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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不速之客


    看完戏没两天,便是文薰请客的那个周末。


    天公作美,这天正是大雨过后,天气相对来说比较清爽的日子。


    莫家的几位少奶奶都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出门吃个饭也没讲什么排场。经文薰邀请,坐了几辆车便出发了。


    两位表妹今日没来。由于敬贤下个星期便要回沪市上学了,她和几个认识的新朋友去公园野餐,以作分别之宴。


    包厢位子是提前订的,菜单也已定好,可望鹤楼的掌柜多礼,在几位女士到店后还是亲自到门口相迎。


    “几位贵客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今日是文薰做东,理应由她接话,瑞芬也是第一时间便和其他妯娌望向她。然而文薰顾及到生意场上的事,大嫂又为长,便笑着回望。


    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之间。收到文薰的反馈,瑞芬便在第一时间露出了笑容,开启了待客模式。


    “有些日子没瞧见您了,岳掌柜,您还是这样的精神。”


    岳掌柜躬了躬身,道:“承大少奶奶记挂,家里的老爷、太太可好?”


    “好着呢。”


    外界并不知道莫老爷装病的事,听得如此,只在心里琢磨莫老爷的健康真让这门婚事冲起来了。他又按规矩问:“大少爷还好?”


    瑞芬道:“他很好,只是最近迷上了古玩字画,所以不大往这边来。”


    说话间,岳掌柜领着一行人上楼,往包间去。


    路上,他又先后问候了琼玉和锦姝,最后才郑重又熟稔地对文薰道:“今日多亏了三少奶奶捧场。正巧,秋爽斋的平先生和姜先生得空,我便请了他二位入楼演上一出。女士们若得空,推开窗子,就能听见。”


    秋爽斋是金陵城里知名的评弹馆,要请到里头的先生可不容易。岳掌柜此言一出,一行人都高兴得很。


    文薰这时回头望去,果然见到一楼搭了个台子,想是为了评弹先生们准备的。


    文薰订的这个包厢还有另一边窗子,推开便能是秦淮河景。


    今日天阴,河上雨雾蒙蒙,伴着朦胧的城郭和远处的山景,景色美得人心花怒放,看得瑞芬都生出了两分诗情,直道:“我瞧着,今日这江景倒好。咱们围成一桌,真可以临江望鹤了。”


    大家一时都笑了起来,锦姝更是逗趣道:“大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读书人啊,就是痴话多。”


    如今正是中午,日头又不晒,很快酒楼里的人便多了起来。伙计们在上菜时,有个跑堂的拿了个单子过了包厢,请女士们点戏。往外一看,秋爽斋的先生们也带着吃饭的家伙上了台。


    刚才会话的时候文薰退了,这会子却不能再退。她点了一出小时候爱看的戏,依照长幼顺序把单子交给瑞芬。


    瑞芬还在思索,楼下的女先生已经抱着琵琶唱了起来,正是一首《吴州好风光》。她听着得趣,随手点了一出最上方的推荐曲目。


    琼玉不爱听这些,把递过来的单子拒了。锦姝也没点,只说:“我就听个热闹算了。”


    菜单回到文薰手里,她交代跑堂时,还妥帖地为北方来的锦姝要了个台词单子。


    单子还未送上来,菜先上齐。文薰招呼着嫂子们倒酒,吃菜,楼下的评弹已然换了一折曲目。


    想是演到了两位先生的拿手好戏,无论是口条还是语气腔调,连一贯不听这些的琼玉都听得认真。锦姝见大家都入了迷,独她一人听不懂,像傻子似的,不免失了意趣,不太高兴地道:“这说的是什么,咿咿呀呀的,怪难听懂的。”


    瑞芬好心,解释给她听,“这是吴州评弹《玉蜻蜓》中的名段,叫《问卜》,讲的是算命先生胡瞎子到金大娘娘家去算命,途中被丫头、门房捉弄的事。”


    文薰也道:“表嫂,是我不好,怠慢了你。”又朝外看去,“怎么台词单子送来得这么慢?”


    见有人理睬自己,锦姝心里舒坦多了,她本来也不是故意扫兴,“没事儿。评弹和戏曲那些东西不是同一个祖师爷嘛,我就把它当成乐子听,多少能解个乏。”


    文薰便笑,“多谢锦姝姐姐担待。”


    锦姝有了面子,又主动安排接下来的娱乐,“待会儿咱们回去了,再开一桌?”


    琼玉听了个半边,问:“开什么?”


    她以为还要再吃一餐呢。


    锦姝快语道:“开一张麻将桌子呗。吃了三妹的饭,咱们可不得继续好好教?”


    一时几位妯娌又都笑了起来。


    瑞芬用帕子掩了掩唇,好不容易才道:“文薰,你确实应该多打打,我听说学校里的那群先生们有不少也是雀友呢。这写文章、谈思想的事,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你未必能全部和人家凑到一块,但若论起兴趣爱好,大雅大俗皆可,可谓是交友场上的利器。”


    琼玉不爱看瑞芬教人做事的姿态,开口道:“三妹是去做先生的,又不是去呼朋引伴的。”


    瑞芬不觉,还认真解释:“临安离金陵远,多个姐妹朋友处着,生活也能更丰富些。”


    一说离家远,锦姝便想到了自己,搭腔道:“是啊,现在时代这么新,咱们总不能还像被约束起来的旧妇人那样,一天到晚只能围着男人转吧?”


    瑞芬似乎也感受到了琼玉的那点心思,却仍旧没有放在心上,而是顺口问:“还没有问,你妹妹的事如何了?”


    琼玉敷衍道:“我也没收到消息呢。”


    文薰的视线在二位嫂子之间转了一圈,开口打圆场,“我也很挂念宝瑶,真希望能尽快收到她的近况。”


    琼玉朝她笑了一下,说的却是不同的话,“想是她想等到完全确定了,再告诉我们。”


    文薰这时又望向瑞芬说:“我一向不擅长娱乐。好姐姐,你那儿可有什么教人打麻将的书籍没有?”


    锦姝已然是捂着帕子笑了起来,“三妹,你快别说了,再说就真成书呆子了。”


    瑞芬感念她的妥帖,笑着答道:“你别说,还真有。等过两天,我叫人买来送你,倒也不算亏待了这个【老师】之名。”


    琼玉加入进来,“别啊,让老三去买。”


    瑞芬以为她又是要拆自己的台,谨慎着问:“这是为什么?”


    琼玉的脸上写满了狡黠,“让老三买,买了等他媳妇儿学会了,以后只打麻将,不理老公,他就只能独守空房,抱着老夫子呜呼哀哉了。”


    此话一出,包厢里是再也不能安静了。


    面对嫂子们的起哄,文薰不甘示弱被取笑,开口道:“二姐,依我看,你也可以下去唱一出戏了。”


    琼玉见她说完还要来抓自己,连忙一拧身躲开,“谁要去?我才不去。”


    正闹着,门被敲响,紧接着那人竟是不通过主人同意,直接推门进来。如此粗鲁,令厢房内的女士们都停下笑闹,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在众人的注视下,先踏进来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紧接着一位穿着京派旗袍,服装花色亮眼的年轻姑娘华丽登场。她的卷发做了造型,头上别着钻石发卡,一颦一笑间透露出妩媚。


    “从外面就听到了少奶奶们的声音,好生热闹。”


    她拿着一张粉色手帕,掩着嘴唇娇笑道:“呀,不请自来,是我的一大罪过,只是我那里冷清,所以才出来找热闹了,若有打扰之处,请诸位不要见怪。”


    “徐小姐说的是哪里话。”瑞芬不咸不淡地回答,竟是认识的人。


    琼玉在不明所以的文薰耳边道:“你少出门,所以没见过。这是裴二公子从北方带回来的交际花,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几乎是话音刚落,那位徐小姐就奔着文薰来了。她上下打量着人,不由分手,直接把文薰的双手捧起,“这位就是莫家的三少奶奶了吧,唉呀,果然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我回去了定要和炳诚说,三公子好福气。”


    文薰不知她来这一出的深浅,又被她硬拉着说话,便露出一个用惯了的浅笑。


    徐小姐见她如此应对,害得自己不好开口,心里不由得怨怪她木讷。她回头,望着第一个搭理她的瑞芬道:“刚才好像听见少奶奶们要打牌,可是缺搭子?”


    这话问得,四个妯娌站一块,哪里像能缺人的?


    瑞芬是看不惯这种轻浮人的,她压下眼里的轻蔑,强撑着教养回道:“想是徐小姐听岔了,我们才吃完饭呢,说的不过是后来的事。”


    徐小姐却又“天真”地问:“吃完饭之后,不是没有事情吗?就一起去玩一会儿嘛。”


    她回头看着文薰,竟和她撒起了娇,“去我家,好不好?我新买了一副麻将,里头镶玉的,还没碰过呢。这等高雅物件,正好由三少奶奶这等读书人来给它开个光。”


    钟琼玉见她纠缠,想到家中老三和裴炳诚的关系,料想这不是什么好事,便开口道:“想是徐小姐误会了,我们这位妹子怕生,也不会打牌呢。徐小姐那儿要是真的缺人,总归我今日放假,我陪您去吧。您是北方来的,不知道咱们南边的习俗,一些人家里如今是还依着旧规矩的。我的这群姐妹们都是传统媳妇,家里长辈看得紧,轻易不愿放人。吃了饭,还等着她们回家伺候呢。”


    她话里话外,说得不能再妥帖,偏偏徐小姐铁了心地想纠缠,又拿出一件事来,“二少奶奶,我也不是非要和三少奶奶一起玩耍的。只是,上回炳诚给贵府的三少爷送过去了一台咖啡机做新婚礼物,不知道有什么不好,叫下人退了回来。我们家炳诚还以为是自己惹三公子不高兴了,在家里愁得饭也吃不下。我看得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想着从中说和,这才失了礼节。”


    她拍了拍文薰的手说:“三少奶奶,你不知道,我们家炳诚和三少爷的关系,那是和兄弟一样呢。”


    这可真是位颠倒黑白的好手。


    钟琼玉没忍住,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瑞芬也用帕子掩着唇,压下那一分不满。


    她说得如此夸张,文薰也不好再沉默。她轻言细语道:“想是二公子误会了。咖啡机很好,却着实贵重,下人们退回去时,可有损失?”


    徐小姐嗤笑:“都没打开过的东西,哪里会有损失?”


    文薰并不生气,垂眸笑道:“也是我的过错。裴公子送来的礼物,三少爷他是很喜欢的。只是他最近老睡不安稳,眼瞧着,人都没什么精神,我如何敢让他再喝咖啡呢?便以此和他理论起来。徐小姐想来也明白,脾气都是吵出来的,我和他各执有一番道理,到最后争执不下,便说了气话,把东西退回去了。自此我们家那位更是指着天说出气话,说以后再也不要喝咖啡了。”


    徐小姐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这么说来,真是我们的不是了。你们两个新婚燕尔的,偏偏我们送了个祸挑子,真是该打。”


    她这回直接把文薰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为了给你赔罪,你今晚便去我家里吃晚饭吧。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这竟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


    文薰心里已经有些为难了。


    对方来意不明,去还是不去?


    之前一直没有作声的锦姝见文薰被缠住,笑着顶上,“徐小姐那里还缺不缺人?我向来是个见了麻将桌子便走不动道的,不知今儿个聚会,能不能有我一份?”


    说完握住文薰的手,给出意欲相陪的意思,竟是难得的仗义。


    “当然,”徐小姐简直要喜不自胜了,“我那儿只有我一个人,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那我也去。”琼玉知道妯娌们不好抹开徐小姐的面子,主要还是为着自己家。说完,她亦很有规划的径自指挥起来,“大嫂事情多,不好跟我们玩,便先回去服侍父母亲吧。”


    瑞芬哪里是回去服侍?那是去通风报信了。


    徐小姐来势不明,身后又站着裴家,不好明面上得罪,好在有琼玉和锦姝在身边,多少能帮衬着点文薰。瑞芬心里藏着这档子事,不再耽误,散了席便急着回家。等见了父母,将事情一说,莫老爷道:


    “这是霞章闯出来的祸!教了他多少回不要轻易得罪人,他就是不听。”


    又吩咐应贵:“还不快去把少爷喊来。”


    莫太太是听不得任何人说莫霞章的重话的,不由得维护,“他心眼实,哪怕是再妥帖,也挡不住别人生坏心。”


    莫老爷轻仰着头,闭眼,不和她理论。


    莫太太便也不继续,只是一个劲儿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


    收到仆人们的消息,比三少爷先来的是大少爷莫怀章。他一跨进门槛,瑞芬便迎上去,将事情简单告知。说完再回头,姑太太已经和表弟曹玄致来了。


    莫霞章跟着二哥宜章反倒是最后到。路上,应贵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故而他进来时,怒气冲冲,语气也急。


    “我早就明说了,裴炳诚是个不自知的东西。想当初,他可能是横着被他娘老子生出来,又是被他父亲挂在吊衣杆上长大的。哪怕是条狗,知道人讨厌你,也会躲得远远的,偏偏他跟张赖皮膏药,沾上竟脱不得手了!”


