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府城市井31


    “柳老板!您这手艺可真厉害!”


    “是啊!这什么脆皮奶卷, 听都没有听说过!”


    厨房里两个帮忙的婆子冲着柳谷雨赞叹,脸上全是笑容。


    还有人打趣:“您当着我们的面儿做,也不怕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偷学了去!”


    柳谷雨刚做完一轮点心, 洗了手准备休息一会儿, 仰头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笑道:“您想学就学呗,学会了回家做个孙子孙女吃!这软绵绵、糯叽叽、甜丝丝的点心,小娃儿都爱吃呢。”


    柳谷雨还真不怕别人偷学了去。


    一来,这手艺不是一两天就能练出来的, 比例、火候都是熟能生巧,要是别人只用看一眼就能用学着做出来的东西把他比下去, 那也是他技不如人。


    二来, 好点子都在脑子里, 柳谷雨自认还有不少现代美食没有摆出来,学了这样,也还有旁的,他不怕别人学。


    两个婆子很快被柳谷雨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直说:“您可真是个趣人!”


    说笑着, 厨房外进来两个书童, 手里提着茶壶, 是刚才在诗会给人倒茶的。


    他们进了门就说道:


    “你们刚刚是没瞧见!学政大人发了好大的火!”


    “可不是!可把我们吓坏了!都不敢多待, 立刻就回来了!


    好好的诗会,怎么会发火?


    柳谷雨来了兴趣, 又担心诗会上的秦容时, 立刻问道:“发了什么火?诗会那边出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书童摆头答道:“不太清楚, 好像是一个学生作了什么诗……唔,我听着倒是很好的诗呢,但或许是大人不喜欢这诗吧!反正就发了火!”


    另一个书童推搡了他一把, 撇嘴反驳道:“什么呀!我看是那个学生抄了诗糊弄学政!被学政发现了!”


    “我可早听说了,什么中秋诗会、赏梅诗会……次次都有学子提前准备,更甚至买诗买文!不过是从前没有夫子抓到罢了。”


    “啧啧……府城里各个吹嘘这些读书人,说他们才思敏捷,前程似锦,但其实内里污垢不少呢!”


    原来是这样。


    柳谷雨心里嘀咕了两句,下一刻就挽了食盒出门,又对着两个婆子说道:“走吧,点心也差不多该送过去了。”


    见柳谷雨要走,书童震惊了,连忙道:“学政大人正发火呢!你要这时候过去?!”


    柳谷雨笑道:“等学政大人生完气想着吃块点心压压火,结果一看盘子里空空的,岂不是更生气?”


    书通过:“这……好像有点儿道理……可是……”


    柳谷雨笑道:“行了,学政大人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迁怒旁人的。”


    说罢,他同两个婆子出了厨房,行小路过去。


    远远就听到学政愤愤训斥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这诗当真是你自己写的!”


    学政又问了一遍。


    坐在下首的周泊之早发觉不对劲了,立刻捡起被学政大人丢到地上的纸张,粗粗看了一眼。


    咦……好诗啊。


    只是……


    周泊之又抬头看一眼跪在正中间正瑟瑟发抖的曾为,他虽然没有教过曾为,可此子的学识水平还是略有耳闻的,这样的妙诗怎可能是他作的?


    周泊之也恼,言辞锋利质问道:“还在狡辩!快说,这诗是哪里来的?”


    曾为已经是两股瑟瑟,后背冒了一层冷汗,把衣衫子泡得湿透。


    他后知后觉发现学政大人只怕已经察觉到自己作弊的事情,可这样的事情怎能承认?


    写诗作假,此为品行不端,还被学政抓个正着,名声扫地不说,只怕还会革除他的功名!


    曾为不敢承认,他此时只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学政只是心有怀疑,没有证据,只要他咬死不认,此事就可不了了之。


    想到此处,曾为又低了低头,沉着嗓似乎还很委屈地说道:“这诗就是学生自己写的,学生猜到诗会上会有咏菊一篇,所以提前准备了。精心打磨数日,自然比平日里随意做的好些。”


    学政本还盛怒的神情忽地淡了许多,他失望又无奈地摇摇头,没再多言。


    倒是周泊之气急道:“此诗字字珠玑,炼词精当,乃妙手写得,可见平日之功。你?你把铁杵磨成细针也难有此作!”


    嚯,这是抄作业直接抄到满分标准答案了?


    站在小柳树下的柳谷雨悄悄看热闹,没有往前走。


    跪在正中的曾为背心透冷,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了上来,身体里的血液都冻成冰渣子了。


    “我……学生,这诗是……”


    学政叹出一口气,摇头问道:“且信这诗是你做的,那我再问你。这诗中‘观河面皱①’何解?”


    观河面皱……观河面皱……观河面皱……


    曾为磕磕巴巴回答:“学、学生赏丹水有感,然、然后……”


    学政仍是摇头,直接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观河面皱,观江河永恒,哀白发面皱,佛说‘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②’,此词是叹佛性不变,人生易老。”


    “彼时我在京中求学,忽得父亲死讯,路途遥远来不及奔丧,故先在法云寺为父求了一盏长明灯。那时已过重阳,我见寺中栽种的菊花凋敝,借花咏哀,写下此悼亡作。”


    曾为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冷汗大颗大颗往地下掉,微蜷的脊背弯得更深了,已经匍匐在地上。


    就连周泊之也愣住了,他只看出那诗是佳作,却没想到是学政大人自己的诗。


    这下,就连周泊之也头疼起来。


    好啊,抄得好啊,抄到学政大人头上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学政大人继续说道:“我问你三次,你三次没有实言。”


    “苦读经义,竟学成这般。这事你只怕不是第一次做了吧?这次是偷到本官头上,被抓个现形,从前还不知道有几次呢。”


    他又叹了两口气,最后语气严厉起来,面色也是肃穆凌厉。


    “品行不堪,如何能入仕为官?来人,脱下他的首服,撵出翠微山!划除功名,终身不许再参加科举。”


    曾为变了脸色,先是磕头喊饶命,下一刻又仓皇着前看后看,眼瞅着目光要往秦容时身上落了。


    他崩溃喊道:“大人!大人冤枉啊,这诗不是学生写的,是他!是他写给学生的!”


    他指的正是秦容时。


    柳谷雨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看热闹,又把热闹看到自己身上了。


    原本还躲在芭蕉树后的杨肃也急了,他哎呀哎呀叫了两声,最后跺跺脚还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杨肃冲冲走出,跪在曾为身侧,并不敢抬头看学政大人,只低着头盯自己的衣裳。


    “大人!此事不、不管秦学子的事,他都是为了帮我。”


    “是曾为多次……多次羞辱殴打我,前几日还、还将我拦住,非要我写一首咏菊诗给他!不然就又要打我!”


    秦容时也站了起来,屈膝跪在人前,脊背却仍然挺得笔直。


    “回禀大人。学生当日路见不平,不忍同窗遭人欺凌,也不愿替人作弊。恰好又在《三鼎甲诗选》中读得此诗,这才写下给他,也算有证据得以揭穿此作假之事。”


    “学生无意冒犯大人,无意冒犯尊公,请大人秉公处理。”


    看热闹的柳谷雨没心情看了,可眼下的情形,他又不可能闯进去,只能静静站在一边等结果。


    学政蹙了蹙眉,但他还记着秦容时方才的诗,对他印象很好,不由放缓了声音,却还是颇有深意地询问道:“你是故意给了他本官的诗?这是把本官也算计进去了?”


    秦容时沉稳回答:“大人是新任学政,学生不曾知道大人的名讳。”


    坐在下首的周泊之已经紧紧皱起眉,他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曾为一眼,觉得都是这混账玩意儿惹出的麻烦事,竟然还把秦容时给牵扯进来了。


    他也立刻说道:“大人,老夫也不曾向他透露过您的名讳。”


    杨肃更是直接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大人,这事和、和秦学子没有关系!都是因我而起!他是被我牵连的!请您不要怪罪他!”


    学政移目望向杨肃,沉默良久,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下一刻,他又蹙眉道;“都说脱下他的首服,撵他出去,怎还没人动作?”


    “如此欺压凌侮同窗的人如何能留?书院也该早做惩治才对!”


    曾为瘫坐在地上,还想说话就被人拎起来拖了出去。


    他还说:“大人……大人!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宽恕学生这一次吧!大人!我姐姐……”


    他刚说出两个字,可蓦然又想起今天的事情不比往日,得罪的也不是从前那些毫无背景的学生、夫子,不是搬出他姐夫的名头就可以抹平的。


    他又住了嘴,一脸菜色被人拖了出去。


    可这话还是被学政听到了,他偏过头看向周泊之,问道:“他姐姐是?”


    周泊之叹了一声,做出“哪里是书院不愿意惩治,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苦恼表情。


    “他姐姐是同知大人院中的人。同知大人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才惹得猴子充大王,但书院好歹要留些薄面,平日里也是为难啊。”


    这话说得漂亮,让人寻不出错处,可听着的都是人精,哪里不懂周泊之的言外之意。


    学政点点头,又道:“我明日正要与州府大人吃酒,想来同知大人也会来,届时定要好好问问他。”


    说罢,他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秦容时和杨肃,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后缓缓笑道:“都起身吧,这事于你们也是无妄之灾,起身回位坐下吧。”


    “诗会仍继续,谈文论诗皆可,众位学子直抒己见,畅谈畅叙。”


    窃诗一事过了,柳谷雨和几个婆子这才提了点心上去,先到学政大人跟前上了几盘,又给几位院长、先生桌上摆上,然后才转头走进学生中。


    每盘点心都不一样,学生桌上都是随机摆的。


    柳谷雨提了食盒走到秦容时身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见了陌生人一般,可摆到秦容时眼前的却是他爱吃的桂花糖藕和红豆沙味的蛋黄酥。


    诗会继续,柳谷雨送了餐就退回厨房,坐在板凳上发呆。


    两个婆子还在聊天,说的正是刚刚的事情,两人方才吓得发抖,都不敢往前走,连给学政大人上点心都不敢,还是柳谷雨一个人去的。


    可现在回了厨房,也跟着“畅谈畅叙”起来。


    “哎哟!当官的就是不一样啊!那气势!可真唬人啊!”


    “就是呢!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嘿,要我说也是活该!当着大人的面都敢作假!可不是活该!”


    “可不是!这胆子也太大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日色已经没有正午时那样晃眼,厨房帮忙的两个婆子也已经走了,柳谷雨等得都起瞌睡了。


    他靠着门柱眯了一会儿,忽然被唰唰的水声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黑云压顶,把本就不太明亮的天色罩得更加阴沉昏暗。


    乌云密雨,水帘从檐瓦上倒挂而下,织起密密麻麻的针脚,秋日里的寒意也层层叠叠激了起来。


    “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柳谷雨也慌得站起身,想要朝前走,可那雨实在太大,只站在门前就被冰冷的雨水拍了脸。


    这时候,雨幕中匆匆忙忙走来一人,可不正是秦容时。


    “二郎!”


    柳谷雨忙迎出去,把人拉了进来。


    秦容时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伞撑着,可风雨太大,还是湿了衣裳。


    “刚刚还出太阳呢,这老天不讲道理,大雨说来就来!”


    柳谷雨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秦容时立刻看他,见他抹了抹鼻尖就开始搓手,瞧着是觉得冷。


    秦容时蹙眉,想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他,可自己刚淋了雨,衣裳也是湿着。


    他只能拉着柳谷雨往灶膛前挤,说道:“生火烤烤。”


    柳谷雨点了头,也说:“也好,把你的湿衣裳烤烤。”


    于是,两人烤了会儿火,约莫一刻钟,衣裳差不多干了,柳谷雨也没再打喷嚏。


    但他开始打哈欠,显然是困了。


    他犯着困,闭眼嘟囔问道:“刚刚诗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容时简单说了说。


    柳谷雨又问:“你真不知道学政的名字?真这么巧?”


    秦容时没有回答,却说:“我和老师一直有通信。”


    吕士闻曾做过京官,虽然致仕回乡,可人脉还在,消息比周泊之更快。早在周泊之告诉秦容时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位即将上任的学政了。


    不过那诗竟是悼亡诗,这倒是秦容时没有料到的。


    柳谷雨:“鬼聪明……我看那学政也不一定信了。虽然不是你的错,可这事说起来还是把他利用了进去,这要是个小气的,只怕已经把你记住了。”


    秦容时道:“我读过他的诗,见诗如见人,我有把握他不会迁怒于我才设下这局的。”


    柳谷雨耸耸肩,又抻着脖子朝外看了一眼,雨小了一些,却还是没有停。


    秦容时皱皱眉,站起身把烘烤干的外衫披在柳谷雨身上,又说道:“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若是等到天黑只怕更难走。”


    柳谷雨拢了拢衣衫,也点头说道:“行,走吧。”


    可走到门口又犯了难。


    雨是小了一些,可路上的积水太多,柳谷雨贪凉快只穿了一双浅底布鞋出门,这要是走出去,没两步鞋子和袜子就全得湿了。


    他刚才吹了风,又打了喷嚏,真淌水走回去肯定要生病的。


    秦容时拧眉片刻,忽又说道:“我背你。”


    秦容时倒是穿了一双布靴,柳谷雨瞧了一眼,没有回答。


    秦容时转头看他,见柳谷雨也皱起清秀的眉毛盯着自己看,皱着眉皱着眼,满脸严肃。


    他又想劝,说这也是不得已的,还是身体最重要,繁文缛节都可以抛到脑后。


    还没开口,柳谷雨先一步说了话。


    他皱着眉道:“那你蹲着些啊,你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我又不能跳到你背上。”


    秦容时:“……”


    秦容时忽然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桐油伞递给柳谷雨,又在他身前俯了俯身子。


    也是,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拘礼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些规矩难为情。


    柳谷雨还说道:“你脱了外衫也挺冷的,但背着我说不定能暖和暖和。”


    柳谷雨撑了伞趴到秦容时背上,一手打伞,一手环过他的脖子。


    他甚至还在嘀咕,语气还有些不满。


    “你到底为什么能长这么高,都吃了什么啊?”


    秦容时轻笑,一边答一边抬脚走进雨中。


    “我吃的不就是你做的饭吗。”


    柳谷雨:“有一说一,我平常管着食肆也没什么时间做饭,咱吃的都是娘做的饭。”


    秦容时:“那就是吃的娘做的饭。”


    柳谷雨:“那为什么都是吃娘做的饭,但你却长这么高!”


    秦容时:“……可能因为我父亲长得高。”


    柳谷雨:“你在骂我爹?”


    秦容时:“呃……应该没有吧?”


    ……


    下了山,雨又小了一些,变成绵绵如牛毛的斜风细雨。


    可一把伞遮住两个人还是不太容易,雨中又夹着风,吹得雨水横飞,扑湿了秦容时的脸,雨珠顺着脸颊一颗一颗落下,连带着弄湿了他的衣襟领口。


    柳谷雨敛袖子替他擦了两下,手指从耳侧蹭过,火热滚烫。


    他这才发现秦容时的耳垂通红通红,如一颗血珠子坠在耳朵上,瞧起来很好捏。


    ……手感应该不错。


    但柳谷雨没敢上手,他惊得瞪了瞪眼,歪着头想要仔细看,可下一刻秦容时就歪了歪头,几缕发丝落下,把那片红色挡了去。


    “秦容时。”


    他很少连名带姓喊秦容时的名字,秦容时自然也知道柳谷雨的习惯,心有所感,下意识停下脚步,侧过脸试图望向背上的柳谷雨。


    “嗯?”


    柳谷雨趴在他背上,沉思片刻才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秦容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知道柳谷雨是个聪明人,在情爱上虽有些迟钝,可自己也藏不了一辈子。


    他沉默良久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脚往前走,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眸子里裹着黑云,比天上的云还要黑,还要浓,似乎也兜了瓢泼的雨,轻轻一捅就能全部漏出来。


    他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认命般说话,往日清悦的声音也变得分外干哑,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了喉咙。


    “你问吧。”


    “你问,我都答。”


    说完才继续抬脚往前走。


    秦容时这边应下,柳谷雨却停住没有立刻开口。


    秦容时还以为他不会问了,好半天才冷不丁问:“今天的桂花糖藕好吃吗?”


    他忽然笑出了声,“就问这个?”


    柳谷雨在他背上点头,“昂。”


    秦容时也点头。


    “好吃。”


    “我喜欢。”


    柳谷雨:“……哦。”


    两人继续往家里走,进了城门就快了许多,雨也停了。


    但秦容时并没有喊柳谷雨下来自己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秦容时背上睡着了,伞柄抱在怀里,斜靠在秦容时的背上。


    *


    他踩着黄昏时分最后一缕余晖进了自家院子,正好看见已经急得要出门等人的崔兰芳。


    崔兰芳吓了一跳,忙冲上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是抱回来?”


