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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伍拾壹 能不能将她的肚兜拿过来。……


    楚泠哑然,这话的酸味太明显,她都没办法忽视了。


    她滞了滞,低声道:“为何要这么比较呢,你也不是旁人呀?”


    声音很小,却奇妙地安抚了萧琮的心情。


    楚泠偏偏头:“毕竟我们这么多回……”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萧琮的神色又沉了下去。


    他还以为,楚泠会说出什么“毕竟你即将娶我”这样的话,可到最后,原来连这层身份也不曾被她提起。


    “只是这样而已吗?”萧琮问。


    “那你便同我一道去鄞州。”他接着道,“只是路上不会同在太傅府内这般安适,自己选的,不许抱怨。”


    “当然不会。”楚泠满口承诺。


    她回去便收拾了行囊,第二日,便跟着萧琮一道上了马车。


    鄞州离京城不算远,此处风景秀丽,据说是钟灵毓秀之地,加之地理优势,否则也不会被先帝选为封禅台的地址。


    “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楚泠边问,边上车,险些被绊了下,萧琮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因要外出,他今日的衣着也简束了些,一伸手,手臂上漂亮的肌肉轮廓被包裹在黑衣中,稳稳地将她托住。


    萧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泠有些尴尬,昨日还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不会给他添麻烦,今日还没出发就差点摔一跤。


    她找补道:“没注意到今日的马车似与平日不同……”


    “要长途出行的马车,自然与在京中行驶的那些不同。”萧琮拉了她一把,让她老老实实坐在对面。


    “明日晚间到。”


    原来只需要两日时间。楚泠暗想,并不算远,难怪最后萧琮松口了。


    萧琮去鄞州的次数多,此行十分平常。他借了个土地兼并的隐田案作为由头,避免旁人怀疑。


    于是自然而然地在几案上铺开了这两日的公文,看了起来。


    萧琮很淡然,但楚泠毕竟是头回出行,不免便激动了些。


    她将轿帘掀起了些,看沿路的商贩和街市晨景。此时还是清晨,但卖早食的商铺已经冒出了袅袅热气,刚出炉的包子、炊饼等香气四溢。


    萧琮在奏折上批了一笔,抬头便看见楚泠的模样,他忽问:“你带帷帽了吗?”


    楚泠点头:“放心吧,都带着。”


    在京中,萧琮已经让她出现在了众多达官贵人面前,并以他妻子的身份。可到了外面,特别是出了京,他还是不愿意让楚泠这般面容暴露人前。


    他唤来姜寅,耳语两句。


    姜寅原本在马车外面坐着,闻言应了一声,径直跳下还在行进中的马车。


    不一会儿,姜寅快步赶上,带回来一屉小笼包,递给萧琮。


    萧琮掀开盖子,将几案上的公文往旁边整了整,又将笼屉放在上面。


    ——换做以往,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或他人在他办公的地方用食。何况还是同一张桌面。


    “唔?”楚泠看着他。


    今日起得太早,她用早食时实在没什么胃口。当时萧琮哄她多吃了两口,但最后她还是很快便搁了筷。


    “记得那次我回来的时候,你便买小笼。”萧琮淡然,“有这么好吃么。”


    “可是你还在办公……”楚泠十分过意不去,她是知晓萧琮这个习惯的。


    记得一开始能去他的书房时,外面婢女若是端来点心,楚泠都是自觉出去院中用的。


    何况马车内部,更为逼仄。


    “不必在意我。”萧琮垂眼,视线没有从公文上移开,只是原本公文在几案上便是堪堪够放,现在被拢至一处,感觉可怜巴巴的,“填饱肚子要紧。”


    楚泠便下了筷。


    刚刚出炉的小笼,比那日她买了之后又带回府的,不知好吃多少倍。


    里头的肉馅的汁水甚至还未被面皮吸干,楚泠吃得万分小心。


    她觉得,萧琮能腾出块地方,让她在他的书桌上吃饭,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若是自己将汁水溅在他公文上……


    不敢想。


    好在楚泠吃得很谨慎,并未让这种事情发生。


    用完后,她自觉车厢内还有小笼的香气,于是自觉大开轿帘通风。


    萧琮淡淡地瞥向窗外,见马车已经驶过了热闹的街市,踏上了条前往城门方向的僻静小路,便也没说什么。


    秋风吹过,很是清爽,很快便将香气散得干干净净。


    姜寅来收了笼屉,待下次回来时还给那店铺的老板,又顺势将桌子擦干净。


    楚泠还以为萧琮会将憋屈叠放的公文重新推回来,但他没有。


    他收拾了些暂时用不到的,放在坐榻上,又对楚泠道:“你不是带了几本书。若是无聊,可以在此处看。”


    楚泠:“你怎么知道?”


    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白问,他有什么不知道的。


    萧琮似笑了笑,夸奖似的:“长途出行的确会很无聊,带些解闷的物件,是对的。”


    楚泠将那几本册子从行囊中拿出,都是些内容轻松的话本,是她前些日子让茉药在外面买的。


    萧琮的视线扫过上头“娇娇儿”、“真假千金”等字样,这次有些不赞同。


    连医书都不看了。


    但他已经会逐渐尊重楚泠的喜好,不置可否。


    “不过,我应当也只有这次机会作长途出行了。”楚泠随意说了句。


    “并非。”萧琮道。


    “嗯?”


    “日后你嫁我,我要陪你回百越一趟的。你毕竟在那里长大。”他说得自然。


    楚泠愣了愣,继而笑了:“是,你说得对。”


    她将话本在几案上的小小空间推开:“太傅大人,不要嫌我看的东西碍眼哦。”


    萧琮眉心一动:“不会。”


    两人便这么相安无事地各自忙碌。


    这还是楚泠头一回看话本。原先在百越的时候,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好玩的故事大多依靠口耳相传。


    倒是来了梁国的京城,才知晓原来他们会将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写在册子上,并批量售卖。


    话本上写着真假千金被调换身份的故事,真千金长于乡野之地多年,不被家中认可,可她却一次次化解了假千金的故意陷害,更引得……


    阴湿腹黑的病弱王爷,情深意重的小将军,意气风发的竹马,淡漠守礼的未婚夫,都为真千金倾心。


    楚泠哪看过这么刺激的内容,很快便入神了,浑然忘记对面还坐着个处理公务的当朝太傅。


    看到有趣之处,竟兀自一笑。


    风吹来,掀起马车轿帘,也拂过她因为过于忘我,垂落在颊边而不自知的乌发,形成好看的弧度。


    笑容定在她唇角,似看到了极为感兴趣的内容。


    萧琮的笔悬在空中,抬眸注视着她,好半晌,直到轻轻的“簌”声响起,他才发觉,毛笔滴落一团墨,已在奏本上晕开。


    他无甚神情地将那一页撤去。


    晚间,车马停在驿站。


    楚泠掀开帘子,看见面前宽阔的驿站,问:“我们晚间住在这里吗?”


    “是。”萧琮顿了顿,又补充,“放心,这次不会再有你初入京那时碰见的流寇了。”


    他一提起,楚泠便想起来那日京畿军护卫不力,若不是萧琮路过,她们非但会遗失财物,恐怕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


    “那日,不知道是你。”楚泠有些尴尬。


    “那日我也不知你在二楼。”萧琮的手握了拳,“否则,不会待你去高章府中时,才将你带走。”


    当时梁文选让他看过两回名单,他都拒绝。如今想来,何尝不觉阴差阳错。


    只庆幸那日明明休沐,但他去找了高章。


    萧琮唤来姜寅,让他去订两间房。


    “我们分开住?”楚泠问,话语间似有隐隐的欢喜。


    萧琮淡淡:“姜寅也要住。”


    “……”


    “不想跟我住?”他看过来。


    楚泠笑着扯了扯他的袖子,是让他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的意思。


    毕竟白天舟车劳顿,坐了一天的马车,觉得腰酸背痛。


    可她看着萧琮似无任何不适,还是神采奕奕,生怕他会和话本里的未婚夫与女主同住驿站一般,要个不停。


    “正巧。”萧琮道,“我也不想跟姜寅住。”


    姜寅和掌柜交谈的话卡了一瞬,后面色如常地掏出银票。


    能有房间住已经很不错,他们先前出公差,忙起来都是风餐露宿。


    姜寅很清楚,若不是此行带上楚姑娘,他们晚间约莫会只休息两个时辰左右,然后继续赶路。


    故而到达时间也会提前半日。


    但这些,倒不必与楚姑娘说。


    萧琮进了房间,扫视一圈,并不甚满意。


    不过此处并非京城,能找到这般条件的驿站,已经很不容易。


    用完膳后,姜寅默默让驿站烧了缸热水送上来。


    萧琮笔尖不停:“你先。”


    楚泠应了声,便发现这驿站并无厢房,唯有一道隐约帘子相隔。


    那帘子还短了半截。


    “……萧琮。”她商量,“你转过去?”


    他的几案几乎正对着帘子方向,若他坐下,便能看见浴桶的上半沿。


    听了这话,萧琮微挑眉。


    见楚泠站在那儿,不愿掀开帘子进去。他道:“一会儿水该凉了。”


    “……我不看。”他总算还是让步,侧了身。


    楚泠这才掀起帘子,脱衣服时,还回头望了眼,帘子背后,隐约还能看见他端正坐于桌前的身影。


    她抿了抿唇,试过水温后,便将脚探入。


    萧琮耳力好,只听见肌肤入水后簌簌的声音。他登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澧水,他望着水中的她,白色轻衣随波飘荡的样子,只侧过了身。


    他终于还是看过去一眼。


    帘幕影影绰绰,勾出人影。她似也顾及着他,动作很轻。


    萧琮不必去看,也知晓帘幕后头是怎样的身影,他登时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有些狼狈。


    强制将自己的注意力移回面前的奏本,也于事无补。


    他也在此时明白,他对水中的她似有某种情结。或许从那日她在澧水中勾引他的时候,便埋下了种子。


    水声淅淅沥沥地响了会儿,里外都无人说话。楚泠很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萧琮此时正在做什么。


    阒静的房间里,沐浴的声音被放大,更是叫她难堪地咬住了唇瓣,只后悔刚刚让萧琮转身还不够,应当让他先离开房间。


    皂香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这是茉药临走时特地为她包上的,含有碾碎的玫瑰花瓣的皂。怕她在外头不习惯。


    楚泠想,这香气肯定也穿过了帘子,萧琮,他应当也能闻到吧……


    不行,要加快速度。


    楚泠实在臊得不行,赶忙将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打算离开浴桶。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可就在踏出浴桶的时候,楚泠忽然一滑。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萧琮原本便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到后心一震,飞身赶来,手中的墨笔落地,转了好几个圈。


    “怎么样,没事吧?”他一边询问,一边大步走过来,掀开了帘子。


    便见她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浴桶的边缘。


    事发突然,她只堪堪用布料挡住了自己要紧的身形,面颊涨红。


    萧琮脑中嗡的声,他还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声音骤然嘶哑:“需要我帮忙吗?”


    装满水的浴桶并未翻倒,但里头的水跟着晃荡了两下,登时,方才谨慎不让它们洒出的水飞溅出来,地上一片狼藉。


    楚泠便站在那片狼藉里,有些不知所措。


    但听他这般询问,楚泠赶忙说:“我自己可以!”


    说罢,便去拿干净的衣裳换。


    谁知在那里头翻找了半天,竟然没发现自己的小衣。


    楚泠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脸亦如发烧般热气蒸腾。


    萧琮见她久久没有动静,皱眉问:“如何?”


    “……肚兜。”过了好半晌,里头的人才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忘了拿,萧琮,你能帮我……拿过来吗?”


    她未着寸缕,只有轻薄的布料堪堪遮掩,便在这一室的水中惴惴不安地看向他,问他,能不能将她的肚兜拿过来。


    萧琮的眸光又暗了暗,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神情。


    楚泠继续硬着头皮道:“唔,应该在我装衣裳的行囊里,方才打开的那一只包裹,是……藕粉色。若是找不到的话,那只白色绣莲花的也行。”


    她描述地越详细,萧琮越觉得那两件肚兜的模样具体起来,仿佛就在他脑中晃。


    他咬了咬牙,终于不打算顾及,玄靴踩过积水,走了过来。


    楚泠赶忙抱住自己:“不行不行,我今日很累了!”


    她还想躲,萧琮已经大步走到她身边,将她制住,皱眉道:“乱晃什么?滑倒怎么办。”


    随后手上使劲,便将她打横抱起,还能腾出一只手来,将旁边堆放着的干净衣服拿上。


    就这么抱回了卧房的榻上。


    楚泠被放了下来,脸更红,死死地抱住自己白日换下来的那团衣裳不肯放下。


    萧琮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了,衣裳脏,澡别白洗了。”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看我!”楚泠忍不住抗议。


    “我原也不想看。”萧琮挑眉,“是谁沐浴还忘记拿藕粉色肚兜和白色莲花肚兜了来着?”


    他还专程强调!


    楚泠觉得自己快要冒烟了,萧琮笑了声:“我找不到,所以委屈你自己翻翻。”


    他刚刚就是将她抱在榻上,抱在那打开的行囊旁边。


    楚泠一伸手,便能在里面翻找衣裳。


    她没办法,左手扯过衣裳盖住自己,右手在行囊里面翻找。好在衣裳叠的整整齐齐,轻易便找见了藕粉色那件,做贼般用两根手指扯出来。


    萧琮又想笑了。


    楚泠瞪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推他。


    她手上没什么劲,但萧琮这次很配合地转过身去。


    他不看了,楚泠才觉得自己脸上热度稍减,赶紧将身前的衣物拿开,换上干净肚兜和衣裳。


    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萧琮似乎能想象那丝滑的布料是如何穿过手臂,如何覆住她白皙身体的。


    他背着身,开口道:“阿泠,府中还有一件,你记得吗。”


    “一件什么?”


    “嗯。小衣。”他道。


    如果那白色布料的透明程度和遮盖程度,也能称之为小衣的话。


    楚泠想起来了:“……”


    那件衣裳,上回穿了一半,萧琮却又放弃了。后来经了种种事情,她以为,萧琮已经忘记。


    知道她想起来了,萧琮笑得胸腔微微震动:“待我们回去,你穿上给我看好不好?”