    他的话着实不好听,宜章也有两分无奈,劝道:“父母当前,说的又不是什么好话,你小声些。”


    “画?”莫霞章像是得来了灵感,“好主意,我明天就把他画到报纸上去!”


    进入大厅,他利落地朝父母亲鞠了一躬,又对姑太太说:“是我连累了嫂嫂们,害她们受惊。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会去解决。”


    莫老爷道:“你自己的事的,当然是你自己去解决。可你要怎么解决?”


    莫霞章毫不犹豫地开口:“我找他们家老大去。脱了缰的牛马,家里人总是能牵回去的吧?”


    这确实是个办法。莫老爷被很好的安抚,“你知道去哪里找?”


    “左右不过那几处钱窝子。”莫霞章说完,想着文薰指不定要受什么委屈,不再耽误,转身就走。


    应贵回头,撞上老爷斜睨过来的视线,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少爷,少爷!”


    在太太吩咐之前,宜章也躬了躬身:“父亲,母亲,我也跟着去吧,多少有个照顾。”


    他话音刚落,曹玄致也跟着开口,“我也同去。”


    姑太太想拉儿子,结果他的嘴比她的手快,愣是没拉住。


    莫老爷认为哪怕是为了妻子,两个孩子出面也是有道理的。便没有劝阻,而是嘱咐,“你二人稳重,等到了裴公子面前多少拦着,别让他闹得太没面子。裴总理不论是继任还是下野,在这个紧要关头,咱们都不能落人闲话。”


    “是。”


    孩子们来了又走,很快厅里又空了。


    莫太太这时才冷声开口:“一个娼门货色,还没混出个名分,居然敢劫走咱们家三位少奶奶。这是裴家的脸太大,还是莫家的脸面已经不管用了?”


    面对妻子的指责,莫老爷吧嗒地抽了一口烟,抬头间,目光落在瑞芬身上。


    同时跟过来的还有莫太太的眼神。


    瑞芬心思细,连忙附和莫太太的话道:“爸,您是不知道,我们已经尽了礼,可那姓徐的仍旧纠缠。我琢磨着,这种萍草般的人物合该八面玲珑才是,可今日如此无礼,莫不是受到了什么指示?”


    莫老爷沉思半晌,而后起身,打电话去了。


    莫太太就此闭目。


    瑞芬也才松了口气。


    却不想过了没半个小时,应贵回来了,说是少爷让裴家用几个壮汉架到秦淮河上去了。


    莫太太当时惊闻,跌坐在椅子上,气息不稳:“二少爷和表少爷呢?”


    应贵忙答:“跟在岸边呢,说要看个具体情况。”


    莫太太忙道:“快,快去找老爷,你去把事情与他说明。”


    刚才莫家二老还以为这回又是两家小的在闹什么,不料现在居然动了武,那么目的定然不是那么简单了!


    莫太太顿时生出后悔,刚才不该那么随便的让儿子出去,再往深处想,又怨怪起无事跑出去交际的儿媳!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煎熬。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门外头闹哄哄的,听着像是有一群人回来。莫太太起身一瞧,只见几个儿媳妇相伴着往这边过来了。混在中间的锦姝嗓门尤其嘹亮:


    “一路都不让我说话,现在能说了吧?那姓徐的就是有毛病,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让来就来,让走就走的?听说还是个交际花。呵,笑死人了,在我们北边,交际花是什么货色,也配我们这种正头奶奶给她面子?去了一趟她的淫窝,我都感觉这身上一股臭狐狸味儿,难受死了!”


    姑太太小心瞥了一眼莫太太的表情,真恨不得过去把她的嘴缝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作死!


    文薰和琼玉是进了大厅才发现婆婆的脸色不好。


    莫太太的声音冷得发硬,一肚子火正没地方撒呢,“你们怎么回来的?”


    锦姝赶忙收了笑意,低头垂眸,不敢上前一步。只有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显然是在分析如今的情形。


    直觉使然,这一整个莫家,她最怕的就是这位舅母了。按照她的经验,这天底下的拜佛之人有几个是真正心慈的?


    琼玉此时展现出嫂子的担当,回话道:“姓徐的接了个电话,说不好招待我们,打了两圈就让人把我们送回来了。”


    她转眼一瞧,发现瑞芬愁容满面,公公和大哥俱不见人影,猜到有可能出了什么乱子,便紧跟着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莫太太盯着没说话的文薰,半晌后转过身去,重新坐下。她闭上眼睛转动佛珠,一张紧绷的脸渗出吓人的威严。


    瑞芬半尴不尬地上前,为妯娌们解惑,“知道你们被姓徐的带走,霞章就去找裴家人讲道理了。可裴家人哪里有理呢?我们摸不清他们的来意,正担心着呢。你们有没有听清楚那通电话是谁打的?”


    文薰此时也无法沉默了:“他去裴家了?”


    瑞芬答:“找裴家大公子去了,可出去了没一会儿,应贵就来回话说,他被裴二带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目的何为,正干等着。不过你放心,你二哥和表哥都跟去了,想来不会有事。”


    琼玉这时还搞不清楚状况,只做简单推测,“那会是谁开了口,才让老二家的把我们放了?”


    裴大吗?裴总理吗?可既然要放,又为什么要把她们架走?


    几个人正是一头雾水之间,曹妙致从外头小跑着进来,“舅舅,舅妈——”


    姑太太一听女儿的呼声,连忙起身,“怎么慌慌张张的?”


    跟在她身后的巧珍见到文薰,有如见到救星,忍不住哭着大喊:“小姐,敬贤小姐被裴二公子的人带走了!”


    “这……”跑过来迎接的姑太太抓着女儿的手,又是庆幸,又是后怕,“这又是怎么闹的?”


    文薰拉住巧珍,正想让她别怕,刚张开嘴便听到莫太太在喊她。


    “文薰。”


    文薰回头,见莫太太难看的脸色,还没开口,瑞芬急着帮忙,“妈,这件事,三妹也是受害人呢。想是那姓裴的想要挟霞章做什么,才拿家里的女眷开刀。”


    锦姝发出一声嘀咕:“那姓裴的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抓了小姨子,放了老婆?”


    文薰这时突然想起前两天发生的那件事来,“前天我和霞章带敬贤去看戏,回家后敬贤同我说,过半场时霞章带她去透气,正巧在戏院门口遇到了裴二公子,二公子还把她错认成我了。”


    锦姝一拍手,“唉呀,那这……”


    巧珍也含泪道:“刚才在公园,那群人也是蛮横地喊表小姐做少奶奶呢。”


    莫太太的神色僵住,干巴巴道:“这倒是我们家里不好了。文薰,你先坐下。”


    文薰如何能坐得住,“母亲,将两件事一分析,我想,裴二公子找霞章不是为了简答的叙旧那么简单。咱们家里有没有熟悉的朋友……至少,至少得问清楚个缘由啊。”


    回答她问题的,是从另一边回来的大哥,“缘由只有一个,裴家看上霞章的笔杆子了。”


    莫怀章拎着衣摆快步走回来,不仅语气气愤,面上也充斥着不齿,“今年十一月南京政府的总理便要换任,如今正值选举之际。霞章在文坛报界有些名声,又是出了名的刚直。前头有个张芝俨带了个好头,裴炳诚大约是动了歪主意,想让霞章写几篇文章,为姓裴的造势,方便家里那个老的竞选,继任。”


    这等理由着实荒唐!瑞芬这种日常和气的人都生气了,“有这样逼人家的吗?拿家里的女眷强逼,这是流氓强盗的行为,哪有为宦人家的半点风度文明!”


    文薰想到莫霞章对她提过的裴家人名声如何,一时间心里怦怦直跳,“如果霞章不愿意,会怎样?”


    姑太太安慰她,“你也别太害怕,左右有宜章在……”


    “也照顾不了多少呀。”锦姝插嘴,却无坏心,而是真的着急,“裴总理可是宜章的直系上司,他还能为了兄弟驳了上司不成?”


    琼玉一时像极了被踩尾巴的猫,“怎么不能?汪锦姝,你少乱说话!”


    这又是得罪人了!姑太太赶紧把儿媳妇拉回来,讪笑,“实在不行,还有玄致呢。”


    她说的话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琼玉更加觉得没有哪家亲戚又这么讨人厌的了。


    曹玄致更是胆小怕事——锦姝想这样说,可触及到莫太太能杀人的目光,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莫怀章也是被锦姝的话吊起了心,“我再出去一趟。”


    回头时,他还对琼玉解释:“不是说担心宜章会照顾不好兄弟,是怕他为难。总之,我去一趟最好。”


    文薰这时也往前一步开口,“母亲,我也出去一趟。”


    莫太太是忍着气在说话,“你还要去哪儿?”


    文薰并不畏


    惧,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有一个洋人朋友,是美国来的外交官,如今刚好在金陵。我先去请他和他一起去。大哥二哥或许会为难,可洋人的面子,我相信政府官员不会不给。”


    莫太太拎着佛珠,沉默半晌后才道:“怀章,你一起去。”


    莫怀章点头,秉承着女士优先原则,“弟妹,请。”


    文薰又朝大嫂二嫂打了个招呼,才转身离开。


    巧珍虽一刻也不愿多待,可想着要留在这里给小姐当耳朵,便还是忍着,留了下来。


    她抬眼打量着莫太太的眼神,只觉得骇人。


    第37章 勇闯总统府


    霞章乘车出门,才刚驶出莫家所在的这条街,便被几个穿着黑色衣衫的壮汉拦住了去路。


    应贵把着方向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能回头询问意思。


    莫霞章冷眼瞧着这几个壮汉靠近,听他们敲了敲车门。


    “三公子,我们二公子想请您吃酒,请您务必赏光。”


    莫霞章自然知道他们目的为何,可他要找的本就是裴炳诚。文薰的安全为上,投鼠忌器又有何妨?稍作考虑便下了车,随他们去了。


    慢一步跟出来的宜章和玄致刚好见到这一幕。二人稍作商量,也没上前,而是选择跟在车后,看看霞章到底要被带去哪里。


    玄致开着车,虽然心焦,手却稳,“我瞧着,这回裴家像是想跟咱们家撕破脸皮了。”


    宜章微微一笑,话里有话,“若裴家能再任总理,咱们家还能跟他闹得看不下去眼吗?”


    玄致脱口而出,“怎么不能,舅舅虽说讲究里外和气,可咱们难道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家不成?”


    说完,他又回过头来细思宜章的话,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二哥,莫家不像是要败落了,什么时候需要跟别人讨饭吃?咱们作为家里的男丁,在外头行走代表的是家里的脸面,过于瞻前顾后,舅舅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宜章连忙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没说我怕了裴家。”


    玄致又想到宜章手里的事务,以为他是受此牵扯,“二哥,大不了你就不在总理办公室里做事,舅舅还能让你赋闲在家不成?”


    宜章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玩笑道:“好兄弟,知道你刚正,可别教训我了,咱们家有一个霞章便已经够全家人受用了。”


    玄致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再继续。


    他们紧跟着车,一路前行,最后驶到了秦淮河边。


    曹玄致亲眼瞧见霞章被那几个黑衣壮汉带上了一艘画舫。


    莫宜章和他对上视线,二人一商量,先遣应贵去传话,让家里知道消息好做出反应,而后兄弟俩也去租了条船。


    曹玄致还开玩笑,“咱们就在附近等着,省得霞章和裴二公子聊不下去,气得往河里跳。”


    宜章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回事上。他眼睛一时失了焦,说出的话像是在欺骗自己,“怎么就会闹成那样呢?”