    秦容时抱着人急急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有些发热,应该是最近忙食肆的活儿太累了,今天又变了天气,一暖一冷才激得病倒了。”


    “般般呢?般般回来了吗?”


    刚问完,般般就从灶房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哥,我给你们热了饭……哎呀,柳哥!这是咋了?”


    秦容时抱着人轻轻颠了颠,又说道:“你老师在家吗?请她过来瞧瞧。”


    般般忙点头,又飞快跑了出去。


    崔兰芳也道:“快快,把人抱进屋里吧。”


    几人进了屋,崔兰芳忙跑前去把床上的被子抖开,“快快,快放下来,我摸摸看!哎呀,真是有些烫!”


    “谷雨、谷雨,到家了!睁睁眼啊!”


    喊了好几声柳谷雨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疼得要炸开了。


    他还歪着头看人,疑惑问道:“娘……你们喝醉了吗?怎么晃来晃去的?”


    他一边说还一边瞪大了眼睛,试图看清晃来晃去的人影。


    “这孩子,都病糊涂了。”崔兰芳叹了一声,又扶着人躺下,说道,“待会儿方大夫就过来了,你哪儿不舒服,等会儿和她好好说说。”


    柳谷雨点头,忽又发现自己手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头,竟然是一把头发。


    是秦容时的头发,秦容时方才把人放下就打算起身,可刚直起腰就立刻感到头皮一痛,低头才看见自己的一缕头发被柳谷雨紧紧攥在手里。


    没有办法,他只得坐在床侧,由柳谷雨抓着他的头发。


    柳谷雨醒了,毫不留恋地甩开秦容时的头发,还直起身对着人控诉:“你不要在我床上晃来晃去,荡千秋呢?你晃得我头晕。”


    秦容时叹气,扶着人又躺回去。


    “好,我不晃了,你快躺回去。”


    秦般般也很快领着方流银进来,把脉看诊,又问了两句。


    最后,她才说道:“近来太累了,今日又下雨转冷,这乍暖还寒最容易生病,平日就要多小心些。不过柳哥儿还年轻,身体底子也好,修养两天就能恢复了。”


    “以后也要多注意,别太累了,还是身体要紧。”


    说完,她又开了药让般般去抓。


    般般跟着方流银学医也快一个月了,她有些基础,在医药上有天赋,悟性又高,学得很快,已经能简单的抓药配药了。


    般般点头应下,出门抓药回家熬煮。


    药材还得泡一会儿,泡后又要小火慢熬,还要些时间,崔兰芳又回了灶房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喊两人吃了热饭。


    柳谷雨病蔫蔫的,但胃口还不错,把饭菜吃光后又瘫回床上,仿佛吃饭就花光了他的力气。


    “之后可不能太劳累了,实在不行你也收两个徒弟,不用一个人在案前忙活,每日那么多客人,你一个人哪里做得过来。”


    崔兰芳开始叹着气唠叨,说完这个又说那个。


    “二郎,你也快去换身衣裳。瞧你衣裳还湿着,可别也跟着病倒了。你能抱动谷雨,可你倒了,咱家可没人抬得动你!”


    嗯?


    抱?


    抱谁?


    某个病号忽然有了力气,又坐起来盯着已经心虚移开视线的秦容时看。


    但下一刻又被崔兰芳摁了回去。


    “哎呀,你这孩子!快躺下,让你好好躺着,咋就躺不住呢。”——


    作者有话说:①②出自:《楞严经》。


    三千营养液加更(……感觉自己才加更没多久啊,怎么这么快)


    第132章 府城市井32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也是柳谷雨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在家休息两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药应该熬好了。”


    崔兰芳正在洗碗, 扭了头对秦容时说话, “你把药端进去给你柳哥喝了,再把他屋里的碗筷收出来。”


    秦容时点头,从药罐里盛了药,转身端进柳谷雨屋里。


    柳谷雨病着吃不了太重口味的食物, 崔兰芳昨日做了小鸡炖蘑菇,方才撇去油星子舀了一碗澄亮鸡汤, 擀面烫熟, 做了一碗清淡的鸡汤面。


    他胃口不错, 全吃完了。


    秦容时进了屋,见柳谷雨刚放下碗筷,又起身想把碗筷拿出去。


    “你坐着吧,我来收。”


    秦容时快步走了过去,把药碗递过去, 又把吃剩的碗筷收拣起来。


    柳谷雨在屋里躺了两天, 只觉得骨头都要躺酥了。


    他说道:“我好得差不多了, 能走能动, 不用怎么小心,还专门把饭菜送我屋里。”


    秦容时没反驳, 只伸出一只空闲的手摸上柳谷雨的额头。


    他摸了摸柳谷雨的额头, 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最后才放心些了。


    柳谷雨又道:“昨天就退烧了,今天一天都挺好的,就是脑袋有些晕。”


    刚说两句他就咳了起来, 一咳就停不下,只得撑着桌子弯腰咳了好一通。


    秦容时连忙拍拍他的脊背,蹙眉问:“怎么还是咳得这么厉害?”


    柳谷雨弯着腰,一只手却伸直出来摆了摆,好半天才缓了咳嗽声。


    他说道:“咳嗽好得慢,没什么事的。”


    秦容时蹙眉把药碗往前推了推,说道:“先喝药吧。”


    柳谷雨点头,端着药碗咕咚咕咚喝了。


    真苦啊。


    柳谷雨一口干了,苦得他一张脸皱成一团,这时候真有些想念现代的胶囊、药丸了。


    秦容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看着人喝下去。


    他又问:“我昨日给你的喉糖还有剩的吗?”


    见他喝完水,秦容时连着药碗和面碗摞在一起,又扭头看擦了嘴就往床上躺的柳谷雨。


    他好多了,可身体仍觉得疲软,见了床就想靠上去。


    听到秦容时的话,柳谷雨也没有开口,而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圆扁的白陶小罐,叮叮当当晃了起来。


    听声音,那里头还有剩的。


    久咳伤喉咙,这药是秦容时请了方流银配的,据说叫什么“丹草糖”,用甘草、陈皮、薄荷、金银花等药配着蔗糖制成,味道清凉,可润喉止咳。


    就是价格贵了些,这小小一罐就花了半两银子。


    秦容时收拾好碗筷,又擦了桌子,最后望着柳谷雨说道:“那你睡下吧,说不定明日起来就全好了。”


    柳谷雨点头,然后歪头往被子里缩,只露半个脑袋出来。


    秦容时拿了碗筷出去,见崔兰芳已经把其他碗筷洗好,他顺手把手里的也洗干净就回了屋。


    时辰还早,他还能回屋练几个字。


    练字静心。


    *


    第三日,柳谷雨醒得挺早,或许是前两日睡饱了,第三日天刚亮就醒了。


    他觉得这时辰挺早,出了房间才发现有人比他更早。


    秦容时去了书院,秦般般去了医馆,所以院子里只有崔兰芳。


    她和陈巧云相对坐在竹椅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柳谷雨揉揉眼,打着哈欠出了院子,下一刻就感觉自己小腿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撞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白肚皮的彩狸崽子。


    小猫已经七个月大,长得敦实,毛发也格外油亮蓬松。


    三花大猫神出鬼没,家里人只偶尔才能看到它,但两只猫崽子被留在家里,是秦般般一碗羊奶一碗鱼肉喂大的。


    作为答谢,三花偶尔会逮几只耗子排排放在堂屋门口,然后骄傲挺胸地蹲在旁边等家里人起床。


    它是一只温柔猫咪,还会数数,它一般都是抓四只老鼠,刚刚够家里人平分。偶尔爪感好还会多逮两只小的,那是留给它两只笨崽子的。


    三花有两只猫崽子,一只彩狸妹妹,一只橘白弟弟。


    彩狸胆子大,是个暴躁小姑娘,连家里的来财都敢揍。


    橘白则胆小肉多,见了生人就躲。有次还因为躲人慌不择路往菜园子跑,一身胖肉卡在竹栅栏中,喵呜叫着喊人救猫命。


    柳谷雨把碰瓷的彩狸妹妹捞起来抱怀里撸了两把,不得不说,猫毛确实比狗毛摸起来软乎。


    但来财不乐意,老大一只狗了,见了还吃醋,哼哼唧唧贴过来撞柳谷雨的小腿,柳谷雨若是不理它,它就要抬爪子往他怀里扑了。


    “谷雨,咋这么早就起了?”


    柳谷雨摸了两把猫毛,又撸了撸狗脑袋,听了崔兰芳的话才把怀里的半大猫崽子放下去。


    “睡不着就起了。”


    他笑着答。


    崔兰芳也顾不得和陈巧云聊天了,连忙起身看向柳谷雨,还紧张说道:“怎么不多穿些!病才刚好呢!”


    她说着就伸手去摸柳谷雨的衣裳,夹了薄棉的蓝色秋袄,脚上踩着一双毛底的短靴子。


    嗯,穿得挺多的。


    崔兰芳又放下手,换了话题道:“锅里留着红糖馒头,还有现磨的豆浆,我给你热热。”


    喝豆浆好啊。


    还在上河村的时候,柳谷雨就找石匠打了一个小石磨,能给家里人磨豆浆喝。


    这小石磨可是他的宝贝,沉甸甸也硬是从上河村带到了江宁府。


    看两人说话,陈巧云也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问道:“柳哥儿,昨天就听说你病了,我来看你时,你娘又说你睡下了,也没见着。这不今天又来了!”


    “我给你包了两块红糖,都是糖房老师傅的手艺,你可要拿着。”


    柳谷雨正刷牙呢,嘴里咕噜咕噜吐着水,也没法立刻说话。


    倒是灶房里的崔兰芳听到动静,立刻探出头说道:“那不成!我刚就说了,这糖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陈巧云忙说:“邻里邻户的,我们关系又那样好,这柳哥儿生了病,我咋能空着手来!旁的不要都没什么,这个你可千万要收。”


    崔兰芳却说:“你前些日子才说家里做的糖油果子都没卖完,你男人养得蜂又被烧死,又说想琢磨些新样的果子去卖!”


    “这哪样不要钱?你儿子要读书,你儿媳妇又要生了,生意不好做了,钱更要紧着用!就是关系好才不用这些虚的,你快拿回去吧!”


    “月芹那肚子有八个月了吧?你给她留着啊!生了娃,正好要补补。”


    陈巧云磕巴了一下,没有立刻说话。


    她前几日确实同崔兰芳卖了惨,说生意不好做了,还是他家柳哥儿聪明,想出这些旁人听都没听过的新鲜吃食。要是她家也有这样的点子,哪里愁果子卖不出去?


    处得久了,陈巧云也知道崔兰芳容易心软。


    话里话外就是想磨得崔兰芳心软,能漏两个糕果方子给她。


    可也不知道是自己这话说得太绕弯儿了,还是崔兰芳故意装作听不懂,她愣是没有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说了老半天也是叹气。


    “哎——你也是不容易,起早贪黑做果子,做了还卖不出去。”


    “哎——你男人也不容易,那么多蜂都糟蹋了。”


    “哎——你儿媳妇和她肚儿的娃也不容易……”


    听得陈巧云都险些装不下去了。


    就比如现在,陈巧云也有些装不下去了。


    她尴尬笑了两声,又说家里还有活儿没做,拿着两块原封未动的红糖又回去了。


    柳谷雨刷了牙,开始吃崔兰芳给他热好的早饭,又盯一眼半敞的院门。


    “娘,你刚刚和陈婶子都说了些什么啊?”


    崔兰芳笑着道:“还能说啥,就是说家里日子不好过呗,又说她男人养的蜂都烧死了,憋闷得日日在家喝酒……你说说,这天天喝酒有什么用,那不得再想法子爬起来?”


    “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还有个小的出生了更要花钱!他一个汉子不撑门梁,还真指着你陈婶子天天卖糖油果子啊。”


    “哎,也是不容易。”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说道:


    “哦!对了,她还提了二郎的婚事呢!说她娘家有个侄女今年十六,是个模样标致,又是懂事勤快的孩子!做饭也厉害,若是进了门还能帮你打下手。”


    正啃馒头的柳谷雨动作一顿,心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又喝了一口豆浆,最后才状似不在意地问道:“您答应了?”


    崔兰芳忙道:“哪能啊!”


    “你也不是不知道,二郎那孩子有主意着。他的婚事,我怕是做不了主!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思,找他喜欢的。”


    崔兰芳并没有觉得陈巧云介绍自己侄女有什么不对,妇人间拉家常,无非是说这些,道膝下的子女、屋里的男人……


    她还在上河村的时候,也不少人家上门打探两个孩子的亲事,就连林杏娘也打趣过一两回。


    她听得多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柳谷雨又喝了一口豆浆,继续试探着问道:“要是他喜欢的人,您觉着不合适呢?”


    原主曾是秦家大郎的夫郎,真论关系,那曾经也是哥夫和小叔子的关系,崔兰芳作为古人只怕不太好接受吧。


    柳谷雨琢磨着。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没有考虑自己能不能接受,倒是思考起崔兰芳能不能接受了。


    崔兰芳没懂他的意思,还笑道:“有啥不合适的?二郎聪明,他眼光比我好呢!他要是喜欢,哪有不合适的?”


    柳谷雨:“……”


    嗯……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柳谷雨继续喝豆浆,这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


    崔兰芳:“我再给你添些?”


    柳谷雨忙摇头,又说道:“不了不了,吃饱了!娘,我今儿好多了,去铺子看看。”


    说着就收拾起身要往门外走,崔兰芳忙把人拉住。


    “等会儿!”


    崔兰芳语气又严肃了几分,脸也板了起来,有些家长模样。


    “去什么去,病才刚好呢!我给玉哥儿带了话,让他们今天再歇业一天,你现在过去门都没开呢。”


    “不许去,再休息一天,彻底养好了再去。你要是躺不住就进灶房帮我烧火,我做些好吃的给医馆送去,你到时候也和我一块儿去,请方大夫再把把脉。”


    崔兰芳少有严厉的时候,柳谷雨自然也依着她了,又抱起在他脚边蹭蹭的彩狸团子进了灶房。


    一人一猫往灶膛前一坐,不挪窝了,烤得脸颊红扑扑。


    说是烧火就真的只是烧火,连洗菜、切菜这样的简单活计都没喊他。


    两人吃了午饭,煮了鲫鱼,用清淡鱼汤和鱼肉渣泡了米饭装了两小碗喂给两只小猫。


    然后装了饭菜,提上食盒出门。


    没坐船,河风吹着冷,崔兰芳不敢拉着病刚好的柳谷雨去坐船。


    午间没什么病人,方流银正在教秦般般认穴位,见两人进来才停下。


    “婶子,还麻烦您给我们送过来!快进来坐。”


    现在的方流银和第一次看到的方流银完全不一样,脸上上了淡淡胭脂,描了眉再涂上口脂,又穿上漂亮的衣裳,头发梳得整齐,束了一圈红带,插上白珠排簪,打扮得精致。


    她也胖了一些,清瘦的脸颊可算长了两分肉。


    回春医馆后头有一间小厨房,从前方流银聘了一个婆子做饭,但后来医馆出事,那婆子也被她遣了回去。


    后来再开医馆,虽没有婆子,却有秦般般,中午都是秦般般到小厨房做饭,偶尔崔兰芳炖肉熬汤也会让般般提去医馆,中午热了吃,师徒两个吃着倒也不错。


    “不麻烦的,我今早就叮嘱了般般中午别做饭,我给你们送过来。”


    “这两日食肆没开门,我在家也闲着,除了做两个好菜也没什么事儿做。”


    “方大夫尝尝我的手艺?熬了鲫鱼豆腐汤,还有笋炒腊肉、番柿炒鸡蛋,再一盘清炒的茭白……般般,快给你老师添饭。”


    这头摆着饭菜,那头的方流银拉着柳谷雨把脉,又喊他张了口看舌苔,问了好几句话。


    “嗯,养得还不错,不过药还吃两天再停。过两天药吃完要是还咳嗽,那还得换个药继续吃着,咳嗽难好,要多注意些,别冷着冻着……般般,你过来给你柳哥把脉看看。”


    秦般般忙得团团转,这边刚摆好饭菜碗筷,那边又被喊去给柳谷雨把脉。


    她说着,一旁的方流银听着,时不时满意点头,时不时再纠正一两句。


    等她教完,崔兰芳才说道:“快吃吧,饭菜都要冷了。”


    两人这才坐下开始吃饭,才吃了一半,医馆门口进来一人。


    是一个年轻汉子,身量颇高,肩宽背阔,走进来就把门口的光挡去大半。


    这汉子看着身体就很好,都过了重阳了,个个都裹上秋袍,他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薄衫子,更显得身材结实。


    生得倒不错,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皮肤晒成小麦色,瞧着有几分粗粝之色。


    嗯……有些眼熟。


    秦般般最先认出来,眼睛都亮了两分。


    “三喜哥?!”


