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中不知世间事
既然要住在山上,那么一干物品就该准备。
因王妈陪着送敬贤回沪市了,这回屋子里的东西都由何妈送来。这两日承她诸多照顾,文薰也对这对和蔼慈祥的妈妈多了几分好感。
和二太太一样,何妈终日以笑脸见人,又遵守着做“下人”的“本分”,并不以自己和霞章的关系有多亲近而引以为豪,只把其当成责任。
文薰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霞章在山上待的第三天,朗府的管家福伯从广陵而来。原来是朗家二老从报纸上得知了金陵见闻,挂念女婿,来表关心的。
亲家特意派人来访,莫家自然需要好好招待。只是家中近日访客过多,莫老爷便做主,让应贵带着福伯去了山上。
这本来也是福伯的本意。礼数再多,不比他亲眼见到小姐、姑爷健康安稳来得安心。
终于在汉觉寺中见到莫霞章,福伯迫不及待地仔细打量,确认无误后又奉上信件一封。单薄的一张白纸上尽是二老发自肺腑的关怀之语,看得莫三公子泪眼涟涟,再度后悔自己任性。
朗父还有一两句话是不能在信件中提到的,福伯转述着老爷的话,问朗文薰,这件事用不用家里造势帮忙。
当时,莫霞章还在擦眼泪呢,“帮什么忙?”
福伯一愣,道:“姑爷小姐或许不知道,为了您的事,现在报纸上都吵翻天了。”
他上山之时,还遇见了一些记者想来采访,那些人都被庙里的师父以打扰清修为由,堵在了山门口。
莫霞章聪明,不过眨眼间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关键,“想必是我家中有所图谋。”
他直言不讳,且迅速做出决定,“福伯,烦请您回去转告岳父大人,不必牵扯其中,免遭连累。”
“这……”福伯一时犹豫,因为他是清楚家里老爷肯定是想要帮忙的。
文薰大约也想到父母的意思,表态赞同道:“姑爷说得很有道理,就听他的吧。”
小姐都发话了,福伯不再坚持,“是。”
福伯今次的主要任务就是来确定姑爷的身体情况,眼见他一切都好,未避免家中主人过于挂心,歇息了便要去火车站往回赶了。
照礼还是应贵去送。
出门前,霞章对他有所嘱咐,“应贵,再麻烦你,回来时,帮我把近几日的报纸都买来。”
“是。”
他的担心化作蹙眉流于表面,让文薰看在眼里。
“要报纸做什么,可是有不好的地方?”
莫霞章有些猜想,却连不成线明说,只道:“或许咱们看了报纸就清楚了。”
文薰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不由得也担心起来。
他们尽管住在山里,却到底没办法做那种闲云野鹤的雅士。
应贵在半下午的时候回来,见这老叔累的慌,霞章连忙给他端茶送水,喜得他一边说不妥,一边接过。
“少爷,您要真谢我,少使唤我两次便好了。”
何妈见他蹬鼻子上脸,气得沉下了脸,“哪里是少爷使唤你,你办的不还是老爷吩咐的事?不过是让你顺便买了两份报纸……”
霞章拦住何妈不让她说:“不管办谁的事,大夏天的在外奔走本就不容易。刚才庙里的师父拿来了一两个西瓜,妈妈,你去取一个和应贵分了吃了吧,好解解暑。”
听他这么一说,应贵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霞章则拿着报纸回去和文薰翻看。
事发后第二日,他落水一事的前因后果见报。
第三日,包括金陵大学、临安大学等南方学府,及众多知名学者读为此事发声。
第四日,也就是今日,各位社会评论家将此事定性,称其为是“对当代文人的侮辱”。
霞章背着
手站在窗前思索,等待着文薰看完。
文薰这厢也有自己的思考,“我怎么感觉,闹到现在这种情况,大家已经不像是在为你出头了。”
莫霞章点了点头,回身看着她道:“他们是借机在向张芝俨一事表达不满。”
离金陵政府试图强行镇压工人一事,距今也才过去两个月不到。
文薰放下报纸,道:“要我说,金陵政府也确实该被参斗一番。今时不比以往,大家追求自由民主,政府中也没设上一两个谏官,咱们这些文人、记者再不发声,倒让那些当官掌权者愈发无法无天了。”
她还认为,“权力就是需要公开,就应该受到各界监管。咱们中华民国是全中国人民的国家,不是姓宁,又或是姓裴的一言堂。他们作为总统、总理,不过是在代表人民行使权力罢了。这世上没有用人民的权力去欺压人民的道理。”
这回裴炳诚为了使父亲连任而使出的手段,哪怕受到波及的不是自己的爱人,文薰也为这样的行为不耻。
莫霞章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张芝俨这样的例子,必须受到公开抵制,必须被严肃看待。好好的一介田园学者,为了五斗米,摇身一变成为政府的举旗者……哼,难道天底下只有他张老朽一人爱财,爱名,爱舒适的生活吗?人是欲望动物,想过好的生活无可厚非,可不应该用出卖阶级这种自私自利的方式。若人人都学张芝俨,咱们还建设什么平等自由的新中国?”
二人抒发了一通见解,且对如今的形势表达了一致认同。
若不是作为事件的中心,他们不方便出面,非得写两篇文章登报不可。
又过了一天,洋人大夫按照约好的时间上山来给莫霞章听诊,一番确认后,当场宣布他痊愈。
莫公子看着喜不自胜的妻子,偷偷地松了口气。每天被细长的针管扎,他也害怕。这下好了,总算不用打针了。
只是依照母亲的命令,他们还需留在山上,住满七天。
汉觉寺远离尘烟,虽说人员稀少,可小夫妻却自得其乐。他们找来经书来看,还跟主持方丈探讨过佛教禅理,倒也得趣。
文薰在看书时陡然想起过一个人来。
“我父亲好老庄之道,但对于佛教他也颇有研究。我记得他同我介绍过,冀省有一位很出名的佛学家,叫南新先生的,对命理之道很有研究。”
霞章听得新奇,“我却不曾听说。”
文薰笑道:“想是你不感兴趣罢了。”
霞章挑了挑眉,并不以这方面的见识缺失而苦恼。
文薰便又笑,“莫三公子读起来书来,也略有偏科呢。”
莫霞章理直气壮,“全天下那么多书,我自然是要先挑自己的喜欢的看。”
这么说也确实不失为道理。人生还有那么长,又有那么多种类目的书,先读时挑挑拣拣的看,也是一种读好书的方式。
眼见着便来到在山上住的最后一天。
晨光微熹,大概是5点左右,寺庙里的小和尚挑水回来时,正好看见客居在寺中的朗女士推开后门,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
而她身后的,正是丈夫莫三公子。
夫妻二人鬼鬼祟祟,相携着,轻手轻脚地往上山的小路去了。
小和尚望着二位施主的背影生笑,心中似有所悟,不由得双手合十,轻念佛号:“阿弥陀佛。”
趁着钟声,文薰与霞章精神满满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他们正是要往山顶去看日出。
他们一路前行,眼中所见的万物皆是开阔。路边茂密的植被能使他们快乐,天上飘过的白云能使他们幸福,哪怕是一块差点害得他们摔跤的石头,他们都觉得尤为可爱。
到达山顶,赶上天地之间的那一抹红,更是心情畅然。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初升的太阳能驱退人心头的阴霾,也能驱退人身体的疾病。
或者,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这样一轮太阳,能够治愈好这个沉疴积弊的国家!
看完日出,二人带着一肚子新希望回到寺庙,和何妈他们收拾好东西,返回莫家。
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见父母亲。
眼见儿子精神奕奕,像是大好了,莫老爷也开心。只是想到待会儿要同他说的话,又是一声叹息。
莫霞章见他有异,也不吝于关心,“父亲,怎么了?”
莫老爷沉吟后,如实道:“昨日,金陵大学的教务处处长罗友群先生代表金陵大学给文薰送来了一张聘书,邀请她到金陵大学去任讲。”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把文薰砸懵了,“可我已经是临安大学的讲师了呀。”
莫老爷的言语中颇为无奈:“新聘书是大总统盖的章。”
也就是说,相比之下,新聘书更加不能拒绝。
可他们结婚才一个多月,正是感情愈浓的时候。
莫霞章不明白,“我们要去哪里教书,跟总统有什么关系,劳他大忙人费心?”
莫老爷干巴巴道:“想是大总统心系国民教育。”
莫霞章更加来气,“临安的国民便不是国民了?”
莫老爷横了他一眼,“你同我讲理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的。”
说完,又教训道:“你这脾气多少该有些收敛。也不知道你胸中藏了多少戾气,每天睁开眼睛便是想着要同人一较高下。我早就同你说过,年轻气盛绝非好事,轻则累及自身,重则牵连家人。现在好了,保不齐你就是哪里碍了谁的眼,才想了这个法子折腾你。”
莫霞章倔强地别过脸,虽然不再开口反驳,可身体姿态无一不证明他是不赞同这番话的。
莫老爷也懒得看他,转头对着儿媳妇吩咐:“文薰啊,你回去了,且清点一下东西,若少了什么,便拟个单子让应贵去拿。学生的课业不等人,任职一事,还是尽早办妥的好。”
文薰强打起精神,低头称是。
二人一路回房,各有各的愁绪,便没说话,只想着回去后再做商议。不想何妈已经带了个大夫等在院子里,说是来给霞章请平安脉。
其实要依文薰的想法,还是抽空去医院做个检查才好。然而这是家长的安排,便没多话,把人安排去了书房。
王妈送完敬贤便从沪市赶了回来。她在家里,收到的消息比小两口还要早,已经提早制备东西了。本来家里准备的用物都是两人份,现在却需要将文薰的那份行李分拣开来……
拿出来也不好。王妈想着,也不是说临安那座宅子文薰就不去住了。她考虑到了别的原因,又从行李中分出部分衣物,让人重新合在一起。
事情落到文薰这里,她只需要签几个单子便好。
核对完,王妈又把家里二少爷挨了打的事告诉给文薰。
“宜章少爷是因为咱们姑爷的事才挨了打,我的建议是,下午你最好和姑爷去看看他。”
“伤得严重吗?”
“瞧着吓人,实际上不过一些皮外伤。是大少爷下的手,打的时候也有注意力量呢。”
文薰点头,对事情大概有了了解。
这边事才落定,那边何妈就已经带着大夫来回话了。文薰翻阅了脉案,发现这位大夫的来处正是给霞章开日常药吃的那家医馆。
于是便顺口问了一声:“我们家少爷每日要吃的药,请问是哪位先生开的?”
大夫答道:“是坐诊的孙大夫。”
“少爷最近几日身体虚寒,停了那药,可有影响?”
“刚才诊脉时少爷的脉象强健有力,应是无事。”
“那日后还是要吃继续吃吗?”
“孙大夫给三公子开的药是调养根本的药,还是常吃着的好。”
文薰便点了点头,把脉案还回去。
何妈应该还是要带着医生去莫太太那边走一趟的。
文薰这时候的得了闲,才能去书房找莫霞章。
她进屋前敲了门,而后直接进来,转头一望,便和坐在书桌旁的霞章对
上视线。
他正拿着报纸在看,见她进来赶紧起身,“是要开始收拾东西了吗?”