    玄致语气疑惑,“二哥,你对霞章还不了解吗?他要真厌恶上了谁,便是和他在同一个屋子呼吸都是不肯的,别说裴家今天还绑了咱们家的少奶奶。”


    宜章却道:“可是霞章他,他不会水啊。”


    玄致一愣,不由得也对自己那分预料恐惧起来。


    另一边,莫怀章开着车,经由文薰指引来到了教堂。


    找到戴森,不过简单两句便说清了缘由,戴森一听是霞章有难,不做任何考虑,“我能做什么?”


    他的干脆引得莫怀章都为之侧目。他注视着这个洋人,又回过头去看文薰。


    面对丈夫出了意外,他这位弟妹竟不是一味地在家中等候,而是主动出击,想方设法地从中尽一份力量。这已经足够让他看出侠气了。而此时,他居然又能从这位洋人朋友身上看到梁山好汉的气概。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莫怀章听着他二人说话,心里对文薰的人品又有了一番了解。


    文薰谢过戴森之后,又借用了教堂的电话报了警。


    她路上来时慌得有些没有主意,这会子却想清楚了。


    挂了电话,她直接决定:“大哥,我们去总理府。”


    或许是她太有魄力,语气又坚定,莫怀章竟然愿意听她安排——不过他本来就是被莫太太使唤出来相陪的嘛。


    路上,文薰也给怀章说明了这样做的缘由。


    她以为,霞章在文坛尚算有名,而裴总理既然能任总理,定然是消息通达之人,绝不会没有听说过霞章往年在北边拒绝了包总统的事。而裴炳诚那人,霞章曾评价他为“仗势欺人”,想来是这位二公子向来跟霞章有过节,气不过才拿了此事要挟。综合来想,这件事很大可能是裴二公子没有通过家里长辈,为报私仇私自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文薰心里打定主意,抵达总理府后又阻止怀章下车。


    “大哥,您在车上等我吧。”


    怀章略一细想,便明白她的用意,忙道:“你不用过于担心,老二的差事难道还能比兄弟姊妹的安危重要?大哥也不是看不起你,只是你如今做的是为家里出头的事,我怎好让你孤身前往?”


    “不,这不一样。”文薰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并做出解释:“父亲以往教训得很对。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无论今日的情况会对以后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咱们都该留分颜面。我是个妇道人家,没有多少见识,因为担心丈夫所以做出了糊涂事,这种情况放在哪里都是可以被谅解的。”


    可要是怀章出面,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莫怀章听她将想法细细道来,一时失了言语。


    除了结婚前带着霞章上门拜访相看那一回,哪怕后来文薰进了莫家的家门,莫怀章与她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只时不时地从妻子瑞芬的口中多少听到一些言语。大约也是瑞芬将人看得准,所以怀章能知道,新嫁入家门的三弟妹和三弟一样,是个接受了新教育,爱好过新生活的新新人。


    怀章对这类新式女子有一个固定的印象——她们绝对是追求男女平等的。


    就像二弟妹琼玉。


    这样的女孩子,照理来说该是去哪里都不服人,遇上什么事都不会松口的。是以当此时他听见文薰自称为“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他好一阵错愕。


    大哥的心思既没说出口,便不能让人知道。便是说出来了,文薰也能解释。就像她觉得救国不凭空喊一样,追求男女平权自然不是大家喊几声平等便是真正平等了。如今的社会是什么样,她比任何人清楚。在她改变不了规则的时候,她愿意利用规则。


    古人有云: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便是这个道理了。


    文薰将怀章一人留在车中等候,她和戴森简单对了两句话头,便直奔总理府大门去了。


    不出意外,在门口她就被拦了下来。


    “政府办公场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文薰一脸镇静,也不接他的话,只回头去看戴森。


    戴森将自己


    的证件取出,按照文薰的安排用英语说话:“我是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外交官戴森,我现在有急事需要和这位女士一起进入总理府拜访裴总理。”


    这位穿着立挺制服的警卫居然听得懂英文,他仔细查看过戴森的证件后,也用有口音却流利清晰的英文问:“你有预约吗?”


    戴森如实回答:“没有,我是临时来的。”


    警卫又把视线落到文薰身上。见她只是一个妇人,却玉面寒霜,年轻姣好的脸上自带威严,通身不像普通人的气派,一时之间犯了难。


    “她是谁?”


    戴森道:“她是我的助手,是记录员。”


    警卫沉吟片刻,还了证件,请二位通行。


    戴森心头的巨石这才落了地。他伸手请文薰走在前面,等离了门口有些距离,才开口:“刚才有点吓到我,我还以为他会不让我们进来。”


    文薰嘲弄地笑笑,洋人老爷当面,谁会拦?


    她今天找来戴森就是为了来做人行通行证的。她确实可以自己前来拜访,可进不进得去便需要听里头大人物的意思了。可如今十万火急,她怎能将主动权交付到别人手里?


    进了官邸,要往总理办公室走更加方便,因着戴森的黄头发蓝眼睛,一路上都有人指引。文薰一路通行,终于见到了总理裴孺的秘书。


    “总理现在正在开会,不见外客。”


    文薰丹唇微张,刚要将来意仔细道来,抬眼便瞥见裴孺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正与一位年轻人在说话,二人相谈得很是愉快。


    时机不等人,文薰连忙开口呼喊:“裴叔叔。”


    喊完,她看着秘书道:“我是莫家人,专门来找裴叔叔的。”


    一听是莫家人来找,秘书便放下了手。


    文薰得以快步通行,直接来到驻足在原地,满脸讶然的总理大人跟前。


    裴孺作为总理,穿西装,打领带,短发全往后梳,显得十分进步。他将近六十的年纪,看着却显年轻,脸上同时也带着和蔼的笑。


    他一路打量着文薰,半晌后居然直接喊出:“你是莫霞章的媳妇?”


    文薰露出一个笑容,“既然裴叔叔记得我,那今天的话就很好说了。”


    裴孺不明所以,猜着问:“你……是来找你家二哥的?可今天是周末,他不上班。”


    文薰道:“是,是我自己要来找裴叔叔的。”


    因为旁边还有一人,她在继续往下说之前,先看了这人一眼。


    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灰色的西装,国字脸,十分精神俊朗。


    裴孺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笑,给她介绍:“这是大公子。”


    跟在文薰身边的戴森只以为这人是裴孺的大儿子,文薰却在电光石火间明悟,这是总统家的大公子!


    “大公子好。”她低头喊人,再抬眼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我记得我和霞章的婚书上,证婚人那一栏好像填的就是大公子的名。”


    宁远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哭了,便转头望向裴孺。


    裴孺忙道:“侄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走,咱们去办公室里说。”


    朗文薰能找来总理办公室,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裴孺和宁远怀也不知道她来意为何,只因为她是莫家的媳妇,只因为她的莫霞章的妻子,只因为她是一位女性,便只能在这官邸中以礼相待。


    四人坐下后,宁远怀因她方才一句,还在猜:“弟妹,可是莫霞章那棒槌欺负你了?”


    裴孺端起茶杯,刚要喝水,便听得文薰捂着脸嘤咛一声,哭了出来。他咂了咂嘴,见宁远怀一脸兴味,也不在悠闲,而是放下杯盏,专心待客。


    别说,若能听得莫霞章的笑话,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文薰哭了几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止。她捏着手帕沾去脸上的眼泪,显露出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好生可怜,“大公子不提,我便不说了。可既然说到了这回事上,我就要向您喊冤了。您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个证婚人呢?闹得我现在想离婚,都不知道该去求谁。”


    诶嘿!宁远怀一听有乐子,忙拉了拉裤子,躬下身子朝文薰的方向挪了挪,“弟妹,具体怎么个回事,你跟我说说。夫妻间过日子,不能吵了两句就要离婚呐。”


    文薰吸了吸气,哽咽着说:“那,还请大公子做上一回父母官,断断小妇人的这桩家事。”


    宁远怀点头,尤为期待。


    文薰瞄了一眼裴孺,故意让他看见,“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裴叔叔不好。”


    裴孺眉头一挑,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文薰压住细碎的抽泣声,直道委屈:“前些天霞章出门会客,我独自在家,中午时候,门房那边来人说裴家的二公子炳诚少爷送来了一台咖啡机。”


    听到这里,裴孺当即皱起了眉。


    文薰打量着二人的眼色,继续道:“我因为刚进家门,不好做主,便问了下人,经常跟着霞章办事的那位管家告诉我说,炳诚少爷和霞章是在北边认识的比兄弟还亲的好友,至于那台咖啡机,便是新婚礼物了。管家还说,老爷爷建议收下。我一想,兄弟送的东西,哪有不好呢?便做主收了。可没想到回来后,霞章就同我闹了起来。”


    宁远怀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裴孺,笑道:“这事儿不怪弟妹,想来是那些下人唬你。炳诚和霞章之间的关系不是说不好,是他二人从治学到政治方面的理念都不一样,才没办法做朋友。”


    文薰的眉头间露出两分愁怨,一低头,竟是又要哭了,“但,说来说去还是怪我。那天和霞章闹起来后,我恼他因为一桩小事跟我发脾气,便自己做主,让下人把炳诚少爷的礼物丢了出去,却不想加深了他二人的误会。今天我们妯娌间出门小聚,回去后听到下人回话说炳诚少爷把霞章抓到秦淮河上去了,他们手里拿了刀,拿了枪,拿了棍,像是要打人呢。”


    文薰又是哭,又是自污,铺垫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这一句夸张的话,说得裴孺如坐针毡,说得宁远怀目光不善。


    大约是裴炳诚平日行事素来乖张,宁远怀居然也不怀疑,他看着总理确认:“真有这回事?”


    文薰道:“家里的老爷太太都吓得报警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我想求老人家去找朋友帮帮忙,可老爷子说,我们这等平凡人家,出了什么事,除了能相信政府,还能有什么运作呢?我也是想到霞章和炳诚到底朋友一场,所以才来冒昧地求裴叔叔。”


    她话里话外都无漏洞,裴孺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安慰,“你莫急,大约是下人说得吓人,其实是小孩子间的打闹罢了。”


    文薰不给他继续脱身的机会,借着宁远怀的东风,再一次哭到:“我知道今日来得冒昧,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裴叔叔,这件事纵然有千种过错万种不是,都是我一时小气闹出来的。还请叔叔跟炳诚少爷明说,要打要杀,冲我来就好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才刚新婚,要是没了丈夫,以后该怎么活。便是回到娘家,也是要在街坊四邻面前丢尽脸面的。”


    说完,又是捂着脸一顿呜呜抽噎。


    裴孺感受到宁远怀看过来的目光,已然是被放到火架上烤了。他被逼得站了起来,给出态度,“侄媳妇,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那个孽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说给人听的,“敢在金陵城里动粗,我看他是无法无天了!”


    文薰不理他的话,只一味道谢,“多谢叔叔。”


    宁怀远若有所思,却愿意给声安慰,“弟妹,你不必害怕,说白了,多大点事呢?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裴孺也道:“是啊,保不齐是下人胡言,等你回去,霞章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文薰连连应答,站起身来,“多谢叔叔,多谢大公子。”


    她和戴森一起被等在门口的总理秘书送出官邸,出来时,文薰又礼貌拒绝秘书的远送,“我是家里的车送来的,就不给秘书长添麻烦了,我和朋友自去便好。”


    秘书远远一看,也没有强求。


    待离了人,戴森忽然低声一笑:“呵呵。”


    文薰还擦着脸上的泪痕呢,不由得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戴森拿腔作调,“我今天终于明白,【眼泪和柔弱可以成为女人的武器】这句话蕴含多少真理。”


    文薰嘲弄道:“这些武器不都是男人自己送到女人手里的吗?”


    戴森点头,又认真地说:“温妮,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你对社会规则有清晰的认知,而且你很善于化用这些规则来保护自己。”


    文薰略带忧愁地喟叹,“形势比人强,我也是没有办法。”


    戴森却是赞同,“这很棒,比鸡蛋碰石头棒。”


    远远地,一瞧到文薰和戴森的身影,莫怀章便忍不住从车上下来。他走出一段距离,赶着来迎,“怎么样?”


    文薰用沉稳的声音安抚他:“大哥莫急。我见到裴总理了,或许是运气好,大公子刚好也在。”


    莫怀章仔细地问:“你怎么跟人说的?”