    第133章 府城市井33


    陈三喜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遇到秦般般等人, 也惊得瞪了瞪眼睛。


    他先看一眼秦般般,又望向柳谷雨和崔兰芳,惊道:“崔婶子?你们何时来的府城?”


    崔兰芳也震惊, 站起来迎向陈三喜, 把人从上到下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惊喜道:“还真是三喜小子!我们七月搬来的。”


    “你离村有三年了吧?原来都是在府城?你头一年过年还回来,后来都没回来过了!婶子还以为以后都见不着你了呢!”


    几年不见,陈三喜也不见长些嘴皮子功夫, 仍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说道:“这两年过年都有活儿,就没回去。”


    崔兰芳乐得直笑。


    方流银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笑着问道:“你们认识?”


    秦般般忙说:“老师, 他和我们是一个村出来的!”


    “那确实巧, 这汉子我也认得,他是何家镖局的镖师。旁的男人信不过我一个女人行医,都不常来,只有他最喜欢来我这儿买药,一来二去我也认得了!不过今天也是头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方流银笑着说话。


    陈三喜则坦言道:“这儿的药便宜。”


    他是个实心眼, 也不会说话, 瞧瞧, 谁人说话这么直白的!


    崔兰芳逗得想笑, 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怕方流银听了这话不高兴, 忙说道:“这小子……从小是个不会说话的, 几年没见这性子还是没变!”


    方流银却笑得比她更高兴, 又冲着陈三喜问道:“你今天又是伤哪儿了?过来我瞧瞧吧。”


    陈三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一眼眨巴着眼睛往自己身上瞅的秦般般,又看一眼桌上还没吃完的饭菜, 当即明白自己正午过来,这是刚好撞上人家吃饭的时候了。


    他又说道:“小伤,方大夫先吃饭吧。”


    说罢,他就寻了个木板凳坐下,表情淡淡,没有忍痛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小伤。


    看他表情,方流银真以为是小伤,也不着急,想着吃了饭再看,正好留些时间给他们同乡间好好说说话。


    柳谷雨打听了两句,这才知道陈三喜离开村子后直奔府城,原先只是在湄江码头扛货,后来碰巧遇见何家镖局的镖头,说他是个适合学武的身板,把人领了回去。


    陈三喜认了何镖头做师父,跟着一块儿练武,押镖、运货,倒也混得不错。


    方流银吃好饭,又走到陈三喜跟前,问道:“伤哪儿了?”


    陈三喜慢悠悠解了外衫,露出精壮的肩膀和胳膊,肩背有一大片充血的淤青,上臂还裹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也不知道里头伤成什么样。


    他又慢悠悠说:“胳膊动不了了,可能是脱臼了吧。”


    方流银:“……”


    方流银都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忙问:“伤成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他没回答,反而看了一眼秦般般,又问道:“你是在学医吗?现在正好能学学正骨,要上手试试吗?平常也没这个机会。”


    他还露着一条赤膊,隐隐可见肌肉结实的肩背,这让秦般般有些难为情。


    若是生人,她或许还没这么尴尬,这些日子她看老师给病人扎针,也渐习惯了把病人当案板上的猪肉看。


    可陈三喜和她是一个村儿长大的,从小认得,这哪能当猪肉看?


    陈三喜也没什么坏心思,他是真觉得机会难得,说话都十分真诚。


    医馆平日看的都是小伤小病,难得见到一个胳膊脱臼的,不得上前学一学?下次再遇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崔兰芳气笑了,“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呢!方大夫可别听他的,快瞧瞧那胳膊,这多疼啊!”


    方流银点头,但还是喊了秦般般上前,并没有让她直接上手,而是一边正骨,一边对着秦般般细细讲解了一遍。


    这听“咔吧”一声,方流银松了手,又对着陈三喜说:“动动看?”


    陈三喜转了一圈胳膊,最后点头道:“可以了。”


    秦般般觉得神奇,她刚才听得认真,好像都听懂了,可看方流银上手一次成功还是觉得很奇妙。


    她还稀罕地扯着陈三喜的胳膊转了一圈,眼睛都盯得发光了。


    方流银又绕回桌子和崔兰芳一起收拾着碗筷,然后对秦般般说道:“般般,把他的纱布拆了,重新清创上药。”


    秦般般高声回答:“好!”


    她轻手轻脚拆了纱布,这才发现陈三喜上臂一团血糊糊,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擦撞出来的,伤口不深,却是一大片鲜血淋漓的伤口,看着渗人。


    “呀,你还说是小伤!”


    秦般般皱着眉瞪了陈三喜一眼,却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真的不痛。


    她小声嘀咕:“……好像这皮肉不是长在你身上似的。”


    她一边嘀咕,一边清创。


    创面其实挺干净的,想来镖局的人经常受伤,简单伤口都能自行处理。


    秦般般又简单清理了一遍,然后细心敷上药粉,重新缠了干净纱布,最后还取了一瓶药油,给他肩膀上的淤青全捈了一遍。


    “好了。”


    般般轻声说了一句,又叮嘱道:“最近小心些,别又弄伤了,吃食清淡,少油少辣,不能喝酒。”


    陈三喜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碎银子。


    秦般般睁大眼睛,忙摆手道:“用不了这么多!哎呀……你现在真是发财了!碎银子说掏就掏啊!”


    陈三喜言简意赅:“我下次还要来换药。”


    秦般般点着脑袋看向方流银,见老师点了头,她才笑道:“那好吧,我先给你记账上,这点儿够你用好久了!”


    说罢,她颠着碎银子跑到账柜后,拿小戥子称了碎银的重量,又提笔沾墨开始记账。


    那头的陈三喜理好衣裳就要走,走前还对崔兰芳说:“婶子,我就在南市伍良街的何家镖局做镖师,有事尽可以找我。”


    崔兰芳也高兴,还说道:“我们住在河沿街的果子巷,春街的柳家食肆就是你柳哥开的!有空去吃喝!哦,对,今天正好得闲,晚上来家里吃饭啊!”


    陈三喜思索片刻,最后点头应了。


    “好,麻烦婶子了。”


    说罢,他又朝柳谷雨点点头,最后再看一眼秦般般后扭头出了医馆。


    崔兰芳拉着柳谷雨笑,还说道:“这孩子也长大了,比起小时候,现在的话都算多的了!”


    柳谷雨附和着笑。


    傍晚时分,秦容时下学回家,进门就闻到灶房炖了肉。


    柳谷雨立刻告诉他,今天在回春医馆遇到了陈三喜,喊了他晚上来家里吃饭。


    秦容时也惊讶了片刻,但也只有片刻,下一刻又要伸手往柳谷雨额头上摸,但被柳谷雨弯腰躲了过去。


    “还摸,早就退烧了!我今天连咳嗽都少了,再吃两天药应该就好全了!”


    秦容时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圆扁的小陶盒,不正是装丹草糖的药盒!


    柳谷雨忙问:“你又买了?我都快好了。”


    他今天去方流银的医馆都没买,想着都快好了,不用再买喉糖。那药糖实在太贵了,一盒半两,还只够吃三天。


    秦容时说:“这不是还没好吗?”


    说着就翻开柳谷雨的手,把药盒塞了进去。


    柳谷雨叹了一口气,想着买都买了,哪能怎么办?


    很快想通,当即就往嘴里丢了一颗。


    再晚些时候,陈三喜也到了。


    他不是空手上门,而是提了一只五斤多重的猪脚来的,自然又惹得崔兰芳唠叨了好几句。


    “上婶子家还提东西!你这孩子也学会客气了。”


    “下回来可别送东西了。”


    ……


    来财似乎还记得陈三喜,只在人刚进门时吠了两声,很快吸着鼻子嗅两下,然后飞快摇起尾巴往人身上扑。


    “来财!不许扑!坐下!他身上有伤呢!”


    秦般般出来叫住闹腾的狗子,又喊陈三喜进屋坐。


    陈三喜跟在后面,走到院子中间就看到空空的木架子。


    秦般般解释道:“是葡萄架子,买院子的时候就看中这葡萄架了,原本还想着买了藤苗养上,过两年就有葡萄吃了。哪知道葡萄藤苗难得,逛遍了江宁府也没瞧见有人卖。”


    陈三喜看了两眼,说道:“我平常押镖送货走的地方多,到时候帮你问问。”


    秦般般高兴道:“那感情好啊!等我们种出葡萄,也送你吃!”


    说罢,又领着人继续走。


    刚到堂屋门前陈三喜就发现自己裤脚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低头看又什么都没发现,只看到木料墙板上破了一个小洞。


    陈三喜收回视线,又要抬脚走,裤脚再次被勾了一下。


    他又低头看,这下看着了。


    是一只白乎乎的毛爪子。


    它运气不太好,爪子尖被裤脚扯出的破线钩住,一时挣脱不开,正急得喵喵叫。


    陈三喜蹲下来捏了两把,粉粉的爪垫,捏起来挺舒服的。


    ……就是这猫叫声越发凄惨,听得耳朵不太舒服。


    是那只胆小怕人的橘白,这小家伙儿不敢见人,躲在屋内,从门板缝隙伸爪子挠人裤脚。结果爪子钩在线上挣脱不开,还被人趁机捏了爪垫,吓得它立刻喵呜大叫起来。


    秦般般听到猫叫声立刻回头看,看见原本跟在自己后面的陈三喜不知何时停在门口,正蹲在门槛前捏猫爪子,嘴角悄悄弯着,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陈三喜很少笑。


    要说她二哥就算不苟言笑了,但对着家里人也格外放松,也是能常见到笑脸的。


    但陈三喜……秦般般想了想,嗯,印象中还真没见过他笑。


    似乎察觉到秦般般的视线,陈三喜立刻解救出被破线钩住爪尖的猫爪子,那橘白小猫唰一下收回爪爪,喵呜惨叫着逃命般蹿进里屋,连根猫毛都寻不着了。


    陈三喜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也已经完全消失。


    他说道:“……跑了。”


    秦般般捂着唇笑,解释道:“它胆子小。”


    说罢,又左右看了看,瞧见坐在桌前板凳上,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小彩狸,一张漂亮猫脸上写满了一排字——“饭来饭来,饭从四面八方来”。


    “这个胆子大,你摸它吧!”


    说完,她就抱起彩狸塞进陈三喜怀里,陈三喜接了个满怀,忙不迭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接。


    陈三喜摸了两把,皮毛柔软顺滑,爱不释手。


    但彩狸不乐意了,从他怀里逃出去,又跳上板凳,继续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着等饭。


    它闻见了,今天炖了肉。


    肉好。


    人,不要妄想背着猫偷吃。


    秦般般笑得更欢了,忙道:“你先坐吧!饭菜马上就好了,你先坐。”


    说罢,她也去了灶房帮忙端菜。


    陈三喜哪好意思真坐着等吃,也跟了出去,崔兰芳瞧见后又唠叨了两句,倒也没撵人出去,几人端着饭菜去了堂屋,坐下开始吃饭。


    满桌好菜,有白萝卜炖的筒骨,还有刀豆烧排骨,另外几道菜也做得清淡,还有一盘蒜炒菌子。


    “快吃吧,尝尝婶子的手艺退步没?都做得清淡,正适合你吃,多吃肉!”


    崔兰芳给陈三喜夹了两筷子菜,又说,


    “也尝尝这个野菌子。今早在菜市买的,哎哟,都快和肉一个价了!你们说啊,这要是还在村里,满山的菌子,哪里用花钱啊?”


    一桌人高高兴兴吃了饭,陈三喜说了这两年在镖局的事情,崔兰芳几人也说了这两年村里的事情,又说自家人什么时候搬到府城的,搬过来又发生了什么,还说秦容时已经考了秀才,现在正在象山书院读书。


    一场饭吃得高兴,话也没停过,满桌的欢声笑语。


    第134章 府城市井34


    自在府城见了陈三喜, 这也是难得远在他乡见到故人,崔兰芳格外高兴,隔三差五就喊陈三喜到家中吃饭。


    这孩子命苦, 在村里无父无母, 幸得有老猎户收养,但老猎户也走得早,他是在村里摸爬打滚长大的,年纪小小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


    崔兰芳知道这是个好孩子、勤快孩子, 当时在村里就常帮他们伺候庄稼,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如今在镖局做镖师, 又认了镖头做师父, 从前的苦日子可算熬出头了。


    又过了小半个月, 府城越发冷了,城内百姓都换上了厚重的棉衣,一个个都穿得圆滚滚的。


    “我瞧着府城比福水镇更冷,也不知入了冬会不会下雪?”


    崔兰芳蹲坐在炭盆前,两手烤得红通通, 她对面坐着秦般般和柳谷雨, 也烤得满脸红扑扑。


    秦般般道:“我今天才问了老师, 她说每年过了小寒就会开始下雪了。倒不大, 只是鹅毛飞飞,地上积不了太厚, 不影响出行。但是冷, 那几天可要穿厚些了。”


    崔兰芳点着头道:“还好还好, 今年的冬衣已经做好了,买的新棉花,做得厚着呢!不过听方大夫的意思, 只怕往年的旧棉衣不太成了,我还得趁时间给你们每人再赶一身出来换着穿!”


    如今家里有了钱,自不必在吃穿上节省,亏什么,也不能亏了自个儿。


    秦容时此时从屋外进来,对着柳谷雨道:“洗澡水提进去了,快去洗吧。”


    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汉子,这些出力气的活儿都是他做。


    考了院试案首又如何?还不是天不亮就得起来,把家里的两口大水缸打满水才可以出门去书院。


    柳谷雨烤火烤得舒服,不乐意挪窝,磨磨蹭蹭站起来。


    崔兰芳还在后面喊:“快些洗!别冻着了!”


    柳谷雨点着头,回屋抱了干净衣裳就往澡棚走。


    澡棚是新砌的,窄窄一间,四面不透风,顶上也严严实实,一丝冷气也漏不进来。


    一桶热水在澡棚里放了一会儿,熏得满屋热气,进来倒也没那么冷了。


    柳谷雨飞快洗了澡,穿好干净的里衣,披上棉衣急匆匆出了澡棚。


    他出门才发现崔兰芳母女俩已经各自回了房间,只有秦容时还坐在火盆前,手里捧着一卷书。


    柳谷雨用木簪子高高挽着头发,他在古代生活多年,如今也终于学会用簪子了,只平常还是更喜欢发带。


    他高高挽着发,偏头看向秦容时,脸上还有湿润水珠没有擦干,瞧着像一株泼了水的小白杨,干净又生机盎然。


    “二郎?还不睡?这么暗看书对眼睛不好。”


    秦容时闻声合拢书卷,侧目看他。


    炭棍烧起火光,青烟扑上脸,柔软了侧脸英隽利落的棱角,透过青烟投过去的目光仍然灼热如火炬,似还隐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柳谷雨摸了摸鼻尖,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柳谷雨觉得头疼,嗯,一定是簪子挽得太紧了。


    他一边取了头上的簪子,头发倾斜而下,他摆着脑袋伸手随意拨弄了两下,又拿帕子擦了擦不小心沾湿的鬓角,一边匆匆说:“我先回屋睡觉了。”


    说罢,他匆匆回了房间。


    等他走后秦容时才收回视线,默默熄了身前的炭盆,然后一手拿书,一手拿着挂在灶房门口的油灯回屋去了。


    很快,院里归于黑暗。


    柳谷雨趴在门板后悄悄朝外看,见秦容时提着灯回了房间。


    “嗯……难不成是特意留灯等我?”


    澡棚离他的屋子有些远,中间还隔着灶房、堂屋,若是没灯,还得摸黑进屋。


    柳谷雨一边想,一边拿帕子搓头发,搓得一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真是心如乱麻顶在头顶了。


    又是一夜乱梦。


    *


    天冷了,但逛街的哥儿、姐儿仍是不少,每日不是聊哪家上了漂亮的狐毛皮子,就是聊哪家又出了新鲜吃食。


    入了秋,柳家食肆的冷食都一样一样撤了下去,换成热汤、热食。


    近来新上了红豆牛乳麻薯、红薯烤蛋奶,很受客人们喜欢,不少姑娘、哥儿路过都要拉着朋友进店尝一尝。


    今日,店里来了不速之客,正是隔壁李家的李有梁。


    陶玉送了餐,又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小厨房,对着东家说道:“东家,那李秀才又来了!今儿不是休沐的日子啊,他怎么又来了?”


