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府城市井1
时光流似箭, 转眼又二年。
冬,十二月,朔风冷冽, 吹得人脊骨生寒。
天也灰蒙蒙的, 沉沉压在头顶,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全都裹着厚重的棉衣,两只手揣在袖子里, 冷风也仿佛长了眼睛,专门往人的衣领子里钻, 冻得人都瑟缩着脖子。
柳谷雨穿一件夹棉花的靛蓝色棉衣, 和一堆人挤在驿馆前, 一时不防还被人踩了好几脚。
“哎呀!哎呀!别挤嘛!”
“哎哟,这不是柳老板嘛!您过来些,可别被挤出去了!”
“柳老板又来取信?您家二郎出息啊,拜了好老师,以后肯定大有前途!”
“哎哟, 别挤嘛!你踩着我脚了!”
……
柳谷雨退了两步, 冲着说话的两人点点头, 敷衍答道:“是嘞, 是嘞,过奖了, 过奖了。”
刚说完话, 驿馆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穿灰衣裳的小卒抱着一个大筐走了出来, 身后还跟了一人帮忙,小卒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铜铃铛,一边摇一边叫道:“好啦好啦!都别挤!挨个挨个来!我念着谁, 谁就上来取信!”
“南门巷朱虹!”
“石门村万齐山!”
“茶亭街薛三!”
……
“上河村柳谷雨!”
挤在人群里,认认真真听着小卒喊名字的柳谷雨可算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举手喊道:“这儿这儿!”
就连小卒也认得他,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一边将信件交过去,一边笑道:“柳老板?又来取秦童生寄回来的信啊!”
秦容时一月会寄两次家书,一般是月中和月末,这几天柳谷雨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候空手而归,有时候拿了信满意而归。
柳谷雨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信件,又道了谢,最后才拿着东西钻出拥挤的人群。
取了信他没有再多逗留,揣上东西往城门的方向走,赶了骡车回家。
而与此同时,秦家却来了客。
一个穿牙绯色,头发盘起,发髻上插着两朵鲜红布花的中年妇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抿着唇笑眯眯,对着主位上的崔兰芳说道:
“崔妹子,这门亲事真的不错!你可千万要上心啊,你家闺女儿年纪也不小!翻过年就十八了!”
崔兰芳的情绪淡淡,不见多欣喜,也不见多厌烦,只淡淡看着说话的媒婆,敷衍笑道:“再说吧,再说吧,麻烦张姐姐跑这一趟了!”
张媒婆哪愿意!她可是拿了钱的!
她连忙又劝道:“哎哟!这事儿哪能再说啊!这可拖不得!般般年岁也不小了,别家女儿像她这岁数有的都成亲生孩子了!”
她又道:“这回说的是镇上杨员外家的小儿子!他家靠卖甜水发家,现在已经开了门脸铺子,家里底子足!你闺女嫁过去准不会吃亏!”
“杨小郎君又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他在家里最受父母祖母疼爱,上头又有两个哥哥顶事!嫁过去就是享福啊!”
“杨家那边可说了,他家没女儿缘分,就盼着般般这样乖巧的女孩儿进门呢,保管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这已经是今年来求亲的第三个媒婆了。
秦容时跟随老师外出游学,人不在上河村,也不在鹿鸣书院,这事儿自然瞒不住。
人走了没几天,书院、村里都传开了,秦容时得了鹿鸣书院山长的青睐,收为弟子,以后前程似锦。
柳谷雨的生意也做得好,在东市是出了名的!
他今年又租了铺子,开了一间甜味食肆,日日都客如云来,每天数钱数得手软。
眼瞧着秦家日子一天一天变好,隔三差五就换了新衣裳,柳谷雨去年还花钱修葺扩建了院子,连他家的骡子、大狗都搭建了棚子新窝,今年又买了地。
这在上河村是头一份的,个个都羡慕呢。
不过柳谷雨教了村里人制肥的法子,上河村这两年都是大丰收,收成翻了倍,还惊动了县尊,派了两位农官大人下来查看,又请柳谷雨把制肥的法子教出来,还说以后会有赏赐发下。
一时间,连上河村也在镇上出了名,人人提起都说“哦,是那个很会种地的村子”!
柳谷雨能赚钱,秦容时又是前途大好的读书郎,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官老爷!秦家水涨船高,好多人都盯上了般般的亲事,别说村里了,镇上都有好几户人家来打听过。
听了张媒婆的话,崔兰芳还是敷衍笑笑,只说道:“这事儿我再和般般说说,孩子的事儿都是他们自个儿做主,我也得问问般般的意思。”
虽说村里同龄的女孩儿好多都成了家,可崔兰芳或许是和柳谷雨待的久了,总想再留般般几年,又或者她终身不嫁,家里也留得住她。
这在几年前,崔兰芳是万万不敢想的,总觉得离经叛道。
听到崔兰芳的话,那张媒婆不乐意了,甩着帕子说道:“哎哟!妹子,你糊涂啊!婚嫁之事都是父母做主,哪有让姑娘家自己拿主意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尖细的声音刚落下,堂屋的侧门开了,一个穿着碧色衫裙的窈窕少女走了,女子打扮得素净,发上插了一对桃花簪子,鬓角别一朵衔珠软簪,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可不正是秦般般。
张媒婆也没想到她竟然敢直接走出来,她谈了这么多亲事,没见过哪家女孩儿会在这时候走出来听的,倒把她唬得愣住。
张媒婆:“诶……诶,你!”
秦般般对着她笑了笑,开口问道:“张婶子看到我很惊讶吗?”
张媒婆干笑两声,尴尬道:“呀……是般般啊。我正和你娘谈你的终身大事呢,你姑娘家的,在旁边听着不好。”
秦般般端坐在椅子上,先朝张嘴急着想说话的崔兰芳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又继续说道:
“既然是我的终身大事,哪有我不能听的道理?婶子直说就好,我家的家事,没有一桩是我听不得的。”
张媒婆僵住了,下一刻立即朝崔兰芳递眼神,哪知道这也是个“糊涂”的,竟然端着水碗开始喝水,完全不看自己,好像没事儿发生一样。
见她不说话,秦般般只好继续说。
“婶子把这婚事说得千般好万般好,可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要问问。”
“杨家三郎是幼子,上头有两个哥哥,这家业可轮得到他?”
张媒婆:“呃……这,这杨三郎和你哥哥一样,他是个读书人,哪里沾染这些铜臭味!他家铺子都是老大、老二管着的。”
秦般般点点头,又继续问:“既然是读书人,那年岁几何?读书几年?可考取了什么功名?以后是打算走仕途?”
张媒婆磕巴答不上来了:“这……这……”
秦般般脸上也没有变化,只微笑着继续说道:“那看来连童生都不是了。一没功名,二没立业,成家前吃喝靠家里,莫不成成家后吃喝还靠家里?也总不能要娘子养吧?”
张媒婆连忙摆手说:“那、那也不至于!他,他偶尔还是帮着经营铺子的!般般,婶儿不会害你,这人家真不错!杨三郎人也老实,他父母对前头两个儿媳妇也好,真当半个闺女疼呢!”
这话说来秦般般是半句都不信的。
这个杨家她也听说过,因为是做甜水发家的,生意上和自家铺子有些冲撞,以前还闹过一些小矛盾。
杨家的甜水铺子只有两个少东家看顾,倒也听说还有个三少爷,可文不成武不就,更不是做生意的料,日日游手好闲。
说是读书人,不过是伙同臭味相投之辈,日日喝酒听曲吟诗作对,也幸亏杨家有些家底供他时时玩耍。
至于这婚事……秦般般不是傻子,她哪里看不穿?
杨家到底是图她这个人,还是图她柳哥的手艺?八成是觉得她和柳哥亲近,天天待在一处,也学了些本事,娶进门对家里的甜水铺子有好处。
想到这儿,秦般般又笑了两声,继续道:“婶子,这福水镇也不大,您说的这些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真假。至于疼不疼的……我有亲娘疼着,何必要给别人家做闺女,还是半个?”
“这事儿我看不合适,麻烦婶子白跑一趟了,又说了好久的话,只怕都口渴了!婶子喝口水再走吧,般般不多留您了。”
这逐客令已经毫不掩饰了,张媒婆也是头一次说亲事被女儿家撵的,脸皮臊得通红,哪里还舍得下脸皮喝茶,立刻就站了起来。
她指了指秦般般,不悦说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你真当你是个天仙人物,要嫁玉皇大帝呢!”
说罢,她甩了袖子气冲冲离开。
秦般般也不高兴,脸上的微笑都挂不住了,撇撇嘴说道:“天仙怎么了!天仙就非得嫁玉皇大帝啊!咋当了女神仙还得嫁人!这世上就没别的出路了?!”
这话逗得崔兰芳笑了出来,她刚才一句话没说,全由着秦般般发挥,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家儿女的婚事就由儿女自己做主。
她抬手虚虚点了点秦般般,无奈打趣道:“你啊!跟着你柳哥,学得越发伶牙俐齿了!”
般般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娘亲的话立刻又笑了出来,走过去抱住崔兰芳的胳膊,晃着说道:“伶牙俐齿就好听!牙尖嘴利不好听,像骂人的!”
崔兰芳没说话,伸手点了点秦般般的鼻尖。
这时候,柳谷雨进了院子,他急匆匆把骡车停在外面,揣着信件跑了进来。
“嘿,我好像看到隔壁村的张媒婆了!她也来说亲事的?”
刚晃完娘亲胳膊的秦般般连连点头,又走到柳谷雨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晃了两下,撇嘴重重“嗯”了一声,又说:“就是来说亲的!柳哥,这些人可真烦,这都第几次了!”
柳谷雨笑道:“你要是不乐意,下次直接放来财把人撵出去。”
说到这儿,黑毛黄肚的大狗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高兴地蹦跶上去,抬着两只爪子往柳谷雨身上跳,激动得很。
“嘿嘿!来财!来财!我新做的衣裳!”
最后还是崔兰芳和秦般般一起上,把闹腾的狗子拍开了。
崔兰芳满脸激动,抓着柳谷雨的手问道:“今天可有二郎的信?”
听了这话,柳谷雨就歪歪头晃了晃手里的信件,声音轻快:“喏!都在这儿呢!”
那是一沓厚厚的信件,用黄纸包着,最面上写了:寄江州漯县福水镇上河村柳谷雨。
端正的楷体,看似工整清隽,却笔带刀锋,转折撇捺都透着凛冽。
正是秦容时的字迹——
作者有话说:老规矩,先看,明天再改错字(我发誓我明天一定存稿准时发)
第102章 府城市井2
看到信, 崔兰芳和秦般般都激动了,完全忘了刚才张媒婆的事儿,纷纷道:“快!快拆开了看看!”
柳谷雨依言拆开厚厚的信件, 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崔兰芳:“这么多!”
秦般般:“二哥又给我寄了医书!”
秦般般一眼从里头看到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封的书本, 正是一本医书。
秦容时这两年在外游学,若寻到镇上不常见的医书都会寄回来给般般看,显然还记着妹妹的心愿。
她宝贝般捧着书抱进怀里,又拿过最上面的大信封, 说道:“这是写给家里人的信,柳哥开了读读吧。”
柳谷雨点头, 连忙拆开信封, 将里头的信纸取了出来。
或许是为了让家人安心, 一向少言寡语的秦容时每次寄回来的家书都有好几页,写今日下雨打湿了衣裳,又写昨天在莲池看到一尾极漂亮的彩鲤……事无巨细,什么都写。
“展信佳,见字如晤……”
柳谷雨念了信, 最后又说道:“二郎说他已经到江宁府了, 应该这个月就会回来了。”
满满三页的信纸, 柳谷雨光念就念了好一会儿, 念得嘴巴都干了。
秦般般连忙倒水给他,崔兰芳则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花, 欣喜笑道:“好, 好啊!”
笑完又忍不住担心:“这都月中了, 也不知道二郎能不能在年节前赶回来。我明天就把他屋子好好收拾收拾,把被褥都翻出来洗晒一遍!衣裳也洗洗!”
柳谷雨喝了两口水,又赶忙说道:“都是两年前的旧衣裳了, 他这个年纪长得快,只怕都穿不得了!”
听到这儿崔兰芳又是叹气,忍不住开始想,嘴上还说道:“也是……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得有多高了?他爹、他大哥都生得高大,长手长脚,他定然矮不了!”
听到这句,柳谷雨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
秦容时走时就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现在只怕已经高出他许多了!
崔兰芳又掰了手指数日子,算距离过年的天数。
柳谷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忙说道:“他心里有数,既然是准备这时候回来,定然是赶着回来过年的!”
秦般般也说:“就是这样!娘,你别操心了,哥哥做事你还不放心啊!”