    “我说是小孩子间的打闹,我一个妇道人家,请裴叔叔做主。”


    怀章见她双眼泛红,脑中自动补齐了一些内容,心里卸下担子的同时,又有些羞惭,“是我们家不好,带累你了。”


    文薰摇头,“大哥说这话便见外了,霞章是我的丈夫,他出了任何事我都不能作壁上观。”


    再者,他也是为她心急,着急救她,才被人逮去的呀。


    文薰又想到了下一步,“裴总理说他会尽快去处理这件事,可霞章不见已经这么久了……大哥,我们还是先回家等消息吧,免生错过。”


    莫怀章也愿意听她安排,说话间连忙打开车门,“好,快上车。”


    瑞芬等在家门口,已是急得团团转。她不顾满头大汗,看见路过的车都要张望两眼。好不容易真让她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她连忙走下台阶,等车挺稳,见到怀章回来,才松了口气。


    莫怀章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家里阴凉处带:“怎么守在门口?”


    瑞芬急道:“我在等你呀。你快去劝劝老爷子,他气糊涂了,喊了宜章跪着,非要请家法。”


    跟在后头的文薰眼色一变,戴森似乎没懂这个词语的意思,“家法?”


    文薰为他解释:“就是父亲要教育儿子。”


    “怎么教育,打人吗?”


    前头,怀章也在问:“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错处?”


    “我也不是很清楚,”瑞芬虽说六神无主,可说起话来仍旧条理清晰,“总归,听敬贤表妹的意思,那姓裴的是知道咱们家会找人,所以特意躲到秦淮河上去,打算来个一问三不知。”


    “他知道敬贤是咱们家的表妹?”


    “知道,裴老二太了解霞章了。他知道霞章愿意和新婚妻子甜蜜,还一起出席文会,定然是……敬贤说裴老二的原话是说文薰和霞章肯定臭味相投。他不敢把两个有骨气的人凑在一起,怕两个人宁为玉碎,落得得不偿失,所以才以表妹要挟。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把敬贤拘在身边,又请了两位报社的记者在旁,等霞章一上船,就开始令人拍照。他早已令人写好了一篇吹捧裴总理的文章,只待霞章松口盖印,便将那篇文章以霞章的名义送去报社。”


    戴森在旁都听愣了,“这是强盗的行为。”


    “谁说不是呢?”瑞芬瞥了他一眼,直到怀章介绍“这是文薰的朋友”,才继续说:


    “那姓裴的就是个土匪。他拿敬贤要挟霞章,结果没想到咱们家的妹子也是个烈性脾气,闹得他下不来台后,他居然敢掏枪。霞章怎么会怕死?可他到底担心伤了妹妹,便假意答应,让姓裴的先把敬贤送出去,他再亲自写文章,为裴总理歌颂。”


    文薰知道这定然是个权宜之计,“后来呢?”


    瑞芬道:“后来的事敬贤也不清楚,她说她才靠岸,就见到船上起火了。”


    文薰立刻猜到:定然是霞章烧的!


    他要烧照片,烧文章,他还要寻求脱身,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那个脾气,说不定连记者的相机都抢过来砸了。


    文薰露出喜色,都要夸他聪明了,怀章却道:“可霞章不会水啊!”


    她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不会水吗?”


    瑞芬注意到,赶紧拉住她的手安抚:“别怕,宜章和玄致都在旁边等着。”


    这里又是她从玄致那里听来的了。


    “玄致说,船着火后,他猜到不好,又知道霞章不会水,所以果断地下河救人。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离得到底远了些。等玄致从河底下捞出霞章,他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他虽然有做紧急抢救,可回来的路上可能又见了风,刚才浑身已经在发烫了。”


    一时间,文薰的手都在颤抖,“太太请医生了没有?”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戴森。


    戴森忙道:“温妮,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请教堂的神父推荐西医,最好的医生。”


    “请了。只是家里有规矩,霞章的事,太太是一律不许旁人插手的。”瑞芬拦住文薰,或许还有话,只是不知道当不当说,欲言又止。


    文薰已经快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莫霞章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他在水里泡了多久。她只是想到发烧,就能联想到一系列并发症。她忧心于丈夫,也顾不上怀章和戴森了,转了身,扶着墙便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


    怀章也体谅,礼貌地对戴森说:“戴森先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您也看见了,家里一时乱糟糟的,怕是不能招待,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好的。”戴森皱着眉,作为一个围观了全程的人,他深深地为莫霞章的安危担忧。离开前,他郑重道:“要是莫先生转危为安,还请您向教堂打个电话,我是他们夫妻的朋友。”


    “会的,说不定他好了,还会去亲自谢你。”


    戴森倒不在意谢不谢,想到有情况文薰一定会去找他,便没有再多余嘱咐,顺从地被莫怀章送上了车。


    第38章 文薰救夫


    等到旁边离了人,怀章和瑞芬继续说起老二家的事。


    “老爷怎么会忽然要打人?”


    瑞芬皱着眉,也是不悦,“还不是兴万那个软骨头。老爷把他喊过来问话,问出来前些天霞章和三妹出门看戏,中途遇到了裴二的事。”


    “这件事三妹不是提起过?”


    “这件事还有前因呢!你以为他们的那套戏票子是谁给的?竟是宜章拿回来的。你说,宜章给票子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裴炳诚会去?这要是知道,那可就其心可诛了。老爷子也想到了这茬,气得不行,问宜章说,明知道兄弟和人家不对付,为什么还要做中间人把他们凑一起去。”


    瑞芬大概也是不好猜测兄弟的心思,这里顿了一下。


    怀章沉吟后,也只说出了一句漂亮话:“或许他也像父亲那样,想缓和一下裴二和老三的关系吧。”


    可问题又来了,有这样调和关系的吗?谁不知道他莫宜章是在裴家的手底下干活?他这么做,到底是因为想调解关系,还是想巴结上官?


    或许就是这样莫老爷才想打莫宜章。


    “令老爷生气的还有一桩呢,”瑞芬叹了口气,“老爷说,看见兄弟落水,怎么玄致能做到第一时间下水捞人,宜章却只会在岸上干看着。”


    这……这叫莫怀章都说不出漂亮话了。


    瑞芬也觉得宜章的行为不地道,哪怕你不去救人,把衣服打湿做做样子也好。可刚才回来时,玄致和霞章都湿透了,唯独宜章一个人干爽,这让看在眼里的父母怎么想?


    可瑞芬是嫂子,又是大儿媳,到底不好说什么。相反,家里的老爷要动手打人,她还得拦着。


    莫怀章这个老大更是需要去周全家里的亲子关系:“老爷现在在哪里?”


    “在祠堂里呢,”说罢,小声补充了一句,“二太太也在旁边跪着。”


    莫怀章心里有了主意,“我去看看,你……”


    瑞芬提前点了头,“我去老三的院子里盯着。”


    夫妻俩由此分开行动。


    文薰虽说没有留下来听嫂子说原委,可半路上巧珍出来迎她。她留在家里,就是想让文薰知道这些事。在一路疾步往院子里赶的路上,巧珍已经伶俐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明,让文薰了解清楚。


    她现在也没那等心思去考虑二哥家了,只问了一句:“敬贤呢?”


    “喝了安神茶,睡下了。”


    “她没受伤吧?”


    “没有,只是被少爷的样子吓到了,哭了一场。”


    “少爷除了发烧还有其他症状吗?”


    “不知道,太太不让我们近身。”


    文薰也不愿意为难小丫头,只想着等医生到了便好。


    进了院子,在她心


    急地往前冲之前,巧珍拦了一下。


    “小姐,妈妈让我出去找你,除了跟你说这些之外,还有……”


    “还有什么?”


    “少爷被带回来后,太太惊慌失措,转脸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她现在……很凶,也很冷酷,你要小心。”


    别说莫太太变得冷酷,现在文薰也想杀人。


    裴炳诚敢这样欺负他们夫妻,她绝不会这么算了!


    文薰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厢房。屋子里,莫太太,还有姑太太家的人挤成一团,文薰向长辈们问好后便急得走到了床前。


    莫霞章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发白。他虽然已经被妥善地换了干净的衣裳,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文薰蹲下身,怕得嘴唇一阵哆嗦。她尝试去握他的手,接触时第一感觉竟是冰凉。


    这是连身体都有些失温了。


    她将他的手捧到手心,心疼地托到脸颊边。情之所至,眼泪那一瞬间便克制不住流了出来。


    她还未吸气做出反应,听得后头一声轻喝,“哭什么,不许哭!”


    惊得文薰回头,抬眼便撞见莫太太蛾眉倒蹙,忿然作色。她像是看着仇人一样怒视着她:“你男人还没怎么样,好端端地,平白哭出晦气来了。”


    她的表情和语气,全然不似平时和蔼,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表现出的陌生,令文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巧珍说的【冷酷】是这种程度。可这还是莫太太吗?


    王妈嘴唇紧闭。听见小姐被教训,她有些不虞,可也知道做人媳妇的只有听婆婆申饬的份。她走到文薰身边将她扶起,又伸手帮她擦泪,换着好听的说法道:“少奶奶这是心疼少爷呢。”


    被姑太太拉着的锦姝也干巴巴地劝了一句,“是啊,舅妈,这正是文薰和霞章感情好呢。”


    瑞芬这时候也来了,强笑着冲破气氛,“哟,这是怎么了?”


    王妈或许还想证明什么,又或许是想提醒莫太太,继续出声哄到:“小姐,乖啊。少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咱们已经去请大夫了,待会儿只需要听大夫诊脉开药,喂少爷喝了,少爷就好了。”


    莫太太着重看了这个老妈子一眼,看到她,就想到了文薰的娘家,就想到了受到惊吓被带去休息的,无关被牵连的敬贤,同时也被提醒到这个媳妇不是能随意凭她折辱的。


    这便是娶了大家出身的媳妇的好处了!


    莫太太冷声问:“你和老大刚才出门,去哪里了?”


    文薰微微抬头,态度尚算恭敬,“去了一趟总理府。”


    又把先前的事简单的说了。


    莫太太由此稍作平静。


    “起来吧。你什么都不懂,便站到一边去,待会儿不要碍事,省得我又骂你。”


    话音刚落,有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进来,“太,太太,杜医师来了。”


    莫太太赶紧去门口相迎。王妈也趁机把文薰扶起,将她带到一边,用嘴型跟她说别怕。


    文薰摇了摇头,低头整理好表情,又向锦姝和瑞芬投去感激的一笑。可不巧了,正好让她撞见一位戴着瓜皮帽,留着小辫子,脸上长着痦子,穿着短褂长袍的旧式先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相同打扮的董协礼先生还要古老,因为他比董先生还多了几分腐气。


    怎么请了这样一位医生?文薰无措地回望了一眼王妈,然后继续盯着门口,希望能有一位白大褂医生出现。


    然而没有,连穿长衫的中医都没有。


    在她发愣间,莫太太已经把医师请到了莫霞章床前。


    “请您给瞧瞧,我儿至今昏迷不醒,可是被河里的东西冲撞了?”


    文薰听得她这句话,大脑一阵嗡鸣。


    她尝试开口,“母亲……”


    “住嘴!”莫太太瞬间回头,又大又有神的眼睛瞪起人来是那样的吓人,似乎在指责她的出头行为。


    这位杜医师只是观察了一眼莫霞章的病容,便果断道:“确实像是有离魂之状。少爷没有结婚倒还好,结了婚……”


    这便是又提醒她了。莫太太道:“结了婚也无妨,我儿尚且是童男之身。”


    她的表情讥讽到了刻薄的程度,文薰读出来她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又特意在此时说出,好给自己没脸。


    “既是如此,”杜医生“唔”了一声,伸手撑开莫霞章的眼皮看了看,“尚算有救。”


    锦姝不知何时溜到了瑞芬身边,她的脸上是不经伪装的百思不得其解。她用极小的声音问:“舅妈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江湖骗子?”


    瑞芬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怕这话被听见了,引得莫太太不快。


    锦姝的话直,也真。无意中听到的文薰打量着杜医师的一举一动,对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抱有否定态度的。她挣脱开王妈的拉扯,往前走了两步,便听到那医师又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说罢,也不动作。


    莫太太回头示意,她身边的那位吴妈赶紧端上来一盘摆得漂亮的大洋。


    “还请仙师救救我家少爷。”吴妈说。


    杜医师捻了捻山羊胡子,在一屋子的女眷中,着重看了文薰一眼,“这是少奶奶?”


    莫太太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不明白他特意发问的缘由,“可是有何不妥?”


