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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陆拾壹 让我多抱一会儿罢


    楚泠在马车上知晓了圣旨这件事。


    可奇怪的是,无论是萧琮还是季衢轩,面上都并没有紧张的表情。


    季衢轩还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叫他小季将军,因为谐音不好听。


    楚泠:“可是很可爱啊。”


    萧琮掀开轿帘,轻咳一声:“衢轩,回你车上。”


    季衢轩非常听他琮兄的话,转身上了车。


    楚泠也钻了进来,坐在萧琮对面。


    萧琮慢悠悠地给她斟茶:“在想什么?”


    滚烫的茶水沿着壶口流出,发出汩汩声响,茶沫溅了些出来,被他拭净。


    “费允将什么罪名安在你头上了?”她紧张地问。


    “如果想把他诬陷当朝祭酒的罪名压下去,我想,约摸是谋反吧。”


    他开口,茶壶平稳地放在几案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面色平静的仿佛那两个字根本不是谋反。


    楚泠盯了他一会儿,这下也有些狐疑了:“你没有吧?”


    萧琮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被她的视线盯得没法,这才开口:“怎会,我是个良臣来着。”


    楚泠:“……”


    当真一点都为即将到来的罪名而紧张。


    萧琮是否做过这种事,她不知道,但若是根据这些日子来对他的了解,楚泠觉得萧国公气头上那句“携天子令诸侯”的点评倒真没说错。


    他开过玩笑,伸出手:“来,阿泠。”


    “怎么?”楚泠心惊胆战看了眼他的伤口。


    “不碍事。”他道,“回京后形势多变,现在,让我多抱一会儿罢。”


    温香软玉在怀,萧琮把玩着她的青丝,一圈圈绕在修长手指上。


    他道:“回去后,我约莫会在宫里多待几日。你便留在府中,不要怕,我把姜寅派给你。”


    “不要离府,更不要来宫里找我,无论旁人说了什么。内宅的事,问徐嬷嬷,外面的事,姜寅会告诉你,若还有疑问,可去信给衢轩。”


    听他托孤一般的言论,楚泠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你又会有危险,是不是。”


    他深深的眸子看她一眼。


    “我有把握,但在此之前,我得保证你被隔离在此事之外。”


    同萧琮预料中一样,他刚刚回府还未坐下,就被徐内廷公公三催四请地请走了。


    萧琮不紧不慢,还抽出空来摸了摸楚泠的头。


    “记得了吗。”他问。


    “记得。”楚泠道,“但不能保证。”


    她也有她觉得更正确的做法。


    萧琮笑了一声:“也行。”


    “只是若阿泠行动,便更是同我绑在一条船上。”他闲散道,“如何是好,必须嫁我不可了。”


    内廷公公面色尴尬,又不好出声再请。


    萧琮理了理衣袍,跟着他走了。


    朝殿内,已有数人正在等候。


    梁文选因此事重大,并未扩散范围,几乎只留了费允和他找来的证人在场。


    看见萧琮来,他眸色微凉:“回来了?伤口可好了吗?”


    萧琮语气平和:“回陛下,一剑砍中臣左臂与肩膀相连位置,长约八寸,深约一寸,故还未好。”


    梁文选轻轻皱眉,又对费允道:“太傅既已来了,国公便将前些日子给朕的奏报再复述一遍吧。”


    费允拱了拱手:“是。臣要奏报太傅勾结南诏,意图谋反!”


    大堂之上,落针可闻,唯有萧琮笑了一声。


    费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可笑的。


    不该马上跪地求饶吗?


    “萧琮!”费允急迫道,“这般要事面前,你怎能如此放肆,可将朝堂,将陛下都当成什么了!”


    萧琮:“看来,国公是觉得勾结谋反不够,还要给臣加点别的罪名。”


    “行了。”梁文选制住这两人,又看向费允:“国公将证据呈上吧。”


    萧琮饶有兴致,看着费允面前的一沓纸张,上头有笔记,似乎是来往信件。


    他听着费允陈述,神色便一点点暗了下来。


    “三年前,我军与南诏军正在交战,彼时太傅被派往西南督办治水工程。诚然,太傅这项任务做得很好,但他在完成之后,却并未立刻返回京中复命,反而又南下前往百越之地。”


    “而据我所知,当时正巧有一支大将军率领的南诏军队,也在百越。”


    “太傅那时便有谋反之意,这些往来书信均可作证,只是后来发现南诏气数不够,又想有至高权力,这才转投圣上,还望陛下明鉴!”


    说罢,费允便深深地伏下去,行了个礼。一派老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鉴的模样。


    萧琮反问:“什么证据?”


    他意识到,当时审问姒绿时,将其单独关押在地牢内,是件明智之事。


    姒绿被赶走时,费府无人相送,约莫也是费国公觉得姒绿那里没有自己什么把柄,故而放手让她走了。


    可他若是派人来,便应当知晓,当年他与楚泠便是在百越认识的。


    萧琮忽然觉得庆幸,他本不愿意将楚泠扯进这一滩朝堂的浑水中。


    “证据便是这些往来的书信。”费允双手捧起,呈上,“陛下请看,这的确是太傅的字迹没错。里头的内容,清清楚楚,口口声声,均是当年太傅与南诏密谋,要对先皇不利,拥戴南诏称帝的证据。”


    梁文选眸色深深。


    这么些年来,他信任萧琮,只是心中的确有一桩事在萦绕,当年,萧琮为何选他。


    他不是没有问过,萧琮的回答只是,因为三王爷昏庸跋扈,若他称帝,不仅无法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还会在错误的道路上积重难返。


    他原就不应当有继承大统的资格,若不是当年先帝曾经属意他为太子,他本就不能与梁文选等量齐观。


    梁文选多少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真心话。萧琮选他,多少也有他更好拿捏的意思。


    他想要帝位,萧琮保他帝位,他让萧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权力制衡,多少也是一桩心照不宣的交易。


    可如果萧琮先前,想的是拥戴南诏王称帝呢?


    一切都变味了。


    他第一回对萧琮产生怀疑。


    “费国公所言不实。”萧琮很淡定,“当年臣去百越,只是因为祖母病重,需要为其找药。那种药物在京城难寻,百越却有不少。”


    “证据呢?”这次,换费允悠哉了。


    “祖母生病一事,当年不少人知晓。因为父亲动用了京城的人脉,想找那种名为商陆草的药。”萧琮看了眼费允,看他傲慢的模样,心中轻嗤,“当年为祖母治病的,是太医院。”


    费允的笑顿住了。


    太医院的行动都有记档,经过严格的监督保存,不会有错。


    梁文选:“选太医院院判来。”


    他并未问萧琮当年是哪位太医诊治,却搬出了院判来。


    张院判很快到了,手中捧着厚厚一本记档,恭敬行礼。


    “那是什么时候?”梁文选问。


    萧琮不假思索:“三年前的九月十六号。”


    那个日子他怎会不记得。他拖着一身伤口,狼狈如丧家之犬,捧着好不容易找寻来的商陆草返京。


    将药草交给太医院的时候,才知晓就在前一日,萧国公已经找到了这种草药,已经为萧老夫人服下。


    种种阴差阳错嘲笑着他,去百越只是个好笑的错误。


    可想到此处,萧琮敏锐地发现其中一条链路并不严丝合缝。


    太医院记档,也会记入药草从哪来的,若出了问题,方便溯源。


    那么,这本簿子上,约莫只会记下那几株商陆草,是萧国公从商队买来的。


    并不是他从百越带回的。


    萧琮沉了沉眼眸,正思考该如何解释,便见梁文选翻阅了那一日的记载,未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费允紧张:“陛下,如何?”


    梁文选只扫了他一眼。


    倒是张院判轻咳后开口:“国公,当年给萧老夫人诊治的疗程分为两周。头三天,用的是萧国公从商队买来的商陆草,但因为该商陆草品相不佳,故而并未对萧老夫人的病情有太大作用。”


    “故而后来,用的都是太傅从百越带回的商陆草。”张院判平静道,“该药草有用,萧老夫人好转迹象明显,难为太傅一片孝心。”


    萧琮脑中嗡的一声。


    他一直以为,那药草并未用上。那些日子与楚泠在百越采药,不过只是痴梦一场。


    是上天的嘲笑。


    故而他心中多少有些怨怼,曾经楚泠问他那药草是为了治疗谁,他只对她丢下一句“与你无关”。


    后来,他虽告诉了她,却也反复强调那药草最后没有用上。


    得到了楚泠的数句“真可惜”。


    他当时怀着什么心思,或许是有意想刺激她,让她遗憾,让她可惜,让她……痛。


    或许就能消解他曾经被骗,被抛弃的痛。


    时过境迁,他如今早已不抱着这样的想法,可商陆草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过。


    可真相便这样,以一种轻描淡写地方式出现在了他眼前。


    漫天的神佛俯视着他。


    告诉他当年去百越并非一个错。当年种种,都不是错。


    他找到的药草救了祖母的姓名,他遇见了此生唯一最爱之人。


    萧琮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


    若不是在大殿之上,他简直痛得想要弯腰。


    即便当年楚泠骗了他,单凭她帮忙找寻的药草救了祖母这一点,便能让功过相抵。


    可他没有,他强取她,恶劣地占有她,想在磋磨她的过程中找到快感。


    此时,什么费允的发难,梁文选的怀疑,都已经远去了。


    萧琮只想快些回去,快些见到她。


    想告诉她,不仅她的舅舅是自己的恩师,她本身,便已经是他们萧家的恩人。


    萧琮心中苦涩到极致。


    张院判看太傅面色陡然苍白,关心问道:“太傅大人,是否是伤口不适了?”


    梁文选亦皱眉:“张院判,去看看。”


    萧琮默不作声。


    他并不是伤口复发,只是在想,将楚泠强行夺来的那些日子,他的确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要如何弥补,才好。


    第62章 陆拾贰 跑不掉了阿泠


    张院判查看了萧琮的伤口,回道:“回陛下,太傅的伤口的确还未好转,恐怕很痛。微臣建议,请陛下赐座吧。”


    费允蹙眉,便听得梁文选道:“赐座。”


    方才谋反的罪名还未彻底洗脱,怎就让他坐下了!


    他应当跪在地上,为他找到的线索求饶,求陛下饶他一命!


    他迅速转身,语气愈加咄咄逼人:“太傅大人在官场这么些年,你这辩驳能站得住脚吗?只是几株草药而已,采摘它们恐怕花不了半天时日吧,并不影响你与南诏的军队商谈,不是吗?”


    “并非半日,而是十日,共采摘了二十二株。”萧琮冷声回敬,“若商陆草是这般轻松易得的东西,也不至于父亲在京中多日,并未得到一棵,后来买到的那些,又已失了药性。”


    梁文选求证地看向院判。


    院判恭敬道:“陛下,百越的商陆草虽多,但品相佳的却难寻。当年太傅带回的药草,我亦看过一眼,哪怕过了数日,但保存得好,效力并未减少。”


    萧琮沉默。


    当年楚泠怀着勾引他的心思,一言一行,皆不是真心,只为了利益。


    可是在替他找药草时,却是尽心尽力。


    连药草的保存方法,都是她亲自教给他的。


    在这方面,她从未想过骗他。


    “太傅,你在京城一向锦衣玉食,怎会知晓如何采摘,如何保存药草?”费允却盯住了他,“是何人教你,或者其实这药根本就是旁人替你采来的?”


    萧琮抬头,十分不悦:“求助当地山民,很正常吧。”


    费允似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转向御座上的皇帝,反击道:“陛下知道,百越无论是地形还是文化,都很封闭,与外界几乎不来往。乍见了太傅这般异乡来客,竟不会远远避开,反而还热情地帮忙找药么?”


    萧琮明白,这是费允引导话题的方式,非要将他在百越的行动与南诏扯上关系。


    可他有想保护的人,无论如何,不愿让她牵扯进来。


    果然,费允开口,语速都隐隐变快:“依臣看,南诏军队与太傅勾结,恰巧太傅家中有生病祖母,故而献上品质极佳的药草作为投名状。”


    “听上去,是否合情合理?”


    萧琮面无表情,周身似被冷气覆盖:“国公查案,全靠现猜现编吗。”


    费允怒上心头:“萧琮!”


    “够了!”梁文选一拍桌子。


    “还请陛下明鉴!”费允道。


    前有萧琮与南诏往来的信件为证,后有他不愿证明的采摘药草一事,萧琮如今情况,有些危险。


    但他依然神情淡淡:“陛下可否让我看看那些书信?”


    梁文选示意徐程。


    萧琮接过书信,翻了翻。


    这信件将他的字迹伪造得确实好,遣词造句也是他常用的口吻,乍一看,连他本人都很难辨别。


    信纸的做旧也恰到好处,软而轻,墨迹因纸张潮湿发软,微微扩散出边缘。


    他笑了声:“国公用心了,若不是臣记性还算可以,恐真以为这信件是臣写的。”


    “只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若真为通敌叛国的来信,为何不销毁?”


    “这信均为我的名义寄出,既不是从我这里取走,那便是国公方才所说的南诏军队处了。”


    “国公。”他神情似一柄利剑,飒然现出冷光,“你与南诏,交情也不浅啊。”


    费用气得两腮都在抖动:“他是在污蔑。先前太傅与南诏使团产生龃龉,甚至动用私刑报复,南诏面子上挂不住,才送来这些信件,多少是太傅咎由自取。”


    梁文选却看向萧琮:“当日在百越,究竟是何人给了你这些药草?”