听了二人的话,崔兰芳安心许多,又高兴得笑了一通。
崔兰芳高兴了,心情也松快许多,今晚可算能睡个舒坦觉,她看一眼剩下还没打开的厚厚的大信封,笑着说了一句:“这孩子有心了,这是又给你寄了外乡的吃食画像。”
柳谷雨点头,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拿回屋收着,打算吃了饭再回屋慢慢看。
今晚炖了酸笋鸡,酸笋的味道霸道,可炖鸡却格外鲜美酸爽,很是下饭,家里人都饱食一顿,吃完歇了一会儿就收拾洗漱各回了房间。
柳谷雨回屋后立刻抱着一封厚厚的信爬上床,三两下拆开,将里头的东西全抖了出来。
秦容时走前柳谷雨就交代过,让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把当地的特色、美食、美景写信告诉自己。
这两年,他也确实是这样做。
只见信件开头就是:午食银丝鲊汤,鲜香酸辣……
明明只写了吃食,没有旁的言语,柳谷雨却看得兴致勃勃,趴床上晃悠着两条腿,将纸上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读完信,他拿起另一摞小像。
宣纸裁成信封大小,画的都是风景、食物。
“山楂奶露?这个看起来味道不错……干脯面,看着像方便面啊,哎,看来古代人的智慧也是不容小觑的……”
前头几张都是食物,翻到后面渐渐变成了风景。
崔巍耸立的大城、水流湍急的江河、雅致清净的庭院,又或是春日的风细柳斜斜,初夏的榴花开欲燃,亦或者深秋的疏林红叶,入了冬的开门雪满山。
秦容时是读书人,似乎也有些文绉绉的毛病,每一张小像后面都写了应景的诗词。
比如这张雪中蜡梅图,后面就写了一句。
“如何别后,三换梅枝①……什么意思?臭小子,如今也学了酸书生的毛病,爱写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故意笑话我没文化!”
柳谷雨虽然是现代文化人,受过高等教育,但对诗词是一窍不通啊,哪里看得懂秦容时写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嗯……什么味道,好香啊。”
他刚念完一句,忽然又闻到一股馥郁的冷香,像是什么花的味道。
柳谷雨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什么花,他愣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将手里画了蜡梅花的小像凑到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嗅。
还忍不住嘀咕:“古代就是管得松啊,蜡梅画都能成精了!”
一闻,还真是纸上传出来的冷香,就是蜡梅的味道。
柳谷雨又赶忙拿起另外几张纸,都闻了闻,发现都带着香气。
他想到什么,立刻将信封拿起来抖了抖。
没一会儿,几片干黄的腊梅花飘了出来。
柳谷雨愣住了,好半天才从床上捡起几朵干花,放在手里看了许久。
“……什么意思?寄回来泡茶啊?这也不够啊。”
柳谷雨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将腊梅花、信件、小像都小心翼翼放回信封里,然后从靠墙的床架子上取下来一个黑木匣子。
那是他专门用来收信的箱匣,里头放的都是秦容时这两年寄回来的家书。
看完信,然后将其小心收了起来,柳谷雨这才安心躺回床上准备睡觉。
他很快入了梦乡,但好像在梦里又闻见了那股熟悉的冷香。
但他遍寻不得。
*
几日后,柳记食肆照常开张,不少熟客进门吃早饭。
食肆卖的东西自然比摊子上更多,早上有粥食餐点、桂花米糕、糯米红枣卷、纸皮烧麦,味道都很好,不少客人来这儿吃早食。
“一碗荷叶莲子粥,两个纸皮烧麦。”
“两碗五白羹,一碟黄金酥。”
这个黄金酥其实就是蛋黄酥,现代食物的名字不够古味儿,放在这儿显然是不太合适的。柳谷雨特意找了李安元和谢宝珠,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帮忙给新品取了名字。
食肆大堂有一个年轻小哥儿跑前跑后招待客人,小哥儿姓明,也是上河村人,柳谷雨铺子忙不过来才请了他。
这哥儿比柳谷雨小一岁,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却还没有成亲。
他父母早逝,是奶奶拉扯大的,如今奶奶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好,他放不下相依为命的老人,自己的婚事才拖到现在。
人是柳谷雨亲自挑的,机灵又安分。
他忙前忙后给客人点单,在前堂、后厨来来回回地跑。
这时候,一个身穿笋绿衫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宽袖垂落,隐隐挡去佩戴在腰上的方形玉佩。这人身形颀长,眉目明秀,身姿爽拔,立如芝兰玉树,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一位客人看得来了兴趣,又见明哥儿还忙着招待上一个客人,连忙帮着招呼道:“来来来,快进来坐!瞧您眼生啊,是第一次来柳家食肆吃东西?”
来人弯唇笑了笑,答道:“是呢。我去东市打听了一下,都说这家食肆味道好,我就来了。”
客人喜道:“哎呀!那是有缘分了!柳老板的手艺不是我吹,满镇没几个比得上的!你今天过来算是你有口福了!诶,小兄弟怎么称呼?嘿,怪了!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生又有些眼熟!”
来人继续笑,颔首答道:“我姓秦。”
这客人也是自来熟,又热情招呼起来:“秦小兄弟!你今天来得好,一定要试试这道红豆牛乳冻!味道可好了,我每次来都吃!”
秦容时顺着客人的视线看了去,见桌上放的正是一碗盖满红豆沙的双皮奶,早两年前柳谷雨就给他们做过了。
见秦容时没有回答,那客人也不觉得受了冷待,还在笑呵呵自顾自言语:“柳老板的手艺真是好啊,也不知道以后会找个怎样的夫婿,又便宜了哪张嘴?”
这话听得秦容时立刻蹙眉,立即问道:“有人向他求亲?”
那客人“嚯”了一声,连忙急急摆手,说道:“哦!没有没有!我就是嘴大浑说的!这柳老板的家事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不过听说柳老板年少丧夫,以他的本事,若有意还能找着好人家的!”
秦容时没再说话,只眉头皱得紧巴巴,时时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去,瞧着神色冷淡许多。
这时候,招待完旁边客人的明哥儿赶了过来,边走边说:“这位客人要吃什么,我们这儿有……诶?你、你是!”
明哥儿也是上河村的,自然认识秦容时,虽然隔了两年没见,秦容时变化很大,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眼睛瞪得圆溜溜,惊得叫道:“你是……秦、秦……哎呀!柳哥!柳哥!”
他磕磕巴巴念了两句,然后又急急忙忙跑进后厨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柳谷雨就出来了,他腰上还系着围裳,手上、脸上都沾着白色面粉。
“二郎!”
他喊了一声,眼底立刻迸出惊喜的光芒,下一刻就拔腿奔了出去。
“真、真是你!”
“你回来了!”
柳谷雨太过激动,直接就扑了出去,还是秦容时立即站起来把人扶住。
他对着柳谷雨点头,低声说道:“我也是刚刚到福水镇,想着今日是赶集先去了东市找你,林婶子说你今年租了铺子,我这才寻了过来。”
柳谷雨乐得说不出话,拉着人左看右看,最后比划道:“好小子,一个人在外头悄摸吃了仙丹?怎么长这么高!”
这时候,那边的客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秦容时又眼生又眼熟了。
他也惊道:“啊呀!原来是柳老板家的小书生郎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我说呢!我说呢!哎哟……可是闹了笑话,我还给你介绍自家铺子上的吃食!”
秦容时对着客人淡淡一笑,还是说道:“我今日刚回来就见了您,也是缘分,您今天在铺子里吃的东西都不用钱,全当我请您的。”
客人又是哈哈大笑,更高兴了。
最高兴的还数柳谷雨,他赶紧拉着秦容时进了后厨,边走边说:“吃饭了没?我给你做些吃的吧!”
秦容时也不客气,点点头说道:“我看他吃红豆双皮奶倒是看馋了,就要那个吧,多浇些果酱糖汁。”
柳谷雨忍不住笑话:“出去两年是不一样了,现在肯承认自己爱吃甜了?”
秦容时低眉看他,沉默片刻才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
“君子敢爱敢恨,我既喜欢就没有不敢承认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①取自宋·石孝友的《行香子·你也娇痴》。
后面还有一句:是好相知,不相见,只相思。
(终于准时更新了)
第103章 府城市井3
柳谷雨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只以为他说的是甜食。
他做了一份双皮奶,依言加了两勺糖汁,又舀上一层厚厚的红豆沙, 最后才端给秦容时。
“快吃吧, 我再给你添两个茶卷。”
说罢,他拿着碟子往后去,秦容时没有立刻动口,而是捏着小勺扭头看他。
没一会儿就看见柳谷雨端着碟子走回来, 碟子上放了两块模样新奇又精致的小食,薄软的绿皮卷裹起来叠了一层又一层, 里头似乎还裹了雪白的牛乳, 夹着新鲜的水果粒。
说是茶卷, 其实就是柳谷雨模仿现代的毛巾卷做的甜食,磨了茶叶做成抹茶皮子,内里裹上牛乳和应季的水果碎。
柳谷雨在厨房打了一个石窑,可以做许多现代的吃食,连面包都烤过, 虽不能将现代美食一比一复刻, 可在古代也是独一份的。
柳谷雨将东西放到秦容时眼前, 又坐在他对面, 托着腮盯人看了许久。
他盯着秦容时,秦容时也看着他, 一个不说话, 一个也不吃东西, 两人都发呆看着。
终于,柳谷雨又推了推碗碟,笑道:“快吃啊!这算是铺子里的招牌, 卖得可贵了!你尝尝看,应该合你的口味。”
秦容时终于动了口,先尝了柳谷雨端来的绿茶卷,“你做的东西自然合我口味。”
柳谷雨托着腮,没忍住啧啧了两声,“秦容时啊……你老师都教了你些什么东西?如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呀!”
秦容时掀开眼皮望他一眼,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吃完了双皮奶和茶卷。
外头还有不少客人等着招待,柳谷雨也没那个时间和秦容时说话,又到案板前忙了起来。
早时给秦容时准备了双皮奶和甜食,中午的时候又给他做了一盘菌油拌面,再晚些时候柳谷雨又走出铺子,将挂在门前的幌子翻了一个面。
那是一块双面的幌子,一面红色,一面绿色,以福水镇的习惯,绿色那面代表着迎客进门,红色那面代表着谢绝新客,只要是镇上常在外面吃饭的人,都知道这不成文的习惯。
还有人路过,正打算进来喝碗糖水,可抬头就见柳谷雨换了红色幌子。
他露出可惜的神色,问道:“哟,柳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关门了?”
柳谷雨笑着回答:“今天有事要早些回家!”
那人没再说话,只惋惜地点着头离开。
柳谷雨回了铺子,招待完堂内零散的几位客人,又让帮忙的明哥儿先回家去。
当他再走进后厨的时候,见秦容时正在挑刚煮好的面条。
“终于忙完了?”
秦容时回头他一眼,然后把刚做好的面条放到小桌子前,招手喊了柳谷雨过去,“忙了半日一口水也没喝,先来吃些东西吧。”
做餐饮就是这样,忙起来顾不上自己吃饭,中午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柳谷雨只给秦容时做了一盘拌面让他吃了垫垫肚子,自己却是一口都没吃。
秦容时并不擅长庖厨,但他常看柳谷雨做,多少也会些,学着柳谷雨刚才的样子准备了菌油、佐料,依葫芦画瓢也做了一盘菌油拌面。
和从前小食摊上不一样,如今的柳记食肆里除了糖水甜食也卖主食,比如鸡丝拌面、葱油拌面,还有鲜炸拼盘,是炸酥肉、炸鸡柳、炸藕合等物拼成一盘,也很受客人喜欢。
按着饭点过来的客人多是点一份主食,再点一份甜汤,美美吃上一顿。
柳谷雨忙得都不知道饥饱,这时候看秦容时给他做了菌油拌面,鸡枞加葱入油锅小火慢炸,煎出油香,又挑出煮好的面,加上盐、酱油,再滴两颗香醋,拌上菌油,撒一把葱花,爱吃辣椒的还能再加一勺辣油,味道鲜美。
闲了下来,秦容时才问道:“般般怎么没到铺子上帮忙,还另请了一个人?”
柳谷雨挑着面条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回答:“碰上大集或是过节的日子,铺子上忙不过来般般也会来帮忙。不过平常我没让她来。”
“我摆摊、开铺子,不只是因为能赚钱,还因为我喜欢做菜、喜欢研究吃食,但般般不一定喜欢,总不能让她跟着我打一辈子杂。”
“我看她是真心喜欢学医的,你送回来的医书她都有看,镇上没有大夫愿意收女学徒,但到了府城却不一定,到时候我就是倒贴钱也要送她去学。”
秦容时的目光一直落在柳谷雨身上,看他吃得认真,说话也认真,秦容时的目光柔和许多,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嚼嚼嚼,然后喝一口葱花汤,继续嚼嚼嚼。
“我原先是打算找陈三喜,是用惯的人,也熟悉。不过这小子现在不在上河村了。”
秦容时对陈三喜的事不怎么关心,但听了柳谷雨的话还是问道:“他不在村里,去哪儿了?”