“王妈都已经料理好了,倒不用你我操劳。”她走过来,倚在他坐的椅子上,“在做什么?”
“看后几日的报纸。”莫霞章说着还将其余部分拿起,展示给她看。
“我见你心情还好?”
“你把报纸看了,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还好了。”
莫霞章起身把椅子让给她,文薰确认般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将信将疑,坐好后拿着霞章按日期分好的报纸依次看了起来。
前几日的报纸他们都在山上看过,只有近几日……
事发后第五日,事情愈演愈烈,张芝俨如夫妻二人所料,被各界人士拿出来做反面教材举例。
第六日,张芝俨登报道歉,声称不日返乡。
可激愤的人心并不会因此而简单的平静。
第七日,也就是昨日,金陵政府扛不住压力,发表裴总理引咎辞职声明。
而今天的《金陵日报》上则刊登了一则大总统的声明,除了自省、道歉之外,也有暗示各界到此为止之意。
看完了报纸,文薰再将事情前后联想起来略作思索。
“咱们家在其中是否得了什么利?”
这个消息也是莫霞章刚从何妈那里问出来的:“我得了个好名声,而我二哥,荣升新总理办公室副主任。”
文薰皱眉,“宁总统是觉得整件事是咱们家用心策划,所以出手警告?”
莫霞章觉得,“他应该不能确定,咱们家也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然,便不会是让你我劳燕分飞这等小惩大诫了。”
文薰思前想后,也有些悔意。她不确定道:“霞章,我那天,是不是不应该去总理府?”
“哪有不应该之说?”霞章连忙否了她的猜想,不肯她有半点难过,“你只是回来得晚些。若是你在我离开后第一时间就已经到家,说不定你能顺利地救下我,我也不会冲动……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
文薰自然也不许他内疚,“不,你哪有错?你被裴炳诚架在火上烤,他还举了枪……那种情况下你能救下敬贤,保住名节,已经是尽己所能了。”
没有人有错,大家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基于当时的情况做出的最好选择。
而且拿霞章和文薰小两口开刀,未免没有大总统迁怒之嫌。
还是造化弄人。
只要一想到曾经幻想过的那些二人在一起生活的内容都泡了汤,文薰便难过得情难自已,默默垂泪。霞章心里亦不好受,可眼见妻子悲伤,他立马打起精神,告诫自己不能化作一气,不然岂非添乱?
他是她的丈夫,他必须能扛得住事。
莫霞章靠近她,伸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用脸贴着她的耳廓,轻声安慰,“没关系的,只是不在一处而已,咱们还有一辈子的的时间,不差这半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且我们也没有天南地北地分开,临安与金陵不算很远。”
文薰刚才还在哭,如今却是失笑,“你今日怎么表现良好,把我想说的话抢去说了?”
“自然是担心夫人郁结于心了,”霞章也笑,同时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用心承诺,“别哭。大不了,等到下学期,我想法子调回金陵。”
“你舍得你的学生,舍得那些工人?”便是他舍得,文薰也舍不得这样的事业。
她以这件事为支点,扩大自己思考的范围,得出金陵并不是一个适合施展的结论,“金陵到底离权力太近,要我说,我也是想往临安去的。”
学术应该是自由的,教师应该也是自由的。
未来的事变数太大,到底没法现在就做主。
霞章未免再生变故,开口打住,“那就到时候再说。”
文薰也点头,认可下来。
她把头稍微往后仰,蹭了蹭霞章的肩膀,委屈地扁了扁嘴,“说来都是我不好,之前还提到不能够和你一处,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好好的,又谈什么迷信?”霞章盯着她看,不让她怨怪自己,“不管坏事好事都是人做的,人自然也能想办法解决。你要是想我,每个周末我都回来。”
他也怕他不在家,母亲有了什么古怪,让文薰日子不好过。
文薰抬头和他对视,幸福地一笑,又觉得不好,“怪远的,又那么累。”
霞章靠近了,拿鼻头去蹭她,“你难道不想我?”
“谁说的?”现在明明还没分开,文薰就已经想得紧了。她用额头把他顶回去,转过身,进入他怀中,把他抱得更紧,“我刚才都想去催催林女士他们快些研究了,最好让火车快些,再快些,我们就能时常见面了。”
又不由得道:“你也不好,说的话也成了真。现在的情况可是我们两个人辗转反侧,思之如狂了。”
她的话语落在耳中,让莫霞章刚滋生出的那半点不安全感都没有了。
他与她紧紧相依,努力地想法子疏解她的心情,“不要紧的,我们可以时常寄信,我有空了,还会去电话局给你打电话。鸿雁传书,飞星寄情。我答应你,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记录下来分享给你。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你也可以参与我的生活。”
文薰想着那样的情景,好似分别也成了浪漫的事,心里总归好受了些。
嘴上却开始拿乔:“那你记住,是你主动要跟我分享的,可不能等了以后,怨我没有给你自由。”
“怎会如此?”霞章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唇,又幻想着与她肌肤相亲:“我一个有家室的人,要什么自由?我巴不得夫人拿根绳子把我系在手里。”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更添了几分暧昧。
他的气息打在脸上,让文薰一阵发痒,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道:“我把你系着,你就不生动,不好玩了。你没听到那天游园会上学生们说,包办婚姻生活中的双方就像两只被操控的木偶,你愿意做木偶吗?”
“做木偶多好,”他几乎是毫不犹豫,“至少我会逗你开心,是不是?”
在视线跃动后,俯身小心翼翼地贴了贴她的红唇,见她双眸含情,正是同意之色,才微张着嘴,成功获得佳人的亲吻。
文薰的嘴唇与他相接,才刚触碰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霞章愈吻,她愈笑,最后带得霞章也笑出了声。
他佯怒道:“笑什么,嗯?说清楚,你笑什么。”
不说清楚难道他又要闹吗?
文薰笑得更加停不下来,用同小孩说话一般的语气逗弄他,“嗯~笑什么呢?”
“笑什么?”
她抬起双手轻握住他的双耳,伴随着说话轻捏,“当然是笑我的小木偶呀。”
霞章被她摸得浑身发烫,耳朵与脖颈红得连成一片,情难自禁,“木偶怎么了,木偶会亲吻你,很稀奇是不是?”
说罢往她侧脸、颈边落下细密的亲吻。文薰嬉笑着躲闪,又闹着与“小木偶”抱作一团。
第42章 金陵大学
事到如今,当实在无法抵抗外力时,那便顺其自然吧。莫霞章打起精神,和文薰商量行程,尽可能地把要做的事快速去做好。
他们先是去看望二哥。
莫宜章受了伤,又请了假,接连几日都在家养伤。琼玉也没有去工作,跟随照顾。
要说钟琼玉这几日的心情,真跟跷跷板一样七上八下。
那天听见公公要对宜章请家法,她满心觉得莫家二老不公,为了保护丈夫,她对公婆忤逆,对兄嫂不尊,简直要仇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结果后来一听丈夫认错,她又觉得羞惭。再等裴孺登门,琼玉从中看出公公可能是为了避人口舌,有特意使“苦肉计”的顺便意思,更觉得自己冲动。
这不,丈夫上了药才刚醒,她就和人吵嚷了起来。
“你干什么算计你兄弟,你不要脸了?”
宜章初醒,只是睁开眼睛,精神还没缓过神来,迎头盖脸便被媳妇指责,耳朵里顿时嗡嗡响。
“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衬了衣冠禽兽这四个字!”
宜章这回听明白了。但他却不生气,只笑:“你要还不解气,再骂两声,骂完了我好好同你细说。”
钟琼玉也是个泼辣脾性,她更是不缺反骨,最不喜欢听人吩咐做事。宜章要她骂,她偏不骂。
“呸,看你嬉皮笑脸的,简直浪费老娘的口水。”
她拿了张椅子在床边坐好,架起腿,抱着胳膊,一副审理犯人的模样,“你若有正当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让我原谅便也罢了。不然……你是清楚的,我爷爷和我二叔公年纪轻轻就死在黄海上,以身殉国。我们钟家家风清白,没有狼子野心的女婿!”
宜章见她认真,不敢放肆
,这才将自己在官场上的为难之事细细道来。
“确实是我存了私心。”
莫宜章在总理办公室任科员已有两年,他还年轻,自然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旁人怎么得知,金陵政府虽然组建才十来年,可部门里的派系斗争已然是各处起硝烟,连宜章这个小科员都因家世原因被迫站队。
他也算有才学,又有些傲气,怎肯屈于人下,受他人制衡?更别说,有一次裴炳诚见了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骂他“小娘养的”。
莫宜章的心眼绝不算小,可有一桩,谁也不能轻蔑他的出身。
新仇旧恨添在一起,莫宜章自然不太愿意裴总理续任了。
琼玉皱着眉道:“所以你便把霞章和裴炳诚凑一块儿去了?”
“那张戏票确实是我听了裴二的话特意给霞章的,可我也没有想到后来那厮会如此行事……真应了霞章的话,姓裴的就是条疯狗。”
莫宜章觉得自己要错就错在没算透人心。他错估了裴炳诚的丧心病狂,也没料到自家兄弟的刚烈。
琼玉又问:“你既然对霞章亏心,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莫宜章简直自己的想法,“玄致已经下水了,我守着船接应,我不认为我有错。再有……”
“有什么?”
宜章抬头看着琼玉的面庞,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的妻子看着精明,其实内里十分单纯。
他如何敢让她知道,在他望见霞章主动跳水之时,他就已经料想到事情轻易摆平不了。他是裴总理办公室的职员,又是莫家人,这件事他横竖脱不了关系,那他为什么不能将利益最大化?
他有意不下水,其实就是为了故意惹怒家中二老,好挨这顿打。
挨了打,他便也是苦主了。既是苦主,那么获得一些补偿,顺理成章不是吗?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然他这么年轻,要在金陵政府的权力中心向前走,得花多少年岁,又得用掉家里多少关系、金银?
父母气他,未必不是看出来他的心思。
他们说,霞章是亲兄弟,不是普通人。但是爱护自己又有什么错?
宜章闭了闭眼,还是决定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然而琼玉已经想了很多。她听到丈夫亲口承认自己自私,虽不知道他胸中更多考量,可已经无从分辨如今的情况。
各番纠结下,心都乱了。
“你道德不好。”她这么断定。
莫宜章说:“我只不过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普通人。”
他能理解父母为何指责他,也理解妻子为何如此评价他。
人都是希望自己亲近的人去做一个圣人的。
他虽然难过,但他也不会去否认自己,因为他至少敢于承认,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伪君子。
他只害怕妻子会厌弃自己,“我让你失望了?”