    萧琮眸光一眯:“陛下,比起将无辜的人拉进来,不如给臣一些时间,臣会证明这些信件是伪造的。”


    外头的小太监忽然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梁文选面上错愕一瞬。


    他的确允了崔氏可以随时到金銮殿来,但今日的确没有心情。何况平日这时候,崔氏一般在陪太后才对。


    “皇后娘娘身边,还有一位姑娘。”小太监又报,看向萧琮。


    萧琮平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是太傅府中那位姓楚的贡女。”


    小太监果然这般说,萧琮的指腹捻了捻,神情有些复杂。


    原不想让她过来,甚至嘱咐她许多。


    偏偏还是不听话。


    梁文选念及外头天凉,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叫皇后去偏殿稍等片刻,朕处理完这件事便过来。”


    他话音刚落,金銮殿的门便被打开,竟是崔氏走了进来。


    她仪态端方温婉,又有母仪天下的气场,走进殿中,行了个标准的礼:“陛下,还请勿怪臣妾擅入。”


    梁文选叹了口气:“皇后有什么事,说罢。”


    “臣妾方才陪太后在外面散心,见太傅府中马车载了位女子过来,臣妾认出她便是林姑娘,想必是为了太傅而来,便让她同臣妾一道来面圣。”


    “陛下歇一歇,也听听楚姑娘怎么说吧。”崔氏说话缓慢温和,很能抚平梁文选心头的烦躁,“楚姑娘说,当日同太傅一道寻药草的,便是她。”


    梁文选让楚泠进来。


    萧琮盯着楚泠看。


    半日之前曾跟他说“知道,但不保证”的女子,便这般来了宫中。


    为他而来。


    楚泠并不是头一回见皇帝,这次淡定许多,缓缓下拜:“三年前在百越,太傅的确是和臣女在一起采药。”


    费允自然不信。若真如楚泠所说,这件事未免太巧了点。


    何况若真如此,太傅一开始为何不言明?


    他笑了声:“就算太傅府中的贡女是百越来的,却也不能什么都往她身上扯吧。本公且问你。”


    “既说是和太傅一同采的药,那药叫什么名字,花了多久,采了多少棵?”


    楚泠睨了他一眼,看得费允火大。


    “这位楚姑娘,本公在问你问题!”


    楚泠淡淡道:“名为商陆草,一种梁国少见,但百越较多的药草。”


    “采了十日,最后留下一共二十二棵。”楚泠并未迟疑,“皆品质绝佳。”


    萧琮的唇角,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费允没想到她当真记得,但此事也太巧了,他压根不信,依然觉得是两人先前串过供。


    “陛下,这贡女既然是太傅府中的人,那她的话便不能全信!”费允跪下,言辞恳切道。


    “国公这话我倒听不懂了。”萧琮道,“问题是你问的,我家贡女答了出来,你便说我们串供。”


    “若是不答或答错,你便说我们是欺骗。”


    他一字一句,越来越沉:“国公究竟想怎样,难不成非要定我个罪不成?”


    看到这里,梁文选已经有些不耐。


    崔氏看出他的不耐烦,轻轻道:“陛下累了,劳烦徐公公上一杯茶。”


    徐程赶忙准备。


    梁文选喝了一口,看定费允:“国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费允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太傅府中人为其作证,本就不可信。若有其他人,也能为太傅当日去百越是为找药作证,我便,便……”


    萧琮轻笑声。


    楚泠道:“我有一朋友,名云绯,亦知晓此事。那十日,太傅都与我在一起,并未见过什么南诏军队。”


    “若陛下觉得还需验证,可以去兵部尚书府请她过来。”


    梁文选听到这里,已觉得今日之事只是闹剧,怎还会再惊动俞尚书。


    否则怕是朝中的大员们都得知道。


    他将茶杯轻轻放下:“行了。”


    桌上,那些所谓萧琮通敌叛国的信件证据还摆在面前。


    或许因为梁文选已经有了疑窦,便无法再同先前一般置之不理。


    他道:“萧琮,你身上有伤,这些日子便待在府中,好好休息。那些公务,交给几位国公还有尚书们商议便是。”


    萧琮似知道这样的结果,连眉也没动一下,道:“臣遵旨。”


    说罢,并不再多看费允一眼,拉着楚泠的手便径直离开。


    楚泠连行个礼都没来得及。


    她今日对皇后娘娘是感激的,若不是娘娘善心,相信她并帮她进了金銮殿,便根本无法见到萧琮。


    将她带到宫墙下无人处,萧琮怒极反笑:“不是让你不要凑热闹?”


    “若是寻常公务,我自然不会凑热闹,也说不上话。”楚泠回答,“可今日费允都提到三年前百越的事情了,便不再与我无关。”


    她倒是理直气壮。


    萧琮盯了她一会儿:“回府。”


    他攥着她的手,力道很紧。


    “阿泠,我已说过后果,如今我们是同一只船上的人了。”


    他用恶狠狠的语句来压抑心头复杂情绪,低头吻上她的唇,道:“跑不掉了阿泠,你只能嫁我了。”


    太傅和国公离开,皇后见梁文选心绪难平。


    她将茶递过去:“七郎在想什么?”


    私下无人的时候,崔菡会这样叫梁文选。


    梁文选的手紧了紧,不欲在崔菡面前说出自己的心事,便叠住她的手,轻声道:“陪我去看看太后吧。”


    崔菡没有多问。


    两人往太后所在的慈宁宫方向去了,路上却碰见了贵妃。


    乔贵妃在后宫地位一人之下,平常跋扈,但见到帝后时,还是有礼的。


    她不知晓前朝方才发生了什么,还想着侄女的婚事,便忍不住问道:“陛下,难不成太傅真的要娶百越的贡女为妻?这实在有些荒谬吧。”


    梁文选不答。


    乔贵妃继续道:“陛下知道,臣妾有一侄女,长得花容月貌,性情也温婉。最巧的是,她是太傅的远房表妹。若是陛下能指婚,这也是亲上加亲……”


    话还没说完,便被梁文选打断了,现在,他实在不想考虑萧琮的什么婚事。


    “太傅不喜欢,他那个性格,即便把贵妃侄女娶回家又有何用?”


    乔贵妃哑然:“是臣妾多嘴了,不过是看在侄女一片痴心的份上,来求一求陛下。”


    “究竟为的是侄女痴心,还是乔家日后的荣华富贵,你自己心里清楚。”梁文选冷道。


    身后,乔贵妃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将手攥成了拳。


    不一会儿,崔菡身边有一婢女过来报:“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让我知会您一声,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心情不悦,并非发难。请您放宽心。”


    乔贵妃嗯了一声,却依旧恨恨。


    同样是后宫嫔妃,皇后不过与自己隔了一层,便能假模假样的来安慰自己。


    若是玉梨真的能同萧琮攀上姻亲……她这个贵妃之位就能坐的更稳。崔家如今已大不如前,若不是陛下护着,皇后这个位置本也做不长久。


    只可惜,上回玉梨的计策搞砸了。不仅没能成功,反而还推了太傅与那贡女一把。


    好在她没暴露,太傅似乎也没怀疑那香药来源,只以为是费府流出的。以后,也并非没有机会。


    贵妃淡声道:“好久没见玉梨了,今日下午,传她入宫同我说说话儿。”


    下人一叠声地应了。


    -


    马车上,萧琮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景色,沙哑着嗓音对楚泠道:“阿泠,那些商陆草……其实用上了。”


    楚泠没听见前半部分:“哦?”


    “今日院判翻阅记档,我才知晓。”萧琮眸色深深,“原来父亲从商队那里找来的商陆草品质不佳,最后,还是用了我们从百越采的那些。”


    楚泠开心起来,是对医术感兴趣的人,得知自己采的药草成功救治了病人的开心:“那很好啊!”


    “是。很好。”萧琮忽然便觉喉咙有些艰涩,“我当日同你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楚泠悠然看着他,神采飞扬间,竟有种说不出来的韵致,“我都不记得了。”


    萧琮的手握了握拳。


    “我想问你,当日你以为我采摘商陆草,是为了救治得了疫病的梁国军队。”他又问,“那你,为何又肯帮我?”


    梁国影响了他们家园的平静,不得已让他们必须派出人来,行引诱之策,萧琮以为,楚泠应当是恨梁国的。


    楚泠淡声只道:“那些军队,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打仗。”


    “萧琮,什么朝代更替,建功立业,那是庙堂之高的人们想的事,它们太大了。对于江湖之远的小人物来说,大家想过的,只是平安的日子。哪怕是军队士兵,也想回家。”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楚泠偏了偏头,冲他笑笑,“我想,若为了你们史书上的功业,丢掉自己的性命,并不值得。”


    萧琮久久未开口。


    身处京城太久,他实际已经忘了另一套叙事,何况这三年他过得是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日子。


    是楚泠今日又点醒了他。


    她生在百越,长在百越,拥有和他完全不同的视角。


    他可以同她讲道理,讲那些的驭民之术,都是些在朝堂上大家心照不宣、早已默认为前提的东西。


    但此时,他却只揽住了楚泠的腰,道:“嗯,你说得对。”


    第63章 陆拾叁 好好洗……


    梁文选给萧琮的圣旨,名为休养,实为罢朝。


    很明显,多少对他还是存了疑虑。


    就算梁文选可以不信费允所说与南诏勾结的罪状,却不能不信,萧琮当年扶持他,多少是因为他最好掌控。


    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哪怕他们,这些年来保持了极好的平衡。


    萧琮知道这回事,在府中却很坐得住。


    原先他若是受伤,梁文选赐下的伤药必定水一样流进太傅府,还会让太医一日两趟地过来,足见亲厚信任。


    甚至连明大夫都被逼得没活了。


    可是这次,没有。


    萧琮只在府中养伤,而宫中的探望一次都没来。


    足以看见梁文选的态度。


    楚泠多少也能看出端倪,但萧琮不着急,一边派人去继续收集整合封禅台的线索,余下的时间,便亲自教楚泠庶务。


    他教的,比徐嬷嬷更好。在他手下,楚泠前所未有地快速进步起来。


    只是每次教完,都会哄着逼着她,让她说一句多谢先生赐教。楚泠羞得不行,吞吞吐吐地说出口。


    就被他拉进怀里,俯下身猛猛地亲。


    这日,教习刚刚结束,楚泠道:“其实你也可以将费允的罪状呈上去。原本,不是打算这么做吗。”


    萧琮摸了摸她的发顶:“你说得对,朝堂上,这样的事不少见。”


    “但费允对我的罪名是栽赃,若我又呈上对方的罪状,反而会引得陛下也往罗织罪名的方向想。”


    “我不愿此事最后变成互相攻击的由头。”萧琮淡道,“我要让陛下在最清明理智的时候,看到这些东西。”


    楚泠点头:“明白了。”


    “其实那些信件还未证实是假的。”楚泠道,“终究横在此事中间。”


    “嗯。”萧琮道,“你不必担心。”


    他看得出来,梁文选现在多少不信费允了,一定也派人在查。


    他也在查。


    既为伪造,便一定有端倪。证明信件为假,只是迟早的事。


    楚泠若有所思。


    萧琮扫了眼她面前的簿子:“方才讲哪了?”


    楚泠眨了眨眼睛:“讲完了吧。”


    萧琮授课一般以半时辰为计,现下时间并未到。


    她却说讲完了,显然是有些累,或者心不在焉。


    萧琮笑了一声:“休息吧。”


    对于这段时间楚泠的表现,萧琮已很赞许,便唤了茉药,上来些点心茶水。


    就当是真讲完了。


    点心是牛乳糕。上回萧琮发现楚泠爱吃,便特地跟中和楼长期订了。什么时候,只要想吃,不多时便能有。


    楚泠一边将半只糕点送入唇间,松软的糕点几乎入口即化。楚泠想着书信的事,思索着可以怎么做。


    片刻后,她起身,对萧琮道:“我去池子边走走。”


    萧琮不再像先前那般拦着她自由出行,给了门口护卫一个眼色,他们便跟在了楚泠身后。


    但最后,楚泠并未去池边。


    她回了房间,取出一张纸,提笔简单写了几排字,拿给茉药。


    茉药看见上头的落款,微楞。


    楚泠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茉药于是并未多说,拿着信出去了。


    她亦没让萧琮知道此事。


    晚间,楚泠正欲去沐浴,在柜中翻过,手碰到滑腻触感,抽出后,便是那件不能被称之为小衣的……小衣。


    她登时想起萧琮头一回将它拿出的夜晚,将小衣的带子往她身上套。


    衣裳已经上身一半,又被他脱下,给她披了件外衣。因为担心她的身子。


    还有三年前,楚泠在榻上引诱他,衣裳浸湿,贴在身上,露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自认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诱惑,何况他白日还像自己求过亲。但他偏偏用被褥将她从头到尾裹紧,然后进浴室独自洗冷水澡。


    楚泠还能想起当时她的感受,意外,愣怔,却又抑制不住,漾出一抹笑来。


    萧琮走入房间时,便见她手中捏着这轻薄布料,似在发呆。


    萧琮从后面将她揽住,声音嘶哑:“当日在鄞州,答应过我的。”


    “回来后,要穿给我看。”


    布料滑腻,是上好的丝绸,几乎要从她手心滑下。珍贵的面料,却被用来做这等狎昵之物。楚泠道:“你忘了,我明明说,不是正经的衣裳,我才不穿。”


    “哪里不正经……”萧琮轻轻吻她的面颊和脖颈。


    “先去沐浴。”楚泠推他。


    萧琮有些不舍得放开,但楚泠在这方面的要求总是很多,他又抱了一会儿,才闷闷道:“嗯。”


    在浴房里,他便已经控制不住朝她吻下去。


    湿漉漉的水气弥漫,房内一片潮湿雾气,远一些的东西都看的不分明。


    两人便站在这一团雾气内。萧琮扣着她的后脑,逐步加深了这个吻。


    楚泠挣扎道:“好好洗……”


    “乖。”他开口,“我先帮你。”


    他的伤口还未好,楚泠也实在做不出让他帮忙洗这档子事,寻了由头躲过去,匆匆洗完后便离开。


    她脚步很快,逃也似的离开,很快就被他擒获,一把抱了起来,往榻上走。


    他的自持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手掌游移,带起一丛丛火苗。


    萧琮哑着声:“乖,不想穿的话,也行……”


    他得承认,当时买这件小衣,的确带了要磋磨她的心思,多少有些不尊重她意愿。


    若她不想穿,便也罢了。


    楚泠手指一动,却将那轻薄面料又挑了起来,往自己身上比去。


    萧琮的呼吸停滞,他的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很是沙哑:“不用勉强……”


    “带子系不上。”楚泠没理他,转过身来。


    “还系什么带子……”他被面前凹凸有致的景色弄得眼眶发红,忍不住拍了下。


    楚泠的腰上有两只小小的窝。萧琮的拇指放在上面,紧紧捏住,将她翻过来。


    “如果换个方法,便不是勉强我。”楚泠盯住他的唇。


    萧琮长了两片薄唇,是无情冷性的长相,可在某些时刻,淡粉的颜色上却有淋漓水光。


    她将他往下压。


    萧琮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前所未有的感觉浪潮一般拍击着他,便真的低下头来。


    白色的布料微微鼓起,中间的颜色因湿而变暗。


    他几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启唇埋了上去。


    ……


    意乱情迷。


    楚泠趴在他怀中喘气,浑身脱了水一般颤抖,觉得干燥。


    又被他强势地吻上来。


    楚泠推他拍他,也赶不走他。萧琮亲过,在她耳边笑:“自己的,还嫌弃?”