    杜医师不答,略作深意道:“请少奶奶去平日做饭的土灶中,取些草木灰来。”


    不等莫太太开口,王妈赶紧拉着文薰出去。


    直到离得屋子远些,文薰才把憋在心中的疑问问出声:“妈妈,这位杜医师不像医师。”


    王妈见多识广,道:“大约是什么巫医之类。”


    文薰刚才便猜到了这个可能。她在原地停下,不愿意再往前行走一步。她从杜医师进门的一瞬间,心中就生出了一种看闹剧般的荒谬感,她如今更是没有办法忍受了,“太太怎么会请来这样一位医师?”


    “左右不过太太信佛,信命。”王妈说完略作停顿,又劝,“小姐,你不要看不起巫医,这种医生在小地方又被称为赤脚医生,是能救人的。”


    “但更多的是骗子呀!”文薰不怕莫太太不给她好脸色,因为她明白她只是担心儿子。婆媳间就算天生有矛盾,可有一点是否认不了的,他们都是希望儿子(丈夫)好。


    文薰回想着杜医师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奇怪。她打定主意,“妈妈,报纸上登过很多这样的新闻,有好些人就是被巫医治死的。他们又没有行医资格,凭什么能治人?我不能让这种人碰霞章,我要去跟母亲说,我要把他赶出去。”


    王妈吓得脸色一变,赶紧拉住她,“我的乖小姐,你可别犯倔。”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现在救少爷最重要。如果他没有本事,太太怎么会让他进门?看那位吴妈和他熟稔的程度,这位杜医师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如果以前他都能治好,那就说明他是有本事的。”


    现在莫太太已经快疯魔了,她怎么敢让小姐再去触她的霉头?王妈手上更多了几分力,说话间把文薰往厨房里拉,“咱们现在先听人家的,等后来你要批判谁,王妈都依你。”


    “妈妈,你难不成觉得他的胡言乱语很有道理?”


    “宁可信其有嘛。你不想让少爷好了?”


    文薰虽然不觉得自己亲自舀一碗灰便能怎么样了,但王妈的这句话实在拿捏住了她。


    她如何不希望莫霞章健康起来?


    便不再使劲,乖顺地跟着王妈去了厨房,亲自取了小半碗从锅灶中出的灵药。


    取灰这种事,文薰尚不抗拒,因


    为她记得医术上有过记载,草木灰是能入药的。


    ——如果她提前知道是以这种方法入药,她绝对不会去取!


    将装着“救命灵药”的碗带回房间,文薰见到那医师已经移坐到靠近床边的一张小几上。莫太太将手里的佛珠数得飞快,只一个眼神,便支使着她将碗送到他面前。


    杜医师一开始并没有接,他掐了几个手势,叽里咕噜念了几句经文,而后掏出一张黄符,捻了两下,那符咒便自燃了。


    现场的人被他这神奇的一手震得惊呼连连。


    文薰却闻到了一些大蒜的味道。


    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失了眼色的事,“先生身上带了白磷?”


    眼看着自己的伎俩要被揭穿,杜医师却丝毫不慌,他将符纸放在文薰端着的碗里,镇定自若地使唤,“水。”


    又是吴妈捧过来一个甜白釉的瓷瓶,“仙师,按照您的吩咐,这是这个月新备的无根水。”


    杜医师点了点头,取了些“无根水”冲在了烧了符纸的草木灰里。


    文薰之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当她看见杜医师命吴妈把霞章扶起来,又端着碗送到他嘴边时,她如何能不明悟!理智驱使着她做出了冲动又正确的行为——她将碗夺了过来,也不顾那脏的臭的,直接泼到地上。


    “你干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除了文薰,还有莫太太。


    文薰转过头,满脸焦急对上婆婆的不敢置信,她大声辩解道:“母亲,不能让霞章喝这个,会死人的!”


    她又回头望向发懵的杜医师,厉声质问:“敢问先生是何师从,又在哪家医馆坐过诊?今日为外子开的这副药,有何依据,又用的是哪本医经的典故?”


    杜医师结巴道:“这,这是我祖传的不二秘方!”


    狗屁秘方!文薰敢说,她或许看的医术都要比他多。


    “我只知道《唐本》本草注释说,桑薪灰,最入药用,疗黑子、疣赘,功胜冬灰。用煮小豆,大下水肿。又有医者补充:桑灰,本功外,去风血症瘕块。通其百家医典,此灰多为外用。就算有内服,也没有草率地直接让人生吃的道理。”


    她急得又向莫太太建议,“母亲,霞章本来就喝了脏水,再灌下一肚子灰汤……他胃本来就不好,若因为细菌引得内腹生了炎症,只会更加难治。母亲,不要信土方子了,咱们找个西医来给霞章看看好不好?”


    她满心期待着这么说了,莫太太一定能答应,因为她是留过洋的,肯定也是见过西医的!


    可现实她迎来的只有一声怒斥,“住嘴!”


    莫太太一双凤目圆睁,显出了怕人又刻薄的冷峻脸色。她对文薰再也没有往日的客气,而是毫不留情,甚至连带着在话里讽刺她的娘家,“咱们家落后,是比不得你黄家会看医诊脉的。想来你舅家在大都市开了几家医馆,你就可以在专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你又以为霞儿日常依着你,你便可以在这个家里做我的主了!”


    文薰只觉得冤屈,“母亲,这话从何而来?我难道不希望霞章好吗,我难道会害他吗?”


    莫太太与她对峙:“你这个做妻子的不会害他,我这个做娘的就会害他了!”


    文薰急得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是……天底下就没有这样开药的呀。无凭无据,又没有先例,还有那符水……那算什么药!”


    “我的儿子要吃什么药,我比你清楚!”莫太太指着她,不由分说吩咐下人,“你们还看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把少奶奶拉开!”


    “母亲!”


    眼看着几个婆子就要往文薰身上扑去,巧珍怕她们伤到小姐,赶紧去和文薰挤在一块儿,就这样也还被婆子们使大力拉到一边。


    挣扎间,花几被撞得摇晃,上头摆放的兰花在摇摇欲坠砸了下来。瓷盆四分五裂,泥土飞溅,兰花的根也见了光。


    东西一砸,或许是觉得不吉利,莫太太愈怒,嗓子都快喊破了音,“给我把这个不孝儿媳赶出去,赶出去!”


    文薰抬头,看见莫太太以及姑太太,甚至是满屋子的婆子都在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倒像是她不懂事般。她又低头,看到那棵半躺在地上任人施为的兰花,就像是看到了莫霞章,一度失了力气。


    她挣脱开婆子还想来拉她的手,“不用你们请,我自己出去。”


    她跪在地上,小心地将兰花合着部分泥土捡起,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王妈想留在这里,便给巧珍使了个眼色。


    耳后传来莫太太的声音,“仙师,您看……”


    文薰闭了闭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茶室。


    她急得这里是有备用盆的。


    她得快些将花移植,让它入盆。


    不然它会生病,会死掉的。


    文薰拿了工具,又找来土,在万般无奈下只能用这样的工作麻痹自己。巧珍见她伤心,也不敢说话,只跟在旁边给她搭把手。


    等到花重新埋好,文薰托着已经发焉的叶面,想象着莫霞章被灌下符水的样子,就忍不住落泪。


    因莫太太的训斥在前,她不好哭得太大声,只做低泣。


    巧珍不知从而劝起,便去打了盆水来给她擦脸,洗手。才将那些泥污擦干净,将少爷带大的那位何妈来了。


    莫太太身边两位婆子,巧珍对何妈比对吴妈要喜欢些,因为何妈慈祥,而吴妈严肃,还喜欢在背地里说小姐坏话。


    何妈冲巧珍笑了笑,走过来躬着身子,亲亲热热地给文薰撩开她凌乱掉的头发。她温声细语地哄道:“少奶奶,您就听太太的话,不要闹了。这么多年,少爷生病都是这样来的。”


    这话落在耳中,轻飘飘地,却又千斤重。文薰的眼睛发干,一度失了焦。


    是正常的药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多年莫霞章一直在吃与这回类似的符纸?


    他知道吗?


    他愿意吗?


    以小见大,莫老爷莫太太所说的莫霞章身体不好,是真的不好吗?


    他身体不好所以要被当成女孩养大——这句话也是算命先生说的不是吗?


    甚至于文薰此刻已经在怀疑莫老爷与莫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对霞章。不许他喝绿茶,不许他多食,不许他吃油的腻的……往日那么多规矩,如今倒是亲自灌他吃些奇怪的!


    这样的父母到底是在溺爱他,还是因为一己私欲在控制他?


    文薰此刻只道自己以前不懂,如今却是明白莫霞章为什么一直在提自家封建了。


    实在是……


    文薰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封建”,那么她也会是怨恨的。


    她相信莫霞章如果是醒着,也绝不会情愿去喝那样的“药”。


    “少奶奶,少奶奶,”何妈轻轻拍着文薰的肩膀呼唤,“您听得见我说话吗?”


    文薰红着眼睛看她。


    何妈便继续道:“太太说,要把少爷送出去。”


    文薰心里多少升起一些希望,“去医院吗?”


    “不是,是去汉觉寺。”


    这个寺庙的名字她有些印象,往日好像听莫太太提起过。


    “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不去医院便算了,都已经昏迷了,还要害他颠簸。


    “少奶奶不知道呢,我们家里自小就给少爷在汉觉寺供了个金身,还认了观音做干娘。少爷若是有什么不好,都会去干娘身边养身体的。”


    文薰想笑,可这件事太讽刺了,她没能笑出来。


    “少爷已经喝下符水了?”


    “喝了,”何妈喜气洋洋地说:“您是没看到,真神奇啊,那符水一下肚,少爷就吐了。杜仙师说,那些都是他喝进去的不干净的东西,吐掉了,再多歇息,人就会好了。”


    文薰抬了抬眼睛,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所以莫太太就只让莫霞章喝那一碗灰水,然后把他挪到和尚寺里去,便不打算再管他吗?


    天底


    下没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也没有这样给病人看病的!


    何妈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太太吩咐,要您跟着一起去寺庙里照顾少爷。”


    刚才这对婆媳俩才闹了一通,她想着文薰年轻,又是大家小姐出身,难免会有脾气,怕她拒绝,所以将话说得小心。可没料到文薰并没有做其他反应,只是擦了擦脸,朝旁吩咐,“巧珍,你去帮我收拾东西吧。”


    巧珍应了,偷瞄了一眼何妈,端着盆出去了。


    何妈松了口气,又拉着文薰的手,帮她整理衣裳,“少奶奶,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可真佩服你。您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做过人家里的媳妇的。可那会儿,我哪敢像您一样为了丈夫和长辈据理力争呢?我看得出来,您是十分喜欢霞章少爷的。我想,等太太冷静了,她会体谅你的。”


    说到这里,她又一笑,彻底展露出想从中劝和的心思,“您也应该体谅太太的心情。哪怕她严厉了些,也是为了你们好,是不是?太太的性子就是这样,对事不对人。您千万不要怕她。您想想,任谁要管着这么一个大家庭,没点威严都是不成的。”


    文薰平静地点头,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了,谢谢你,何妈。”


    她眨了眨眼,道:“外头现在应该还在准备吧?出门之前,我想打个电话。今天我朋友陪我跑了一趟,我还没有谢他。”


    何妈也不做他想,赞同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呢。”


    但是她却没有放任文薰一个人去,而是亦步亦趋。


    文薰也不怕她听,甚至主动给了她号码,请她帮忙拨通。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洋人的声音。何妈听不懂英文,一时傻了眼。


    文薰解释,“可能是教堂的神父接的。”她伸手,拿过电话便开始用英语流利地询问:“乔尔神父,我是温妮,是戴森先生的朋友。”


    一听是熟悉的人,这位神父的表现十分热情,“我知道你,可是,戴森还没有回来,他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


    “是的,我猜想他大概在回去的路上,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他,请您在他回来之后帮忙转告可以吗?”


    文薰想请戴森帮忙找医生。


    她一定要让莫霞章接受正规的治疗。


    她不会让莫太太就这样作践她的丈夫。哪怕她是母亲……她不接受这样对待孩子的母亲!


    第39章 莫家的家法


    兴万被莫老爷打了板子,不能动弹,莫太太便安排应贵带着小夫妻上山。


    文薰这边离了家,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桩乱糟糟的事。


    瑞芬扶着莫太太,二人才进了祠堂,便望见莫老爷颤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莫宜章,双腿失了力量,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枉为兄长!”