    “那小衣不正经,不穿。”楚泠道。


    话说出口,便连她也意识到,自己如今对萧琮说话,已然硬气了不少。


    刚刚,她甚至还想骂他句不要脸。


    萧琮也听得出她话中变化,眉目柔和下来:“哦?小猫也学会亮爪子了。”


    楚泠也笑:“太傅,你不能惹我了,以后我不高兴,便是整个林家不高兴。”


    “为了你这话,我也要赶紧让陛下为林家平反才是。”萧琮道。


    他转过身来,楚泠已经换好衣裳,乍然对上他的视线,还是有些残余的羞赧,移开了目光。


    萧琮缓缓俯下身。


    楚泠慌得不行:“干什么?”


    他不语,只一味向她靠近。直到两人的面容变得很近很近,似乎能感觉到气息的交缠。


    楚泠读懂他眸中的情绪,瞳孔缩了缩,正想阖眼——


    萧琮从她身旁将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抽走,上身复又直立:“穿了一天了,怎还放榻上。”


    似笑非笑地:“阿泠刚刚以为我想干什么?”


    楚泠:“……”


    还好刚刚没有闭眼,否则,便有些丢人了。


    和她玩闹一会儿,萧琮心情大好。方才的案牍劳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道:“我去沐浴。”


    楚泠见他终于肯走,松了一口气,提醒道:“热水不一定那么快就烧好了。”


    “我用冷水。”他丢下这四个字,便去了帘幕后面。徒留楚泠坐在榻上尴尬不已。


    方才他抱她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那分量实在让人很难忽视。


    随后视线游移,更是将形状看了个清楚。


    实话实说,好像有点吓人。


    ——她又有点佩服自己了。


    楚泠这样乱七八糟地想了许久,朝帘幕后头看过去。


    萧琮已经脱下了衣衫,劲瘦的身形在帘幕后显露。


    他虽是文官,但身形绝不纤弱,也不会像武将那样偾张得过分,是很匀称很好看的样子。


    隔着帘幕,还能看见隐隐的肌肉轮廓。


    楚泠想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萧琮微微弯腰将那帕子在水中浸过,一截劲腰便从稍短的帘幕下露了出来,随后——


    楚泠愣住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他后背上的一小段伤疤。


    看这伤疤形状,正是那日两人在榻上嬉闹时,她不小心碰触到的一段疤痕。


    当日不过稍触即离,只留下了星点印象,可今日在她眼前出现的这段伤疤,却着实深得有些吓人,且一直往上延绵,直到被帘幕遮住。


    看那伤疤的色沉程度,确为旧伤,是数年前留下的。


    当时,楚泠便问他,这伤口是否和她有关。


    而那时萧琮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过去的事情他不愿意再提,只要她乖乖待在他身边。


    所以,便是真的和她有关。


    那也只能是在百越。三年前。


    萧琮换了个位置,身形便被帘幕遮住,看不见了。


    他似已经不在意这疤痕。


    而楚泠的心忽然闷闷地、重重地坠了下去。


    萧琮沐浴完出来,身上带了皂香,很清爽。他敏锐地发现楚泠神情不佳,皱了皱眉:“可是累了?”


    楚泠原想询问,但想起萧琮每次都缄口不言的态度,张了张嘴,还是作罢。


    “是有些累。”


    萧琮吹熄了两盏灯:“那便睡吧。”


    他虽这样说着,却往桌前走去。


    楚泠问:“你不休息吗?”


    “嗯,今天的奏报还未看完。”桌上还有一盏灯火如豆,萧琮便坐在桌前。


    他的发披散着,原本冷硬的气质被冲淡些许,竟平添了些温柔,好似避居世间的仙人。


    楚泠于是自己扯过被子盖好,今日实在疲倦,很快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萧琮翻书页的声音放得很轻,窗外不知何时升起一轮明月,在屋内留下一片清晖。


    他不由得还是看了她的睡颜。


    楚泠睡着的时候总是很安静老实,完全不设防的样子,侧躺着,双手交叠放在面前。随着呼吸,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在微微起伏,很乖。


    萧琮看了一会儿,徒劳地叹了口气,放下进展缓慢的案卷,认命般熄掉最后的烛火,躺在她身边。


    他想将她拥住抱在怀中,但怕惊扰她的睡眠,最后还是只克制地吻了吻她的指尖。


    第二日的行程同样如此,楚泠看话本,萧琮阅奏折,各不打扰,却十分默契和谐。


    到了晚间,果不其然如萧琮所说,车马准时到达鄞州。


    鄞州县令姓关,早知晓太傅一行来此,恨不得迎出四里路。


    看见太傅的车驾,他更是携官府内的大大小小官员出来迎接,毕恭毕敬。


    萧琮淡然地下了车,关县令他们虽知太傅年轻,却也没想到竟是这般俊朗出尘的样貌,亦愣了愣,随后飞快行礼。


    然后便见太傅身后的车驾又下来一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款款行至太傅身边与他并肩。


    都是人精,见状也不多问什么了。关县令开口:“太傅大人,我们择了处官驿可以供您一行居住,若有什么缺了少了的,尽管与我们讲,只要大人需要,我们定会周全。”


    “今日知晓大人过来,我们特地准备了桌宴席。鄞州没有京城那么繁华,但也有些难得的佳品,还望大人不嫌弃便是。”


    “关大人客气。”萧琮有礼道过,“还请带路,我们先去将行囊放下,随后去田里看看。宴席便免了。”


    “太傅大人,但如今天色已晚,若去了田地恐怕也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若您先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再……”


    姜寅道:“关大人,这个便不必担心了。”


    “好,好。”关县令见萧琮这般快就提到了此行要点,与先前那些到达后总要先休息和吃喝一番的官员不太相同。


    他还用先前接待那些官员的法子,看来在太傅这里行不通。赶忙抬手让后边人跟上。


    官府的内侍便帮忙将行囊运至驿所。


    身后,关县令身边的官员轻声问道:“大人,先前准备的那几名歌伎……?”


    关县令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蠢?”


    一句话把身后官员骂得低了头,赶忙诺诺应是。


    天色已晚,萧琮让楚泠在驿站休息。楚泠今日也是累了,便道:“那大人明日要记得带我出去。”


    “先休息好,自然带你。”萧琮说完,嘱咐姜寅留在驿站照看,便和关县令一行去了田地。


    他今日表面上是为隐田案而来。梁国的隐田问题由来甚广,连同土地兼并,但放眼全国,鄞州的问题也格外明显。


    士族豪绅因种种原因,可少缴赋税,便推动了这群人为了利益兼并其他农人的土地,并雇佣佃农劳作。发展到最后,十数土地中,竟有八成归士族所有。


    关县令不敢怠慢,命下人点着灯,跟着太傅在周围的田地绕了一圈,又拿出鱼鳞账册给他清点。


    萧琮面上不显,让人不知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账簿合上之时,萧琮看了眼不远处名为崇阿的高山。


    正是封禅台的修建位置。


    关县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那便是崇阿山了,风景秀丽,我们鄞州的风景,崇阿山当属头号,当年封禅台便是选址于此。太傅此行若有空闲,可去逛逛,我着手安排向导。”


    萧琮不着痕迹地问:“记得封禅台是很久远的事了。”


    关县令既然来了鄞州,怎会不知晓先前的林祭酒一案,他心里估量过,笑道:“是啊,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了。当年,我还在惠州就任一小小衙役。”


    “从南到北,关县令也是鞠躬尽瘁了。”萧琮淡道。


    “不敢不敢,职责所在而已。”


    萧琮看了田地便返回驿站。关县令同他作揖后亦回到了官府,只是他没有什么睡意,他想着当年封禅台的事,连夜去翻了翻先前的县志。


    不知为何,他总有感觉,太傅此行来鄞州,似乎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萧琮推开门,便见楚泠坐在桌前,左手撑住下颌,右手百无聊赖地翻着书,似乎快睡着了。


    萧琮走过去,他身上还带着外头尘土的气息,不愿与已经沐浴了的她挨得太近。


    他道:“若是困了,为何不先休息。”


    “等你回来啊。”楚泠道。


    “方才一直在看书?”萧琮扫了眼几案上搁着的书名,什么刁蛮公主。


    看来并未有什么进步。


    “是的是的。”楚泠含混敷衍,然后催促:“热水已经备好了,你快去沐浴。”


    萧琮的指尖捻了捻:“这般着急?”


    楚泠的面皮又有些微红:“明明是让你快些沐浴,你干吗又扯到我身上。”


    萧琮看着她,轻笑声,进了浴房。


    见他进去,楚泠将书合上。


    其实她骗了他,刚才,她并非一直在看书。


    姜寅过来送晚膳的时候,特地趁大人不在,提醒了一句:“楚姑娘,大人的生辰快到了,就在三日后。”


    楚泠怔了怔:“九月初十?”


    “是的。”姜寅没想到她竟然不知晓大人生辰是哪天,有些尴尬地提醒,“楚姑娘,是不是要给大人备份礼物才好?”


    “其实不拘您送什么的。”他又赶忙道,“您送的礼物,大人肯定都喜欢,全都喜欢。”


    “我知道了。”楚泠道,“谢谢你姜寅,我想一想。”


    姜寅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不过楚泠想过,实在不知要送他什么好。


    自己住在太傅府,一应吃穿几乎全由他提供,若是想采买什么东西,采购单据也一定会先由徐嬷嬷呈上给太傅过目。


    瞒不过他。


    何况如今在鄞州不在京城,各处都没有那么方便。


    故而她犯了难,实在没想好可以送什么。


    萧琮沐浴完,穿着寝衣走出。


    楚泠抬眼,发觉他身上的水痕还未擦净,晶莹的水珠自冷白的肌肤滑下,隐藏在寝衣的交领里。


    “怎么水都没擦干净就出来了。”楚泠开口,然后将窗户关上。


    九月的天气,已经一日比一日冷了。


    萧琮没答话,走过来将她抱起。


    楚泠已经很习惯他的拥抱,甚至会想,若自己不想走路,让他抱着在室内走来走去,是不是也行。


    刚冒出来这个想法,她便有些懊恼。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定是近日的话本看多了。


    她老实地伏在他胸膛上,任由他托着自己的臀腿,轻轻放在榻上。


    他并未即刻离去,手还在她身体的曲线处搭着,声音嘶哑,带着些诱哄的味道:“今日累不累?”


    他想做什么,楚泠不可能不懂。


    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她竟有瞬间犹豫,并未像昨日那般斩钉截铁地说累,来拒绝他的索取。


    这分犹豫落在他眼中,像火星点燃。萧琮不再听她随后说的是什么,低头在她耳侧,细细密密地吻过。


    第52章 伍拾贰 太傅要过生辰了


    刚刚沐浴过,他的身子微凉,清新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叫人无法躲避。


    他声音又沉又哑,问道:“想不想?”


    “阿泠,想不想要我?”


    气息喷薄在耳边,是情人的呢喃软语。


    她浑身泛起动情的粉色,双手软软地推拒他,又被他捉住,手指强硬地穿过她的,成为五指相扣的姿势,被放在唇边又亲又蹭。


    细嫩的指尖被他的唇含过,微湿。楚泠一抬眸便看见他幽深的眼眸,竟有些与当初在百越的梦境融合。


    可梦里的他,不会这般温柔地含过她的手指。


    “回答我,阿泠。”


    得不到回应,他似有些委屈了,手指更为强硬地攥紧她的,从指尖吻到手背。


    楚泠觉得自己被美色迷惑了。


    “唔……一次,就一次。”


    “好。”


    他答应下来,眸子弯了弯。将她拥住,倒在榻上。


    此处官驿,床榻本就比外面舒适,还被谨慎小心地加了更为柔软的铺盖。


    楚泠倒下去,几乎立刻陷在了里面,如同坠入一朵云。


    男人撑在她身上,垂着眸,认认真真地看她。


    刚沐浴完,衣裳本就轻薄随意。于是轻易被他抽掉了绸带,竟系在她的眼睛上。


    ……


    最后,楚泠羞耻地被他处理干净,重新躺回被窝后,便直接睡着了。


    萧琮又去浴房将自己清理了一遍,回来后拥着楚泠,忍不住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她的。


    第二日,原本说要同跟去田里的某人起不来了。


    因着今日要做的事还很多,萧琮起得很早。


    他换了衣裳,见楚泠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过来叫了她一回。


    可楚泠非但没起,还直接将他的手推开,翻了个身继续睡。


    萧琮道:“是你自己不跟去的。”


    “到时,便不要同我生气了。”


    楚泠梦中哼了两声,也不知是否在回应。


    萧琮笑了下,从房中离去,走出驿站,又是那个威风八面冷情冷性的太傅。


    关县令早已经在门口等候。


    他昨夜查过县志,关于封禅台的部分寥寥几笔带过,实在看不出任何线索,也叫他猜不出萧琮此处来访的真实意图。


    便更加不敢怠慢。


    萧琮回身对姜寅道:“等她醒来,让掌柜将膳食端过去,最好看着她吃完。”


    姜寅应是。


    关县令灵机一动,他道:“我夫人成日在家中,经常与我抱怨无聊,若大人身边那位姑娘愿意,倒是可以让我夫人陪着,在四周走一走,也看看鄞州的风土人情。”


    萧琮沉吟片刻,首肯了:“也好。”


    总之让姜寅跟着,出不了什么乱子,也能解了她的烦闷无聊。


    关县令对县衙内侍道:“那你便去,告诉夫人一声吧。”


    关县令的夫人性子大方开朗,而且很健谈,为人处世这方面挑不出差错来。


    夫人外交这方面,关县令是很明白的。


    尽管那位楚姑娘并不是太傅夫人,但关县令估摸着,也差不离了。


    楚泠醒来的时候,看着外头已经大亮的天光,便知晓萧琮必然已经走了。


    她有些懊恼,起身拉开帘子,随后洗漱梳妆。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楚姑娘。”姜寅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位圆脸妇人,看上去和眉善目,“早膳是属下看着他们做好的,您用一些。”


    又侧了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关县令的夫人,怕您无聊,特地来陪您的。”


    “楚姑娘。”她笑着颔首,“我带了些鄞州的特产,你尝尝看?”


