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山家烟火91
六月, 农假结束,秦容时返回鹿鸣书院。
他提前一日回了书院,正好收拾收拾一月没有住人的寝舍, 事先约了李安元, 所以两人是一起回的书院。
两人收拾好屋子相约去进士巷买要用的纸墨,又正巧遇到出门吃饭的谢宝珠。
一个月的长假,谢宝珠只回家待了半个月,因实在受不了爹娘的唠叨, 连夜带着书童逃回了福水镇。
他在进士巷租了小院,有书童、仆役伺候着, 又没有长辈管束, 可以说是自由自在、无法无天了半月, 耍得皮子都痒了。
“诶,容时、圆圆!你们这么早就回书院了?”
他眼尖看到二人,立刻把人喊住了。
秦容时和李安元停下脚步,李安元甚至还对着谢宝珠作揖见了一礼,客气道:“谢同窗好。我今天秦同窗刚刚返回书院, 正逛了书肆出来, 好巧在这儿遇到谢同窗。”
谢宝珠伸手把李安元见礼的两手按了下去, 另一条胳膊直接攀上李安元的脖颈, 勾得人半个身子往他身上倒。
他不高兴地嘟囔道:“李圆圆,你这就没意思了!这才十来天没见, 你怎么又生疏了!”
说完, 他抻着脖子去看李安元怀里的东西——一支新笔, 一刀白纸,两根墨条。
买纸买墨就不说了,都是消耗品, 用光了只能买新的,但李安元可是一支笔用到秃噜毛都舍不得换的守财奴!
谢宝珠惊道:“诶!你买笔了!怎么?十天不见,你发财了?”
李安元挠挠头,不好意思说道:“之前的笔太旧了,夫子也说写久了影响练字,所以我咬咬牙还是换了一根新的。”
谢宝珠拍拍他的肩膀,又说:“早让你换了!我之前还说有两支用不惯的鼠须笔送给你,可你非不要!”
那笔李安元见过,牛角做的笔管,鼠须做的笔毫,一看就不便宜,谢宝珠敢送,可李安元不敢厚着脸皮真接下来。
谢宝珠自然也知道他的性子,哎哎两声没再多说,而是伸出另外一只手又想去捞秦容时的脖子。
可惜了,手刚伸过去就被有所准备的秦容时迅速躲开。
“诶,秦容时,你什么意思啊!你也生疏了!”
秦容时退开一步,蹙眉说道:“太热了。”
言下之意——别挨我。
他说完甚至还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你又去做什么了?身上一股汗味儿。”
没有直接说“汗臭味”,这已经是秦容时看在仅剩的同窗情的份上了。
显然,他并没有生疏,甚至说话更大胆了。
谢宝珠就喜欢这样,相处起来更舒服。
他挑挑眉,还真抬起胳膊左右闻了闻,一边嗅一边说:“刚和翡翠在院子里踢蹴鞠……真有味儿?不可能啊!圆圆,你闻闻看!闻闻看!”
李安元脖子后仰,拼命想躲,苦着脸直喊:“哎呀!谢同窗!谢同窗!”
笑闹一阵,谢宝珠又使唤翡翠把秦容时和李安元买的文房四宝都带回家,又拉着二人说:“正好到了饭点!明天才开课,今天书院的饭堂应该没烧火吧?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说罢,他掳着二人走出进士巷,绕了两条街才进了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馆子。
馆子真不大,里头的装潢也简单,堂里也只摆了四张桌凳,若是等四张桌子全坐满,那里头就又挤又热了。
不过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小饭馆里只有一桌快要吃完的客人。
馆子小,只有一对夫妻管着,汉子收钱管账,媳妇管着灶房的活儿。
谢宝珠推着人进去,一边走一边说:“可别嫌它小,这对夫妻是从潭州逃难来的,老板做得一手仔姜焖鸭,味道特别好!福水镇只有这儿能吃到!”
谢宝珠是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从前多的是花钱请客的机会,但带他们去的都是数一数二的酒楼饭馆,味道可能一般,但环境舒适,价格也绝对漂亮。
其实谢宝珠也清楚,那些人捧着自己无非是为了能在自己身上捞好处,方便蹭吃蹭喝。
他都清楚,只是喜欢被众人捧着的滋味儿。
不过谢宝珠最近几个月已经很少和从前的狐朋狗友来往了,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忽然觉得没意思,花钱也讨不来真朋友啊。
还是和秦容时和李安元待着好玩儿,秦容时是闷了一些,李安元脸皮也薄,可逗起来有意思!
几人到饭桌前坐下,馆子的老板立刻迎过来,热情问道:“几位客人吃些什么啊?”
谢宝珠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当即就说道:“一个仔姜焖鸭、一个酸菜炒肉、一个蛋煎豆腐,一个炒青菜、一个杂豆菜汤,再来一个……”
他还想点,李安元把人按住,忙说道:“够了够了!我们三个人吃不了太多!”
就连秦容时也点头说:“已经五个菜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完,确实够了。”
两个人都这样说,谢宝珠只好冲着老板点头说好,放他去后厨报菜。
过后,他还抄着手嘟囔:“往常我请客的时候,别人都是求我多点几个的,还没人说‘够了’的。”
李安元收回按住谢宝珠的手,提起凉茶壶倒茶,一边又说道:“又不花他们的钱,他们当然不心疼了,这是把你当冤大头呢!”
谢宝珠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犯贱,贼兮兮笑道:“咋了?花我的钱,圆圆你心疼啊?”
李安元脸皮薄,常常因为一两句话闹个大红脸,惹急了也恼羞成怒不愿意搭理人。可谢宝珠就是觉得有趣、好玩,次次都忍不住逗。
哪知道李安元这次面露认真,表情严肃地说道:“谁的钱都心疼啊!你的钱也是伯父伯母辛苦赚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水里漂来的。”
守财奴如李安元,别人的财他也守。
谢宝珠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愣住了,怔怔看着李安元。
坐在另一方的秦容时轻抿了一口茶水,也点头说道:“安元兄说得有理。”
谢宝珠还怔怔盯着李安元看,刚刚被谢宝珠逗弄的李安元没有脸红,但现在被谢宝珠一个劲儿盯着瞧,硬生生盯得脸红了。
没一会儿,香喷喷的菜肴陆续上来了,把小饭桌摆得满满当当。
谢宝珠又想起李安元这个视财如命的人换了新笔,忍不住又问:“圆圆,最近寻到来钱的好路子了?”
听到这话,李安元忙放下筷子,竟起身朝秦容时行了一礼。
他认真说道:“这事还得请秦同窗帮我向柳老板道声谢谢!”
听到关键词语,秦容时立刻停下筷子,抬头看向李安元。
谢宝珠也好奇看了去,疑惑问道:“关柳老板什么事儿?”
李安元又说:“我家里人多,农事上其实不太需要我帮忙,我就在镇上摆了个卖字画的摊子。起初两天生意不太好,还是有日赶集遇到柳老板,他教我……”
柳谷雨教他画肖像。
古代没有相机,不能合照留念,所以柳谷雨就建议他给镇上的客人画肖像,单人像、全家福都可以,按人数算价。
镇上欣赏书画的人不多,所以字画摊子生意不好。
可李安元经柳谷雨提醒,第二天真开始画肖像,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有新婚燕尔感情正好的小夫妻,来画夫妻双人像;也有家中老人年迈,只怕时日无多,想着画一卷全家福留作纪念;还有添丁之喜,也找李安元画像的。
他按人数收费,一人二十文,若是一天画一张全家福,说不定就能赚下一百多文!
镇上商户不少,他们不懂字画,也不喜欢收藏字画,可愿意出钱画下阖家美满留以纪念,甚至还有富户请李安元入府去画的。
短短一个月,李安元攒了不少钱,他留了一半给母亲算做家用,剩下一半带到书院以供平日花销。
谢宝珠也替他高兴,直笑道:“柳老板奇思妙想果真多啊!”
李安元也点头称是,说:“是啊是啊,这次多亏了柳老板,真要好好谢谢他。”
听二人夸赞柳谷雨,秦容时也高兴,脸上不由带了笑。
三人欢欢喜喜吃了饭,秦容时和李安元又回谢宝珠的院子拿上今天买的笔墨纸,然后才返回书院。
次日开课,所有学生均返回书院。
秦容时和李安元结伴去了学舍,刚进门就撞见徐行。
徐行面色不愉地看着秦容时,忽然低低说了一句:“秦容时,我这次小考一定考得比你好!”
没料到徐行突然挑衅,秦容时蹙眉没有回答,李安元则是惊得瞪大眼睛。
难得提前到学舍的谢宝珠立刻看到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流,赶忙起身问:“你们说什么呢?!”
话里说的是“你们”,可眼睛直直盯着徐行。
李安元嘴巴比脑子反应更快,嘴皮子一翻就说道:“徐同窗说这次一定比秦同窗考得好。”
这话是徐行小声说出来的,他没想到李安元会直接告诉给学舍的其他同窗,扭头又看众人全都盯着自己,似乎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其他人还只是悄悄议论,谢宝珠则是直接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声音里的讥笑毫不掩饰。
他一边抱着肚子大笑,一边指着徐行嘲讽道:“徐行!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你多大?秦容时多大?你学了多久?他又学了多久?你就算考赢了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十七岁学子应战十四岁学子?赢得一筹?哎哟,不得了啊,我给你摆两桌怎么样?!”
本来还只有谢宝珠一个人笑,这话一出,其他人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徐行自觉没脸,羞愤瞪向谢宝珠,叫道:“十六岁!我还没满十七!”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怎么都堵在门口?”
说话的是钱夫子,他抱着书册进了学舍,刚进门就发现门口堵了几个人,忍不住出声询问。
被同窗嘲笑就罢了,这事儿不好闹到夫子跟前,徐行收起情绪朝钱夫子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秦容时和李安元也朝钱夫子作揖鞠躬,回位置坐下。
钱夫子点点头,捋着胡子进了学舍,到堂前说道:
“农假结束了,按以往的惯例,学前会有一次小考,测试学子们这段日子有没有丢下功课。明天就开始考试,你们好好准备。”
满座一片应好,徐行却悄悄和邻座一个身材干瘦的学子交换了眼神,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都慌忙翻开书本,开始临时抱佛脚。
一时间,学舍内尽是翻书、写字的声音。
第92章 山家烟火92
书院建在山林里, 绿荫如盖,哪怕是夏日也清爽凉快。
学舍内,所有学子端坐在座位上, 奋笔疾书, 室内有两名夫子前后巡视。
今天是三松院的小考,甲乙丙丁四个班都在考试,虽是清晨,却没有朗朗读书声, 只有手不停挥写字的声音。
无人注意到甲班窗外的芭蕉树旁站着一个穿深灰氅衣的老者,他负手而立, 静静看着学舍内写卷的学子们。
“谁在那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叱喝, 吕士闻循声看去, 发现是书院教策问的夫子——何夫子。
何夫子也没想到站在学舍窗外的竟然是山长吕士闻,他面上一惊,下一刻提起衣摆快步走了过去,忙作揖赔礼道:“原来是山长!”
“我方才只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学舍外,担心影响学生们考试, 故才出声!山长千万不要怪罪!”
吕士闻看他一眼, 忙挥手笑道:“你考虑得周全, 我怎么会怪你。”
不过吕士闻走过来之前就查看过了, 他站在这棵芭蕉树下,宽大肥厚的叶子正好能把他的身形挡住, 只要不出声定然不会惊扰到室内考试的学生们。
只是何夫子出了声, 声音又大, 只怕不会惊扰也惊扰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朝外走,领着何夫子远离了这间学舍。
何夫子一路跟着他, 笑得谦恭:“山长不是外出游学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吕士闻随口回答:“今晨方归,恰好遇到三松院的学子考试,所以来看一看。”
何夫子忙说:“正是正是!学生们刻苦,若能得山长提点一二,想来受益匪浅。某有一位姓徐的学生,天资聪颖……”
吕士闻打断问道:“叫徐行那个?”
何夫子眼角一跳,以为林院长已经将上回徐行丢钱的事情告知给吕士闻,引得他反感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点点头问:“就是他,山长如何得知的?”
吕士闻笑了笑,偏头淡淡斜了何夫子一眼,仿佛打趣般说道:“林院长同我提过他,说此子是你的得意门生,你常给他开小灶呢。”
吕士闻今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见林院长呢,所以并不知道徐行和秦容时之间的事情。但何夫子偏心徐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事儿林院长从前也向他发过牢骚。
何夫子只听这话也不知道山长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是无意提起,还是有意敲打?
他干笑两声,说:“此子有些天赋,课下也多次请教,我自然多教了一些。”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已经绕出长廊,眼瞧着就要走出三松院了。
吕士闻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到钉在白墙上的木板上,上面贴了榜纸,写的正是上回考试的学生名次。
这上面的名次是甲乙丙丁四个班一起排的,每个班约有五十人,四个班有两百多人,密密麻麻誊抄了一墙的名字和排名。
“……秦容时?”
吕士闻念出排名第一名的名字。
他面上微惊,终于又回头看向何夫子,指着榜纸询问:“这头名可是今年新入学的那位学子?就十岁考中童生那位?”
吕士闻上一次见秦容时还是在半年前,但他对这学子有些印象,此时在榜纸上看见也立刻想了起来。
刚刚才夸完自己得意门生天资聪颖的何夫子脸色一僵,看着榜纸上只排在第二名的徐行,他顿了顿才点头回答:“正是他……此子也是天资聪颖。”
吕士闻捋着胡子笑,显然想起当日和秦容时颇为愉快的交流,也说道:“十岁的童生,确实聪颖。”
不过这三松院也不是没有能人,就说徐行的文章吕士闻好奇也找来看过,倒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秦容时年纪最小,又久不温书,竟然能赶超这么多人排在头名,实在令人惊讶。
吕士闻说道:“考完了把秦容时的考卷找来给我看看。”
何夫子只能点头称好。
“先生!先生!”