琼玉如实道:“有一些。”
不过,人无完人。
钟琼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抬手捂住了脸。
“你知不知道,三弟妹,甚至是汪锦姝,还有我惯来看不惯的大嫂,当时都是为了给你在总理那儿留面子,才硬着头皮愿意被姓徐的带走的?大家都在考虑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此刻没有别的感受,只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弟媳文薰面前抬起头了。
——或许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等霞章和文薰联袂来探望宜章,琼玉应话后小半天不敢看他们。
霞章以为嫂子仍在心疼二哥,没做多想。
他和文薰见了平躺在床上的病号后,略说了几句关怀的话。琼玉看宜章有话要跟霞章单独讲,便想了个由头,将文薰带离,留他们兄弟独处。
莫宜章趴在床上,胸口处垫了个凉席,好让他解暑。回头见文薰和嫂子走远,莫霞章便伸长脖子看了看二哥的臀部,调皮地嬉笑道:“大夏天的,你还惹父亲打你,也不怕屁股烂掉。”
莫宜章也笑了笑,“没人的时候,我一般会把伤口敞开见风,所以应该烂不掉。”
“你还挺自豪?果然不怕羞。”
莫霞章朝他挤眉弄眼,才嘲笑完,又回身望了眼风扇。大约是以为自己挡了病人的风,他贴心地跑去调整角度,让他二哥再凉快些。
莫宜章看着他关怀备至,心头发软。又瞅到他大病初愈的面容,又心里发酸。
有些话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霞章,你怨不怨我?”
莫霞章坐回来,眼睛清澈见底,“怨你做什么?”
“这件事是我带累了你,我还得了全部好处,你却要和新婚妻子分别两地。”
莫霞章嘴角微翘,十分骄傲于自己早已调理好,这能让他在二哥面前都能显得更加成熟。
“忘记通知您,这件事我们小两口刚才已经排解好了,便不劳二哥费心。”
他说到这里故作停顿,刻意做作地皱眉深思,“至于你升官嘛,嗯……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反正只要一想到以后见不到裴炳诚的那张嘴脸,我就开心。”
裴家本来就不算什么好人,弄走了这样一位总理,也算为民除害了。
他的插科打诨却是令莫宜章心头的阴云散开不少,但他仍旧想告诉他,“霞章,我当时绝对是想过要去救你的。”
要是玄致没有下水,他绝对会丢掉多余的考量,毫不犹豫地去救兄弟的。
他莫宜章是衣冠禽兽,又不是真的禽兽。
霞章没说话,而是看着兄长,用直接且毫不作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或许是在山上的这一周受到佛家经文洗礼,他的真实表现比宜章想象中的还要豁达。
“二哥,这件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父母的教训你要是觉得不对,不听便是了,反正我也很少听他们的。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遵循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我既然能够如此,你当然也可以。”
他说到这里,还笑了笑,“邱山先生教过我一句话,叫:要求自己,叫做君子;要求别人,那就讨厌鬼。我已经做了很多回的讨厌鬼了,偏是这回我不愿意。二哥,你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尊重你的选择。”
此刻,莫霞章背光坐着,莫宜章从正面去看他,刚好能看见弟弟身后的天光。
他心里突然也有了和妻子一样的想法:或许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在霞章面前抬起头了。
这件事虽然小,可进一步天堂,退一步地狱。
突然有很多声音在他耳边盘旋。
家中人不提,可他对自己为姨娘所生其实是有些在意的,不然他也不会对裴家人抱有恶意。他如今做下这种事,保不齐家里的下人又会议论“果然是姨娘生的”。他的母亲至今没来看他,是不愿看他,还是不敢?
他真是因为这样才会卑劣吗?
不,无论高尚还是卑劣,都是个人的选择。
莫霞章可以选择原谅,他却不能够原谅自己。
他是兄长,可他没有做好兄长。
在莫霞章看来,哥哥便是突然地拉住了他的手。
“霞章,你放心,哥哥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
二哥的莫名煽情,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虽不知道为什么来见了二哥之后,反倒让兄长忧郁起来,但霞章仍旧和文薰按原计划去拜见姑妈,只为感谢。
姑太太最近春风满面,因玄致舍己一事,让她把头抬得高昂,甚至觉得过年时在其他姑嫂面前都能有面子。她得了意趣,面对上门来拜访的小夫妻都内敛端庄了许
多。
得知表哥在上班,锦姝已经去金陵大学开学,小夫妻俩就此回打道回府。
“有些日子没见姑妈,她好像……”
“怎么了?”
“我用‘沉稳’来形容长辈是不是不好?”
“不会,我也如此觉得。”霞章仔细把姑妈的行为前后一对比,打趣道:“想是父亲让她读的书有效果了。”
文薰十分无奈,“你啊,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能把读书有用论挂在嘴边的人了。”
“读书就是有用。无才无德的人,便是书的道理没有读进去;自身修养不够的人,也需要读更多的书。”
他又想到:“就好比锦姝嫂嫂,我以前便觉得她不是一个把书读进肚子里去的人,谁能想到这回,她竟能比巧珍要先一步成为你的学生。她愿意读书,真是好事,能和你一起去金陵,更好。有她相陪,以后你上下学都有伴了。”
文薰没那么乐观,“锦姝姐姐外向,说不定她交了学生朋友,就不乐意和我玩了。”
霞章一琢磨,发现自己的话说得也不太礼貌,便抿唇缄口。
下午,文薰先偷偷带着霞章去了洋人医院做了身体检查,确定无误后,才前往金陵大学办理入职手续。
金陵大学开学已有三日,文薰已经错过了开学典礼,可她毕竟是先生,带来不了其他影响。
文薰的聘书是罗友群送的,他又是学校的教育处处长,这回要来办手续免不了要麻烦他。
校门口的门卫一用电话通传莫霞章来了,罗友群就慌了神。他自知发聘书这件事办得不地道,然总统发话,他岂能违抗?秦淮河水凉,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跳下去的勇气!
罗友群自知无处可避,只满心期望着莫砚青见了他,多少骂得轻些。
等人进来了,罗先生抢先开口,“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文薰一听这话便想笑。
莫霞章本人也因这句话急了,“你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我哪里就是那样不讲道理了?”
他难不成是什么猛虎走兽?
罗友群不理他,极有风度地向文薰道歉:“也给弟妹赔个不是。”
文薰摇了摇头,笑道:“以后还请罗主任多加照顾了。”
“好说,好说。”
罗先生虽谦虚,可事情交到他手里,他是能办得很漂亮的。
给夫妻俩泡了杯茶,他拿来一些文件给文薰签,包括任职合同、每月薪资之类。
文薰来金陵大学担任外文讲师,职位和莫霞章相同,用着同一套教育委员会发布的规定,她的薪资却比霞章要低40元,为240元每月。
这并非是阅历,而是性别使然。
莫霞章看了都皱眉说:“临安大学的男女教授都实现了同工同酬,怎么金陵大学用的还是老一套规章制度?”
男女同工不同酬,是国际上很普遍的现象,但放在国内这种自由民主的新环境中,未免显得讽刺。
罗友群抬了抬眼镜,有种被当面指摘的尴尬,“如今这个年岁,薪资能发出来便不错了。你也不看金陵是什么地方,自然是没你们临安喜欢运动,喜欢搞平等的。”
莫霞章冷笑,语气不屑,“平等,民国。”
“啧,”罗友群皱眉,回头看了看外头的走廊,生怕别人听见,“你小声些。”
他低了低头道:“实在不行,我将我自己的津贴匀给弟妹。”
“没有这个道理。”文薰连忙拒绝,却执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并不是想追求自己的特殊,这种“同工同酬”的平等,应该是世界妇女们共享的权益。现在国内如此,国际上仍旧如此——但是没关系,这正是证明了社会需要进步的地方。
她以后会和其他妇女们一齐拿回自己应该得到的“40元”,通过运动,通过发声,通过抗争,而非他人施舍。
罗友群自然不能参透文薰的心思,只道:“还是弟妹识大体。”
签完字,需要盖章。文薰刚要取出自己的印鉴,不想莫霞章先她一步下手。
独山玉制的印鉴沾上印泥,盖在白纸黑字上,正是“以文昭时”四个楷体。
文薰回头望去,只见莫霞章将玉鉴擦干净,一脸平静地递还给她。
唯有眼睛里泄露出些许得意。
文薰抓着还带有他体温的印鉴,想到他手上新好的伤口,瞬间明了。
他前段时间学的哪是木雕,分明是在为了给她亲手刻印鉴而练习。
这人啊……
罗友群没注意到小夫妻间眉眼中的情谊,他收好合同,给文薰拿来已经制定好的课表,又将课本连带着往年学生的优秀作业拿给她做参考。
“其实弟妹你能来,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国内重视英文教育,咱们学校有学子三百九十五名,几乎人人都要上英语课。虽说咱们学校共有英语教师12名,其中有4位外教,但谁会嫌弃优秀教师多呢?”
文薰看着课表单子上一年、二年的课皆有,问到:“我之前只了解了临安大学的英语系,不知道咱们学校的英文课是如何一个取分标准?”
临安大学外国语的学分规定为8分,是高出所有必修科目的平均分。
“低一些,为6个学分,但临安大学可以重修,咱们学校不行。咱们学校的英语为第一、二年生必修、必学、必过。在二年级读完后,会举行一次统一的测验考试,若有不及格者,第一次留级处理,第二次自动退学。三年级后,理学院的同学可以免修英语,文学院的同学必须辅修——哦,金陵大学主张学生辅修双语,一些英语学得好的同学,会在三年级开始辅修法语等第二外语。”
罗友群提起的“国内重视英文教育”并非空穴来风,金陵大学对学生们英语学习的要求不仅高,分科还细。比如文薰被聘为英语讲师,可她教授的课程为英语阅读,主要授课内容便是带领学生们阅读英语原篇美文,并按照自己对学科的理解要求学生们进行背诵、写作。
文薰翻看了一些学生们写的作文,猜测道:“金陵大学也是每周作文两次吗?”