    她手中提着一食盒,笑道:“初次见面,想着要带些见面礼才好,只是还不知晓姑娘口味,便酸甜咸辣都捡了些,好在鄞州物产丰富,各种口味都能挑出些不错的。”


    姜寅心想,这位县令夫人果然健谈。


    他便也不多说,默默掩上门,在外面守着了。


    “我才刚起,头发还未梳好。”楚泠有些羞赧地笑笑,“关夫人,先坐。”


    “关夫人?”她仿佛听到好笑的话,噗嗤一笑,“姑娘客气,不必这么说,我姓王,单名一个嫆字。”


    “不必用丈夫的姓氏叫我,说起来,当年他还是入赘我们王家呢。”


    楚泠正在往发髻中别发钗,闻言惊讶地看过去,正与镜中的王嫆视线相碰,忍不住也笑了声。


    鄞州民风,比京城更加豪放些。楚泠今日见到王嫆,果不其然。


    有王嫆这么个直性子的伶俐人,两人很快便聊开了。


    楚泠吃了些王嫆带来的特产,此处的吃食不如京城那么精致,但味道也很好。她觉得新颖,几乎将姜寅带来的早膳忘在一旁。


    她觉得王嫆亲切,便将困扰了她一晚的问题同她讲了:“夫人,关县令过生辰时,你都送些什么礼?”


    王嫆微讶,随后了然:“太傅大人要过生辰了?”


    楚泠点了点头:“我还未想好该送什么,他什么也不缺,但这礼又是必须得送的。”


    “自然要送到太傅的心坎上。”王嫆虽想着,无论她送什么,太傅应当都会很喜欢的,却还是真心实意地出着主意,“这附近便有个集市,我们去看看?”


    楚泠也正想出去走走,便答应下来。


    姜寅见她们要出去,赶忙跟在后面,保持了既可以保护她们,又不会太近而打扰二人说话的距离。


    “这集市挺热闹的,虽商货的精致程度应当同京城比不了,但也是图个新鲜。”王嫆道,“姑娘且看看,有什么会是太傅喜欢的。”


    “京城有市政司管着,那些小商贩老实许多,不像此处……”


    楚泠话还未说完,便看见身旁书册铺子上,有一本名为《娇俏小寡妇,冷面王爷夜夜宠》的话本,上面还配着香艳的插图,登时目瞪口呆。


    “要不去看看?”王嫆打趣,学她的话,“京城的小商贩那么老实,应当看不到这种书吧。”


    楚泠:“……”


    说不心动是假的,她告诉自己只看一眼,便走了过去。


    谁知她一转身,却忽然撞上个步履匆匆的年轻姑娘。


    楚泠被撞得一趔趄,身后王嫆怒道:“县衙附近,走路也这般不长眼吗?”


    那姑娘只是投来紧张的眼神,脚步加快,走得更迅速了。


    就这么一眼,楚泠忽然觉得这姑娘长得极为熟悉,她脑中一闪而过什么,猛然回头对姜寅道:“把她拦住!”


    姜寅飞身而去。


    王嫆上前看楚泠:“如何,有无受伤?”


    楚泠摇摇头,盯着姑娘离开的方向。


    那姑娘发现有人追赶,提起裙摆便小跑起来。可她哪能跑得过姜寅,三两步工夫便被追上。


    “怎么了,楚姑娘,你认得她?”王嫆更加疑惑。


    姑娘很快被押了回来,她面色很恐惧,两只极具代表性的异瞳闪躲两下,又不得已,看向楚泠。


    她左眼带着些绿色,若不是疾病,大概率便是父母遗传。


    而不久之前,楚泠在牢中也见过一只这样的眼睛。


    十几年前,带队负责给封禅台修建地基部分的工匠,罗丰。


    当日萧琮审讯的时候,便是用他在凉州的妻女为由,逼他开了口。


    楚泠在脑中回想罗丰的面容轮廓,想起他下颌中间有条浅浅的沟,这长相实则有些异域风情,让她记住了。


    而面前的这名姑娘,便同样有这样的下巴沟。


    “这位姑娘,方才是我不小心才撞了您,我同您道歉,还请您不要押我去县衙,不要不要……”


    “那你方才怎么不道歉?”王嫆气不过,补了一句。


    若是楚泠同她出门的时候碰上什么事,别说王嫆和关县令,只怕一整个鄞州官府都要遭殃。


    “我,我……”姑娘眼睛滴溜溜地转,似忽然找到了一个机会,猛然从姜寅的手底下钻出!


    姜寅眉挑了挑,轻而易举地将她重新抓回来。


    他方才看见那只鸳鸯眼,心中便也有了数。大人审问罗丰那次他也在,那双眼睛给他留下很深印象。


    只是若不是楚姑娘,此处街市人流众多,这姑娘又低着头步履匆匆,姜寅也不会发觉。


    这次,饶是他也没什么耐心了,让手底下的护卫压住她肩膀:“三番两次想逃脱,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押去县衙。”


    “你去派人告诉萧琮一声,”楚泠盯着那姑娘若有所思,道,“让他忙完田地的事情,便快些回来。”


    王嫆对于楚泠直呼太傅姓名一事感到尤为震惊。


    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那贺礼,还买吗?”


    忽然出了变故,楚泠也有些没心情,最后在铺子内买了只成色不错的镇纸,便离开了。


    萧琮得知消息,很快赶回。


    楚泠已经在县衙等他了。


    “如何?”萧琮着急道,“我听说她撞了你,可有受伤?”


    “放心,只是轻轻碰了下,不曾受伤。”楚泠看了眼他身后着急忙慌的关县令,后者识趣地退下,“姜寅已经问过,这姑娘姓罗,的确是罗丰当年留在凉州的女儿。”


    “罗丰妻子在两个月前去世,徒留她一人,便想着来鄞州,先前父亲为朝廷做事的地方,看看是否能寻到什么线索。”楚泠继续道,“谁知碰巧,便被我们撞见了。”


    他赶回来的时间,楚泠便已经将这些事情问出来了。萧琮赞许地点点头,仿佛看见自己手中一柄利剑出鞘。


    楚泠原以为他会继续询问这位罗姑娘,谁知他转了话题,却问道:“今日去集市上做什么?有什么要买的?”


    楚泠道:“关县令的夫人来找我,我们只是一起出去逛了逛。”


    “当真没有什么要买的?”萧琮又问。


    楚泠疑惑地看着他:“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萧琮垂眸:“……没有。”


    明日是他的生辰,当得知楚泠是从集市上回来的,他便隐隐期待,她是不是去给自己买生辰礼了。


    虽然他不缺任何东西,鄞州的市集也远远比不上京城,但楚泠既愿意去采买,他一定是喜欢的。


    如今看来,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萧琮捏了捏指腹,没再说话。


    第53章 伍拾叁 我还能让你同意嫁给我吗?……


    罗姑娘没见过这阵仗,出生到现在长大,连县衙都没去过几次,何况是被当朝太傅询问。


    她原本看见人高马大的姜寅,便已经有些发怵,又见着一身玄衣面容冷峻的萧琮,不过被扫了眼,便险些要哭出来了。


    “两位大人,当年我爹在做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晓,我和阿娘一直在凉州,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次过来,只是因为阿娘死了,我没办法,只能过来试一试,能否寻到阿爹的踪迹,我走了两个月的路……”罗姑娘泫然欲泣。


    萧琮看了她一会儿。


    这姑娘如今约莫才十五岁左右,很年轻,也没经过什么事,也不会骗人。


    起码萧琮并未从她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破绽。


    他对姜寅道:“让罗丰过来。”


    “我爹在你们手里?!”罗姑娘猛然抬头,眼中喜怒参杂。


    姜寅回道:“大人赎罪,方才已经问出她与罗丰的关系,楚姑娘便让人去接罗丰过来。属下还未来得及和您汇报,已经去办了,还请大人责罚。”


    萧琮没想到楚泠有这番决断,唇角扬了扬:“不会,做得很好。”


    又转向罗姑娘,淡淡道:“不是要和父亲见面么,给你机会。”


    罗姑娘很单纯天真,闻言换上惊喜神色:“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萧琮离开了。


    楚泠见他出来,神色似和缓些许,便问道:“都说啦?”


    “唔,我方才让他们去找罗丰过来了。我只是想着,先前在地牢中问他时,他似乎有所隐瞒,所以便让他们先去拿人……我是不是自作主张了?”


    “并不会。”萧琮眸色柔和,“尚不知晓罗丰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找到她女儿的事情必须由我们捏住,且立刻告知他,作为筹码,才能撬出他话中所有的真相。”


    “若是被旁人得知,先一步与罗丰商议了应对之策,我们便被动了。”


    经了此事,萧琮也发现,楚泠似比先前要果决很多。无论是今日在街上当机立断抓了人,还是方才让他们回京城押送罗丰来鄞,都做的很不错。


    “很厉害。”他道,“做的都很对,阿泠。”


    这话却让楚泠硬是想起昨夜榻间,他也是这样屡屡夸赞她,脸被蒸得有些红:“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学府中庶务,故而……说到底,是你教得好。”


    “这是自然。”


    萧琮并未在此处久留,实则他隐田的事情也还没查完,听了变故才行色匆匆地过来,于是同楚泠说了一声后便又离开。


    楚泠这才将方才一直藏着的镇纸拿出来。


    这镇纸是店里最贵的一样东西,可即便如此,也并未见得是特别好的材质,上头的镂刻花纹也并不精致。


    方才也未没心思细看,现下把玩一阵,才发现上头刻的神物与其说是麒麟,倒不如说是貔貅,可也不对,整一个四不像。


    楚泠想起萧琮书房里的那只玉螭纹条形镇,玉质温润,螭纹活灵活现,恐怕就连陛下御案上那只也不过如此。


    越对比,便越觉得根本送不出去。


    楚泠想,若是姜寅可以早一些告诉她萧琮生日,她那时还在京城,自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准备。


    也是因为自己。萧琮没说过,她从未留心过他的生辰。仿佛他根本就不需要过生辰。


    王嫆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无事,你送什么,太傅都会喜欢的,真的。”


    楚泠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萧琮为她奔走,还要为她查清林家的事情,方便她认祖归宗,楚泠想想自己挑的礼物,总有些心虚。


    这日晚间,萧琮回得很晚。


    楚泠在书桌前等了他许久,已经有些等不住,故而先躺在了榻上,眯了一会儿,这才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是他回来了。


    楚泠从榻上坐起,见萧琮的面色有些疲惫,便担心问道:“不顺利吗?”


    “我在,怎么会不顺利。”面对她,萧琮还是笑了,收起方才阴郁的气质,将她重新塞回被褥中,又掖好了被角,“你先休息,我马上来。”


    楚泠知道,罗丰离这里更近一些,真相便也更近一些。她并未如他所愿地先休息,反而起身,为他将桌上已经凉了的水蓄满。


    萧琮脱下外衫,转身发现楚泠没睡,正站在窗前看外头夜空,萧琮心神一动,从背后拥住她。


    “阿泠。”他唤她,声音低沉。


    就在这时,楚泠竟发现他身上有淡淡酒气。


    并不明显,若不是拥抱,恐怕她不会察觉。


    “你喝酒了?发生什么了?”楚泠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脖颈处被他的呼吸弄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


    可萧琮似乎以为这是她抗拒的动作,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说话呀。”楚泠没辙,拉着他的手臂松开些,在他意味不明的神色中转了个身,同他面对面站着。


    手指从他的眉心拂过,喃喃道:“明明在皱眉,又说事情没有不顺利。”


    她指尖微凉,蹭过他眉心,惹得他不知不觉便将眉宇松开,依旧深深地看着她,终于开口道:


    “若是还了林家清白,你便还是先前林相的孙女,林祭酒的外甥女。”


    “你是京城的金枝玉叶,不再是百越贡女。也不再需要依附我,你将有显赫的娘家,即便与萧家比,也不差什么。”


    “届时,我还能让你同意嫁给我吗?”


    外头是沉沉的夜色,萧琮的眸子也暗淡无光。


    他今日的确在为罗丰一事反复计量考虑,原先只是为了还恩师清白,但现在,此事又已经牵扯上了楚泠。


    他曾坚持要让楚泠认回林家,为着能洗清她的身份,堵住众人之口,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值得,也配得上。


    可随着真相愈来愈近,萧琮却又开始担心起来。


    但是,他不能自私地掐断线索,便开始不知不觉担心,得了林家庇护后的楚泠,是否会不愿意嫁给他。


    是,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只是他强迫。


    楚泠并未说过要嫁给他的话,从来也没有主动说过。


    这个认知让萧琮的手攥成拳,虚虚垂下去,感到很无力。


    他从来不会在公务还未完成的时候饮酒,多年来,这都是他的准则。


    今日却因为此事,破戒了。


    一想到楚泠很可能因为有了林家的庇护,而疏远他,甚至远离他,他便觉得心口如刀剜过一般痛。


    尤其是,两人的开始,本就显得不那么正当。


    她拂过他眉心的手被他握住,拉到旁边,似是不想被这样细微的动作影响他思绪和判断。


    他必须要保持清晰的思维,认真地,好好地听楚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楚泠那边,却实在感到讶异。


    他心神不定甚至饮酒,竟然是为了这个?


    手被他捉住,笼在掌心,无处可逃。他的手很大,轻易便能将她的包在里面,热意一阵阵传来。


    “当然嫁啊。”她抬头冲他笑。


    萧琮瞳孔一缩。心脏处密密麻麻的疼痛传上来。


    他逼迫着自己静下来,看着她:“理由。”


    楚泠忍不住道:“萧琮,你是太傅,何时对自己这般不自信了?”


    换做京城的其他女子,恐怕“不嫁”太傅,才需要理由。


    “即便林家能重获清白,但这些年的衰败和萧条也是有目共睹的,朝中无人,待新的一拨中举入朝,起码也还要几年。”楚泠道,“与萧家比不了,与太傅……更比不了。”


    “若我嫁你,你一定会帮衬林家,是不是?”


    萧琮不置可否,但楚泠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答案太确定了。


    “何况,你帮我找到家眷,也是我的恩人了。人家说知恩图报,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楚泠打趣道,“萧琮,作为恩人,有点信心好吗?”


    萧琮蓦然觉得手被烫了一下,竟然是她被握住,尚不安分,竟然挠了挠他的掌心。


    力道很轻,像小猫的抓挠,也像羽毛拂过。


    “我不会挟恩图报。”他却认认真真地同她说。


    “是吗?”楚泠偏了偏头,“你能忍受我不嫁给你吗?”