    柳谷雨正在做饼干,奶香栗子味的,做成猫儿狗儿等小动物的可爱模样,专引小孩儿来买。


    秋日的栗子好,他喊张耘去菜市挑个大饱满的买了一筐,大半留在铺子里,做糕点、栗子酱、酥饼……做法多样。


    剩一些拿回家,炒糖炒栗子,做板栗炖鸡,家里人都爱吃。


    柳谷雨尝了一个新出炉的栗子饼干,又给陶玉喂了一块,问道:“味道怎么样?”


    陶玉连连点头,“您的手艺自没得说!不甜不腻,也不噎人干嘴,奶香栗子香都足足的,正正好呢!”


    “哎呀,这猫儿兔儿,圆头圆脑胖乎乎的,多可爱啊!只怕孩子瞧见都舍不得吃呢!”


    柳谷雨嘿嘿笑,然后拿三张油纸另包了三份,一包塞给陶玉,另外两包打算拿回家给秦容时兄妹,他爱吃甜的,这东西应该合他口味。


    他又说:“拿去给平安吃吧。”


    陶玉惊喜不已,却不敢收,忙说:“东家,这哪成啊!这太贵了,又是鸡蛋又是牛乳,加了好多好料!还是摆出去卖吧!”


    柳谷雨只说:“也没多少,拿去吧,小孩儿不就喜欢吃这些嘛。”


    陶玉感动得红了眼,心里暗想自己一家真是遇到好人了!东家一家都是仁义人!


    柳谷雨又指着新做出的饼干,说道:“这些分出来,二十块装一包,一包二十五文,都摆到店门口的摊架上卖。”


    食肆门口摆了竹摊架,平常做的糖果、果冻、酥饼都在这儿卖,可以打包带走,不少客人在店里吃了东西,出门时还在摊架上挑两样新出的零嘴带走。


    陶玉点头,拿了油纸开始打包,柳谷雨则出厨房瞧了瞧,发现李有梁已经走了,好像真就只是来吃东西的。


    但他最近几乎天天都来,前几天还喊陶玉来叫自己出去陪着说话,陶玉没进来,只说客人多东家抽不开身,把人应付了过去。


    这事儿也是过后,陶玉悄悄告诉柳谷雨的。


    见人已经离开,柳谷雨这才回了厨房和陶玉一起打包新做好的饼干。


    又忙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崔兰芳和平安提了食盒送饭过来,等人吃好崔兰芳就提着空碗空碟回去了,说提前回去烧一锅热水,等几个孩子回家就可以直接洗漱休息了,只留了平安在食肆帮忙。


    夏日河风凉爽,所以柳谷雨沿河摆了几张桌椅,趁夜市热闹多赚一些钱。


    但入了秋,天气一日一日变冷,天黑得也早,这夜摊的钱可就不好赚了。大多人嫌冷,不爱在夜里出门,所以秋冬两季,食肆关门得早些。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柳谷雨又喊张耘写了明天要买的货单,叮嘱两句才出了食肆往家的方向走。


    秋冬天黑得快,这时候也只能借着左右摊店的挂灯照路。


    夜里的河风实在太冷了,饶是柳谷雨穿着新棉衣,带了兔毛的护脖也不敢坐船走近路,宁愿多绕一圈走回去。


    他走到一半就发觉不对劲,似乎有人一路跟着他。


    “什么人!”


    柳谷雨心跳快了起来,先是下意识紧了紧兜里的钱袋,想着要是劫财那就丢财保命,钱还能赚,命可只有一条。


    他心惊肉跳转过头,这才发现是李有梁跟在他后面。


    柳谷雨松了一口气,可眼里的警惕并没有消散,他蹙着眉看向李有梁,沉声问:“李秀才?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有梁嘿嘿笑了两声,快步走向柳谷雨,嘻嘻哈哈道:“柳老板想多了,回果子巷只有这一条路,哪里是我跟着你?是我与你同路啊。”


    柳谷雨眉头紧紧皱着,没再理会李有梁,扭头就继续往前走。


    李有梁也住在果子巷,他非说自己回家走这条路,柳谷雨还能不让他走?


    自然不能。


    他只能和李有梁各走一边,离得远远的,也不愿意再搭理他。


    偏李有梁是个脸皮厚的,柳谷雨走左边他就跟左边,走右边他就跟右边,现在又嬉皮笑脸凑了过去。


    还说道:“柳哥儿,我买了八宝斋的蝴蝶酥,给你尝尝?”


    柳谷雨眉头紧紧拧着,嘴巴也紧抿,不太高兴地说道:“不用,我吃过饭了。”


    李有梁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又收起糕点从怀里摸出一根绿色布带。


    他又说:“我刚才在摊子上见着了一条抹额,绿颜色的,我一看就想起你了,瞧着和你很般配。专门买来送你的。,不要糕点,就把这个收下吧!”


    柳谷雨低头一看,果真是一条绿色的印花抹额,至于印花印的什么花儿?


    是一枝桂花树,树下栖着一对鸳鸯。


    李有梁还在说:“这抹额可用的好料子,摸起来软软滑滑的,我专门挑的印花,这印花也不硌皮肤,送你了!”


    柳谷雨真气笑了。


    就算他是穿越来的,也知道在这儿,可没有外男会送哥儿抹额。


    这是不要脸的登徒浪子才会做的事情。


    柳谷雨退后一步,冷冷看向李有梁,问道:“李秀才,你这是做什么?你家中有妻,怀胎九月,这个月就该生产了吧?”


    李有梁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怒意,还嬉皮笑脸贴上来,甚至伸手想要去拉柳谷雨的手。


    “我那娘子……她自生了银子后身形就走样了,如今又怀了孕,肚皮上更是长了蛇虫一样的深色斑纹……啧,你一说我就忍不住犯恶心……哎,不提她了。我可听说了,你男人早死,你也是个寡夫,就不想着那事儿?不如和我……”


    他嘻嘻笑着去拉柳谷雨的手,但柳谷雨很快躲了过去。


    他又见前面左手边靠墙放着一摞柴,里头插着一根半臂长的尖锐棍子,柳谷雨悄悄靠过去,想着李有梁要是再动手动脚,他就将其抽出来狠狠扎他的下/身。


    手刚摸了上去,忽然看到前面亮起两丝光亮。


    “你在做什么?”


    是秦容时的声音,柳谷雨听出来了,立刻抬头看,正好看见一身深灰衣裳站在巷口的秦容时。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二人,灯笼里的火光照进他的眼睛,眼中眸光冷如利刃,似要活剐了李有梁。


    柳谷雨丢开木棍,快步朝着秦容时走了过去,问道:“二郎?你怎么来了?”


    秦容时看他一眼,然后朝着李有梁走了过去。


    李有梁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儿遇到秦容时,又尴尬又心虚,等人走到近前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根抹额。


    他慌忙要藏,可秦容时却快他一步将其扯了过来。


    秦容时攥着那根柔软的抹额,借着灯笼里的火光细细端详,很快看清印花上的桂花和成双成对的鸳鸯。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①。”


    秦容时的语气听不出分毫怒意,声音悦耳轻缓,仿佛坐在学舍内翻了书本朗朗阅读,可李有梁听着却是头冒冷汗。


    李有梁抖了一下,看着秦容时下意识就要说话:“秦、秦同窗……我……”


    李有梁原先是有些嫉妒秦容时的,可重阳诗会上,他躲在暗处不敢冒头,看着秦容时得了众位先生和学政的夸奖,他就知道这人自己是比不了的。


    他磕磕巴巴说话,秦容时并没有理会,他将手里的灯笼靠墙放着,然后将手里的长条抹额抖开,借着灯笼里的火苗点燃。


    下一刻,他又微笑着翻开李有梁的手掌,将烧起来的抹额往他手心里放。


    “秦、秦同窗!你这是做什么!秦同窗!秦容时!”


    李有梁慌了神,被秦容时钳住手臂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等反应过来秦容时要做什么的时候,自己的手腕已经抽不回来了。


    秦容时的力气太大了。


    火星子燎在他手上,痛得李有梁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摊手,尖叫了好一阵。


    这根抹额烧了一半,火越烧越大,眼瞅着要烧到自己的袖子了,秦容时这才松开手。


    拍了拍沾到自己衣袍上的飞灰,又淡淡瞥一眼握着手痛叫的李有梁,唇角噙着微笑说道:“李同窗,自己的东西可要自己收好了,别给错了人。”


    李有梁痛得蜷着脊背,可袖子也沾了火星烧起来,急得他一通猛拍猛挥。


    火没了,掉在地上的抹额也被他踩灭,已经烧掉大半截,只剩黑乎乎一团,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李有梁是又气又怕,捧着右手一通吹,痛得快哭出来了。


    他还说:“秦容时!你仗势欺人!你有院长撑腰又怎样?学政对你青眼相待又怎样!你这是欺凌同窗!曾为欺压同窗就被革了功名!你是案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去学政那儿告你!”


    秦容时嗤笑一声,道:“去,你最好明日就去。”


    说罢,他提灯又转身往柳谷雨走去,一把拉住人就走。


    柳谷雨被他拉得往前扑了半步,忙小跑着跟上,边走边说:“我和他……是他跟着我的!”


    柳谷雨的声音就像一瓢清凉的水,很快浇灭秦容时心口燃烧的火焰,他不由放慢了脚步,侧脸看向柳谷雨。


    “我知道。”


    秦容时先说了一句,顿顿又问:


    “他纠缠你多久了?”


    柳谷雨连忙说:“这几日他常来食肆吃东西,不过只有今天跟着我回来了。”


    秦容时沉默片刻,又说道:“他给你的东西都不要收,尤其是抹额。”


    说完,秦容时似乎还觉得不够,想了想又道:“以后晚上我都到食肆来接你。”


    现在的柳谷雨可不是刚穿越过来的柳谷雨了,这些事儿他都懂,他立刻猛猛点头,脑袋栽得跟捣蒜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东西哪能随便要!”


    他说完又忽然想起李有梁方才的话——“这抹额是印花,也不硌皮肤”。


    柳谷雨蓦地想起还束在自己头发上的发带,白底青纹,印着柳叶枝,也是一条印花发带。


    这发带还是几年前秦容时送的。


    印花……发带……


    当真是发带?


    当真不是别的东西?


    他下意识伸手攥住垂下的柳枝发带,软绵绵的,这是秦容时送他的第一样礼物,他用了好多年。


    可那是的秦容时才多大?哪里懂这些?


    正摸着,正思索着……秦容时忽地又偏头看向柳谷雨,正好看见柳谷雨捏着那截发带发呆。


    目光撞了上来,柳谷雨心一慌,连忙松了手。


    但秦容时还是看见了,目光先落在垂在肩头的发带上,又直勾勾望向柳谷雨。


    那目光炽热,灼灼烫人,似藏了汹涌澎湃的情意,热烈如火,半点儿不加掩藏、不知收敛。


    半晌,他目不转睛看着柳谷雨,盯着人的眼睛低声说道:“这条旧了,等我过些日子给你换一条新的。”


    柳谷雨是个厚脸皮,可这一下也被盯得不敢与人对视,慌忙错开视线,又连忙摆手,心慌意乱说道:“不用!不用!”


    秦容时没答,只拉着人继续走。


    柳谷雨视线顺着两人相握的手腕看去,秦容时的手指修长,手掌宽大,已经可以完全握住他的手腕,一丝缝隙都不留,反而还衬得自己的手腕分外细瘦。


    已经十月了,早在今年五月的时候,秦容时就已经十八岁了。


    他如今长得比自己高大,力气也比自己大,在现代已经是成年的男子。


    柳谷雨恍惚想着。


    他忽然听到铃铛声,是自己的发带不知何时被风从肩前吹到身后,坠在末端的几颗铃铛叮铃叮当响了起来,听得人心乱。


    柳谷雨又悄悄把手伸到背后,小心翼翼握住几颗铜制的小铃铛。


    铃铛没了声音,可柳谷雨的心却没有就此静下来。


    风起涟漪,心浪越卷越大,隐有翻涌滂湃之态——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汉代绝句。


    柳枝发带/抹额在前面第77章


    (明天休息一天)


    第135章 府城市井35


    次日, 柳谷雨起了个大早,他换下自己那条用了好些年的发带,开始改用簪子。


    崔兰芳正在盛早饭, 她早起蒸了包子, 这时候刚出锅。


    她把包子端上桌,恰好看了柳谷雨一样,诶一声奇怪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挽头发了?不是说用不惯簪子吗?”


    柳谷雨摸摸簪头, 下意识瞅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秦容时,又才说道:“防身呢。”


    这是簪子是秦般般送的, 是一根白水牛角簪, 色质如玉, 通体油亮光滑,样式简单,簪头镂空成梭形,另一端却尖锐锋利,仿佛闪着寒芒。


    秦般般这丫头瞧着柔软乖巧, 其实尽喜欢这些东西, 她从前也送过罗麦儿一根木簪子, 也似一柄锋利小剑。


    怕崔兰芳担心, 柳谷雨和秦容时都没有告诉她昨夜的事情,这时听到柳谷雨的话也是笑:“你啊!整日鬼主意多得很!这在府城, 每天都有捕快巡城, 哪里用得着你戴这个防身。”


    柳谷雨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只说:“咳……以防万一嘛。”


    崔兰芳笑着点头,还往后退了一步,认认真真盯着柳谷雨看, 最后满意笑道:“不错!虽然看惯了你束发带,可今日这样也好看!瞧着精精神神的!咱家谷雨咋打扮都好看!”


    柳谷雨笑了两声,又悄悄看一眼秦容时。


    秦容时神色自然,此时正给他碗里倒豆浆,面上表情如常。


    柳谷雨这才收回视线,飞快啃了两个包子,又喝了一大碗豆浆,然后才晃着手说道:“我去食肆了!”


    他刚一走,秦般般也吃好了,慌慌忙忙挎上小医箱,也说道:“娘,我也走了!”


    崔兰芳乐呵呵点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冲着秦容时道:“你也快去吧,你是最远的那个。”


    秦容时点头,搭手把剩下两副碗筷收到灶房案板上,也出了门。


    今天天气好,难得出了太阳,出门闲逛玩耍的人也多了,连带着食肆的生意也不错,一天也都顺顺利利。


    确实如秦容时所言,他下了学后直接去了食肆,看样子是打算等食肆关门和柳谷雨一起回家。


    “快来,我给你留了吃的!”


    见秦容时进来,柳谷雨忙朝他招手,拿出一包刚出炉的奶香栗子饼干。


    这东西昨日就准备好了,但昨天被李有梁一岔,柳谷雨就给忘了,今天就准备了一份新出炉正热乎的饼干,这时候才最好吃呢。


    一包可爱饼干,小猫小狗小兔小鱼小熊的形状……个个都圆头圆脑胖乎乎,又香又可爱。


    秦容时轻笑了两声,拿了一块猫儿饼干喂进嘴里,还说道:“你又拿我当孩子哄呢?”


    柳谷雨也不知想起什么,他移开视线,手里搓着糯米面团假装自己很忙,含糊不清说道:“你现在可不是孩子了。”


    秦容时又笑了两声,还想说话,这时候忽然听到门口的摊架前传来客人说话的声音。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食肆里的客人多,张耘、陶玉两个人都是忙得团团转,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


    秦容时说道:“我出去瞧瞧。”


    门口站着一老一小,是一个老妇带着八岁的小孙儿路过。


    从食肆前路过,那小娃闻着奶香栗子香就不走道了,哭着喊着把奶奶拉住。


    “我要吃!我就要吃!买嘛,阿奶给我买嘛!”


    老妇悄悄看一眼食肆,见秦容时正朝这边走,忙低头对着小娃说:“吃什么吃!这什么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多贵呢!你想吃,回家奶给你做!”


    小娃继续闹:“我不!奶奶你烙饼都糊锅!肯定做不来猫儿饼干!”


    老妇有些尴尬地看一眼秦容时,但秦容时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到祖孙俩的对话。


    他问道:“两位要买些什么?”


    老妇被孙子缠得受不住,只得无奈地指着饼干问:“这个怎么卖!”


    秦容时淡笑着答道:“这个一包二十五文。”


    一听价格,老妇眼睛一瞪,惊得眼眶里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什么?!”


    “二十五文!就这小东西,一块还没我手心大呢!要二十五文?!你们这是黑店啊!哎呀……可不得了,买不起买不起,走走走!”


    说着,她就扯着噘嘴闹腾的孙子要走。


    孙儿八岁了,胖墩墩的,闹起来还真扯不住。


    这娃儿倔驴般的性子,一听奶奶要走,干脆蹲了下来,撒泼打滚不依。


    “要买!要吃!隔壁二牛昨儿就吃了,还故意馋我!可香了!可香了!我就要吃!就要吃嘛!人家二牛都吃了!”