柳谷雨又喝了一口汤:“不太清楚。他在村里无亲无故又无牵无挂,更是没田没地,走得倒也利索,只听他说想出去闯一闯。他还年轻,人也肯干,有这个向上的劲儿也不稀奇。”
这还是去年又请了陈三喜帮忙收稻子,他收完稻子给自己留的话,说要出去闯一闯,明年插秧要另外请人了。
说起田地,柳谷雨又说道:“我今年还买了十亩地,想着等你明年考中秀才就能免税了。”
家里虽然没人擅长种地,可大雍以农为本,没有田地到底还是心中不踏实,要知道就是富户、官员家中也都有不少田产、庄子。
秦容时离家两年多,因为游学行踪不定,所以只有他给家里寄信,从没收到过家中的来信,因此也并不知道这两年家中的变化。
他听了柳谷雨的话并不意外,也不反对,还点头说:“也好。我父亲伤重时卖了家中许多田地,他伤病中还在怄气,恨自己拖累家人,如今再买回来也让先人安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柳谷雨也填饱了肚子,两人收拾了摊子就出门了。
临近年关,回村前先去买了些年货。
“多买些红纸回去,娘昨日还说想要自己剪窗花,剩的再用来写春联和福字。”
“诶,有卖橘子的,也买些回去吧,村里果树结的橘子太酸了。”
……
两人买了不少东西,回村前又去书院取了放在吕士闻车上的行李,最后才赶车回家。
刚刚转进小道,已经瞧到自家院子,柳谷雨开始喊。
“娘!般般!你们快来看谁来了!”
没一会儿,院门打开了。
屋内的崔兰芳和秦般般一前一后出来,两人在听到柳谷雨的话时就隐隐有了猜测,可看到站在院门口前的秦容时还是惊了一跳。
“二郎!”
“二哥!”
崔兰芳惊得站在屋檐下还没回过神,秦般般已经兴奋地扑了出来,她一把抱住秦容时的胳膊,激动叫道:“二哥!真是你!你回来了!”
就连家里的大狗也激动地蹦蹦跳跳,秦容时离家两年,这狗子仿佛还记得它,兴奋地围着人转圈,跳起来抬着前爪往他身上扑。
离家两年,记忆中的旧院子似乎变了模样。
顶上茅草换成崭新的青瓦,房屋扩建,崔兰芳的主屋旁另修了一间屋子。秦般般方才就是从这间屋子跑出来的,着急间连门都忘了关,秦容时扫了一眼,见屋中床铺、衣柜、妆台、小桌都应有尽有。
鸡舍、骡厩也请人翻修过,用木头围栏圈住,骡厩外还盖了一顶半人高的小屋,门侧钉钉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来财别墅。
显然了,只有柳谷雨才有这样的闲心思,给狗子做一个狗屋,还挂上牌子。
再往外靠着阳沟新起了一个小棚子,里头挂着一圈腊肉、腊肠,都是今年新备的年货。
秦容时匆匆扫视一圈,最后在崔兰芳和秦般般跑出来后看了过去,笑着回答道:“娘,般般,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崔兰芳激动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凑上来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柳谷雨也走了进来,他路过晾衣绳,看到上面挂了几串红澄澄的糖霜柿饼,是他前几天做好的。
他解了一个下来,冲秦容时晃了晃,说道:“新做的柿子饼,尝尝?”
话刚说完,他又看见秦容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两只手都占满了,只得一边笑着一边直接喂进他嘴里。
秦容时张口正想说待会儿再吃,可嘴巴才刚刚张开,一个扁扁的糖霜柿饼就塞进嘴里,堵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兰芳和秦般般也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去接秦容时手里的东西。
秦容时手里的东西都被接了过去,这时候才有空闲的手去拿还含在嘴里的柿饼,他咬了两口,又扭头去看柳谷雨,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拿着一只糖霜柿饼在啃。
发现秦容时正在看自己,柳谷雨还冲他笑了笑,歪着头高兴问道:“怎样?甜吧!”
秦容时深深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笑意,他先是重重点了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够,吞了口中的柿饼,认真答道:
“甜,很甜。”
崔兰芳和秦般般将东西收进堂屋,又赶忙走出来,拉着秦容时看了又看。
“快,给娘看看……”
“嗯,长高了好多!也长俊了!好啊!”
“二哥!这两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还有没有信里没提到的?都给我们讲讲啊!”
……
三人站在一起,激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还是柳谷雨开了口。
“先做饭吃吧?二郎,今天是你回来的第一顿饭,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柳谷雨平常要在食肆上做吃食,每天都忙忙碌碌,所以回了家崔兰芳一般不让他再沾手家务活。
但柳谷雨今天高兴,打算亲手做一顿好吃的好好庆祝庆祝。
还不等秦容时回答,秦般般先举了手。
“青竹哥送了些鹿肉过来!娘还打算留着二哥回来一起吃,可巧今天就回来了!”
鹿肉?这可是稀奇东西啊!
柳谷雨震惊问道:“鹿肉?青竹他哪儿来的鹿肉?”
秦般般又说:“听说是宋屠户送的。好像是有个猎户打了一只野鹿,拿到他的肉摊上卖,宋屠户就留了一些送给青竹哥!”
“唔……说起来,他俩关系好像越来越好了!我看好事也近了!”
崔兰芳没忍住戳了戳她额头,笑话道:“大姑娘也不晓得害臊!自个儿的亲事不着急,专盯着别人瞧!”
般般揉了揉被戳出一个手指印的额头,没忍住撇了撇嘴。
秦容时却说道:“般般年纪还小,也不急着成亲。”
柳谷雨则是着急进灶房看了放在簸箕里的新鲜鹿肉,又回头叫道:“这肉好新鲜!咱今天就吃烤鹿肉吧!”
一家子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些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满心欢喜——
作者有话说:去看了《南京照相馆》,哎
第104章 府城市井4
柳谷雨穿越这么久, 还从来没有吃过烤肉呢,现在可算有了机会。
他进灶房备菜,将鲜红的鹿肉片成薄片, 用盐、油、葱姜蒜等佐料腌好。
薄得能透光的肉片腌制了好几个味道, 蒜香的、麻辣的、切成手指长,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红通通泛着油光,瞧着就很有食欲。
鹿肉是今儿的头菜, 再备上冬笋、土豆片、荠菜、白菜等素菜,调好椒粉蘸料, 还准备了两盘解腻的拌菜。
除此外, 柳谷雨还准备了甜饮, 是自己做的蜂蜜柚子果酱。杯子里舀上两勺,用温水化开,金黄一杯,然后拿木勺子搅一搅还能看到柚子的果粒,最后撒一把干桂花, 又香又添了卖相。
万事都准备好, 柳谷雨搬来木梯搭在屋檐上, 掀了衣摆就要往上爬。
“你做什么?”
秦容时正好看到, 连忙问。
柳谷雨:“我揭两片瓦!家里没合适的铁板用来烤肉,不过瓦片烤肉味道也好呢。”
秦容时招招手, 说道:“你下来, 我上去取。”
说罢, 他也不等柳谷雨答应,已经不由分说握住柳谷雨的手腕将人拉了下来。
柳谷雨已经爬上两阶木梯了,原本想说, 不用,拿两片瓦又不难!
哪知道秦容时一手圈住自己的手腕,直接就把他拉了下来,力气还真是不小。
秦容时是书中最常见的文人形象,气质雅正端方,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长衫宽袖,俨然是方正君子的模样。手也如其人,白净修长美观,没有突出的骨节,只指间留有写字落下的厚茧。
看着弱气,似乎只适合用来翻书握笔,可圈住手腕时的力道却让人完全挣不开。
柳谷雨被他拉了下来,甚至还被另一只手掌在后腰处托了一下,这才没有落地踉跄几步。
柳谷雨:“嘿……”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秦容时已经上了木梯,柳谷雨只好闭口不再说话,老老实实扶住木梯的下端。
秦容时取了瓦下来,被瞪眼睛的柳谷雨使唤去洗刷瓦片。
瓦片刷洗得干干净净,又被柳谷雨烧了开水烫了两遍,这才摆到桌上。
小桌上整整齐齐摆上备好的吃食,放了烧水的小铜炉用来烤肉,四方也摆齐了碗筷和甜饮,万事俱备。
“快来吃饭吧!”
一声高呼,一家人都落了座。
除了柳谷雨,几人都没吃过这样的东西,般般犯了馋却握着筷子不敢动手,试探着问道:“这个要怎么吃?直接夹上去烤吗?”
柳谷雨忙阻止,又赶紧给两片瓦上刷了一层薄油,再用多出的一双公筷夹了四片鹿肉上去。
“先刷油,不然会糊的。也不要用自己的筷子夹生肉,都用这双筷子。”
他说得清楚,几人都听懂了,学着柳谷雨的样子烤肉、吃肉。
“嗯!好好吃!又嫩又鲜,瘦却不柴!”
“确实好吃,和牲禽类的肉不一样……难怪这么贵呢!听说这东西都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
柳谷雨将烤好的鹿肉夹到几人的碗里,又说道:“鹿肉是大补,平常可吃不到,今天也是运气好!都多吃点儿!”
一家子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饭,这是秦容时回来的第一顿饭,都说了许多话。
崔兰芳看着秦容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将这两年家里的变化全说了一遍,什么翻修的院子、买了田地、开了食肆……
这些事情在回来的路上,柳谷雨就事无巨细全告诉了他,秦容时全都知道,但崔兰芳激动又高兴地述说着的时候他还是很认真在听,时不时问上一句。
新买的田地在哪个位置?
食肆的租金花了多少?
生意又怎么样?
翻修院子请了哪些人帮忙?
……
说到这儿,崔兰芳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二郎现在也回来了,正好商量商量。我之前就让你柳哥在镇上租个小院儿,免得每日在食肆和村里来来回回的奔波,这也太折腾了些!”
“正好你回来了!要不咱还是租个小院子吧,谷雨不用天天跑来跑去,你也不用住在书院。”
崔兰芳的想法很好,之前也同柳谷雨提过,她心疼柳谷雨每日来来回回地跑,想着舍钱租个小院全家都搬到镇上去。
但那时候家里刚翻修了院子,柳谷雨屋里也是焕然一新,换了大床和软绵的被褥,房间里的家具也都换了新的。
他还没住够呢!
说实在的,柳谷雨喜欢在村里生活,宽阔、敞亮,出门就能看见绿水青山,民巷里的小院子就逼仄了许多。
他想着秦容时以后肯定还要考秀才、考举人,以后定然要搬到府城,多的是时间住小巷子里的小院子。
就连秦容时也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才说道:“娘的主意倒是好,不过我明年三月就要去府城参加考试。”
“此次考试,儿有九成把握,老师也说这次考试于我不难。他还说等我有了秀才功名,最好能去府城的象山书院读书,那里名师更多,学子都是秀才、举人,学政也在府城。在象山书院读书,于仕途更有益。”
“老师和万象书院的院长有同窗之谊,可为我写信引荐。”
江州有三大书院最出名,其中鹿鸣书院地处最偏,也是最次的。另外还有象山书院、草堂书院都建于江州府城江宁府。
象山书院虽名为“象山”,但其实更像府城官学,是大部分江州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而草堂书院的山长原是出身寒门的大儒,对出身贫寒但一心向学的寒门子弟多有帮扶。
崔兰芳从来没有听说过象山书院,在她的认知里鹿鸣书院就是顶好的地方了,现在又听秦容时说起什么象山书院,激动得忘了刚才商量的事情。
“还有这事?那、那就是说明年开春不久咱得搬到府城去了?”
她先是激动,可激动完又忍不住担心。
“府城啊……那么远呢!咱们全家过去得花不少钱吧!”
“你柳哥的铺子才开不久,刚有了起色,要是再换个地方……府城的花销定然不比小城小镇,吃住都是问题,买房租铺都难啊!”
越说崔兰芳脸色就越不好看,说到最后她还叹了一口气,小心商量道:“不然还是你一个人去府城吧,你去读书还能住在书院里,我们全家过去只怕银钱不够啊。”
而且家里只有柳谷雨最能赚钱,若去了府城不就是累他一人养全家吗?
崔兰芳思虑得多,可柳谷雨自己也想去府城,他可嫌一间小食肆不够,还想着开大酒楼呢!
他连忙说道:“娘,二郎才刚回来呢,你舍得又送他一个人去府城啊?我和二郎也是一个意思,咱全家都搬到府城去。”
柳谷雨早有去府城的打算,不然他就不是翻修院子,而是直接盖新宅了,也不是租铺子,而是攒钱买铺面。
崔兰芳还是问:“全家都去?可银钱哪里够啊?”
柳谷雨说道:“也差不多的。家里已经存了快两百多两,到府城租个小院子、小铺面还是够的,您不用担心这些。”
崔兰芳又说:“可你那铺子才开呢!那是个好地段,里头桌椅板凳都换了新的,当初修石窑也花了不少钱!如今生意起来了,舍了这头再去府城不可惜吗?”
柳谷雨却说:“这有什么好可惜的?本事在我身上,我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有舍才有得嘛……再说了,府城的人更多,眼界也宽些,我还想着到了府城送般般去学医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般般终于抬起头,欣喜问道:“真的吗?!”
柳谷雨点头,答应道:“自然是真的!哥什么时候哄过你?”
秦般般兴奋激动,碗里的烤鹿肉都顾不得吃了,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眼巴巴瞧着崔兰芳。
关系到般般的事情,崔兰芳很快就松动了,像是想通了什么终于笑了出来。
“也好!咱一家人还该在一处!”