    她实在将他看得很透,萧琮顿了顿,败下阵来:“……不能。”


    楚泠:“这不就是了。”


    萧琮张了张口。他其实想问她,还有没有旁的理由。


    他很贪婪,想要的不只这些。


    除了萧家的势力,除了还需要他的庇护,除了对从前抛弃他的愧疚,除了对他帮她找回家人的感谢。


    萧琮看着她的唇,想看她能否再说出旁的。


    她明明知道他最想听的是什么。只要听一句,便能为她赴汤蹈火。


    可楚泠最后没有说。她的确启唇,却很快以左手遮掩,原来只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好晚了,你身上酒味也不好闻。”楚泠推了推他,“快去沐浴。”


    萧琮的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听话地嗯了一声。


    见他终于肯离开,楚泠揉了揉方才被抵在窗台的后腰。


    方才太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故而一时未察觉到疼。


    楚泠看了眼浴房的方向,边揉着腰,边往榻上走。


    而面颊,则后知后觉有些发烫。


    他刚刚又向她确认,确认她会嫁给他。


    楚泠听着浴房传来的水声,在想,若以后成亲后,他这般晚地回来,还带着酒气,就一定不让他进房!


    这晚,萧琮没有做什么。


    他得了确认,竟然感到难能可贵的心安,久久未能成眠。


    他轻声道:“阿泠,不要背对我。”


    自然没得到睡梦中她的任何回应。


    萧琮便将她揽过来,搂住她的腰肢,后背紧紧贴住他,比起睡在被窝里,更像睡在他怀里。


    楚泠半梦半醒,被身后的热源搅得没法,嘟嘟囔囔抱怨了句“烦”。


    萧琮唇角微勾,终于肯抱着她睡去。


    窗外,月色朦胧,但星河灿烂。


    第54章 伍拾肆 以为我忘记你的生辰了?


    押送罗丰的人星夜不停,在第二日早晨,便将他带了来。


    萧琮得知消息,眉目微敛,披上外袍,轻轻阖上门。


    “大人,罗丰一听自己女儿来鄞州找他,被我们扣住,在牢中痛哭流涕,甚至还骂了……很难听的话。”来禀报的护卫跟在他身后,急匆匆地下了楼梯。


    “骂谁?”


    “骂……所有人。”护卫没敢说,罗丰主要骂的太傅是大人。


    萧琮一笑:“他是以为,是我违背诺言,扣了她女儿。”


    罗丰在牢中待了许多日子,此时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看见萧琮,便也顾不得什么,开始破口大骂。


    内容果真是萧琮预料到的那些,无非是说他背信弃义,挟他幼女威胁,不是君子所为。


    姜寅听得后背冷汗涔涔,正准备命人捂了他的嘴,萧琮却道:“力气留着等会说实话吧。押走。”


    罗丰还在嚷嚷:“我女儿在哪,让我先见她!”


    姜寅听得心烦,给他头上来了下,又拿出罗姑娘随身戴着的木佛:“安静些,认认看,是不是你女儿身上的东西?”


    罗丰认出那是女儿从小佩戴的护身符,此刻却在这男人手中,他不敢想女儿是不是受了磋磨,瞪大眼睛,几乎要背过气去。


    “放心,我们还不曾对你女儿做什么。”罗丰正要去夺那坠子,姜寅猛然收拢掌心,又对他道,“可若是你现在还不老实,便不好说了。”


    罗丰似是认命了,咬了咬牙:“我说!你们现在要带我去哪?”


    萧琮掀起眼皮看了着濒临崩溃的男人一眼:“封禅台,旧址。”


    “既然你在地牢里想不起来,便只能带你到这里,重新认认。”


    -


    楚泠其实今日醒得很早,起码,没有再睡到日上三竿。


    可得知萧琮还是自己去处理事情了,这会儿,人已经带着罗丰到了崇阿山下的封禅台。


    王嫆送来早膳,对楚泠道:“楚姑娘,太傅一早便走了,那会儿天还没亮。你可再歇歇。对了,给太傅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已经决定是那镇纸了吗?”


    王嫆其实觉得那镇纸还不错,毕竟是店里最贵的东西,放眼整个集市,价格也是首屈一指的。


    但若是给太傅,好像的确粗陋了些。


    楚泠喝了口粥:“唔,还是算了吧。”


    “不送镇纸?”王嫆微讶,“昨日忽遇上事,未能好好挑选,今日还有时间,不如我再陪你出去逛逛?”


    “那镇纸,太普通啦。”楚泠轻轻笑了笑,“配不上他。”


    “王夫人你放心,我已经有主意了。”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今日实在是个好天气。


    崇阿山下,山风拂过,吹动每个人的衣摆在空中飘荡。


    封禅台遗址还留着当时的痕迹,残破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封禅台的倒塌,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灾祸,刚刚建起的琼楼玉宇,顷刻间便覆灭,尘土飞扬好几里,掩盖了一切,连带着不少工匠和周围百姓也埋葬其中。


    若不是如此,林邺不会被问斩,而林家数口人,也不至于被连坐而流放。


    罗丰一来到这,便浑身颤抖,良心不安。且为着女儿的安全,他知道的,便全招了。


    他提到了一个人,单同。


    “单同。”萧琮淡淡道,“数年间为流寇所杀,连尸骨也没找回来。”


    “也是费允的人。”


    可惜已经被灭口了。


    这个结果,萧琮并不意外。当年林邺的新政直指旧士族的利益,他为了清政,甚至不顾林家自己也是士族。


    首当其冲的,便是朝中的顽固势力,费允便是其中受影响极大的一派。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此时的确是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可无论有什么冤孽,尽可报在我身上,但万万不要伤害我的女儿,她年纪还小,这些事她什么都不知道。”罗丰哀求。


    “你当然逃不掉。”萧琮淡淡扫他一眼,“走吧。”


    便有人押了罗丰往回走。


    罗丰叫嚷道:“大人,知道的我都说了,让我见见我的女儿!”


    “你还没完成我让你做的所有事。”萧琮道,“我会带你回京,找人看护你的安全。随后,你需要同我一道,面见圣上。”


    既然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单同,那么离牵连到费允,也不远了。


    罗丰面如死灰,姜寅应了声,挥了挥手,下属将人带走。


    “酒。”萧琮声音微哑。


    姜寅将今日过来之前准备好的一壶酒,恭恭敬敬地取出,递给他。


    他其实不知大人为何这般吩咐,但当看见大人将那壶酒倒出些在杯中时,他似乎明白了。


    萧琮眸中尽是苍凉,脑中浮现先前林邺还是他师长时的点点滴滴。


    甚至,不止是师长,也是尊敬的人,甚至不亚于父亲。


    但却也是,他绝对不会去做,去模仿的人。


    太干净的人,在朝堂上向来走不远。而他现在,还有要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人,所以他不能倒。


    萧琮的手腕微弯,晶莹的酒液沿着杯口缓缓流出,形成细长的水柱,落在地上。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做完这一切,萧琮目光恢复如常。身后山风猎猎,似是天地在对他说着什么,而他置之不理,转身离去。


    萧琮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同他一道去看田地的关县令敏锐地发现了。


    他才不会傻到去问上午太傅一行人去了哪儿,押过来的那犯人又是为着什么。


    但足以证明,土地兼并一案,果然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幌子。


    萧琮不说话,关县令也不多说,只装作不知道,还是兢兢业业地介绍着田地的情况。


    到最后,关县令似是故意提起:“昨日夫人同楚姑娘一道去集市,相谈甚欢,晚间夫人回来,与我闲谈时提起,楚姑娘买了个小物件来着。”


    萧琮的指尖动了动。


    她并未说起,他也未曾看到。


    关县令的提醒是何意,萧琮清楚,只不过是提前给他透消息,卖个好。


    只是情绪却似真的好转,仿若证明了,她并非忘记他的生辰。


    她亦花了心思,为他准备贺礼。


    这日,萧琮回去得比寻常更早。


    只是今日,并未在房间内看见楚泠。


    萧琮有些疑惑,看了眼几案,公文旁还有她看了一半的话本,人似乎刚走不久。


    姜寅出去问了情况,硬着头皮回来禀报:“驿站的人说,是关夫人又带着楚姑娘出去了。”


    他心中惴惴,难不成是楚姑娘忘记了今日是大人生日?


    不是买礼物了么?


    他本也和大人一样,以为楚姑娘会在驿站中等着大人,随后送上准备好的生辰礼。


    “什么时候回来?”萧琮此时尚有耐心。


    “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了。”姜寅头皮发麻,劝着大人,也劝着自己,“楚姑娘也要回来用晚膳啊。”


    萧琮扫了他一眼:“下去吧。”


    姜寅如释重负,赶忙退出去。


    他也不能告诉大人,昨日还提醒了楚姑娘日子,这不是更做实了楚姑娘根本不知道大人生辰是哪天吗。


    他也不敢打包票,说楚姑娘应当是记得的,毕竟还买了贺礼。那镇纸虽然……品质平平,但毕竟也是姑娘亲手挑出来的,也不便宜呢。


    他什么也不能说,只得默默在外头等,同样心情焦灼。


    这么一等,萧琮便等到了日暮。


    再好的耐心,还有内心的欣喜,都在这种时刻化为了齊粉。


    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说,楚姑娘和关夫人没碰着什么危险,她们在附近一处风光不错的山脚下,应当是在游玩。


    还小心翼翼地问太傅,需不需要把她们叫回来。


    萧琮语气生硬:“不用。”


    他开始自嘲地想,如此,必是不可能记得自己的生辰了。


    她的确与王嫆出去买了东西,可那东西并非是送他的,很可能只是她自己喜欢,故而买了下来,也不必告诉他。


    从前是萧国公的独子,如今是最受陛下青睐的当朝太傅,从龙功臣。萧琮的生辰,从来不如今日这般冷清。


    若是在京城,必能看见贺礼如同流水一般送过来。此时太傅府内,徐嬷嬷和茉药他们应当带着人在搬运、清点,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可是此时驿站房间,空荡无人。他坐在窗边,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外头夜幕彻底降临,灯火上重楼。


    他面无表情,将帘子合上了。


    外头,姜寅越等越焦急,连带着关县令他们也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倒是很记得太傅生辰,也准备了贺礼和晚宴,想邀请太傅前往。可如今楚姑娘这久等未归的样子,谁也不敢去请。


    关县令很懊悔:“早知道,今日不该在太傅面前提。”


    是他自作聪明,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姜寅没说话。从昨夜开始,太傅明显便有心事,显然在期待。这与关县令提不提这一茬,干系不大。


    又等了一会儿,姜寅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众望所归的两个人姗姗来迟。


    姜寅一个箭步冲上前,话还没开口,神情便哀怨起来。


    楚泠意外:“嗯?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姜寅:“您还是快些上去吧。”


    顺便哄哄大人。


    关县令将夫人拉至一边:“到底怎么回事?太傅生辰!为何不在驿站那守着,不是买了个镇纸,怎么不送?”


    王嫆将自己的袖口从他手中扯出,高深莫测:“急什么。”


    楚泠来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萧琮来开了门。一身清肃气,面无表情,垂眸看她。


    “生气了?”楚泠道,“以为我忘记你的生辰了?”


    萧琮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嘶哑:“没有吗。”


    楚泠笑着,从背后取出一样物件。


    为了避免萧琮发现,这镇纸她一直放在王嫆那里保管。


    她将镇纸递给他。就在萧琮敛眸,准备接过的时候,又将手往回缩了缩。


    萧琮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原本想送你这个,但后来觉得,太简薄,有些配不上你。”楚泠笑道。


    萧琮没说话。


    “所以走吧。”楚泠拉住他的手。


    左手忽然被握住,萧琮一滞,印象中,这似乎是楚泠第一回主动拉他的手。


    他竟有些不适应,再开口,声音艰涩:“去哪?很晚了。”


    “看你真正的生辰礼呀。”他听到楚泠道。随后,身体像是不听使唤一般,便被她牵着走了。


    第55章 伍拾伍 换气都不会了。


    萧琮默默地垂眸,看她牵着自己的手,还有走路间翻飞的裙裾,蝴蝶翅膀一般。


    “不用带我出去看。”他边走,边道,“是什么礼物,拿过来就好了。”


    楚泠的脚步没停:“萧琮,你好没耐心。”


    萧琮盯着她的发顶,有些气闷。


    什么耐心?今日在房间等了数个时辰的人不是她,竟然还能反咬他没有耐心。


    在路上没走一会儿,楚泠便带着萧琮踩上了草地。萧琮见二人即将去往的方向,心中隐隐明白过来什么。


    正是今日下人来报,说楚泠和王嫆长久停留的一处。


    此处人烟稀少,草木葱郁。一开始,野草还长得很老实,越往里走,那草木越是勃发,擦过萧琮的衣裾下摆,还有他的靴子。


    到后面,甚至连被行人踩出的路都没有了。


    楚泠便带着他在一片杂乱无章的草木中穿行,深一脚浅一脚的。


    但她还是走得很顺畅,并无犹豫。萧琮已经看出来了,今日她与王嫆一道,大概率是在踩点。


    脚下的土路是缓坡,他们正在往上走。


    萧琮此时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暮色深深,楚泠打着灯,身影被灯照得亭亭。周围草木遮天,她变成萧琮世界里唯一的亮光。


    无人说话,只有穿行在植物中间,衣料与叶片摩擦过的簌簌声。


    便这么走了约莫一刻钟时间。


    楚泠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萧琮。


    “要到了。”她唇角带着好看的弧度,面容被灯照亮,脸上的细小绒毛好似在发光。


    萧琮不语。


    他原本跟在楚泠身后,楚泠却拉着他的手,将他拉过来,让他站在了她前面。


    他的世界于是黑暗下来,光源在后头。楚泠只笑着,待他的视线重新习惯了黑暗,便将他轻轻往前一推。


    不过是转了个弯,方才还遮天蔽日的草木忽然全都消失了。


    萧琮下意识地抬头,漫天星斗撞入眼帘。


    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


    他眸光一颤,屏住了呼吸。


    楚泠轻轻走到他身后,欣赏她今日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绝佳观景场所。


    视线所及,下方是无穷无尽的原野,远处山峰沉默矗立,再往上,一道闪亮的星河悬挂在天幕上。


    “呼”地一声,楚泠亦吹熄了手中的烛灯。


    他们也像山坡上所有的草木那样,彻底被笼罩在了夜幕下,也被笼罩在了星河里。


    凤回仙驭云开扇,更阑月坠星河转。


    楚泠轻声道:“萧琮,生辰快乐。”


    “当日你带我看了一条河,今日,我也带你看一条。”


    她说的是渌水,京城清透恬静的护城河。中秋之夜,萧琮扭断了一个人的手腕,然后与她一道看了满天的焰火。


    萧琮的喉结滚了滚,视线从让他震撼的星河,垂眸转到楚泠的面颊上。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令他能看清楚泠的轮廓。


    他声音艰涩:“今日一直在外面,便是在找这个?”


