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家烟火31
那小郎君臭着一张脸又往前走了一步, 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正在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
本来赶课业就烦,还遇到有人在铺子里闹事, 更烦了。
他瞪了吵吵嚷嚷的女人一眼, 又没好气地偏头看向伙计,喊道:“还傻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吗?人家都说了,‘有他没我’,还不快请出去!”
听到小郎君的吩咐, 那女人气得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说话的小郎君, 最后再指向柳谷雨几人。
但手指刚指向柳谷雨, 她立刻想起手指根传来的痛意,飞快收回手,生怕柳谷雨把她的手指掰断。
“你!你们!太过分了!我可是客人,我要买东西的!你敢赶我?!”
黑沉着臭脸的小郎君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扯下女人试戴在肩膀上的披帛, 又夺过她手里捏着把玩但还没有付账的绢帕, 最后反手把人推出门。
嘴上还说:“买个屁!老子不卖!赶紧走!”
小郎君长得挺嫩, 却生了个大高个, 胳膊上是硬邦邦的肌肉,轻轻一推就把女人推出去老远。
女人要气炸了, 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最后气得跺脚, 骂道:“你!你一个男人……也好意思和我一个弱女子动手!”
小郎君白眼翻到天上,叉腰说道:“可我才十六岁,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女人:“……”
女人没料到他会如此说, 在定神看看眼前的小郎君。
竟然才十六岁?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壮得像头牛!个子比好些成年男人还高!
女人吃了个瘪,袖子捏在手里都快绞烂了。
她瞧着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在铺子里人少还能闹腾,可被推出门站在大街上,路过的人都往她身上瞅,这时才觉得不好意思。
臊红一张脸皮,又扯了袖子挡脸,最后跺脚道:“什么破店!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说罢,捂着脸跑了。
店里的伙计松出一口气,又叹着气哄臭脾气的小东家,劝道:“哎哟,您快消消气!”
小郎君不高兴地撇撇嘴,又瞥一眼柳谷雨几人,他目光略过柳谷雨,倒在秦容时身上停了停,最后摆手道:“行了行了,招待客人去吧。”
说罢,他提着笔杆子又钻回后屋,躲在里头又骂了几句。
听着似乎是在骂先生布置的课业太难,一边写一边骂。
伙计赔着笑脸迎上去,满脸愧疚地开了口:“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是我们没有招待好,让客人们受惊了!”
秦般般还躲在秦容时身后,两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袖,时不时抬袖子抹一抹眼睛,似乎是吓哭了。
这铺子里的衣裳很好看!红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那个姐姐领着她看了好些漂亮裙子,还喊她试。秦般般不好意思试,只伸手摸了摸,料子柔软顺滑,摸起来也特别舒服。
她喜滋滋的,心里暗暗想,等以后自己长大了,能赚钱了,一定要买一身这样的衣裳穿。
刚想完,耳边就传来凶恶骂人的声音,是一位女客嫌弃自己穿得破旧,说她上手摸会弄脏新衣。
般般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面皮薄,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指责。刚才还愣着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回过神,已经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了。
她想说自己的衣裳虽旧,可洗得很干净!她洗澡很勤快,出门也洗了手脸,还是用皂角洗的,肯定干干净净的,不可能摸脏衣裳!
般般想说,可那女客太凶了,说话快得跟连珠炮似的,口水都要喷到她脸上了。般般被吓得失了声,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柳谷雨朝她招了招手,把小姑娘哄了过去,又低下头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哄了几句,崔兰芳也心疼女儿,把人半拥进怀里,心肝儿宝儿的一通喊,好半天才哄得人止住眼泪。
秦容时就是个木的了,此时一句话不说,只皱眉盯着妹妹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伙计头疼得很,但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他很快挑出一个小挎包,笑盈盈送出去,说道:“嗐,是咱招待不周,让姑娘受了委屈。这是给小姑娘的赔礼,您可千万要收下!”