饱餐一顿,崔兰芳母女两个收拣了碗筷去洗,柳谷雨则拉着秦容时进了房间。
看着柳谷雨的背影,秦容时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可下一刻又见他步履自然进了自己的房间,想了想还是住口不言。
柳谷雨仿佛没觉得自己进秦容时的屋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动作自然而然,进去后还说道:
“你信上说这个月要回来,娘就把你的屋子好好收拾了一遍,被褥床单也换了新的。去年翻修院子,每个房间的家具都换了新的,还给你打了一套新的桌椅。你这个年纪长得快,以前的桌子不够高了。喏,你再瞧瞧看,还差些什么不?”
说着,他又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起一落试了试,还招手说道:“你来试试?床是去年新做的,特意订的大床,咱家四张床就数你的最大!褥子也换了新的,可软了,你摸摸!”
秦容时刚将自己的行李放到桌上,扭头就见柳谷雨坐在自己的床上,歪着脑袋,用长布带绑起来的头发也跟着朝一边歪去,发梢划过一道弧线。
那是自己送他的那条柳叶纹的抹额,但秦容时从没有说过那原本是一条抹额,因此被柳谷雨拿来当发带用了,一用也是好些年,都洗得有些旧了。
秦容时张了张嘴,对着动作无比自然坐在自己床上的柳谷雨,有心想说些什么。
可柳谷雨歪着脑袋看他,原本是朝左歪的,歪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嫌脖子酸,又朝右偏。
两只眼睛黑亮有神,熠熠发着光。
分离两年,柳谷雨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那双眼眸,还是那样亮。也似一面明镜,清楚地映出自己的倒影,也窥见本心。
“二郎!秦容时?过来啊!”
看秦容时发呆,柳谷雨心里可没那么多弯来绕去,直接伸手把人扯了过来。
两人并排坐在床上,柳谷雨还在左右晃,屁股一起一落试着床褥的软硬。
“怎样?是不是很软?我挑的都是好棉花,絮了这么厚一层呢!”
柳谷雨一边说,一边伸出两只手朝他比划。
秦容时向旁挪了挪,又轻咳两声,有些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身下的衣摆,将朝左右滑落的衣裳扯起来放到腿上。
“确实不错。”
他看似镇定,回答的声音也平缓,可两只藏在发后的耳朵偷偷发了红,只屋里光线暗,柳谷雨没有发现。
他刚说完就匆匆忙忙站了起来,抬脚就要朝外走,急急说道:“我有些累,先沐浴睡了。”
柳谷雨满脸疑惑地望着他走出去,眼看着人要跨出门槛了,他才喊道:“你没拿衣服啊。”
秦容时:“……”
秦容时一句话不说,又折返回来拿了衣物才匆匆离去。
柳谷雨坐在床上伸直了两条腿,脚尖晃了一下,最后才耸耸肩膀嘀咕:“诶,才走两年,还生疏了!”
得亏秦容时走得快,没听到柳谷雨说了什么,不然只怕更是又气又笑。
不过今天也不早了,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又说了许久的话,如今天色已经全黑了,灶房收拾完也差不多进了亥时(晚上九点)。
一家子挨个洗漱完,也都纷纷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谷雨爬上床,软绵热乎的被子蒙过头,准备睡觉。
柳谷雨的睡眠一向不错,刚挨着枕头没一会儿就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刚睡下不久又被唰唰的水声吵醒,柳谷雨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可水声不止,他的睡意也被搅了个干净。
他翻身爬了起来,瘪着嘴嘀嘀咕咕:“谁一晚上洗两次澡?水不要钱啊!好吧……村里的水确实不要钱。”
他一边嘀咕一边趿拉着鞋子,披上外衣朝外走。
顺着檐廊往灶房的方向去,绕过灶房就是澡棚。
澡棚也是去年新搭的,几面围着木板,门上挂了一条灰白的粗布帘子。
里头的人或许觉着家里人都睡了,帘子没有扣上木扣,只虚虚拉上,被风一吹就掀开了一条缝。
一盏油灯悬挂在柱子上,水汽包裹着昏黄的灯光,暖湿白雾一口一口吞没了里头高大的人影。
那人下面穿了一条白色单裤,上身赤裸,氤氲的水雾爬上他起伏的背脊,原本白净的皮肤被热气蒸得发红。水珠挂上布帘和两边的木板,洇出一滩朦胧的水影,棚顶也淅淅沥沥淌着水。
满眼都是水雾缭绕,倒是看不清人影。
柳谷雨也是刚从睡梦中起来,或许脑子还不太清醒,此刻竟然没有转头回去,想的却是——
这也看不清啊!
嗯,我再走近点儿看。
第105章 府城市井5
他手里拿着一只长柄木瓢, 正握着木把手舀了一大瓢水往胸膛泼,手臂的肌肉线条也随之绷紧。
一瓢水泼下,顺着背肌往下淌, 本就单薄的中裤湿透了贴在腿部肌肉上。
澡棚内水汽萦绕, 热气袅袅,蒸得油灯散出的昏黄火芒也发着朦胧的光,仍是瞧不清笼罩在水雾火光中的人脸。
可柳谷雨听到声音了。
冲刷的水声,水珠子从臂膀、胸膛、后背一滴一滴滚下去的声音, 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水花,滴滴答答的水声在静谧夜色中尤为明显。
以及, 一声声低沉的喘息。
“……我操。”
柳谷雨猛地闭上眼, 抬手一巴掌不轻不重拍在自己脸上, 还低声骂道:“让你大半夜不睡觉!”
他瞌睡彻底醒了,后知后觉扭头要走,可慌乱间动作有些大,立刻惊动了澡棚内的人。
“谁?!”
先是一声低喝,紧接着又听见两声哗啦泼水声,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披衣的动静, 最后布帘被掀开, 那人匆匆出来。
柳谷雨扭头就想回屋, 他方才朝澡棚去还能借着油灯隐隐能看到几丝光亮,可转过头就是黑漆漆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他一慌就胡乱踩了两脚, 最后一头撞在靠近灶屋的墙柱子上。
“砰!”
动静还不小。
秦容时披上外衣提着灯走了出来, 出来才发现是柳谷雨,一时也十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想着要不要放他回去,就假装无事发生。
可下一刻柳谷雨就一头撞上柱子,然后嗷一声捂住脸。
哪怕是厚脸皮的柳谷雨此刻也知道要脸,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只咬着牙闷哼,实则已经痛得龇牙咧嘴了。
“站住。”
听到这声音,秦容时到底装不下去了,闷声喊了一句,声音仍有些沙哑。
然后柳谷雨就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紧跟着就是急急的脚步声。
秦容时疾步过来,一把攥住柳谷雨的手腕扯着人转了个身。
他出来得急,只草草套上雪白的内衫,连系带也顾不得系,外头再披一件外衣。还有水珠依依不舍地挂在锁骨处,也有水线从胸膛顺着腰腹滑下,肌肤被热气蒸得发红,裤子湿透,裤脚还在“嗒嗒”滴着水。
他看清柳谷雨后,慌忙地单手拢住里衫,另一手中还提着油灯,一簇灯火照在两人中间。
也不知道是这火光的缘故,还是旁的原因?
那火映上二人的脸,都是绯红的颜色,仿佛刚被炭火熏过。
秦容时深吸了一口气,可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更低哑了。
“你撞的是额头,捂唇鼻做什么?”
柳谷雨的额头有一团红印,细看还擦破了一丝皮,应该是被柱子上的木屑搓出来的,不算严重,只渗了一滴血珠子就止住了,但红印很深,明天定然要肿起来。
听到秦容时低沉的质问,柳谷雨没有说话,只紧紧捂住鼻子。
秦容时皱了皱眉,还想开口问,下一刻却见柳谷雨紧紧合拢的指缝间流出一股血。
他瞳孔一缩,声音立刻高了两分。
“还撞到鼻子了?!”
他立即抬手去扯柳谷雨的手腕,语气格外严肃。
“拿下来让我看看。”
这小子积了一身蛮牛力气,柳谷雨根本挣不过他,没一会儿就被他攥着手腕把捂住唇鼻的手扯了下来。
“鼻子流血了……撞到哪儿了?鼻梁?”
秦容时一边问,一边用袖子抹掉柳谷雨脸上的血迹,神色很是着急。
见躲不过去了,柳谷雨心虚地咳了一声,又朝后退了两步,视线往秦容时身上某个位置扫了一圈又飞快移开。
“咳……鹿、鹿肉吃多了,上火。”
秦容时:“……”
柳谷雨好像又听到身边这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想出口解释,秦容时却先恼了。
“闭嘴!”
说完似乎又觉得这语气太严厉,再次叹了一声,放低声音说道:“别说话,不然血会流进嘴里。”
说完他又扫了柳谷雨一眼,见他披着衣裳就出来了,赤脚趿拉着鞋子,脚踝处已经被冷风吹得通红,裤子也是单层的宽松薄裤。
他皱眉更深,却没有再说话,而是拉着柳谷雨快步回了屋子。
“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回来。”
秦容时留下一句话就扭头打算朝外走,却见柳谷雨正仰头捂着鼻子,他立刻又说:“不要仰头,血会倒流进咽喉。”
他一边说一边返身走了回来,一手托着柳谷雨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将后仰的脑袋扶正,又说道:“把鼻子捏住,等我回来。”
柳谷雨依言做了,秦容时又扭头出了门。
看他出去,柳谷雨才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只觉得丢脸。
十分丢脸。
出去的秦容时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还端了一盆水,是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冷水。
他拧了一条帕子往柳谷雨面上敷,那帕子宽大,叠了两层还能盖住柳谷雨的额头和鼻根。
“……嘶,好冷。”
冬日水缸里的水冷得彻骨,刚挨着柳谷雨的额头就冻得他身子一哆嗦。
秦容时刺他一句:“穿成这样就出来,你还怕冷?”
柳谷雨反瞥他一眼,想说秦容时穿得比自己还薄,甚至下面的裤子还湿着呢。
但他不敢说,生怕秦容时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闹得两个人更尴尬。
哪知道他没说,秦容时却睨了他一眼,看见柳谷雨脸上还没散去的红意,忍不住又刺了一句:“原来你还知道羞?”
柳谷雨:“……诶诶,差不多就行了吧。你也不看看你的脸红成什么样了。”
最后半句是小声嘀咕出来的,像是自言自语,可屋里安静得掉一根针也能听见,秦容时自然也听见了。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这是上火!”
柳谷雨点头,颇为理解地说道:“诶,我懂,我懂,鹿肉吃多了嘛。我也是上火。”
秦容时:“……”
秦容时不再和他说话,像是终于明白了过来,哪怕过了两年,这些歪话自己也是说不过他的。
他不轻不重瞪了柳谷雨一眼,反身搓了帕子,重新浸了浸冷水,继续敷。
两人都没再出声,油灯被秦容时随意放在桌子上,火光明灭闪烁。柳谷雨透过火光看向秦容时,见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脸上,神色格外认真,右手按着那块湿冷的帕子。
……刚刚用的也是右手吧?
嗯……秦容时又不是左撇子,用的肯定是右手了。
手倒是挺好看的,手指修长,骨节也并不粗大,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一截美玉。
哎呀呀,这么好看的手原来也会用来做那事儿啊!
……
停停停,他都在想什么!
柳谷雨狼狈地闭上眼,歪着脖子开始装死。
秦容时:“???”
秦容时皱眉,秦容时难以理解。
过了约有半刻钟,秦容时才说道:“行了,把手松开我再看看。”
柳谷雨依言松了手,秦容时托着他的下巴低头看了一阵,终于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血止住了。”
说完,他拿帕子将柳谷雨面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又扯过柳谷雨的手,挨个手指擦了过去,擦拭得仔细,连指缝、指甲都没有放过。
做完这些,秦容时又低下身子俯向柳谷雨,他只感觉到一股热气扑向面颊,让好不容易淡去的红潮又袭了回来。
柳谷雨:“还、还有什么事儿?”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温热的指腹落在自己的额头,紧跟着就是秦容时的声音。
“伤口不重,已经结疤了,不过这块只怕明天要发肿。”
他说着,手指从柳谷雨的额头抚过,轻轻擦过额心那粒鲜艳的红痣。
这是秦容时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看到柳谷雨额上那粒朱红小痣,也是第一次触碰到,小小一颗,只有夫婿才可以看、可以摸的红痣。
他的指腹刚碰到那粒红痣就缩了回来,像是被滚烫的火舌燎到,立刻缩回袖子里,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蜷了蜷手指。
“早些睡吧。”
他留下一句话,转身出了门。
柳谷雨难得有些呆,愣愣盯着秦容时出去,好半天才缓慢抬手揉了揉被秦容时按过的额心。
呃……他又忘了戴抹额。
柳谷雨低下头暗想,垂下视线又看到脚边积了一滩水迹,是秦容时刚才站过的位置。
“算了,还是睡觉吧。”
柳谷雨捂着额头爬回床榻,拥着被子闭眼睡觉,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在床上滚一会儿才能睡着,哪知道进了暖和的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
*
次日鸡鸣,柳谷雨在嘈杂的声音中起了床。
他穿戴好出门洗漱,路过灶房竟发现澡棚的布帘子被撤了下来,换成了一个小木门。
柳谷雨:“呃……”
他揉了揉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扭头进了灶房。
“起来了?今天熬了小米粥,还蒸了桂花米糕,快……诶!谷雨,你额头怎么了?!”