    “是啊。”楚泠道,“我知晓如何看天时。这几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而且你发现了吗,昨夜,月光模糊,星星便格外灿烂。”


    “我猜,今日约莫也是这样的。好在王嫆对这带相熟,我们两个一起,最终找到了这片位置。”她说起来,洋洋得意。


    “不过,我只说要找观景地,并未告诉她,究竟要带你看什么。”楚泠摇了摇他的袖口,“你的生辰礼,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哦。”


    “好啦。”她轻声,“别看我了。”


    带他过来,是看星星的。


    看着这星河流转,萧琮不禁在想,上次这样看星星,是在何年何月。


    他从小便被父亲当做未来的萧家继承人培养,学业繁重,以至少年老成。


    又目睹恩师遭难,让他愈发沉默刻苦。更坚信应当读好书,博得功名,将中正清平的治国策传达圣听。


    夜晚的时间,从来不是属于这般抬头望月观星的,而是俯首伏案埋头苦读的。


    日日夜夜,连篇累牍。


    以至那日殿试,成为探花。


    再加以萧家独子的尊名,让他这么多年向来比当年的状元还要显眼。


    出仕没多久,便被圣上派至西南治理数十年积弊的水利工程,一举得胜。


    回到京城,因着在百越的经历,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被恶劣地抛弃。他从云端跌入泥泞,似忽然发觉自己也不过是凡人尔尔,七情六欲,缠绕其身。


    随后,他看准了梁文选,力排众议,剑指曾被先帝属意为太子的七王,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了大梁建国百年来第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傅。


    从前要将圣人圣言上达天听的少年,如今说,清流是做不成什么事的。


    他成为了令臣子和世人侧目,叫人闻风丧胆的跋扈权臣,成为了父亲口中辱没门楣的耻辱。


    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星河?


    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他没有时间,亦没有心情。他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压着。


    现在他知道了,是他沉重的执念。


    可是今日面对这般宏大浩瀚的星河,听见楚泠轻软的嗓音,他忽然便觉得,那些东西,顷刻间全然散了。


    他与她在此处,原野广阔,星空广阔。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人同草木一样微末。


    ——草木之人,又有什么不好吗。


    楚泠拉着他的衣袖。


    萧琮能感觉到,随着她的呼吸,袖口上传来轻轻的牵动。


    他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同他,是连在一起的。


    “萧琮,你认得那些星星吗。”楚泠伸手给她指,“那几个勺子样的,是北斗七星。”


    “那一颗极亮的,是天狼星。”


    萧琮认得。天狼星,自古以来便被认作凶星,主战事。


    但对于从百越来的楚泠来说,或许这都无所谓,它只是一颗很明亮的,夺人视线的星星罢了。


    “阿泠。”他唤她。


    楚泠刚刚偏头,后腰便被攫住,萧琮的气息逼人而来,紧接着,唇上便被贴上一片柔软。


    萧琮阖着眼,扣住她的后脑勺,很深地吻她。


    舌尖轻易便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席卷她的口腔,带着浓烈的占有欲,他紧紧地拥着她。


    楚泠的脸很快便涨红,尽管知晓周围无人,但此时是在外面,空旷的一片原野上,这个认知还是叫她羞得不行。


    “萧琮,回去,先回去再……”她忍不住去推他。


    “别推开我。”两人的唇齿刚刚分离,又被他更凶地追上来,近乎亲出声响。


    楚泠的腰肢被他大掌扣住,一片酸软酥麻。她蓦然想起头一回接吻的时候,那时他还有些生疏,不像现在。


    轻而易举就掌控了她的呼吸。


    察觉到怀中的她轻轻颤抖,萧琮这才放开了些,在她唇边低哑道:“换气都不会了。”


    “看来是教的还不够。”


    楚泠瞪了他一眼,水光潋滟的眸子,这眼神实在毫无威胁。


    他说罢,重新吻上。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楚泠无处借力,许久,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环住他脖颈。


    夜风传来草木寒凉的气息,吹扯两人的头发和衣裳。


    星汉又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转,这个吻方才结束。


    楚泠唇瓣湿润红肿,轻喘微微。刚刚分开时,她似乎看到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又很快断掉。


    萧琮将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


    温暖的松木气息包裹住她,让她觉得安全,不自觉往领口里缩了缩。


    “阿泠。”他道,“我很喜欢。”


    “你当然要喜欢呀。”楚泠整个人包在他的外衫中,长度不搭,肩线落下不少,两只白皙的手完全被袖子遮挡。


    “毕竟为了找这处地方,可费了不少功夫。”


    楚泠捏住自己的裙摆往上提了提,同时翘起小腿来给萧琮看,撒娇似的:“你看,都被野草划伤了。”


    萧琮皱了眉,重新将灯点起来。


    便看清了她脚踝上的伤口,细细长长的一道,不算深,却让他的眉皱得更紧。


    “流血了吗?可涂过药?”他竟半蹲下来,捧住她的小腿,仔仔细细地查看。


    楚泠有些站不稳,萧琮捧着她的腿,让她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放心吧,王夫人已经为我涂过药了。”楚泠道,“唔,没有流血。”


    “说实话。”小腿肉忽然被捏了下。


    “好吧好吧,只有一点点血。”楚泠这回没有再撒谎,叶片的割伤很浅,只有一开始流了血。


    萧琮不再言语,仔细检查她的伤口,确实如她所说,这才略略放下心:“勘察场地这种工作,交给姜寅和他手下的人就行。”


    “这是给大人的生辰礼物。”楚泠只道,“不想让旁人先知晓,更担心他们会同大人告密。”


    萧琮看着她。楚泠并未觉得自己的伤口有什么要紧,笑意盈盈地垂眸。


    萧琮将她的脚放下,在她面前弯下腰:“我背你。”


    “啊?”楚泠微愣,“没必要吧,我刚刚不也走过来了,也好好的……”


    “方才是不知道。”萧琮道,“现在知道了,断然没有让你再走路的道理。”


    “上来。”


    她皮肤嫩,若是回去的路上又被野草割了一道,又要疼一遍。


    “好吧。”楚泠轻轻抱住了他的背。


    他轻而易举便将她背了起来,平稳地往回走。


    “这一趟路,还有些远哦?”楚泠坏心眼地提醒他,“若是你背不动了……”


    “不会。”萧琮道,“多远,都背得动。”


    萧琮本想将楚泠背回驿站,但刚刚从草丛中出来,路上便多了些行人和士兵。楚泠实在面上挂不住,一定要下来。


    萧琮便也由着她了,只是可以自己走,但手却一定要牵。


    两人回到驿站,留候着的关县令和姜寅他们看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看见两人拉着的手,还有大人面色稍霁,眉目温柔的模样,便什么都明白了,一个个只当做看不见,告辞离开。


    姜寅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忍不住问王嫆:“今日到底备了什么礼啊?”


    王嫆高深莫测:“抬头看看。”


    姜寅不明所以,抬头,看见了夜空,看见了星星,平平无奇,故而还是疑惑。


    “在这里是看不到的。”王嫆和关县令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这礼物,只有他们两个看见了。


    第56章 伍拾陆 敌袭


    鄞州一行,原将隐田案作为引子,私下去查封禅台之事的。


    萧琮事先计划的时间,约莫是一旬左右。


    可没想到楚泠在市集撞见了罗丰之女,直接作为人质撬开了罗丰始终不愿张开的嘴。


    他吐露了不少当年的实情。有了抓手,再查下去便变得简单了些。


    何况萧琮的办事能力向来雷厉风行。他知晓,就算费允那边反应得再慢,如今也一定在想办法如何应对了。


    故而生辰刚过,便用了两日时间,同姜寅他们一道,成日探查,几乎每每到深夜才会回来。


    这日,证据链上的最后一环终于理清,姜寅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卷,还有手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感慨道:“忽然有当年的感觉了。”


    萧琮:“你指的是?”


    “记得当年,大人选择了如今陛下那时候,我们也是这般,夙兴夜寐,通宵达旦。”姜寅怀念道。


    “还记得当时,几乎朝中所有人对您的选择都并不看好,甚至觉得您是痴人说梦。”


    姜寅记得那段日子,即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傅,在当时也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又多少次险些中了别人的陷阱,吃了大亏。


    雄图霸业,听上去似乎简单豪迈,可只有一直跟在萧琮身边的姜寅知晓,这些事情,用了多少个不眠的日夜,多少次反复推算,又多少次推翻重来。


    是这些东西,将萧琮拱卫到了如今的位置。


    萧琮笑笑。


    “姜寅,当你有了想要到极致的东西,你也会这般做的。”


    “明日,返程吧。”


    姜寅正色,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是”。


    这夜,楚泠和萧琮于桌前对坐。


    萧琮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而楚泠则在看话本。


    她看着自己手上那本《娇俏小寡妇》,再看看萧琮面前那本密密麻麻,有如天书一般的案卷,后知后觉有点羞赧。


    便忍不住问道:“此事既然已经指向费国公,人证物证也都在,是否可以呈给陛下,重新调查当年的事情?”


    “你不了解费允。”萧琮淡淡道,“我与他,也算交手多年。他是两朝老臣,稳居国公之位,效力年久,不是那么轻易能动得了的。”


    “照我对他的理解,他会直接将此事推到属下的身上。毕竟单同已经被他事先料理。”


    “太可恶了。”楚泠恨恨道。


    萧琮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要么,便是狗急跳墙。”


    楚泠有些不明白:“怎么个跳墙法?”


    萧琮却并未言语,似乎也在盘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烛火跳动传来噼啪声。


    “罢了,我还想不清楚这些事情。”楚泠有些泄气,“我已经学了那么多,却还是弄不懂这些盘根错节,也有些听不懂你的暗示。”


    “既是盘根错节,不知道也好。”萧琮道。


    “可若是如此,将来我如何做太傅府的主母,又如何帮你管理好这些庶务?”楚泠脱口而出。


    跳动的火光下,萧琮的眼睛弥漫上温柔色彩。


    他只道:“不必妄自菲薄,你还有我。”


    “这些庶务,若你想学,我便亲自教你。若你不想管,那便不管也行。”


    楚泠被逗笑了,喃喃道:“京城还有这般不负责任的夫人吗。”


    “是你的话,便可以。”


    萧琮起身,将她抱回榻上:“先休息吧。明日返程。”


    楚泠嗯了一声,习惯性地闭上眼。在鄞州的这些日子,每每晚间入睡,萧琮总会吻她的眼睛。


    可是今日等了一会儿,他却并未俯身。


    楚泠又睁开眼,便撞见他坐在榻边,笑盈盈地看着她。


    “想我亲你?”


    “哪有。”楚泠的心思被戳破,视线飘了飘:“不是你说,早些休息吗。”


    何况她并没有想他亲她,只是这几日形成了习惯而已。


    说罢,便有些气恼地翻了个身,卷上被子阖上眼,一副不愿意再理他的模样。


    烛光未熄,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周遭的光亮。


    可那光亮却变暗,有人靠了过来,紧接着,被落下一吻。


    不过不是眼睛,而是唇。


    他含着她的唇厮磨,甚至轻轻咬了口。


    “总是说谎。”他点评,随后撑起身子离开,脱衣躺在她旁边。


    黑夜里,楚泠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萧琮的呼吸变得绵长,这才悄悄地将手拿上来,摸了摸自己的唇。


    -


    第二日,二人准备出发。


    萧琮取出一只轻便的软甲,交给楚泠:“穿上。”


    楚泠有些意外,接过那皮甲掂量,是皮质的,很坚韧,胸腔和腰腹部格外多加了一层保护。


    “难道此行回去会有危险?”她有些紧张。


    “以防万一。”


    萧琮将皮甲的扣子一颗颗解开,又让她抬手,帮她穿上,扣好。


    她身形纤薄,即便多了一层软甲,套上外衫后也看不出什么。


    楚泠试着动了动胳膊,皮甲的存在感还是很强的,但并未让她觉得有不舒服。


    萧琮这才说:“走吧。”


    睡了一个好觉的姜寅看见大人和楚姑娘从房中出来,尽职尽责地跟在他们身后。


    其实昨晚,便没有什么正事要做了。若按照萧琮原本的风格,一定会让他们连夜启程回去。


    若不是楚姑娘在,姜寅昨晚的睡眠一定又支离破碎。


    他满怀感激地看了楚姑娘一眼。


    鄞州县衙的人也来了,都同太傅送别。楚泠亦和王嫆道了别,特地感谢了她那日陪自己去找观景地的事。


    王嫆笑笑说:“都是小事,不必那么客气。”


    她原本想,若楚泠好事近了,可以写封信告知她一声。不过京城和鄞州,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若无意外,她便要跟着关县令,一直在鄞州了。


    恐怕没有什么机会再去京城。


    何况太傅的婚事,必然天下皆知。


    那句话又被她咽了下去,只拍了拍楚泠的肩膀:“能帮到你就好。不过是些微末功夫。”


    楚泠还是郑重地谢过,这才告别,返回马车上。


    太傅一行便离开了鄞州。远处的崇阿山被笼罩在一片晨雾中,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车上,楚泠坐在萧琮对面。即便昨夜睡眠完整,但今日毕竟起得早,她还是有些困倦的。


    跟随着摇摇晃晃,便渐呈小鸡啄米趋势。


    萧琮冲她展开手臂:“可以靠着我睡。”


    楚泠嗯了一声,也不扭捏,正欲起身朝他走过去时,马车忽然急停!


    她一个不稳,便朝他撞了过去,随后被他迅速搂在了怀中,护着头,屏气凝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当第一声兵戈交错响起,萧琮眉目寒冷,将楚泠好好安置在坐榻上,同瞪圆了眼的她道:“别出声,也别怕。”


    楚泠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料事如神。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一动不敢动。


    外头,姜寅以一敌十,并无什么问题,何况还有些跟随的属下,同样是精锐。


    但前来刺杀的人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选在了这四周无遮掩,也无人烟的地方,将几辆马车围拢在中央。


    近身刺杀,和远处射杀的人均都安排上。


    当弓箭手发出第一批暗箭时,姜寅微惊,连忙用手中的剑一一格挡击落!