那是一个蓝白色的小包,又用掺杂了嫩粉色的绣线绣了唐草纹,用一颗木珠子作扣,颜色正适合年轻女孩儿用。
秦般般刚哭过,眼睛水润润的,一圈微微发红。她看到漂亮挎包,又呆了一会儿,目不转睛盯着瞧,不好意思收,又实在觉得好看,忍不住再看两眼。最后羞赧地瞧一瞧崔兰芳,又瞅一瞅柳谷雨,似乎是在等大人做主。
两个大人没有说话,倒是秦容时伸手接了过来,先对着伙计低声道了一句“谢谢”,然后才拿着小包挎到妹妹的肩膀上。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眸子里还泛着透亮的水光,是一潭照进星子的清水。
她也不伤心难过了,重重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伙计松了一口气,又把柳谷雨和崔兰芳买的东西打包好,最后把一行人送出门。
瞧着四人离开,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正打算重重吐出一口气,可下一刻又听到屋里的小东家在拍桌子摔笔了。
他一口气又憋了回去,不敢再发出半点儿声音。
*
买了布,一家人坐牛车回了村。
第二天还要摆摊,所以一家人早早吃了饭歇息。
次日,崔兰芳起了个大早,开始烧火做饭,再把自己的药煎上。
她先泡了一盆红苕粉,又烧火热油把葱蒜炒香,铲子打在锅壁上,发出“噌噌”的声音,热油滋啦冒泡,爆香后再把早备好的辣咸菜倒进去,继续翻炒。
瞧着差不多了,才取葫芦瓢舀了一瓢清水进去,加盖烧开,开后倒进红苕粉。
灶房里飘出咸辣的香味,刺激人的味蕾,柳谷雨和秦容时穿戴洗漱好走了出来。
柳谷雨是用鼻子看路的,嗅着进了灶房,嘿嘿笑着问道:“娘,做啥嘞?好香啊。”
“红苕粉。”崔兰芳都没空回头,盯着咕噜冒泡的一锅红苕粉,又笑着说,“马上就好了,你们把今儿摆摊的东西收拾收拾吧,待会儿吃了饭就可以走了。”
柳谷雨笑着点头,又抱着崔兰芳的胳膊往锅里看,亲昵笑道:“真香!多加点儿醋,酸辣的才够味!谢谢娘!”
说罢,他又溜了出去,喊上秦容时收拾东西去了。
收拾好再进灶房,酸辣红苕粉已经挑进碗里,还烫了洋芋片,切得薄薄的,吃起来比较脆,红汤上还撒了一把葱花,看起来更有食欲。
粉条软而弹,裹上红亮的辣汤,吃起来酸辣爽口。底下还卧了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轻轻一戳就有流心的蛋黄淌出来,很快和红油混在一起,更加诱人。
林杏娘母女已经等在屋外了,柳谷雨两人赶忙吃了饭,提着东西往外去。
柳谷雨一边往驴车上爬,一边说:“娘,还早着呢!天都还没亮,您再回去睡会儿!”
秦容时也说:“您身体还没养好,别太累着了,做衣裳也不急。”
崔兰芳只笑着点头,目送几人坐着驴车离开。
人都走了,她却没有依柳谷雨的意思回屋睡回笼觉,而是提了扫帚把院子扫了一遍。年纪大了,觉少,这醒了就再睡不着了,还不如做些轻松活计活动活动筋骨。
再看柳谷雨那头,几人在天光亮开前进了城,把摊子摆上。
早上的第一缕清光照在摊子上,镇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有几个老客已经估计着时间寻摸了过来。
“哎哟,柳老板!您可算出摊了!”
“我婆娘可惦记着您的手艺!天天问呢!”
“嗐,要我说,您该天天来摆摊!那多好啊!”