    老妇也气:“好啊!你这混小子刚刚非闹着要走这条路,就是馋嘴想吃东西吧?早琢磨着算计老娘钱兜儿里的筒子!”


    娃儿半是哭,半是撒娇,闹得老妇也头痛至极。


    秦容时及时说道:“价是贵了些,可都用的实打实的好东西。鸡蛋、牛乳,还有秋天的新鲜栗子……这牛乳是什么价,想来婶子您也知道。这二十五文的价不虚的,不信您也可以尝尝。”


    说罢,他就拿起一旁的小盘子,里头装了一些碎掉的小饼干,是在锅里就碎了的。


    这模样不成型,自然不能按二十五文的价格算,所以柳谷雨就装了一些摆出来试吃。


    老妇瞥一眼秦容时,然后从盘子里挑了一块大些的碎饼干咬嘴里尝了尝,剩下一半又喂给咿哇闹着的小孙儿。


    奶香浓郁,栗子香也足足的。


    老妇舍不得花钱,但家里其实并不清贫,也吃过好东西,她一尝就知道,这什么奶香栗子饼干确实如这个少年郎君所说,都是用了好料。


    可二十五文还是太贵了……到底只是娃娃的零嘴,还不如再添几文买一斤漂亮的五花肉,回家做扣肉、做红烧肉,哪个不比这个香?


    她也不是买不起,她就是觉得不划算。


    “二十五文还是太贵了……再便宜些!这都是小孩儿吃的东西,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不然这样,十文,我只买半包怎么样?”


    她一边摇着头嘀咕,语气里有些不满,一边又悄摸着朝盘子里伸手,似乎还想再拿一块尝尝味道,却被秦容时眼疾手快收了起来,于是语气越发不满了。


    秦容时不动声色收起盘子,又说道:“半份怕是不好卖……这样吧,您要是诚心想买,如这样的散块,我也能给你装一份,只收十八文。也和二十五文一样的量,不过都是碎的,不如它好看,但味道您也尝了,也是一样的。”


    这饼干的味道就类似现代的栗子味奶香曲奇饼干,半个掌心大小,如此二十块一份,一份卖二十五文,虽不便宜,但量也实在了。


    老妇转念一想,还是点了头,说道:“成!成!就十八文的!”


    她一咬牙掏了钱,秦容时也开始给她装饼干,只有那小娃还在腿边念叨:“奶!碎的不好看!都不可爱了!这块兔子耳朵都没有了!”


    但这回老妇再没依言,只粗声粗气说:“别闹!再闹这个也别买了!”


    刚说完秦容时就装给了她,老妇颠了颠,确定和二十五文的差不多重才扯着孙儿离开。


    她走后不久,食肆内也有客人出来了。


    “给我也装两份栗子饼干,要三十文的那种。”


    声音苍老,是个老者。


    秦容时抬头看了去,忙颔首喊道:“邛山先生。”


    郑邛山笑嘿嘿摆摆手,指着摊架上的饼干说道:“要兔子和猫儿的,一样一份。我孙子孙女昨天就闹着要吃了,我今天给他们带些回去。”


    二十五文的饼干都是随机装的,什么形状的小动物都有,这价格买得人最多。但也有财大气粗的,只挑着喜欢的动物饼干买,这就要贵五文了。


    秦容时笑着点头,拿小夹子装了两份。


    郑邛山是他老师的旧友,又是柳家食肆的熟客,秦容时多给他装了半包花生芝麻的牛乳糖。


    “这是今天新出的糖,量不多,还没摆出来卖,先生拿些回去给孩子们尝尝。”


    郑邛山嘿嘿笑,指着秦容时笑:“成,老夫可不和你客气!等我写了新书,第一个拿给你看!”


    这话,秦容时也听他同院长周泊之说过,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笑着看人走远。


    过了晚饭的时辰,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戌时中(晚上八点)柳谷雨关了食肆,同秦容时往河沿街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柳谷雨觉得尴尬,好几次想开口,又怕说着说着说到更尴尬的话题,干脆也闭了嘴。


    他是个话多的,这一路可走得他浑身痒痒。


    进了果子巷,远远就听到吵闹的声音,听着好像是李有梁和他媳妇孙月芹的声音,之间还时不时传来陈巧云劝架的声音。


    “孙月芹!这大晚上,你发什么疯,我下了学回来好好看个书,你非得闹是吧!”


    “看书?!你看的什么书!你桌屉里藏了什么画!你画的是谁?!亏你是读书人!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为你生儿育女,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去去去,少说些有的没的!什么画!什么人!都是没影儿的事!”


    “被我发现,你就又藏起来了!你当我不知道呢!”


    ……


    等柳谷雨和秦容时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吵得厉害的夫妻二人,左邻右舍还有好些人趴着院门悄悄看热闹。


    陈巧云站在中间,似左右为难,一会儿劝劝这个,一会儿又劝劝那个,银子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却还紧紧牵着娘亲的手。


    “哎呀!吵什么,吵什么!都是一家人别吵了,别吵了!”


    “月芹啊,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我儿子我清楚,他是读过书的,不会做这负心的事情!你肯定是月份大了,越发喜欢乱想!快和娘回家,看你挺着这么大肚子,娘看了都忧心!”


    “还有你!你个混账玩意儿!也不看看你媳妇肚子都多大了!马上就要生了,你让让她怎么了!你让她说两句,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


    孙月芹抹了一把眼泪,她此时也看到柳谷雨了,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倒说不上嫉恨,更多的好像是尴尬和难堪。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牵着银子就要往外走,还说道:“娘,您别说了!我想回娘家住几天,我想我爹娘和大哥、二哥了。”


    陈巧云急得拍大腿:“哎呀!你这孩子,你咋这么倔呢!你娘家又不在府城,这大晚上,你这时候闹着走,一家子人哪个安心啊!你听话了,别闹了,来银子,来阿奶抱啊!”


    银子都快吓哭了,紧紧牵着娘亲的手,见陈巧云把双手伸过去,更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李有梁气坏了,他也看见柳谷雨和秦容时,或许是难为情,或许是觉得被人看了笑话,更是气急败坏。


    他气上心头突然推搡了孙月芹一把,还骂道:“你这女人!你简直不讲道理!”


    孙月芹的月份已经很大了,被这一推直接撞在墙上,牵着的银子也一屁股墩儿摔了出去。


    “娘!”


    小女娃撕心裂肺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奔向跌靠在墙角,两只手捧住肚皮的孙月芹。


    孙月芹面色痛苦,这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就疼出了冷汗,一张脸霎时变成惨白,抱着肚皮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的……肚、肚子……”


    陈巧云吓坏了,尖叫道:


    “我的天爷!我的孙儿啊!”


    “你这死小子!看你干的好事!有梁!有梁!你跑什么啊,快把你媳妇抱进去啊!”


    “她这是要生了!”


    第136章 府城市井36


    崔兰芳早听到隔壁的动静, 可她灶房生着火一时又走不开,这时刚把锅里的菜豆汤盛出来,擦了手出门。


    刚出门就听到陈巧云的惊呼, 又是拍手又是拍腿, 吓得惊慌失措。


    “她这是要生了!”


    崔兰芳也吓了一跳,忙走过去试图把瘫坐在地上的孙月芹扶起来,可她身子笨重,崔兰芳哪里扶得住?


    人命关天的, 柳谷雨这时候也顾不得和李有梁的矛盾,连忙跑了过去。


    孙月芹脸色惨白, 两手紧紧抱着肚子, 身下的裤子湿了, 看着是羊水破了。


    “李有梁!你还发什么愣呢!这时候你还往哪儿躲呢!是不是男人啊!”


    他扭头冲着呆愣着只想往后躲的李有梁大骂,又望向跟着崔兰芳出门的秦般般,急说道:“般般,去隔壁请你老师过来!陈婶子,这附近哪家稳婆好, 快去请来啊!”


    陈巧云也像是失了主心骨般, 被柳谷雨一提醒才拍拍手说:“对对对!稳婆!稳婆!我去请稳婆!”


    秦般般是个年轻姑娘, 哪里见过这阵仗, 已经吓得白了脸,同手同脚朝着方流银的院子跑了去。


    一边跑还一边喊:“老师!老师, 你快出来啊!”


    李有梁不情不愿走出来, 把孙月芹抱了进去。


    等进了李家, 柳谷雨几人才发现李家当家男人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捣鼓他那些蜂子了。


    银子吓坏了,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跟着爹娘的方向跑, 边跑边哭,跨门槛的时候太急还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磕到哪儿,抱着脸哭得更凶了。


    柳谷雨忙跑过去把小女娃抱起来,上下检查了一下,没看到什么伤,想来只是摔痛了。


    “好了好了,不哭哦……不哭哦……”


    他抱着孩子哄,又着急看向孙月芹那头,见李有梁抱着人进屋,崔兰芳也跟了进去。


    娃儿哭得震天响,没一会儿就嚎哑了嗓子,小脸儿也憋红了。


    秦容时跟在柳谷雨身边,看得直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掏出柳谷雨给他的栗子饼干,挑了个可爱兔儿的栗子饼递给银子。


    小孩儿贪吃,可银子这回真是吓坏了、伤心了,好吃的也哄不住,仍是哭得满脸泪水,声音半点没小。


    秦容时没哄过孩子,一时觉得尴尬,眉头紧紧皱着,看着银子如看一道难题,没一会儿,他又尴尬地换了花生芝麻味的牛乳糖递过去。


    就是这时候,屋里的崔兰芳喊道:“李秀才,你去烧些开水,你媳妇等会儿生娃要用的。”


    李有梁把人抱进去就出了门,此刻呆呆傻傻地站在廊下,来回踱步说:“烧、烧水?我我我……我没烧过啊。”


    饶是崔兰芳脾气好,这时也不由起了心火。


    听听,这说的什么屁话!


    正好柳谷雨看秦容时此时有些尴尬,还在上下摸着衣裳,似乎想掏出第三样零嘴哄孩子。


    他忙拿过秦容时手里的牛乳糖,又对着人说道:“你去烧些水吧。”


    秦容时点头,扭头就进了灶房。


    此刻屋内,孙月芹躺在床上,脸上全是冷汗,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额前碎发湿哒哒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我、我……我好像、听到我家银子在哭……婶儿,婶儿,您帮我去看看。”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连说话都觉得疼。


    崔兰芳拿帕子给她擦了汗,又安慰道:“你安安心心生娃儿,银子有谷雨抱着呢,没事儿的!你给她生个小弟弟小妹妹,这娃儿就不哭了。”


    听到这话,孙月芹扯了扯嘴角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变了脸色。


    她忽然一把攥住崔兰芳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婶子……我男人是个白读、白读圣贤书的。我、我公公,养蜂养得入迷,连家也不顾。瞧着,只有婆婆是个好的……但是……”


    “但是……但是……我家就数她难对付,都说佛口,佛口蛇心,说的就是她这样的……说起来我是做儿媳的,本不该说她坏话。但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别被她哄了。”


    “婶子……我实在没得法子,我也找不着人,只能、只能求您了。”


    “我娘家在五溪县,金、金水桥市……街市里最火红的孙家羊汤馆子,就、就是我爹开的……求您,求您找人带句话去,就说、就说我想回家了。”


    崔兰芳本就心软,现在又被孙月芹拉着说了这样的话,更是心疼又着急。


    “好闺女,快别说了,留些力气吧!”


    “我应承你,婶子应承你就是了!”


    ……


    这时候秦般般也带着方流银过来,方流银面色严肃,是挎着药箱一路跑来的。


    一来就看到李有梁在门口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菩萨、佛祖、玉皇大帝乱念一通。


    他在门前来来回回走,把路都挡住了,秦般般往左他也往左,秦般般往右他也往右,气得秦般般抬头怒瞪他,抬手就猛推了李有梁一把。


    “你眼睛被屎糊住了?!帮不上忙,也别添乱啊!”


    年纪轻轻的姑娘,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把比她更高更壮的成年汉子推出去好几步,险些趔趄着跌下廊前的台阶。


    方流银也冷冷扫了男人一眼,道:“生孩子的是你娘子,不是天上的神佛,你求他们有什么用?”


    说罢,师徒两个也进了屋。


    崔兰芳看到秦般般还愣了一下,下意识说道:“方大夫,我家般般还没出嫁呢,这怕是不妥当吧?您要是缺人打下手,我来啊,我这都生过三个了,我比她一个小姑娘懂得些。”


    方流银没说话,只看一眼秦般般,似乎是要她自己做主。


    秦般般瞪着眼睛,很严肃地说道:“娘,我能行的。”


    崔兰芳还想说话,但方流银已经明白秦般般的决心,扭头道:“婶子,您帮我出去看看水烧好了没有。”


    崔兰芳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秦般般一眼,见女儿对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也算是默许了。


    出门端水,外出寻稳婆的陈巧云也回来了,带着稳婆急急匆匆进去。


    柳谷雨和秦容时也不知道在屋外待了多久,只看到一盆一盆血水端了出来,屋内时不时传出女人痛苦的声音。


    已于漏夜,屋内才终于响起一声婴孩猫儿般孱弱的哭声。


    “生了!”


    “生了!”


    是陈巧云惊喜的声音。


    柳谷雨和秦容时也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果然,没一会儿稳婆就出来了。


    她开了一条门缝探出脑袋,脸上并不见太多喜色,眉头还紧紧皱着,但还是对着陈巧云、李有梁庆道:“恭喜恭喜,是一位小千金。”


    陈巧云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仿佛一张完美的面具有了裂痕,咔嚓一下就碎开了。


    她赶忙跑过去,不可置信地问道:“女孩儿?是个女孩儿?!”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个女孩儿?我儿媳妇看过大夫了,都说是男孩儿啊!还开了保男的药,咋可能是女孩儿呢!”


    她满脸地难以相信,抓着稳婆焦急问道:“是不是弄错了?这肯定是看错了啊!你再去好好瞧瞧,咋可能是个女孩儿嘛!”


    蹲在屋檐下的李有梁已经冷静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得到消息后甩袖出了院子,大人孩子都不看,竟直接就走了。


    柳谷雨皱着眉,与秦容时对视一眼,二人都若有所思地想着些什么。


    稳婆接生几十年,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她有些厌烦地甩开陈巧云的手,不高兴地说道:“老婆子我还没瞎,是男是女还认得出来!”


    话音刚落,屋里又传出般般惊慌失措的声音。


    “产妇、产妇大出血了!”


    稳婆一顿,下一刻就一把推开陈巧云,叹着气把门关上,又进去了。


    柳谷雨和秦容时都变了脸色,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原先还是柳谷雨抱着的银子已经换到秦容时怀中,小娃才两岁,早已经哭累了,此时已经窝在秦容时怀里睡了过去,红扑扑的脸蛋儿上还沾着泪水。


    她受了惊,又呜咽着叫了两声,似乎是想要睁眼。


    秦容时忙学着柳谷雨方才哄孩子的模样轻晃了起来,宽大手掌在娃娃的脊背上轻轻拍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月儿摇啊摇,摇过银河桥,小宝小宝,乖乖睡觉……梦里春蝶儿闹,夏蝉叫,秋天兜满稻,再给小宝做冬棉袄……”


    柳谷雨的眼睛微微放大,有些吃惊地看着秦容时,见闹了两声的银子又睡着了,他才小声说道:“看不出来啊……秦容时,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父亲。”


    秦容时拍在娃儿脊背上的手并没有停下,甚至连头也没抬,只淡淡问:“谁给我生?”


    柳谷雨还皱着眉,显然还忧心着屋子里头,此刻也是苦中作乐闲聊了。


    他摸着鼻子尴尬说:“……那自然是你以后的娘子了。”


    秦容时蹙眉,回道:“我不喜欢女子。”


    柳谷雨又装傻充愣说:“那就是你未来的夫郎。”


    秦容时这才偏头看向柳谷雨,盯着人看了许久,看得柳谷雨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如芒在背。


    好一会儿后他才移开视线,蹙眉望向半掩的房门,没一会儿又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他看了许久才拧着眉说道:“产子不易,我不强求子嗣。我若有了夫郎,也只求做个好夫君。”


    柳谷雨继续摸鼻子,悄悄往左挪,再往左挪,离秦容时远远的,嘴里还嘀咕:“才多大啊,就夫啊君的……”


    又站了许久,屋里的人才终于出来了。


    陈巧云还在哀哀念叨着“孙儿”“孙儿”,都没注意到有人出来了。


    柳谷雨先迎了上去,急急忙忙问道:“大人怎么样了?”


    稳婆累极了,只摆着手叹气。


    柳谷雨脸色一变,又赶忙看向身后的方流银和秦般般。


    般般或许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景,脸白如纸,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还是方流银叹着气道:“也是鬼门关走一遭,人是救了回来,但身子亏损得厉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养回来。孩子……以后只怕也不能再生孩子了。”


    “啥?!”