“对,”罗友群说着,斜睨了莫霞章一眼,“现今大学之英语,不仅仅是停留在语言层面的教学上,而是上升到语文教学的高度。和文学系一样,英语作文同样频繁,也需要教师逐一点评,或是面批。这类课后辅导是很辛苦,可多少能保证学生们学到真知识,所以咱们学校也安排有专门的英语作文课老师。”
文薰点头,“我之前在沪市读高中时便是如此,课业繁重,老师管教也严,可取得的效果很好。”
她记得,那时除了训练学生的英语听、说、读、写基本技能之外,学校还重视英文经典的阅读以及英语的实际应用。
也是学习抓得严,才能让她在高中毕业的年纪通过了留学考试。
想来这种情况放在大学尤甚。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嘛。教育之道,管教在前,取得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之后,才能达成‘育’的完美效果。英语学习作为一门新兴且极为重要的必须课程,只有如此的教育相辅,才能提高学生们的西学素养,哪怕是放在理学院那群理学生身上,也会对他们进行本专业的学习、研究以及阅读本专业的外文文献起到作用,成为缺少不得的基本功。”
罗友群说罢,开了句玩笑,“弟妹,我听说你学术水平不低。都说教师的学术水平是一所大学学术水平的标志,你能者多劳,届时可不要藏拙呀。”
文薰也知道他是在打趣,陪笑着没有接话。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片寂静。罗友群便先带文薰在学校里走了一圈,稍作认路后,又把她领去了办公室。
“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的老师姓古,他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通今先生,你寻常唤他古老师便是。古先生是第一批赴洋留学的人,他年轻时在英国待了4年,又去法国待了6年,对西方教育之体系都有研究。他是认定教育能救国
的实干派先生,为了健全国内大学的教育体系,前些年又去了一趟日本,专门学习。”
因文薰要来,办公室如今已经收拾整齐了,在采光良好的窗边摆了两张又长又宽的桌子。左边空荡荡的部分属于文薰,右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试卷、作业、书册之类的显然属于古老师。
“古先生教授法国文学史,除了在我们学校授课,还要兼授仁德女高的课程,平均下来,两所学校每天都得上四到五节课。其工作量之大,便是我们年轻老师也佩服的。”
罗友群又有感慨:“国内学者众多,可并不是人人都愿意钻研教育之道。有些学者嫌教育之琐事妨碍自己治学研究,不愿来教;又有一些学者觉得青年之心性已定,无药可救,不如去教小学;更有一些觉得金陵大学离金陵政府太近,不愿受到掣肘……总之,还是那句话,你愿意来,我真是谢天谢地了。”
文薰显然没有想到如今国内的教职员工竟是如此紧张稀缺。
“古老师虽然年纪大,可心态年轻,喜欢进步,更乐观开朗,没有老先生的派头。日常有什么问题,只要你能找到他,都能去问他。”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得去找外文系的总负责人,郭滔先生了。
只是今日郭滔先生在教育部开会,并不在校,罗友群便直带文薰认了认办公室。
罗友群又拿来两把钥匙,一把用来开办公室,一把用来开阅览室。
“金陵大学的外文课一般都是开学的第二周才正式开课,时间尚好,弟妹你还有五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听砚青说你爱书,闲暇时候,你也可以进阅览室找书看。咱们学校收藏的图书,可是几十名学者费力收集而来,又会及时更新外刊,读物,绝对不会让任何一只书虫失望。”
文薰点头,觉得这又是两桩值得高兴的事件了。
罗友群又看了一眼手表。毕竟下午文薰和霞章是先去了医院再来的,加上刚才耽误的时间,居然正好要吃晚饭了。罗先生于是邀请:“要不要趁机先看看咱们的教职工食堂?”
说完把目光往后落在莫霞章身上,“也好让你莫某人跟临安大学做做对比。”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便取了书,让应贵带回去,顺便向父母大人报信——
作者有话说:关于文中金陵大学课程那一段,努力去看了部分关于民国大学英语教育的论文,在知网查的,努力考据了。考据不到的,我就根据剧情自创了。如有遗漏,欢迎指出
第43章 夫妻相送
金陵大学的食堂采用收费政策,学生吃饭10个铜板一餐,先生吃饭20个铜板一餐。价格不同,菜色也有些许差别。反正按文薰所见,今日她和霞章吃的,便是莲藕汤,先生豆腐,还有土豆烧肉。
前往餐桌上,罗友群还故意讨嫌:“弟妹,你可知道这道【先生豆腐】的来历?”
文薰是何等聪明之人。罗友群不提便罢了,一提可不叫她想起来了?
“是你发明的吃法,对不对?”她回头新奇地看着霞章问。
那眼神又崇拜又赞叹,倒让霞章不好意思了,带着羞恼之意向罗友群发难,“我们夫妻鹣鲽情深,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多做红娘了?”
罗友群被呛,也不甘示弱,“是,没人比莫先生更正经,莫先生是从来不在人前显摆的。”
他话刚说完,却听到莫霞章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凑妻子身边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罗友群被他气得翻白眼,直骂自己就不该多嘴。
合着全天下就他莫砚青一个人有老婆!
三人小声吵闹,来到食堂一角,亲疏有别地坐下。
他们在教师食堂吃饭,等到下课时,自然有不少教职员工进来。
不是每位老师都会来食堂吃饭,可林伟兰和彭兴朝这一对不会做饭的夫妻是定然会来的。甫一进门,林伟兰便望见了文薰的背影。初时她还以为认错,等取了餐,靠近了,听见她的声音,瞬间能确定了。
“朗女士?”
文薰回头,见到熟人,连忙起身,“林女士。”
彭兴朝也和跟随者站起来的莫霞章互相点头问好。
二位女士拉着手,见了面便是再亲密不过,“罗主任说,你会来咱们学校教英语的事,原来是真的?”
文薰回头看了看罗友群,又看着她点头笑道:“是啊,以后还请同僚多多担待。”
“我和你又不教一科,又有什么值得担待的?”她笑着,歪头去看莫霞章,“是我该请砚青先生担待才是,我以后,可是要抢了你夫人处成挚友的。”
莫霞章一本正经道:“林女士说这话是通知吗?那您可真是太客气了。”
两位女士面面相觑,又笑了起来。
“别理他,他说话酸我们呢。”
“是啊,等我们家彭先生回去,又该笑话他了。”
文薰望向她身后还端着两盘餐食的彭兴朝,有些好奇,“笑话什么?”
林伟兰用手挡住嘴唇,偷偷在文薰耳边低语,“酸秀才古来有之,今朝却只有一个莫砚青呀。”
文薰想笑,又怕当面落了霞章的面子,回头见他似乎看彭先生不痛快的模样,却笑得更开心了。
想必他们之间也是熟稔,才能如此玩笑。
林女士也不是不善交际之人,又与文薰好生道:“你别觉得我冒昧,实在是……我们家和砚青还能算得上亲戚呢,我祖母也是姓谢的。”
莫太太便是姓谢。
文薰记得有这回事,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
莫霞章自然不会因为些许两句话生气,他还贴心地起身,给林伟兰让出来个座位,和罗友群挤到一块儿去了。
吃完饭,林伟兰和彭兴朝回办公室批改作业,罗主任也另有要事,好在文薰与霞章决定在校内走走,不用他招待。
因为怀抱着些许为人老师的道德,担心给情窦初开的学生们带来不合适的影响,走在校园小径上,二人只一前一后地走着,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亲密。
“林女士刚才还约我打牌,这时候我又想起大嫂的话了。”
“什么话?”
“她建议我精进一下牌技,说说不定可以成为社交的手段。你瞧,可不是应了今天这回了?”
“不会打也没有关系,去凑热闹,也不过输两个钱而已。”
“三少爷可真阔气,两个钱呢。”
莫霞章被她的拿腔作调调笑得脸红,连忙解释:“我又不是对谁都阔气。”
文薰也怕他真的发急,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我明白,你是知道我不会乱花用是不是?”
莫霞章忍着劲想把嘴角往下压,势必要做出一副严肃模样来,“反正,我是过富裕日子,还是过贫穷日子,皆在夫人的一念之间。”
这便是在指他把家用都上交一事了。
文薰低着头,心里又是为他的无条件信任而感到幸福。
她摸着手提袋,想着放在里面的印鉴,又出声道:“难为你一片心意了。”
这话听着有些没头没脑,可霞章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无法从言语中的情义去分析?
“我总是想为你做些什么的。”
他总是想为自己好的。
文薰免不了又生出阵阵感动。
莫霞章只为说实话,不为特意以“情”辖人,继续道:“你的另一方印鉴,最多再过两个多星期便会前后到达。”
“立坚道人”的印鉴因被一分为四找了不同的先生雕刻,所以他有此言。
“那物什做得精巧,便于你携带,收藏。”
文薰逗他,“比你做的还精巧?”
“名家出手,自然非我能比。”
“我却喜欢你做的。”
一句简单的夸赞,令人眉开眼笑。霞章更是来了趣味,
“你要喜欢,以后再取什么笔名,若无关紧要,便交由我来刻。”
“傻瓜,尽说些傻话。便是重要的,我不也能交给你刻吗?”
之前文薰还想着自己应该有所保留,可现在,她已经心甘情愿将一切事情都与丈夫分享了。
却不知霞章是否仍旧把她的话记得深刻,坚持道:“那还是不用。我觉得,夫妻间流些神秘感也挺好。”
这个时候又要求神秘感之类的了。
文薰觉得,自己要是真信了他,那才叫傻。
金陵大学乃新建,全校采用西式建筑特色,又结合了中国南方园林的精髓,有“一园一景,四目皆林”的独家特色。莫霞章或许也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观察这座大学,不由得道:
“我看金陵大学的风景尚好。”
文薰还有些惦记临安的残荷呢,“我却是不知道临安大学的风景如何。”
霞章听她言语中带有失意,开口建议:“你想看,明天便把我一路送去临安吧。”
文薰轻哼了一声,“莫三公子好大的排场。出个门,仆从成群不说,还非得妻子相送。”
“哪有。”莫霞章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只抓到了她手中的一节帕子。
如此便好,他也算是隔着帕子牵住了她。
——不,是被她牵住。
文薰也感受到了手帕上的力量,抿唇一笑,背着手在指尖绕了一圈后,故意轻甩着摇晃。
晃呀晃。
她那一绕仿佛绕进了他的心里,让霞章也忍不住学着照做。
仿佛这样便能离得更近些。
想到如此,他自个儿美得不行。
但话还是该说清楚的。
“我不是想折腾你,只是想带你去我们原本的家看一下。”
“为什么是原本的家?”
“因为你现在不能住在那里,那里自然就不是我的家。”
“所以,你是想邀请我去参观你的临时住所?”
“可以这么说。”
他们二人磨着牙,明明是无聊的谈话,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
月上枝头。文薰脚底下的树影逐渐清晰,不禁又让她想起刚才和林伟兰分别时的悄悄话。
“林女士刚才偷偷和我说,金陵大学这个学期包括我在内,共来了七位新老师,所以他们预备在这周末举办一场迎新舞会。”
“西洋舞会?”
“是啊。”
莫霞章“哦”了一声,“你从英国来,自然会跳舞的。”
“当然,剑桥的舞会也不少。”
“你以前和谁跳,和戴森?”
文薰听他又提,不由得着急,“你讨厌!”
更加用力地牵了一下帕子。
莫霞章失笑,又把她的手拉回来。
“不许讨厌。我可没有吃醋,也不是故意提的,我只是正常发问而已,我可没有误会任何事情。”
他只是可惜他不会跳舞。
也可惜自己生在那样的家庭,受到父母那样的看重,没办法出国留学,没办法提前邂逅文薰。
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个守着家国土地生活的书生罢了。他不仅不会跳舞,连这一回,他都不能以男伴的身份陪文薰出席。
文薰感受到手帕上的力量轻了一些,低着头,用力往身边拉了拉,“突然不说话,又在想什么?”
莫霞章感受着被牵扯到前面的手,又笑了,“在想如何偷偷地学会西洋舞步,为下一次争取与你共舞做准备。”
“你倒是好学。”
“就是不知道朗女士是否愿意传授技巧。”
“技巧算不上,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个很巧妙的方法。”
“洗耳恭听。”
文薰笑着逗弄他,“你可以先记步法,然后抱个木头桩子练习。”
莫霞章把手帕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状若撒娇,“我有夫人在身边,为什么要与木头为伍?”