……
柳谷雨都嘻嘻哈哈应付了过去,却没有答应客人每天摆摊的要求。
没别的,纯累。
上河村离福水镇太远,就是坐驴车也得大半个时辰,都是早出晚归的。
回去了又得备下一次的食物,崔兰芳和秦般般白天是会帮着备一些,但有些东西非得柳谷雨亲自上手才能做出那个味道。
这要是天天摆摊,那不到一个月,他就得累成人干。
柳谷雨自认为爱钱,但也没这么拼。
再加上他卖的吃食更像零嘴,不能天天当主食吃,偶尔吃一次还惦记着,但要是天天都有的卖,那反倒不稀奇了。
不过,若日后有了钱,他倒可以在镇上租个铺面,那时候天天做生意也方便。
柳谷雨一边展望未来,一边热情招待客人,一心二用也十分顺利。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敲了敲肩背,然后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苦着脸扭头对秦容时说:“二郎,帮我捶捶肩呗,胳膊都酸了。”
柳谷雨一边说话,一边扭着身子看他,发现秦容时刚从隔板底下抽出一本书,正打算看。柳谷雨耸了耸肩,也不好意思打扰学霸学习了,想要假装刚刚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秦容时却默不作声把书又放了回去,然后淡淡看着柳谷雨,声音冷静平淡:“坐好。”
柳谷雨:“……哦。”
柳谷雨又把身子扭了回去,下一刻,一双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动作稳而有力。
嘿嘿,还挺舒服。
柳谷雨得意地翘了翘脚尖。
旁边的林杏娘也瞧见了,笑着打趣:“二郎孝顺!对娘亲好,对哥夫也好!”
柳谷雨:“……”
孝顺的秦容时也阴着脸收回手,默默翻了书看,任柳谷雨说什么也不再继续了。
林杏娘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打趣完又扭头招待客人。
她摊子前站了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小麦色皮肤晒得发亮,站在林杏娘跟前如一座小山,身体也很好,都入了冬也才穿一身薄秋衣。
柳谷雨认得这人,叫宋青峰,是镇上的屠户。
他原本也是上河村的人,父亲早死,后来接手了父亲的猪肉摊子,子承父业也做了屠户。大概存了些钱,前几年就搬到了镇上住。
这人似乎很喜欢林杏娘做的锅盔,几乎天天都来买。
就连林杏娘也惊奇,说自己的老客不少,但像这样天天来吃的也就一个!
“宋屠户?”林杏娘对着人爽朗大笑,又问,“还是两个猪肉馅的?”
宋青峰刚点头准备说话,还没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杏娘!杏娘!”
是崔兰芳的声音?!
这下不止林杏娘惊得看了过去,就连柳谷雨和秦容时也吓了一跳,忙不迭站起来朝出声的方向望。
崔兰芳和秦般般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脸上全是惊乱。
崔兰芳连柳谷雨和秦容时都没看,直冲冲朝着林杏娘去了,抓着她的手叫道:
“出事了!你家青竹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谷雨上次买的猪耳朵好像忘了吃……
第32章 山家烟火32
“你家青竹不见了!”
林杏娘一惊, 手猛地抖了抖,拿在手里的两只猪肉馅锅盔就立即掉了出去。
初冬的太阳并不烈,可照在林杏娘的脸上还是有些晃眼睛。她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 什么也看不清了, 身体晃悠着偏了两分。
“娘!娘亲!”
麦儿吓坏了,前脚刚听到哥哥不见的消息,后脚又看到自己娘亲惊得摇摇欲坠。她虽然性格开朗,也比很多同龄孩子更早熟, 但到底年纪不大,经不得大事, 没一会儿就吓出一眶泪。
得亏崔兰芳眼疾手快把林杏娘扶住, 那头的柳谷雨和秦容时也赶忙凑了上来, 罗麦儿搬出凳子,和崔兰芳一起扶着林杏娘坐下。
林杏娘很快回过神,反手握住崔兰芳的手腕,又惊又怕地问道:“啥叫不见了?我家青竹……兰芳妹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崔兰芳本就身体不好, 又是一路跑过来的, 累得气喘吁吁, 脸都红了, 此时还没缓过气儿来。
她喘着气说道:“具体咋回事我也不清楚!是齐山!他跑到咱村子找人,以为青竹回娘家了, 听他说才知道青竹昨天就不见了!他在下河村找过, 没找着人, 这才找到上河村!”