    可当箭矢密集起来,饶是姜寅,也渐渐有些不敌。


    马车中,萧琮仍抱着楚泠,没有动。


    他眉心紧紧皱着,似在观察如今的局势,似在思考对策。


    下一秒,一支箭破空而来,径直贯穿了轿帘,直直插入车厢地面中!


    楚泠吓了一跳,看着面前犹在铮鸣的弓箭,本能地缩了缩,萧琮于是将她搂的更紧。


    足以看出射箭之人的力道有多大,若这箭射中人,恐怕便是一箭穿心。


    有了第一支,便有第二支。


    外头的弓箭手似乎发觉了此处存在漏洞,一箭接一箭地朝车厢射过来。


    姜寅也意识到这点,骂了声娘,一边对付外头的兵戈短刃,一边朝车厢靠过来,试图保护。


    “大人可还好?”姜寅紧张地问。


    “没关系。”萧琮道。


    听到外头的动静,他眸光忽地一凛,抽出腰间佩着的长剑,朝车厢外猛地刺去!


    哀嚎声传来,血液登时溅在轿帘上。


    原来是个已经突破了士兵防卫,想要从这边进攻的刺客,被萧琮直接用剑贯穿了脖颈。


    萧琮将剑收回,上头的血迹粘稠,同轿帘上的一样,还在往下滴落。他看了眼身后瞳孔颤抖的楚泠,道:“阿泠,闭上眼。”


    楚泠一怔,却摇了摇头:“不,我不害怕。”


    “这种时候,别逞强。”他将剑身上血迹快速擦过,提着剑下了车,“等我回来。”


    外头的刺客看见萧琮现身,更是迅猛地扑了过来,护卫们也都集中于此,浑身紧绷地与敌人对峙、砍杀。


    箭矢如雨,被他们一一格挡。


    楚泠有些慌,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声声哀嚎响起后,便是数道血迹被喷溅在车厢上,几乎将车身染成红色。


    楚泠分不清哪些是刺客的血,哪些又是护卫的。她想了想,拔掉了自己头上的金钗,紧紧攥在手中。


    打斗声激烈。让楚泠想起上回在珠翠山那次。


    若幕后之人是同一人,显然那人已经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派了更多的人手,在他们回京的路上堵截,显然是想让他们直接死在这荒郊野岭!


    正想着,忽然,外头萧琮和姜寅的声音猛地响起,极度紧张:


    “阿泠!”


    “楚姑娘小心!”


    楚泠心头一炸,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轿帘被人用剑撕开,一个蒙面黑衣刺客闯了进来,皮靴踩在脚蹬上,正欲上车!


    那人看见楚泠,有些微怔。就在这一瞬,楚泠迅速反应过来,将手边的话本朝他狠狠丢过去。


    训练好的刺客,应当能躲过这毫无技巧的一丢。但这刺客方才被楚泠的容貌晃了下,竟丧失了判断,被《娇俏小寡妇》兜头砸了脸,遮挡视线。


    他骂骂咧咧,将书甩落,可视线恢复清明的下一瞬,一只金色的影子猛然袭来,紧接着,锋利的尖端刺入他右眼。


    楚泠看准时机,将金钗狠狠扎了下去。


    血液飞溅,染红她的面颊。


    她只觉得心脏狂跳,周遭静得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自己的血液,正在血管中汩汩搏动,快得吓人。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之下,那刺客本能地挥刀劈砍,可是血肉已经糊满眼睛,他什么也看不到,下一秒,便觉得喉头一凉,不待他反应,已然身首异处。


    只看见身后,太傅面容冷极,如数九寒天,沾了血的面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阎王,手中的长剑沾满了血,在他身边缓缓汇聚成一滩粘稠红艳。


    萧琮犹不解气般,踢了地上头颅一脚,让它滚离了楚泠的视线。


    他与楚泠对视一眼,无人开口。不远处,又有敌袭,他移开视线,提起剑迎了上去。


    第57章 伍拾柒 你在外面等。


    楚泠蓦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约摸是前朝,西南当地的某位官员,府中养了一如花似玉的美人。


    官员对此女子喜爱得紧,日日让美人跟随,夜夜共度春宵,更不惜斥巨资,买到价值连城的宝物,只为哄美人一笑。


    世人都说,他与此女子是天作之合。


    可是后来,官员府中遭匪,危机之下,此官员却不假思索将该女子推出去,让她用身体做了挡箭牌,而自己全身而退。


    楚泠听说,那女子身中数十箭,身上砍伤更是无数,死状凄惨。


    可萧琮方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他提起剑立于马车外,将她护在了里头。


    外头,兵戈打斗声不断,交战激烈,刀光剑影。


    楚泠无暇多思,她知晓在如此庞大的敌人面前,解决掉他们,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她未免觉得万分惶然,身子似僵住,不知该作何行动。


    随后,她听见了烈烈的马蹄声,一大片,朝此处疾驰而来,排山倒海之势,连地面都跟着颤栗。


    “竟敢刺杀朝廷命官,给我统统活捉了!”男声响起。


    楚泠一怔,这声音好生熟悉。


    萧琮上了马车,他脚步似有些重,车身亦跟着摇晃几下。


    血腥味扑面而来,楚泠连忙问:“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萧琮淡然,还在安抚楚泠,“别担心,季家军来了。”


    楚泠见萧琮衣裳左臂处上有大片豁口,已然被血染成暗红色,眉心一跳,连忙上前查看。


    她轻轻握住萧琮的手臂,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唇色苍白。划破的衣裳下,刀口约有八寸长,尽数横亘在他大臂。更要紧的是很深,血一时止不住。


    楚泠慌了,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紧紧缠绕住他的手臂。


    他的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浅碧色外衫,竟是这般,还是止不住。


    马车残破的轿帘被掀开,季衢轩疾色匆匆:“琮兄,无事吧!”


    “来得晚了些。”萧琮淡淡道。


    “是。”季衢轩闻言低头,也不辩解,紧接着他也发现萧琮的伤,瞳孔一缩,“我让军医过来!”


    姜寅也受了伤,捂住伤口过来复命:“回大人,刚刚扣住了这些刺客,无奈为首的一个知晓任务不成,当场服毒自尽,余下的恐怕也不知道核心。”


    都是死士,知道此行失败,干脆一死了之。


    “看好,别让他们死了。”萧琮冷道。


    这次刺杀明显比上次更有组织,将这些残余势力带回京城地牢,不怕问不出什么。


    季衢轩请了军医过来,这位军医姓郭,一直在季家军中,跟随他们走南闯北,经验丰富。


    郭医师紧张地看了眼萧琮的伤口,略略松一口气:“伤口不浅,好在刀刃上无毒。”


    “太傅大人,这附近有一驿站,还是先去休息几日,更为稳妥。”他提议。


    萧琮知道自己伤口情况,点头应了。姜寅看着外头车夫的尸体,眸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又飞快收了回去,握紧缰绳,驾马朝驿站的方向赶去。


    马车颠簸,楚泠担心他伤口变得更严重,一路都捂着他的手臂。


    直到那件衣裳彻底被血染污成暗红色,她的手上也沾满了红。


    萧琮阖目,靠在马车上休息。的确伤的太严重,他面色发白,呼吸间,胸腔起伏,有些快。


    季衢轩担心那帮刺客还有后手,率领季家军护卫着他们的马车。


    这一队季家军不下百人,个个披坚执锐,都是精英。故而此行,无人再敢来犯。


    他们平安到了驿站。


    驿站掌柜是位女子,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吓得连连闪躲,不太想让他们入住。但看到季衢轩亮出来的腰牌,她赶忙帮忙安顿。


    季家军时常在京城和京郊这几个州,当地人或许不认得太傅,但一定认得季家军的令牌。


    萧琮虽受伤,但步子是稳的,并不需要叫人扶。他的整只左臂都被鲜血染红,血液顺流而下,从他指尖滴落,也落在楚泠的裙裾上。


    楚泠看着都痛,他反而安慰道:“医师说了,刀刃无毒,已是万幸。”


    “你既然早知回程途中可能遭袭,为何不让季家军一路护送?”楚泠问,她这下明白,昨晚萧琮说的“狗急跳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竟是直接让萧琮死在回程途中,好狠的手段。


    萧琮道:“别怕,这是好事。”


    他又在说楚泠听不懂的话了。


    情势太过紧急,楚泠也无法再逼问,赶忙跟着萧琮进了房间。


    郭医师跟了进来,手上提了个箱子,里头全是各类药物。


    他知道此伤不能再拖,一边从箱子中取出金疮药和匕首来,一边道:“劳驾,谁帮忙太傅大人脱衣?”


    因为鲜血浸润,伤口处的布料已经有些许黏在了皮肤上,必须先将创面处理干净。


    楚泠忙道:“我来。”


    她正要上前。


    萧琮却制止了她:“阿泠。”


    “你在外面等。这里有姜寅和衢轩。”


    楚泠一怔,停在三步之外,似有些不可置信:“为何?”


    “太多血了,你会害怕。”萧琮面容平静,眼眸如一汪深潭,说话却不容置疑。


    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了。


    楚泠有些不可思议,还想继续说:“我会一点医术,你忘了吗?而且你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我……”


    “阿泠。”他的声音愈发严厉了些,“你先出去。”


    姜寅和季衢轩见两人僵持,赶忙来打圆场:“楚姑娘,此处有我们就够了,您放心。”


    “是啊,你一个女子,此处血淋淋的,并不方便,琮兄也是怕你吓到,不像我们几个粗人,寻常都见惯了。”


    他们都这般说了,楚泠的面色也冷了下来,一转身,离开了。


    萧琮示意姜寅把房门关上。


    姜寅犹豫了片刻,知晓这样必会让外面的楚姑娘更加难受自责,却还是听大人的话,轻轻叩上了门。


    房间里面,萧琮抬起手,姜寅帮他脱衣。


    如今天气已经转寒,衣裳也加了几件。那刺客的长剑竟还能穿透,在皮肤上留下如此深的伤口,可见使了十成十的力道。


    若不是大人当时闪躲,恐怕这一只手臂便……


    姜寅不敢再想,慢慢将衣裳一点点脱下。到伤口附近,更是万分谨慎。


    可还有布料与伤口黏合,姜寅轻轻地动作,生怕牵动大人的伤口。如此谨慎细致,甚至连他额头上也冒了汗。


    何况,他看得出来,将楚姑娘拦在外面,大人心里也不好受。


    终于,衣裳被完全剥下来,露出精壮的身形。


    季衢轩原本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看着,忽发现什么,惊愕问:“琮兄,你身上何时多了这么多疤痕?”


    萧琮动作一顿,并未回复。


    季衢轩见他不语,更是疑惑。


    早些年,自己还未去边境的时候,与萧琮是很熟的,他不是没见过萧琮的身躯。


    那时他的肌肉线条便已经很漂亮,季衢轩有点嫉妒,每日更加勤奋练武,希望也能长出这样的身形。


    那时,何曾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伤口。


    季衢轩想起什么,忽问:“琮兄,难道是先前那次剿匪?”


    萧琮淡然:“并非。”


    “不要多说,只当你没有看过。”他又警告。


    季衢轩应了下来,叹口气。


    郭医师已经在为萧琮清创,一柄柳叶样的刮刀细细在萧琮的伤口上游走,时不时剔除些上头沾着的泥土灰尘,都是刚刚在打斗时留下的。


    季衢轩都有些不忍看,偏偏萧琮仍一声不吭。


    但即便是他,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来,只是隐忍着,什么也没说。


    郭医师注意到,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见他面色仍未变,郭医师不免都有些佩服了,他在季家军中多年,眼见不少军队里的汉子也受不住清创的痛苦,暗想先前不知晓,太傅竟是这般能忍痛。


    他提醒道:“大人,接下来我要给伤处敷药了,会比刚刚更痛。”


    “你做就是。”萧琮道。


    一块浸了药物的帕子便搭在了他伤口处。


    登时,萧琮浑身的肌肉紧绷,竟至微微颤抖,汗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可他仍然没有吭声。


    楚泠一直在门口等着,心中情绪晦暗不明。


    这般要紧的时刻,他仍是推开了她。


    门忽然被打开,楚泠赶忙望过去,却不是诊疗结束。


    姜寅出来倒了一盆血水,楚泠便怔怔地盯着那水瞧,也不说话。


    姜寅也不忍,道:“医师说了,只要这几日不发热,便是控制住了。”


    又补了一句:“大人一向身子强健,应当是不会有碍的。”


    “你快进去吧。”楚泠打断了他。


    姜寅无法,端着空盆又进了房间。


    待里头的忙碌结束,门终于被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气和药气。


    楚泠走进,与榻上已经穿好衣裳的萧琮对视。


    他依旧衣冠整齐,方才面上的汗已被擦干,身子的颤抖也停下,又是那个如山巅清雪,光风霁月的太傅。


    楚泠扫了眼郭大夫的药箱,试图看出什么线索来,但郭大夫早已经收拾好,她什么也没看见。


    唯一与萧琮的伤口有关的东西,似乎只剩她裙裾上的点点血花,如同星星红梅。


    楚泠的声音微颤:“萧琮,究竟在躲我什么?到底有什么不让我看?”


    “我知道你身上有伤,究竟是不是与我有关,为何他们都能看,只有我不能看?”


    萧琮淡然看过来:“并不是你想的这样。方才已经说过,只是担心你见了血会害怕。”


    他见她容色不好,缓了缓语气:“不生气了,好吗?”


    说着,他起身,方才受了伤的手臂,现下想要抱她。


    楚泠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没动。


    就在他手臂即将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忽然抬眸看了萧琮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萧琮站在原地,眸色复杂。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许久未犯的头痛,又有复发的趋势。


    第58章 伍拾捌 我便真的再不理你了


    午间,姜寅犹豫地走过来:“大人,午膳好了,嗯,楚姑娘说她在大堂里吃。”


    “胡闹什么。”萧琮压低了眉,“还在生我的气?”


    姜寅顿了一下,开口劝道:“大人,其实我也能理解楚姑娘,毕竟大人如今与她关系亲密,您却依然有秘密在瞒着她,想必楚姑娘心里是不太舒服的。”


    “何况今日,的确是您为了保护楚姑娘才受的伤,若是在马车中,必然都是好好的,所以……”


    萧琮抬眼:“所以,她是不愿意再多欠我?”