    死人一样呆坐在石阶上的陈巧云终于站了起来,慌慌张张跑过去拉住方流银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好不伤心。


    “不能再生了?方大夫,这是真的?”


    “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李家要绝后了!”


    崔兰芳在此时端着碗进来,刚进来就听到这句,她不高兴地看向陈巧云,第一次对她冷了语气:“你小声些,月芹在屋里听得见呢。”


    说罢,她又看向方流银,再次问道:“方大夫,我刚回去煮了一碗红糖鸡蛋,她能吃吧?”


    方流银看了一眼,点点头,但想了想还是叹着气说道:“她这身子红糖鸡蛋可补不上来,得是隔三差五的鸡汤、鸽子汤,黄芪、阿胶也得日日备着。”


    她说话时意有所指看向陈巧云,显然是说给她听的,可陈巧云像聋了一般,仿佛受了巨大打击跌坐在地上,还在自言自语说:“我的孙儿啊……我的大孙子没了……”


    方流银收回视线,叹气着摇头,崔兰芳也气恼,没再理会陈巧云,端着红糖鸡蛋又进了屋。


    看陈巧云这样子,只怕也不会给她诊费了,方流银没急着找她讨要,只叹气提着药箱出门,走前又看向秦般般,见她三魂丢了两魂般,也不由有些心疼。


    “你在家歇两天吧,不急着去医馆,我就先回去了。”


    秦般般白着脸点头,送方流银出了门。


    崔兰芳给孙月芹喂了一碗红糖鸡蛋,两个荷包蛋,加了红枣、枸杞,红糖也放得足。孙月芹实在没什么力气,吃完只看了一眼孩子就又昏睡了过去。


    崔兰芳也叹气出了门,带着几个孩子回家去了。


    第137章 府城市井37


    几人回了家, 这时候天已经暗得厉害,只怕已经过了午时,月大如盘。


    但或许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一家人的精神头都很足, 全没有睡意。


    崔兰芳唉声叹气着,她和陈巧云的关系更亲近些,和孙月芹到底隔了一辈,再加上她身怀六甲, 崔兰芳并不常见着她。


    按理来说,她该站在陈巧云这头, 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 崔兰芳又觉得月芹那姑娘实在命苦, 陈巧云也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好。


    “哎,你们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崔兰芳先扶着秦般般坐下,给女儿倒了水,看着她喝下去。


    女孩儿的脸色仍然惨白,额头滚着细密的汗珠, 时不时还呕上两声, 显然是被生产时血腥的模样吓的。


    她喝了半杯水才问道:“娘, 你生我和大哥、二哥的时候, 也遭了这么多罪吗?”


    崔兰芳似没想到女儿会问出这样的话,顿了片刻才轻松说道:“哪有啊……你们兄妹几个都乖得很, 在娘亲肚皮里就知道孝顺, 没让娘吃苦头呢!生的时候也顺利!”


    秦般般显然是不太行, 撇着嘴嘟囔:“我以后可不生孩子,疼也要疼死啊……”


    崔兰芳只点着头应道:“都好都好,你们都长大了, 成亲生子这样的大事自己决定都好。”


    她笑容温和慈善,惹得般般又贴过去蹭了蹭。


    秦容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大哥在时曾说的话,他说娘怀自己和般般的时候害喜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别说荤腥味儿了,就连生火的烟熏味也惹她发呕,怀胎十月瘦了许多。


    再加上怀的是双胎,生产时也比旁的孕妇多花了许多时辰,疼得更久。


    想到这儿,他不由挤着眉毛看向崔兰芳,有满心的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


    崔兰芳没注意到他的的视线,她自个儿也皱着眉呢,满脸愁容说道:“月芹生产前和我说了几句话,求我托人到五溪县找她爹娘。”


    “哎……这孩子定是受了委屈,想找家里人了。”


    “你们说,这事儿要怎么办?”


    柳谷雨皱皱眉,先看向崔兰芳,担忧问道:“娘,你和陈婶子关系好,要是帮了月芹嫂子,以后只怕不好再和李家走动了。”


    其实柳谷雨并不在意李家的感受,他反而觉得李有梁厌烦恶心,陈婶子也是重男轻女。


    虽说在古代,重男轻女是从常态,可这和陈婶子往常表现出来的热情、善良太不一样了,总觉得违和。


    这些事崔兰芳如何不知道?


    她只是抿抿唇,说道:“先不管她,还是月芹的事儿要紧。只是我们初来乍到,这才刚把府城逛熟了,这五溪县在哪个方向都不清楚,如何帮她找人啊?”


    秦容时略一思索,道:“我们书院就有五溪县的学子,离府城并不远,若是坐骡车,当日去当日就可回。”


    秦般般也白着脸点头,她抱着崔兰芳的胳膊把脑袋靠上去,说话也蔫蔫的。


    “翠花来了府城就没怎么出去过,也闷坏了,正好带它去透透气。”


    崔兰芳点头,又问:“那能请谁去呢?”


    柳谷雨又朝外看了一眼,忽然问道:“明日是十五吧?”


    秦容时点头:“正是。”


    柳谷雨继续说:“那就是二郎休沐的日子了,不然明天让二郎和我去店里,顶一日账房的活儿。张账房是府城人,周边也熟悉,就让他去五溪县找人吧。”


    崔兰芳想了想,觉得这主意靠谱,秦容时没有反驳,也点头应了。


    这事儿决定下来,几人也洗漱上床睡觉。


    次日,柳谷雨和秦容时坐船往春街去。


    进了秋天,丹水河上多了许多乌篷船,能挡风挡雨,柳谷雨披着一件小披风缩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烤糍粑,正吃得认真。


    昨日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为了不耽误食肆的活儿,柳谷雨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直接扯着秦容时出了门,在河边看到买烤糍粑的小摊,拉人去买了两份。


    烤得焦香,外皮酥脆,里头却是糍糯绵软的,馅料是磨细的黄豆、芝麻混着红糖,外面再裹一层黄豆面,吃起来香得很。


    他一边吃,一边悄悄盯着身旁的秦容时。


    秦容时已经吃完了,手里拿着两杯竹筒装的豆浆,一杯是自己的,一杯是柳谷雨的。


    像是终于察觉到柳谷雨的视线,秦容时侧目看了过去,歪了歪头问道,“看什么呢?”


    柳谷雨眼睛一瞪,立刻说道:“谁看你了,我在看外面的太阳!”


    他话不过脑,一秃噜就说了出去。


    秦容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竟忽地笑出了声,嘴角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仿佛河面被清晨的风抚起的细淡的涟漪。


    他说道:“那是奇了,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柳谷雨:“?”


    柳谷雨还没反应过来,到时候船篷外撑杆的船夫听到了对话,哈哈笑开,“客人说笑了,咱是往西去的,太阳在咱后头呢!”


    柳谷雨:“……”


    柳谷雨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一轮红日升在半空,将那头成片的白墙青瓦全都照得红彤彤的。


    他尴尬地扭头,然后尴尬地拿过秦容时手里的豆浆,最后尴尬地喝了起来。


    刚喝一半,他就发觉秦容时的一只手伸了过来,吓得柳谷雨一哆嗦,下意识就要往后一缩,结果退无可退,最后一脑袋撞在船篷的内壁上。


    秦容时伸出的手顿了须臾,下一刻继续往前伸,手指轻轻扫开掉在柳谷雨小披风上的黄豆粉。


    末了,他略有些无奈地看向柳谷雨,两只眼睛都写着“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柳谷雨眨眼干笑两声,然后在秦容时移开视线后飞快抬手揉了两把后脑勺。


    痛痛痛!


    *


    到了食肆,同张耘交代好五溪县找人的事情,他满口答应下来,立即就出了门。


    食肆开门迎客,柳谷雨也系着围裳进了后头厨房准备今日的吃食。


    约莫过了午时,崔兰芳和平安提了食盒过来,刚吃饭不久,店里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他一边捋着山羊胡子,一边往里走。


    他是一个人来的,却点了不少东西,吃的喝的、各式甜糕、酥饼,摆了满满一桌子。


    中年男人每样都尝了一口,但吃的并不多,没一会儿就停了筷子喊道:“伙计,喊你们老板出来!”


    打算盘的秦容时停下动作,抬眉朝男人看了去,没有立刻说话。


    东家不在外堂,但坐账房的秦郎君也是东家的人,陶玉悄悄看了秦容时一眼,又小跑着到中年男人身边,弯着腰问道:“客人,您找我们东家什么事儿啊?”


    中年男人捋着胡子,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一圈陶玉,最后还是皱眉说道:“那自然是正事、大事,你快去喊他来。”


    柳谷雨还在厨房忙着,又不知道眼前这男人是不是来找茬的,秦容时自然不愿意陶玉把柳谷雨喊出来。


    他停下笔,绕出账柜,走到中年男人桌前,问道:“客人,您有什么正事?”


    “都说了,我要找你们老板!不是说你们老板是个哥儿嘛,你又……”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仰头看向秦容时,目光落了上去,声音戛然而止。


    要是张耘在,他就能认出眼前的男人。


    张耘从前在酒楼做账房,府城各个大酒楼的掌柜、账房他都见过,眼前这人正是熙春楼的杨掌柜。


    熙春楼是府城的大酒楼之一,能在里面做掌柜,自然也有些眼力,杨掌柜很快看出秦容时一身气度不凡,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好了起来。


    “这位郎君是?”


    “我听说柳家食肆的账房是外雇的中年汉子,不是您这样的少年英才啊。”


    听了杨掌柜的话,陶玉忙说:“这是我家郎君,他也做得主的,您有事也可以和他谈。”


    杨掌柜一听又为难起来。


    江宁府万物殷富,酒楼很多,熙春楼的竞争也大。


    但最近两年熙春楼的客流也不如以往了,东家脾气不好,前不久才发了火,让手下的人想想新鲜点子。


    他很快想到附近那家新开的小食肆,可早听说这家食肆的吃食新鲜,每天都有坐不下的客人!


    听说东家是个小哥儿,小哥儿好欺负啊,又好骗,到时候威逼利诱,让他把吃食方子卖给自己,他再拿着方子到东家那儿讨赏!


    想想就美!


    可现在再看,眼前这郎君瞧着不好糊弄。


    看秦容时坐了下来,杨掌柜想想还是说道:“我想买下您家的方子,郎君开个价吧。”


    原来是盯上了方子。


    秦容时轻笑了笑,手指轻轻敲在竹桌上,反问道:“您能出多少价?”


    这话可不好说,杨掌柜也看不出眼前这年轻男子的深浅,怕说多了自己肉疼,说少了这男子不愿意。


    他还是说:“您开个价!”


    秦容时伸出一根手指。


    杨掌柜笑了,乐道:“一百两?”


    秦容时说道:“是一千两。”


    杨掌柜惊得双目圆睁,他觉得自己做久了掌柜,已经学了些奸商的皮毛,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比他还会狮子大张口。


    一千两,把他卖了也买不起啊!


    杨掌柜气道:“你耍我玩呢!”


    秦容时却说:“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手艺、本事可傍一身,那是无价之宝。我是怕阁下拿不出这钱,还给您少了。”


    杨掌柜:“你这也不是诚心想卖的!”


    秦容时:“可熙春楼也不是诚心想买,否则合该东家对东家啊?”


    他轻悠悠道出一句,杨掌柜的气焰忽然就低了一截,怒气也消了许多。


    他问道:“你认得我?”


    熙春楼自有账房、伙计、掌厨,他是掌柜,不用天天露面。他可听说这食肆的老板一家才搬来府城不到半年,不该认得他啊。


    秦容时没有回答,只扬了扬下巴看向杨掌柜。


    这人刚进门时秦容时就注意到他了,衣裳、鞋子都是上乘料子,进门就先点了一大桌,却只是每样尝一口,一看就不是专门来吃东西的。


    刚刚离得近,秦容时又看见此人右手中指、拇指内侧和食指侧面皆有厚茧,和长久写字写出来的厚茧不一样,这是打算盘留下的老茧。


    此人不是账房,也应该经常摸算盘。


    当然,这些都不能让秦容时确定他是熙春楼的人。


    最重要的还是他这身行头,很身上的酒香。


    熙春楼有竹叶美酒出名,这人衣裳上浸了满满酒香,若不是日日待在其中,只怕也不会如此。


    再有熙春楼、绣春楼,背后都是一个东家,一个做吃食,一个做衣裳首饰。


    这人的里衫、外袍、裤子、鞋子都出自绣春楼。


    绣春楼是府城最大的衣裳首饰铺,账房掌柜的月银虽多,可要置办这样里外上下一身,恐怕也得不吃不喝好几个月,所以这身衣裳多半是东家赏的料子。


    杨掌柜也没想到自己方子没买到,还被人认了出来,他外厉内荏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熙春楼的!就该知道整条春街,就我们熙春楼的生意最好,我们东家也是大人物!可不是你们这些外来户可以招惹的!”


    “那就让你们东家来。”


    秦容时最后丢下一句就起了身,没再理会暴跳如雷的杨掌柜。


    杨掌柜气得嘟囔着骂了几句,甩袖就要往外走。


    “等会儿!”


    记账的秦容时再次抬起头,看着杨掌柜再次说道:“熙春楼财大气粗,如今也要到我这小店吃霸王餐吗?”


    杨掌柜还不至于做这样丢脸的事情,实在是气得忘记了,此刻又怒问道:“多少钱!”


    “诚惠,二百三十文。”


    杨掌柜怒气冲冲给了钱,然后怒气冲冲闯出门——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dbq更新迟了[求求你了]


    还来不及改错字,先发了


    第138章 府城市井38


    见陶玉一直没有回厨房, 柳谷雨端着食盘亲自寻了出去。


    看柳谷雨出来了,陶玉赶忙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食盘送到客人桌上。


    柳谷雨得闲片刻, 正趴在账柜前看秦容时记账。


    秦容时不过才十八岁, 却已经写得一手好字,骨力洞达,笔锋锐利如出鞘的宝剑,一撇一捺已经可见劲挺的风骨。


    全不像一个年轻秀才的字, 倒像个书法大家。


    “真是一手好字啊,赶明儿给我写幅字挂在店里!”


    秦容时自然依从, 还点着头问道:“写什么?”


    柳谷雨:“坐以待币。”


    秦容时:“?”


    饶是认识柳谷雨多年, 秦容时自认能勉强跟上他的脑回路了, 可有时候还是会被他弄得愣住。


    秦容时又问了一遍:“写什么?”


    柳谷雨嘿嘿笑了两声,没答,而是抢过秦容时的笔在废纸上写下四个狗爬大字。


    秦容时沉默良久,一时不知该先笑他这手烂字,还是该笑他写的内容。


    好半天才说道:“好一手大字啊。”


    柳谷雨哪里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调侃, 哼哼笑道:“字好有什么用, 搞钱要紧!”


    他说着就把自己写的废纸拿起来, 噘嘴就要亲上去, 但下一刻又被秦容时一把夺过。


    他语气有些无奈:“没干呢。”


    柳谷雨耸肩,又趴账柜上继续看秦容时记账, 一边看还一边说:“你的字好还是有用的。”


    秦容时轻笑两声, 想了想还是把方才杨掌柜来的事情说给柳谷雨听。


    柳谷雨倒没把杨掌柜的挑衅放在眼里, 又或者说柳谷雨对此早有准备,他开了这间与众不同的食肆,早就料到会遭人眼红, 这些是非迟早要找上来。


    但柳谷雨还是有气无力趴在账柜上,盯着秦容时说道:“哎,我果然还是缺个金大腿啊……秦小秀才可要好好努力,之后才能罩着我!”


    秦容时脸上带笑,却还是说道:“秀才就秀才,作何偏要加个小字?”


    柳谷雨歪头说:“大秀才,秦大秀才!如此可好了?”


    “我做了桂花牛乳茶,现在就给秦大秀才端一杯出来!”


    他说着就跑回了厨房,又忙活起来。


    下午些的时候,张耘回来了,也带了话回来。


    孙家人知道孙月芹的事情,做爹娘的、做哥哥的都怒气冲冲,二话不说就跟着张耘上了府城。


    不过孙月芹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了家,有妻有子,也算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不知道能帮这嫁出去的妹子多久。


    *


    果子巷,李家。


    孙月芹病恹恹躺在床上,床榻边坐着一个两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脸蛋儿红红,眼睛也红红,正像个小大人般拿着汤匙给孙月芹喂鸡汤,喂一口嘴巴就瘪一下,要哭不哭的。


    银子到底是年纪小,自己吃饭还会一勺子喂到鼻子,给娘亲喂汤更是颠来洒去。但小丫头聪明着呢,喂了几次就学机灵了,一次只喂半勺,不容易洒出来。


    自然了,李家没得到孙子,哪里舍得给孙月芹炖鸡补身子?