文薰回头又望他,“我是说,你可以在空余时自己练嘛。”
谁知他更加纠缠,“那我也不依。你愿意教这个,愿意教那个,就不愿意教我,是不是?”
“哼,我才不愿意挨着你。谁知道一个不好,你又闹什么?”
莫霞章眼见有望,赶紧软下语气,“只要你肯教我,我保证不闹。”
“说一不二?”
“绝无戏言。”
听到他的承诺,文薰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荡出笑容。
她把手背到身后,连带着那条帕子。
“那你看好了。”
莫霞章仍旧牵着。
他看见她踮起了脚。
他看见她跃动起来。
他听见她在轻声哼着节拍。
哒哒,哒哒哒……
他跟随着她,一步,又一步。
她踩着光,而他踏着影。
他们连成一条直线,又合为一体。
远方传来梵婀玲琴声,不知是否在为他们奏乐。
如果是,或许是天使,或许是爱神。
天使会祝福,爱神会嫉妒。
因为它或许再也找不到哪一对情侣,哪一对夫妻有他们这样心意相通,互相爱慕。
人是否对自己幸福的记忆都会感觉恍惚?反正经过一夜,来到第二天的文薰只记得,当她起了兴致随心而舞时,她一个转身,和风一起撞进了莫霞章怀里。
他或许真的天赋异禀,他牵着她的手,在树影里,在月光下,搂着她缓缓起舞。
她也记得当时那种悸动、颤抖的心跳频率。
“会有学生看到的。”
“不会的,金陵大学的学生一定都好学极了。”
“可是,有人在练琴呢。”
“想是特意给我们伴奏的。”
“那还是被看到了。”
“看到便看到了,金陵大学难道还有不许先生学跳舞的校规吗?”
文薰不知道金陵大学有没有这样的校规。
总归,现在回想起来,她只觉得羞死人了。怎么就一时失了神智,靠在莫某人肩头,听信了他的巧舌如簧?
偏偏在这种事上莫霞章不能与她共情。他从门外进来,看到文薰在化妆,还对着镜子指点,“面颊怎么这么红,你提前上胭脂了?”
她是因为什么脸红的?
文薰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娇嗔道:“都怪你!”
莫霞章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挨嫌,可嘴里却应答着,“好吧,那就怪我吧。”
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更讨厌了。
“我不要你看我,你出去。”
“哦。”
莫霞章左右晃着,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成功逗得文薰破功失笑,才跑了出去。
文薰又控制不住地回过身,目光追随着他。
或许是料到她会这样,莫霞章又扒着门,探出一个脑袋,“你快些,待会儿还得去听父母亲唠叨呢。”
“嗯,出去?”文薰做出凶恶状,终于成功把他“吓”走了。
王妈眼瞧着这对小夫妻玩闹,失笑的同时又在心里可惜。
处得多好呀,偏偏要被分开。
她走进来帮忙文薰梳妆,心里忍不住嘀咕姑爷这回的提议有多英明。
实际上,就算莫霞章不提,她也会建议小姐跟着去一趟。要知道,姑爷这回是搬新家,他又刚新婚,合该让四邻见见新媳妇。
今日出门,天气又热,文薰便将头发全部挽起,只用了几个水晶发梳固定,又穿了一身白玉色带浅黄色牡丹卷草纹罗的无袖旗袍,配白色矮跟皮鞋。
莫霞章正在外头等候,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对文薰的欣赏和惊艳一如初见。
他的眼神是那般纯粹,让文薰迎着初秋的风,想到了火车上的初遇。
这或许是结局最好的一见钟情。
儿要离家远行,出门前,父母自然是一番嘱咐,这些都不用赘述,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行李,文薰这次还特意捎带上了一盆兰花。
霞章虽然奇怪,却没有多问,只表示理解。
此次同行,除了王妈、巧珍跟从外,应贵同何妈也一起去了。何妈是要陪着霞章住在临安的,工作内容便是给他日常做饭,并给他煎药。
而应
贵则是顶了兴万的缺,那小子挨了打,太太特许他休养至身体康健再回来上工。
对于母亲打人一事,莫霞章也是颇有意见,可家里的制度如此,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便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来到火车站,好巧不巧,他们在月台上遇到了裴家人。
裴总理虽然辞职,可并不是说他就远离政坛了。他的主动识趣,反而从宁总统那处换来了几分香火情,便安排他去渝城做市长。
所以,尽管是下放,今日来送他的人却也不少。
人堵人的,刚好不方便视线。
应贵眼尖,在看到裴家人的第一时间便把少爷、少奶奶催促着送进车里去了,生怕两方人再遇上,横生波澜。莫霞章也不是爱好找晦气的人,他顾及着文薰,亦没有出头。
文薰后来听应贵嘀咕,裴家人哪怕去了渝城,也讨不得好。
“这是为什么?”
当时莫霞章不在,所以应贵敢嬉笑着跟她讨论这件事。
“这件事,老爷和太太不让少爷知道,可少奶奶受了他们的委屈,了解些情况也无妨。少奶奶还不知道吧,渝城的副市长是姓莫的,正是咱们连宗的亲戚。他在任上已有十五余年,熬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市长。今天裴家人去了,嘿嘿……”
裴家伤了莫家,现在又去了莫家人的“地盘”,哪能自如?
文薰沉默着,心里只在想:这件事宁总统知道吗?裴家人知道吗?
让裴家去渝城养老,难不成是宁总统的“借刀杀人”之术,还是为了卖莫家的人情?
政治之道,说来真是骇人呀。
如今尚且没有金陵直达临安的火车,文薰和霞章此行,还需在沪市换乘火车。为了行程方便,他们早上出门,傍晚抵达沪市后,当晚还特意在这边住了一夜。
因带了佣人,便就近选择了旅馆,没有去打扰亲朋。只是因挂念敬贤,文薰和霞章还是赶着去了一趟舅家。
敬贤和思齐已经开学,对于暑假尾巴上的这场风波,兄妹俩见到正主更是牢骚满腹,只不过得父亲在上头压着,不敢放肆。
这是霞章清醒后头回见到敬贤,也是此时,看清楚小丫头眼中没有任何惊惧,他才放心。
他还回头对文薰夸赞道:“敬贤想来就是你亲妹子,她面对权势,浑然不惧,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敬贤也觉得自己配得起“大作为”,骄傲得把脑袋仰得高高的,且放出豪言:“知我者,姐夫也!”
他二人同经一难,都更加佩服对方的人品操守,竟是生出了真感情。
当晚送别文薰时,敬贤也才亲口同姐姐耳语:“姐夫是好人,真的。”
原来她之前是一直不确定姐姐的幸福的。
文薰听罢,好笑之余,也为妹妹(丈夫)能多了一位患难之友而高兴。
回到酒店,又顺便给孟海白打了电话,全了礼数。
对于文薰被留在金陵任教的变故,师长同样和家长们饱含叹息,也唯有同一句话送给小夫妻:
“来日方长。”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行人才顺利抵达临安。
莫家送给小夫妻的那栋洋楼自然是临安最好的地段,这里地处涌金门,离临安大学近,临西湖也近。
莫太太老早就派人过来收拾过,洋楼里的物件一概应全,只是毕竟小半个月没住人,还得通风,该换的新换。
换了就得洗。何妈与王妈还有巧珍跟着忙碌,又有王妈故意叠声喊着“少奶奶”,一整个下午,院子里好不热闹。
王妈存了心眼,特意开了大门,好让来往的行人、邻居,能看到跑上跑下指挥作战的女主人文薰。
一直闹到傍晚,王妈又带了糕点与何妈一起往邻居家送。
奶妈妈的心思,小夫妻不是不知道。他们二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楼下王妈应对邻里,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第二天一早,莫霞章又带文薰去了临安大学,见到了他的同僚,也参观了他的办公室。
而后,他们像是参观金陵大学一般,参观了临安大学。
还去西湖边看了荷花。
荷花仍未凋残,似乎是等着佳人欣赏。
因时间不够,一切风景人物只能是走马观花,可文薰仍旧会为莫霞章的一片诚心而心满意足。
莫霞章也少见地一路絮叨。
他跟文薰说自己的学生,说自己熟悉的工人,还有经常乘坐人力车的那位车夫。
文薰都仔细地听着,有时也会提问。
她问清了汤博容先生家的地址,接过了每月给汤嫂子寄钱的任务。
下午,莫霞章送文薰前往火车站。在月台上,夫妻俩依依不舍。
身边有不少年轻的将要分别的情侣抱在了一起,受氛围影响,二人也轻轻抱了抱。
“真想送你回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来送去,倒没完没了了。”
当分别真正来临之时,文薰意外的乐观。
她最后嘱咐。
“那盆兰花是我的嫁妆,我把它摆在卧房里间,你多费心照料。”
“好。”
“你落水昏迷那天,它被人不小心砸离了盆。我把它救了回来,但它仍有些不好。这回我把它带过来,是想让它代替我留在临安。有这个替身使者在,你就得承认,临安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丈夫在外任教,孤身一人,本就形单影只,文薰不愿意他连“家”都没有。
莫霞章没料到自己任性的唠叨,会被妻子记在心里。感受到文薰的一片心意,他的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我会照顾好它。”
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这盆兰花当成他和文薰的第一个孩子。
如果这个形容不恰当,那也可以让它成为幸福的见证。
他以前不会养花,他愿意去学。
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个好丈夫,也相信自己可以成为最好的园艺家。
第44章 文薰的第一课
文薰从临安回来后,便紧急地投入到备课中。
有工作分神,哪怕身边少了一个人,乍然间,她也没有那样孤独。
而且每天傍晚,锦姝还会来找她。
锦姝进入金陵大学学习,选择的是文学专业。她自以为自己理科不会,选个文科便是至少能听懂了。不想金陵大学的文科先生都是文坛上颇负才名之人,对这种高等学府的学生要求也高,锦姝才上学不到一个星期,便被先生同学们摸透了是个内涵不够的“草包”。
“草包怎么了?草包愿意读书,他们难道不让吗?”
锦姝不是不知道同学们偷偷议论自己,可她也不以为意。一是她有多少水平自己心里清楚,倒不至于被人拆穿了便恼羞成怒。二是她本来就是“走后门”进入的金陵大学,她只要一听到同学们是多么废寝忘食才考进来,就心有戚戚然。
她的学问比不上人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比不上还能怎么办?学呗。
曹玄致对她这种向学之心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了,可他心知妻子好面子,不会让自己来教,便拜托了文薰,每日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指点锦姝一二。
文薰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汪锦姝每日从金陵大学放学之后,回了家还得来“朗先生”这里报道。
“今天国学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
“题目是什么?”
“论‘传不习乎’。”
文薰看着锦姝,见她一脸迷茫,便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引导她。
“你知道这个题目的出处吗?”