柳谷雨头上戴着的抹额约有两指宽,额角的青肿连抹额都挡不住。
崔兰芳忙把人拉了过来,仰着头往他脸上看,心疼问道:“哎呀?这是怎么弄的?”
想起昨天的事情,柳谷雨就觉得尴尬,藏在布鞋里的脚趾已经开始忙活了。
他挣开崔兰芳的手,干笑两声说道:“睡觉不老实撞到床板了……哎呀,没事的娘,看着吓人,其实都不疼了!”
柳谷雨弯腰躲开崔兰芳又伸来的手,然后溜到案板前,抓了两个米糕在手里,还往嘴里塞了一个,最后扭头往外跑,口齿不清喊道:
“唔……娘!我先去铺子里了!”
崔兰芳赶忙追出去,喊道:“诶!你等会儿!谷雨!你抹点儿药再走啊!诶!这孩子!”
柳谷雨哪听?
他只怕一大早又撞见秦容时,闹得更尴尬。
第106章 府城市井6
“柳哥, 秦童生就在外面诶,你不出去吗?”
在食肆里帮忙的明哥儿递给柳谷雨一个圆扁的白陶小药罐,偏着头看向在案板前忙活的柳谷雨。
柳谷雨瞥了一眼, 明哥儿又忙说:“这是秦童生托我给你的!唔……应该是给你额头上的伤涂的吧?”
说完, 他还伸手指了指柳谷雨额头上微微肿起的青印。
“谢谢了,你先去忙吧。”
柳谷雨点点头,佯装忙碌得根本抽不开身的样子,只挥手对着明哥儿说了一句。
明哥儿也点点头, 顺便端起两碗已经做好的甜食出去,送到客人的桌上。
等人走后, 柳谷雨才朝外挪了两步, 掀开帘子往前堂看了几眼。
秦容时靠窗坐着, 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夹棉披风,更似个俊俏郎君。
他左右都坐着人,分别是两年未见的谢宝珠和李安元。
到了冬天,谢大少爷也裹成个大毛团子。
人如其名,他打扮得珠光宝气, 一身绀青色的锦衣, 脖子上戴着兔毛领子, 袖口也圈了一圈毛边, 头戴一顶毛绒帽儿,帽子上还嵌了一颗红色宝石。
谢宝珠的名字像个大姑娘, 却是三人中最高最魁梧的一个,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 很爱笑,也是极俊朗的儿郎,只是这身衣裳实在不搭。
进了食肆, 大少爷左看右看,然后做贼般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放到桌角。
秦容时说话半点儿不客气,直接问道:“两年不见,你怎么贼眉鼠眼的?”
谢宝珠瞪他。
坐在另一边的李安元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抿唇喝了一口水,最后才说道:“快要过年了,书院再有两天也要放假。宝珠的娘亲来了福水镇,说要接他回去过年。”
“这当娘的总担心儿子穿不暖,特意给他打扮的……平常有翡翠跟着,要是没有穿戴这些,翡翠回去还要告状,他防的就是‘家贼’。”
两年的时间,谢宝珠和李安元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李安元一声“宝珠”喊得格外自然。
谢宝珠撇撇嘴,嘀咕道:“你们懂什么!这都是家母的爱!”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团毛茸茸,赫然是长成一座猫猫山的橘猫。
谢宝珠:“嘿,看看我这大胖闺女!”
他把猫放到桌上,金灿灿一身橘毛,模样浑圆,一张毛乎大脸,在桌上走了两步,肚子都一颠一颠的。
那猫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最后一撅屁股钻进了谢宝珠的帽子里,还试图将四只爪爪都塞进去,但实在有些勉强。
李安元也好久没见到这猫了,愣了会儿才问道:“你给它吃什么了?我上次见它还没这么胖啊?”
对大胖猫咪秦容时显然要宽容许多,他收回落在后厨的目光,盯着橘猫看了两眼也说道:“令郎有福气。”
谢宝珠:“……”
谢宝珠叹了口气,最后满脸愁容地说道:“我本来是压着它减重的!可这个月我娘不是来了吗!哎……反正,反正减重没成功!还又胖了!”
李安元摇头叹气:“令堂之爱确实沉重。”
三人聊了一会儿猫,谢宝珠才又看向秦容时,乐道:“好小子!你出门一趟也是大变样啊!如何?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诶……不是我说啊,秦容时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两年也不知道给我们写信。”
秦容时捏着木勺挖碗里的蜂蜜桂花炖奶往嘴里送,吃了两口才说道:“上个月不是给你们寄了《策题》和《算学九经》吗?”
一听这话谢宝珠就一眼瞪了过去,没好气说道:“写信!是信!”
“书院已经有做不完的课业了!你是我同窗,不是我夫子!怎么还给我寄题!”
李安元却说:“还没谢过容时寄的书呢!那套《策题》精妙绝伦,让我受益匪浅!”
说完他又扭头瞪了谢宝珠一眼,偏头过去低声说道:“你还挑上了,那书你看完了吗?明年开春就要考试了!”
在李安元的鞭策下,谢宝珠终于考中童生,不再是三松院年纪最大的留级生了。
但他考童生就考了好些年,再提起考秀才就忍不住犯难,嘀咕道:“明年啊……我怕是不行吧?夫子也只说让我下场感受感受。”
李安元严厉道:“明年不行,再三年还能再考,不要自暴自弃!”
谢宝珠撇撇嘴,悄悄朝秦容时靠了靠,凑上去小声嘟囔道:“你瞧瞧,圆圆现在越来越凶了!比咱院里的钱夫子还有古板严厉!”
李安元又瞪他一眼,说道:“我听到了!我是看在钱的份上!总不能白收你的银钱,却眼看着你的学业没有精进吧!”
谢宝珠拱手求饶:“是是是!李夫子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两人斗了两句嘴才安静下来,秦容时才抽空说道:“那套《策题》是老师亲编的,我也是誊了一本寄回来,谢兄确实该多看看。”
谢宝珠惊得瞪圆眼睛,小声问道:“老师?那不就是吕山长吗?嘿,那确实该多看看!原来是山长写的啊……难怪呢,我说我怎么看不懂呢。”
李安元叹气。
故友相逢,三人聊了很久才各自离去。
谢宝珠说大王饿了,该出去喂猫饭了。李安元也说要去书铺买一本《三字经》,他那小侄子六岁了,到了开蒙读书的年纪,正好趁过年的时间教他认几个字。
秦容时起身亲自将两位好友送出食肆,再转身就看见明哥儿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碟筷勺,很快又有新客进来,寻了空位坐下。
秦容时快步走了过去,对着明哥儿说道:“我来收拾,你去招待客人吧。”
明哥儿匆匆点头,朝着新进门的客人走了去。
秦容时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端起摞成一摞的碗碟往后厨去。
“他们走了没?”
正在揉茶皮子的柳谷雨听到动静后头也没抬,只以为是明哥儿进来了,立即出声问道。
秦容时将碗碟放进大水盆里,盆里已经摆了好些还来不及洗刷的碗。
他看了两眼才回答道:“刚走。”
竟是秦容时的声音,柳谷雨立刻抬头看,险些撞到朝他偏过来的秦容时。
“你、你怎么突然凑这么近?”
柳谷雨朝后扬了扬,一双眼瞪得圆溜溜,警惕地看着秦容时。
秦容时没有回答,只认真望向柳谷雨额头的伤处,看了一阵才沉声问道:“药擦了?”
柳谷雨点头。
秦容时没再说话,也没有再往前靠一步,更没有像昨晚那样又是扶后脑勺又是抬下巴,反而看清楚后就迅速退开了,有礼有节地保持着距离。
他问完又坐到木盆边的小杌子上,撩了袖子就想往水里伸。
“诶!等会儿!”
柳谷雨立刻出声喊道,可还是迟了,秦容时一双手已经伸进水里,右手甚至握住了盆中的洗碗瓤子。
听到柳谷雨的声音,秦容时抬头望他。
柳谷雨叹了一口气,笑道:“你袖子那么长,也不怕打湿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很长的红色布带,又对着秦容时招手说道:“起来。”
秦容时只看柳谷雨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依言站了起来,直接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往前一伸。
那长布条是柳谷雨自己用来当襻膊用的,他原本是打算直接递给秦容时,让他自己戴上,哪知道这人闷不吭声已经把胳膊伸出来了。
柳谷雨默默睨他一眼,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秦容时表情冷静自持,好像没有别的目的。
柳谷雨又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朝秦容时走了过去,任劳任怨地扯开那条鲜红的长布条,将其绑到秦容时的两条胳膊上,再反扣到肩背后。
“右手……左手……”
“嗯,头再低一点儿。”
“好了。”
贴在近前的躯体抽身离开,秦容时也及时移开落在柳谷雨身上的目光,稳重点了点头,又撩开衣衫坐回小杌子上,握着瓤子开始洗碗洗盘。
柳谷雨安分了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趣:“这位小二哥,要不要给你算工钱啊?”
秦容时抬头看他,也顺着这话题回答道:“日结吗?”
柳谷雨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笑道:“拿饭抵行不行?”
说到这个秦容时还真认真起来,思索问道:“吃什么都行?任我点?”
柳谷雨点头,下一刻又突然从案板上摸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糖酥往秦容时唇边喂,说道:“尝尝?我新做的,食肆里还没上新呢?”
他蹲到秦容时身边,一块牛乳原味的雪花酥喂进秦容时嘴里。
秦容时仔细品了品,最后问道:“这是牛乳做的?味道很浓,卖价应该不便宜吧?”
柳谷雨点点头,又起身从案板上挑了一块芋泥味的,继续说:“镇上有钱人也不少,我这食肆赚普通人的生意,也赚有钱人的生意!这个就是为有钱人定的了!你再尝尝这个味道?”
白皙细长的手指再次伸到眼前,手背还沾了两点面粉,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还透着健康的淡淡粉色,甲面上印着浅白色的月牙。
很好看。
只是手也很好看。
秦容时垂眸看了许久,最后俯下头含住指间那块雪白的牛乳酥,唇瓣擦过指间,一触即离。
柳谷雨缩回手,下一刻就盯着秦容时发起了呆。
秦容时以为他又像昨天那样起了少见的羞窘之意,然后再次缩回壳子里,心里难得有了掰胜一局的古怪窃喜感。
可哪知道,下一刻柳谷雨突然伸出两手,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脸颊,然后点点头用“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语气说道:
“不愧是我养大的!长得就是俊!”
第107章 府城市井7
腊月廿八, 年关将近。
镇上的食肆也关了门,柳谷雨早早给明哥儿放了假,又给他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 让他买些好东西回家和奶奶好好过一个年。
一大早, 秦家的院门就被拍响了,原来是附近的人家拿着鸡蛋、红纸上门,请秦容时帮忙写春联、福字。
从前这事都是柳在文做的,每年年前就在院门口摆上桌凳, 村人拿着鸡蛋、糕饼、铜钱上门求一副春联。
可现在秦容时回来了,这可是去外面见过大世面的读书人, 还有鹿鸣书院的山长做老师, 以后的前途可比柳在文好!
请他写对子, 来年定然是风调雨顺啊!
有了一个人打头,后面就越来越多人排上了。
秦容时只好也在院子里摆上桌凳,挨个给村人写春联,一写就是半日。
柳谷雨时不时送些糕点、茶水过去,还用绒布袋套了一个暖手炉给秦容时, 免得他寒风里写字僵手。当然了, 桌子底下也生着炭盆, 左右是冻不着他的。
柳谷雨还在桌上放了一大盘花生、瓜子, 招呼了排队的村人来抓。
村人们都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们从前在柳家请柳小秀才写春联, 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
刚过午时, 和娘亲一起收拾好屋院的般般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 手里还挽着一个空篮子。
柳谷雨问:“般般,去哪儿?”
秦般般回头回答:“柳哥,我瞧屋里有两个空瓶子, 我到小流山折两枝梅枝回来插瓶!”
柳谷雨点头,又叮嘱道:“路上小心些,昨天下了雪,山路湿滑。”
秦般般匆匆点头,一边说一边朝外去,“我知道!我喊了麦儿姐一起去的!”
说罢,她高兴地跑出院子,路过秦容时的小桌旁,还伸手顺走了一块碟子里的鸡蛋糕。
“麦儿姐,你好了么?”
她到对面敲了门,没一会儿罗麦儿也出来了。
若说般般是秀巧清丽,罗麦儿就是身姿飒爽。
这姑娘前几年还不会打扮自己,都是林杏娘把她装扮成娇俏女孩儿,买裙子买花。
可年纪大了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爱蓝啊粉的漂亮裙子,也不爱珠花簪子插满头。就现在,她也是穿了一身深翠色的衣裳,头发用一根竹钗挽起,打扮得十分利落。
若说般般是一朵亭亭玉立绽放的荷花,罗麦儿就是一株凤尾兰,叶片锋利如剑,花茎也笔直冲天。
“走吧!”