    这鸡汤还是崔兰芳送来的,她家的伙食一向不错,日日都有肉,隔三差五炖骨炖鸡。


    今天正好炖了鸡汤,她想着隔壁孙月芹刚生了孩子,该吃些好的补补,就让平安送了一盅过来。


    孙月芹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些就不愿意继续了,只忍着身下的疼意摸了摸女儿的脸,哄道:“娘吃饱了,乖囡把剩下的吃了吧。”


    说罢她又抬起头朝着外面看,撑着身子喊道:“娘!娘!”


    没一会儿,陈巧云才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情不愿进来,她斜眼睨着孙月芹,问道:“做啥?”


    “身子不舒坦就好好躺着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斜瞥着银子手里的汤碗,倒没有坏到上前抢产妇、幼儿的吃食。


    孙月芹没说话,只朝着陈巧云伸手,喊道:“孩子呢?把孩子给我吧,她怕是饿了,您抱给我,我给她喂奶。”


    陈巧云抱着孩子不情不愿走了过去,把怀里的小婴孩递给床上的孙月芹,看着孙月芹解了衣衫给孩子喂奶。


    看一半,她又忽然笑起来,说道:“月芹啊,娘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孙月芹没回答,但直觉陈巧云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陈巧云也不介意她对自己的无视,自顾自说道:“你小表姑,你还记得不?”


    “她和她男人成亲六七年了,还没有孩子,只怕是没这个子女缘分。去年我和你爹去她家拜年,她就说若是有法子能抱养个娃娃就好了,不亲生的也没事,女娃也可以!有个孩子就成,从小养大和亲生的也一样,家里也热闹些!”


    她说一半留一半,但孙月芹显然听出了陈巧云的意思,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凶狠地瞪向陈巧云,连娘也不喊了,直接问道:


    “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的小囡抱给她养!”


    陈巧云还笑嘿嘿点头,甚至作出语重心长的表情,还劝了起来:“也不是白给她养的!她愿意出二十两呢!”


    “咱家有银子了,如今有多了个女娃,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还不如这时候就脱手出去,家里也能轻松些。”


    “她家你也知道啊,虽然不在府城,但家里是酿酒的,能赚钱呢!榴儿过去能过好日子!”


    孙月芹气道:“什么榴儿!我家小囡还没取名儿呢!她不叫这个!我也不会送!多少钱我都不送!”


    陈巧云笑得和善,看孙月芹就像看闹脾气的年轻孩子,对她的无礼也不生气,反而一脸“宽容”。


    她又说:“咱家如今这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果子生意不好做,你公爹的蜂子也被人害了!家里哪里还供得起一张嘴?”


    “榴儿跟着咱就是吃苦的命!你把她送出去,她以后日子好过,指不定怎么谢你呢!”


    “还有咱银子!多了二十两银钱,咱留着给银子做嫁妆,以后才好相看个好人家,这多好啊?养两个,肯定不如养一个花的心思多呀!”


    孙月芹怒吼道:“我不送!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可真是孩子的亲奶奶啊!说什么没钱,可我昨天生的要是个男娃儿,你舍得送?”


    见大人吵了起来,银子也吓坏了,哇一声哭出来,抱住陈巧云的大腿求道:“要妹妹,阿奶……银子要妹妹……不送走,不送走。”


    这时候,屋门被撞开了,双眼喷着怒火的李有梁从外面闯了进来。


    他指着孙月芹骂道:“你这恶妇,你怎么和娘说话呢!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还有半点儿为人子媳的样子吗?出言顶撞,你这是大不孝!”


    等着李有梁骂完,陈巧云才装模作样地拍了他一巴掌,又扭身去关门。


    还假仁假义说道:“少说两句吧,你媳妇刚生了娃儿呢!受不得气!你也是,刚生了孩子的妇人哪里能吹风,你进来也不知道顺手关门。”


    听她说的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仁善的好婆婆!


    李有梁冷笑一声,嫌弃道:“吹就吹呗,反正也生不了了!我都要被你害得绝了后,还好意思问‘要是生的男娃儿’!”


    他指着孙月芹骂:“你这恶妇,不顺公婆,如今又生不出儿子,不能为我李家延续香火,我没有休了你,你就感恩戴德吧!还敢顶嘴!”


    孙月芹气坏了,大口大口喘着气,可她下面的伤口也深,每喘一下就疼得抽搐发抖,没一会儿就白了脸,面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们……你们……无耻!太无耻了!”


    陈巧云仍不生气,她捋着头发还笑了起来,继续语重心长说道:“刚生了孩子要好好养着,别这么大的气性。有梁啊,把孩子抱过来,也差不多吃饱了,抱到我屋里去吧,别吵着你媳妇休息。”


    她笑容淡淡,脸上也是和蔼笑着,好像真是为了孙月芹着想。


    李有梁点了头,恶狠狠上前,要去抢孙月芹怀里的孩子。


    “做什么!李有梁!你做什么!”


    “这是我的孩子!你们凭什么抢我的孩子!”


    “不许抱!不许抱!这是我的孩子!滚开!滚开!”


    孙月芹拼命要护,可怀里的婴孩小小一团,肉肉软软的,连骨头都弱得很,她连抱着都不敢用力,现在又哪里敢真的使劲儿拉扯,没一会儿就被李有梁抢了过去。


    “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把孩子还我!还给我!”


    孙月芹声嘶力竭大骂,被李有梁抱过去的小女儿也哇哇哭了起来,小银子气坏了,扑上去打李有梁的大腿,嘴里还嚷道:


    “坏爹!把妹妹还回来!那是银子妹妹!”


    大的骂,小的哭,李有梁烦得不得了,抬腿扫开抱住自己的银子,不耐烦看向陈巧云,没好气道:“娘,你要的,你自己抱去,我可不会哄!到时候拉我一身才晦气!”


    陈巧云瞪他一眼,还是伸手把孩子抱了过来,末了还骂道:“银子才多大啊,你踢她做啥!要是伤着哪儿了,你掏钱治啊!”


    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小婴儿的背,还晃着喔喔轻哄。


    “哦……好了好了,乖囡不哭哦,不哭哦,是不是娘吵着你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咱这就出去,到奶奶屋里睡觉,奶奶屋里安静。”


    “诶……这孩子咋回事啊,也吃饱了啊,咱还哭个没完……”


    陈巧云嘟囔着,和儿子出了孙月芹的屋子,还顺手上了锁,母子两个仿佛都没有听见身后孙月芹时而怒骂嘶叫时而痛苦哀求的声音,倒是有说有笑出了门。


    李有梁还说:“娘,等拿了钱,我想买些……”


    话还没说完,紧闭的院门被啪啪拍响,拍门的显然是个急性子,恨不能长一双铁手把院门拍个木窟窿出来。


    “谁呀?”


    李有梁不耐烦地嘀咕。


    “不会又是隔壁秦家的吧?又来?没完没了了!”


    陈巧云却皱着眉,说道:“不可能是崔兰芳,她讲礼着呢,敲门才不会这么粗鲁。”


    “哎,你去开门瞧瞧吧。”


    她说完就抱着孩子往屋里走,可才刚走出两步就听到门被摔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李有梁吃痛摔倒的声音。


    “诶?”


    陈巧云顿住脚,抱着孩子转身,见屋里闯进来四个人。


    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妇人和陈巧云差不多的年纪,显然是领头的那个。


    但最先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年轻女人,她叉着腰就开始骂:


    “嘿!你们李家是要上天啊!真以为我们孙家的人都死绝了?由着你们欺负我孙家的闺女?!”


    第139章 府城市井39


    率先说话的女人是孙月芹的二嫂, 她父亲是杀猪的,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后来嫁到孙家, 宰羊割肉也多是她的活儿。


    虽是姑娘家, 却练得高壮,力气也大,性子更是粗犷。


    身旁两位就是孙月芹的大哥、二哥,站在最前面的孙月芹的娘亲, 孙母。


    被关在屋内的孙月芹显然也听到屋外响起熟悉的声音,立刻猜到是隔壁的崔婶子帮了她, 真找人帮她把娘家人找来了。


    “娘!”


    “哥!”


    “是你们吗?”


    她拍着门喊, 声音中还时不时杂着两声幼孩的哭叫, 哭得嗓子都哑了。


    孙月芹刚生了孩子,身子弱又悲伤过度,再加上屋外的声音乱糟糟的,显得她说话的声音细若蚊蚋。


    但孙母还是立刻听到孙月芹的声音,直接越开陈巧云直奔挂着铜锁的房门去了。


    “月儿, 月儿, 你在屋里吗?”


    这变故来得太快, 陈巧云也是一愣一愣的,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下意识朝着院门外看,见自家院门口挺着一辆骡车, 骡车上坐着一个汉子。


    陈巧云认得这汉子, 是隔壁秦家开的那家食肆的账房。


    这秦家的真是爱多管闲事!


    陈巧云气得咬牙, 但很快回过神笑道:“原来是亲家的,咋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托人捎个信儿,我让有梁到城门外去接你们啊……诶, 诶诶,做什么呢!抢孩子做啥!”


    孙二嫂懒得听她废话,她一眼看到被陈巧云抱在怀里的婴儿,撸着袖子冲过去,一把抱过她怀里的孩子。


    陈巧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孩子就被抱走了。


    “诶诶!干啥呢!抢孩子了!抢孩子了!”


    陈巧云闹了起来,李有梁傻杵在一边也回过神,上前要帮忙,但被孙老大、孙老二一左一右扯住了胳膊。


    “上哪儿去!”


    “我娘想看看外孙女,这都不成啊?你们李家这么霸道啊!”


    “谁抢孩子了,一家人的事儿能叫抢吗?”


    被关在屋内的孙月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个劲儿拍着房门,一边说道:“娘,小囡呢?我小囡呢?他们要卖了我女儿!你们快把孩子抱回来啊!”


    “抱着呢!抱着呢!”


    孙母气得肝疼,又气又疼,先哄着,又扭头冲着陈巧云嚷:“你们李家的这是啥意思?我女儿给你们李家生儿育女,昨儿刚生,今天你们就把她关起来?还要卖孩子?!”


    “你们李家也是出了读书人的!说是书香门第,怎么有脸做这样的事儿!”


    “钥匙呢!钥匙呢!把门开了!把门开了!”


    陈巧云还在说,“亲家,可消消气吧,啥卖不卖的,这是我亲孙女儿,我那舍得卖!”


    “那是我娘家那边的亲戚一直没孩子,想着抱养一个,是抱养,人家酿酒开酒坊的!日子比我们舒坦,又没儿没女,那是我亲孙女儿我才寻好去处嘞!”


    “至于月芹……她性子太急了,我只是想着让她在屋里好好休息、好好养着,到底是身子重要不是?我真没亏待她啊!”


    “你说说,她怀着娃儿的时候,家里天天炖鱼炖肉,有梁都没得吃,全紧着她了!今天又才刚喝了鸡汤,我咋就对她不好了!我把她当亲闺女呢!”


    “亲家,你可不能平白冤枉我啊!你去左邻右舍问问,谁家不说她嫁进我李家是享福!”


    孙母垮着脸,偏头不听,只冷声道:“你别废话了,你把门开了,我只信我月儿的话,让她自己和我说!”


    陈巧云没动。


    被孙老大、孙老二揪住胳膊的李有梁哪里受过这辱,他自考取了秀才,自觉高人一等,平常在外也是被人捧着的,哪里像今天这样被人反钳着胳膊,仿佛押犯人似的。


    “做啥呢!做啥呢!还有没有王法了!跑到我李家来闹事?!”


    “还生儿育女,真好意思说!她给我李家生了两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了!”


    “现在又不能生了,我李家断后了!我没休她已经是顾念情分了!”


    孙老二和他媳妇一样,是个暴脾气,一听这话就把李有梁推翻在地,下一刻就扑上去要揍人。


    “你这狗东西!蛐蟮翻身,就把自己当条龙了?”


    李有梁吓了一跳,没想到孙老二一个冲动就提着拳头要打他。


    他抱着脑袋忙不迭喊道:“你做什么!你敢打我!我可是秀才!我有功名在身,你一介白身敢打我!行不行我告到官府让你挨板子!”


    孙二嫂抱着孩子站在一边,一听这话也急了,她知道自己男人是个暴脾气,真动手只怕不是一拳两脚能停下来的,真把人打出个好歹,她男人怕要吃牢饭了!


    孙母显然也想到了,立刻扭头喊道:“老二!别发昏!”


    孙老二也气,嚷道:“娘!这混账欺负我妹子,我给我妹子出气,你还劝我!”


    孙母瞪他,骂道:“打!打完了你就去吃牢饭,你媳妇、儿子都不管了!”


    孙老二一噎,一时间又气又堵。


    他娘又瞪他,紧跟着扫了扫紧张看着李有梁的陈巧云。


    “死小子,赶紧过来!把这破门给老娘撞开!”


    这门不就是关着他妹子的门?一听这话,李老二赶紧走了过去。


    李有梁扶着后腰从地上爬起来,笑得一股子坏气看向孙母,阴阴说道:“还是岳母懂礼,我如今有了功名在身,哪里是……”


    话还没说完呢,孙母抄起挑箩筐的扁担就冲了过去,往李有梁屁股、大腿上猛敲,一边打一边喊:


    “秀才是吧!老娘打的就是秀才!说出去,老娘脸上也有面儿!”


    “我让你满嘴放屁!还秀才呢!”


    “有种你就去告!丈母娘打女婿,打了也是白打!”


    “你做小辈的,告岳母,你不孝!我看你上了公堂,大人判我还是判你!”


    ……


    她这一顿可是打痛快,打得李有梁抱头鼠窜,想要反抗又被孙老大拉住,只能生生受着一棒一棒狠狠敲下来。


    陈巧云吓坏了,平常两家走亲戚,孙家也守礼得很,也不是今天这说骂就骂、说动手就动手的疯样儿啊!


    “干啥啊!”


    “你怎么打人呢!”


    “别打了!”


    “别打了!”


    陈巧云哪里劝得住一位暴怒的母亲,没有拉开孙母,反而还跟着挨了两棒子。


    孙母挥了十几下,抡圆了胳膊猛打,也是累得大汗淋漓,此刻杵着扁担喘气,又扭头看向孙老二。


    孙老人手里提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翻来的柴刀,冲屋里喊道:“小妹,你站远点儿,二哥给你开门。”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的人确实退了一步,这才挥舞着柴刀砍门锁,三两刀下去,那铜锁就掉了,门也开了。


    “哥!”


    孙月芹哭喊了一声,颤抖着腿往外走,边走边喊:“孩子,我孩子呢?”


    孙二嫂听到了,赶忙抱着孩子走过去,说道:“这儿!这儿呢!”


    她把孩子递还给孙月芹,又看她还穿着单薄的里衣,这大冷天的,在屋里连厚棉衣都没套。


    她赶忙说:“快快快,进屋里去,月芹刚生了孩儿,可不能吹风。”


    一家人护着孙月芹、银子进了屋,孙母忙把床上的被子拿起来裹在孙月芹身上,抱着人大哭一场。


    “我的月儿,我的月儿啊,受罪了!受大罪了!”


    “娘这就带你回家!”


    陈巧云急了,忙阻拦道:“亲家,你气也出了,泼也撒了,也够了吧!”


    她不知道啥时候被扁担砸了脸,一边说话一边捂着面颊,半张脸都红了,额头还破了血口子。


    李有梁更惨,哎哟哎哟叫着瘫地上,一会儿捂背一会儿捂腰一会儿捂腿,好像全身上下哪儿都疼。


    陈巧云又说:“但月芹是我李家的媳妇,你要带回去只怕不成吧,这世上也没这样的道理啊!”


    孙母气得呼吸都重了许多,喘着大气。


    孙月芹是孙家唯一一个女孩儿,家中父母、哥哥疼爱,长大后找媒人寻人家。


    他们是小县里的人,自然觉得府城里的人家千好万好,李家的儿子又是读书的,以后前途光明,自己闺女进门后说不定能做秀才娘子、举人娘子,那也都是好日子。


    哪知道李有梁是个没良心的,陈巧云是个伪善爱装的,孙月芹又不爱对娘家人诉苦,只挑好的说。


    在今天以前,孙家还以为自己女儿过的好日子呢。


    孙母指着人骂:“我看你是大棒子没挨够!”


    陈巧云似乎也被气到了,缓了缓才说道:“成,月芹可以走,银子、榴儿是我李家的孩子,不能让你们带走!”