锦姝的水平倒没有低到连《论语》都不知,她甚至能干巴巴地背出来:“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但是我忘了出自那篇。”
文薰告诉她:“出自《学而》篇。”
锦姝皱着眉品味了一番,“所以这篇作文是让我们写学习的方法?”
文薰觉得既然要写作文,那就得需要明白题目的意思,弄清楚出题人的要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吗?”
“我问了同学,同学说,是老师传授的知识是否已经温习的意思。”
“那么回到作文本身,你认为你需要在文章中讨论的主题指的是哪种学习的方法?”
“是复习,对不对?”
“是的。”
文薰的肯定让锦姝神情舒缓,可很快她又皱起了眉,“我读一遍书都很困难了,我还要去复习。”
她表示无法认同这个题目。
文薰耐心地给她解释:“
因为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一个知识点哪怕已经掌握,不去复习也容易忘记,所以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故事,又有一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古话。”
锦姝抱着书,觉得这篇作文简直难得不像话。
文薰很讲究教学时的主动性与松弛有道。见锦姝似乎不太愿意,便停下来问她:“怎么了,你要放弃吗?”
锦姝心里是抱了这个侥幸的,“我可以放弃吗?”
“开学才一个星期,你就交不上作业。”
“我都是成年人了,我交不上作业,先生还会请家长吗?”
文薰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她,“先生不会请家长,可先生说不定会来咱们家家访。”
若是如此,那先生见到的是婆婆,还是舅父?
一想到那种场景,锦姝就觉得自己以后在整个莫家都失了脸面了。
下人们该怎样笑她?
曹玄致才因为救了莫家的凤凰蛋而大放异彩,这样一对比,她岂不是矮了姓曹的一头?
锦姝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打定主意,锦姝连忙拉着文薰道:“文薰,好妹妹,你再教教我。”
文薰事先说明,“我只负责帮你理思路,可不会帮你写。”
“我知道,我不会让你帮我代写去作弊的。”
若是作弊,到时候先生请她赏析自己的作文而她赏析不出,她又要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
她汪锦姝活一辈子,挣的就是张脸面!
虽然说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答应舅舅去读书是自己走的一步烂棋了。
锦姝的作文被她磨磨蹭蹭,直到深夜才写完。
曹表兄来接她时,见她被学习折磨出来的疲惫却是笑得一脸满足,活像是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王妈待他们走远才关门,巧珍贴心地端过来一碗凉水:“小姐,感觉表少爷这对夫妻相处起来也很有意思呢。”
文薰点了点头,她喝了水,见了巧珍,心里又有一番考量。
这时她倒有些庆幸只把送巧珍读书的事告诉过少数几个人了,如今生了这等变故,在家里住着,她肯定是不能够再自由行事的了,是以巧珍之事只能往后延期。
不过,延期也好。
文薰询问了巧珍最近看书的进度,给她解惑后又给了她一本新书。
巧珍读书的时日尚浅,要再多学些,基础知识扎实了再让她去参加考试,方才不能打击到她的自信心。
待夜再深,王妈和巧珍也去休息了。
可文薰仍旧不困,想再看会儿书。
她住在这间新房里,抬头望着各处,各处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难免会让她联想起如今远在临安的丈夫。
白天的时候不觉得,一到晚上,思念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从里头汹涌而出。
当然,只有那么一瞬,很快文薰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回到书桌前,提笔给霞章写信,顺便记录自己的心得。
她认为,她在锦姝身上好像看到了不一样的大学教育。
她如此写到:
“我个人对国内的大学教育尚且知之甚少,只从以往听闻,又或是从罗公给予的往年试卷上所见,今次想同你简单探讨。能考入金陵大学者皆为人才,然从试卷表现来看,大学生之英语水平因各类原因互有高低,而学生的学习目标,却不以英语难度而论,而是从教师的教学目标来论。”
“苟其精者,对低阶水准信手拈来,学得容易,却学不得深;未曾精者,则抓耳挠腮不得及格。此番乃一家之言,亦是我对国内英语教学的初次印象。我国国人为何学习英语?英语之道,乃了解西方之唯一手段,是进步之学。然进步之法异常繁多,有数、理、机械等更为宽泛的专业,其需要学习之内容又不知几何。大学之道在其专精而非宽泛,因人无完人,而培养一介完人非数十年不可。”
文薰想到曾经和霞章讨论过的“启蒙是慢不得的事”,不禁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将自己的心得记完,文薰将信笺装入信封,打算明天托门房寄出去,才得安睡。
金陵大学教师迎新舞会如期举行,文薰受林女士邀请前往参加。她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些人,也再一次见到了郭滔先生的夫人,也第一次见到了罗友群的夫人。
郭滔先生的夫人姓辜,名曰秀宁。以两位先生的年纪,这场婚姻自当属于旧式包办了,然而幸运的是二人天生有缘,得以婚姻幸福。
辜先生虽然出生于迂腐的旧式家庭,但在结婚后,经郭先生开导,也走上了向学之路。她不仅参与了国内的放足运动,还筹备了几家妇女报,近几年更是用家资在金陵周边开办女子学校,招收穷苦却好学的女学生,教授她们认字,针黹,打字等技能,鼓励女孩子们走入社会,参与更多的工作岗位。
罗友群的夫人姓杨,名曰涵雅,是留过学的新式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没有辜女士那般自信,全程除了和文薰打招呼,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若有所思。
今次进入金陵大学的七位先生,除开文薰外,剩下的皆为男士。舞会上,大家主要以认识、交流为主。大家也都知道文薰新婚的情况,出于尊重,没有人特意去邀请她。
不过出于礼貌,文薰还是和郭滔先生跳了一支舞。
第二天,在新的一周,文薰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节课。
她的第一节课排在上午8点,面对的便是一群大二学生。
她在办公室准备时,有两个学生趁着课间兴致冲冲地来找她。
“朗先生。”
文薰抬头一看,发现是曾在郭滔先生的游园会上见过的蔡云子和傅全才同学。
“你们怎么来了?”
蔡云子笑着说:“我们来接先生去上课呀。”
文薰还未发问,傅全才便接过话解释:“这个学期碰巧,我们两个班正好合在一处一起上您的阅读课。”
文薰便明白了,想来是这两位同学见她新来,特意过来安抚,好令她不要那么紧张生疏。
她感念学生的心意,也大方道:“正好,你们是上过其他老师的英语课的,等会儿下课了,你们一定要写一份建议给我,让我继续精进学习。”
傅全才捧场地说:“我觉得朗先生一定能上好,因为您在游园会上就讲得很好。”
文薰一笑,“那我就不谦虚了。”
“您千万不要谦虚,”蔡云子煞有其事地说:“谦虚虽然是传统美德,可谦虚只对君子有用,对小人来说,您的谦虚会被他们当成没有底气的表现。”
文薰听她似乎话里有话,“为何这么说?”
蔡云子回头和傅全才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通了气,下定决心道:“您还不知道吧,咱们二年级有个刺头学生,正是我们数学系那个叫蒲昌京的。他自诩早年间和父母在欧洲生活过,英语课是从来不上的。老师们见他考试能得满分,也从来没有计较过他的考勤。”
傅全才接过话道:“他今年23岁了,是在香江大学读过两年书,又往广府大学去过,才来考我们金
陵大学的。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想在两年内拿到金陵大学的毕业证,好丰富履历,以后也去高校当先生呢。”
蔡云子嘲弄地撇了撇嘴,想是寻常就看不惯他,“他的梦想便是进入北大当教授,为此,不惜多处镀金。而您这么年轻就来咱们学校当讲师,哼,我觉得他一定会主动挑事,故意在课堂上欺负您。”
文薰细细听着,却觉得不用太过在意,“若是他有意见,能够提出学术上的问题,我很乐意和他一起探讨解决。至于闹事一说,学校有学校的制度,课堂有课堂的规矩。只要我站在讲台上,我就是先生。只要他还在台下坐着,他就是学生。如果他连尊师重道都做不到,那么便是他的过错。”
她稳重的话听得两位学生眉开眼笑,傅全才更是捧场道:“先生胸有成竹,一定会开门大吉。”
蔡云子横了他一眼,“哪有这样用成语的?”
傅全才也依着她,“那你说,用什么好?”
蔡云子把下巴一抬,自信张扬,“叫首战大捷!”
文薰乐了,“也不好,我是去上课的,可不是来打仗的。”
不想蔡同学自有道理:“人生如战场嘛。我爸爸说的,要一直斗志昂扬,才有文人精神。”
文薰细品着,还真的品出来了两分意思,“好,那就借此东风,向蔡先生学上一回。”
三人说了话,由傅同学帮忙拿着教案,将文薰往英语课教室带。
时间掌握得刚好,她才进教室,上课铃声便准时响起。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坐着,无一不抬头注视着在讲台上站立的先生。
文薰先低头看了看讲台上放着的花名册,而后用流利的英语微笑开口:
“各位先生女士上午好,我是你们本学期英语阅读课的老师,我姓朗。”
说罢,反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氏。
文薰的英语口音是最正宗的剑桥口音,台下不乏有识货的学生,一将此音入耳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要知道,现在这个年岁,若能将英语的腔调学个十成足,在英语地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一时大家都忍不住鼓掌,哪怕是为了这位新老师的口音。
文薰朝着学生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首课算是由此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几乎是刚这么想,台下就有人举手,“密斯朗。”
文薰对照着位置低头看了一下花名册,发现这位同学竟然就是蔡云子提到过的“蒲昌京”。
来者不善,可她如自己所言,并不惧怕,而是抬手,示意他起身发言。
蒲昌京比起在座的其他学子看着要老成些,黑色中山装式的校服穿在他身上,颇有一丝不苟的味道。然而他起立之后开口说话,却显得有些吊儿郎当,“请问您没有英文名字吗?”
他的英语也十分标准。
文薰抬了抬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你觉得英文名字很重要吗?”
蒲昌京笑道:“我在香江大学、广府大学,还有咱们金陵大学其他英文老师的课堂上,都经历过由老师带头,了解各位同学英文名字的趣味活动。我想,我们既然用全英文上课,自然需要一个英文名。”
文薰在他说话时点头,等他说完,接了一句,“可我们是中国人,不会因为说了英文,就变成英国人。”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传来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蒲昌京脸色微变,他虽然没有纠缠文薰十分明显的“爱国”问题,可也没有这么容易就此放弃,“我听说密斯朗也是从英国留学而来,您在英国期间,难道就没有给自己取英文名字吗?还是说,您觉得我们这群学生不配知道您的英文名字。”
“自然没有这个道理。”文薰说完,又反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我在英国时,我的朋友们都叫我温妮,但是我不建议大家这样叫我,我也认为我的课堂上不需要英文名。”
蒲昌京疑惑,“为什么?”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蔡云子偷偷一笑。
她小声对身边的女同学道:“蒲公英开始丢失节奏了。”
女同学小心打量着二人,说:“一直听你炫耀这位朗先生口才很好,今天我倒要听听怎么个好法。”
蔡云子自豪道:“且听着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文薰撑着讲台,转而询问其他学生:“大家觉得我们需要英文名的原因是什么?”