    楚泠登时浑身都泛起粉,再也不复方才让他俯身低头的气势。


    又被他来来回回许多次,直至午夜-


    被梁文选下令休养的第十日,姜寅走入正院。


    他来到书房,对萧琮拱了拱手,便开口:“大人,查到一件事,单同没死。”


    “他如今换了身份和名字,在费允身边做门客。咱们派去费府的探子已经禀明,此事确凿无疑。”


    萧琮合上书:“既想要当初之事不暴露,又舍不得这位门客能提供的价值,暴露便只是时间问题。”


    姜寅颔首:“大人说的是。”


    若是单同真的死了,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没死。


    既如此,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换了身份,费国公还能允许?


    一定是做了什么事,让他只能这般,而费国公也知道。


    “您看,是否需要带罗丰和那些刺客去御前觐见?”姜寅见萧琮不说话,便又多问了一句,“这一次,证据应当是完整的。”


    “梁文选还未让我回朝,我着急什么。”萧琮淡淡道,又扫他一眼,“对了,她今日说想吃中和楼的新品汤羹,你去订了来,趁热。”


    因着天气愈发冷下来,中和楼迎合节气,研制了一道虾丸汤,味道极为鲜美,与楼中的羊肉锅子一起搭配,引来了无数回头客。


    楚泠不知从哪儿得知,中午提起一句,问府中的厨子会不会做。


    当时厨子为难,只道:“会倒是会的,只是不知与中和楼比起来滋味如何。”


    萧琮记得这回事,正好姜寅来,便让他去准备了。


    “是。”姜寅早习惯将楚姑娘的话当做圣旨对待,甚至比对待大人的还要认真,应下后,告退离开了。


    他前脚刚告退离开,后脚,季衢轩便进来了。


    “琮兄,这都十日了,还不返朝?”他忍不住问。


    萧琮瞥了他一眼:“皇上不急。”


    季衢轩顿了顿,才意识到萧琮在说他是太监。


    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几日,太傅表面休养,实际罢朝。一开始大家只有些惊奇,是坐得住的,但到了这几日,各种猜测便已经甚嚣尘上了。


    萧琮的位置,素来被众人紧盯着。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们拿来细细研究。


    “几位国公那里如何?”萧琮问,“他们多为两朝老臣,治国经验丰富,不会出什么乱子。”


    季衢轩:“……”


    他父亲季国公未退隐,但也架不住这几日的政务如雪片般飞来,昨日深夜才回府,直呼腰快坐断了。


    这不,他今日赶忙便过来了。


    过来请太傅重新出山。


    这还只是十日,若是太傅一直不回来,他们这日子怎么过。


    “琮兄。”他十分认真道,“若不是这回你休养,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在朝中承担了那么重要的角色。其他几位国公加起来,也不如你。”


    萧琮不置可否。


    “真的!”季衢轩见萧琮不为所动,心说夸赞对他没用,怕是还要恐吓。


    “琮兄,你这太傅位置这么重要,这么久不上朝,你真的能放心?朝中官员们可是生病都要拖着病体来上朝!且不说京中局势波诡云谲,若真的错漏了什么,恐怕会影响仕途啊!”


    萧琮却道:“是吗。”


    他笑了声,目光温柔起来:“但我觉得,不上朝,在府中跟她一道,也很好。”


    季衢轩:“……”


    他见到的是真的萧琮吗?


    他猝不及防被秀了一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楚泠端着一盘甜点来了,疑惑道:“什么好?”


    “没什么。”然后他又听琮兄道,腻死人的语气,“阿泠,过来坐我身边。”


    季衢轩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也不想劝了,匆匆告辞。


    一回去,季国公便上前问情况。


    他实在受不了一大早便入宫,然后在金銮殿待一整日直到深夜的情况了。


    一把老骨头,当真受不了,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萧国公都半隐退了。


    季衢轩没好气:“太傅在府中与贡女不亦乐乎呢!”


    季国公更是惊骇:“太傅这么坐得住?”


    “琮兄还说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季衢轩道,“要不还是请陛下再下旨,反正我是劝不动。”


    他还是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除了圣旨,估计没人能把他从楚姑娘身边叫走!”


    季国公:“……”


    第64章 陆拾肆 二人世界没过够呗。


    这日,梁文选的御桌上,一封信被递了上来。


    是来自南诏的请安奏报。


    自从南诏归顺,这奏报三月一封,讲一些无甚要紧的内政,顺带问梁国皇帝安。


    连同奏报还会上呈一些当地特产和贡品,一时,就连荔枝这样的稀罕物,在梁国也算不上一颗难求了。


    上回南诏皇子和使节来京之后,奏报勤了一些,从三月一封转为两月一封,如今便已经是来信的时机。


    梁文选面色如常,将信件展开。


    一开始只是平平无奇的惯常请安,梁文选一目十行地扫过,待看见后头附着的书信以及落款,眉微微皱了起来。


    崔菡在旁边磨墨,见梁文选皱眉,问道:“陛下,可是南诏的信件有何不妥?”


    梁文选合上信封,思索片刻:“是南诏新找回的六皇子来的信。”


    “信上说,听闻朕怀疑南诏三年前想要自立为王,十分惶恐,特写信来说明,南诏绝无此意。”


    “更不曾与任何人有所勾结,行动摇梁国国本一事。而三年前在百越的所谓军队,只不过是一支流窜的逃兵罢了,早已经被南诏除名,更不可能借南诏的名义,试图谋反。”


    崔菡笑:“这封信倒是恰到好处。这位六皇子上回在梁国,受了不小的委屈,应当不会再捏造事实,为太傅说话。”


    “是。”梁文选颔首,“如此,便能证明那信的确不是萧琮所写。”


    “其实朕已然发现,这些信件虽然模仿得很像,但也并非毫无破绽。”梁文选朝后一靠,“朕找出了数年前他的奏折,已经验证。”


    崔菡好奇:“是什么?”


    “邺这个字。”梁文选拿起书信,给她看,“菡娘你看,萧琮写到这个字的时候,往往会减少一笔。我想,他是为了避讳。”


    “他的老师,名字便是邺。”


    梁国有建邺城,奏折中写到的机会不少。想来模仿他笔迹的人也没注意到这细节。


    崔菡笑道:“七郎见微知著。”


    “但菡娘,你可知我究竟在忌惮什么?”梁文选问。


    崔菡怎能不知道,她想了想,反问梁文选:“七郎,萧大人做上太傅后,可曾让你做过损伤国本的事?”


    “未曾。”


    “可曾让七郎做过违心之事?”崔菡道。


    “……也未曾。”


    “可曾真正做出跋扈之举,如外界所说那般?”


    “……除了近期几次离席,旁的未曾。”


    离席也是因为那楚姑娘,并非旁的,不过是为情所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他的,萧琮面对他时,并无任何失礼错漏。两人的相处方式,说是君臣,更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是朋友当时将他扶上了帝位。


    比起其他满腹计较的朝臣,他当然更喜欢将萧琮留在金銮殿里商议国事。


    梁文选知道萧琮在朝臣中的名声,说的委婉些是跋扈,说的难听些,便是挟天子令诸侯。


    他甚至知晓,就连萧国公也是这般看待他的。


    可是梁文选也觉得很纳闷,他并未觉得自己哪里被“挟”了。


    不爽嘛,当然有。但梁国的朝政,需要萧琮。


    “七郎是个好皇帝。”崔菡由衷地开口,“我想,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七郎心中,应当便有答案了。”


    沉默,只能听见外头秋风敲窗的声音。


    “菡娘说的对。”梁文选最后道,“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了,朕也该派太医去问问太傅的伤。”


    “待他身子无碍了,便让他返朝吧。”


    皇帝派了太医去太傅府的事情,很快便被朝臣知晓。


    府中,萧琮让太医帮忙看了伤,道谢后,便什么都没说。


    最后,还是太医沉不住气,想起陛下交代的任务,开口道:“太傅,您如今伤口已经好转,没有什么大碍了。既如此,陛下的意思是,您休养好了,便可还朝。”


    萧琮笑道:“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适。请大人回了陛下,再允臣多休养一段日子。”


    楚泠斜睨他。


    太医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他原本以为太傅会高兴谢恩。毕竟能让陛下亲自来请,这恩典可不是旁人谁都有的。


    只能愣怔地应了声,一头雾水地离开。


    在外头,他看见了明晋昊。


    都是先前在太医院一同做事的同僚,互相拱手行了礼。


    这太医忍不住问:“太傅身子已经好转,我知晓是明大人这些日子尽力照顾的功劳,可是太傅为何不愿返朝?”


    “大人啊。”明晋昊笑了笑,“二人世界没过够呗。”


    太医哑然。


    “让大人罢朝容易,但他尝到甜头,还想把他请回去日夜案牍劳形?难喽。”


    太医:“……”


    他只能原样回去复命。


    梁文选听后,怒而猛拍桌子:“还要休息?朕这里一大堆政事,他撒手不管了?”


    “那就给他停掉俸禄,银子都没了,我看他还不乖乖回来做事!”


    徐程给他续上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太傅应当也不缺这点俸禄银子。”


    人来自萧家,祖上出了好几任丞相帝师国公,母亲来自乔家,盘踞一方的节度使,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财产。当真是强强联合。


    梁文选瞪了他一眼。


    徐程尴尬地笑了两声,退了下去。


    关键时刻,崔菡开口温婉道:“陛下,太傅对楚姑娘很上心。若是楚姑娘愿意相劝,效果应当是不错的。”


    梁文选:“你与那位贡女,似乎颇为投缘,不如邀请她来宫中与你作伴?”


    她来了,萧琮不想回朝也得回。


    崔菡却婉拒了:“还是不必了,宫中长日无聊寂寞,又规矩繁多,楚姑娘怕是会不适应。”


    何况乔贵妃那边……


    崔菡身为皇后,对这点子事还是略有耳闻的。


    若是真将楚姑娘接到宫里,不注意,让乔贵妃又有了下手机会,怕是会更麻烦。


    “想那楚姑娘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臣妾或许有法子劝一劝她,陛下暂且放宽心。”


    梁文选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崔菡办事,回回都妥善得体,便握住她的手:“麻烦菡娘。”


    “夫妻一体。”崔菡笑道,“我与七郎,不说这样生分的话。”


    -


    萧琮打发走太医,还有一波波借着探望名义打探消息的同僚,忙到晚间,他回房。


    看着楚泠,他上前,语气似笑非笑:“阿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么?”


    “解释什么?”楚泠抬眸,面色平静无波。


    教了她这些日子,她多少学了些他身上的气定神闲,老僧入定似的,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叫萧琮一眼便能看得出。


    这幅平静的模样,看得萧琮气不打一出来,舌尖顶了顶腮。


    若他不说破,她似乎便不解释了。


    于是萧琮只得说清楚:“南诏的信,怎么回事?”


    “还是那个公孙河寄过来的。经过上回的事,公孙河应当恨死我了吧,怎么会来为我说情,难道这跟阿泠无关吗?”


    楚泠合上书:“我的确给段河寄了一封信。”


    “楚泠!”猜测得到证实,萧琮气得不行。


    “你觉得我需要他的帮忙吗?”他忍不住开口,“费允那造假的信有所破绽,陛下已经察觉,南诏这封信便是多此一举!”


    楚泠依然平静地看着他。


    忽然,萧琮觉得现在的自己,和楚泠的相处模式,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道:“阿泠,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楚泠竟然找了先前的未婚夫,现在的南诏六皇子作为证人。


    而如此明显的浑水,公孙河竟然真愿意进来搅一搅!


    难道在梁国这次兵刃加身,回南诏这些时日,公孙河便一点都没有长进吗?