    也不知道前头是说了什么话,把老爷子气成这样。


    跪在宜章身边的琼玉是容不得任何人说丈夫不好的,大约是心里发急,便失了对长辈的尊重,疾言厉色起来,“爸,怨天怨地,这都是霞章自己闯出来的祸,跟宜章有什么关系?”


    莫老爷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你住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说话!”


    琼玉根本不听,依着自己的脾气据理力争,“就算要教训也该有个正当缘由,霞章到底没有怎么样,只是呛了口水,凭什么要我们挨打来赔?爸,我知道您素日偏心,可宜章也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不都是肉吗,凭什么人家贵我们轻?”


    莫怀章作为大哥本来是来劝和的,可身边是铁了心要教训兄弟的父亲,面前是丝毫不松口只管顶撞的弟媳,两方都不肯退让,让他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之下,只得一声叹息,“琼玉,你少说两句吧。”


    他又点了一句低头默不作声的宜章,让他不要把场面闹得太难看,“你也是,多少拦着你媳妇。”


    琼玉却不认这个理,将矛头一转,“大哥,你也偏心。”


    莫宜章听话地拉了拉琼玉的胳膊,琼玉却一扬手,将他挥开,继续对着大哥呛道:“不,你不是偏心,你是没有心。你们夫妻两个都是父母亲的乖儿子乖儿媳,二老要做什么,你们向来是没二话说的。在这个家里,没有比你们更合格的应声虫了!”


    瑞芬没想到他们夫妻一片好心调和,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了。


    “二少奶奶好大的威风!”莫太太缓步进来,面若冰霜,一双上挑的眼睛比方才还要锐利,“你钟家就是这样教养你忤逆的?”


    扶着母亲的瑞芬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莫怀章却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性格好强的琼玉如何肯服莫家的私理?哪怕是见了婆婆,也不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地嘲弄道:“我钟家是什么家教,太太或许不了解,可如今莫家是什么家教,我钟琼玉是领教了的。老爷和太太要是不把宜章当成自己的儿子,大可以让我带着他回钟家去!”


    莫太太冷笑,“行啊。”她居高临下地指着莫宜章,胸有成竹,“你自己问他,看他愿不愿意跟你回去,做你钟家的赘婿。”


    莫宜章这时才拉住琼玉的胳膊,不让她再出头,“妈,琼玉气糊涂了,她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知道叫我妈,你看着霞章沉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是你妈,还记不记得你们是连根的兄弟!”


    听着莫太太的怒斥,跪在一旁的二太太没有作声,只是低头擦泪。


    她一动,反而引得了莫太太的视线。


    “去把你二妈扶起来。”她对瑞芬说。


    二太太本来不愿,莫太太却说:“你没必要跪着。这个儿子是我养大的,他不好,都怪我和老爷教子无方,没理由你受罪。”


    二太太呜咽一声,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口:“霞,霞儿可还好?”


    瑞芬轻声回话:“二妈宽心,母亲请了杜仙师来,已经让霞章吃了药,刚才又挪到汉觉寺去修养了,文薰照顾着呢。”


    同时,又把她扶到旁边坐下。


    莫太太回了个身,微微歪头,以凌厉的眼神看着跪在厅中的老二夫妻,“老爷还在等什么?这等不肖子不趁着现在严加管教,等人家翅膀硬了,怕是要把咱们家的门楣都给拆了!”


    莫老爷硬绷着生疼的头皮,咬牙切齿道:“请家法!”


    莫太太又一个眼色,让婆子去把琼玉拉开。琼玉妄图挣扎,一抬头就望见婆婆冷飕飕地瞪着她:“你与丈夫同甘共苦的这种美德,我会找人写了文章去登报替你宣扬的。只是你到底姓钟,还没资格挨我们莫家的打。不闪开些,我就让人堵住你的嘴,把你拖下去。到时候闹得难看,是你自己没脸。”


    旁观的瑞芬见着短短半天之内两个妯娌都被婆母教育,不由得心有戚戚然。


    琼玉说她讨好婆母,可她在人家家里生活,不讨好些如何能过得下去呢?


    莫宜章见母亲要动真格,忙安慰妻子,“你去旁边看着,不要闹,不会怎么样的。”


    却不知莫太太听见他的话又是一声冷哼,“瞧见了吧,原来二少爷是能管教好媳妇的。想必你媳妇刚才的那些妄言,你也多有认可。”


    莫宜章终于被激得出了声:“妈,我想,我的罪名已经够多了。”


    莫太太慢悠悠道:“你放心,再多也说得清。在打你之前,我会一条条细数,省得有人说你老父偏心,说你老母不把你当人!”


    琼玉被婆子拉在旁边摁在了椅子上,两条胳膊都受到了辖制,不得动弹。耳边又听到婆母在点她,一时间眼睛里都透露出狠劲。


    可莫太太却懒得搭理她。


    在莫太太眼里,老二媳妇就是个蠢的,不如大儿媳会看眼色,也不如小儿媳有主见。表面上是护着


    丈夫,实际上被人当枪使了还心甘情愿呢。


    “今天这桩事,你自己存了多少私心,你自己心里明白。想来你是要做大官去了,才能敲得响咱们家里的算盘,非要把家里人都为你所用不可。”


    莫老爷伸手,拦住她的话。莫太太见他要开口,便顺从的止住了声。


    莫老爷上前两步,他低头看着二儿子,微微颤抖的身体需得紧紧抓住手杖,堪能稳住。


    “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也不怕被人知道。霞章说一不二的脾性,确实是我和你母亲有意娇惯出来的,可那是为了他能做个纯粹的文人,保我们家清正的名声,而不是用来给你的从政路当踏脚石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心,“一个大家族要想几代延绵,如何能只靠一两个人达成?我们平日对你们兄弟三人确实偏宠不一,可该给的,我们从来没有少了谁。我和你母亲器重你,才让你走了这条路,我们没想着你回报多少,可也没许你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家人啊!”


    他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往常有人说,当官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我从来不信,因为莫家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走了仕途,可如今……宜章啊,你是想气死你父亲,好去天高任鸟飞吗?”


    说着,莫老爷狠敲了几下手杖,显然是恼极了。


    莫宜章绝不是那样想,下意识地想辩解,“父亲!”


    莫老爷却不让他说,“我今天跟你把话放在这里,若是这回霞章真的被你害得不得了了,我就在列祖列宗前吊死!我没有害死兄弟的儿子,我也敢让你背着害死兄弟逼死父亲的恶名。想来哪怕是到了民国,咱们的大总统也是要脸的,届时莫二公子若还是能平步青云,那便算世道无常,人心不古了!”


    莫宜章终于怕了,他跪着往前挪了两步,“爸,是我想岔了,爸,求您别说这种伤人心的狠话。我怎么会真的想害死霞章……他是我亲弟弟,也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啊!”


    他满眼是泪地道出实情,“我确实用了心机,可我也只是犯了正常人都会犯的错。比起爱护霞章,我更爱我自己,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最多只是少了考量,多了几分怯懦,这难道就是滔天大罪了吗?”


    莫老爷呵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为自己没人怪你,可你为什么要去牺牲别人?你多少还是个做官的。等日后你掌了实权,要是百姓拦了你的路,你还能让人家去死不成?”


    莫太太又冷声道:“老爷怕是想错了,他连兄弟亲情都不顾,怎么会去顾念普通百姓?”


    这话着实诛心了。


    “妈——”莫宜章望着她一声喊,哽咽得说出不话,“我,我……”


    莫老爷吸了口气,下最后判决,“我要打你,你认不认?”


    莫宜章痛苦地磕头,“孩儿知错,孩儿任凭父亲处置。”


    莫老爷仰头,或许是真的失望,他没力气站起来。他指着二儿子,对大儿子道:“怀儿,你去。”


    莫怀章没想到事情会落在自己身上。


    莫老爷教诲道:“你以后要做这个家的大家长,你得担得起事。”


    莫怀章低眉耷眼,垂下了脑袋,“是。”


    莫老爷最后看着琼玉说:“我们莫家只有一条家规,那便是不允许兄弟姐妹相害。你认为他的过错有多大,你就用多大的力气打;你要是为你兄弟好,你便重重地打!”


    莫怀章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弟弟跟前。


    莫宜章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的,俊秀的,生机勃勃的脸。


    霞章也有一张这样的脸,可现在,他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莫怀章不由得也落下了泪。


    “宜章,刚才父亲说了那么多,现在大哥还有一句,你听不听?”


    “请大哥直言。”


    “我不论你和裴家人有什么瓜葛,只论霞章落水这件事。我认为,你让玄致把霞章救上来,就是有错!换言之,今日的情形若是你和玄致交换,家里没有任何人会去怪玄致,因为有亲兄长在前,他没有必要去担那一份责任,你明不明白!”


    莫怀章今日之话,全部发自肺腑。


    “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做人最不该丢的便是那一份赤子之心。我相信若是你落水,霞章哪怕不会水,也会拼了命去救你。天底下唯有骨肉亲情最真。咱们是兄弟,若兄弟都靠不住,以后等父母百年,还有谁能依靠,还有谁敢依靠?”


    锦姝在门口张望,不一会儿便听到了祠堂里传出的板子声。


    一时间她吓得抬起双手捏住耳垂,面有惧色。


    老二只是请老三出去看了场戏便要挨打,那文薰今天请客吃饭,缘由还是她一句话拾掇的,难不成还要打她?


    不不不,怎么说她也不是姓莫的,没有理由打她的。


    惊惶间,她离了此地,往自家院子那边跑。路上风风火火地,一头撞进出来找他的丈夫怀里。


    “唉呀!”


    “怎么了?”曹玄致连忙把她扶住。


    按照锦姝往常的脾气,她非得开口骂上两句不可。可她现在正害怕挨打呢,如何还敢耀武扬威?赶忙抱住了丈夫,“姓曹的,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得护着我。”


    玄致虽不知她在害怕什么,可听得此言,也配合地伸出胳膊,好生地护住她,“你放心吧,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锦姝心头要说没有感动,那是铁石心肠。想到今天曹玄致的见义勇为引得文薰感谢,给她长了不少脸,难得关心起他,“你怎么出来了,药喝了吗?”


    简单的一句便将他哄得愈加温声细语,“喝了。我看你那么久不回来,出来找你。”


    锦姝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去照顾你,我打听消息呢。”


    曹玄致还不知道她?


    “是看热闹吧?”


    “去,怎么说话呢?锦姝横了他一眼,想到祠堂里正在打人,又想起文薰和莫太太的拉扯,不由得后怕,往他怀里又靠了些,“曹玄致,我以前又是想让你在莫家住着,又是不愿意让你在莫家里住着,其实都是为了你的仕途,你知不知道?”


    “嗯。”


    “可是我今天觉得,这种旧式人家,还不如咱们自己家关上门,过得快乐些。”


    玄致顺着她问:“那你到底是要住在这里,还是想搬出去?”


    锦姝把话说得直白,“搬出去了,你什么时候能升官发财,我还能舒舒服服地做少奶奶吗?”


    玄致失笑,“你就算再觉得我没有本事,也不该想我养不起老婆啊。”


    锦姝撇了撇嘴,却又如何压不下去嘴角。她心里忍不住地直犯嘀咕:这姓曹的就是用这种蝇头小利些微甜蜜,才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受苦。


    ……


    文薰心里是清楚应贵同何妈是莫太太派来看管她的。


    可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因为身边有人监视就不去做自己认定的事。


    她大大方方地,当着二人的面对巧珍吩咐:“巧珍,我拜托了戴森先生请医生上山。他没来过这里,待会儿可能找不到路,你替我去迎他。”


    “欸。”巧珍答应,也不看谁的脸色,转身就走。


    何妈一听,面有急色,但她比较老实,没有开口,只是望向应贵。应贵微垂着眼睛,低声一笑,提醒道:“少奶奶,擅作主张,这不合规矩,太太知道了


    是要生气的。”


    文薰并不害怕,“应贵,按照您的年纪,我可以叫您一声叔叔的。”


    应贵讪笑,“我哪里担当得起?”


    文薰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看着何妈,“我相信,您和何妈这么亲近霞章,应该是不愿意让他出意外的。”


    她同样不会去评价婆母的不是,“我也不论……太太是如何治疗霞章的。应叔,现在的年月,论先进,论文明,西方都要强过我们。您常在外面行走,我相信这个观点您应该是认可的。”


    见应贵点头,何妈也点头,文薰继续道:“我是霞章的妻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我不会害他。太太那句话说的没错,我舅家的医馆是从上上代传下来的,我也自小读了医书……霞章现在这样,我着实放心不下。就当我求你们,求你们让我给霞章看看西医吧。”


    下人们最怕的便是主人相求了。应贵搓着手,与何妈一对视,二人都犯了难,“哎哟,您,这……要是太太问起,我该怎么回?”