    姜寅:“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


    萧琮按了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可看着她用膳,用得多不多?”


    “就是平常的量。楚姑娘约莫今日也有点害怕,故而吃得不太香。”


    “知道了。”萧琮颔首,“你问问掌柜,看这附近是否有卖一些精巧点心的,买一些给她送过去。”


    “是不是属下先照顾您用完膳再——”姜寅问。


    “不必,我伤在左臂。”


    姜寅答过,退下了。


    这日中午,萧琮是一个人用的午膳。


    驿站的午膳不算十分精致,他心头也郁结着,没有什么心情吃。


    他已经许久没有独自用膳了,在官场上,他们自然不敢让太傅大人落单,而在太傅府,总是和楚泠一道。


    萧琮对食物并没有什么热情,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还是在楚泠的陪同下,用得才能多一些。


    可现在楚泠不在,他又食不知味起来。


    姜寅骑马出去,买到了一些点心。此处没有中和楼那样繁华精致的酒楼,只能在糕点铺子里买到些,他也不知晓楚姑娘喜不喜欢吃。


    楚泠收到那包点心,问:“是他让你去买的吗?”


    “是的,大人听说您午膳用得并不香,特地嘱咐我买了这点心回来。”姜寅又开始劝楚姑娘,“其实大人还是很关心您的,方才那伤口确实吓人,属下看着都觉得疼……”


    “姜寅,多谢你。”楚泠打断了他,“但是他知道,不是这个原因。”


    姜寅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呐呐两句:“那姑娘今日都不回房间吗?”


    紧接着,楚泠看着他,平淡地说:“姜寅,我可以住你的房间吗。”


    “你和他一起住。”


    姜寅:“……”


    他哪敢。


    如果今晚出现在太傅房中是自己,太傅必然会迁怒他,而且,心情恐怕就好不起来了。


    “我,我去找掌柜再开一间。”姜寅落荒而逃。


    将楚姑娘安顿在新房间内,姜寅便赶忙去和大人汇报。


    听了这话,萧琮垂眸,过了许久才道:“知道了。”


    -


    这日午后和晚间,楚泠一直在自己的房间内,并未出来过。


    故而也并未和萧琮见面。


    还是姜寅尽职尽责地当了个传话筒,一下午找了好几次机会敲门,同她汇报太傅的动向。


    “楚姑娘,大人看了一会儿奏报。”


    “楚姑娘,大人说伤口有些疼,郭医师让多休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楚姑娘,大人醒了,又开始看奏报了。郭医师说他受着伤,不能这般劳累,不如楚姑娘去劝一劝,大人一定听您的。”


    “……楚姑娘,晚膳好了,我给您端过来吧?”


    楚泠终于开口,问了午后第一个关于他的问题:“他有发热吗。”


    姜寅一听,以为有机会,赶忙替大人使出苦肉计:“现在,还没有,但郭医师说,伤口有感染,晚上才是凶险的时候,您要不要还是同大人一起,有什么问题,还能照看……”


    楚泠合上书:“他今日受伤时也不让我照看,晚上当然也不肯。”


    姜寅哑口无言。


    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快要哭了。


    他还是偏向大人的,毕竟大人今日受了不轻的伤,却也知道楚姑娘这般,必是被大人的话伤到心了,他都能理解。


    现在,他只求大人和楚姑娘谁能先想通,先让步才好。


    姜寅被楚泠打发走,只能灰溜溜地将晚膳端给萧琮。


    萧琮无声地开了门,见来的是姜寅,面色微冷地点了下头,便要将门阖上。


    姜寅忙道:“大人,不如晚上我在此守着,如果您发热,我也能第一时间叫郭医师过来。”


    “不必。”萧琮拒绝了他。


    姜寅又想哭了。


    一定是闹脾气,一定是!


    不行,他哪怕冒着被大人训斥的风险,也得想个办法才是!


    季衢轩从房间走出,见他表情,惊讶道:“还没说开?”


    “……要不然,晚上直接将楚姑娘强行带到琮兄房间吧。”未有过女人的季衢轩在这方面同样是白痴一个,开始摩拳擦掌地出馊主意。


    姜寅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那琮兄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季衢轩皱眉问。


    那些伤口面积不小,看着的确吓人,虽已经是陈年旧伤,但也能看出当日到底有多严重。


    姜寅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三年前,在西南。”


    季衢轩更不理解了:“那次,太傅不是去治水的吗?”


    他如果说是剿匪,或者两年前勤王保帝那一次,他没准还能信。


    “季公子,别多问了,大人不欲人知。还是请出个主意,眼下如何做吧。”


    他看得出来,大人不想让楚姑娘过来,怕她看见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询问起事情真相。而三年前的事,无论对大人,还是对楚姑娘来说,都是躲不掉的心结。


    但他心里,又是隐隐期望她能过来的,这说明她在关心自己。


    这种心情便一直在大人心里拧巴着。可偏偏他惹了楚姑娘不快,想必楚姑娘一时半会,是不愿过去了。


    他一脸愁苦地将托盘还给掌柜的,那女掌柜见他苦恼,结合今日楼上两位贵客的表现,还有多开了一间房这事,多少知道了些事实。


    她冲姜寅勾勾手指:“这不是很简单吗,来。”


    “你素日跟在大人身边,解决起军政大事,必定手到擒来,怎么这么简单的事反而不会了?”女掌柜道,“我教你,保准有效。”


    -


    这日晚间,楚泠沐浴完,靠在榻上看话本。


    她多少是有些烦闷的,当然不可能不担心。


    只是萧琮一直那个态度,提起身上的伤口便拒人千里之外,楚泠还是不高兴。


    何况若有什么事,动静一定极大,她必能知晓。此时安安静静,约莫他伤情平稳。


    前些日子觉得格外刺激的话本,今日也变得没滋没味。


    她索性将书册合上,打算先休息。


    谁知外头却传来敲门声,节奏急切。


    楚泠心头一震,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赶忙去开门。


    果然,外头姜寅一脸急切,季衢轩从走廊里匆匆掠过,似乎正要去找郭医师。


    姜寅道:“大人发热了,姑娘还是快些去看看吧!”


    楚泠愣了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披上外衫:“走。”


    萧琮房间门口,姜寅轻轻敲了敲,随后推门而入。


    房间里点着灯,楚泠看见萧琮正坐在几前,手中还捧着案卷,不禁道:“都发热了,还工作什么……”


    萧琮见她来了,很细微地眯了眯眼。


    他敛了神情,端着烛台走来,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映出深沉的影子。他的面颊半边被烛光映照,半边隐于黑暗,让人看不分明。


    “谁说我在发热。”他道。


    楚泠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发现姜寅已经逃之夭夭,还贴心地关上了二人的房门。


    她气得不行。


    萧琮见她这般,怎还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唇角抬了抬。


    楚泠知晓自己被骗,但来都来了,看着火光下那张脸,她冒出勇气来,道:“我帮你上药。”


    “我自己可以。”萧琮果然还是拒绝。


    “伤在大臂,与肩骨相连,你看不到,怎么涂得好?”


    楚泠既已来了这房间,怎允许他继续逃避,索性越发直接。


    萧琮眉宇中闪过不认同,开口叫了声:“姜寅。”


    楚泠却握住了他的手,道:“萧琮,若是你再不告诉我,我便真的再不理你了。”


    萧琮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神情倔强坚持,显然还在为了白天的事生气,可是听说他发热,还是跑了过来。


    “我真的会不理你的,若你还是不告诉我,我这几日便都在其他房间住,也不要和你坐一辆马车,等回了太傅府,我马上搬出正院。”她胡说一通。


    “搬出正院。”萧琮听着她胡搅蛮缠,“你想住哪儿?”


    “你府上那么多院落,管我住哪。”楚泠回怼,“或者,我去林府。祖母那边应该,应该会愿意我住回去的。”


    萧琮想,岂止愿意,应当是翘首以盼。


    若不是为了大计考虑,当日林老夫人便会张口,让她留下。


    “再或者,我也不要嫁给你了。”她见萧琮仍然无动于衷,便狠狠道。


    他果然有了反应,面色沉下来,打断她:“胡闹。”


    烛光晃动两下,在他面容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到最后,他僵持不过,还是放弃了,转身道:“不是要为我上药,过来。”


    又扬声:“衢轩,姜寅。还想听到什么时候。”


    他竟都知晓。


    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楚泠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两人一直在外面听墙角,顿时有些羞赧。


    房间阒静,只听得见她行走间衣袂窸窣声。楚泠从几案上取了金疮药,走到他面前。


    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开口:“让我自己脱?”


    “你别动。”楚泠深吸一口气,“我帮你脱。”


    说着,便开始动手,小心翼翼剥掉他身上的衣裳。


    第59章 伍拾玖 他成了一条被扔掉过的狗


    昏黄烛光下,美人伸出手,细致小心地解开他衣裳的束带、襟扣,随后从领口褪下。


    她的面容便在他眼前,很近。已经沐浴过,身上的香气袭来,萧琮闻到她青丝上的淡香,神情放松许多。


    两层衣衫脱落,逶迤堆叠在旁,他好看的身形露出来。


    “上药而已,需要把我的衣裳全脱了吗。”他问。


    “你明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的。”楚泠不客气,在他身旁坐下。


    他的伤口处包裹着一层白布,里头还有暗色血迹透出来,楚泠不免蹙了蹙眉。


    她又小心翼翼地将白布揭开,药味和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在空中交缠。


    她终于看见了他的伤口,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虽涂了药膏,却仍可看出狰狞凶险之状。


    “若是怕了,还可以叫姜寅过来。”萧琮淡道。


    回应他的,是右手被轻轻一捏。萧琮哑然。


    楚泠恶狠狠地开口:“若还说这样的话,下次就捏左手了。”


    她像只小猫般张牙舞爪起来,萧琮忽勾了勾唇:“好狠的心。”


    楚泠将金疮药的盒子旋开,舀出一些,往他的伤口处轻轻涂去。


    萧琮眉头蹙起,喉结滚了滚。


    其实楚泠的动作真的很轻,比白天郭医师的,还要轻得多。


    可是反应在身体上,却有着和白日大得多的反应。


    楚泠亦注意到了他手臂肌肉的紧绷,赶忙问:“是不是弄痛你了?”


    呼吸喷在他皮肤上,他哑声道:“快些。”


    楚泠嗯了一声,更靠近他半步,将金疮药细致地涂上去。


    她也有些紧张,生怕碰疼了他的伤口。待一切终于做完,她长舒了一口气。


    萧琮眸色晦暗,正欲穿衣,楚泠却勾住了他的衣裳。


    “转过去,我想看看。”她开口,柔声细语。


    萧琮身子微僵,没有动弹,只道:“很难看。”


    其实早知有这一遭,她今日过来,上药不过只是由头。


    “萧琮,萧琮。”她又轻轻地开口,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不难看。”


    在这样的楚泠面前,萧琮的防御向来溃不成军。


    他索性放下戒备,微微侧身。


    闪躲了这么久的疤痕,终于尽数袒露在她眼前。


    楚泠先前只是隔着帘子,看见了他腰上的一点。却不知晓原来几乎整片后背,都是疤痕。


    那疤痕纵横交错,让楚泠看不出,究竟是怎么弄上的。


    经了数年,伤口完全愈合,疤痕呈现与身体不同的深色,遮也遮不住,成为了留在他身躯上,永远消除不掉的痕迹。


    楚泠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


    手下紧致的肌理线条动了动,萧琮的声音已经嘶哑:“不要摸。”


    “……难看,吓人,是吗。”


    楚泠并未听他的阻拦,反而将四只手指都放在上面,轻轻地从他皮肤上划过。


    他的脊背登时起伏地更加厉害。


    听不到她的回答,让萧琮安全感尽失,神情晦暗不明,萧瑟难言。竟一瞬生出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想将衣裳重新拉回,却被楚泠遮挡。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不难看。不吓人。”


    “萧琮,这伤口是三年前在百越时留下的,是吗?”


    “是因为我,是吗?”


    这疤痕袒露,比楚泠预想的要大得多,她不敢想象太傅三年前在百越,除了遭受她的欺骗外,还遭受了什么。


    “嗯。”萧琮应了一声。


    她很敏锐。其实上次在榻上,她隔着衣物摸到他的疤痕,便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说,过去的事情他不想再论,只要她现在好好待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萧琮想,真的可以不论吗。


    即便他已经想明白,要决定放下这件事。可楚泠的反应,却说明她是放不掉的。


    “跟我说说。”楚泠往前挪了挪,拉住萧琮的手,“我想听,萧琮。”


    “……”


    萧琮很难对楚泠说不。


    若是对上楚泠的泪眼,那说不就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现在,楚泠眸子湿润,显然是惭愧得很了。


    “是最后那天。”萧琮不想再惹她哭,尽量简短地回答,“我起身后,见你不在,便四处寻找。”


    他忽略了很多细节。


    那日上午,他在那间屋子等楚泠回来。一开始,他如同所有沉入爱情的人一般,盲目地觉得幸福。


    后来她久久未归,他开始担忧起来,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开始想,是不是前一日求亲太过突然,把她吓到了。


    可她昨晚明明还很热情。


    萧琮脑中好几种不同的思绪打架不休,让他终于无法再继续等下去,决定离开屋子去找一找。


    可一出门,他愣住了。面对的便是淫雨霏霏,还有四周沉默矗立,像是要朝他压下来的座座山峰。


    似无言的雕像,大而无当,睥睨着他。


    ——先前,这些山峰有这样高,仿佛划开天地吗?


    之前的雨有这么大,仿佛要将天都撕出一个窟窿吗?


    心头的恐惧不安一点点往外蔓延,一切看上去都那么不对劲,冰冷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连指尖战栗起来。


    昨日楚泠,不,那时他以为她的名字是林泠,用过的伞还靠在门边,似乎还诉说着一切如常。


    但难挨的不安让他知晓自己必须该做些什么,并未拿伞,便冲进了雨幕中。


    “然后,在一处山崖,因太滑,而摔落。”萧琮轻描淡写。


    那日的山雨下得很凶,萧琮慌乱地四处寻找,但心中那个恐惧却成了形,一点点吞噬了他。


    即便再不愿意,他也只能承认,自己被抛下了。


    玩完就丢,弃之敝履。


    而他甚至不知晓究竟为什么。


    一片彷徨中,他寻到了楚泠所在的那个小村落。


    还未进入,便听见有人细声问起:“这几日,阿泠同使节在一起吧?”