    还是说,公孙河即便知道这是滩浑水,但为了楚泠,他也依然甘愿走进。


    萧琮心里酸的不行。


    为着二人远隔千里,她也依然想着他,为他寄去求助的信,还得到了他的回应。


    何况这一切,又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等你们查出来,也不知要过多久。”楚泠没有生气,“不如直接请南诏皇室写一封信,皇章一盖,无人敢再说你与南诏有什么关联。”


    “萧琮。”她也看着他,似笑非笑,“这是你教我的,关键时刻,速度为上,可以不那么在意脸面。”


    萧琮怒道:“你落下的是我的脸面!”


    他马上便要帮楚泠认祖归宗,然后娶她为妻。结果眼下,未婚妻去找了其他男人为他作证,怎能不让他气怒至极。


    “啊,差不多吧。”楚泠睁大眼,“咱们不是快成亲了吗,你的脸面和我的脸面,有区别吗?”


    萧琮本来一头怒火,但听见从楚泠口中说出成亲二字,又让他愣怔了。


    印象中,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肯定地,认可两人接下来要成亲的事实。


    他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他原地转了一圈,重新耐下性子同她讲道理:“南诏每两个月给梁国上一道请安奏报,除此之外,联系很少。眼下,忽附上一封信件,恐怕会引得陛下猜忌。”


    “猜忌朝中有人,同南诏的关系密切。”


    楚泠点点头:“嗯,我想到了。”


    “那你为何还做?”


    “因为你还教过我,权衡风险和利益。”楚泠理直气壮,“这件事我权衡过了,我认为利益比风险更大,便值得一做。”


    萧琮皱眉,盯着她。


    她什么时候这般振振有词了?


    “何况,你上回对南诏六皇子那样,他们断然不可能包庇你,陛下当然会相信段河信件所说的内容。”


    “比起为你求情,陛下更会理解为,是南诏担心被牵扯进此事,赶紧表衷心,甚至诚恳到让皇子亲自来信。”


    萧琮被气笑了:“你就不怕赌错?”


    “唔。”楚泠的笑意浮上脸颊,“从方才太医来看诊的态度,我应该并未赌错。”


    萧琮又咬了咬牙。


    他应当再教楚泠一句,很多时候,皇帝面上的态度,并不表明他内心的态度。


    反而如若失了谨慎,更可能落入圈套。


    “行,你出师了,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他说完,几欲拂袖而去。


    可是还没走,便忽然被她拉住衣袖,猝不及防地扯了回来。


    萧琮愕然,便见她踮着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下,随后娇气开口:


    “就算我赌错了又怎么样呀,萧琮你难道不会为我善后嘛?”


    “还有,我才没出师,只学了点皮毛而已呢。”楚泠拉着他的手,笑意满满堆在眼角眉梢,“要继续教我,知道吗?”


    萧琮抬手,摸了摸面上刚刚被亲过,而滚烫起来的热意。


    楚泠第一回在榻上以外的地方主动亲他。


    就紧紧跟在第一回承认两人即将成婚之后。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鼓胀起来,眸子沉下来,拉住她:“这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楚泠笑而不答,避开他想要禁锢她问个清楚的怀抱,径直钻进了浴房。


    萧琮想跟去继续讨要答案,被她一把推了出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他在外头站稳,心想这些日子在府中是过了好日子,她力气都大了不少。


    他站了许久,又忍不住抬手摩挲方才被吻过的那处。


    皮肤上的热意快要消退,心间被胀满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他摸着摸着,忍不住也笑起来。


    第65章 陆拾伍 每页都写着“泠”字


    又过十日,全朝都知晓,在陛下三催四请下,太傅终于还朝。


    其他臣子生病,恨不得还未好便重新上朝,生怕耽误了公事,又被他人挤下去。唯有太傅,前后休了近一月,还是由陛下亲自请回去的。


    这次,萧琮并未拒绝。他的伤口本来也就好了,何况费允之事的证据已经确凿,此刻还朝,正值其时。


    萧琮还朝,第一件事便是在金銮殿内,将当年封禅台一事奏报给了梁文选。


    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经得住任何推敲。比费允上回为了先发制人给他强压莫须有的罪名,要完善得多,也干净利落得多。


    萧琮就没给费允翻身的机会。


    他也认准了梁文选的态度。


    他在前朝便是被忽视的皇子,无论是声名还是威信,都不如三王爷半分。但梁文选知晓,无论是天资还是能力,他都被三王爷更强。


    可是先帝看不见他,只看得见他最宠爱的妃子生下的三王爷,并且想立他为太子。


    更是为他配齐了班子,只为了自己走后,三王爷便能立刻登基。


    先帝为他准备好了道路,让他轻轻松松便能做上皇帝,哪怕他为人极度昏庸无能。


    梁文选记得,先前他若与三哥有了争执,先帝必定不会问前因后果,便要求他道歉,甚至罚跪。而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梁文选已经不会再去同三哥争执了。


    他争不赢,也无人向着他。


    梁文选对父皇,是有埋怨在的。


    而梁文选对费允,同样有不满。


    费允曾经是先帝最重视的臣子,这就注定他在梁文选这一朝,会被忌惮。


    萧琮早摸清了这一点,所以对梁文选愿意彻查此事,心中有数。


    果然,梁文选用一个时辰听完罗丰等人的叙述,又看完那些遗留的资料,便大怒,要求传唤费允。


    徐程赶忙出去让人传。


    梁文选看着面前的那些资料证据,叹口气:“这也是你做太傅的目的吗?”


    萧琮实话实说:“有。但现在臣做这些,更多是因为臣府中的人。”


    梁文选见怪不怪了,只是疑惑:“这与那贡女有什么关系。”


    萧琮看着他:“陛下,楚泠的母亲,姓林。”


    梁文选眯了眯眼,总算明白他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梁文选却依然问:“萧琮,当年你为什么会扶保我?”


    这个问题,即便他登基那一年,也没问过。


    萧琮似乎并不意外:“若是三王爷,会允许我翻他父皇的案吗?”


    梁文选神情复杂:“倒也不用将互相利用说得这般明确。”


    “不。”萧琮顿了顿,道,“一定程度上,我将陛下也视为好友。”


    “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做些事,不必问那么多。”


    梁文选喝了口茶:“你便真的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忌惮你?”


    萧琮笑了:“当然会,但陛下如今的帝位,还有整个梁国,也需要我。”


    不是萧琮需要梁文选,而是梁文选需要萧琮。


    梁文选眸光复杂:“这帝位,萧琮你来坐算了。”


    “我没有时间在前朝后宫中间来回玩制衡游戏,皇后娘娘先前因为这个,也跟您生过气,不是吗。”萧琮淡淡,“还有,一国之君是最容易短命的位置。”


    “我不愿意,我还有人要陪。”


    原来是让他给自己挡刀了。梁文选气结,也知晓他说得对。


    他挥挥手,催促徐程:“费允怎么来没来!”


    “臣先告退了。”萧琮道。交完心,他的自称又变回了臣。


    “臣的伤口已快好,陛下以后,不必再让太医每日两趟过来了。”他顿了顿,“手忒重,一点儿也比不上臣府中的姑娘。”


    梁文选:“……”


    萧琮离开金銮殿,在门口与费允打了个照面。


    费允恶狠狠地盯着他,方才徐程派人来唤,他便已知此行凶多吉少。


    萧琮云淡风轻地一笑:“陛下传唤,国公还是尽快去吧。”


    “这次,我并未将你拖下去,是我小看了你。”费允道,“萧琮,你别太得意。”


    “只怕以后我想得意,国公也看不见了。”萧琮收住了笑,再次重复了一遍,“费允,陛下有请。”-


    萧琮回府,楚泠便迎了上来,紧张兮兮的:“如何?”


    楚泠虽然在门前等候,但开口便是问费允之事,让萧琮觉得有点不快。


    他故意卖了关子,没开口,只揽着楚泠往里进。


    楚泠在他怀中,愈发按捺不住:


    “究竟如何了,快告诉我呀!”


    “萧琮!”


    见她急得已经直呼他姓名,萧琮这才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打算告诉她。


    门口,姜寅急匆匆地走进来,看见他便道:“大人,成了!陛下已经下旨,将费允押入牢中!”


    萧琮被他抢了话,更加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消息这么快?”


    楚泠忍不住笑。


    “当然快呀。”姜寅道,“咱们这次证据确凿,可比费允陷害大人那回完整多了,哪有不成的道理。”


    “陛下已经下令让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想必不用多久,便会有消息了。”


    萧琮不意外,淡淡道了声知道了。


    大理寺和刑部,都是他力量范围之内。


    费允很快就会知道,他在朝中的人脉,其实根本不剩什么了。


    他心情不错,看向旁边的楚泠:“让他们查去吧。这些日子我恐怕要忙起来,可以多让你的百越朋友来陪你。”


    楚泠每每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百越朋友”,便忍不住想笑,强调:“人家叫云绯!”


    “嗯,云绯。”萧琮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


    “云绯这段日子忙着和俞公子卿卿我我,实在顾不上我这边。”楚泠想起云绯平日传来的那些来信,只觉得字里行间都是粉红色的。


    “哦?”萧琮来了点兴趣,“俞尚书同意了?”


    “怎不同意,你以为,谁都同你父亲一般啊。”楚泠飞快回怼。


    萧琮知晓此事并无那么轻松,据他所知,俞景安在父亲门前跪了一整晚,才让俞尚书松口。


    俞尚书可以将贡女送他,但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能是她。


    但萧琮没有同她多解释,只闷闷地笑了,应了她的指控:“是。”


    “父亲不同意也无所谓。”他又道,“我同意了。”


    “阿泠也同意了……”他抱住她,气息喷在她的脖颈,“可知我有多高兴。”


    萧琮抱了一会儿,将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坦陈:“其实公孙河那日除了给陛下的一封信之外,还给我也寄了一封信。”


    这倒是楚泠不知道的,她瞪圆了眼睛,问道:“你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公孙河威胁我。”萧琮道。


    楚泠:“……你肯定在骗我吧。”


    “是真的。”萧琮强调。


    威胁他要对她好,若他敢薄待她、冷待她,便从南诏来梁国,也要将楚泠再带走。


    这种事虽然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如何不算威胁呢。


    尽管这事从手下败将口中说来,未免显得有些滑稽,但萧琮能看出公孙河的赤诚。


    倒是从未放弃。


    公孙河的信中还说,上次来梁国,是他的准备不充分,方才加入皇室,应对不算自如。待他再历练一番,未必不会有萧琮那样的功绩。


    萧琮看完,面无表情地撕了信,也没回。


    什么挑衅,等下辈子差不多。


    但这些事,都不必让楚泠知晓了。他能提一句公孙河,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断然不想让楚泠知晓,公孙河还说过这种话,怕又牵动楚泠的思绪,让她产生愧疚。


    “他威胁你什么了?”楚泠问。


    “没什么。”萧琮吻了吻她发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今费允既已下狱,是不是待大理寺查清真相,我便可以回到祖母身边了?”楚泠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问道。


    萧琮有些不舍。


    “若是认祖归宗,阿泠便不能在我这里住了。”他声音低沉,有些遗憾。


    “唔。”楚泠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肯给他一个准话,“那你可以来林府找我。”


    “无名无分,我怎么去找你?”萧琮恶狠狠地开口,很想从她口中逼出一个答案。


    但楚泠依然没有给他,只丢下一句:“那便不找了,让我好好陪陪祖母。”


    说罢,便从他怀中挣脱,去了书房。


    偏还回头问他:“师长,今日不教课?”


    某个称呼听得他下腹一紧,亦站起身:“为师来了。”


    楚泠并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抗拒学这些庶务,何况是萧琮讲来,有理有据,她逐渐学到了很多。


    这些日子,府中的一些庶务,是她和萧琮两人共同料理的。


    徐嬷嬷拿着册子等待,时不时在册子上记一笔,也夸赞道:“楚姑娘这些日子的进步果然很大,眼看着无论是礼数周全还是关系亲疏,都把控的很好。”


    这无疑给了楚泠更多的成就感,故而觉得一开始让她晕头转向的庶务,果然变得更加有趣了。


    这日,萧琮教了大半个时辰后,被姜寅叫走,出去谈了一桩公事。


    楚泠无聊,便起身在书房里四处转悠。


    书架上这些书封,她基本都看过,若是有感兴趣的,也翻阅过正文。


    她想找些不一样的东西,想了想,来到了萧琮办公的几案边,竟看见有一口木箱子。


    木箱子没有上锁,楚泠试着动了动,里头满当当的,很沉,似乎也装着书册之类。


    她来了些兴趣,见萧琮还没有回来的意思,便偷偷摸摸握住那箱子两侧把手,轻轻一抬。


    一摞书映入眼帘。


    最上面的那本是《山海经注》,讲地理特征、山河风光的。


    楚泠忽然想起那日,在萧琮的房间中看到的书册。


    有关百越的章节,里头密密麻麻写着“泠”字。


    几乎占满书册的空隙,甚至叫人看不清楚上头原本印着什么。


    她心神一动,几乎屏住呼吸。


    伸出手去,将《山海经注》取出,翻了翻。


    待看见百越的群山简介一章,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果不其然,这一页上也写着“泠”字。


    她往后翻了几页,几乎每页都是如此。


    楚泠抿了抿唇,将《山海经注》放回,又将下头那本书抽出来。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这次熟练了许多。从目录很快便找到百越章节的所在之处,一翻开,里头又是“泠”字。


    段落引用“泠泠作响”,被他画上线。


    楚泠又翻了下一本,再下一本。


    她终于明白了,这摞书没有例外,全都是写了她名字的书册。


    她似乎能想见,当年被她毫不留情地抛弃之后,萧琮约莫有一段时间都没走出来。


    故而几乎痴狂的,在书册有关百越,有关“泠”这个字的地方留下了记号。


    她原本以为,在正院看到的那本书,便已经是全部。


    没想到竟只是冰山一角。


    她坐在蒲团上,神色发空,身边全是被翻开的书籍。


    楚泠甚至没有注意到,萧琮已经回来。


    男人背对着阳光,显得面容晦暗难言,忽轻轻开口,语气喑哑:“可以装作没看到的。”


    “这样,我便也少难堪些。”


    第66章 陆拾陆 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他当时想过,要将这些做了记号的书都付之一炬。


    因为太过难堪羞耻,提醒着他,自己当年是怎样丧家之犬。


    这对曾经骄傲的萧琮来说,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他将这些书册封存,便是没办法原谅自己。


    楚泠身子没动,还是抬眼看他。


    “我才不要装作没看到。”


    萧琮呼吸一滞。


    “你告诉我,这些书,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理的?”