    早在那日送咖啡机一事上,文薰就瞧清楚了应贵的性格,如今也不犹豫,“您就说不知道好了。太太要是怪罪,您大可以去说,是我一意孤行,偷偷请的。”


    应贵还在犹豫,何妈已经主动倒戈,“那也不能让这洋人大夫常来。被和尚看到了,他们也是要说给太太听的。”


    文薰同样也想到了这点,“不会的,他就来问个诊,开个药,打针输液之类的事,我会代劳。”


    何妈这回是真讶异了,“您还会洋人的医术啊。”


    “学校里会教的。”其实是在红十字会里帮忙的时候学的。


    何妈不知道缘由,感慨道:“要不怎么说洋人学校好呢。现在这个年岁,会点洋人医术,要找工作可吃香了。”


    知道文薰有全盘打算,二人便没别的话说了。


    因文薰提前打了电话,她们才在汉觉寺的厢房中安顿好没一会儿,巧珍便出门去把洋大夫带来了。又是听诊,又是开药,好生忙活,直到入夜时分,应贵才和巧珍一起去西药房里取来了给输液管和药瓶。


    眼看着针头扎进莫霞章的手背,巧珍宛若感同身受一般,小脸皱成一团。文薰将针头贴好,调整了点滴的速度,回头看见她的鬼脸,才笑得轻松了些,“怎么了?”


    巧珍道:“看着好疼呀。”


    文薰轻声解释:“手法熟练,下针快的话,不疼的。”


    巧珍又看了看输液管和装着药水的吊瓶,“把这些药水输进少爷的身体里,他就会好吗?”


    “消炎,杀菌,帮他身体里的细胞抵抗病毒,成功了就会好。”


    文薰想起来,免不了又嘱咐,“别把少爷喝符水的事告诉他。”


    巧珍点头,她知道,小姐是怕姑爷受不住。


    文薰起身站立,在那一刻一晃,又跌回椅子上,还好巧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小姐。”


    何妈刚好端了碗青菜粥来,忙道:“少奶奶想是累了,快来用些吧。”


    文薰吸了口气,打起精神,点头。


    巧珍怕她没力气,拿了碗用勺子舀给她喝。


    文薰吃饭时,眼睛仍放在床上的霞章身上。眼见何妈在给他喂水,不由得问:“何妈,我记得在家里的时候,你同我说少爷喝完那些符水便吐了。那个时候少爷是醒着的吗?”


    何妈道:“醒了,吃了杜医师的一粒丸子,就又睡了。”


    “那又是什么用什么宝贝秘方做成的药?”


    “杜医师说是用上好的参配灵芝捏出来的人参补气丸。”


    霞章到现在没醒,难不成是被一剂人参补过了头?


    文薰压下唇角,略作无语,心里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想那杜庸医也是怕把三少爷治出个好歹来才添补了这笔后手。


    “少爷从小就吃那位杜医师的药吗?他日常吃的药,也是杜医师开的?”


    何妈答:“那倒不是,是请夫子庙那边中医馆的坐堂大夫开的。”


    文薰这才稍作安心。


    她现在可真怕莫太太给霞章吃的药,尤其她还记得霞章说过,他是看不懂那张药方子的。


    吃了饭,文薰站在门口,看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青山缓了口气,而后回房侧坐一旁,等着霞章清醒。


    一个人枯等着是很无聊的,尤其今天文薰四处奔波劳累,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乏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是在梦里。


    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正行走着一列游行队伍,天上飞的是传单,四处都是人,闹哄哄的。文薰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发现她眼前离她最近的地方,站着莫霞章的一个背影。


    她莫名发急,便提起嗓子喊了他一声。


    “霞章!”


    莫霞章回头,轻缓地对着她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


    文薰又看到了他面颊上自己十分喜欢的那对梨涡。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微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鲜活。


    他似乎即将远去,他的眼睛里有不确定,也有忧心。


    他要去哪里?


    如果是去追逐梦想……


    那么我的爱人,我祝福你。


    或许是感受到了文薰的肯定,莫霞章毫不犹豫地回过了头,他加入进人潮,果断又决绝。


    文薰睁开眼睛,她几近呆滞地望着眼前,眼睛眨也不在。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瞥了一下静默地走动着的腕表。


    她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便醒了。


    她似乎做了个梦,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


    总归心里空落落的。


    她起身去看莫霞章,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感是没那么烫了,又去摸他的手,暖呼呼的。


    瞧着像是好了。


    她顺势把他的手抓起,将他的五指展开贴在自己脸边,同时倚靠在床边,将集聚在心里的情绪一点点地说出来。


    “我好像又更了解了你一些。”


    “我是不是确实有些自说自话?我明明还没有看懂你的父母关系,就以为问题出在你身上,是你古怪,是你不孝顺……”


    “你有没有因此怪过我?”


    “霞章,你什么时候能醒一醒?”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好凶,我一个人面对她可真害怕。”


    想起白天莫太太的极唬人的表情,文薰难过地低下了头。


    也是凑巧,这个时候莫霞章却醒了。


    他似乎是为文薰的呼唤而来。


    文薰不觉,只又说了一句,“要是没有你站在我这边,我该怎么办?我现在都害怕回家了。”


    莫霞章歪头看她,微微一笑,“这么需要我?”


    文薰抬头,泪水连了线般落下。


    这般可怜,看得莫霞章心疼,忙侧身坐起,“别,别哭。”


    文薰松了他的手擦脸,又是哭又是笑,“你,你要急死我了。”


    莫霞章道:“别胡说,要死也是我先死。”


    “呸,什么死不死的?”文薰起身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好让他躺得舒服些,又叠声问:“你还好吗,身上有哪里疼?”


    莫霞章眨了眨眼,孩子般道:“想解手。”


    文薰连忙转身,“应叔,应叔——”


    第40章 你又气我


    忙活了一通,莫霞章重新坐到桌前。


    庙中虽备了粗茶,但文薰还是只给霞章倒了杯清水,“润润喉咙吧。”


    应贵一脸喜色地在旁边点头哈腰,“少爷,我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太去。”


    霞章考量道:“天黑了,不用这么麻烦,明天早上再去吧。”


    “这……”


    “听我的,你难道不辛苦吗?”


    应贵擦了擦鬓边的汗,或许正等着这句吩咐呢:“那我让何妈去给少爷弄点吃的。”


    待他走了,霞章回头,拉着文薰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敬贤没事吧?”


    文薰道:“离家前去看了看她,睡着了,还算安稳。”


    霞章稍作放心,“是我带累了她,等回去了,我再给她道歉。”


    文薰露出浅笑,“你可还记得是谁救了你?”


    “恍惚间听到了表哥的声音,”莫霞章说完,也明


    白了她的意思,“这又是多了一个要谢的人了。”


    “还不止呢,戴森今天也帮了你大忙。”


    “完蛋,这么多人,不如把他们凑一桌一起吃饭吧。”


    一句语气轻松的玩笑话惹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完,霞章又提问:“怎么我一醒来就见你在哭,你跟我母亲打起来了?”


    文薰没好气道:“就算我们俩打起来,也是你闹的。”


    霞章赶忙认错,“是我不好。”


    文薰本是与他玩笑,再想起来,却又抑制不住悲伤难过,“你做什么要这么傻?你知不知道我是会救你的,你明明不会水,你跳进去,不害怕吗?”


    霞章帮她擦泪,又是好奇,“你怎么救我?”


    文薰道:“我去找了裴孺,还碰上了宁怀远,我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哭了一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霞章打量着她,好生稀奇,“夫人好本事。”


    他用指尖托着她的脸,将她重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接她先前的话,“是我冲动。我当时只想着,若要我成为张芝俨那样的人,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文薰虽然早知道他是这么想,可真听他这么说,却像一道雷砸在身上,她才惊觉自己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


    “你死了,那我呢?”


    霞章脱口而出,天真的话语里满是自豪,“夫人还可以改嫁啊。我的夫人这么好,怎么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子?你可以重新组建家庭,继续去追求梦想,过理想的生活。”


    这哪里是文薰愿意听的!她一想到莫霞章死去的情景,又联想起刚才做的他远离自己的梦,呼吸都不是那么通畅了。她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眼见着红了眼眶。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眉头紧蹙,禁不住泪流,一句话说得尤为艰难,“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容易见异思迁的人?”


    感知到她的情绪,莫霞章慌了手脚,口不择言,“你别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


    “什么好赖话,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文薰第一回吼他,且警告他:“你再说这样的烂实话,我就狠狠地教训你。”


    “就算你教训我,我也要说。”


    或许是往鬼门关里走了这么一遭,莫霞章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尽早去考虑的事,他起身而立,竟生出些许豪气来,也自认为理智。


    “文薰,如今时局动荡,我又不是一个甘愿平静生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活到哪一天连我自己都说不准。我们的笔杆子是为了战斗而挥舞,既然有战斗,那就有牺牲。若我哪一天牺牲了,我莫非要以死灵之身困着你,让你孤独终老吗?”


    文薰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莫名其妙,你说这种话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霞章张口欲言,闭口又止,如此循环了好几次才一跺脚,道:“那你说,我想听你的感受。”


    “我不要说——”文薰吸了口气,却根本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呜咽道:“你才醒过来,我凭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些死啊活的?”


    霞章听她哭得话都说不全了,知道她是真的伤了心,急得靠近她,“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们不说了。”说完,眼泪也是聚满了眼眶。


    凭心而论,他如何愿意离开文薰?


    文薰哽咽一声,又改了主意,“说就说,继续说,最好说清楚。”


    她推开他,质问他:“你说你要去战斗,那么我也定然是不甘屈于人后的。你死了,我改嫁。我死了呢,你也巴不得早日令娶吗?”


    这便是令莫霞章蒙受不白之冤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文薰拿他说过的话压他,“你如何不能,这很公平不是吗?”


    霞章道:“我,我不是为了公平,我只是想你独自生活,会很辛苦。”


    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情境,豆大的眼泪落得比旁边的老婆还要凶,“文薰,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女人出嫁后,就等同于人家里的财产,他们容不得女人改嫁,非得要女人守一辈子寡才叫证明自己的名节高尚。可面对男人呢,不说一夫一妻,光说死了老婆的鳏夫,只要不结婚便也为世俗不容了,好像男人不同女人生上百八十个孩子便叫浪费活着的资源。”


    他想是赌咒般道:“我不怕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会去享乐,去娶什么小老婆。我会上战场,去前线,我要用我的生命去践行我们的理想。”


    他说得冠冕堂皇,文薰听得咬牙切齿,气急了,忍不住伸手掐他的胳膊,又一边说话,一边用力去锤,“你可真自私。你把我的性命托付给光阴,却想自己独自伟大。你这个沽名钓誉的迂腐蠢才,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尽早去死的吗?”


    霞章被她锤得连连后退,又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他不敢喊疼,只做苍白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文薰有些刁蛮地呵斥他,“我改嫁也好,守寡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愿意,轮不到你来为我安排!你又不是我的父母,没资格管我的终生事,便是父母,我也不允许他们插手我的人生!”


    霞章被她凶巴巴地一通怒怼,吓得不敢再乱说话,生怕自己又出错处,只低头揉搓着刚才被掐的地方。


    “是的,这些都该是你去做决定的事。”


    文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过身去,懒得看他。


    霞章心虚地靠近,拉了拉她。


    “文薰。”


    文薰别过胳膊,冷声道:“你别碰我,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了。”


    便是这一句话,打击得莫霞章怔在原地,越想那种画面越深刻,仿佛明天文薰就要穿上新的婚纱嫁给旁人了一样。在文薰投入别人怀中时,他惊得眼泪直流,顿时崩溃。


    “不要,我不要这样,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文薰抽噎一声,回过身来,隔着朦胧泪眼看了他一眼,而后主动抱住他,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


    夫妻俩的哭声此起彼伏交杂在一起,一时竟分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蛮横无理,是我错了,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文薰,你别不要我。”


    “明明是你要丢下我的!”


    “我不会的,我没有,我——那些都是违心的话。我怎么舍得你?我就算死了,做了鬼,我也要缠着你,我绝对不允许你嫁给别人!”