罗麦儿挥挥手,然后叉腰走在前面。
两人上了小流山。
小流山不大,路也不算崎岖,可昨日下了雪,雪化后的山路还没有干透,仍湿滑难走,两个姑娘手牵手上了山。
地上积了许多落叶,一脚踩上去就嚓嚓响。
小流山上梅树不多,秦般般踮着脚左右张望,想寻一棵好梅树。罗麦儿跟在后面,专心致志地踩地上的枯叶败枝,立求每一脚都有“咯吱”声。
“般般,没找到梅树啊,我看路边有野山茶,也挺好的。”
罗麦儿说道。
“唔,再找找吧。那野山茶是白色的,和过年也不搭啊,还是红梅应景!”
秦般般一边说话,一边回答看向罗麦儿,发现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根足有人高的笔直木棍,正舞得虎虎生风。
秦般般没忍住笑出声,问道:“麦儿姐,你上哪儿捡的棍子?”
罗麦儿眼睛一亮,提着棍子追上秦般般,献宝般说道:“就在路边捡的!你看看,这棍子又直又长,多漂亮!我要拿回家用来打人!”
抱着手里的木棍,罗麦儿稀罕得眼睛都亮了,宝贝般握着不肯撒手。
秦般般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说:“哈哈哈……麦儿姐你笑死我了!拿回家打人?你要拿回去打谁啊?”
罗麦儿撇撇嘴角,杵着棍子道:“打齐山那个王八蛋啊!”
齐山,罗青竹的前夫,秦般般还真是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罗青竹和齐山和离后,这人很少再冒头,也没到村子里纠缠过,本来都以为这事儿就算这样过去了。
哪知道这汉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宋青峰,又想起那日和离宋青峰就在一旁。
他又气又恼,非说罗青竹是早就和宋青峰有了勾搭,所以才闹着要和离,还把错处全推给自己!
和离后,齐山大变了样!
人的精气神全散了,又被做砖瓦匠的师父撵回家。他夫郎没了、活计也没了,成天在屋里闹,要么说罗青竹无情无义,要么说齐母搅家精,坏了他的夫夫情分,总之是闹得家宅不宁。
后来还爱上了酗酒,天天喝得烂醉,齐山的弟弟忍不了他拖累,闹着分了家。
上半年又不知道从谁哪儿听说了宋青峰,气得找到上河村,到罗家门前闹事。
那时候家里只有罗青竹,还幸好大黑阿黄两只大狗护主,就连对门的来财也来帮忙,才把那贼虫撵走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听到罗麦儿的话,秦般般也不笑了,认真点了头说道:“那确实该打!”
她说完一句忽然息了声,皱着眉朝后看。
罗麦儿问:“怎么了?”
般般又看了几眼才摇头,奇怪道:“我好像听到后面有声音……可能是我听错了吧。算了,咱还是快走吧,摘了梅枝就回去。”
说完,她拉过罗麦儿的手,相扶着往前去,一边走一边说话。
罗麦儿又说:“我倒是挺喜欢宋大哥的!比齐山好一百倍、一千倍!我哥哥就该配这样的人!前头几年才真是浪费了光阴!”
秦般般问:“他俩的好事也快到了吧?”
罗麦儿噘噘嘴,嘟囔道:“我和娘都挺满意的,但这事儿还得我哥哥自己做主……不过我看他也没那么排斥了,前几天还专门腌了腊肉让宋大哥带回去呢。”
……
两个姑娘一路有说有笑,又走了一段,可算在路边看到两棵梅树。
“哎呀!找到了!”
秦般般高兴地叫出声,又说道:“麦儿姐,你等我一会儿,我折一篮子就回去!”
罗麦儿没回答,却拉着秦般般一块走了过去,秦般般剪花枝往篮子里放,罗麦儿就翘首盯着枝头上的花,折了两朵要往般般头上插。
“诶,这梅花开得真好!般般,你低头些,我帮你插上!这花儿正配你今天的衣裳!”
秦般般也高兴,往矮处站了站,偏着头让罗麦儿往自己头发上戴花。
两个姑娘正高兴着,站在罗麦儿对面的秦般般却忽然看到山坳处走出来一个男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二十来岁,身高约莫五尺多,模样一般,可眉宇间透着些贼气,显得气质更差了。
“诶,这朵也好看!也戴上!”
麦儿还在簪花,秦般般却看到那个朝她们走过来的男子,立刻拽了拽罗麦儿的衣袖。
“麦儿姐!麦儿姐!”
听到般般语气中的警惕,罗麦儿立刻收回手,瞪着眼扭头看去,立即看到朝这边走来的男人。
罗麦儿没有说话,只是又握紧了捡来的木棍,拉着般般朝树后躲了躲。
……附近只有这一条小路,说不准只是顺道路过。
罗麦儿心中如此想,可那男人每朝这边靠近一步,她手里的棍子就紧了一分。
罗麦儿或许不清楚,但秦般般却知道这人是谁!
这男人叫朱万章,年二十七,游手好闲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
自过了及笄之年,秦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踩塌了,村里、镇上不少好人家都来求亲,朱万章就是其中一个。
其他人崔兰芳虽不愿意,却都是好声好气送走的,就这个不一样,是拿着大棒子打出去,还放了来财撵人。
年纪比般般大了快十岁,将到而立之年还一事无成,整日在村里闲荡,没个正经营生。
就这样?还敢肖想她闺女!
可把好脾气的崔兰芳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每次见了林杏娘都要拉着人陪她一起骂一通。
朱万章哪里是路过?他直奔两个姑娘去了,扯着衣襟朝人嬉皮笑脸问话:“般般,你也来爬山啊?摘花?哎哟,喜欢哪朵?哥帮你啊!”
罗麦儿是个炮仗性子,一听这话就恼了,立刻骂道:“呸!喊谁般般呢!我妹子的名字也是你喊的!赶紧走!”
朱万章有些不高兴地睨了罗麦儿一样,鄙夷道:“有你什么事儿啊?罗麦儿,瞧你这泼辣性子,连你哥哥一半都比不上!看以后谁敢要你!”
麦儿气坏了,瞪着眼睛就想冲出去,但下一刻就被秦般般拉住。
般般也生气,可她也害怕。
朱万章虽然个子不高,但到底是个男人,真闹起来,她和麦儿姐的力气肯定不如成年男子,只怕要吃大亏!
还是先走为上,大不了她回去再向二哥告状!
她连忙拉住麦儿,小声说道:“麦儿姐,别和他说了,咱回去吧。”
罗麦儿正气恼呢,但被秦般般扯了一把也恢复了理智,知道硬碰硬肯定比不过眼前的朱万章。
她点点头,拉着秦般般就要下山。
哪知道朱万章却伸手一把拉住秦般般,嘻嘻笑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别走啊!般般……你不是要摘花儿吗?哥带你去那边林子里摘,那边的花儿才多呢!”
秦般般一个不防就被朱万章攥住手腕,吓得她尖叫一声。
“啊!干什么!放手!我不去!”
罗麦儿也吓了一跳,虽然她的胆子比大多数同龄女孩儿都要大,可到底是个年轻姑娘,看朱万章竟然抓着秦般般就要往林子里扯,也是吓得变了脸。
她一棍子敲在朱万章的手臂上,痛得朱万章松了手,下一刻又一棍子朝他□□猛杵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朱万章捂住腿根发出杀猪般的狂叫。
秦般般惊呆了,圆亮的杏眼大大瞪着,没想到还能这样。
“快跑啊!还发呆呢!”
罗麦儿一把拉过秦般般,扯着人往山下跑,靠树放的花篮子都忘了。
这也是罗麦儿头一次使这招,后知后觉开始脸红,但跑路的速度并不慢。
她一边跑一边扭头看同样脸红的秦般般,小声解释道:“我、我这是向宋大哥学的!上回齐山来闹事,宋大哥就悄悄教了我哥哥这招,我躲在边上学的!”
秦般般红着脸点头,也小声说道:“唔……看、看起来还挺有用的。”
有用是有用,好歹争取了跑路的时间,可罗麦儿刚才也慌得手抖,力气都小了一半。朱万章蹲地上痛叫了半天,最后却还是站了起来,大骂着追了上来。
“跑!我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给老子站住!”
第108章 府城市井8
两个姑娘哪敢站住?跑还来不及呢?
这一路都是下坡路, 麦儿和般般手拉手一路跌跌撞撞跑了下去,地上还未干透的湿泞泥水将秦般般的新裙子蹭脏了,沾了好大一团黑污。
可她也顾不得停下来擦拭, 只能拉着罗麦儿的手往前跑, 后面还有呼呼的风声,以及朱万章破口大骂的声音。
“啊!”
“哎呀!”
两人时不时回头望追上来的朱万章,都没注意眼前的小路,也没看到转角处往这边走的高大男人, 一头就撞了上去。
“麦儿?”
说话的竟然是宋青峰,他手里握着几枝茂盛的柏枝, 很是惊讶地看向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姑娘。
罗麦儿刚才还强撑着胆子, 现在一看宋青峰就开始瘪嘴了, 哇一声叫出来,一边叫一边拉着秦般般往宋青峰背后躲。
秦般般更是一张脸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两只手也哆嗦着,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宋青峰顺着二人跑来的方向看去, 看到上坡蹿出一个神色狰狞的男人, 可不正是追上来的朱万章。
朱万章前一刻还怪笑着追前来, 下一刻就看见黑脸煞神般挡在秦般般、罗麦儿身前的宋青峰。
朱万章:“诶?”
这也是个滑溜的, 看到宋青峰那一瞬间就扭头往后逃,这是一刻都没浪费, 说溜就溜。
宋青峰抬脚想去追, 可衣角被一左一右拉着, 显然是受了大惊的两个女孩儿。
若追也不是追不上,可看秦般般、罗麦儿的模样,只怕不敢一个人回去。
宋青峰思索了片刻就说道:“我先送你们回去。”
两人齐刷刷点头, 一句话都没说。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宋青峰也沉默着没问朱万章到底做了什么,只闷不吭声把人送回家。
往常罗麦儿倒是话多,可现在也心惊肉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了家,秦家院门前还聚着人,仍是排队等着写春联的人。
有人喊道:“秦童生,你妹子回来了?”
秦容时原本没当回事,只以为妹妹上山摘花回来了,停了笔抬头看。
抬头就看到躲在宋青峰后面惨白一张脸的秦般般,她拎出门的花篮子没了踪影,裙摆也沾了泥巴,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
“般般?”
秦容时立刻站了起来,蹙眉走出去。
听到二哥的声音,秦般般的眼睛立刻亮了两分,飞快跑出去,“二哥!”
院门口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在灶屋忙活的柳谷雨、崔兰芳,两人也马上出来。
秦般般先抱住了秦容时,下一刻又见娘亲出来,又撒手扑向那头。
崔兰芳还从来没见过自家闺女这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紧张问道:“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
秦般般瘪着嘴没有说话,她又赶忙看向陪般般一块儿出去的罗麦儿。
许是门口的声音太大,住在对面的林杏娘、罗青竹也闻声出来看,一看才发现竟然还和自家有关。
“麦儿!这是咋了?”
林杏娘赶忙跑过去抱住罗麦儿,扯着人左右上下看,确定了没有伤处才放心。
见宋青峰也在,罗青竹下意识看向他,都不用开口问,宋青峰先朝他靠近两步,低下头小声说道:“我在小流山遇到她们,当时还有村里的朱万章在。”
他没有细说,只点到即止。
罗麦儿在此刻也回了神,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就是他!就是朱万章!他在山上拦着路不让我们走,还一直缠着我们,拉拉扯扯的!”
她也是吓坏了,眼泪大颗大颗掉,可说话的声音半点儿不小。
围观的村人也明白过来,村里谁不知道朱万章,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是个无赖皮子,这是看到漂亮姑娘落了单就赖上去了!
只简短两句话,秦容时却已经能大概拼凑出事情原委。
他脸色铁青,黑沉得像锅底,眸色也冷厉,眼里仿佛蓄着满是雷暴的浓云。
只看他阴沉着脸出了门,直朝朱万章家的方向去了。
原本排队等着写春联的村人们也没料到大过年的还能出这样的幺蛾子,一个个收起红纸,揣着鸡蛋、糕饼、铜钱,也跟着去看热闹。
柳谷雨放心不下,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也赶忙抬脚追了出去。
他放心不下,崔兰芳、林杏娘就能放心?
不但不能放心,甚至还在气头上,也气冲冲跟了出去。
与此同时,朱万章已经跌跌爬爬回了家,脸上表情又气又怕,一边自言自语骂人,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真是坏我好事!”
“小贱蹄子,不就是看不起老子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
朱万章原计划是把秦般般掳走,就算什么都不做,可她在村里也没了清白名声。
那样秦家也只能把女儿许配给他!秦家发达了,秦容时又是个当官的苗子,他要是做了秦家的女婿,以后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可惜了,计划全泡汤了!
他一面可惜,一面骂。
别瞧他骂得凶,其实心里也怕着呢!
这不,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银钱,想逃出村子躲躲风头了!
他便宜没占到,还让人跑了,那死丫头肯定回去告状,他可不得赶紧逃!
朱万章背着包袱,穿着破烂钱袋往外走,刚出屋门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闯破院子冲了进来揣
他吓得嘴巴一张,扭头就想往屋里钻。
“在这儿!”