两人正聊着,吉祥跑了过来。
他板着脸瞪吕士闻,不高兴地说道:“先生!我就收拾间屋子的功夫,您又不见了!您是不是又想悄悄下山去东市买零嘴?”
吕士闻也瞪他,轻声训斥道:“谁买零嘴了!今天是三松院考试,我过来瞧瞧。”
吉祥听到这话忙捂了捂嘴,立刻放低了声音,继续说:“可您从这条路出三松院,再走两步就下山了!下山出了进士巷就直奔东市!”
吕士闻:“……”
何夫子干笑两声,尴尬地开口说道:“山长,您先聊,我先回书斋了。”
吕士闻点头,何夫子拔腿而逃。
吉祥皱眉,指了指何夫子远去的背影,嘀咕道:“何夫子?他啥时候来的?”
吕士闻没好气道:“……行了你,不会说话别说话了,开口就是得罪人。”
吉祥皱眉毛,本来还只是一只手虚虚捂住嘴巴,一听这话,另一只手也赶忙按了上来。
看吉祥心虚,吕士闻咳了一声,也莫名心虚起来,小声说道:“行了,下山吧,也不知道柳老板今天摆没摆摊。”
吉祥皱起的眉毛陡然松开,下一瞬又竖起:“看吧看吧!我就说您又犯馋嘴了!”
主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说闹闹下了山。
*
连考三天,终于在三声钟响后结束了本次小考。
学子们欣喜高呼,纷纷交了卷出去活动筋骨,有的还说要下山大吃一顿,这三日只顾着温书,都没有好好关照自己的五脏庙,夫子们则是收卷回书斋批改。
“容时,圆圆,你们考得怎么样?我觉得我这次考得特别好!每道题我都答了!这次肯定能进前三十!”
出了学舍,谢宝珠抱着两位好友激动大叫。
李安元被他勒得想翻白眼,连连拍打谢宝珠的胳膊,松了口气后才不满地说道:“谢兄……你上回也这样说的,结果还退步了七个名次,哎。我只是一个月没给你补课,你就退步了。”
谢宝珠:“上次是上次!这次不一样!每道题我都会!贴经都是我背过的!墨义我也会!唔……就是明法、策问、算学次了些。”
李安元不信,真不怪他不信。
谢宝珠疯玩了一个月,这样还能进步,李安元才觉得有鬼呢!
果然了,下一刻就听到谢宝珠大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位夫子出的考题,竟然还考起什么美人佳人了。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他突然顿住,李安元下意识看他,就连拿着书本走在最前面的秦容时一听没了声儿,也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谢宝珠抱住自己的脑袋,跺脚骂了一通。
“啊啊啊呀呀,完了完了!我最后一句写成‘羽化而登仙’了!”
李安元:“……”
秦容时:“……”
两人都沉默,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秦容时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这不是‘佳人’,这是‘仙人’。”
李安元则是耸耸肩,摊手道:“我竟然毫不意外。”
再看谢宝珠,他还在崩溃大叫。
李安元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谢兄啊,还补课吗?我给你打折,一个时辰只收二十文。”
谢宝珠捂着脸叫:“我们什么关系!你甚至不愿意给我打五折!”
……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去吃饭,夫子们都聚在书斋,忙着批改考卷,是两个仆从打了饭菜过来请夫子们吃。
“哎,休了一个月农假,这些臭小子回家后是半点儿不看书啊!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哎,就这个我上次才讲过!”
“可不是!帖经都错了五道!背都不会背!这个更好,还写错字了!哎!”
“头疼啊……看得我头疼啊……”
……
众多抱怨的声音中,突然响起一道不一样的。
“诶,这学生的策问答得不错啊,让人耳目一新!”
听到这声音,其余几位夫子都来了兴趣,纷纷看了去。
何夫子更是笑了起来,直接起步走过去看,边走边说:“是不是甲班的徐行?他的策问一直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下,何夫子也看到那篇策问了。
全篇没有一个错字,字迹工整,只看一眼已是赏心悦目。
可这并不是徐行的字迹。
何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骤然没了声,倒是站在他身后的钱夫子想要说话,他也认出来了,这像是秦容时的字。
若说何夫子偏心徐行,那钱夫子也坦然承认,自己偏心秦容时。
对老师尊敬有礼,又刻苦好问的学生,钱夫子很难不偏心啊。
但他看了看何夫子的脸色,到底没有说穿。
三松院小考都是四个班打乱了顺序坐的,两百多张考卷放在一起,又糊了名,除了凭借字迹,否则也难以认出考卷到底是谁的。
有人提议道:“不如撕了糊名看看是谁的题卷?”
他这话显然是对着何夫子说的,但何夫子已经认出这考卷不是徐行的,此时尴尬着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气氛正尴尬,书斋外突然进来两个人。
是吕士闻和吉祥,吕士闻逛了一圈东市,吃了一碗小馄饨,又买了些果子点心,此刻心情正好着。
他大方地拿出一包点心喊夫子们分食,又问:“都在说什么呢?”
一众夫子先拜见了山长,拿着考卷的夫子又赶紧回答:“看到一篇文章,写得不错。”
吕士闻来了兴趣,伸手道:“给我看看。”
夫子忙递了过去,吕士闻低头细读。
“……《赋税均平论》。”
他一字一句细看,读得很慢,越看眼睛越亮,点着头目露满意,眼底的欣赏之色也越来越浓。
“不错!这句‘凡税必出于田,凡役必计之以银’写得好!这是谁的卷子?”
有山长发问,刚刚就认出字迹的钱夫子立刻说道:“看字迹,应该是甲班的秦容时。”
这已经是吕士闻今天第二次听到秦容时的名字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可下一刻又变成“意料之中”的表情,点着脑袋目露赞赏。
钱夫子看他脸上明显满意的表情,又继续说道:“策问其实是这位学子的短处。若是治国安邦、军事、宗藩外交之类的策问,他答得倒也一般,或许是税收关乎民众,他农家出身也有所感悟。”
“不过虽然是短处,但他进步神速,也常常向夫子请教……诶,何夫子,你就是教策问的,秦容时应该向你请教过吧?”
何夫子红着脸没敢答。
秦容时确实向他请教过,可何夫子因着上次秦容时和徐行闹了矛盾的事情,心有不满。
他有私心,故而对秦容时的印象不好,课后请教多是借口太忙推脱掉。
钱夫子其实也知道这些事情,正因为知道,他才当着山长的面故意提起。
他虽然不教策问,可到底参加过科考,策问自然也学过,虽比不上何夫子专而精,但教一个不到十五的学子还是绰绰有余。
因此,秦容时问不到何夫子,也常拿了策问题找钱夫子问。不只钱夫子,李夫子、向夫子他都问过。
所以几位夫子大多知道这些事情,只是几人和何夫子共事多年,没有和其他人提起。
话刚刚说完,书斋的木门突然被叩响了。
室内众人扭头看去,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形干瘦的学生,他似乎有些紧张,看到满屋夫子害怕得直搓手,额头也冒出汗。
还是林院长先扭头看去,放柔声音询问道:“什么事?”
敲门的学子叫赵有志,他一听这话就抖了抖身子,下一刻猛地前倾身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磕磕巴巴说道:“学、学生举报,举报同班的秦容时作弊!”
第93章 山家烟火93
又一次听到秦容时的名字, 吕士闻转身看向赵有志。
他出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有志心慌得很,进门只略扫了一眼满屋的夫子就匆匆低下头,根本没有看到站在中间的山长, 此刻听到声音才哆嗦着抬头看。
“山、山长?!”
山长喜爱游学, 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少有回书院的时候。
赵有志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竟然撞见山长回书院。
他说话越发结巴,连忙垂下脑袋不敢再看吕士闻, 那神色姿态,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似的。
赵有志磕磕绊绊地回答:“学、学生捡到了他留在课桌的字条!请, 请山长过目!学生考、考试的时候还看到他拿出来抄写!”
吕士闻面上没什么情绪, 淡定伸手拿过赵有志手里的字条, 翻开一看,确实和考卷上的字迹很像。
他只看一眼就折了回去,又抬头注视着赵有志。
这学生年纪也不大,此刻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鬓角已经被汗水浸湿, 都是因为紧张流的汗。
吕士闻沉默不言, 倒是站在后面的何夫子勃然大怒, 呵斥道:“实在胆大妄为!我们书院就没有出过作弊的学生!难怪他入学不久就考了第一名, 原来都是投机取巧!”
“山长、院长,这绝对要严惩啊!如此品行不端的学生, 某以为书院绝不能要!”
吕士闻仍旧没有说话, 只偏头扫了何夫子一眼。
他做过官, 还是品级不低的京官,只淡淡的一眼就显出些凌人的气势。
林院长则是站出来缓和气氛,温和笑道:“事情还没有弄清楚, 不好妄下论断,说不定只是误会一场呢?”
钱夫子也赶忙说道:“就是!就是!”
“我自认对秦容时有些了解,他绝对做不出作弊的事情!况且,他策问的进步都是有目共睹的,向夫子、李夫子应该也都知道!”
“再有算学、明法,这些只靠小抄可拿不了高分!”
徐行是他何夫子的得意门生,可秦容时也是自己的高徒啊,他人还在,绝不能不明不白就让秦容时被扣上一顶脏帽子。
钱夫子方才是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太过于惊讶,一时惊得没有反驳,才让何夫子有了先开口的机会。这时候回过神,哪还能一句话不说!
听到钱夫子的话,被点名的向夫子、李夫子也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此子笃志好学,向学之心如春草蓬勃,确实不像会作弊的人。”
“我也认同钱夫子的话。”
眼瞧着夫子们吵了起来,赵有志流汗更多,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怎么就猪油蒙了心答应了徐行来做这件事!
要是事发……被退学的绝对是他啊!
那时候就完了,全完了。
想到这儿,赵有志险些没直接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诶,你叫什么名字?”
吓呆的赵有志愣愣站着,吕士闻喊了两声才回过神。
他的腰又往下弯了弯,回答道:“学生赵有志。”
吕士闻意味深长地看他,语气也带着些深意:“‘有志者事竟成’,却也是个好名字。”
赵有志:“多、多谢山长夸赞!”
吕士闻又问:“你说你看见秦容时考试的时候翻看这张纸条了?”
赵有志:“我……学、学生,好像看到了。”
这时候,赵有志又不敢承认了。
钱夫子一听就怒了,立刻怒问:“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什么叫‘好像看到’!你把话说清楚啊!”
李夫子又说:“就是!你刚刚可没说是‘好像看到’!”
两边声音一左一右挤进耳朵,赵有志眼睛一闭,心一横直接说道:“学生看到了!”
“而、而且这真的是在秦容时的桌子里找到的啊,有同窗可以作证!他们亲眼看见我从他桌子里拿出来的!而且这字迹也是秦容时的字迹!”
这倒是真的,赵有志确实在学舍里的学子还没走完之前把纸条拿出来的,只怕这时候“秦容时作弊”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林院长立刻喊人去叫了赵有志口中的同窗,寻来一问,真是亲眼看着赵有志从秦容时的桌子里找出来的。
吕士闻点了点头,侧身看向一边悄悄吃糕一边瞧热闹的吉祥,低声说道:“你去把秦容时找来,让他二人对峙。”
吉祥把最后一块糕点硬塞进嘴里,匆匆点着头出了门。
没一会儿,他就把秦容时喊来了,谢宝珠和李安元得到消息,也跟着一块儿过来。
看见秦容时,吕士闻倒还态度温和,招手把他喊了进去,又直接把手里写满字的小纸条递了过去,问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秦容时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吉祥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清清楚楚,吉祥常在柳谷雨那儿买吃的,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哪怕事情还未明朗,他心已经偏了,路上全吐了个干净。
秦容时拿过纸条一看,立刻摇头:“纸条上的字迹确实和学生很像,但学生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请山长明鉴。”
赵有志心慌意乱,立刻反驳道:“就是你的!我亲手从你的桌子底下拿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这又是你的字迹!”
对比起赵有志的慌乱,秦容时显得从容镇定,他拿着纸条看向赵有志,沉声道:“赵同窗说这是我的东西,那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赵有志:“你、你问!”
秦容时:“听说赵同窗在考试的时候就亲眼看到我翻出小抄作弊?为何当时不告发给夫子?还可抓个现行,让我狡辩不得,可为什么偏要等考试结束后才来举报?”
赵有志顿了顿,结结巴巴又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当、当时还在考试!我怕闹大了影响其他同窗考试!当时还没考完呢!”
秦容时轻笑反问:“到底是怕影响同窗考试?还是因为那时候我桌子底下什么都没有,只能等考试完才好趁我不在将东西塞进桌肚?”
赵有志:“你你你胡说!你……”
秦容时并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冷静沉着地问出下一个问题,“既然是作弊的小抄,那请问我考试完为何没有带走?还故意留下等着赵同窗去抓?”
赵有志:“你、你自己的心思,我哪儿知道!说……说不准是你忘记了!”
秦容时:“这是帖经墨义的小抄。这一科是第一天考的,依赵同窗的意思,我前天忘了,昨天忘了,今天也忘了?若是这个记性,我也不要读书科考,还是回家种地吧。”
赵有志:“你这是狡辩!”
秦容时:“行吧。且算我狡辩,那这确实是帖经墨义的小抄无疑吧?赵同窗是前天见我拿出来抄写的?”
纸条上都是诗词释义理解的小抄,这是帖经墨义的内容,所以秦容时的话似乎没有问题。
赵有志没有深想,他此刻心乱如麻,完全没有思考,直接重重点头回答:“就是前天看到的!”
秦容时颔首,然后抬起胳膊向山长和夫子们见礼,先作揖才问道:“那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既然赵同窗是为其他学子着想,不愿意影响他们考试,那也可以第一天考完了,于下午或晚上私下告发啊?请问诸位夫子,可有人接到他的举发?”