    他喉结滚了滚,说得有些艰难:“烧掉。”


    “那为什么又没烧?”


    “……”这次他说得更艰涩了,“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是真的。


    当日真的打算烧掉,不过是在书房处理掉一批书罢了,无人会在意。


    可想起里头书册上有她的名字,便忽然下不去手了,好像让写了“泠”字的书册全部化为灰烬,也是一种亵渎。


    楚泠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眸子动了动。


    “萧琮,你好傻。”


    “是。”他不否认,“否则当年不会,没看破你的伎俩。”


    “也不会现在,还要巴巴地帮你找回身份,然后,向你求亲。”


    楚泠没说话,她兀自坐了一会儿,忽然将那些书都从地上捡起来,重新码放在一起。


    “……你做什么?”萧琮上前,“我来。”


    那书很久没翻阅过了,他每每面对都觉得羞愤,上回一股脑找出来,也只是为了将它们封进箱子内。


    所以上头有许多灰尘,怕脏了她的手。


    楚泠却将他的手挡开了,继续整理手头的书册。


    “你生气了吗?”被挡开,萧琮的心像是被捏住了,“我当时,看见它们真的很生气。想到自己先前就像一条狗一样被甩开,我自认自己各方面已经很出色……”


    “不要跟我生气,阿泠。”他在她身旁半跪,“我不是没烧吗。”


    蒲团被她占了,萧琮便这般跪在地上,见她不理睬他,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萧琮,”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我便真的生你气了。”


    萧琮一时哑然。


    她没生气,那为何不同自己说话。


    萧琮是一个碰到问题就想马上解决的,此刻他也不想自己与楚泠的对话间存在空白,正欲开口让她多说说话,有什么不满都发泄出来,便看见她执起了他方才用过的毛笔。


    随后,在那本《山海经注》上的“泠”字旁,批注了一个“琮”。


    萧琮愣住了,声音又哑了两分:“阿泠,不必如此……”


    她没说话,还是一笔笔写过去。字很好看,俊秀又隐有风骨,每一张上的“泠”字旁边,她都批注上了“琮”。


    两种不同的字体放在一起,交相掩映。


    好在这一本上,他留下的笔记并不算多。楚泠慢慢批注完,将书丢给他,眸光淡淡:“扯平了。”


    “其他的,还要我写吗?”她问,“也可以。”


    萧琮觉得自己的心都快酸得出水了,抱着那本《山海经注》,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前,满怀恨意和其他复杂情绪的他,在书册里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断然想不到,三年后,她会来到他身边,然后在他的笔记旁边,留下自己的批注。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片当年的情绪,如今竟都有了回应。


    “不用写了,阿泠。”萧琮垂眸,眨了眨眼,“都够了,足够了。”


    他眸子竟然有些湿。


    这样的她,如何不想让他赴汤蹈火。


    若是知道有今日,让他当年再被她在百越抛弃十次,他都愿意。


    楚泠就坐在他对面,怎看不到他眼底的湿红。


    她又道:“上回去萧府,在你原先的院子里住着,我看见你在桌上刻的字了。”


    萧琮一怔,抬眼看她,眸中密密麻麻,全是敛也敛不住的情绪。


    “也是泠字。刻的很深。”楚泠开玩笑,“你便这么恨我啊?”


    “不是……”萧琮摇头,“我想你,想得发狂。”


    “这么想,怎么都没回百越找我,你这个太傅有这么忙碌么?”楚泠问。


    “找了的。”萧琮也坦陈,“一年半前,去找过你。”


    当时多少抱着衣锦还乡的心思,想让她看看自己如今已经贵为太傅,让她后悔当时对自己的始乱终弃。


    其实他有那么无聊,会做这样多余的事情吗,还不是因为心底从来就没放下过。


    “看见你了。”他道,“和公……和你那个未婚夫走在一起,很亲密。”


    他拧巴得连公孙河的名字都不愿意叫。


    楚泠忍不住笑了:“然后呢?”


    “然后,落荒而逃。”萧琮道,“在想,原来我从头到尾,都未在你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


    楚泠看着他,很久,才道:“痕迹么,现在有了。很多。”


    说罢,便起身,仿佛嫌弃:“这册子上好多灰,我得去洗个手。你自己整理吧。”


    “不许再把它们藏起来。上头已经有我的笔迹了。”她命令。


    说罢,离开了房间。像一阵掠过的清风。


    萧琮听见她在外头问虾仁汤的事。


    倒是混不在意模样。他忍不住,擦了擦方才潮湿的眼角,又骂自己两句,真是有够丢人。


    还没内耗完,她的身影便又出现在门口,问道:“我听说中和楼里,跟虾仁汤作配的羊肉锅子也很不错,明日便去吃吧?”


    秋季暖融融的金色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仿佛都发着光。一双眼睛带着笑,更是尤其明亮。


    时过境迁,仿佛先前那些龃龉和阴差阳错,从未发生过一般。


    萧琮心里那些阴暗的内耗和不甘霎时被治好,他将那些书认认真真摆整齐,道:“好。”


    与此同时,大理寺牢狱。


    此处阴森可怖,不知从哪里传来滴水声,每一滴,都颤动着人的神经。


    大理寺某不起眼的小侍从匆匆走进,身后,跟着位一身粗布素衣的高大男人。


    单看衣着,这男人像个书生。可面上却有一道伤疤,眉眼也过于阴郁了些,叫人看着总觉得可怖。


    侍从低声提醒:“大人,此行定要谨慎,只给您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同国公说话,等时间到了,必要出来的,以免惹人怀疑。”


    “我知道。”声音开口,略显嘶哑。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费允的牢房前。


    里头,身形憔悴的男人抬起头,似乎一夜老去,胡子苍白,眼眶内也遍布红丝。


    “大人。”来者颔首,“近日,太傅和那位姑娘经常去中和楼。”


    费允冷笑:“倒是会享受。那你们便行动吧。”


    “中和楼里也有我们的人,想成事应当不算难。”费允道,“到时,就让萧琮在我的性命和她的性命中间选一个。”


    “这题不难。”来人声音淡然。


    “但愿萧琮也这样想。”


    一盏茶的时间也没用上,显然两人早有后手和预谋,不多时,脸上带疤的男人便离开了。


    -


    楚泠馋了很久的中和楼的羊肉锅子。


    云绯同她说过一回,说那黄铜锅里,用大骨熬出的热汤翻滚,本就香气四溢,再加入切成适中大小的肉块、蔬菜、面食,饱腹感十足。


    不得不说,云绯的形容是很妙的。总之楚泠听完,便很想吃了。


    可那锅子不太方便带回,在楼里食用,效果才是最佳的。


    前些日子,萧琮被罢朝在府,两人的行动终究受了点限制。


    如今费允既已下狱,便可以好好出去,吃一顿饭了。


    一大早,楚泠便叫萧琮一起。可是正要出门时,宫中却来了消息,说陛下有事,要请太傅去金銮殿一叙。


    萧琮皱了皱眉,看向楚泠:“不如改时间,明日如何?”


    “明日复明日,不行。”楚泠干脆利落地拒绝,反正她今日就是想吃到羊肉锅子,至于和谁一起吃,那倒无所谓,“这样吧,我一个人去。”


    萧琮的眸中流露出不认同:“乖,等我回来,跟你一起最好。”


    “这么多护卫呢。”楚泠还是不愿意放弃,等到今日,她期盼了好久呢,“萧琮,没关系的吧?这些日子我也经常一个人出去走走呀。”


    拗不过她,萧琮答应下来,又嘱咐护卫跟好她,万万不可懈怠。


    楚泠喜笑颜开:“你想吃中和楼的什么菜式吗,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萧琮柔声:“挑你喜欢的就行。”


    说罢,便跟随宫中内侍,坐着马车离开了。


    楚泠便带着护卫们去了中和楼。


    包厢是早就订好的,最顶层的靠窗位置,能看见极好的风景。


    掌柜客气地将她迎上去。


    楚泠便说要羊肉锅子,又另添加几份配菜。


    当热气腾腾的黄铜锅被端上来,楚泠便明白了云绯的话绝无夸张成分,当真香气四溢。


    她立刻被勾起了胃口,可这锅太大,显然自己是吃不完的,便对茉药道:“茉药,你也来。”


    然后又看向旁边,被萧琮留下来看顾的姜寅:“姜寅,你也来。”


    茉药和姜寅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不,这不太合规矩……”


    “他又不在,谁顾着你们这些规矩?”楚泠偏头笑笑,排出三只碗,将筷子分置上头,“来吧。”


    闻言,茉药和姜寅也不好再推辞,便同她一道在那黄梨木的小方桌前坐下。


    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顿时迷了三人的眼,登时忘了什么礼仪尊卑,埋头苦吃起来。


    不多时,便有个跑堂的端进来三碗虾丸汤,一一放在他们面前。


    清透的汤汁上面飘着硕大圆润的粉色虾丸,软弹适中。


    楚泠早知道中和楼里这两道菜一起呈上的做法,约莫是取了“鱼羊鲜”的意思,也算别出心裁。


    跑堂的恭敬道:“这汤里的虾丸是手打的,很嫩,几位尝尝。”


    楚泠:“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跑堂的连忙应下,快步离开了包厢。


    楚泠吃锅子已经很饱,对这虾丸汤暂时没什么兴趣。茉药和姜寅倒是尝了,都交口称赞。


    楚泠笑眯眯地看他们吃完,便起身:“那我去结账。”


    她有一种带手下人吃香喝辣的感觉,还挺有成就感。


    “楚姑娘,我跟您一起。”姜寅见她出门,赶忙跟了上去,谁知不过这两步路,待他出门,便再也找不见楚泠身影。


    中和楼内,宾客如云。时节渐渐冷下来,除了羊肉锅子之外,还推出了其他新品,无一不是热气腾腾。


    故而楼内烟气环绕,终究阻碍了姜寅的视线。


    他顿时知晓不妙,赶忙将身子探出窗口,对楼外留候着的萧府护卫道:“马上封闭中和楼!”


    第67章 陆拾柒 是他们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金銮殿内,龙涎香的烟气升起,窗户掩映。


    萧琮看完费允的供词,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如何?”梁文选问。


    “还没吐干净。”萧琮只道。


    “朕也是这样觉得。”梁文选认同,“难道费允此时,还在想着脱罪么?”


    萧琮没有应答。


    他与费允,也算是周旋良久,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他的。


    这供词,写的颇为潦草,也含混了许多细节。若说是真心认罪,是断不可能写成这般的。


    萧琮想,费允进入大理寺监牢已经五日。用了五日时间,只吐出来这么点东西,着实有些奇怪。


    若说脱罪,他应当知道,如今朝中三省六部,几位国公,已经没有人愿意帮他,他不该抱有侥幸才对。


    除非……


    萧琮的瞳孔忽然缩了缩,登时站起身。


    梁文选怪道:“这是怎么了?”


    “臣有些要事,先告退。”他道。


    梁文选有些不满:“太傅,朕今日找你来,便是一起看这份供词的,你又中途……”


    可萧琮只是匆匆行了礼,也未解释,便抬步离开了。


    梁文选只觉得这一幕格外熟悉。


    他眯了眯眼,对旁边的徐程道:“你去看看,是不是太傅府上又发生什么事了。”


    萧琮来不及坐马车,骑马到了中和楼。


    被路上的冷风一吹,方才在金銮殿只是个疑影的猜测便格外清晰起来。


    如今朝中官员,已经无人能帮到费允。他若真的想脱罪,除非萧琮松口,不再追查下去。


    让他松口的,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拿捏住他的软肋。


    如今他的软肋,近乎全京城都知晓。


    中和楼外已经被萧府的护卫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他看着自家护卫紧张的神色,还有来往顾客的疑惑和不耐,心下一沉。


    萧琮骑在马上,亮出了自己的太傅腰牌。


    登时,无人再敢吵闹。


    有护卫上前来禀报:“大人,方才姜大人在三楼,忽然让我们封闭整个中和楼。听说是楚姑娘……她刚一出包厢,人便不见了。”


    萧琮的眸子沉得像水,推开他,飞快走过层层人群包围,拾阶而上,来到三楼。


    姜寅焦急不已,正在挨个包厢寻找,险些撞在他身上。


    看见萧琮,他正欲跪,便被萧琮打断:“先找人。”


    既然能在短时间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萧琮和姜寅想到了同样的可能,邻近的两个包厢,最为可能。


    她约莫是刚刚一离开,便被幕后之人借了视线死角捂住了嘴,然后带进了隔壁房间。


    这时,萧琮的思绪千回百转。


    中和楼,这是京城最繁盛的酒楼,是达官贵客的宴饮之地,自然,也会有藏污纳垢的隐晦。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小时,林邺在做祭酒、做他的老师之前,曾帮先帝破过一起走私案。


    当年的中和楼还不如现在这般,将生意完全洗净。林邺同他讲,很多地方表面上是铁板一块,实则内有玄机。


    比如中和楼内,就有一处暗道。走私的官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道转移出去。


    可林邺并未告诉过他,这暗道在哪儿。


    萧琮猛然站起,进入相邻的包厢。


    他在墙上,一点点敲过去。


    姜寅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肃着脸走进,开始敲另一面墙。


    他屏气凝神不久,便真的发现有一块砖石,与其他的声音不同,显得格外空洞些。


    萧琮和姜寅对视一眼,手上使劲,便真有一面墙被翻了过来。


    “不是头一回。”萧琮简短道。


    否则,这暗道多年未被启用,上头一定布满了灰尘。稍微一动,全会落下来。


    而方才墙砖挪动的声音,约莫被楼里甚嚣尘上的热烈气氛遮掩,并未被人发觉。


    萧琮从护卫腰间拔出剑,跟姜寅一道进入了暗道。


    “在外面守着。”他对其他护卫道。


    掌柜的赶过来,看见这密道,也是目瞪口呆:“这,这,太傅大人,这密道数年前便已用砖堵住,小人也不知晓为何又会打开啊!”


