌动了,哪能读得进书?”


    关乎学生们的学习状态,文薰也有发言:“是啊,别说是下周了,这周就有好多学生因盼望着假期,而上课走神。”


    另一位老师吴品芳道:“别提了,学生们逢年过节便心不在焉,这已是常事。我看到了下周,他们得知假日安排,更要牢骚满腹了。昨儿我才抓到一个在课上写家书开小差的学生。”


    钱碧莹虽然帮学生们说话,但她又是一个很重规矩的人,“真不像话,什么时候不能写,非要浪费上学的时间?如此目无尊长,你罚他们没有?”


    “也不怪他们,”吴品芳帮忙开解:“他们早就盼望着今年能有四天假,所以才如此兴奋。唉,我算是明白学校为什么今天才通知我们了。真真是到了那一天,学生们怕是会更为不满。”


    如今国内学校关于假期的章程,走的是金陵政府教育部前年新颁的《修正学校学年学期及休假日规程》,寒暑假都有固定日期,轻易不能更改。


    因为中秋假期排期混乱,文薰后来便去注意了寒假的日子。这一看,可不得了。


    “这还只是中秋。你们看过旧历没有?按照现行公历的放假排期,明年过春节时,寒假已经结束。也就是说,咱们还得把学生们喊到学校来一边读书一边过年。”


    吴品芳变了脸色,“政府要真按此例行事,学生们就不仅仅是上课传些纸条了。”


    虽说现在大家都提倡过公历的元旦新年,但大多数人还是循着旧历的。所谓“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便是如此了。


    钱碧莹自然也是倾向于过旧历的。只要一想到春节时,她还得回来工作,那种不满生生催发了她的长叹:“公历新年那是给洋人过的,谁愿意陪着洋人们热闹?便骂我封建好了,我还是愿意凑传统春节的阖家幸福。”


    文薰一想那时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霞章,也生出沮丧来。


    因过节闹出来的乱子,且有的烦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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