    “别说,她认错了人,昨日深夜,族长就用信鸽将她召回了。”


    萧琮的脚步顿在原地。


    那两名细声讨论的百越女子看见这位陌生人,警惕地快步走开了。


    大雨倾盆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


    不知站了多久,萧琮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回到这几日居住的小屋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此去不知多久,下过雨的山路湿滑,只是稍微不小心,他便从一处山崖滚落。


    山崖不高,却很陡峭。脊背被树枝和砖石剐蹭,形成了这样大片的伤口。


    若不是那日正好有商队经过,萧琮不知是否会命丧百越。


    所以他怎会愿意让她看见自己脊背上的疤痕?


    或许对旁人来说,身上的疤痕是功勋。可对他来说,是日日夜夜令他自厌的耻辱。


    “摔落……”楚泠喃喃自语。


    她想起自己从前问他,那日她不告而别,他是否找过自己。


    萧琮的回答是,不要自作多情。


    她也当真了。当日的自己这般恶劣,的确没有期望别别人寻找的资格。


    可是他找了的。不仅如此,还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


    感受到肩膀上落下湿润热意,萧琮无奈,将她拥进怀中,受伤的那只手小心地,轻轻地揽着她:“我说这些,并没有想让你再愧疚的意思。”


    她对他的愧疚已经太多,甚至影响了二人的关系。


    萧琮现在想要的,早已经不是愧疚。


    “也别哭。”


    他抬手擦掉楚泠的眼泪。


    楚泠的眼眶一片湿红,委屈巴巴,只要开了头,余下的眼泪便一颗颗不停地往下落。


    “别哭了。”他又耐心地哄,“若你这般,我只会后悔今日让你进来。”


    他还打算继续瞒着她!


    楚泠湿着眼睛瞪了他一眼,声音又软下来:“萧琮,你就不恨我吗?”


    “怎么会不恨。”萧琮笑了一声。


    当年,怎么会是不恨的。那个意气风发,几乎从未尝过败绩滋味的青年,被这般漏洞百出的陷阱套牢,又被无情无义地抛弃。


    怎么会不恨。


    可又不止是恨。


    更严重的是,他产生了深深的自厌。


    即便回了梁国京城,他也在想,若他真的是使节,是谈笑间便能决定两国关系走向的使节,故事是否会有不同?


    楚泠不会因为认错人,便头也不回地冒雨离开。


    他亦可以提出种种条件,将她强行锁在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就是这份偏执的自厌,让他一步步走上如今的位置,可仍觉不足,远远不足。


    心中的那个声音日夜在叫嚣,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可这仍然不足以概括他全部的心情。


    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会在一年前,来西南办公务时,鬼使神差地要去百越部族看一眼。


    也无法解释,他在看见身为楚泠的贡女时,没有下令直接杀了她,而是将她强行夺走,养在自己身边。


    也无法解释,他会在当初以为她再一次弃他而去时,出动季家军,忍住头痛欲裂,满京城地寻找。


    他成了一条被扔掉过的狗,一但被关在门外,便会以为这次,自己又被放弃了。


    那些复杂的爱与恨,当时的他,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是啊。”楚泠喃喃,又落下几滴泪来,“你当然恨我,也应该恨我的。”


    萧琮默了默,无奈道:“眼泪怎么擦不完?”


    来梁国已经很久,他并未见她怎么哭过。


    即便是先前在府中受了委屈,也会积极地想对策,用他的手,来处置那些怀有异心的人。


    原来,眼泪都在今日等着。


    叫他完全束手无策。


    楚泠的心情极度糟糕。


    她本就不是一个能心安理得看旁人为她受苦的人。何况当年那件事,萧琮原本只是个无辜过客。


    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治水功臣,清流探花。


    她落了一阵子眼泪,萧琮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泡软了。分明现在看的是他身上的伤疤,他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阿泠,其实事到如今,我从未后悔过。”


    楚泠抬眼看着他。


    他早在中秋焰火盛放的那个当下便想清楚了,恨她什么呢,无非是恨她不爱他。


    恨她轻飘飘将往事揭过,安安稳稳地在百越订亲,嫁人。徒留他一个人在京城,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在苦海中上下求索。


    楚泠想了许久,也哭了许久。最后她望着面前萧琮的脸,忽然道:


    “萧琮,我想,你还是不要娶我了吧。”


    萧琮的面容僵住。


    楚泠道:“若不是今日强迫你说这件事,我必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知道真相,我也,并不开心。”


    “萧琮,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就连查林家的案子也是这样,所以……唔……”


    话还未说完,便被萧琮恶狠狠地堵住了唇。


    他带着力道,在她唇上厮磨,每每她想要推开他,将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他便会含着她的嘴唇勾住她的舌,势必不让她说出接下来的话。


    直到楚泠气喘吁吁。


    他才在她唇瓣边恶狠狠地开口:“楚泠,想答应就答应,想反悔就反悔,你当我是什么?”


    第60章 陆拾 我要去哄人了。


    楚泠眨巴了两下眼睛,萧琮微微退开来些,用手将她的眼睛覆住。


    “吵着要看的是你,看完后翻脸不要我的也是你。”


    “阿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楚泠无语,他酸溜溜的,一边轻轻啃咬着她的唇,在她耳边说出怨怼的话。


    她抬手搂住面前的人,为了避免触碰伤口,只是虚虚的。


    萧琮却似已经自暴自弃一般,既然她看见了,便让她看个真切的模样,将她的手摁了上去。


    “不是想摸吗。”他道,“好好摸。”


    “这身子都已经被你摸过了,不许再说方才那种话。”


    楚泠的手指拂过他脊背上凹凸不平的每一处。


    忍不住问道:“可留下什么后遗症?”


    “阴雨天时,偶尔会疼。除此之外并没有。”他呼吸喷在她耳廓。


    “放心,无大碍,我还很能干。撑起太傅府,一点问题也没有。”


    “大夫怎么说?”


    “找不出什么问题。”他道。


    明晋昊确实来看过几次,他对太傅的身体状况非常上心,这种小毛病,不严重,处理起来却费事些。


    故而开了药让萧琮喝。但那药的作用也很有限,久而久之,他便自作主张,停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阴雨天时的疼痛更像一种心理问题,就和他的头痛一样。


    先前医师们如何也处理不了的病症,楚泠来他身边后,全都不药而愈。


    “现在阿泠在,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他轻轻开口。


    “还有我的头痛。”他自嘲一笑,“只要你在,便销声匿迹。”


    楚泠有些楞楞地伏在他怀里。


    他轻轻将她推开半步,握住她肩膀,与她对视。


    “所以不能又一次,用完就丢下我,就算我的伤疤难看,吓人。”


    “阿泠,我真的会害怕。”


    楚泠喃喃:“所以你一开始不愿意让我看见这疤痕,也只是因为担心我又有心理压力和愧疚?”


    “嗯。”萧琮补充,“也是因为,疤痕总是不好看的。”


    他完全可以利用她的愧疚。既然她曾经因为愧疚愿意留在他府中,那现在,也可以因为愧疚而愿意嫁给他。


    但他现在早已经改主意了。


    他想从她那里,要一点别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聊慰平生。


    -


    第二日,当楚姑娘从太傅的府中出来,两人一道去用膳时,姜寅才大舒了一口气。


    然后朝女掌柜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女掌柜接收到,眨了眨右眼。


    旁边的季衢轩低声道:“难得,知道我们在骗她,竟然没有找我们算账。”


    姜寅据理力争:“不会的,楚姑娘那么善良,怎么忍心秋后算账。”


    话音刚落,便听见萧琮开口,冷冷道:“姜寅。”


    “去院中站半个时辰。”


    姜寅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今日又刮了一阵风,此处地处京城西北部的平原地带,北风无任何阻挡便能席卷而来,院中萧萧肃肃,很有些冷。


    季衢轩忍不住替他求情:“琮兄,那个,姜侍卫身上还有伤呢!”


    只是和萧琮比起来,姜寅的伤不算重。


    萧琮抬眸:“若再求情,你也跟着一起站。”


    季衢轩闭嘴了。


    楚泠听后笑了一会儿,扯了扯他的袖口:“罢了,若不是姜寅和季衢轩,昨日恐怕我也要受伤。”


    萧琮凉凉道:“仅有他们俩?”


    “还有别人呀。”楚泠故意道,“还有马夫,还有姜寅属下的侍卫,还有愿意收留我们的客栈掌柜,还有……”


    见他的面色越来越沉,楚泠这才慢条斯理地提起了他:“还有你,萧琮。”


    那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他明明是太傅,却提着剑立在她的马车面前。那一幕混杂着风声和心跳声,总会浮现在她面前。


    萧琮哼了一声,面色这才平缓。


    “昨晚的事,他们虽然合伙骗了我,但也是为了我们。”楚泠继续求情。


    萧琮抬眸,看向刚刚走出去的姜寅,开口道:“行,回来吧。”


    姜寅如蒙大赦,赶忙小步跑回来,又能坐在季衢轩对面用膳了。


    他得意洋洋地冲季衢轩投去一个眼神,意思是,他方才没说错吧,楚姑娘真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好人!


    季衢轩一脸无语,人主子的未来夫人,他到底在骄傲什么?


    季家军得了季衢轩的授意,这段日子都留守在驿站,并未先行离开。


    季衢轩也奏疏一封递给圣上,将路上的情况告知。


    陛下很关怀,允准他们可以晚些返京,还特地问过是否需要派太医前去诊治,被季衢轩用军中有太医为理由婉拒。


    “琮兄,都已经办好了。”他去和萧琮复命。


    “好。”萧琮淡淡道,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不枉我受伤。”


    那日擒获的人已经挨个审问过,虽然头目已经死去,但萧琮和季衢轩的刑讯能力都是一等一的,两人结伴,轻易便将凌乱无序的线索拼凑到一起,自然,一切还是指向费允。


    “他也真是大胆,狗急跳墙。”季衢轩冷着脸感叹,“无耻老贼,难怪我父亲与他也多年不睦,实在当不起他身上那身国公官袍。”


    萧琮轻笑一声:“别急,既没处理掉我,必还有后手。”


    楚泠也在旁边听着,插了一句话,有些紧张:“他还会做什么?”


    萧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先发制人。”


    因着姒绿被赶走,原本铁板一块的费府有了短暂动荡,萧琮看准这个机会,将探报的人送了过去。


    于是便知晓,费允这些日子加大了力度,在查萧琮的事情。


    而萧琮身上,最惹人瞩目的便是三年前西南一行,还有两年前力保陛下登基。


    必从这两年事上查起。


    “楚姑娘别担心,费允那老贼查琮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必是感到掣肘,所以想先翻出琮兄的错处。”季衢轩解释,“不过,即便翻出来什么,也不过只是拼凑串供,不必担心。”


    “何况,如今琮兄受伤。有人对他不利,已经被放在明面上,陛下也会考虑。”


    楚泠忽然想起昨日萧琮受伤时哄自己的话,便问:“这便是你说的,受伤是好事?”


    “嗯。”他略点头。


    楚泠气他会说出这般不顾身体的话,起身走了。


    季衢轩疑惑:“怎么了这是?”


    萧琮叹了口气:“以后这种算计,不用同她多说。”


    “琮兄,若是真迎她为妻,作为当家主母,这种算计不过只是小儿科。”季衢轩轻声提醒。


    “不需要。”萧琮看着被她猛然拉上、并未关紧的门,“在太傅府,她可以完全不知晓这些。”


    “此事再议。”他也起身,理了理衣袍,“你先回去吧。我要去哄人了。”


    驿站二楼走廊窗边,萧琮找到了气鼓鼓离开的她。


    楚泠已经很熟悉他的脚步声,却并未扭头。


    “阿泠。”他无奈,想去揽她。


    “别。”楚泠轻巧地一闪躲,“既然你觉得受伤是好事,昨日就不该叫护卫们拼了命救你,不如再多伤几道,更能引起陛下同情。”


    “阿泠,”她不想让他碰她,他便不碰,收回手,立在她背后,同她解释,“坏事已经发生,便要为我所用。”


    “正常情况下,无人会愿意自己受伤。”他道,“可如果这伤非受不可,便要让它发挥最大的价值。”


    楚泠的肩膀动了动。


    “当日,明明你用起这招来也很得心应手。”他见她动容,贴近她一些,“记得吗,你便是这般料理了东侧院那些心术不正的人。”


    “我……那不一样……”她不知如何辩驳。


    “一样的。”萧琮道,“只是你并未留下伤口,将面对的判官是我,而我一定会偏袒你。”


    “而如今,我面对的判官是陛下。必要弄出更大的动静,让陛下也偏袒我。”


    楚泠斜了他一眼:“你拿后宅中的女人做什么类比。”


    “自古以来,这样比的还少吗。”他知道她心情好转,这才又轻轻搂住她,“你的母亲不是教过离骚?”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


    “我想到昨日的场景,还觉得害怕。”楚泠注视着驿站外几个玩球的小孩,他们大概想不到,就在此处不远,曾发生过一场血流成河的打斗。


    “你的属下,受伤者众。还有马夫,他本不会武功,遇到刺客只能躲避,却也被杀死。”她低低道,“还有你,你都亲自提剑了。”


    萧琮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又低头吻了吻她的脖颈处的光滑肌肤:“放心吧,我得有命娶你,有数。”


    因着郭医师妙手回春,萧琮并未出现发热的症状,随行的护卫中,有一二伤情较重的,也逐渐平稳下来。


    可就在这日,京中递了圣旨来,要求萧琮若身体恢复,便即刻动身回朝。


    虽未写明具体原由,言辞却严肃迫切。


    萧琮攥着那圣旨,面色平淡,似早料到这一遭。


    季衢轩语气肯定:“费允在御前告发你了,啊这次,好像比我预料的慢了些。回吗?”


    “再不回,伤都好了。”萧琮轻描淡写,“我倒是很好奇,这么些天,他搜罗了哪些罪证。”


    说完,将圣旨收好,敲响楚泠的房门。


    她将话本放下,有些疑惑:“不是在和小季将军讨论公务吗,怎么了?”


    季衢轩听见,隔老远便在嚷嚷:“不要叫我小鸡将军!”


    萧琮笑了笑:“阿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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