一众夫子都是摇头。
倒是吕士闻捋着胡子微微颔首,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赵有志:“我……我当时,我当时……”
他还想辩解,秦容时仍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指着纸条上的某句说道:“这句考题中确实有考,但学生答的和这上面的完全不一样,请夫子查阅。”
钱夫子一听这话,立刻找出前天收起来的考卷,拆了糊名把秦容时的卷子找出来。
“诶!确实不一样!这上面答得更详尽,更透彻些!”
“确实啊。”
赵有志这时候可不敢承认自己诬陷,连忙说:“傻子才会按着小抄一模一样抄写吧!你改掉几个字也属正常啊!”
秦容时轻叹一口气,又扭头看向吕士闻,捧起已经被钱夫子拆出来的考卷,谦恭有礼地说道:“家母名讳里有兰字,所以学生在写这个字的时候都有避讳。这纸条上也有兰字,但书写正常,请山长查看。”
吕士闻拿过纸条和考卷,顺着秦容时所指的方向看了去。
纸条上确实写了一句咏兰的诗,一笔一划规规整整,没有错漏。而秦容时上交的考卷上也写了“兰芷萧艾”一词,但“蘭”字却漏掉两笔,将中间的“柬”减写成“束”。
吕士闻说道:“确实如此。”
秦容时还说:“一次或许是谬误,但学生往日的文章、功课都有此习惯,各位先生都可查阅。”
也是这时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的谢宝珠终于忍不住了,直接闯了进来,连行礼都来不及行,直接喊道:“山长!这赵有志可有个绝活!能仿字!谁知道这纸条是不是他写的!写了又塞到秦容时桌里故意栽赃的!”
吕士闻眉毛一挑,当即问道:“还有这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汗如雨洒的赵有志,目光平静又冷淡。
赵有志哪里还扛得住!他本就心慌,又被吕士闻这样盯着瞧,再多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当即什么都认了下来!
*
次日,学子们纷纷进了三松院,一路有说有笑。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甲班的秦容时作弊!”
“真的假的?你们听谁说的?”
“唔……昨天好多人都在传啊!说乙班的赵有志亲眼看到的!还是山长身边的吉祥亲自到伙房找的人!”
“哎呀,糊涂啊,这下只怕要被退学吧!”
“诶诶诶,别说了别说了!张榜了!快去看看这回的名次!”
……
最后一句说了出来,学子们都没心思议论秦容时,全都蜂拥般挤向榜纸前,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忽然,又有人惊叫起来。
“嘿!怪了!不是说甲班的秦容时作弊吗?他怎么还是头名?”
一听这话,其他人也全都看向第一名,端端正正三个大字——秦容时。
“怎么回事啊?”
“是啊?不是说他作弊的吗?”
这群人里也有消息更灵通的,笑着眨巴眼睛,神秘兮兮说道:“你们消息都太慢了!昨天晚上就查清楚了!秦容时根本没作弊!是徐行和赵有志故意诬陷他!”
有人奇怪:“徐行?怎么还有他的事儿?”
那人又说:“你们都忘了?徐行之前描四毋壁的事?他肯定还记恨着秦容时,故意陷害他呢!”
这学子姓孔,也是个好学的,昨天自觉考得不好,晚上总结了一页错处到书斋找夫子们请教,真好撞见这事儿!
问题没问,趴门口看了一晚上热闹。
当时徐行已经被找过去对峙,赵有志承认了,说纸条是他写的,但这事儿是徐行让他做的。
因为他仗着会仿写字体,最近又悄悄给人写课业赚钱,此事被徐行知道,威胁他一起陷害秦容时作弊,不然就把他帮人写课业的事告发给夫子。
代写课业的事夫子之前就知道过,大怒痛斥,勒令赵有志不许再做,所以赵有志心虚害怕,不敢再被夫子知道此事。
徐行又气又怕,他只让赵有志仿着秦容时的字迹写一张小抄,然后考试完塞到秦容时的桌子里。
可没让他说什么“我亲眼见到他抄了”!
若小抄陷害不成,还可以说是误会,可赵有志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看到了,这事儿哪还有什么误会!
赵有志也是个蠢的,生怕一张小纸条的证据不够,一心慌就说了什么“我亲眼见他抄了”,一时弄巧成拙。
徐行气得心里大骂他八百遍,但对着山长和夫子们坚决不承认此事,说自己完全不知情,也从来没有指使过赵有志做这样的事!
赵有志也气啊,两人又是一通狗咬狗!
赵有志还说:“就是你!我不是甲班的学子,看不到秦容时的字迹,还是你偷了他的文稿给我看的!为了拉我下水,你还送了我一方刻荷叶的澄泥砚!那是你去年年考第一,何夫子奖赏你的砚台!我只要拿出来,夫子们肯定能认出!”
“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那方好砚台放了一年都舍不得用!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送给我!”
赵有志这时候倒有了气势,说话振振有词,激得徐行毫无辩驳之力。
……
“然后呢?然后呢?山长怎么解决这事儿的?”
“是啊,怎么解决的!”
“你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昨晚听了热闹的孔学子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摸着下巴处并不存在的胡子,模仿吕士闻的语气说道:
“有才无德,有文无行,就算真入仕为官也是奸官污吏。我鹿鸣书院留你们不得,明日就收拾行囊离开,另寻名师吧。”
听完,学子们有呜呜喔喔一通怪叫!
“我的天!徐行被退学了!他学问那么好!”
“是啊!秦容时没来之前,他可一直都是第一名!何夫子不是很喜欢他!没有保他?!”
“你们没听山长的话?有才无德,有文无行!山长不愿意收他,何夫子能怎么办!他还能管到山长头上?!”
“难怪呢!我说榜纸上第二名怎么不是徐行?往下看也没有!我还以为他这次连前十名都没捞到呢!”
一群人围着榜纸说了好一会儿,秦容时和李安元就是这时候从他们身后走过去的。
人太多了,李安元挤不进去,就站在外面蹦跶着跳起来看。
“容时,你又是第一!”
“我再看看我的……幸好幸好,和上次比起来相差不多。”
“哎呀!谢宝珠怎么到最后一页去了!他又退步了!他真的该补课了!大不了我给他打五折嘛!”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学舍内走,里面没了讨厌的人,只觉得呼吸都舒畅了。
第94章 山家烟火94
今日赶集, 柳谷雨和秦般般如期摆摊。
秦容时一向报喜不报忧,还特意交代了谢宝珠,让他不要将自己被诬陷作弊的事情告诉柳谷雨, 所以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儿, 这几天都乐呵着。
“柳老板,今天又上新了啊?这是什么啊?”
“好像是凉拌的面皮?哎呀,这样红油一拌上,闻着很香啊!夏天吃一口这个, 再喝一口绿豆汤,这滋味不提多爽!”
“柳老板来两碗桂花冰粉, 多加糖!”
……
柳老板忙得不可开交, 搅拌红油面皮的双手都快舞出火花了。
“柳老板, 来两碗南瓜绿豆圆子,少放糖,再要一包甘草梅干。”
听到熟悉的人声,柳谷雨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看,见是那个叫吉祥的书童。
他连忙挤出笑脸, 高高兴兴说道:“吉祥小哥?来得好早啊, 又来给山长买朝食?”
吉祥挠挠头, 他对着吕士闻胆子大得很, 敢大呼小喝唱反调,但对着柳谷雨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哥儿, 竟面皮薄得羞红脸。
他挠着脑袋羞赧说道:“嘿嘿, 哪里哪里, 比不得柳老板起这么早!”
柳谷雨笑两声,依着吉祥的话盛好两份南瓜绿豆圆子,秦般般在一旁帮忙把甘草梅干打包好。
这梅干是用村里的青梅做的, 味道偏酸,做的时候放了不少糖,用甘草一起腌制,吃起来酸酸甜甜甚是开胃。
但费糖,所以柳谷雨卖得并不便宜,也因此卖得并不好,倒有一个胭脂铺子的老板娘怀了孕,爱吃酸,每次都来买。
柳谷雨听说红梅村的胭脂梅更甜,皮薄核小果香,在福水镇都是出了名的好味道。
他想着等胭脂梅成熟,一定要到红梅村买一些,做果干、果酱都不错。
吉祥在摊子前看着柳谷雨舀圆子,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不停说:“少放糖,少放糖……”
柳谷雨收回神,笑着应道:“知道嘞,山长年纪大了,不能吃太甜。”
吉祥又嘿嘿笑,摸着后脑勺说:“柳老板记性好!你们家里人都厉害,你厉害,秦学子也厉害!”
他夸了两人一遍,又看秦般般已经包好甘草梅干,正歪脑袋盯着自己看,觉得落下这一个也不太好,赶忙又补充道:
“秦小妹也厉害,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帮着做生意了。我看摊子上的钱都是她管的!算账没有错处!”
秦般般得了夸奖,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谢谢夸奖!二哥教我背过九九歌,柳哥也教过我简单的心算!”
吉祥点着头说:“厉害厉害,都厉害!说起来,秦学子这次考试又是头名,以后一定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啊!”
听到这消息,柳谷雨自然高兴,心里暗搓搓想:那肯定啊!他家可养了一个真耀祖!
吉祥给了钱,接过吃食,匆匆忙忙说道:“不说了,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我先走了!”
他说完,提着东西匆匆忙忙离开。
秦般般一边招待下一个客人,一边歪着脑袋往柳谷雨的肩膀上蹭了蹭,高兴说道:“柳哥!我二哥又考了第一名!真厉害!”
柳谷雨:“没听吉祥说,夸你会算数,也厉害呢!”
秦般般:“嘿嘿!都厉害!都厉害!”
……
另一头的吉祥,他拿着东西匆匆回到书院,见先生的书斋里还坐着一个人,是林院长。
吕士闻和林院长对面而坐,烧炉煮茶。
林院长一身灰白绣竹纹的纱料氅衣,头戴软巾,手中执一把黑白羽扇,一边扇风一边提着小铜壶倒茶。
这模样坐在装饰简单素雅的书屋里,身后的屏风画着梅兰竹菊,窗外园子也遍植翠竹,倒衬得他真似个林下神仙。
吕士闻瞪他,语气暴躁,神仙不了一点儿,“你有毛病吧,谁大清早起来喝这么浓的茶,伤胃!”
林“神仙”挥了挥扇子,说道:“山长,早上不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吕士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你说清楚,要我留在书院教书是不可能的!我最多代课一个月,赶紧招策问课的授课夫子!别耽误我出门游学!”
林院长叹气,又说道:“您把何夫子辞了,这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儿找新夫子啊!山长,您可行行好吧。”
吕士闻没好气又说:“你都说我是山长了!我都是山长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还要和这群臭小子同起同睡,给他们上课!”
林院长强调:“……代课,只是代课。”
吕士闻:“……”
吉祥听完了,探出脑袋小声说道:“先生,林院长,朝食买来了。”
一听到好吃的,吕士闻脸色终于好了些,忙招手喊吉祥进来。
吉祥快步进屋,把竹筒里的南瓜绿豆圆子倒进碗里,又拿了配套的汤匙,端到食桌上,又才扭头看向吕士闻:“先生,快来吃吧。”
被他喊的吕士闻还没起身,林院长先挥着扇子靠近,喜道:“两碗啊?吉祥,给我也买了?”
吉祥还没回答,吕士闻先把人撵了出去,没好气说道:“走走走,要吃喊梧桐给你买去……吉祥,别管这老东西,过来吃饭。”
吉祥:“……哦。”
林院长被撵出门,见房门被吕士闻锁住,他只得走到窗前,又说:“山长啊,还有一刻钟就上课了,您快点儿吃,可千万别迟到了。”
吕士闻:“……你走不走?不走我放吉祥撵你了!”
吉祥:“啊?”
而此刻,秦容时和李安元已经到了学舍,坐在位置上,谢宝珠今天也难得早起,到得格外早。
他拖着椅子靠近秦容时,和人说话:“我听说何夫子家中有事,请辞了,我们要换一个策问夫子,也不知道是谁来教?”
秦容时在温习功课,一边看书一边回答:“不管是哪位夫子,策问一科都很重要,谢兄还是要认真听。”
谢宝珠撇撇嘴,嘀咕道:“我也想啊,可何夫子一讲话我就想打瞌睡……而且,何夫子看不起我们这些成绩不好的,每次都拿鼻孔看我!我看了他就烦!天灵灵地灵灵,来个认真负责的夫子吧!”
坐在前排的李安元听到谢宝珠的嘟囔,忍不住扭头对着人说道:“我觉得我挺负责的,谢同窗,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五折真的已经是最便宜了,不能再低了!”
“你其实很聪明,用心学一定会有更大进步!上次我只教了你一个月,你不就学得很好?”
虽然一个月后,没人管着谢宝珠的功课,他在榜纸上的排名又退步了。
此刻夫子还没来,但学舍里的学生已经到了不少,有认真看书的,也有聊天的。
有一个听到李安元的话,嘲讽说道:“李安元,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满身铜臭味啊!你和谢兄的关系那么好,何不直接教他?同窗之间,张口闭口就是要钱,实在有辱读书人的体面!”
说话的是谢宝珠曾经的小跟班,但谢宝珠最近冷落了他们,反而和秦容时和李安元交好。
这小跟班再也没从谢宝珠身上捞到好处,也没机会跟着蹭吃蹭喝,因此对秦容时和李安元都十分不满。
可秦容时是头名,深受夫子们喜欢,他惹不起。
但李安元就不一样了,他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性子闷不爱说话,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是个谁路过都可以捏两下的软柿子。
李安元还没说话,谢宝珠先不高兴了。
他恶狠狠瞪了说话的学子一眼,冷漠又不快地说道:“君子亦爱财,这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刘明生,你不爱财,你以前会跟着我混吃混喝?你真以为我是傻的,不知道你们跟在我后面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小爷大方不同你们计较!”