“打他出来!”
自柳谷雨教了村里人制肥,村里田地都翻了产量,如今秦家在村里可是人缘最好的,这一路过来有不少人听到消息,纷纷跑来帮忙,一群人闯进屋把朱万章拖了出来。
“干、干什么!你们要干嘛!”
朱万章大惊失色,捂着脸惊叫。
有人骂道:“要干什么你不知道?你自己做了啥,自己心里没数?!”
朱万章磕巴一下,眼睛贼兮兮转了一圈,立刻看到被崔兰芳、柳谷雨护在中间的秦般般。
“哦……是、是因为般般啊!这事儿也不怪我啊,不是她当着我的面故意戴花?不就是故意打扮给我看?故意勾……”
他开了口,站在前面的秦容时也动了起来。
秦容时没有说话,眼睛漆黑暗沉,一边死死盯着朱万章,一边脱下最外层的宽袖长衫。
这衫子宽大,动起手可不太方便。
他上一刻将脱下来的外衫塞给柳谷雨,下一刻就撩起袖子大步走了过去,根本不给朱万章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揪着人的衣领子一拳砸了下去。
一拳接一拳,往人面门上打,打得鼻梁塌陷,血肉四溅。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瞬,柳谷雨更是呆住了,他头一次看到暴怒的秦容时。眼里淬着寒光,看不到半点儿感情,有的只是压在无数风云下的怒意。
他动作也干脆利落,拳拳到肉,朱万章起初还想说话,却被揪住头发提了起来,又一拳砸在脸颊上,左眼乌青,右眼红肿,鼻孔也流出鲜血。
朱万章吐出一口血沫,血水里泡着两颗牙齿。
“呃……别……别打了……”
朱万章抬起手还想说话,下一刻又被秦容时狠狠掼到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但秦容时似乎仍觉得不够,又左右看了一圈,找到靠篱笆倒挂的锄头,走过去拿了下来,一脚踩在锄刀上把锄柄卸下。
看秦容时这凶恶模样,朱万章本来都没力气站起来,却还是瑟缩着肩膀往后爬。
“你、你还要干什么?童、童生,就、就能打人啊?我要告村正……啊!”
话还没说完,朱万章口中又发出一声惨叫,可秦容时的动作却不会因为他的痛叫停下来,而是一棍一棍狠狠砸在他的胳膊上。
“啊……”
“痛啊、别……别打了!”
最后,朱万章如一只断脊之犬瘫倒在地上,身躯还时不时抽动一下,右腿和右胳膊都被打折了。
现场都是一阵抽气声,围观的村人全都震惊地看向秦容时,没想到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也敢下这样的狠手。
就连崔兰芳这个亲娘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秦般般的眼睛。
但很快,村人们都回过神,不觉得害怕,反觉得痛快。
尤其是那有女儿、哥儿的人家,纷纷举着手高呼。
“打得好!”
“打得好!”
般般也掰开娘亲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容时打人。
罗麦儿悄悄溜了过来,抱住秦般般的胳膊,小声说道:“般般,你二哥真厉害!就该狠狠打他!打得他以后见了你都绕道走!”
她说着还扯了一把秦般般的胳膊,撩开她的袖子看了一眼,最后才松口气说道:“呼……还好是隔着袖子抓的!不然也太膈应了!”
秦般般的手腕上还有一圈红印,是被朱万章抓出来的,袖子上还印着一道黑色手印。
般般没有说话,手里握着一把梅花,是在朱万章说“她当着我的面故意戴花”的时候气得摘下来的,到现在握花的手还在发抖。
柳谷雨怀里还抱着秦容时的衣裳,他眼也不眨地看向秦容时,见人怒气未消,眼如深潭,却泛着刺骨的寒意,盯在朱万章身上的目光如利刃,一片一片挨着他的皮肉剐下。
他回过神,走上前拉住还想动手的秦容时。
“二郎。”
打人出气可以,但不能真把人打死了,那把自己也赔了进去,得不偿失。
柳谷雨拉住秦容时低喊了一声,下一刻又掰开秦容时的手指,从他手里将锄柄取了出来。
秦容时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落在柳谷雨身上,眸底还有来不及收敛的冷意。
柳谷雨没有说话,默默拉着人走到水缸边,舀了两瓢水将打得满是鲜血的手掌翻开来,细细洗干净。
此时,秦般般也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脚从崔兰芳怀里走了出去。
她走了前去,站在离朱万章五步外的位置,挺胸抬头,视线低垂俯视着瘫软在地上的朱万章,如在看一滩烂泥。
下一刻,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将手心里的红梅一朵一朵全簪了回去。
她的手仍然在发抖,这些花也确实是她因着害怕、恶心才摘下来的,可现在又被秦般般一朵一朵戴了回去。
红梅明艳,发着光点缀在她发上。
她什么都没说,可动作间已经代表了一切。
崔兰芳很快走过来,拉着秦般般离开了这个脏地方。
身后还有怒气未消的村人们冲着朱万章吐口水、大骂。
“呸!什么玩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还戴花给你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皇后娘娘还穿金戴银呢!天上的仙女儿还穿仙衣呢!那是穿给你看的?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
嘲声不止。
第109章 府城市井9
转眼就到了除夕夜, 一家人烤着火热热闹闹吃了年夜饭。
不过般般的情绪不高,还在为了朱万章的事儿后怕呢!
她这些日子都不敢一个人睡,夜里睡到一半就抱着枕头去找了崔兰芳。当娘的自然心疼女儿, 哄着人一块儿睡了。
今天是除夕夜, 做了一桌好肉好菜,是值得高兴的日子。秦般般不想惹家里人烦心,也强撑着心情假装高兴,可表情太明显了, 其他人哪里看不透?
柳谷雨给盛了一碗芸豆炖猪脚,又挑了两块肉最多的骨头一起舀进去, 然后送到秦般般身前, 想了想才说道:“过两天有灯会, 般般想不想去灯会上玩玩?”
灯会?
一直蔫蔫的秦般般终于来了精神,立刻抬头问道:“可以吗?会不会太晚了?到时候得走夜路回家,不方便也危险呢。”
般般真是被朱万章吓怕了,现在做什么事情第一想到的就是危不危险。
柳谷雨忙说:“太晚了就住在镇上,寻个客栈住一晚上再回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玩高兴就好!”
过年前后的客栈可是要涨价的, 若是平常, 崔兰芳这时候定然要心疼钱, 可看着秦般般的样子,她也想女儿出去散散心。
她说道:“你柳哥说得对!你还没逛过灯会吧?灯会上可热闹了, 有赏灯、游神, 还有打铁花的!你们小的都去镇上好好玩一玩!”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容时却开了口:“要去就一起去, 大过年的,怎能留您一个人在家。”
崔兰芳却笑了两声,说道:“我就不去了, 我年纪大了也不爱这些!你们年轻人去玩!”
劝人这活儿还得柳谷雨来,他拿着勺子给崔兰芳也添了一勺肉,又说道:“那可不行,都要去的,缺了谁都不行!”
说到一半他凑到崔兰芳耳边,小声道:“晚上得住客栈,哪好让般般一个女孩儿一个人住?况且她前不久才受了惊,让她一个人睡陌生地方只怕更害怕。”
一听这话崔兰芳就思索起来,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这时候秦般般又贴了上去,拽着她的胳膊轻轻晃着,撒娇道:“去嘛去嘛!娘,一块儿去嘛!”
崔兰芳哪受得住女儿撒娇,还不得连声答应!
除夕后就是各家串门、拜年,但秦家没有太多相熟的亲戚、好友,还和往年一样去了林杏娘家、村正家拜年。
初二,秦容时提了厚礼到福水镇拜见老师,吃了饭才回家。
再过几日也到了一家人到镇上逛庙会的日子,为了方便,他们没有赶骡车出门,而是搭了张二叔的牛车。
“哇!好多人啊!”
到了福水镇,般般是最先一个跳下车的,看着镇门口人来人往的人群,已经惊讶了。
平日里大集她也到铺子里帮忙,那时候街上已经很热闹了,可还是没有现在多,其中也有好些是村里到镇上逛庙会的。
这时候约莫刚过申时(下午五点),天还没有黑透,灯会也还没有完全开始,可各街的小摊已经摆上了。
街市里声如潮浪,或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戏声,街道边的吃食小摊很多,卖汤圆的摊子尤其人多,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只能看到人堆里有一个脑袋晃来晃去,时不时喊着:“红糖芝麻馅嘞——热乎的——红糖芝麻馅汤圆——”
再往前还能看见两侧林立的铺子,门上换了崭新的红色春联,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里头的客人也是不少。
几人左看右看,看什么都稀奇,此时忽听得前头爆开一声喝彩。
秦般般踩上茶馆门前的石阶,踮着脚朝前望,看到围成一圈的人群里有杂耍班子在表演。
肌肉虬结的壮汉正表演喷火,口含烈酒,“呼”一声一条火龙自口中喷出,照亮了围绕一圈的人群。
霎时炸开喝彩声。
“好!”
“精彩!”
秦般般跳了下来,兴奋道:“是杂耍!”
福水镇不常有杂耍,秦般般看着也新鲜。
几人钻进人群看了起来,先是喷火,又是吞剑,再有胸口碎大石……
看了好一阵,都是目不转睛盯着。
好半天柳谷雨才说道:“我们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再逛?再晚些,只怕饭馆子人多!”
其余人都没有异议,挤出人群找起了饭馆。
谢宝珠爱下馆子,对镇上的饭馆、酒楼都是如数家珍,哪家味道香?哪家的酒水好?他都一清二楚。
秦容时和他待得久了,常听他说起,对镇上饭馆比柳谷雨还要了解。
他领着家人去了附近一家夫妻馆子,馆子里空间不大,可进了门就味道扑鼻的饭菜香了。
一家四口点了六道菜,三荤二素一汤,都吃得很好。
暮色渐沉,饭馆的老板搬了高凳出门,拿火石点亮挂在门前的灯笼。
以此为首,可以看见摊子上、店铺前挂的灯笼都依次亮起,红彤彤一团,如一条火红长龙蜿蜒伸向天边,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
“过年好!客人们过年好啊!”
老板点了灯笼,进门又对馆子里的一众客人拱手说话。
喜庆日子,客人们也高兴,全都停下吃饭的动作,抬头回了一句:“过年好!老板你也生意兴隆啊!”
老板喜得大笑:“好好好!多谢多谢!也祝各位新的一年发大财啊!”
老板娘高兴,乐呵呵地提了几壶屠苏酒,每桌送了一壶。
屠苏酒不烈,孩童也喝得,几人少喝了两杯,喝得胃里暖烘烘的。
吃饱喝足才出门继续逛,灯会已经开始了,才走了十来步,秦般般手里就已经提了一盏兔子灯,是刚刚在摊子上买的。
可买了没多久,她又看见别家花灯摊子上的灯都格外好看,鱼灯、荷花灯、绣球灯,看得人眼花缭乱,各个都美得很。
般般都有些后悔自己买早了,可低头再看看手里的兔子灯。
花纹五彩斑斓,颈挂铃铛坠,后缀一颗白毛绒球作尾巴。
可爱!
瞬间不后悔了。
逛到一半,在街口遇到三个熟人,竟是罗麦儿、罗青竹和宋青峰。
“麦儿姐!青竹哥!你们也来逛灯会?”
般般提着花灯跑了过去,一把拉住慢腾腾走在后面的罗麦儿。
罗麦儿一看她眼睛也亮了,连忙扯着人走远几步,又扭头对着罗青竹挥手喊:
“哥,我和般般去玩儿了!你和宋大哥接着逛吧,到了戌时中(晚上八点),我们在雀仙桥碰头!”
罗青竹和宋青峰并排走着,本就觉得尴尬,下一刻又听见妹妹要抛下他溜了,吓得罗青竹眼睛都瞪圆了。
“麦、麦儿?!”
街上人这么多,人声鼎沸,罗青竹喊一声她也听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罗麦儿扯着秦般般跑开。
罗青竹:“……”
他呆呆地扭头看向宋青峰,见宋青峰也正看着自己,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我们还逛吗?”
宋青峰比他更磕巴:“逛、逛吧。”
那头的罗麦儿已经扯着秦般般跑出去好远了,她亲亲密密挽住好姐妹的胳膊,凑上去笑着说道:“你猜猜宋大哥给我哥哥送了什么礼物?”
礼物?
秦般般猜到:“首饰?唔……簪子?衣裳?镯子?呃,青竹哥也不爱戴镯子。到底送了什么?”
罗麦儿大笑起来,一边伸手比划出一个圆,一边说道:“送了一盒柏柿橘!”
柏柿橘,谐音“百事吉”,是过年串门拜年常送的礼物,讨个好彩头。
虽是常见的年礼,可从没听过谁给心上人送礼物,送一盒果盘的!
罗麦儿还笑着说:“这么大一盒!柿饼加橘子,盒子描了彩线,特别好看!我们那天在小流山遇到他,他应该就是到山上折柏枝的!”
听麦儿揭了谜题,秦般般也觉得好笑,两个姑娘头挨头笑闹了好一会儿。
“这两个丫头!”