    萧琮没理他,径直进入密道。


    掌柜不知晓,但单同知。


    姜寅查出的资料上写着,单同在给费允做门客之前,便是这中和楼的一位跑堂。


    萧琮与姜寅一点点往下。密道阴暗潮湿,笼罩着难言的味道,实在叫人不适。


    姜寅是见惯了脏东西的,眼下都觉得有些难忍。再看大人,面上冷到极致,便这般提着剑,毫不犹豫地往里走,步伐虽轻,但快。


    姜寅不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心里清楚:


    这次,是有人在送死了。


    紧接着,密道里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姜寅反应过来,面色更紧两分。


    很快,幽暗的密道显露出一个人的身形。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他们这么快便找到了密道口,脚步顿了顿。随后便转身往里走。


    姜寅立刻明白过来,此人是想重新劫持楚姑娘,好当面和太傅谈条件!


    密道逼仄,不好动作。好几次,姜寅的剑已经碰到了那人的衣裳,可偏偏就差一点。


    萧琮看见了此人面上的刀疤,认出他是单同。


    果然受费允青睐,如此重要的任务,还交给他做。


    单同约摸是觉得危险,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紧接着回身,飞快朝萧琮和姜寅扬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粉尘顿时迷住了姜寅的眼睛,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看见身旁的大人看准了方向,手中的利刃便飞了出去-


    楚泠是在离开包间的一瞬,被一张布帕蒙住了口鼻,紧接着,便被强行带去了隔壁房间。


    布帕上涂着药,她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但她看见了挟持之人,尽管戴着面罩,行动间脸上的刀疤却露出一点,很骇人。


    再醒来,却发现自己并非在幽暗的地道,而是……床榻上。


    她看着那熟悉的被褥和帐幔颜色,意识逐渐回转,撑起身子。


    已经回了太傅府正院房间。


    她这才安心下来,声音沙哑喊道:“……茉药?”


    外头,茉药赶来,掀开帘帐,一张脸全是焦急。


    她给楚泠倒了一杯水,又扶她起来,饮下。便赶忙报道:“楚姑娘醒了!”


    外头,萧琮猛然推门走了进来。


    “……”


    楚泠疑惑:“你怎么了?”


    茉药解释:“大人在密道里中了药粉,喉咙轻微灼伤,暂时说不了话。楚姑娘不必担心,明大夫已经来看过,说喝了药休养两天便会好。”


    听完,她迫切问道:“可还有其他伤处?”


    萧琮摇头。


    楚泠迫切想知晓今日在楼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萧琮无法开口,她便问:“今日劫我的,是费允的人吗?”


    点头。


    “那人面上有刀疤,他……死了吗?”


    他顿了顿,点头。


    “劫持我,是不是想要让你不再查这桩案子,好保全费允?”


    萧琮点头,随后,张了张口,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开口:“……我不会。”


    他这声音真是被药粉毁了,干涩至极,完全听不出平日的样子。


    楚泠赶忙让他住嘴,又把茶杯端过去给他。


    情急之下,她也没注意到那茶杯是自己方才用过的。


    萧琮的眸光在上头停滞片刻,随后喝了下去。


    楚泠见他变成这样,又有些自责:“我今日不该一个人去中和楼的。又给你带来了麻烦。”


    萧琮刚想开口说什么,楚泠便凶巴巴地抬眼:“不许张口。”


    他只好又咽了下去。


    萧琮环顾四周,看见房间内的纸笔。他取过来,平铺在床前的小几上。


    沾了墨汁,萧琮提笔,在上面认认真真写了一句话:


    “不是我的麻烦。是他们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他的笔迹铁画银钩,很好看。一笔一划,细细写来,时间都好像慢了。


    他写完,将纸转了方向,又抬头看她眼睛。


    楚泠见到最后两个字后,脸有些发烫。


    这人,明明开不了口,也知道怎么让她心软脸红。


    这两日,萧琮被明大夫叮嘱不能说话,便心安理得又告了假,在府中同楚泠一道。


    但比起自己的嗓子,他显然更关心楚泠,生怕吸入那帕子上、将她弄晕的气体会对她身体产生什么伤害。


    还是明大夫再三保证,说那药已经无害,萧琮这才放心。


    这件事震动朝野,梁文选亦是震怒。其他朝臣清楚局势变化,这些日子来探望的人,几乎踏破了太傅府的门槛。


    可也仅仅踏破了外门门槛罢了,因为太傅并未让他们进来。


    这日,徐嬷嬷正在清点外头送来的探望礼。


    她对楚泠道:“如今那些朝臣们倒是把局势看的明朗,这些礼一应带了您的。”


    显然是如今庙堂无人不知楚泠在太傅心中分量。


    楚泠随手取出一支芙蓉花簪。那花瓣是用金箔做的,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华贵。


    而盒子里,竟还有一套头面,均用上好的珠玉宝石做成,极其贵重。


    徐嬷嬷解释道:“楚姑娘,这是镇阳侯夫人送您的。”


    楚泠对现在世家大族之间关系已很清楚,了然道:“是费国公夫人的亲姐。”


    看来,是知道太傅那里无路可走,便为了保妹妹平安,求情到她这里来。


    说话间,萧琮走进,顺手取走那盒子上的花笺,看了眼落款,同样了然。


    他暂无法开口,便看向楚泠。


    那意思很明白,一切都由她定夺。


    楚泠想了想,开口:“若你查到费夫人同这案子当真无关,那便宽容些吧。”


    自古,这些女人不过只是跟着丈夫,也甚少有选择的余地。


    想起那日在渌水边见到费夫人的那面,尽管衣着华贵精致,但眉宇间的疲色,却是遮也遮不住。


    不仅要操持府中大小事务,还要对付这些被丈夫接回来的妾室通房。可丈夫一旦犯事,尽管与自己无关,却也不得不被牵连。


    楚泠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忍。


    阳光从窗棂斜斜打进库房,照在她的裙裾上,原本水红的颜色有些发橙,格外亮了许多。


    她总是善良,愿意宽容。


    萧琮启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好。”


    第68章 陆拾捌 一百二十八抬,嫁不嫁?……


    这日,大理寺牢房来了一人。


    此人衣冠端正,气度不凡冷峻如山巅雪,外头秋风萧瑟,他拢了拢衣袍,身后的随从给了内侍一个眼神,那些看守便自觉走开了。


    萧琮迈步往里走去,停在了费允的牢房门口。


    费允看了他一眼,笑了:“我何德何能,能让太傅亲自来看我?”


    派出去的人始终没有回来,费允心中就有数,这一场挟持,终究还是失败了。


    萧琮不说话。


    费允坐在牢中的稻草上,丝毫不见当初国公的华贵,而萧琮一身黑袍,立在外头,便连牢房内纷纷飘扬的灰尘都不敢沾身似的。


    费允开口:“陛下如何处置我?是流放,还是同之前林邺一样,处斩?”


    萧琮示意旁边的侍从将牢房门打开。


    那内侍呆了呆:“太傅大人,这不合规矩,恐怕……”


    姜寅只道:“太傅下令,还需要多说吗?开门后走远些,这里没你事了。”


    内侍便一迭声道好,拿出钥匙,将牢房的门打开。


    费允见他这般,同样惊骇,眯了眯眼,便对上萧琮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倒是挺大胆……呃!”


    萧琮从姜寅的腰间抽出佩剑,雪亮的剑身抵在了费允的脖颈上。


    他显然吓了一跳,目眦欲裂:“太傅,你疯了不成,你即便权倾朝野,也不能在这大理寺监牢内杀人!”


    回答他的,是刀刃更逼近一分。


    费允蓦然想起了当日南诏使臣。据说那皇子也被这样刀剑迫身过,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眸中闪过丝怯意。


    没有人不怕疯子。


    “若你乖乖认罪,照你两朝国公的身份,陛下没准会网开一面,不让你死。”萧琮低声道,“可是你错了主意。”


    因为喉咙的伤才刚好,他的声音并未完全恢复,听上去更是沙哑森森,有些吓人。


    “你居然敢动她。”刀刃已经没入费允脖颈松弛的皮肤里,见了血,“你居然敢动她。”


    “那你就必死无疑。”


    费允被剧烈的疼痛和求生的本能逼得面颊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即便他与萧琮共事这么多年,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也不曾见过这般毫无保留展现出暴戾的萧琮。


    “陛下是何旨意!”费允艰难开口,“萧琮,你为了一个贡女,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值得么?”


    “你便不怕天下人看你笑话么?!”


    萧琮看他的眼神早如同是在看死人,淡淡道:“她不仅仅是百越的贡女。”


    “她的生母姓林。”萧琮手上使劲,手背逐渐暴起青筋,“她是林老夫人的外孙女。”


    费允瞪大眼睛。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


    竟这么巧,竟真的这么巧!


    “那又如何!”他的唇逐渐灰白下去,“那又如何,萧琮,即便我被关在牢房,我曾经也是正一品官员,比你还高半阶,你难道敢杀我吗,你敢在这大理寺监牢,直接杀掉一品大员?”


    萧琮并未卸力,他逼近费允,忽然扯出一个笑来。


    “费国公,当初把我和谋反联系在一起,花了不少力气吧。”他的笑容不知为何,带了点邪气,“你便没有想过,先帝的死,便丝毫没有蹊跷吗?”


    费允猛然睁大眼睛。


    他还没搞明白萧琮到底是什么意思,便只觉喉间一凉。


    血液喷洒出来,溅了半张牢房墙壁。


    “你的夫人和孩子,我未婚妻帮你保了。”萧琮看着死不瞑目的费允,淡淡道,“到了地底黄泉,也要给我记住。”


    说罢,他十分厌恶地往后退了半步,接过姜寅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上沾着的费允的血。


    他抬眸,眸中神色淡然:“走,去向陛下请罪。”


    萧琮便在狱中杀了费允,叫梁文选大为惊愕。


    可惊愕过后,梁文选也只是拿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半晌,便道:“对外,朕会说是他在牢中暴毙。同时,也会将当年的真相昭告天下。”


    “那便可以还林家的清白了。”萧琮的声音发紧。


    “是。”梁文选摊开一张纸开始写诏书,“林老夫人本就是诰命夫人,这些年来,唉,也是受委屈了。”


    “林家如今青黄不接。”梁文选想了想,“可当年他们是有爵位的。这个爵位,朕还是重新赐给他们。”


    “陛下圣明。臣替府中贡女,感谢陛下。”萧琮道。


    梁文选皱了眉。


    片刻后,他明白过来,更是暴怒:“萧琮!”


    “你府中贡女,是林家人?!为何不早告诉朕!”


    梁文选真觉得,自己又被萧琮遛了一道。


    “此事说来话长。”萧琮不卑不亢地跪下,“楚泠的母亲,是林邺的亲妹。但当年……她离开林府的原因,不太光彩。”


    后来,林家遭了横祸,为了避免这小女儿也被牵连,便对外放出消息说林鸢已死。


    林鸢在百越自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梁文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萧琮对查林家案子一事,态度忽然变得这般着急。


    原来是想想让府中的贡女认祖归宗。


    甚至都为他跪下了。


    这三年来,若不是走过场的大节庆礼仪,萧琮何时看在他天子的份上,给他跪过。


    梁文选心中百感交集。


    他问:“你是想让楚泠的名字被写入林家族谱?”


    “这是应该的。”


    “……行,朕便允了你。”梁文选又想起一桩事,表情怪异,“你便这般,无名无分,将林家唯一的嫡孙女强占在府中,林老夫人便没跟你生气?”