    莫霞章连戴森的醋都会吃,怎么可能会真心愿意让别的男人和文薰一起生活?


    那种画面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文薰依在霞章的肩头,她用满是眷恋的语气轻声道:“你要我爱你,我说了爱你你又说要我去爱别人……天下哪有这么磨人的事?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令我难过了好不好?我们要生生世世的一直在一起。”


    “好,都好,只要你开心……文薰,我这辈子心里都只会有你一人,我不敢要求你和我一样……”


    “这叫什么要求?难道我就不是对爱人忠贞之人?”


    “不,不是,是我胡言乱语,我又说错话了。你要不顺气,你再打我吧。”


    “我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文薰又怕刚才的话伤了他,努力将自己的心剖给他看,“你或许不知道,在我心里我已经认定,我再也没办法找到哪一个比你更好,比你与我更合契的丈夫了。没了你,我的灵魂都将不完整;没了你,我的身体也像是残缺。”


    莫霞章又恍惚,如果一位丈夫不能让自己的妻子觉得幸福,那他怎么算得上一个好丈夫?


    他咽下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无法得到回应的思念之苦,我也不会让你变得残缺。我……我从明天开始,努力健身,努力运动,我要养好身体,和你一起长长久久。”


    他轻缓地顺着文薰的后背,感


    受着她慢慢宁静下来,便知道自己是说了对的话。


    于是又继续道:“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以后做事绝对不冲动了。我会考虑你,我还会考虑到我们的孩子……”


    好端端的说什么孩子?文薰把脸埋在他肩头蹭了蹭,想到以后他们或许是一家三口,或许是一家四口,又隐隐期待起来。


    正巧,巧珍端着吃食出现在门外,“小姐,姑爷。”


    二人连忙松开,一对上面,又慌忙地互相给对方擦眼泪。


    巧珍推门进来时,这两位已经一个站,一个坐,好似相隔十万八千里,根本不相识。


    巧珍鬼精的也不多问,把东西放下后偷笑着出门。


    文薰站在边上,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看,似乎在做什么研究。霞章便自己端了碗,青菜粥才一入口,便忍不住“唔”了一声。


    文薰下意识地望向他,心里又焦急起来,“怎么了,烫到了吗?”


    霞章摇头,看着她傻笑,“好甜。”


    这粥她方才也吃过,哪里甜了?可见又是有人在故意作怪。文薰知道他是以这种方式搭理自己,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可就是这么个小动作,也算是息战的讯号了。


    吃完了,把东西收拾好,各自洗漱回来,文薰重新去铺床。


    莫霞章围着屋子看了一圈,发出疑问:“我睡哪儿?”


    文薰手上动作一顿,偷偷回看他,“床就在这里,你能睡哪儿?”


    莫霞章便以为是有另外安排房间使文薰安置了,径自过来。


    他脱了鞋子,上床,文薰却一股脑儿地把他往里面推。


    “你睡进去点。”


    “啊?”


    “啊什么,不愿意给我腾地方?”


    莫霞章都快躺下了,一听这话,吓得撑着床板就要站起来,“你要跟我睡?”


    “只是跟你睡而已,别多想。”文薰佯装镇定,把枕头抱在怀里,斜睨着他虚张声势,“怎么,三少爷不愿意?”


    莫霞章哪有不愿意之理?赶紧平躺下,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小腹上,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以此来体现自己的老实可靠。


    文薰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撑着床,初时小心翼翼地躺下,后来勇气在心里滋生,让她更加主动的,轻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胳膊上。


    莫霞章已经是浑身发僵,有如一根木头了。


    “你热不热?”


    文薰以为他是在嫌自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没好气道:“热也不怕。”


    “哦……”


    文薰想到他多少是个病号,又怕亏待了他,多余解释了一句,“山里凉快嘛。”


    好像是这样。


    莫霞章心头一动,抬起胳膊,轻扶着文薰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身上。


    初时,文薰还别扭地不乐意呢,“做什么?”


    “凉快,冷,可以再挨近些。”


    这人又在说些痴话了。


    文薰俯在霞章身上,好半天也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的胸膛带着她的耳膜震动,莫霞章也在笑呢。


    黑暗中,文薰感受到额上被某个温热接触。


    是莫霞章在吻她。


    如此的小心翼翼。


    她眨了眨眼,没出声,只是用手臂把他抱得更紧。


    那个远离的梦又出现在脑海中,文薰这一回却没有干看着,而是在莫霞章回头的时候奔向前去,和他紧紧地牵在一起。


    什么杀千刀的祝福,她才不要做那样大度的人!如果霞章要去追寻梦想,她作为一个同样拥有梦想的人,怎么会离了他?他们就是要一辈子在一起,哪怕是命运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再苦再难,他们都要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后,医院那边又将药送来,应贵也下山往家里报信去了。


    文薰趁着这个时候给霞章输液,趁着莫太太还没来。


    莫霞章近距离地看着细长的枕头扎进自己的血管里,十分新奇。他又去看文薰,整体十分新奇。


    “我们家夫人莫不是观音菩萨,怎么什么都会?”


    文薰乐得和他斗嘴,“不全能些,怎么保佑你这个干儿子?”


    提起“干娘”,莫霞章羞得皱了皱鼻子。


    待药水输完,稍作休整,莫太太刚好驾临。


    婆婆进门时,文薰第一时间打招呼喊“妈”,莫太太却不理,直奔莫霞章,满眼热泪,捧着他的脑袋好一番爱护,“快让妈妈看看,你还好不好?乖孩子,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呢?”


    莫霞章把脑袋往后仰了仰,心底里下意识地抗拒母亲的过度亲近,可又想起自己昏迷时,老妈和老婆差点打起来的事,为了息事宁人,不将她俩的婆媳关系恶化,只做乖顺。


    “劳烦母亲挂心,是昨天夜里醒的。那时已经晚了,回城多有不便,也不敢打扰二老休息。”


    莫太太却不依他,“你这些都是无用的孝心。你怎么知道,昨天下午看到你了无生气的被背回来,妈妈都要被吓死了。你说你跟谁学的猴急脾气,不管不顾地,你跳下去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你爸爸妈妈,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老的也都别活了。”


    她说到痛处,又难过地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得莫霞章心里也不是滋味,便还是给出反应,轻轻地扶住母亲,“母亲,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莫太太摇头,又低声地哭了好一会儿。


    待莫太太不难过了,何妈也恰时进来。她打了盆水,送到文薰身边,用眼神示意她。


    文薰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硬顶着抗拒。她端着水盆走到一边,打湿帕子拧干,递了过来,“母亲,擦擦脸吧。”


    莫太太瞟了她一眼,自然地接了。


    对聪明人来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因莫霞章看病而滋生的婆媳矛盾在莫霞章清醒后,便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


    莫太太还很客气的对文薰说:“辛苦你昨天照顾霞章了。”


    文薰笑了笑,“都是我应该做的。”


    莫太太又仔细盯着儿子摆弄一番,直到确定他无事后才起身,“文薰,你跟我去见见寺里的住持。咱们叨扰了人家一整天,也该见了礼。”


    “是。”


    莫霞章望着莫太太的表情不像有异,便没有再说什么,省得她多心。


    实际上,莫太太也确实没有把文薰怎么样的意思。


    她带文薰去见了住持,捐了一些香油钱,然后又带她去给莫霞章的观音“干娘”像上香。


    期间婆媳间虽有交流,可二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昨天的事。


    也是看到了太太的态度,应贵把文薰私自请医生的事吞进了肚子里。


    莫太太说,为了霞章的健康着想,需要在汉觉寺住满七日。虽说此举会耽误去临安的行程,可事出有因,莫老爷已经给临安大学的郑校长去了电话,说明了此事。


    又提到敬贤,说会让大哥亲自送她回沪市,再好好地给亲家舅家道歉。


    长辈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小辈自然只有依从的道理。


    这对住在山上的小夫妻二人并不知道山下的事。


    那天文薰从总理府回去后,裴孺亲自派人调查,立刻查清了儿子做出的荒唐事。他虽说力求继任,可并不想额外结下仇敌啊。便赶忙令人备齐礼物,在夜色到临之前,亲自前往莫家赔礼道歉。


    不料迎面刚好撞见大夫往来。


    一打听,原来是莫老爷痛恨二儿子没有保护好小儿子,把那个当哥哥的给打了!


    莫家疼小儿子,这是整个金陵人


    都知道的事,裴孺自己对两个儿子也多有偏心,可他自认为做不到为了给小的出头,而去将大的打得下不了床这等事。


    由此心里更加发虚。


    等见到了莫老爷,见他气喘,便知道他是气狠了。裴孺心里叹气,刚要开口,却听得他道:“劳烦裴兄上门,刚好,宜章那孩子病了,大约是要在家里休养大半个月的,我便越过他的上官直接向您请假了,想来这件事您也是能批的。”


    裴孺讪笑,“是,宜章既然是伤了,自当多歇息。就是不知道……霞章他怎么样?”


    莫家老爷爷不说话,只感慨自己教子无方,教出了家里老二这样一个耳根子软又没主意的东西。


    他翻来覆去只说自己家里的事,落得裴总理没有半处可以开口的地方。裴孺在官场上纵横,如何看不出来莫家这是不想和解的意思?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碰了几回莫老爷的软钉子,便告辞了。


    他却不知道宁远怀那边对莫家一事同样关注。宁大公子将莫家的情况摸了个透,又得知了裴家做出的荒唐事,只当有乐子看了。


    莫家是什么随意能拔上两根毫毛的普通人家不成?


    莫老爷这回是丢了面子,又伤了儿子,哪怕是为了维护家里的名声,也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裴家。事发才第二天,《金陵日报》上便报导了裴总理公子仗势欺人,要挟学者莫霞章写吹捧之词,最终逼得他跳河自保清名一事。


    消息一经刊登,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金陵大学的那群老师们。


    如今临近开学,教职员工都已经返校,在做最后的开学准备,这么个时间段闹出了这么个事,物伤其类的文人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不说报社的电话被打得接连不断,连裴孺总理办公室都被打得震天响。


    年纪尚轻的学者们姑且没底气说重话,可有两个人裴大总理是绝对绕不过去的。


    一位是董琮董协礼,那可是咸丰年生,陪着中国从甲午,从戊戌,从辛亥一路走来的老先生。


    “你们这些食禄者不想着去为民分忧,见天地想着为自己摇旗呐喊了。你们莫不是以为天下读书人皆是能被金钱和名声移了性情之辈?也是秦淮河有灵,不收莫砚青那条刚直的灵魂。你们若是觉得不够尽兴,我明天也去里头淌上一轮!”


    一位是国内极具影响力,拥趸者万千的胥载胥承林先生。


    胥先生远在沪市,也没说话,只往报上刊登了两首诗,专门用来指代金陵政府!


    莫霞章的国文老师,国内著名学者邱山先生更是在事发后第三天亲自打电话给宁总统,毫不客气地训斥他,“金陵政府实在太不像话!你们为了镇压工人罢工,捧出了一个张芝俨,坏了我文坛名声,也算是闹出个盘古开天辟地了!如今你们还对青年文人下手……是不是再过两个月,你们就要拿枪杆子断了国内所有文人的口舌,将这天下给你姓宁的一言以蔽之了!”


    饶是宁总统从儿子口中提前听说过这回事,也为这种“文人暴动”咋舌。


    “莫家这是下的一步好棋啊。”


    比起旁人,宁总统显然能看到更多。


    一个莫霞章,足够保住莫家百年的名声了。


    宁远怀听了父亲的感慨,只笑:“莫家不仅养儿子的功夫厉害,挑儿媳妇的眼光也不差。”


    便把那日文薰上门,先行示弱,而后借刀杀人的行为说了。


    宁总统点了点头,心里约摸有了主意。


    裴孺受儿子牵连,这个总理的职务别说继任,便是坐到到任都不行了。


    他本来就觉得裴孺老了,不愿意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位置,更愁如何不伤情面劝退他,如今有莫家代劳,刚好。


    莫家这回虽说做了苦主,但好处也全让他家得了。莫老爷子倒是聪明,知道先发制人,将唯一涉政的二儿子用了手段留在家里,又把那个小的送去了山上。


    可仔细一琢磨,莫家这回连带起的文人力量,又让宁大总统觉得有些心头不顺。


    宁远怀看着父亲皱眉,思前想后,默默一笑。


    看来有些事还需要他来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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