    她想了想,孙月芹生产时大出血,这月子恐怕耗钱,或许真不如让孙家把人带回去,月子坐完了再回来。反正两个小娃在手里,不怕她不回来。


    陈巧云悄悄想着。


    孙月芹瞪她,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女儿不叫榴儿!”


    陈巧云叹了一口气,又笑嘻嘻说道:“榴儿这名字多好啊!这时节又正是石榴成熟的时候,石榴多子多福,好寓意呢!”


    孙月芹气笑了,问道:“多子多福?你没听着你儿子的话?我不能生,你家绝后了!还做大孙子的美梦呢!”


    “榴儿……”


    “你打的什么算盘真以为我不知道?”


    “银子迎子,榴儿留儿……你想儿子想疯了吧!”


    陈巧云被戳破心思,表情僵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又说道:“这……这用不着你操心。我儿子能生就行,等他过了乡试,我就给他娶个小的,一样能生啊。”


    “月芹,这你可怪不着娘,是你自己生不了儿子,不然我也不会给他纳小啊。”


    孙月芹怒急笑道:“自己的亲孙女没钱养,要送出去,倒有钱给他纳小?自家什么底子不清楚?哪家姑娘愿意进来做小啊,真当你儿子是个什么香饽饽呢?”


    陈巧云是爱子的,她儿子考了秀才,一向是她出门吹嘘的资本。


    听孙月芹语气里的不屑,陈巧云再好的伪装也破了功。


    “你要反了天啊!怎么?这家真是容不下你了?”


    孙月芹不回答,只看向李有梁,冷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道:“你不是要休妻吗?休吧,休书即刻写来。”


    休妻?


    孙家的人也愣了,尤其是孙二嫂。


    她原以为上门只是给孙月芹撑腰,挫挫李家的威风,好让他们以后不敢欺负孙月芹,没想到竟然要闹到休妻?


    孙二嫂自然也有私心,这妹子刚生产完,又带着两个孩子,若是被休回娘家又添了不少负担。


    她想得多,孙母、孙老大、孙老二就没想这些了。


    只说:


    “对!休就休!”


    “当你们这是什么好地儿呢!”


    “她爹娘还没死呢!回了娘家一样养!”


    陈巧云也慌了一瞬,李有梁也愣了,他说的那是气话,想着借此压一压孙月芹,没想过真的休妻啊!


    明面上孙月芹瞧着是高嫁,小县嫁到府城,郎君又是读书人,谁不艳羡?


    但孙家虽然只是小县人家,可家里开着羊汤铺子,在五溪县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字号,家底并不薄。


    她是贴了丰厚嫁妆进门的。


    陈巧云忙说:“这……这是说的什么话!吵吵嘴的事儿,咋就闹到要休妻了!不至于,不至于!月芹为我李家生了两个孩子,没有功劳也……”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孙月芹打断了。


    她坐在床上,被孙母抱在怀里,旁边又贴着暖呼呼的银子。


    她说道:“那你的孙子就别想了。只要我在李家一天,就别想有女人能再进门。”


    孙月芹忍着疼,又呼吸两下才继续说:


    “娘,我最后再喊您一声。”


    “您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能在左邻右舍赚下好名声。休了我,李有梁还可以再娶,娶正的,他是秀才要娶正妻也不用等到乡试过后。”


    “至于乡试……你自个儿问问他,他有本事考吗?”


    “这回考不过,再等三年?等着等着,您孙子可真没了!”


    李有梁毕竟只是秀才,在府城秀才也不算多稀罕,李家底子又薄,凭这个功名就要迎女孩儿进来做小,只怕没人愿意。


    所以就连陈巧云自己也说,要等李有梁乡试中举后为他纳小。


    她说得很有道理,陈巧云还真思考了起来。


    好半天后,她才说道:“你走可以,孩子得留下。”


    孙月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又抽手环住银子,寸步不让。


    “那不行,孩子要跟我一起走。”


    她虽然不愿意说这样的话,但深吸一口气还是说道:


    “两个女儿养在家里,那不是你眼里的拖油瓶吗?哪家好姑娘愿意进来给人做后娘啊?”


    李有梁也不知想到什么,似乎觉得不错,还真扯了扯陈巧云,急匆匆道:“娘,就这样!休了她,孩子我也不要!咱家还没钱养呢!”


    “休了她再娶!我有看中的人!您肯定也满意!”


    亲儿子也在旁边鼓动,陈巧云很快松了口。


    休书写下,孙月芹只觉一身轻。


    这时候,孙二嫂突然喊道:


    “嫁妆呢!我妹子进门可陪了二十两的嫁妆,还有银镯子、银簪子、银首饰,也有个十两吧?还有桌啊凳的……家伙式儿可不少!”


    “你们李家出了读书人,总不能昧下我妹子的嫁妆吧!”


    那可都是钱!


    月芹和孩子有了这钱,回娘家也能靠自己吃喝,不用娘家贴补,到底轻松些。


    这钱一定得要回来!


    这笔银子可不小,李家如今日子不好过,可就指着这笔钱撑一撑呢。


    陈巧云立刻说:“什么嫁妆!她是被休的,还什么嫁妆!”


    孙二嫂又叉腰骂道:“嘿!这大雍的法是你家写的?你说不还就不还?加起来林林总总也有三十多两吧?说昧下就昧下?!”


    “你个脑子长蛆虫的毒妇人!你也想得忒美了些!这嫁妆要是不还,咱就上象山书院问问去!看是哪个夫子教的法!”


    陈巧云还真没怎么骂过人,她装的贤良,也从不曾说这些话,骤然听到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那就不休了!谁也别想走!”


    孙二嫂继续:“死老婆子!休书都写了!你说不走就不走,衙门你家开的!”


    她吵着,孙母就直接多了,挥手喊道:“老大,进屋找,桌凳可以不要,钱一分不能少。”


    孙月芹也说:“银首饰在我妆台的盒子里。李家的钱都在她屋里,在床底下,掀了被子就能看到。上了锁,但木盒子可以砸开。”


    听了话,孙老大先找了银首饰,又进屋找钱盒子。


    陈巧云和李有梁都急啊,赶忙冲上去拦,可幸好孙家来的人多,光李老大、李老二就把人制住了,孙二嫂紧跟在后面进门,很快找出装钱的盒子,砸开后取了银子。


    她也没多拿,只要了二十两。


    事情处理完了,孙二嫂抱着孩子,孙母牵着小银子,又对着儿子说:“抱你们妹子出去,裹严实点儿,别吹着风了。”


    说完,又对着孙月芹道:“娘,带你回家!”


    “咱租了车,带棚的,严实得很,肯定不让你和娃冻着!”


    孙月芹忍了忍泪,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垂了两颗。


    一群人出了门,只留陈巧云和李有梁在后面又哭又喊——


    作者有话说:想把事情解决完,所以写多了,更新又迟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40章 府城市井40


    孙月芹没有立刻离开府城, 她出了李家院门后先去敲了隔壁秦家的门。


    已经是晚上了,柳谷雨、秦容时、秦般般几人都回了家,也已经吃过饭, 此刻都在堂屋歇着闲聊。


    隔壁李家闹的动静太大了, 骂声大、打声大,他们住得近,听得也清楚。


    崔兰芳去开了门,见是孙月芹抱着孩子立在冷风中, 脸儿吹得白惨惨,怀里的娃也嘤嘤哭着。


    她暗叹了一声可怜, 点着头热情笑道:“都进来说话吧, 刚生了孩子可不能冻着, 都进来吧。”


    孙月芹进了屋,其余孙家人是第一次来这儿,都有些拘谨。


    但孙母知道,今天去五溪县捎信儿的就是这家人。


    她涕泗横流,激动地拉住崔兰芳, 感激不尽:“今儿真是多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找人去县里报信, 我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可怜我月儿, 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可怜天下父母心, 崔兰芳也是做娘亲的,对此感同身受, 也叹着气说道:“顺手帮一把而已,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 哎……”


    “都别站在风里了,快进来说话吧。”


    一群人进了堂屋,搬凳搬椅坐下。


    孙月芹把自己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最后又是好一通感激。


    柳谷雨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这是准备带着孩子回五溪县?回去如何生活?”


    孙月芹拍了拍孩子的襁褓,小娃已经睡着了,这两天家里吵吵闹闹,她也睡得很不安稳,除了喂奶的时候,陈巧云都不让她见孩子,只能听着小囡时时啼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现在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大人也松了一口气。


    孙月芹说道:“我有嫁妆,还能撑些日子,等我身体养好了些,也做糖油果子在县里卖。”


    “在李家这几年,旁的没得到,倒是学会了他家糖油果子的手艺。这东西在府城没那么好卖了,但在县里却是好东西,勤快些,养活我们娘仨不是问题。”


    她说得轻松,但最大的银子也才两岁,怀里那个更是刚刚出生,孙月芹拉扯两个这么小的娃娃,又要顾着赚钱养孩子,定然有很长一段苦日子要捱。


    说起来……银子才将将两岁,孙月芹就生了二胎。


    想来李家急着要孙子,这前头孩子刚满一岁,也不管孙月芹的身子养好没有,就急吼吼又让她怀了孕。


    孙母也说道:“家里孙儿都大了,又有爹娘照看,也用不着我这老家伙了。等我月儿归了家,俩娃我能帮着照顾,她也轻松些!”


    孙二嫂悄悄打量一眼,倒没说什么。


    她晓得二老疼这个小女儿,他们愿意贴补,愿意花时间、花功夫,那也是二老的事儿,只要不损着她就行。


    她女儿七岁,儿子四岁了,想着送丫头去绣坊学刺绣,再攒两年银子送儿子去县里的私塾读书,这哪样不花钱?


    人都是自私的,她觉得自己这嫂子、舅娘做到这份上已经算仁义了。


    也是她这小姑子命苦,哎。


    孙二嫂还说道:“糖油果子好!月芹可以留一半在咱家铺子卖,咱家羊汤馆子生意好,应该能卖出去不少!再剩些挑出去摆摊叫卖,一个月下来应该也能赚不少。”


    “你前头那婆婆的性子刁钻,但做的糖油果子是真不错!在府城不新鲜,但回了咱县里肯定好卖的!”


    孙母也点着头说:“你二嫂说得对!等你养好身子,咱就试试!”


    孙月芹也仿佛有了希望,看看娘亲又看看哥哥嫂嫂,觉得还是自家人好。


    看他们家里人说完话,崔兰芳才道:“那你们是现在就要赶着回五溪县了?那就赶紧走呀,再晚些夜更深,更冷了。”


    可不是她撵客,也实在是为了孙月芹着想。


    孙月芹却说道:“我过来除了要谢婶子帮我,还有件事儿想请秦秀才帮忙。”


    秦容时坐在后面,原本觉得这事儿和自己的关系不大,听得也不认真,没想到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儿。


    他抬起眼皮看过去,轻声询问:“何事?”


    孙月芹道:“我只认得秦秀才一个读书人,想请您为我两个女儿重新取个好名字。”


    “银子这名儿不好吗?孩子也听惯了吧。”


    柳谷雨立刻问,问完又说:


    “嗯……该叫金子!这个更好!”


    “不过也确实能取个好寓意的大名,银子当小名儿就成。”


    他是个满心钻到钱眼子里的人,脑子里不是金就是银,给狗取名都叫“发财”,是真觉得银子这小名儿不错。


    孙月芹却苦笑着说道:“取的不是这意思。”


    “李家的想要个孙子,取的是‘迎子’的意思。”


    柳谷雨:“……啊?”


    柳谷雨呆住,抬手挠头,觉得万分尴尬。


    还嘀咕道:“钱都敢侮辱,那可是银子啊!”


    秦容时笑着瞥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随后,他站起身朝着孙月芹走过去。


    她怀里抱着小囡,大女儿被她二哥抱着,两个孩子都累了,都睡着了。


    他挨个看了两眼,思索片刻就说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①’,既是姐妹,就取自一句吧。一个叫郁芷,一个叫青兰。”


    “汀兰皆是美物,正适合女孩儿,郁郁青青也是春日生机,愿她们姐妹两个过此冬季后都是春和景明。”


    秦容时面冷却心细,还担心词句拗口孙月芹会忘记,特意回屋写了出来,把纸对折两下后交到她手里。


    “郁芷、青兰……好好好,好名字,好名字……”


    孙月芹没怎么读过书,但听秦容时的话就觉得好听,读起来也舒服,她抱着孩子连连道谢。


    道了谢,孙家人终于离开,这一走,只怕孙月芹再也不会回府城了。


    此事告一段落,秦家人也渐渐转移了各自的重心,该赚钱的赚钱,该读书的读书,该学医的学医。


    说起来,倒有一件事情怪得很,按说孙家人是柳谷雨喊了张耘请来的,这事儿到底和秦家脱不开关系,就算李家人不恼怒,也很难做到一如往昔吧?


    但陈巧云很快收拾好心情,过了几天又敲响了崔兰芳的门,亲亲热热地喊人一起买菜。


    这把崔兰芳都弄得愣住了,见崔兰芳发呆,陈巧云还宽宏大度笑道:“这事儿怪不得你,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是个仁善人,谁都愿意帮一把,这实在怪不得你。”


    崔兰芳觉得古怪。


    谁都喜欢和善人,可和善到这份上就假了。


    再看陈巧云的笑容,仿佛看到一尊木塑的菩萨像,面上宽容慈悲,可内里早被蠹虫蛀空了,这些恶心的毒虫都张着丑陋的口器争先恐后地往外钻。


    崔兰芳还记得孙月芹生产那日和自己说的话,她说陈巧云是佛口蛇心……


    崔兰芳心有提防,不愿意再和陈巧云深交,奈何这人是个厚脸皮,今日婉言拒绝了,第二天又笑着找上来。


    十月下旬,府城的天气越来越冷,衣裳也越穿越厚。


    柳谷雨和秦容时一起回家,进门就看到崔兰芳脸色难看,再往前还有陈巧云大步离开的背影。


    “娘,怎么了?”


    柳谷雨问道。


    崔兰芳气冲冲道:“我今天和她算是彻底闹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第一回见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多好心、多热情的人!还说担心我们没吃饭,特意拿了果子给我们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容时也问:“娘,到底怎么了?”


    崔兰芳看一眼柳谷雨,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才说道:“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说起月芹了,气得我和她吵了起来……哎,不说她了!”


    “谷雨,我买了冬笋,炒腊肉正好!这菜你炒得比我好吃,你去做吧,笋片、腊肉、葱姜我都备好了!”


    柳谷雨没觉出不对劲,乐呵呵进了灶房,还摆手喊道:“二郎,快来帮我烧火。”


    他进了灶屋,秦容时却没有立刻跟进去,他蹙眉垂首看着崔兰芳,继续问:“娘,到底发生什么了?”


    崔兰芳叹了一口气,道:“瞒不过你!”


    说完,她又悄悄回头看了灶屋的方向一眼,又才继续说道:


    “陈巧云刚刚是来说亲的!”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说话,似乎是担心被柳谷雨听见。


    “给她儿子和谷雨说亲的。她说你大哥走了好几年了,总不能把谷雨一直绑在咱家,他还年轻,还能寻个好人家!”


    “又说她儿子是秀才,以后还能考举人,不嫌弃谷雨嫁过人……如今两家关系好,要是亲上加亲就更好了!”


    “给我气的!我一听就把她赶出去了!还让她以后不准上我们家门来!”


    崔兰芳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气狠了。


    秦容时忙扶着崔兰芳坐在竹椅上,又蹲到她脚边安慰:“娘,您别气,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崔兰芳深吸一口气,后又长长叹了出来。


    “是不该生气,李家的是个什么人?配你柳哥一根脚拇指都不够!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只是她那话到底说到我心坎上了,谷雨是个好孩子,什么人都配得上,娘有时候也钻了牛角尖,想着是不是咱秦家束着他了。”


    秦容时也看了灶屋一眼,还隐隐能看到柳谷雨在屋里忙前忙后的身影。


    他忽然笑道:“娘,您和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吗?他哪里是会被束缚的人?他呆在我们家,是他愿意的,他喊您娘,也是他真心的。”


    “他要是……”


    秦容时顿了顿,缄默片刻才沉声道:


    “他要是想寻良人,儿子也能找人配他。”


    崔兰芳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后连连拍秦容时的手,急急忙忙说:“是是是,要是真有这一天,你可得好好替他把关!你眼光比娘好,看人准,可不能寻着李有梁那样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正说着,灶屋里传来柳谷雨的声音。


    “秦容时!快进来给我烧火呀!”


    他扒拉着灶房的木门,整个人趴上去,跟着咿呀咿呀晃动的木门一起晃,脑袋也跟着一起摆。


    秦容时看了过去,一见就忍不住发笑,对着柳谷雨说话时连声音都不自觉温柔起来。


    “好,我马上就来。”——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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