“再者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由此可见钱财乃是极重要的东西。”
“而我若因为与李安元是好友,就仗着交情强求他花费时间教我功课而一文不取,那我才是不堪为友,李安元当与我断交。”
谢宝珠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脸上再没有嬉皮笑脸的表情,就连眼神也格外冷漠肃穆,盯得说话的刘明生磕巴两声不敢答话,一张面皮臊红得不敢见人。
李安元也有些脸红,盯着谢宝珠的神色有些感动。
“谢同窗……”
谢宝珠上前一把勾住李安元的胳膊,在他说话之前先开了口,很快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神色。
“圆圆,可说好了,五折啊!以后每天再补习半个时辰,休沐再补两个时辰,我就不信了!这童生我还真就考不过了?!”
李安元:“好!”
秦容时显然也听到谢宝珠方才一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他合拢书,看了看两位好友,顿了片刻才说道:“先生来了,快回位子坐下吧。”
谢宝珠和李安元都是一愣,扭头朝门口看去,真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人抱着两本蓝皮旧书站在门口,呆怔一瞬,下一刻慌张地跑回位子坐下。
这一下,不止他们二人看到,学舍内好多学子都看到了。
全都惊奇叫道:
“山、山长?”
“山长!!!”
吕士闻徐步走进学舍,面含微笑。
他穿着当初在东市第一次见到柳谷雨、秦容时时穿的那身藏蓝色旧衣,头上戴着乌青色的东坡帽,帽下露出几根散乱的白发,面上也有数十年光阴留下的刻痕,就连眉毛也是灰白的。
吕士闻已过花甲之年,但身体很好,背脊向来笔直,如一棵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苍竹,劲瘦却有力。
此刻,真如一位博识多闻的大儒,哪里还有前不久在书斋和林院长斗嘴的老顽童模样。
他走了进来,对着一众学子轻笑着说道:“看来诸位学子都认识老夫,这也好,省了我自我介绍的功夫。”
“何夫子请辞归家,这些日子由老夫教你们策问。”
第95章 山家烟火95
吕士闻代课一代就是十天, 这段日子林院长也一直在找新的策问夫子,但鹿鸣书院的夫子最低是秀才,钱夫子、李夫子、向夫子, 就连被辞退的何夫子更是举人, 这新夫子可不好找。
林院长倒也面谈了几个,要么过于迂腐古板,要么学问不够,因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铜钟被撞响, 今天的课业终于结束,吕士闻留下功课, 然后卷起一摞学生交上来的文章离开。
“夫子慢走。”
“吕夫子慢走。”
他虽然是鹿鸣书院的山长, 但任教时并不让学生们喊他山长, 而是跟着喊“夫子”。
吕士闻讲课生动有趣,又引经据典,就连谢宝珠这样不爱学习的都忍不住全神贯注去听。
短短半个月,已经俘获一众学子的好学之心。
谢宝珠还说道:“吕夫子不愧是书院的山长,做过官儿的人!讲课就是比姓何的好听, 就那个漕运贪腐的策论文章, 姓何的讲了两三次, 次次听得我想打瞌睡!但今天吕夫子一讲, 我竟然越听越精神!”
这回不用秦容时和李安元附和回答,其他学子已经认同地点起脑袋。
“我也觉得!我也觉得!”
“吕夫子的课都是妙趣横生, 又举一反三, 实在是妙!”
“才小半个月, 我觉得下回小考,我的策问卷答得一定比上次好!”
“哎……可惜吕夫子是山长,只是代课一段时间。”
“行了, 别唉声叹气了!先生是山长!能有这个机会给我们代课已经是大造化了!算我们运气好!”
“是是是,说得也是。”
……
那头的吕士闻带着一摞文章回了书斋,刚坐下没一会儿吉祥就端着今日的饭食进来。
“先生,今天伙房的菜是番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还有一碗丝瓜汤……太清淡了些,您瞧瞧看要不要吃?若觉得不好,吉祥下山给您买更好的。”
鹿鸣书院的伙食已经算是不错了,可书院的人太多了,学生、夫子、杂役都在伙房吃饭,若顿顿吃肉也真的供不起,所以也是隔三差五才开一次荤。
像今天,有一盘炒鸡蛋已经很好了。
吕士闻正翻阅手里的一摞文章,一张一张寻找,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将其从一摞厚厚的文章中抽了出来。
他将那篇文章摊在手心,又扭头看向说话的吉祥,说道:“你已经打来了,就不用在忙活了,摆上吧,我把这篇文章看完就来吃。”
吕士闻只是略贪口腹之欲,并不是只吃肥鱼大肉,若手艺好,一碟凉拌野菜他也爱。他更不是浪费粮食的人,见吉祥已经打好饭,也没让他换新的。
吉祥点点头,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整整齐齐摆到桌子上。
他一边忙活,一边侧身看吕士闻,见先生立在窗下,手里捧一页卷,借着窗外的霞光细读。
吉祥问道:“先生,您又把秦学子的文章先翻出来看了?”
吕士闻点点头,目光还没从文章上离开。
他语气里尽是欣赏,继续说道:“正是。此子年纪尚小,但文思敏捷……我也看了他刚进书院时写的文章,确实进步巨大,是可造之材啊。”
“就说这篇……年初他来书院求学,我和他在山门前就‘盐铁’一事浅谈了几句。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有些见地。昨日课上又深讲《盐铁论》,今天交上来的文章更深得我心啊。”
吉祥笑了两声:“难得见先生这样夸赞一个人,看来您确实很欣赏秦学子……先生,饭菜布好了,快来吃吧。”
吕士闻点头,敷衍两声:“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话是这样说的,脚上分毫未动,吕士闻甚至又把手里的文章从头看了一遍,爱不释手。
吉祥:“……先生,吃了饭再看吧,饭都要冷了。大夫说过,常吃冷饭容易引起腹胀和胃痛,对身体不宜。您年纪大了,可不比以前了,要好好……”
吕士闻立即把手里的文章放下,瞪了唠叨的吉祥一眼,又有了两分老顽童的模样。
“吉祥,你真啰嗦!明天就送你去敲钟!那活儿最适合你!”
*
六月十四,明日又是休沐。
中午,院外的铜钟再次敲响,下了课后谢宝珠拉起秦容时,叫道:“走走走吃饭!也不知道今天伙房做了什么菜,快去瞧瞧!”
他一手拉着秦容时,一手拉着李安元,正要扯着人离开。
吉祥突然提着食盒到了门口,探头喊道:“秦学子,我们先生请您过去。”
吉祥的先生,不就是山长吗?
谢宝珠惊得“哦”了一声,嘴巴大大张开。
李安元也惊得微微瞪大眼睛,下一刻又惊喜地看向秦容时,急急道:“秦同窗,山长请你,过去吧!千万别让山长等久了!”
山长是有大学问的人,有做过官,更知道官场的门道,若得他指点,那受益匪浅啊。
三人中最冷静的还是秦容时,他点点头,对两位好友说道:“两位兄长先去吃饭吧,小弟晚些再来。”
谢宝珠也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急促道:“好好好!你快去快去!”
秦容时朝吉祥颔首,跟着他去了吕士闻的书斋。
说是书斋,其实是一处僻静的小院,有书房、正厅、居室,院里还种了松竹,没有富贵装潢,处处写着雅静。
正门挂了匾,其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灌园”。
秦容时看着木匾上两个大字,心中默念了一句诗:八十身犹健,生涯学灌园。溪风吹短褐,村雨暗衡门①。
不过说是灌园,院里却并没有种植瓜果,秦容时倒是眼尖看到角落里圈了一方菜地,只是地里的嫩菜叶子都蔫耷耷的,被太阳晒得半死不活。
想来是吕士闻喜爱游学,更多时间都在外面游历,没什么时间打理菜园子。
吉祥先进屋看了一圈,没在书屋找到吕士闻,他连忙出来对秦容时说道:“秦学子稍等片刻,先生应该是更衣去了。”
秦容时点点头,却突然向院中的菜园走了去。
“诶诶,秦学子,您做什么?”
秦容时回头说道:“我看地里的菜长得不太好,想着帮忙打理一下。”
吉祥挑着眉毛问:“您会?”
刚说完,他又突然想起秦容时是农家出身,这些自然会了!
果然见秦容时点了头,又撩着袖子进了菜园,将病叶、枯叶摘掉,又扯了几株长得太挤的青菜。
他还说:“这菜不能种得太挤,抢了养分都长不大……对了,请问我能砍两根竹子吗?”
吉祥愣了一瞬才挠着脑袋回答:“可以,可以,要多粗的?”
都不用秦容时自己动手,吉祥已经依着他的意思,砍了两根合适的竹竿。
秦容时从他手里接过竹竿和刀具,将枝叶全数削去,然后拿着光秃秃的竹竿又一次返回菜园,捡起插在泥地里,然后扶着疯长了一地的菜豆藤缠上竹竿。
他解释道:“菜豆会爬藤,最好是搭个架子。”
他收拾好菜地终于站起身,手上已经沾了泥巴。
转身看,见吕士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他身后了。
吕士闻背着手,笑着说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帮我搭个菜架子吧。”
秦容时哪里会拒绝,即使沾了满手的泥也端端正正作揖行礼,哪怕手上、衣裳上都有泥巴,他姿态也从容自然。
吕士闻点点头,招手说道:“进屋说话吧。我喊吉祥去东市买了吃食,是你哥夫做的鸡丝凉面。听说是他新研究的,最近没有休沐,说不定连你也没吃过。”
本来是逢五休沐,但这个月初一才开始上课,接近着又是考试,所以初五并没有放假,一连上了十四天,到六月十五才休沐。
听到是柳谷雨的手艺,秦容时眸光闪了闪,洗了手后跟着吕士闻进了屋子。
吉祥把买来的凉面、凉粉摆出来,然后很有眼力见儿的退出房间,自己回屋吃去了。
吕士闻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他吃了一半突然看向坐在对面的秦容时,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想不想做我的学生?”
哪怕对面坐着吕士闻,秦容时仍然平心静气,挑着面细嚼慢咽,还是听到吕士闻突然的话才微微愣住。
吕士闻见他怔愣,又说道:“这是件大事,你可以趁明日休沐,回家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秦容时立刻反应过来,赶紧起身拜了一礼,谦虚道:“学生愿拜先生为师,只是学生尚无功名,只怕辱没先生名誉。”
吕士闻却笑了笑,摇手说道:“你愿意就行,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秦容时沉默须臾,下一刻就掀了袍子屈膝拜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学生见过老师。”
*
拜师一事定下,次日休沐秦容时回家将此事告诉家人,柳谷雨几人自然高兴。
柳谷雨还准备了束脩六礼,但秦容时说吕士闻为人低调,不愿意在书院大张旗鼓地行拜师礼,他也只是给吕士闻磕头敬了茶,这老师就算认下了。
至于六礼,就等逢年过节时再送吧。
秦容时也是低调的人,书院里除了谢宝珠、李安元两个好友,没有人知道他拜了山长做老师。
这事儿也惊了两位好友一跳,都是激动兴奋,为他高兴。
之后,秦容时常往吕士闻的书斋去,有时候是帮忙伺候园里的瓜菜,有时候是在吕士闻的书屋看书。
吕士闻有许多藏书,都供他随意阅读。
书院还是没有招到新的老师,吕士闻代课代了三个月,三松院诸多学子的策问都突飞猛进。
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②。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似乎五月的农假才结束不久,可转眼又到九月授衣——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陆游的《灌园》
②出自:范成大的《浣溪沙·江村道中》
(将要开启时间大法了,希望在百章之前让小秦同学和般般库库长大。)
第96章 山家烟火96
九月, 风清气爽,村里好多老树都褪去青绿的颜色,渐渐染上沧桑的黄色, 但大晒坝边的老榕树还仍旧葱翠。
晒坝上晒了不少谷物, 有稻谷也有黄澄澄的苞谷粒,秋收日忙,在榕树底下聊天的人都少了,只剩零星几个。
稻田里的稻子已经黄了, 沉沉坠着穗儿,金浪翻涌。
“我的天!不得了, 不得了啊!柳哥儿, 你家稻子长得可真好!谷子也饱满!我的天爷, 这得多少斤谷子啊!”
“哎呀!他家今年用了那什么什么肥,当时村里人还都笑话呢!结果……真是不错啊!”
“我就知道柳哥儿是个有出息的!看现在谁还好意思笑话!”
……
本来是割稻子的日子,可秦家的田前围了好些人,全都系着围裳,拿着镰刀, 却没有在自家地里忙活, 全都热切地盯着秦家的地。
秦家两口田相邻, 但柳谷雨今年也是第一次尝试制肥, 所以只试验了一口田。
一左一右两口田,一边稻子稀疏, 一边稻穗饱满且多, 差别明显。
柳谷雨、般般、秦容时都换了从前的旧衣, 用粗布条束住袖口、裤腿,拿着镰刀下了地。
陈三喜也在,柳谷雨这次又雇了他帮忙割稻子, 还和春天插秧时一样的价钱。
九月授衣,秦容时放了授衣假,回家帮忙秋收。
这地里的活儿柳谷雨真不擅长,稻叶锋利,没一会儿就磨伤掌心,红了一大片。
他甩了甩手,直起腰冲着说话的村人们喊道:“阿叔、婶子,我家的稻子一时半会儿还割不完呢!你们先忙自家的田地吧!晚些再来看!”
话是说了,可围了一圈的村人根本舍不得离开,全都眼巴巴瞧着。
只有稻田相邻的人家,可以一边割自家稻子,一边直起腰看这头的热闹。
他们都舍不得离开,全都好奇这用了自制肥的稻子到底能割出来多少。
柳谷雨见自己劝不动他们,只好又弯下腰继续割。
秦容时、秦般般兄妹俩都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伺候庄稼虽然比不得其他人,可割稻子的速度并不慢。
一把握住稻子,然后手握镰刀压着根部唰一下狠力割断,一刀接着一刀,一把接着一把,动作麻溜得很。
陈三喜更不用说了,他动作最快。
他一个人从左角割过来,没一会儿功夫,稻田就缺了一个角。
“嚯,这么多!”