傅全才第一个举手捧场,“自然是方便外国人称呼我们。”
文薰对他感激一笑,又看向别处,“还有呢?”
这回有一个陌生的戴着眼镜的同学举手道:“有些人可能不喜欢别人知道他是中国人,用一个英文名,能让外国人把他当成更高级的日本人。”
他话语中带有嘲讽,文薰也十分认同,但她仍旧额外指出,“我很赞同你的话,除了日本人更高级那句。”
台下传出善意的笑声。
如今的年岁,国内的进步分子虽说仍旧主张学习日本,可关于日本的狼子野心,也是被大部分国人了解到的。
文薰小幅度走动,来到讲台的一侧,用平缓的语调,清晰的发言,保证在场的每一位都能听清楚,“大家也学了这么久的英文,应该对英文的发音体系有过研究。英语的来历也不需要我细讲,我相信诸位也都清楚。无论是英语还是法语,在我这里其实都没有中文来得先进。”
蒲昌京一哼,“朗女士此言未免有些……”众多英语词汇在他脑中翻滚,到最后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便用回了中文:“标新立异。”
这种中英结合的方式,令部分学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蒲昌京颇不自在,却依旧站立,像是在捍卫什么。
文薰并没有趁着那些笑声做什么,而是等安静后继续看着他道:“是吗?我听说推行白话文时,提倡白话文运动的那几位学者也同坚持文言的学者有过辩论,今日咱们不如也来辩上一辩。”
她的肢体语言极为放松,展示出来的,便是百分百的自信。
“我想请一位同学上台,将英语的十二个月份单词默写出来。”
有一位女生举手。
“我想再请一位同学,写出法语的十二个月份。”
有一位男生举手。
“金陵大学真是人才济济,”文薰夸了一句,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请一位同学,来写出日语中的十二个月份。”
蔡云子立马将胳膊伸得高高的。
于是文薰便伸手请她上台。
等三位同学依次写完回到座位后,文薰曲起手指敲了敲黑板,成功吸引整个教室的目光。
“现在,我们不妨来回忆一下中文月份的书写。”
她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中文的一月是一月,二月是二月,三月是三月……”
到此为止。
她耸了耸肩,“以此类推,我想,接下来的不用我多说。”
她走到了英语和法语中间,郑重道:“不用去记额外的词组,也不用去记词性的阴性与阳性。从文字的进化,从文化普及,从文化推行的角度,大家觉得哪种语言更方便,更先进,更文明?”
她又跨了一步,来到蔡云子写的日文月份旁,“我特意取出日文的例子,是因为日文是受到中文影响最大的语言,所以我们能够从其身上看到相似的便捷性。”
文薰自然又不会让别人找到自己话里的漏洞,额外补充,“当然,也会有人说,日文中的月份,并不是只有数字化的表现形式,但是这一点和中文又多么相似?古汉语里的十二个月份,不也有各种雅称,别称。”
她的话,引得一些学生思考。
文薰趁此机会继续道:“纵观世界语言的历史,只有中国的文字在不停地进化。从甲骨上的象形文字到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每一笔每一画的进化都是我们中国人的智慧。而英语,法语,只有不停出现的新的词组。所以我想,如果我今天在这里断定一句,中国的文字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文字,没有哪一个学者能找到更有力的理由去反驳。”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使然,文薰胸中突然燃烧起了一股爱国热情,这使得她在几句话中湿润了双眼。
看着台下这群已经安静下来的学生,她稍作静默,镇定之后才继续道:
“回到我们刚才的论点,我之所以觉得在我们的课堂上不需要英语名字,是因为大家都是能够发得出卷舌音,翘舌音的中国人,不是需要特别照顾,所以改掉自己名字的外国人。”
这是她一直想说的:“用自己独一无二,且被父母家庭寄予了更多含义的名
字不好吗?对比之下,所谓的杰克,露西,听来都变得普通了。”
没有人再提出意见,也没有人再反驳。
文薰于是看着仍旧站立的蒲昌京道:“我的课堂,自有我的规矩。蒲先生,对于我的回答,您还满意吗?我们能开始上课了吗?”
蒲昌京低头,不语,却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傅全才眼见她胜利,美滋滋地主动请缨上台来帮她擦黑板。
文薰由此有空翻开了讲台上的教案,“我们这个学期以阅读文学类作品为主,要求购买的书目都已提前通知。为了测验大家的水平,今天想和诸君欣赏的便是雪莱的诗《西风颂》,请按照目录索引……”
可以说,这堂课是文薰教学生涯的一个好的开头。之后下午的第一节课,第二节课,面对一年级的新生和三年级的老生,文薰的课也上得游刃有余。
她带着一年级的学生们读《简爱》,带着三年级的学生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她的课程内容准备充分,讲解有趣,口语流利,腔调优美,阅历丰富,从里而外体现出的气质和水平让人怀疑她到底是否是一位新老师。
到了晚上,她在上午二年级那堂课上的发言又经学生们口口相传,被传播了出去。
第45章 霞章的一天
莫霞章正式回到临安大学,第一件事是去拜访校长郑鸿基先生。
“你这次也是遭了无妄之灾,是我们连累了你。”郑鸿基看着精神奕奕的后生,脸上满是愧疚。
莫霞章却能笑得出来,“先生若是真想补偿,等下个月文薰的译本上了,烦请您多费些推荐。”
郑鸿基失笑,“倒不用你卖乖。孟海白早就把那篇译本寄来给我看过,朗女士功底扎实,我本就打算帮忙运作一二的。”
莫霞章微微低头,对从权威人士口中吐露的关于文薰的夸奖,与有荣焉。
郑鸿基一时却有些误会,“可有打击到你?”
“什么?”
“咱们做教育的,到底不是那无根的浮木,难免会为权势所累。”
校长是真心关怀,莫霞章便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才慎重回答道:“古人常道,民不与官斗。为权为势者,依靠着枪械与大多数人的武力,仗势欺人,似乎已是寻常。”
郑鸿基点头,“我知道你对金陵政府的态度不算乐观。”
莫霞章会这样想,自然也是有实际依据,“肉食者构建的权力体系,自然只会考虑到肉食者,不论是民主自由的民国,还是所谓的君主立宪,其实和千百年来的封建传统制度没有任何区别。”
郑鸿基结合他的行为,轻声问:“如你所言,非得让工农做主,咱们的国家才有未来吗?”
莫霞章并不愿意承认,“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只是一介书生,平素放在心上的要紧事便是教授学生知识,延续传统文化。至于哪股势力才是真正适合中国的政权,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郑鸿基听得发笑,这个小滑头,当他不知道他平日会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政见观点?
“我知道你向来是无党派人士。”
莫霞章一本正经道:“不,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爱国党。”
莫霞章没有任何一个倾向性的党派。他去北方之后学了俄文,在那段过程中,他阅读了俄国作家契科夫的大段文章,有一段话他认为极有道理:
凡是对别人的痛苦有职务上、业务上的关系的人,例如法官、警察、医师等,时候一长,由于习惯的力量,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当事人;在这方面,他们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是他面对二哥宜章时,不像家中其他人有那么多情绪的原因。在他心里,早在宜章进入政府,并决心为权力深耕时,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论是肉食者掌权也好,还是真正的工农主义掌权也罢,在莫霞章看来,只要手中有了权力,便是彻底从普通阶层脱离,化身去了权力阶层。他们用另一套法度,另一套智慧生活,在整个国家中,哪怕是法律也无法约束其自身。
基于这个道理,莫霞章对中国的未来更加倾向于个人自治。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甚至可以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莫霞章觉得,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要教育到位,只要每个人都读好了书,只要每个人都懂得以君子之道要求自身,不是没有可能。
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在为理想社会而拼搏奋斗,那么他去通过教育的方式构建自己的理想社会又有何不可?
郑鸿基对他的主张也是略有耳闻,他清楚他的心智有多坚定,一时也拿他拿没有办法,只作友情告诫,“小心又被人骂你在发爱国癫。”
莫霞章才不怕,“骂就骂了,能如何呢?说来可笑。经此一事,我莫霞章都快要被各界塑起金身了。”
郑鸿基道:“若是旁人,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事,我多少会有些忧虑。可当事人换成你莫砚青嘛,我对你的人品是信得过的。”
长辈到底是长辈,又忍不住叮嘱:“然而过刚易折,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莫霞章在他面前展露的是连父母都没见过的乖顺,“知道了,校长。”
他这回到底来得迟了些,没赶上新学期的教师会议,借着这个机会,郑鸿基刚好将新规定和会议内容对他作简略传达。
结束了这段谈话,霞章拿了文册,刚回到办公室,迎面便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中山西装的青年学生。
“先生,您总算来了。”
若是文薰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位喜不自胜的学生便是那位在火车上见到的“小金子”。
同办公室的另一位文学部老师打趣道:“你这位学生啊,可是天天来办公室堵人,都快望穿秋水了。”
莫霞章朝同僚点了点头,然后朝金伟奇示意:“出去说。”
金伟奇一跟着来到走廊,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您还好吗,不要紧吧。”
莫霞章摊开手给他看,“当然,我很好。”
金伟奇仍旧好好打量一番,自己确认无语后才松了口气,“我看到报纸的时候,真恨不得赶去金陵探望您,只是当时要开学了,所以没办法……”
莫霞章用手里持握的书本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多提。”
他转而询问:“你父亲还好?”
“好着呢,已经回到工厂上班了。暑假里,纺织厂的工人还和印刷厂的工人们组织起了一个公会,日常都在学习,分享时政。我也跟着旁听,课业复习都没有落下。”
这是霞章愿意听到的,一时神情都舒展了。
金伟奇又问:“我听说您现在住到校外去了。”
霞章回答:“是的,家里安排了一座住所。”
金伟奇挤眉弄眼地问:“是和师娘一起住吗?”
霞章不为所动。他年纪轻,为了保持先生的威严,更注重在学生面前体现稳重:“她被调至金陵大学任教,没办法过来。”
“是我当时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
“是的。”
金伟奇又笑了,“如此说来,我也是两位先生爱情的见证者。”
他注意着时间,很有分寸道:“要上课了,先不打扰先生,放学时我再来找您。”
霞章不知道金同学卖什么关子,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他从上午第二节课开始上课。
莫霞章是真心热爱文学,又是为了构建理想社会去传教,是以当他面对一群认真求学的学子时,他上起课来是非常有激情的。有时讲到兴处,高昂的声音哪怕隔着门板也能让他人在走廊上听见。
他的课讲得卖力,学生听得认真,良性循环下,他愈加认真。
前几天他请了假,空出来的课时由其他老师换课为他顶上,现在他回来了,自然也需要把那些漏掉的课时补回来。由是莫霞章正式返校的第一天,便辛苦地从那一节上到当天的最后一节。
他站在教室等了一波又一波的学生,也没忘记和金伟奇的约定。结束全部课程后,他抱着已经泡不出味道的茶壶回到办公室,直到坐下时才感觉头晕眼花。
好在今天没有作业收上来,不用费神批改。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莫霞章开口喊进,一回头,望见金伟奇兴致冲冲,倒提着两只老母鸡进来了,“先生,您看。”
莫霞章抬眉绷起了额头,皱起两三条纹路,“哪来的?”