崔兰芳同柳谷雨说话,眼里全是笑意,“她俩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般般,对着外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和麦儿一起就活泼好多!”
柳谷雨也笑:“活泼才好。”
他说完又扭头去看秦容时,哪知道扭头竟没找到人。
“二郎?”
“秦容时!”
两人扭头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到人,就在柳谷雨想要沿着街道左右寻一寻的时候,这才看到秦容时从一个花灯摊子处走了出来。
那摊子比其他摊子都热闹些,围了好多人,秦容时虽身形修长,可挤在人堆里还是不容易寻找。
柳谷雨快步走了过去,嗔怪道:“你去哪儿了?转头就不见了。”
秦容时脸上带着笑意,突然提了提手,冲他说道:“喏,送你的。”
柳谷雨:“?”
柳谷雨这才看见秦容时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花灯,整体是鲜艳的橘红色,面上也画着斑斓的花纹,是一只螃蟹灯,用好几根草绳牵着,扯一扯就跟着张牙舞爪动起来。
柳谷雨看清楚了,但还是忍不住问:“……这是?”
秦容时又朝他伸了伸,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他说道:“那边花灯摊子在猜灯谜,猜对十个能送一只。”
柳谷雨:“……可为什么是螃蟹?”
秦容时弯了弯唇,直接拉过柳谷雨的胳膊,将手里的蟹灯塞了进去,最后才轻声说道:“和你很像。”
柳谷雨:“???”
柳谷雨满头问号的接过花灯,他还不知道呢,秦容时是先看到这只螃蟹灯才被吸引了过去,最后赢了下来。
崔兰芳站在旁边听清了两人的对话,也忍不住笑,还说道:“确实像你张牙舞爪的性子!”
张牙舞爪?谁?
柳谷雨提了提左边灯绳,螃蟹的大钳子抬了起来,又扯了扯右边灯绳,螃蟹的脚也跟着抬了起来。
嗯,还挺好玩的!
柳谷雨又扯了两下,脸上不自觉也染上笑意。
手中的花灯闪着亮光,一团橘红,像一颗暖烘烘的小太阳,也如一颗滚烫的、跳动的赤诚丹心。
第110章 府城市井10
年节过, 很快迎来冰雪消融,草长莺飞的早春。
“柳哥儿,这事你交给我就放心吧!我肯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说话的是村正陈桥生, 他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团花红袄的小娃, 这是他闺女生的小崽子,快四岁了,正用两只小胖爪子抱着一块白乎乎的奶糕往嘴里塞。
这奶糕就是柳谷雨拿过来的,除此外, 他还提了一篮子鸡蛋,就是请村正在村里找几个老实汉子帮忙种地。
陈三喜早已经离开了福水镇, 哪怕他还在, 家里又添了十亩地, 他一个人也种不完,总还得再找人。
柳谷雨坐在对面,手边还有村正喊人倒的热水,但他没喝,只说道:“这事儿就麻烦您了!明天我们全家都要出远门, 也没人盯着地里, 要麻烦您多费些心!”
“柳哥儿, 这你就放心吧!咱全村都记得你的恩情, 给你家田地做活儿,肯定各个争着抢着来!没人敢糊弄!可不止我盯着, 大家伙儿都盯着呢!”
陈桥生拿小帕子擦了小娃的嘴, 一边动作, 一边说话。说完这句他才抬起头,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忙问。
“出远门?你们要去哪儿?”
柳谷雨笑着回答:“这不是快院试了, 我们全家都送二郎去府城考试。”
陈桥生震惊:“全家都去?”
柳谷雨没有解释,也没说等秦容时考上秀才要全家搬到府城去,只道:“到底是大事情,还是全家陪着才显得重视!”
陈桥生一听,诶,是这么个理儿!
他又想到秦容时,这孩子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上河村能不能再出个秀才,出个举人,就指着他了!
他连连点头,忙说道:“是是是!是该重视!秦二郎是个聪明的,这回考试肯定榜上有名!哎呀,他还要读书呢,这些鸡蛋你还是拿回去给他好好补补!”
说到最后,陈桥生又客气了起来。
柳谷雨自没有听他的,况且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鸡蛋,他又说了几句,才站起身往家里去。
回了家,看到崔兰芳和秦般般正在收拾东西,是去府城要带的行李。
秦容时不在家,他一早就出门去了镇上,到书院找吕士闻去了。
临近考试,老师总要交代些事情,早早就让他过去,怕要吃了午饭才回来。
这时候,院外响起了罗青竹的声音。
“婶子!柳哥儿!你们在家么?”
院门半敞着,他就站在门口,翘首朝里望。
秦般般听到声响,立刻从屋里出来,冲她招手喊道:“在家嘞!青竹哥,你快进来!”
罗青竹进了院,崔兰芳也从屋里出来了。
罗青竹手里挽着个小竹篮,里头装了几块锅盔,用油纸小心裹着。
他说道:“这是我娘交代我拿给你们的,她说这一路去江宁府还不知道要几天才到呢,让你们带些干粮在路上吃!”
家里有柳谷雨在,哪里用得着操心干粮吃食,林杏娘也不是真担心他们在路上没得吃,只是准备个心意。
崔兰芳也不客气两句,笑着接了过去,还开心道:“你娘她有心了。”
说完,她又朝般般看了看,向她努了努嘴。
“哦!对了!”
秦般般这才像是终于想了什么,“哦”一声后就跑进主屋,没一会儿拿着一个荷包出来。
她把东西递给罗青竹,弄得罗青竹一愣愣的。
“这是?”
崔兰芳解释道:“这是院门的钥匙,我们一走这家里就没了人,可院里养的鸡啊、骡子,还有来财都张了嘴等着吃饭呢!可不得麻烦你照看了!”
罗青竹掂了掂手里的荷包,又摸了摸,果然摸到一个钥匙形状的东西,可除此外还有一块小碎石般的硬物。
他打开一看,竟发现里头还有一块碎银子。
罗青竹忙说:“哎呀!这荷包里的东西没掏干净呢!”
他说着就要把里头的碎银块摸出来,下一刻却被崔兰芳拦住。
崔兰芳说道:“哎哟,不是!这钱就是留给你的!哪能让你白干活嘞!”
罗青竹哪里愿意收,连忙要将东西拿出来,说道:“那不成!我们两家亲如一家,这点儿小事哪里能要您的钱!那我成什么了!”
崔兰芳嘴笨,蜷着手不肯拿,只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得拿着,关系再好也不能让你白干活啊!”
还是一旁的秦般般开了口,她笑着说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就是咱两家关系好才要理清楚,免得伤了情分!我家请了人插秧,一天三十文!”
“哪有关系一般的都有钱拿,关系好的反而白干活?没这样的道理!”
“再说了,骡子吃草要上山割,狗子吃的饭也不是平白来的!不能让青竹哥你吃亏啊!”
她嘴巴一张,一串的话都冒了出来,堵得罗青竹不知该回哪句。
他也忍不住笑,打趣道:“你这丫头的嘴巴越发厉害了!我怕麦儿如今都吵不过你!”
般般立刻撇了撇嘴巴,反驳道:“我和麦儿姐亲姊妹一般,我们才不会吵嘴呢!”
罗青竹笑:“是是是。”
崔兰芳也说:“般般说得有道理,你就收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罗青竹自然只得收下,走前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路上要小心啊。”
叮嘱完,他出门回了自家,崔兰芳母女两个又回屋继续收拾行李。
柳谷雨做了便宜的吃食,三人简单吃了吃,又午睡了一阵。
秦容时踩着余晖归家,最后收拾了衣物、书籍等东西,事事准备齐全,就等着明儿出发了。
可能是从村正那儿走漏了消息,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秦容时要去府城考试,大半村人到村口欢送。
村后的大山已经脱下厚重的冬袄,山尖簪上一圈青嫩的颜色,绿意极淡,恰是草色遥看近却无。
河水也驼起残冬的寒意潺潺流走,岸边的垂柳抽了新叶,嫩生生地舒展着身体,像披着绿纱的窈窕少女,悄悄将绿盈盈的枝条发辫揉进水波,卷起一圈圈发光的涟漪。
“秦家的,路上小心啊!”
“咱都等着你们回来!”
“秦童生,考试加油!咱村可就指着你了!”
……
在一阵阵送别的声音,一家四口坐上牛车离开。
牛车是秦容时昨日在福水镇的车行就谈好的,车夫赶车把他们送到隔壁的漕安县,转水路前往江宁府。
江州多江河,连下辖好多县、镇也多是以水取名,走水路比陆路更方便。
两位同窗也要去府城参加考试,这是秦容时和谢宝珠、李安元都商量好的,先行陆路再转水路,可以节省一天的时间。
他们在福水镇和谢宝珠、李安元碰头,一起前往漕安县,然后乘船离开。
谢宝珠家里有车和车夫,当然了,拉车的不是两只名叫“天仙”“美人”的白羊,而是两头骡子,随行的还有翡翠。
李安元和大哥李诚同行,两人乘了谢宝珠的车。
安排妥当,前后两驾车朝着漕安县而去。
花了一日车程,临近傍晚才到漕安县的码头,又紧赶慢赶拿着行李上船。
船上待了两天半,这是秦般般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前一天一直趴在窗口朝外望,看到什么都要“啊”一声。
第二天就蔫了,可能是坐船累的,也可能是大船晃晕的,反正就没了精神,直接睡了一整天。
柳谷雨更惨。
他一上船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心里狂叫:我前世哪儿没去过?!飞机、轮船什么没坐过?!想不到到了这儿竟然晕船!!!
反倒是崔兰芳这个身体最差的精神最好,就是累得她这两天又要照顾柳谷雨,又要照顾秦般般,也是忙得够呛。
第三日中午的时候刚好到了江宁府,几人下了船。
这也是李安元、李诚兄弟二人第一次到府城,看什么都稀奇,两只眼睛大大瞪着。
“这、这城门好高啊!这得有十多丈那么高了吧?!”
“有马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马车呢!听说得是当官的才能坐!”
……
江宁府,颇有些“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繁盛热闹,入目就是高耸的城门,黑黢黢压在头顶,如一头匍匐的巨兽。
再往里看就是热闹的街市,连地面都铺着青石板,行人、车马急急走过。
江边停着一座巨大的画舫,高有三层,吃水很深。船身描着精致辉宏的彩画,浮翠流丹,舫窗钉了纱帘,隐约可见里头衣影晃动,随之还有丝竹乐曲传了出来。
李诚惊得叫道:“我的天!谁在水上建了房子?!”
谢宝珠笑了两声,忙解释道:“那是画舫!唔……就是大船!”
而且,看起来应该还是欢乐场所。
不过这个谢宝珠就没告诉李诚了,怕这老实人吓掉下巴。
李诚已经吓掉下巴了,震惊道:“在船上盖楼?!”
谢宝珠没再解释,又扭头看向后几步下来的秦容时几人,笑嘿嘿问:“时间还早呢,要不要到城里逛逛?”
崔兰芳和秦般般也是第一次来府城,看得眼花缭乱,震惊地喃喃道:“……好大,这个也好大,都好大啊。”
这些景物秦容时都见过了,倒没什么外露的表情,只看了蔫巴的柳谷雨一眼,然后对着谢宝珠说道:“谢兄和李兄去逛逛吧,我先带他们去歇息修整。”
谢宝珠收起高兴的情绪,也看了柳谷雨一样,最后认同地点点头,继续说:“也是。这样吧,我让翡翠带你们去住的地方?我娘听说我要来考试,乐得一晚上没睡着,上个月就在府城租了房子!”
秦容时却说:“不必麻烦,老师已经为我安排了。”
吕士闻在府城有旧友,之前游学到府城就是租住了旧友的小院,走时就交代了,他学生春时要来考试,这院子一定要留给他。
一听这话,谢宝珠又笑了起来,嬉皮笑脸道:“哎呀,有老师的人确实不一样!诶……李圆圆,你和大哥跟我一块儿住吧?”
李安元倒没说什么,李诚却有些拘谨,小心翼翼说道:“太麻烦了吧,我和小二住客栈就好了。”
谢宝珠却说:“住客栈?!大哥,马上要考试了!府城的客栈涨价三倍不止!一晚上两三百文都是有的!住客栈可不划算!”
李诚也被这数目惊得目瞪口呆,他这两年虽和媳妇做麻辣烫生意赚了一些小钱,可也经不起这样花啊!
谢宝珠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安元,小声嘟囔道:“李小二,听我的,和我住!”
李小二看他一眼,也同李诚说道:“大哥,就按宝珠的意思吧。”
弟弟发了话,李诚自然没再拒绝。
谢宝珠举手,又说:“那容时带着婶子几人先去整顿吧!我和圆圆去城里逛逛!”
李安元却说:“考试在即,我得回去温书,你也和我一起去,考完再逛也不迟。”
谢宝珠一声哀嚎:“……啊!”
几人都安排齐全,分成两路去了各自安顿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你们不知道我昨天咋过的……
大暴雨导致整栋楼停电,本来打算晚上码字,但是笔记本电池坏的,必须连电源使用。手机只剩20的电,于是只能早早睡觉。但因为睡得太早,第二天五点就醒了。
醒来发现还在下雨[无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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