“我觉得比往年得多一百斤!”
“你这也太夸张了!往年一亩地也不过出二百五十斤的稻子!再多一百斤,那得三百多斤了!从来没听说过谁家一亩田能出三百多斤的粮食!”
“是有些夸张!我瞧能再多七八十斤就不错了!”
“哎哟,你们都没眼睛啊!好好看看啊!大柱家也差不多割了这么多稻子,可堆一块儿瞧着只比得上秦家的一半呢!我看一百斤都说少了!”
……
耳边都是村人议论的声音,柳谷雨觉得累,腰累、手累、脖子累,他时不时直起身悄悄歇一会儿,可看秦容时和秦般般两个比他年纪小的都还割得认真,只好又弯下腰继续忙。
这活儿真的累人,他宁愿摆摊一天!
柳谷雨暗搓搓想。
另一边的秦容时偏头看了一眼,碰巧看到柳谷雨揉了揉发红的手心,然后试图把镰刀换到左手再割,可换过去又发现左手确实不如右手灵活,又撇撇嘴悄悄换了回来,假装无事发生。
秦容时默默勾了勾唇角,正要出声喊柳谷雨去田垄上歇一歇。
刚张开嘴,崔兰芳挽着一个竹篮子快步走了过来。
已经长成一只大狗的来财奔跑在前面,跑了两步就停下来扭头等崔兰芳,见崔兰芳赶上又扭过头继续跑,就这样一路跑跑跳跳,终于到了稻田。
有人说道:“柳哥儿、秦小童生,你们娘过来了!”
说话间,崔兰芳已经走了过来,她提了提手里的篮子,冲田里喊道:“都上来歇会儿吧,我煮了南瓜绿豆汤,喝一碗消消暑气!”
听到崔兰芳的声音,柳谷雨重重松了一口气,下一刻立马丢掉手里的镰刀,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田垄,一把抱住崔兰芳。
“娘!我太爱你了!”
崔兰芳被他逗得直笑,又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忍不住戳柳谷雨的脑门,没好气道:“都多大的人了!般般现在都不会抱着娘撒娇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取出空碗,又把瓦罐里的南瓜绿豆汤舀出来。
柳谷雨可不客气,直接端了第一碗,舒舒服服喝了一大口。
“爽!”
再看秦容时和秦般般,也走了上来,地里只剩陈三喜还在割稻子。
这孩子就爱客气,崔兰芳连忙又喊道:“三喜,快上来歇歇吧!不急这一会儿!”
听到这句,陈三喜才握着镰刀走过去,接过崔兰芳手里最后一碗绿豆汤,道了谢后一口喝了半碗。
周围的人则蹲在田垄外,掐了一截稻穗,用食指、拇指捏掉谷皮。
“哎哟!好大!”
“是啊!比我家大好多!圆鼓鼓的!”
“这肥真有效啊!柳哥儿,你家这到底用了什么肥啊?效果这么好!”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柳谷雨一边喝汤,一边竖起耳朵听,等他喝了两大碗喝爽了才对着众人说道:
“各位叔婶不用着急,上肥的法子我会告诉给村正,到时候大家都可以来学。”
听了柳谷雨的话,围着看热闹的村人们又惊又喜,还有几个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的假的?”
“柳哥儿,真教给我们啊?”
柳谷雨继续说:“没错,都教给大家。不过得按着我的法子来,要是没学会瞎搞,又或者贪利改了肥料的比例,最后烧坏了田,这些我可不负责啊。”
众人都说:
“应该的!应该的!”
“是是是,谁家要是耍赖讹上你,那我们都是不依的!”
“哎呀!柳哥儿,你真是个好人!好心肠嘞!以后谁再说你不是,我肯定甩他大嘴巴子!”
“没错没错!”
喝够了汤,四人又下了地,围着看热闹的村人等不及了,又听说柳谷雨愿意教给他们肥田的法子,好几个自愿下地帮忙。
有的拿着镰刀下地割,有的搬来禾戽帮着打谷。
要不说人多力量大呢?一口田,才下午就全割完了、打完了。
都不用柳谷雨忙活,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稻谷的重量,已经帮着把打好的谷子装进麻袋里,搬来杆秤称重。
只有村正家才有杆秤,因此也惊动了陈桥生。
“四、四百斤!”
“是四百一十八斤!”
“我的天!”
这话一出,就连村正也惊掉了烟杆。
他本来还懒洋洋坐在树下,把烟杆倒过来往石头上敲,想敲掉里头的烟渣子,听清话后一激动撑手站了起来,震惊问道:“多少斤???”
女婿方武也来了,激动地搓手,答道:“爹!有四百多斤!”
陈桥生直接推开方武,握着烟杆走到杆秤前面,盯着衡量的砝码发呆。
……真是四百多斤。
陈桥生下一刻欣喜若狂,盯着柳谷雨问道:“柳哥儿!听他们说,你愿意把肥田的法子教给大家?真的假的?”
柳谷雨道:“当然是真的。咱都是一个村的,我肯定也盼着各位叔婶儿好啊!”
陈桥生又激动了一阵,蹲在杆秤前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上河村人户不少,有家里条件优越,住得起青砖瓦房,还能花钱送儿子读书的;也有家中贫苦,一两亩瘦田糊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但这肥田的法子出来,以后大家都能吃得上饱饭了!
想到这儿,陈桥生更是心潮澎拜,眼睛里已经涌满泪水了。
村人们也激动高兴,这时候又高兴又热情,忙着把秦家收上来的稻子运回家,又在门前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
今天一家子都劳累了,崔兰芳简单做了晚饭,早些吃了早些休息。
夜色深浓,风清月皎,柳谷雨洗漱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洗了头发,此刻就坐在床边擦头发,用帕子慢慢拧干。
柳谷雨晚上很少洗头发,因为古代没有吹风机,洗了头发很久都不干。但今天太累了,又在稻田里忙活大半日,晒了一天的太阳,头发又脏又油,他实在忍不了了。
就在擦头发的时候,房门忽然被叩响了。
家里只有崔兰芳或秦般般会到他的屋里来,因此柳谷雨连头都没抬,一边摁着脑袋一通搓,一边说道:“门没上闩,直接进来吧。”
话音落下,门外似乎安静了一瞬,下一刻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柳谷雨赤脚坐在床上,拿着帕子包着头发一缕一缕擦,两只脚左晃晃右晃晃。秦容时进来就看到柳谷雨顶着一个鸡窝头,还拿着帕子继续糟蹋自己的头发。
“嗯?怎么不说……”
进来的人一声未发,柳谷雨这才惊奇地抬头看,又问道。
“二、二郎?”
“你怎么来了?”
秦容时视线低垂,目光里染了几分笑意,柔和如一片柳絮软软落在柳谷雨身上。
他说道:“你的手磨伤了,我让般般做了些药膏,敷上了好得快些。”
柳谷雨挑挑眉毛,翻开手掌查看,果然看到手掌心红了一大片。
他笑了笑,调侃道:“你小子还挺细心的!”
秦容时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碗走近,直接伸手翻开柳谷雨的手掌,然后捏着洗干净的竹片刮了绿色药膏厚厚涂到柳谷雨的手上。
他低着头认真捈药,又轻声说道:“还剩一亩地没有割完,明天我和陈三喜去割就好了,你和般般在家歇着吧。”
柳谷雨歪头笑,故意搞怪地翘了翘手指,哼声说道:“怎么?嫌我拖后腿啊?”
秦容时抬头看一眼柳谷雨,又默默将他翘起的手指摁了下去。
他说:“你的手都受伤了。”
柳谷雨把往左偏的脑袋又歪到右边,然后继续翘剩下的几根手指,“小伤,明天就好了。”
秦容时停下捈药的动作,抬起头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反问道:“然后明天又添新伤?”
柳谷雨耸耸肩没有说话。
秦容时低低叹了一口气,又垂下头检查柳谷雨涂了药的手掌,见没有问题才站起身。
他最后说道:“听我的。”
秦容时表情平静,眼神却格外严肃认真,像个大人。
柳谷雨忍不住笑,频频点头说道:“好好好,听你的。”
秦容时不由蹙眉,觉得柳谷雨顶着一个乱糟糟的鸡窝脑袋,自己都没笑他,他竟然还反过来笑自己。
他又看了柳谷雨一眼,走前只说道:“早些休息。”
柳谷雨没有回答,只翘着兰花指提了提被子,又拍了拍被褥,作出马上睡觉的动作。
秦容时被他的动作逗得弯了弯唇角,扭头出了屋子。
等人走后,柳谷雨才笑着自言自语:“这个臭小子,还挺贴心的……”
说完他又按了按枕头,翻身想要躺上去,下一刻却从枕下抽出一根长布条。
嗯?
柳谷雨立刻抬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忘了戴抹额!
“诶,这小古板今天怎么没反应!”
柳谷雨又是一阵自言自语。
第二天,秦容时和陈三喜齐力收了另一亩田的稻子,然后好好歇了一日。
这两天,村里好多人听到秦家粮食收成四百斤的消息,全都跑来打听,热闹得很。
歇了两天,家里人也恢复了精气神,柳谷雨又开始忙活摊子上的生意。
九月了,红梅村的胭脂梅也熟了。
柳谷雨拉上秦容时、秦般般两个小苦力,去红梅村收梅子——
作者有话说:差点忘了更新!!!
第97章 山家烟火97
九月初九, 重阳节。
柳谷雨、秦容时、秦般般去了红梅村。
秦容时应该是提前告知了李安元,所以等他们赶着骡车到红梅村的时候,李安元已经等在村口了。
“秦同窗, 这儿!”
李安元不知在村口站了多久, 单薄的衣领已经渗了一层薄汗,他看到秦容时几人,立刻激动地挥了挥手。
红梅村地势比上河村更高,也更凉快些, 称得上一句秋高气爽,正是金风玉露时。
和上河村一样, 红梅村的村人也忙于秋收、割稻。
偶尔可见半大的孩童挽着篮子奔走在田野间, 捡遗落在地上的谷穗。家家户户的院坝前都铺开了谷物、豆菽, 被太阳晒得金灿灿,时不时有雀儿飞下来啄食,但下一刻就被养在院子里的老狗扑开。
“快走吧。”李安元热情招呼道,“我娘和大嫂已经准备好饭食了,就等你们到!吃饱了再上山摘果子!”
村里人一般只吃朝食、晡食, 一日两顿饭。
还是因为家里来客, 又听儿子说是书院里要好的同窗, 李家母亲才带着大儿媳忙活了一顿丰盛的中饭。
进了村子, 秦容时没再赶骡车,柳谷雨和秦般般也从车上下来, 并排走在路上。
柳谷雨东瞅瞅, 西望望, 发现同是村子,但红梅村和上河村还是有些区别的。
只是红梅村地势更高,前后左右都是山, 山高树多,一间间屋舍坐落在青黑的山峦间,说是“进村”,但其实和“进山”差不离。
山野间的田地更是陡峭,斜斜一块拼在山坡上,有的种着苞谷,有的种着芝麻豆荚,一大早就有农人忙活在其中。
柳谷雨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李安元说道:“婶子太客气了,我们随便吃些就好。”
他说着从板车上的竹筐子里拿出两包油纸裹好的糖糕,对着李安元说道:“今天正好是重阳节,家里做了重阳糕,拿去给小妹和家里的小侄子吃吧。”
李安元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侄子,小名叫“元宝”,李安元每次休沐回家都要给妹妹、侄子带些小零嘴。
李安元受宠若惊接过,连连点头道:“柳哥的手艺定然是好的。”
柳谷雨却笑着说:“你大嫂的手艺也不错!上回五月农假,你来家里做客不是还带了你大嫂做的咸菜?有腌萝卜、酸黄瓜,还有辣白菜……味道真不错,家里都爱吃呢!”
柳谷雨擅厨,什么咸菜做不了,李安元只以为他是在客气,也跟着笑说:“大嫂的手艺确实好,我娘也常夸呢。”
说完他又扭头去看秦容时,发现秦容时朝他递了一把草草绑好的花束。
是一把菊花、茱萸混在一起的花束,重阳节有赏菊、插茱萸的习俗,但这时候正是农忙,村里人都忙着田里的活计,谁顾得上登高赏菊?
因此李安元也只在书中诗词里读过“佳节重阳”,可现实里到了这天反倒忘了。
李安元愣了一会儿,下一刻才回神接住,大笑道:“好啊!下午到山上摘果,也算登高应景了!”
说笑,几人到了李家。
秦家好歹宽裕过,院子虽旧了些,可敞阔亮堂,该有的屋子都不少。
可李家不一样,屋子低矮,是用黄土夯实的矮墙,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早已生出沟壑般的裂痕,颜色也从土黄变成灰褐。
屋顶的茅草倒厚实,颜色金灿灿,似乎是刚换的新茅草。
屋里有人,听到门外的动静全都迎了出来。
“哎呀,这就是小二的同窗好友吧!快请进,请进!”
说话的是一个衣着简陋的妇人,是李安元的娘亲,年纪和崔兰芳差不多大,却沧桑如五十岁。
李安元偏头笑着解释:“我排行第二,家里人都喊我‘小二’。”
柳谷雨听得直笑,心里偷偷想:还好老三是个姑娘,家里人都喊“小妹”,不然“小三”这个小名可不好听。
想到小妹,李麦冬就从灶屋跑了出来,她先打了招呼,又一眼看到贴着柳谷雨站的秦般般,立刻亮着眼睛蹭了过去,小声喊了一句“般般姐姐”。
而此时,一个三头身的小萝卜头扑了出来,一把抱住李安元的大腿,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小叔叔”。
李安元拉着家里人挨个介绍,又抱起小萝卜头哄了两句,然后把柳谷雨送的重阳糕塞小娃娃怀里,哄他拿去吃。
刚说完,李大嫂又从灶房里探出一个头,不高兴喊道:“元宝!不许吃太多零嘴儿,马上要吃饭了!”