金伟奇喜气洋洋道:“我从家里带来的,是家里养的乌鸡。我母亲说,要我亲手送给先生补身体。”
这礼物还没接到手里,莫霞章便觉得烫手极了。他不是不懂柴米油盐之人,知道两只母鸡对农户来说,已经算是一笔财产了。他忙站起身,以示尊敬,“这……你母亲也太客气了。”
他走过去和倒悬在金伟奇手里的母鸡大眼瞪小眼,一想到这两位“宾客”是打吴州远道而来,更生尊敬。
金伟奇说:“先生您这几天请假没来,我便把母鸡养在宿舍。或许是失了活动,我感觉它们都有些瘦了,可能会影响到口感。”
霞章觉得学生太客气,“不至于,不至于。”
金伟奇见他似乎是喜欢,美滋滋地把母鸡往前一送,“您拿回去吧。不然,它或许会在最近的某一天,遭到我那群舍友的毒手了。”
是啊,学生在宿舍养鸡,光是说起卫生问题都不太方便。
说不定还会引发宿舍矛盾。
莫霞章伸手摸了摸母鸡的羽毛,听得一阵“咕咕”声,更生喜爱。
他转身回到桌前,把公文包收拾好,夹到腋下,然后伸长了两只手朝金伟奇过来了。
金伟奇大约也不想自家先生闹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笑话,仔细地教他怎么拿。
“您掐翅膀会好些。”
“是吗?”
“学校离您家远不远,我送您回去吧。”
“不远,就在涌金门。不用,你的课业为重。”
莫霞章走出办公室,低头看着自己一手一只鸡,好生新奇。
能不能找个相机拍下来?他想寄给文薰看。
临安大学的门口等满了黄包车夫。霞章一路斗志盎然地来到校门口,还没招手,就有一个熟脸车夫跑了过来。
“莫先生。”
来人戴着宽扁帽,圆脸,穿着马甲,露出两条强壮的胳膊,是一位很有力量的青年人。
霞章也认识他,这正是他常见的黄包车师傅郭瑞。
郭师傅有着中国底层人的善良、勤劳与踏实,霞章十分喜欢他,便在称呼上也亲近些,“瑞师傅。”
“您终于回来了。”郭瑞似乎想说些关心的话,只是又口拙,说不太出,只能望着他手里的母鸡干瞪眼,“这是……”
莫霞章下巴一抬,引以为豪,“学生送的。”
郭瑞立马笑着奉承,“真精神。”他拿布巾子擦了座位,把霞章请上车:“您不提的话,我还以为您要带着新鲜食材去下馆子呢。”
“哈哈……”霞章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在这师傅眼中,竟是个好吃鬼。他小心地跨步坐下,把母鸡搂在身上,报出地址,“去紫竹园。”
“好嘞。”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址。郭瑞抬起车把手后难免会问:“莫先生,您是去那边访友吗?”
“搬家了,住去那边了。”
说起这桩事,莫霞章心里冒出一个主意,“瑞师傅,您最近有接活吗?”
郭瑞想到一个可能,回话时都忍不住结巴了,“没,没呢。”
果不其然,只听见身后的先生道:“那这样的话,我想请您为我拉包月车,不知可否方便。我家里现在多了人,活可能会比以前多,我给您开8个大洋一个月,您觉得如何?”
这些话落在耳中,仿若烟花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给一位有见识且礼貌的教书先生拉包月,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工作,比他更容易伺候的雇主吗?
郭瑞只感觉以后的生活都更有盼头了。
幸福感从他心中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又是不配得感:“好,都好……只是8个大洋太多了,5个大洋吧。”
他觉得他不值得那么高的价,莫先生是好人,他不能多收好人的钱。
莫霞章也不赞同他的自我砍价,“哪有自己把工资往下砍的道理?”
郭瑞不会说漂亮话,只会说心里话,“先生,您是好人,我不能占您便宜。”
他甚至举出一个例子,“我夏天给其他两户太太家拉包月,都只有4个大洋一个月。”
可是莫霞章觉得,他就是值这个价的。
他看着郭师傅宽广的后背,看着他黝黑的身体,看着他暴露在太阳下的皮肤,看着他紧握着车把手的胳膊上爆起的青筋……这无一都不是他值得的证明。
他靠自己的力量谋生,他出卖自己的力气生活,他活得堂堂正正。
可这个社会给不了他保障。
他每个月需要向车厂缴纳租金,可能他还需要向某方势力上交保护费。他靠力气生活,他每天要走很多很多的路,可他却买不到一双耐穿的舒适的鞋子,只能让长满老茧的脚与草鞋磨合……
这个国家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人。
莫霞章觉得他们应该受到尊重,应该拥有高薪。
他莫霞章读两本酸书都能有280元一个月,郭瑞在风雨日月中穿行,拿8元一个月又怎么了?
可他也清楚,这群将“本分”固守在血脉里的劳动人民不会轻易接受“馈赠”。就如郭瑞刚才一样,他们将自己的劳动明码标价,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要得太多。
于是他便找出了一个郭瑞无法拒绝的理由:
“多的两个大洋,当是我捐赠给宝淑读书的钱。宝淑还在读书吗?”
郭瑞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汗,“在的,一开学我就送她去了。”
莫霞章不由得更加安心,“是啊。瑞师傅,您是有智慧的人,咱们新生一代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得送去读书。”
郭瑞师傅拉的车又快又稳,不到10分钟,便到了如今已成“莫宅”的洋楼。
霞章下车后便招呼他,“您请跟着进来。”
应贵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少爷。”
霞章看见后头何妈也出来了,向二人介绍:“这是我请来的黄包车师傅,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人,叫郭瑞。”
他又吩咐,“应贵,你先带瑞师傅去买身衣服,还有鞋子。”
“是,少爷。”请人来家里做事,方便的还是自己,应贵很容易就答应了。
他上下打量着郭瑞,对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判断,“走吧。”
等这两位一走,何妈满脸是笑地来到莫霞章跟前,一眼认出,“哟,还是乌鸡呢。少爷从哪里弄来的?”
莫霞章提溜着鸡也不觉得累,还显摆给她看,“学生送的。”
何妈瞬间想明了其中做法,“那我去煮热水,杀了炖起来,给你明天早上吃。”
何妈心疼他,说话间要伸手去接。又见鸡被绑了腿,索性把它们仍在地上。
莫霞章眼瞅着这两只鸡,越来越觉得它们豆大的眼睛中透露出单纯可爱,“妈妈,您看,这么好的鸡,杀了做什么?给您养着玩怎么样。”
何妈第一反应是不愿意赞同的,“这么好的房子,养只鸡多不干净啊。”
可她又想到:“不过少爷说得也有道理,留着母鸡下蛋也好。”
莫霞章立刻笑了,“那我就交给您了。”
何妈从他的笑容里品出其他的意思,“您不是想着养好了,等放假了再让学生带回去吧?”
莫霞章还真这么想,“可以吗?”
何妈忍不住叹,“您啊,就是心慈。”
莫霞章觉得,“小半年时间,咱们也掏了人家不少的鸡蛋,是咱们赚了。”
何妈却有些嫌弃,“能不能下还说不准呢。”
她拉着莫霞章,怕那两只鸡熏臭了他,赶紧带他去洗手。
莫霞章索性用冷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坐在桌前拟契约单子,只等应贵把郭瑞带回来,再请他上楼。
郭瑞抓着帽子,第一次来到读书先生家的书房,浑身不自在的同时,也十分拘束,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带出灰尘,弄脏了书架上的宝贝。
霞章体谅他不识字,便将契约的内容大致概括给他听,“郭师傅,我今天请您来我家拉包月,每月8个
大洋,每季度陪您三套衣服,每月为您买两双新鞋。若您有事,可以提前请假,逢年过节,也有节礼。”
郭瑞一听,这简直是天底下掉下来的好事,“先生,这,哪有这种规矩?”
莫霞章说:“我们家里的佣人都是这样的。”
他又拿来印泥,“咱们的契约一式两份。要是您愿意,就盖了印,今天就算你上工了。”
郭瑞不敢有别的话讲,连忙捏起大拇指,往纸张上空白的地方盖。
他是一点儿也不怕莫先生欺骗他的。
将其中一份合同交由郭瑞留好,今晚莫霞章还留他吃了顿饭。
第二天一早,郭瑞穿着整洁干净的新衣服新鞋,精神抖擞的来到莫宅门口等候。
原本看着1块大洋一双的鞋子他还有节省的想法,是他的妻子建议说:“你是给先生拉车,先生又不是普通人,最注重面子。要是让他的朋友看到你还穿草鞋,就算是莫先生不说,他家里的其他仆人也要不高兴的。”
郭瑞一想正是这个道理,便全套穿了。
寻常日子,莫霞章只往家和大学来回,是以郭瑞的工作量相较以前可以说是大轻松。除了有时何妈出门买菜会支使他以外,更多的时候,郭瑞都是等在临安大学门口。
对于这种行为,乃是应贵嘱咐。
“给咱们少爷办事,那是个顶个的轻松。我是不清楚咱们少爷给您开了多少的月钱,总归,不低。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人家家里的事。你寻常时候也不要乱跑,就等在门口,你得让我们家少爷什么时候都能找得到人,还得负责他的安全,你明白吗?”
郭瑞明白,这是要往他的车夫工作上再加一层保镖的性质。
想着那些多给的的钱,他生出了更多的认真。
霞章正式回金陵大学上课是周四,过了一天便是周五。回家后,莫霞章在放郭瑞回去之前,告知他后一日的行程:“明天早上你不用太早来,我10点钟打算出门访友,你大约9点来便是了。”
郭瑞用心记下。
莫霞章出门拜访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园艺家,兼国画家。早上出门时,他还把文薰交由他的那盆兰花带上了。
今天他正是要去请教任满先生如何养兰花的。
如此过完周末,霞章在新的一周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省出时间回金陵之事了。他满腹沉思地回家,刚进门,何妈便送来一个好消息:“少爷,少奶奶从家里寄信来了。”
莫霞章一听,来不及等,搂着公文包就往楼上去了,途中把两只老母鸡撵得展翅高飞。
文薰寄来的信被放置在桌上,十分平整。莫霞章清理了衣服,洗了手,仔细擦干才去拆信封,生怕弄脏信纸。
他已经打算好,文薰寄给他的书信他要好生保管,作为纪念永世珍藏。
展信一看,发现是一些关于大学教育的观点。
莫霞章阅读后,简单思考,便掏出钢笔开始书写回信。
不用掐指计算,他料想到文薰下周便去金陵大学任职了,又多有鼓励。
他的妻子那么优秀,一定会成为学生们最喜欢的优秀教师。
还得问清楚她家中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
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写完,最后,霞章又写下两句私话,卖痴,撒娇,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静待纸干,
他坐在窗边,眼前是兰花,是碧空,是清风,是宁静。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秋的下午。
却如此地令人感觉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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