    萧琮对后果早已有了准备:“林家要如何处置,臣都接受。但臣,一定会娶她。”


    梁文选:“那你便得拿出更足的诚意来。朕记得,聘礼都是一百二十八抬吧。”


    “即便她不是林家的后人,臣也打算给她这些。”


    “倒是朕白说了。”梁文选想起他的隐瞒,都是私底下做全了,再倒逼他下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朕要写诏书,你先退下。”


    “大约什么时候?”萧琮问。


    “你还催上朕来了?!”梁文选又要发怒了。


    萧琮不语。他很清楚,这诏书一下,彰显了楚泠是林家后人一事,他便再也没有理由,将楚泠留在太傅府了。


    她会回到林家,在林老夫人的看护下,将这些年失去的亲情都尽数补回。


    萧琮想,他也得忙很多事情。如何帮她收拾行囊,如何护送她回林府,还有如何提亲。到时,她会从林府出嫁,自然,林府也是要整修的……萧琮忽然一顿。


    他忽想到了个法子,便匆匆告辞,回到了太傅府。


    楚泠正在院中秋千上看书,倒是很不规矩地并未穿自己的外衫,反而披了一件他的衣袍。


    萧琮这些日子怕她在府中无聊,便让匠人做了只秋千。就在花花草草旁边。


    ——花花草草,也是她一点点种起来的。


    一进院子,便忽然变得生动许多。


    哪里还有一开始肃杀模样。


    楚泠见他回来,便站起身,笑得一点儿也不知错:“呀,今天忘记去门口接你了。”


    萧琮搂着她。


    “费允已死。是暴毙。”他道,“今日已经向陛下复命了,陛下说,近日便会下诏,向天下昭告林家为清白,也会……重新将你和你母亲的名字加入族谱。”


    楚泠眨巴了两下眼睛:“萧琮,怎么觉得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萧琮心中苦笑。


    和他在一起时间太久,楚泠已经很知道他的情绪变化,轻而易举地便猜出。


    “嗯。”萧琮不能将心中的想法告诉她,因为他一开口,便也觉得自己卑鄙,竟然不愿她回亲人的身边,而是一直留在太傅府。


    便说:“只是今日有些累。”


    “原是这样吗。”楚泠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林家住了?”


    萧琮抚了抚她乌发:“林府现在……百废待兴。我有意派人去修缮,只是这些时日,恐怕并没有那么方便住人。不如阿泠,还是暂时留在我这里?”


    因为理亏,他说的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唔,上回去看过了,我觉得还好呀。”楚泠却道,“何况先前祖母说过,我母亲的房间每日都有仆人在打扫整理,一应物品都是现成的,我可以住在母亲先前闺房。”


    萧琮看着她,眸色一紧:“阿泠。”


    “你觉得太傅府不好吗?”他问,“你,不想住在这?”


    他眸中有一些情绪闪过,紧紧地盯着她。


    “于礼不合。”她只道。


    萧琮本就理亏,她稍微表现出拒绝的意思,他便丝毫没办法再继续要求,便开口:“好,那这几日,我便命茉药帮你整理行囊。”


    楚泠看着他患得患失的模样,又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萧琮,现在于礼不合,可若是成亲,不就于礼很合了?”


    随后,她便清楚地看见萧琮的眸光中又有一簇火苗亮起,几乎无法忽视。


    这是她第二次,清晰地表达要同他成亲一事。


    萧琮的喉结滚了滚:“阿泠,即便回了林家,也会同意我提亲的吧?”


    “那,”楚泠眸子转了转,“要看你能给多少聘礼咯。”


    说罢,她便打算离开。


    上回便是如此,被她生生斩断了话题。这一次,萧琮自然不愿重蹈覆辙,三两步便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声音低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百二十八抬,嫁不嫁?”


    楚泠笑着回敬:“太傅,你先给了再说罢!”


    第69章 陆拾玖 多说说我的好话


    茉药得了令,这两日便在帮楚泠整理行囊。


    不整理不知道,细细来看,才知晓这些日子太傅给过楚姑娘多少东西。


    单是新做的衣裳,便近乎装满了五只箱笼。那些首饰沉甸甸地收在数十只妆奁内。其他的小物件,更是不可胜数。


    茉药收着收着,动作便慢了下来。


    她终究有些不舍,开口询问道:“楚姑娘,这次要回去多久呀?”


    楚泠将面前的箱子合上,笑着握住茉药的手:“不舍得我呀?”


    “姑娘刚来的时候,是春末。”茉药当然舍不得,“如今,冬天都要到了。”


    这大半年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太傅府中的人早已习惯楚姑娘的存在,哪里想到她还有搬出去的一天。


    “有些东西就不必收了。”楚泠道,“反正……约莫不久之后,还会回来的。”


    茉药的眼睛这才亮了。


    如今楚姑娘已经是林家人,却说还会回来,其中是什么意思,茉药再明白不过。


    她收拾的动作又变得麻利起来。


    外头,有婢子来传话:“姑娘,先前订做的那些冬衣也到了。”


    楚泠这才想起,就在不久前,萧琮才为她又定制了一批冬衣。


    这是她在梁国京城的头一年。地理和气候与百越大为不同,要冷不少。


    萧琮怕她不舒服,特地嘱咐了成衣坊和绣铺赶制一批冬衣,让她能在冬季开始的第一日便穿上。


    楚泠和茉药出门查看,见那些衣裳被装在箱笼里,工工整整地端过来。


    茉药头疼:“又多两只箱笼。”


    楚泠伸手,将最上头那件衣裳拿出来。这衣裳是天水碧的颜色,上头的图案是典雅的花鸟。清淡温婉,领口处围着极好的风毛,约莫是白狐狸的皮毛做的,非常保暖。


    摸一摸,手指都像要陷在里头。若穿上,应该可以将半只脸都藏在里面。


    茉药道:“这些衣裳,我们这里便先不洗了。姑娘记着,回了林府之后,要让那些下人们认认真真清洗过,并晒了太阳,才好上身。”


    她又絮絮地讲了许多这大氅和风毛的清洗与护理方式,明明林府也有下人,但茉药就是不放心似的。


    楚泠听得忍不住笑,连连点头。


    主仆正说话间,萧琮便回来了。


    他见她们正收拾东西,旁边是好几只箱笼,眸光便暗了暗。


    萧琮上前,取出一只水红色的大氅,朝她的身上比去。


    长度正好,不会拖沓,却正好能将她的身子都包进去。


    “暖和吗?”他问。


    “有点热啦。”楚泠忍不住想解开。


    这大氅都是下雪天才穿的。


    萧琮笑笑,将大氅重新放回箱笼,忍不住抱住她。


    “不能再多留几日吗。”萧琮忍不住问,“我已经派人去修缮林府的,约莫十日,到时,你能住得舒服些。”


    萧琮这些日在公务之余,还忙着置办聘礼。


    他总觉得怎么样搭配都不好,故而试了很多次,又被他自己推翻了很多次。


    甚至还闷着头,问了礼部尚书赵庆言,当年先帝之妹,尚和公主出嫁的聘礼单子有哪些东西。


    俨然是这次准备效仿了。


    故而一时,暂还没有准备好。但萧琮想着,她一回林家,便亲自上门提亲。


    想无缝衔接,让回林家这件事只是走个过场。


    他只想快些将她再接回。


    “唔,祖母也很想我呢。”楚泠不轻不重地拒绝。


    萧琮想问她,难道不会不舍得自己吗。


    但是话还未说出口,却觉得自己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妇人,便又咽了下去。


    “我帮你收拾东西。”他牵着楚泠的手步入卧房。


    茉药见状,伶俐地退下。


    温暖的房间内,一时便只有他们二人。


    萧琮便半跪在她的箱笼前,帮她将冬衣往里装。


    一件件取出来,便更舍不得了。


    这件天水碧的,颜色清淡,平日她若与云绯出行,便可以穿。


    这件水红色的,还有那件海棠色的,娇艳些,以后她嫁了自己,便免不了要多参加一些宴会了,这衣裳颜色正好。


    还有那件白色的,是因为新春固定有一场礼佛,原本萧琮打算带她去,如今看来,她约莫要跟林老夫人一道去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都帮她置办好,届时,她便直接上身。


    楚泠坐在榻上,看着萧琮的动作。


    萧琮没让她动手,她也乐得清闲,理直气壮地看萧琮忙活。


    过了半晌,她开口问:“京城冬天,雪会下的很大吗?”


    “会很大。”萧琮回答,“水天一色,禽鸟俱绝。”


    楚泠想象那画面,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


    她还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雪。


    “那应当有一件红色的大氅。”楚泠道,“在雪中,必定非常显眼,一定好看极了。”


    她素日不太穿这种鲜艳的颜色,便理所应当地以为,萧琮应当并未做。


    也无事,待她回了林府,自己找人做就是了。


    “谁说没有。”萧琮正在捡的箱子内正好还剩最后一件大氅。他笑着示意楚泠去看。


    便见一件梅红色的大氅,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楚泠也笑了。


    三日后,楚泠在萧琮的陪同下,离开太傅府。


    她带了数个箱笼,由仆人仔仔细细地抬着,一样样搬上外头的马车。


    倒是满载而归。


    从正院屋子出来,便看见院中落了几只滚滚的棕色麻雀,正在地面上寻找食物,一蹦一跳的。


    而旁边,便还有仆人正洒扫。人与鸟相隔距离很近,却像互不干涉一般,很是和谐。


    当时来太傅府,便见里面气氛沉闷压抑,与如今浑然不同。


    正院有秋千,有圆形的石桌,有她亲自种下的花草,不是名贵品种,但很好养活。


    更重要的是,原先在太傅府低头疾行,谨小慎微的婢子和护卫们,如今个个脸上神情松弛,带着笑意。


    “萧琮,你记得吗,之前你说,如果我觉得正院沉闷,可以自己改一改,添置些东西。”楚泠环顾四周,开口。


    “你看看,你现在满意吗?”她笑望他。


    “……满意。”


    不仅是正院,还有卧房,书房,因为她的存在,都添上了不少布置摆件,按照她的心意,选些姑娘们喜欢的颜色和形制,这才让萧琮逐渐有了家的感觉。


    他便越愈发不舍了。


    他带她上了马车,忍不住在她耳边开口:


    “在老夫人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弥补下我的形象,嗯?”


    这半年,他做的混账事不少,是真的担心林老夫人一接回楚泠,便反口不愿意她嫁他了。


    就算不提旁的,单就他把人家孙女强行关在府中,无名无分,就够让林家不待见他一辈子。


    若是寻常,萧琮总要留下一二把柄为自己所用,但这次他没有。


    他将所有的选择,都给了楚泠和林家。


    萧琮也是真的惶恐,仿佛等着审判。


    “不知道林老夫人心中,我是个怎样的人。”他开口,声音低低的,“约莫,不是个很好的人,可能是跋扈权臣吧。她担心孙女嫁我会受委屈,我自能理解。”


    “可是阿泠。”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也多为我,说说话吧。”-


    既是送楚泠回府,又担心林老夫人对自己的意见更大,萧琮并未和楚泠坐同一辆马车。


    他同楚泠叮嘱完,便去了旁边的马车上。


    外头刮起风,茉药担心她冷,从屋子里匆匆跑出来,又捧给她一只手炉。


    手炉里放着温热的水,外头的云锦软绵。


    楚泠多少有些紧张,一路上都在抠那只手炉套子。


    待到了林府,萧琮掀开她的轿帘,神情温柔:“到家了。”


    林府的大婢女赶忙过来扶她,小心翼翼地看她下了车。


    费允案已尘埃落定,皇上下诏书还了林家清白。多年的沉郁一扫而空,每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这些时日,已有不少宾客登门拜访。无外乎知晓,林家起复,朝堂的格局更会为之一新。


    一位衣着端庄的妇人嘴上称赞不绝:“果然是老夫人的亲孙女,瞧瞧这通身的气质!”


    林老夫人在簇拥下走出,她身子已然好全,拉着楚泠的手,欲语泪先流,最后紧紧地揽住她:“她名叫楚泠,是鸢娘的女儿。”


    便又向楚泠介绍林府的这些亲眷们。


    当年林府遭难,府中剩下的,多是女眷和幼子。


    “老夫人是太高兴了,今儿大喜的日子,可别哭啊。”楚泠的二姨母林舒棠开口。


    她早年间嫁了人,躲过了林府的灾祸。虽年岁渐长,但依然典雅端庄,细心周到地给老夫人递了一方帕子。


    又半喜半忧地看向楚泠:“好孩子,这些年在百越,吃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有她的三舅舅林济言,虽逃过了流放,但仕途终究受了影响,年岁不小,却依然只是七品小官。不过他乐天知命,成日乐呵呵的:“阿泠这模样,当真和鸢娘年轻时很像。”


    林涪也驱车赶来,当时,还是他将林鸢的事情告诉了萧琮,提供了突破口。


    一群人中,还是他先注意到了萧琮,行了一礼:“见过太傅大人。”


    萧琮让他免礼,眼睛还是看着楚泠,没有移开过。


    林涪便明白了,默默退至一众亲眷身后。


    林老夫人终究是一府主母,很快平静下来,挽着楚泠的手,上前对萧琮道谢。


    “林府如今能重获清白,我知晓,是太傅大人出力了。”林老夫人见萧琮的视线一直在楚泠面上逡巡,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道:“若太傅有空,便进来喝杯茶吧。”


    萧琮面色微敛,抬步迈过门槛。


    林老夫人又对一旁的林舒棠道:“你让下人将阿泠的行礼搬至荷风院,顺便带她熟悉下府中各处。”


    荷风院,便是当年林鸢所住的院子。


    林舒棠亲热道:“阿泠,跟姨母走吧。”


    又回头看向众人,颇有主母威严:“都仔细些,将楚姑娘的东西好好抬进来。”


    楚泠回头望了眼,见萧琮跟着林老夫人,缓缓进了正院。


    迈过门槛的时候,他也朝这边看了眼。


    两人的目光便撞上。


    楚泠看见他笑了笑,用口型对她说了句什么。


    她认得出来,那是两个字:“别担心。”


    第70章 柒拾 我想娶她,我心悦她。


    萧琮跟着林老夫人来到正堂,坐下。


    林老夫人让婢女上了两杯茶,随后便让其退下。偌大的正堂,只剩下她和萧琮二人。


    萧琮先前面对林老夫人,只因她是恩师林邺之母。但现在,却多了一层血脉压制,于是恭敬谦和起来。


    “太傅,林府能有起复之日,我知晓你在背后操持了许多。”林老夫人很威严,“但我却不得不说一句,阿泠以贡女的身份在你府上半年,的确是委屈了她。”


    “是。”萧琮敛眸,乖乖认错,“其实晚辈也不知晓她的身份,还是后来逐渐得知。亦悔不当初。”


    “只是错误已犯,只能改过弥补。老夫人,我欲明媒正娶,让阿泠做我的正妻。”


    他便直接说了出来,很诚恳。


    “是吗。”林老夫人的目光扫视他,“既是明媒正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都少不了。那萧国公的意思呢?”