李大嫂似乎不太高兴,也不如李家其他人那样热情,对着柳谷雨几人也只是敷衍笑了笑。
李安元有些不好意思,他去秦容时家里做客,秦家所有人都热情招待,可秦容时带着家人过来,却有不一样的待遇,这让李安元很是过意不去。
但李安元知道自家大嫂是不满他。
因为家里为了供他读书已经花了不少钱,他又不能负担家里的农活,所以李大嫂对此有些不满。
不过李安元也清楚,自家大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就是嘴上嘟嘟囔囔,但手上该做的从来不少。
今天听说他要带朋友回来,也是咕哝了几句,但还是数了铜钱去村里屠夫那儿买了半斤肉回来招待客人。
柳谷雨几人倒没怎么感觉到李大嫂的冷待,她虽然不如其他人热情,却也没有甩冷脸,几人只以为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众人坐下来歇了歇,李父、李大哥对秦容时都好奇得很,显然早听李安元说过了,这是书院的头名,十岁就考中童生了!
明明也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可父子两个都把秦容时当稀奇把戏看。
“听我家小二说,娃儿你的学问好得很啊!”
“十岁就考中童生了?厉害哩!我弟弟也是去年才考中的!”
秦容时一一回答,李麦冬拉着般般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然后就进屋倒了热水出来,又洗了一盘子胭脂梅。
胭脂梅个头大,皮薄肉厚,皮上青红相间,吃起来果香浓郁,酸甜适宜。
李父招呼他们吃,又问:“这都是自家果树结的,我听小二说你们就是来摘果子的?哎哟,都是自家人,到时候随便摘!”
这都是客气话,又不是摘一两个尝尝鲜,柳谷雨可是带了两个大竹筐,要的量可不少!哪能真不给钱,随便摘?
而且听李安元说过,每年果季,家里人都会摘了果子到镇上去卖,剩下一些用来酿梅子酒,酿好了再拿到酒庄、酒楼去卖。
这是红梅村人每年都有的进项,一年也只有这一个月能靠此赚些钱,柳谷雨哪好意思白拿?
他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您老可别客气,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们按价买!”
这话好听,李父听得哈哈大笑,直说:“不愧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说话就是好听!”
几人说说笑笑一阵,中饭终于做好了,摆手上了桌。
说是丰盛,那也只是对比李家人而言。
李家贫寒,一月也吃不了一次肉,今天还是家里来客才咬牙割了半斤肉,混着蒜苗咸菜炒了一个回锅肉。
又凉拌了一道青笋,焯过水的嫩笋子撕成条,加蒜泥、葱子、芫荽、辣子油拌上,味道也是鲜美。
另有一大盆杂烩汤,煮了菌子、莴笋、土豆片、笋片、红薯粉,还有包了青葱笋丁素馅的蛋饺。
都是素菜,可李大嫂不知是用什么炒的料,红澄澄的辣油,闻起来又麻又辣又香。面上再撒一把切碎的酸萝卜渣和酸豇豆沫,又铺了翠绿的葱花,最后浇一勺滚烫的热油,那味道更是香。
李母给三位客人先盛了饭,又帮着夹肉、夹菜。
柳谷雨观察了,锅里煮的米饭只够三个人吃,李家人只能吃混了苞谷、粗面的糙米。唯一一盘回锅肉也是放在靠近客人的一边,大盆里只有三个蛋饺,全被李母分给了他们。
她还笑着不好意思说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可千万别嫌弃,多吃些!”
柳谷雨在家并不缺肉吃,并且花样也多,煎煮油炸,今天炖猪骨头,明天又熬鸡汤,自从家里不缺钱了,他可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的嘴巴。
此刻再看李家人,只觉得心酸。
柳谷雨把碗里的肉夹给都快馋得流口水的小娃娃,又把唯一一个蛋饺夹到李小妹碗里,最后才说道:“嫂子的手艺这么好,就没想过在镇上摆个食摊?”
他刚才同李安元说李家大嫂做的咸菜味道好,可不是客气话,他是真觉得好!
柳谷雨从不小瞧古人的手艺,东市摆摊卖的笋蕨馄饨味道很好,临摊小夫夫做的豆腐脑也鲜嫩味佳,就是林杏娘做的锅盔也好吃得很。
柳谷雨只尝过李大嫂做的咸菜,滋味丰富,半点不比食摊上的咸菜差。
不过李家人听到后却愣了愣,从来没有想过能去镇上摆摊。
李母更是惊讶,震惊道:“摆、摆摊?”
李大嫂刚刚还不冷不热的,没想到话头突然说到自己身上了,惊得指着自己,大惊道:“我?”
柳谷雨点头,继续说:“是啊。镇上东市好多食摊,有的味道好,有的味道一般,嫂子你的手艺真不比他们差!就这个杂菜汤,闻起来就喷香,吃起来也不比肉差多少!有这个汤底,就是煮鞋底子也好吃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桌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还以为柳谷雨是在开玩笑呢。
柳谷雨却继续认真说道:“我瞧着嫂子可以去镇上卖麻辣烫!用竹签穿了菜卖,一串不要穿多了,素菜一文钱两串,荤菜一文钱一串。就这个汤底味道就很好!”
“荤菜的话,可以煮肉丸子。鱼肉丸子、虾肉丸子、猪肉丸子都好!我看红梅村也有河,鱼肉比猪肉便宜,可以试试!还能做豆腐泡酿肉!豆皮、豆干都能煮!”
说完,柳谷雨又教他们怎么手搓鱼肉丸子,怎么做豆腐泡酿肉,还说了麻辣烫的汤底怎么熬。
不过李大嫂自己熬的汤底味道就很不赖了,两个加一起再改进一下,味道定然更好。
柳谷雨最后又说:“豆腐泡、兰花串干都费油,早先可以不做,等赚了钱再加进去。那个吸饱了汤汁后味道可是一绝,配麻辣烫最妙,绝对有人爱吃的。”
李大嫂会做饭,都不用柳谷雨上手演示,只听他说一遍做法就懂了个七七八八。
可她还是惊疑不定,有些怀疑自己,“这、这真的能行?”
柳谷雨也是建议,他是看李大嫂的手艺确实好,再加上李家清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过他也不可能强迫着人家摆摊做生意,这事儿只得他们家里人好好商量了。
他说道:“我也是这样说说,我就在东市摆摊,瞧其他摊子的味道真没比这好多少!”
话是如此说,但看李家人的神色,显然是听进去了。
尤其是李大嫂,她听李安元说起过这位“柳老板”,手艺好、有本事!她认为自己的手艺也不差,说不定真能摆摊赚到钱!要是赚到了,说不准也能送元宝去读书!
吃了饭,李安元带他们上山摘果子。
在山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摘了满满两大筐才收拾回家。
临走前,李家又送了一罐梅子酒,说这个味道淡,孩子也能喝,让他们带回去尝尝味道。
柳谷雨也没同他们客气,笑着收下,和秦容时兄妹带上两筐胭脂梅上了车,驱车回村。
秋日叠翠流金,又是一日满载而归。
第98章 山家烟火98
柳谷雨的摊子上推出了梅子饮、桃李饮, 味道都好,姑娘们逛街都爱买一杯插上芦苇管,边喝边玩。
新品都卖得很好, 到了月末柳谷雨还到红梅村又买了两筐梅子, 后来又添了梅子果酱、梅子姜糖,次次售空。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衰草连天, 红消绿减,山上的草木树叶也染上了枯黄色, 整座山都萧条了下来, 也安静了下来。
十一月, 柳谷雨在东市遇到了第一次来摆摊的李家兄嫂。
李安元的大哥叫李诚,大嫂名徐盈彩,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自他们上回听到柳谷雨的话,私下和家里人商量了许久,准备了足足两个月, 今天终于推着摊车到东市摆摊了。
“柳哥儿!”
穿粗布麻衣的妇人满脸笑盈盈, 端着一大碗麻辣烫到了柳谷雨的摊子前, 笑着招呼道:
“柳哥儿!还得多亏了你给我家出的好主意!我和我男人今天到东市摆摊, 给你们煮了一碗麻辣烫,尝尝吧!”
她说着就把一大碗麻辣烫放到柳谷雨的摊子前, 红汤油汪汪, 青嫩的笋子切成薄片, 冬瓜煮得软烂入味,香菌菌盖肥厚鲜美,还有鱼丸、肉丸浮在汤里, 黄灿灿圆鼓鼓的蛋饺挨挨挤挤好几个……红油浇上,酸萝卜渣入了味,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这一碗可实在了,只怕端出来卖要十来文才够!
柳谷雨道了谢,又顺着徐盈彩来的方向看了去,在好几个摊子外看到正生疏地招待客人的李诚。
一眼就能瞧见那摊车是新做的,木色还新着,后面还摆了两张桌凳,也是新的。
想来李家人也是犹豫很久,最后才咬咬牙拿出了摆摊的本钱。
“哎呀!柳老板,这是什么吃食?闻起来好香啊!”
排在前面的牛大为原本是来给闺女买水果糖,柳家食摊又出了新味道的软糖,其中山楂苹果味、薄荷味卖得最好,小姑娘早早吵着要吃了。
现在又看到这一碗让人食欲大增的红汤杂煮,新鲜又好奇。
都不用柳谷雨回答,徐盈彩先开了口。
她现在可不像那日在李家那样冷淡了,口才好得很,说话又好听。
“这是麻辣烫!客人待会儿要来尝尝吗?就在那边摊子上!食材都新鲜呢,您看着我们煮,绝对干净!素菜一文两串,荤菜一文一串,就这一大碗只要十三文!味道绝对好!”
柳谷雨也帮着说话:“李嫂子的手艺确实不错!我记得牛娘子爱吃辣,牛老板得了空一定要去试试!”
牛大为是熟客了,自然愿意给柳谷雨这个面子,况且这什么麻辣烫的味道闻起来确实好!
他说:“啊呀!我媳妇爱吃辣!我等会儿就回去喊她,今儿我们两口子就在外头吃,小丫头丢给她奶奶照看!”
说完他丢下买水果软糖的铜钱,揣上糖急急忙忙回去,似乎真赶着回去喊人了。
后面也有一个客人看得嘴馋,也笑嘿嘿说道:“这麻辣烫吃起来肯定暖和!正适合如今这天气!柳老板,给我来一筒梅子饮,我拿到那边摊子去吃!甜水配着麻辣烫,指定绝!”
徐盈彩没想到自己只是过来送趟东西,竟然还送来几个客人,高兴得直拍大腿。
可她扭头又看见自己男人正笨嘴拙舌地招待客人,一句话磕磕巴巴说着,急得他直挠脑袋,时不时就往她这边瞥。
“哎呀!这个笨蛋货!”
她低骂了一声,急急忙忙回去招待客人,忙活生意。
柳谷雨看得发笑,又看那头生意不错,也不由点头开心。
他对着一旁帮忙的秦般般说道:“般般,你先吃着,吃饱了再来替我。”
般般点头,麻溜地收了前头两个客人的铜钱,然后拿竹筒当碗,握着筷子挑了菜吃。
她一边吃一边说:“柳哥,好吃诶!比我们上回去吃的还要更好吃了!李家嫂嫂的手艺确实不错!”
味道好不好,直接体现在生意的好坏上。
李徐夫妇两人自十一月月中开始摆摊,前头几天客人很多,不过三五天就把做摊车、做桌凳,买碗筷、菜品、佐料的钱全赚回来了。
后面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每天也有一百多文的进账,一个月能赚三两多。
这可大大提高了李家的生活质量,老大夫妇摆摊赚钱,老二读书,家里有公婆、小妹在,能帮着照顾最小的元宝,也有人操持家务,一家更是和美。
临近过年,徐盈彩还买布给全家裁了新衣。
要知道,李家人多,吃饭的嘴也多,往年都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活,只有最小的元宝能穿新衣,就连家里最费钱的李安元也是一身旧衣裳缝缝补补又几年。
不仅买了布做新衣,还买了不少年货,糕饼肉蛋都不少,惹得红梅村不少人羡慕。
今天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还没过年就已经下了两场雪,镇上、村里所有人都裹上了厚重的棉衣。
临近年关,日日都是集,柳谷雨摆摊比往常更勤,从逢集摆摊变成了隔日摆摊。
摊子上的糖水、甜圆子做得少了,都是糕饼、果脯蜜饯、果酱、水果软糖,能卖给客人拿去做年货,过年拿来招待客人也行,走亲戚送礼也行,都拿得出手。
柳谷雨一直忙到廿七才收摊歇下,在家里躺了两天才缓过来。
秦容时也是这天放假的,据他所说要一直放到下个月十五,也就是过了元宵节才回书院上课。
除夕年夜饭的大菜是羊肉锅子。
冬日吃羊肉好,温补养身。柳谷雨去年过年就想吃了,可羊肉价贵,那时候家里不像现在这样周转得开,他只得忍下。
羊肉鲜美,先放姜片、蒜片、葱头、辣子下锅煎炸出香味,热锅滋啦作响,没一会儿就飘出姜蒜葱香。再放柳谷雨提前炒好的底料,炝炒出香味红油,加水烧开,放盐、酱油调味,最后倒入羊骨、羊肉炖煮。
等时辰到了,熄火盛出,一大盆香喷喷的羊肉锅子就出炉了,最后在面上撒一把青嫩嫩蒜苗,香得人口水直流。
今年的年夜饭也不止这一道菜,但一双双筷子都往羊肉锅子里夹,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正吃着饭,柳谷雨突然说道:“家里还留了一只羊腿肉,二郎,你明天去老师那儿拜年,把东西提上吧。”
秦容时点头,下一刻却忽然顿住,好一会儿才张口说道:“等明年老师又要外出游学,他想带上我一起去。”
鹿鸣书院已经找到新的策问夫子,不过要年后才来授课,所以等年后吕士闻又是自由身了。
这话一出,高高兴兴吃饭的几人都放慢了动作。
崔兰芳有些不舍,小心翼翼问道:“游学?要去很久吗?”