    林老夫人多少也知晓,萧国公并不喜欢阿泠。


    她连带着对萧国公此人也有微词。他们林家好好的女儿,在百越吃了苦头不说,被强行带到送到梁国来,跟在太傅身边,林老夫人只替孙女觉得委屈。


    他萧国公竟然还有意见!


    “父亲在知晓阿泠是林家人后,态度有所松动。”萧琮回答。


    “只松动可不行。”林老夫人略略严厉起来,“我们阿泠若给你们萧家做了媳妇,日日遭受公婆冷眼,绝对不可。”


    “何况我听说,你父亲属意你那个姓乔的远房表妹,说是节度使之女?”


    萧琮一听,赶忙表态:“晚辈与她,现在毫无关系,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提起乔玉梨,他心头就有些戾气。玉佩一事,引得阿泠对他不满,觉得他即将娶妻,甚至还策划了逃跑。


    上回的香药一事,萧琮也并未全信那药便是从费府来的。毕竟乔玉梨有贵妃这个姑母在宫中。只是近日,他还未腾出手,去细细查来。


    把乔玉梨赶回家去也不错。他想。


    “你可有和萧国公明确表态?”林老夫人问。


    “有的。老夫人放心,父母知道晚辈的想法。”


    他在父母面前,已经说过许多次,他要娶的人从来都是楚泠,只有她一人,不会有其他人。


    “我知道,你如今是一朝太傅,恐萧国公在你面前,都说不上话了。”林老夫人闻言,面色稍缓,却依然在敲打他。


    “但我们林府比较传统,我必定不允许我孙女有任何受委屈的可能。”


    萧琮点头,应是:“我明白,您的顾虑也是我的顾虑,我都会处理好。”


    态度还不错。


    林老夫人听完,又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你应知晓,阿泠在你府中这半年时间,应当担了不少污名。”


    连她这个避居的老夫人都听到了外头的传闻,说这位贡女是妖女,有祸国之姿,将素来不近女色的太傅迷得颠三倒四。


    世人流言,从来都只向着女子,向着弱者。而无人会说他当朝太傅的不是,也不敢说。


    一切污水,就都泼到了她孙女的头上。


    虽说现在,楚泠已经认祖归宗,名字也会进入族谱,被世人所知,但林老夫人想起她先前受过的苦,便越发心疼。


    她说此话,不过是为了敲打。


    可她没想到,听了她的话后,原本端坐的萧琮,忽然便在堂中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林老夫人瞳色震动。


    “以前种种,是晚辈的过失,才让她一直居于流言之下。晚辈也想为她堵住众人悠悠之口,自然,我也做得到。”


    “此一跪,便是想让老夫人放心。即便不能放心,也多相信我些。”萧琮掷地有声,“承诺的,我都会做到。”


    “我想娶她,我心悦她。此心天地可鉴。”


    堂中登时安静。


    林老夫人看着面前这年轻人,一时百感交集。


    最后,林老夫人道:“那太傅,便用行动来证明吧。”


    -


    林舒棠将楚泠带至风荷院。


    她是林家旁支,原不住在京城林府,但逢年过节,也来过京城不少次。


    便一路走过,一边和她介绍:“这便是鸢娘先前每日温书的地方。林府家教严,女郎也要学经史子集,还有女德女诫之类。鸢娘小时候很聪明,甚至比你舅舅林邺还聪明。”


    “这里,是鸢娘日常作息的地方。老夫人最疼鸢娘,房内一应摆设都是最好,人家府中偏重嫡子,唯有咱们林府老夫人,却将女儿放在了比儿子更重的位置上。”


    “还有此处。”说着,林舒棠叹了口气,“鸢娘最初离开的时候,老夫人每每派人按时将她的旧衣取出晾晒,仿佛鸢娘很快就会回来……”


    楚泠同样感怀,二姨母话中的母亲,是她从来不曾见到的母亲。


    “母亲教我背了很多诗。”她道。


    “是了,鸢娘从小便喜欢这些。”


    两人穿过风荷院,走入屋中。里头的摆设一应俱全,老夫人早早便叮嘱下来。


    楚泠又同二姨母说了会子话,半晌后,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林舒棠笑:“可在担心太傅?”


    楚泠被戳穿了心思,赧道:“也不知晓祖母会同他说什么。”


    “必是让他表忠心呢。”林舒棠笑,“当年我订亲的时候,老夫人也叫了我丈夫来,一通恐吓,就看是否会把他吓退。”


    “这样吗?”楚泠眨了两下眼睛,“那,二姨夫应对如何?”


    “他啊。”林舒棠回忆起当年,面上又有了小女儿情态,“当年还很年轻,愣头青一个。指天指地说只娶我一个,绝不纳妾,绝不欺负我,否则便叫天打雷劈。”


    当时,就连林老夫人都被逗乐了。


    她忍不住笑:“放心,要娶我们林家的女儿,都要过这一关。何况若老夫人不待见他,根本无需多说,便让他离开了,哪能在堂中待那么长时间。”


    她好奇地看向楚泠:“阿泠,你喜欢他吗?”


    楚泠却道:“二姨母,其实我也不清楚的。”


    一开始,她对萧琮没有喜欢,只有愧疚。


    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却越来越不确定了。


    “我只知道,若嫁给他,我并不抗拒。”


    “傻孩子。”林舒棠收起笑容,“或许你已经习惯了在他身边,但这不一定是喜欢。”


    “若是喜欢,便是日日想见他,想待在他身边,想和他有接触,哪怕只是贴着他站着,也会觉得很开心。”


    林舒棠还未讲完,便听得外头婢女来报:“姑娘,太傅已经从正院出来了。”


    “可需要我们送一送?”林舒棠问。


    “老夫人说,今日姑娘回来,辛苦了,便在房中好好休息。她会同三爷他们一道去送。”婢女恭敬道。


    “好。”林舒棠看了看楚泠的神色,却先替她应了下来,“那我们便在此处休息。”


    楚泠抬眼:“……不送吗?”


    林舒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送什么,好好休息呀。”


    说罢,她便嘱咐婢女上些点心来。


    见阿泠的神色,林舒棠心中有数,越发笑得温婉。


    这日之后三天,楚泠都并未见到萧琮。


    她也不知道祖母在正堂中究竟和萧琮说了什么,祖母并未提起,满府的人,都无人同她说过。


    好似这番对话从未发生似的。


    林府如今一派热闹,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楚泠作为好不容易找回的孙女,更是被千娇百宠着。


    府中诸人都待她极好,也为她添置了许多首饰衣衫。


    加上萧琮做的那些,这下是真的穿不完了。


    一起风,便又冷了下来,房中成日摆着炭火,暖融融的。


    可楚泠每每想起那件梅红色的大氅,都会想起萧琮。


    也不知道他正在府中做什么。


    亦或是在金銮殿?


    楚泠无从得知。


    这日,林老夫人来到风荷院,走进她屋内,道:“阿泠,明日便是将你的名字重新记上族谱的日子了。按照规矩,会在祠堂举办典礼,等会嬷嬷会过来,给你讲讲流程。”


    楚泠乖乖点头称好。


    林老夫人看着自家孙女的模样,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什么地方又怠慢了,更是嘱咐了一通风荷院的婢女,各方面都要警醒着点。


    “阿泠,”吩咐完,林老夫人执着楚泠的手,“那日祖母与太傅说的话,你不好奇吗?”


    她见孙女倒是很沉得住气,心中越发赞赏。


    林老夫人觉得,男婚女嫁这件事,女方还是矜持些好,以免被人看低,以后受了欺负。


    “自然是好奇的。”楚泠诚恳道,“但是祖母不说,阿泠也不会多问。阿泠知道,祖母是为了我好。”


    “好。好。”林老夫人连说了两个好字,“阿泠,你先前受了委屈,但祖母会为你筹谋好,不让你以后再受这样的苦楚。”


    她多少因为林鸢的婚事而遗憾悔恨,更是卯着一口气想让楚泠的婚事美满些。


    “你便告诉祖母,你想嫁他吗?”林老夫人认真问,“若是不想,也只管告诉我,有祖母在,咱们不怕。”


    就算楚泠在太傅府中住过半年又如何,如今这世代,女子二嫁也不算什么,何况是他们林家女儿。


    被这样一问,楚泠的脸微红。二姨母也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但她无法回答。


    正思考着该如何说,外头小厮一脸喜气洋洋地来报:“夫人,姑娘,外头太傅来提亲了!”


    林老夫人猛然站起。


    楚泠亦跟着站起,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但不过只是看小厮满脸喜气,自己脸上便也跟着挂上了笑。


    林老夫人回头看向孙女:“阿泠,你想去吗?”


    这次,楚泠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祖孙二人穿过风荷院,步履轻快地来到正院,便看见外头几乎排成长龙的聘礼队伍。


    红木箱被整整齐齐码放,上头打着大红色的丝绦,一百二十八抬,连正院也放不下,延绵到了府外头。


    楚泠方才穿过垂花门,便看见了那团红色旁边站着的那个人。


    他一反常态,并未着素日的黑袍,同样选了一身酒红色的衣袍,在平日的冷峻淡漠之上,多了一层温柔与疏慢,几乎叫人移不开眼。


    萧琮亦看见了她,眼睛骤然亮起,又对她一笑,唤她:“阿泠,数日不见。”


    从前,萧琮是不知道原来短短三日,也这般难挨。


    他几乎无法专心去做每一件事,在上朝和金銮殿内亦是心不在焉。心头有一桩隐秘的心事,日夜占着他的全部思绪,叫人根本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工作上来。


    最初的一天,他几乎觉得楚泠依然府中,在他身边。甚至会习惯性地唤她的名字,随后在看到婢女们难言的神情时,自嘲地笑一笑。


    后来,便产生了浓浓的戒断反应。下朝回府,没有人在门口等着他。无论是书房和卧榻,都只有他一个人。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偶尔一阵北风刮过,萧琮都会疑惑往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吗。


    他已经感受过春天的模样,便再也回不去冬天了。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他浑然似过了十年。


    他将视线依依不舍地从楚泠身上收回,对林老夫人拜了拜,态度很恭敬:“老夫人,晚辈来提亲了。”


    “您上回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的明白。”他道,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两人来。


    一是萧国公。他在知晓楚泠竟然是林家后人之后,亦心绪复杂了很久。最后,多少是当年未帮林邺求情的愧疚占了上风,让他同意了今日前来。


    这几日,萧琮屡次同萧国公说起此事。萧琮早不愿意再等,而萧国公也无法,算是半推半就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也看得清楚,哪里是这位楚姑娘蓄意引诱,分明是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求着非要娶她不可!


    他先前一直不满意的几个点,如今都被萧琮解决,便再也没有理由。


    有时候,这个儿子行动的周全性,还有釜底抽薪的果决,让他也不得不感叹。


    另一人,则是连林老夫人看了都一怔的,太原公老夫人。


    太原公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德高望重。在数十年前,曾经帮当朝公主保过媒,后来,也陆陆续续为许多人牵线。


    人都说太原公老夫人有福气,经她保媒的婚事,没有一桩不成的,而且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只是她年纪大了,身子不太好,已许多年不曾再出面。谁想要她再出山,她都婉拒了。


    大家都以为太原公老夫人不会再为人保媒了。谁知,她今日满脸慈祥温和,出现在了林府门口。


    林老夫人想起上次对萧琮的敲打,他这三日便做得这般周全完善,一时也无话。


    太原公老夫人和林老夫人先前认识,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萧琮便安静地等着,并无半点不耐烦之意。


    礼仪规矩在上,他不能和楚泠说话,可是实在想她得紧,便一直看她。


    想知道她在林府过得好不好。


    见她今日裹在一身橙黄色的披风里,毛茸茸的狐狸毛护住她的半张脸,越发灵动秀美,萧琮便知晓,她过得很好。


    林府真心待她,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林舒棠路过,似漫不经心地轻轻推了楚泠一把。


    楚泠便被迫上前一步,这下,离萧琮又近了些。


    萧琮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也上前两步,两人终于站在了可以对话的距离。


    楚泠有些尴尬,一抬头,见萧琮看着她,目光是说不尽的温柔。


    “天冷了。”她有些没头没脑地开口。


    萧琮也跟着应和:“嗯,天冷了。”


    “约莫这几日,便会下第一场雪。”萧琮试图发出邀请,“那日,我来林府找你一同赏雪,好不好。”


    萧国公在旁,轻咳两声。


    不合规矩。


    萧琮眸色有些黯然。


    可是真的很想同她一起看雪。京城的初雪,每次都很美,萧琮看了二十五年,这是他第二十六回看。


    那些雪中的琼楼玉宇、斗拱飞檐,早已经习惯了。


    但楚泠,却是第一回。


    他很贪心,也想占了这第一回。


    可为了规矩,还是不得不将这邀约收回。


    楚泠看出他的神色,忽笑了笑:“初雪那日,我可以约云绯出来。”


    “云绯,应当会带上俞公子吧。”


    萧琮的眸子倏然亮了,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便笑着说:“好。那我去约俞景安。”


    萧国公:“……”没眼看。


    楚泠的脸红扑扑的,两人便这般简单定下了随后的邀约,短短几句话,倒胜过一大段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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