秦般般则是歪了歪头,好奇问:“二哥,什么是游学啊?是要去很多地方吗?”
柳谷雨缓慢放下碗筷,蹙着眉认真说道:“早听说吕山长喜欢游学,他愿意带着你一起去,想来是看中你这个弟子。你是怎么答他的?”
秦容时点头,说道:“我已经答应老师了,他让我回家同家人再商量商量。”
说完,又继续道:“老师喜欢游学,短则半年归,长则二三年都在外面。不过两年后就有考试,老师让我下场一试,最迟那时候也会回来。”
“不过明年般般就要及笄了,是大日子。我和老师说过,待五月过了再出发。”
听了这话,几人更是沉默。
崔兰芳更甚至直接放下筷子,满桌佳肴都没了味道。
但她很快安慰好自己,笑着说道:“该去。你常念的书里怎么说来着?读、读万卷书……”
坐在她旁边的般般很快接过话,脆生生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崔兰芳点头,又说:“就是这个理!吕先生是有见识的人,他让你去,自然是为了你好,当娘的虽然不舍,却也不能误了你的前途。”
秦容时沉默着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崔兰芳,似乎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般般也撇撇嘴,有些闷闷不乐的。
好好的年夜饭,却因着一句话闹成这样。
柳谷雨刨了一口饭,瞅瞅这个,又瞥瞥那个,最后轻松笑道:“游学好啊!好多人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小地方,没机会走出去!”
“你出去见了奇峻山峦、飞瀑流泉、大漠孤烟可都要记得写信告诉我!最好还得画出来!你小子只顾着读书,还从来没见过你画画呢!”
“还有各地的吃食,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的你也要写信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学学呢!”
“你以后要考秀才,还要考举人,我们不会一直待在福水镇,这次就派你去打个前锋,先探探路!”
或许因为柳谷雨的语气轻松欢脱,仿佛在说什么趣事,崔兰芳脸上的不舍也渐渐淡去,又高兴地拿起筷子,乐道:“好了,过年呢,都快吃饭!今儿这羊肉可都得吃完,头次的才最新鲜!可不能浪费了!”
于是,一家人又热闹欢笑起来,一双双筷子在羊肉锅子里打架,桌脚趴着狗子来财,正用两只前爪抱着一块羊骨头啃。
屋外飞雪不停,点点扬花,片片鹅毛,一片琉璃世界。
室内暖灯热炭,欢声笑语和家乐。
*
开了春,柳谷雨兑现承诺教村人们自制肥料。
村里每户人家都派了一到两个人来学习,其中苗老汉是学得最认真的。
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临老学到一招,兴奋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天天揪着柳谷雨问。
去年家里的田是陈三喜种的,柳谷雨制肥的时候从来没有避着他,所以陈三喜也知道怎么制肥,今年就是两人一起教大家的。
村正大喜过望,天天在村里转悠,逮着人就问:“你家去找柳哥儿学制肥了吗?”
说起来,去年收秋税,来村里人收税的差役都知道上河村有一户人家一亩地出了四百多斤的粮食。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都惊动了上头的县尊大人,都等着上河村这一季的收成,若是收成好,这制肥的法子就可以推行全县,甚至再往上报,推行全州府,乃至整个大雍。
柳谷雨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还笑着打趣,说上河村成了“试验村”。
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用了柳谷雨教的制肥法子,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大多数人不敢用在所有田地上,有胆子大的,就拿出大半尝试,家里田地本就不多的,就分出一亩两亩。
这些日子,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飘出某种不可言喻的奇妙味道,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都堵着鼻子。
沤了肥,清明前后上肥,然后下田插秧。
一块块田地都涂上青嫩的颜色,秧苗嫩嫩,风一吹就摇曳晃动,新绿赏心悦目。
秧子一月一变,村人们激动万分,几乎是天天都要下田查看。
如此到了五月,马上是秦容时、秦般般十五岁生辰——
作者有话说:刚写完,先发先看,还没改错字[托腮]
第99章 山家烟火99
五月初,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暑气也渐渐升了上来, 幸好村里山多树多, 绿树荫浓,倒还不显得炎热。
今天是秦容时和秦般般的生辰,是很重要的日子,尤其对秦般般而言, 今天是十五岁及笄,可是大日子。
女孩儿穿了一身粉绿的衣裙, 这是为了及笄礼新做的衣裳, 果真是芰荷为衣, 芙蓉为裳,亭亭玉立在那儿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柳谷雨拉着人转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好看,笑眯眯说:“这是谁家的荷花成了仙啊,真是漂亮!”
这一年秦般般也常常做新衣, 但都是便于做活的半裙加长裤, 打扮俏丽却简单。
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 崔兰芳特意做了一身罗裙, 裙子长长盖过脚背,打扮较之以往要隆重许多。秦般般心疼裙摆被泥灰弄脏, 得时时刻刻提着裙子。
小姑娘脸庞红粉粉的, 就似裙裾的颜色, 娇嫩得像花儿。
对门的罗麦儿跑了过来,围着秦般般欢乐地转了一圈,一会儿摸摸她的衣裳, 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兴奋道:“般般!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秦般般不好意思地抿抿唇,羞涩笑道:“也、也还好吧。”
罗麦儿扯着人嘿嘿笑,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看两个姑娘玩乐,柳谷雨轻笑两声,扭头又回了灶房。
还是罗青竹跟在后面,无奈笑道:“麦儿,你不是给好姊妹准备了及笄礼物吗?还不快拿出来!”
罗青竹说话间就带了笑意,越说笑得越厉害,听得秦般般有些愣,呆呆看着他,不知罗青竹在笑些什么。
一向大方外向的罗麦儿竟难得有些忸怩,拽着袖子左晃晃右摆摆,就是没有拿出东西来。
秦般般更好奇了,拽着罗麦儿的袖子轻轻摇晃,甜甜喊道:“好姐姐,你给我送了什么东西?快给我看看嘛!”
罗麦儿哪经得住好友撒娇,没忍住红了脸,歪头贴了上去,小声说道:“……唔,给你就是了,但你可不许笑我!”
说罢,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色帕子,上面绣了蜈蚣蝎子,是一条五毒手帕。
秦般般手一抖,险些丢出去。
少女瘪瘪嘴,哎呀叫道:“麦儿姐!去年你及笄,我可是缝了一个并蒂桃子的斜挎小包送你!怎么轮到今年,你要绣这些吓我!”
去年罗麦儿的及笄办得突然,秦般般还是当天才知道,当时只来得及编一只花环给她,并蒂桃子的小方包还是后来补的,娇桃绿叶,罗麦儿很喜欢,日日都挎着。
至于这个五毒手帕……
倒不是秦般般嫌弃丑,实在是吓人,张牙舞爪的蜈蚣,卷着尾巴的蝎子,花纹诡异的长蛇……
嘶,好吧。
秦般般也确实嫌丑。
手帕上绣一只癞蛤蟆,哪个女孩儿不嫌丑啊!
罗麦儿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说道:“这不是端午了,五毒手帕正应景呢。”
秦般般没笑,倒是站在后面的罗青竹哈哈大笑。
他一边大笑,一边帮着解释:“般般,你可饶了她吧!”
“这丫头就不是个绣花儿的料!她原先想绣一个‘桂下玉兔’,结果兔子耳朵绣得像蝎子的两只大钳子!桂树树枝像蜈蚣!重绣了好几条,手指头都要扎漏了,还是不好看,干脆就改成五毒了!”
手指头都扎漏了?!
听到这儿秦般般也顾不得嫌弃了,连忙拉过罗麦儿的手翻开查看,果真在几根手指上看到细小的针眼。
“哎呀!真受伤了!”
罗麦儿歪歪头,小声嘟囔道:“刺绣什么的……真的太难了!”
秦般般瘪瘪嘴,拉着好姐妹回了屋子,说要给她涂些药。
这时候,院子外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
是谢宝珠和李安元到了。
率先下来的是秦容时,他作为东道主到村口去接人。
今天也是秦容时的生辰,他也换了新衣。衣裳也是崔兰芳做的,选了蓝红二色,裁成一身圆领袍子,系环带,袖口宽大飘逸。
秦容时平日里多穿青色、白色、灰色,少有机会穿这样浓艳的颜色,衬得人精神又明亮。
“二郎回来了?”
柳谷雨一直在灶房忙活今天的饭食,听到院子外的动静才撩着袖子出来看,一眼就看到穿着艳色的秦容时。
少年骨肉匀停,身段秀挺如翠竹,只一个背影就看得人出了神,已经隐隐有了芝兰玉树的影子。
听到柳谷雨的声音,秦容时侧过半边身子看他,眸色澄澈如水。
他朝着柳谷雨走了过去,答道:“回来了。嗯,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声音就在耳畔,柳谷雨这才惊得回过神,又认真看向秦容时,恍惚间才惊觉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
说起来,自己刚到这儿的时候,秦容时和秦般般兄妹两个还是差不多个子,可现在秦容时已经高出般般半个头。
柳谷雨回神笑:“今天是你生辰,用不着你帮忙,也不用你烧火!这身衣裳多好看,可别钻灶膛弄脏了!”
说罢,他还绕着秦容时转了一圈儿,最后点着脑袋认真说道:“确实好看。你穿艳色也合适,衬得你皮肤好。”
秦容时没有说话,视线却顺着柳谷雨转圈而移动,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说自己皮肤好,可秦容时却觉得柳谷雨肤白,哪怕经常摆摊晒太阳也是白得发光,穿明艳的颜色想必更好看。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身后的谢宝珠却抢先开了口。
大少爷两只手塞进袖管里,也学着柳谷雨的模样围着秦容时绕了两圈,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
最后还说道:“秦容时,我发现你今天穿得格外骚包。”
秦容时:“……”
秦容时不冷不淡瞥他。
李安元则不轻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瞪着人说道:“今天是秦同窗生辰!谢同窗,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了!”
被两个人瞪着看,谢宝珠还嬉皮笑脸笑得肩膀都哆嗦起来,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哈哈哈哈……像一只骚包的,花蝴蝶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朝书童招手,又喊道:“翡翠!把少爷准备的礼物找出来!”
没一会儿,翡翠就捧着一个黑木盒子小跑过来,笑盈盈递给秦容时,还说道:“秦公子,这是我家少爷给你准备的礼物!是一整套文房四宝!”
谢宝珠揣着手说:“秦蝴蝶,别说哥哥对你不好!这文房四宝还是我托我爹到府城买的好货!你得了就偷着笑吧!”
李安元也准备了礼物,此刻也连忙拿了出来,三个好友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柳谷雨看了两眼,又急着回灶房准备饭食。
没多久饭菜就上了桌,在灶屋帮忙的崔兰芳先一步洗了手回屋,拉着秦般般回房梳头发去了。
姑娘及笄,可以把头发梳起来了,扎上漂亮的发髻。
“出来了!出来了!”
罗麦儿等在堂屋,看母女二人牵手出来,高兴地直拍手。
往常随便扎的麻花辫被拆开,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拢在头顶,秦般般还有些不习惯,走两步就要抬手扶一把,总觉得脑袋有些沉甸甸的。
罗麦儿赶忙上前抱住她一通蹭蹭,乐道:“真好看!般般,你打扮得像一朵荷花!哦,不!比荷花还好看!”
林杏娘上前把女儿拉回来,拍着她的手说道:“好啦,别闹了,待会儿有你们好姐妹亲近的时候!先让般般把及笄礼行完。”
及笄礼,该有母亲为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盘发、插笄。
秦般般跪在席团上,给崔兰芳磕了三个头,坐在主座的崔兰芳喜极而泣,等她磕完第三个就伸手把人扶起。
“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罗麦儿凑近林杏娘,贴着耳朵悄声说道:“娘!你和婶子是不是商量好了?这和你去年同我说的词儿一模一样啊!”
林杏娘瞪她,没好气拍了罗麦儿的后背一巴掌,拍得女孩儿龇牙咧嘴。
崔兰芳此刻满心满意都是秦般般,完全没听到罗麦儿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从桌上的红锦盒子里拿出一只莲花玉笄,端端正正插进秦般般的发髻中。
又说道:“这还是你柳哥送你的及笄礼物,配你今天这身衣裳正合适。”
她插好玉笄,然后扶着秦般般站了起来。
般般摸了摸发髻,又冲柳谷雨甜甜一笑:“谢谢柳哥!”
秦容时也在此刻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对桃木雕刻的桃花簪子。
“这是二哥亲手雕的,愿般般一生安康,福慧双长。”
漂亮话是说了,可手里拿着簪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处簪。
秦般般今天一身光艳明亮,发上又插了玉笄,倒显得他手上这对桃花簪子没了用武之地。
秦般般才不管这些,她直接伸手从秦容时手里抢过簪子,一横一斜插进发髻里,又左摸摸右摸摸,晃着脑袋高兴笑道:“谢谢二哥!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又对着秦容时说:“今天也是哥哥的生辰,我也准备了礼物!”
说完,秦般般又急匆匆跑回屋子,没一会儿拿出一只荷包。
料子柔软,湖蓝色的葫芦形荷包,面上绣了两株金灿桂花,针脚细腻,彩线交织栩栩如生,意为“蟾宫折桂”,还垂了两条柔顺的流苏。
秦般般又说:“荷包是我自己绣的!里面装了一些静心安神的草药,二哥读书也用得着的。”
秦容时神色柔软了两分,点头笑道:“也谢谢般般,二哥也喜欢。”
刚说完,他就被谢宝珠一肘子挤开了。
“该我了!该我了!我也是准备了礼物的!”
说罢,谢宝珠就让翡翠抱出两匹锦布。
他是男子,送及笄女孩儿礼物总有些不方便,所以准备的只是两匹颜色百搭的锦布,全家裁衣都可以。
谢宝珠家里就是开绸缎庄的,两匹锦布还是送得起!
李安元准备的则是一幅全家图,他去年就靠这个赚了不少钱,这次画得最认真,耗时也是最长,画景画人都格外细致,惟妙惟肖。
林杏娘送了一对耳坠子,罗青竹自己做了一双绣花鞋,都是用了心的好礼物。
般般抱了满怀的礼物,高兴得合不拢嘴。
崔兰芳又在那边喊:“好了,快来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众人应了一声,都纷纷往饭桌上靠了去,般般则抱着礼物先回屋放置。
秦容时也正要往座位上去,却被柳谷雨悄悄拉住。
今天也是秦容时的生辰,但因着又是秦般般及笄,比寻常生辰都要重要许多,免不得冷落了另一位寿星。
秦容时抬了抬眉,疑惑地看向柳谷雨。
柳谷雨却朝他勾了勾手指,下一刻神神秘秘掏出一块白鹤穿莲的玉佩。
“送你的!”
“这是和般般那根玉笄一个地方买的,般般有的,自然也少不了你!”
“不过玉色次了些,你且戴着吧!等我赚了大钱,在你及冠的时候给你换个更好的!”
话是如此说,可一根玉笄一块玉佩,几乎花光了柳谷雨两个月摆摊赚的银钱。
秦容时接过那块玉佩,这是一块方形玉佩,玉色润白,可细看就能发现玉质并不通透,内里包着黑点杂质,确实不算好玉。
但秦容时握在手里却有些爱不释手,轻轻摩挲着上面那朵白莲,垂眸静静看着。
“你们两个,还在做什么呢!快来吃饭啊!”
崔兰芳又在催了,柳谷雨盯着秦容时看,见他还在发呆,又抢回那块玉佩,走上前绑着系到他的腰带上。
系好玉佩,又推着秦容时往饭桌上走。
“走了走了,吃饭了!我今天做了糖醋排骨,是你爱吃的甜口!”
一桌笑语欢声,热热闹闹——
作者有话说:dbq……来迟了来迟了。也没来得及纠错字,先看吧,太累了,明天再爬起来检查错字(跪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100章 山家烟火100
过完生辰, 秦容时要收拾东西跟随吕士闻外出游学了。
这天刚入了夜,吃完饭的秦容时回屋开始收拾行囊,柳谷雨拿着不少东西跟了进去。
“这几包是给你做的果子糖, 有樱桃味、枇杷味、杨梅味, 都是你爱吃的。不过天气热了,这些果子糖放不了太久,你趁早吃,别放坏了。”
“这些是准备的干粮, 只备了三天的量,多了放不住。你们在路上只怕不是每次都运气好, 到了饭点都能找到吃饭的地方, 就拿这些顶顶吧。吕先生和吉祥的份我也都准备了。”
“还有给你准备的银钱。有几张银票我让娘缝到你的衣裳里面了, 加了防水的夹层,每件内衫都缝了一两张。还有准备的碎银和铜板,你都带上。”
说起银票,柳谷雨穿越前总觉得银票只有五十两、一百两、一千两的面额,可到了古代才知道一两、五两、十两的银票也有, 他这次准备的就是十两的银票。
……
听到这儿, 秦容时皱着眉将已经叠好收进包袱里的衣衫拿了出来, 每件摸了过去, 果然摸到藏在衣衫内的银钱。
他蹙眉看向柳谷雨,问道:“你准备了多少银钱?”
柳谷雨歪歪头, 回答道:“面值十两的银票有四张, 还有十两换成了银子和铜钱。”
秦容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扯着衣裳就想拆开针线,把藏在夹层里面的银票拿出来。
他还说道:“我在外面用不了这么多钱,你全给我了, 家里吃用花什么?”
柳谷雨赶忙走过去,一把按住秦容时的手,板着脸说道:“拿着!你在外头可不比家里,吃穿用度哪样不得掏钱?若是去了大城,花销只怕比镇上高出许多!”
“你就安心拿着吧!你还不知道我?我可不是咬着牙硬吃苦头的人,若家里没有剩余的银钱,我才不会给你包这么多呢!”
话虽是如此说,可家里的存款秦容时还是有数的,这五十两只怕已经掏了大头,剩下还有这一半就不错了。
但柳谷雨板着脸,似乎自己再反对,他就要跳起来骂他不识好歹了。
秦容时只得又收回手,默默坐了回去。
柳谷雨不再理会他,帮着把散开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叠了回去,秦容时就坐在一边,认真注视着柳谷雨忙碌的侧颜。
屋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深深地隐没在厚厚的云层后,透不出一丝光,连星子也瞧不见,想来明天的天气并不会太好。
没了光,只能听到外头时不时传来吹风的声音,还有无尽不休的虫鸣蛙叫,倒也显得热闹。
室内光线有些暗,只桌上点了一盏烧了一半的油灯,灯光昏黄,在墙壁上映出一大片斑驳光晕。
秦容时找出剪子剪断一截灯芯,豆大的火花立刻炸开,眼前腾一下变亮了。
柳谷雨没有注意到,他正将自己带来的吃食塞进包袱里,一边忙活一边说话:“在外面记得财不露白,做事都低调些,晚上也少出门,夜里不太平……”
古代的治安可不比现代,还做不到夜不闭户,偷儿、扒手也多得很。柳谷雨从前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这么啰嗦,恨不得说上一千句一万句,把该叮嘱的全叮嘱一遍。
“记得常给家里写信,你也知道,娘是个爱操心的,总要时时收到你的来信才能不担心。”
“要是钱不够用了,也写信回来告诉我。”
秦容时虽从小就有神童的称呼,又少年老成,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在现代还是念中学的年纪,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柳谷雨难免多操心了一些。
秦容时静静听着,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他看着柳谷雨,只能瞧见一张清俊干净的侧脸,衣衫单薄,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实在赏心悦目。
秦容时却没有多看,只将人细细端详一阵就移开了视线,落向另一面的墙壁上。
墙壁上倒映出柳谷雨的影子,顺着火烛摇曳晃动。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影子,从脸,到脖颈,再到手……
他唇上勾着一抹淡淡的笑,眼睫也低垂着,似乎正认真注视着手下的影子,睫毛长卷,也被昏暗的烛光照出一道青色的弧影落在脸上。
“你怎么不说话?嫌我啰嗦了……二郎?”
柳谷雨突然转了话题,直接扭头朝着秦容时看了去。
秦容时的手还停在墙壁上,猝不及防被柳谷雨看了个正着。
“二、二郎?你在做什么?”
柳谷雨脑子一空,总觉得秦容时的动作有些奇怪,可他又想不出奇怪在哪里!
听到柳谷雨的声音,秦容时半点儿不心虚,不慌不忙地收回手,又一次扭头看向柳谷雨。
灯影摇晃,照进他那双黑沉如墨的眼睛。
那样一双乌黑的眸子,却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亮起了光,仿佛满屋的烛火都落进那双眼睛里,灿如星辰。
柳谷雨突然哑了声,这下真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你……”
秦容时眨眨眼,一脸镇定如常,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从容反问道:“怎么了?”
柳谷雨挠挠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朝外走,边走边说:“啊……没事啊。那啥,我突然有些困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然后,秦容时就看到柳谷雨同手同脚走了出去,看得他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再看另一边的柳谷雨,他慌慌忙忙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门锁上,然后四仰八叉倒到床上。
可躺下又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往左滚两圈,再往右滚两圈。
“我没看错吧?什么情况啊……这小子……”
“嗯,一定是我的错觉!”
“他才十五岁!他能懂什么!”
柳谷雨躺床上自言自语,一边说话一边翻身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伸手捋了捋头发,继续说道:
“嘿,自己吓自己!”
说完,他又翻了一个滚儿,然后一头撞到床架子上。
“嗷——痛痛痛——”
*
次日,众人在官道边的小亭内道别。
谢宝珠和李安元甚至请了半天假,专门为秦容时饯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容时,满饮此杯,待你回福水镇,你我再好好相聚!”
今日的天气果然不太好,大风怒号,天色也昏沉沉的,乌云密布如灰布,仿佛一张兜了大盆雨水的薄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捅破网布,雨水如注漏下来。
秦容时、谢宝珠、李安元三人就站在亭中,谢宝珠是三人中最高的一个,双手举着一只白盏,里头水色黄澄透亮,像一杯金黄色的好酒。
谢宝珠举杯说话,张嘴就灌了一口风。
他说完还用手肘捅了捅李安元的胳膊,没好气道:“举杯!举杯!李圆圆,举杯啊!”
李安元遂举杯。
三只杯盏相撞,发出“琤”一声脆响,三人仰头一饮而尽。
谢宝珠把杯盏倒了过来,果然喝得干净,他又说道:“行到此处,兄有一言相赠……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秦容时:“……”
见秦容时不说话,李安元朝他靠近半步,抻着脖子凑过去小声说道:“你别搭理他,他最近背饯别诗背疯了。”
谢宝珠皱眉,不乐意了,“嘿!李圆圆!我听到了!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这时候,早已经坐在骡车里的吕士闻也不乐意了,一把掀开车帘,冲着这头喊道:“嘿!你们这三个臭小子,装什么大人!赶紧说话,说完赶紧走!再晚些就要下雨了!”
谢宝珠撇撇嘴,小声嘀咕:“……谁装大人了。”
说完他又朝后对着捧着瓷壶的翡翠小声嘀咕:“这次的味道有些淡了,下次再多放一勺枇杷酱!”
他一边说还一边指了指喝空的杯盏。
翡翠耷拉着肩膀,干巴巴答了一句:“哦。”
坐在车上的吕士闻冲这边又说了一句:“谢学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就下场考童生吧!等再过两年,好友都是秀才了,你还是白身呢!你策问学得不错,次次都有进步,这次尽力考试应该能行。”
谢宝珠没想到山长竟然还惦记着他这个名次末尾的学生,不由受宠若惊地扯了扯李安元的袖子,又高兴又激动:“山长说我有进步!果然,少爷我天纵奇才!哈哈哈!”
李安元被他晃得东倒西歪,脑袋都晕了。
吕士闻说完又看向李安元,顿了片刻才说:“李学子,你算术学得不错,衙门近来收田税正嘉招算生,老夫向他们举荐了你。”
“每月可领一两银加二斗米。之后你也不用再找别的零活,就去衙门帮忙算税,有银子拿,也在官前露了脸,于你今后仕途有益。”
被晃得脑袋晕的李安元也愣住了,没想到山长竟然知道他缺钱,得常常挤出时间找些零散活计。
他感激非常,一张脸爆红,激动地对着吕士闻连连点头,磕磕巴巴说道:“多谢夫子!呃……不是,多谢山长!山长恩情学生铭记于心!”
吕士闻点点头,最后再看向秦容时,说道:“与你家里人道别吧。”
秦容时颔首,再次看向等在一边的家人。
崔兰芳快步走了过去,拉着秦容时看了又看,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
“二郎,出门在外一定要保重自身,天冷了记得添衣裳,日日都要吃好喝好,千万别舍不得花钱!平日里多听先生的话,记得常写信回来。”
秦容时早熟,这些嘱咐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多余,但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崔兰芳还是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
秦容时并不厌烦,静静听着崔兰芳说话,等她说完才回答道:“娘,您不用为儿子担心,您身体不好,平日里要多注意。我每月都会寄家书回来,事无巨细都写给您。”
崔兰芳拿衣袖沾了沾眼角,她不敢再开口,因为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只怕开口就是哭音。
柳谷雨在一旁扶住崔兰芳,小声安慰道:“娘,二郎是出门见识天地的,您不要难过。”
听到这儿崔兰芳也强撑出一丝笑,对着秦容时继续说:“……记得写信啊。”
秦般般牵着娘亲的手,仰着脑袋看向秦容时,眼眶也有些红,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二哥……早些回来。”
秦容时没有回答,只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从始至终,柳谷雨都没有言语,他昨天已经说得够多了,今天又有崔兰芳在一边,似乎该说的话都被她说了,他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如今再看秦容时的神色,似乎没了昨天的模样……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柳谷雨暗自想。
此时,秦容时突然朝后退了一大步,抬手作揖深深行了一礼,最后才对着柳谷雨说道:
“柳哥,家中诸事就拜托给你了。”
说完,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垂着视线又补了一句,声音沉稳。
“等我回来。”
言罢,他扭头朝着骡车走去,扶着吉祥的手进了车厢,没多久,套在车头的两只骡子就踏起蹄子,拖着车厢朝大路而去。
谢宝珠还在后面招手喊话,追着骡车跑了两步。
“秦容时!你放心去吧!你家里我会帮忙照顾的!”
话音刚落下就被李安元拍了一巴掌,好脾气的李安元都忍不住板起脸,瞪着眼说道:“谢宝珠!早说了!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了!”
谢宝珠被一巴掌拍得缩起脖子,偏还耍宝儿般指着李安元乐呵:“嘿!不得了!你敢喊我全名!”
李安元:“……”
两人闹了一通,崔兰芳眼里虽还挂着愁绪,可看到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谷雨还盯着骡车离开的方向,已经只能隐隐看到一个黑点了。
他叹了一口气,一股莫名的涩意此刻才在胸口化开,像吃了一颗烂掉的果子,又苦又酸。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颗枇杷糖,剥掉糖纸后塞进口中,嘴里甜丝丝的,可心口的酸涩并没有淡去。
嗯……是多久来着?
两年后就有考试,最迟那时候也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终于要长大了(其实也没有很大,等小秦同学回来大概十八岁的样子),之后就是考试、考中,然后换地图搬到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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