就算林杏娘是一个极坚强的女人,此刻也不由红了眼眶,心里都是乱糟糟的。
“咋会不见呢!好好一个人, 咋可能不见!”
她一边念叨,一边抹着泪忙活起来,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似失了魂儿般自言自语:“我得回去找他,回去找他。”
林杏娘实在心乱,东西收拾得乱七八糟,身体抖如筛糠,还手滑打碎了一个装葱的陶碗。
柳谷雨忙走过去,拍着林杏娘的背说道:“婶子,您先别急,你和麦儿先回去找青竹,摊子我帮您收拾!您先去!”
听到这儿林杏娘骤然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柳谷雨,还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先流了出来。
她哭着拍了柳谷雨的手背,哑声道:“好孩子,麻烦你了。”
说完,她就拉着也在抹眼泪的罗麦儿,抬脚想走。
这时候,竟是来买锅盔还没有买到的宋青峰开了口。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有额头微微拧出一个小疙瘩,语气也有些沉,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说道:“婶子,我和您一块儿去吧。我也是上河村出来的,小时候还和……竹哥儿玩过呢。”
林杏娘心乱如麻,没有听出宋青峰语气里的不对劲,还是柳谷雨忍不住朝他瞥去一眼。
林杏娘摇着脑袋,只说:“太麻烦你了,你还要做生意呢!”
宋青峰却说:“我能赶车。您现在心里乱着,要是再赶车只怕容易出事。”
这话倒说得林杏娘没法反驳了,她又实在记挂着自家哥儿的事儿、,实在没心情在这上面多费口舌,最后只好麻烦宋青峰跟着跑一趟。
几人匆匆走了,留下来的柳谷雨和秦容时也没心思再摆摊做生意,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也收拾摊子往回返。
*
林杏娘一行人先回了上河村,赶着驴车急急忙忙回去。
林杏娘和罗麦儿先回了一趟家,院门紧锁,门前也没有母女俩想要见到的人,罗青竹显然没回来,倒是齐山颓废地倚门坐着,面上全是沮丧懊恼。
林杏娘看到他,似一只发怒的母狮子,飞奔了过去,一把揪住齐山的衣领用力摇着。
“青竹呢!我家竹哥儿呢!”
齐山像是七魂去了一半,双眼无神地歪坐在门前,被林杏娘摇得东倒西歪也没有说话,后脑勺好几次撞到门板上,撞得木门吱呀吱呀叫,他还发着呆,像个活死人。
林杏娘又气又急,见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更是恼火,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气得吼道:“你哑巴了?!我问你话呢!我家青竹呢!去哪儿了?!”
她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打得整条胳膊都麻了,齐山半张脸通红,脸颊上还有几道见了血的印子,是林杏娘扇耳光时手指甲剐蹭上去的。
齐山被打得往后一仰,成年男人的重量全压在本就老旧的篱笆木门上,哐当一声就撞开了半扇。
齐山摔了进去,就着摔坐在地上的姿势不动了,瞧他失魂落魄的神色,似乎比林杏娘这个亲娘还要备受打击。
这一摔可惊坏了院里本就警惕的两只大狗,全都汪汪狂吠。
不止林杏娘心慌,就连崔兰芳也是急得捶胸顿足,皱巴着脸喊道:“你倒是说话啊!青竹昨儿什么时候不见的?又是因为啥?竹哥儿是个懂事孩子,无缘无故的,不会找不着人!”
罗麦儿急得直哭,一边哭一边扑上去对着人又踹又打,嘴里还喊道:“我哥呢!我哥呢!你把我哥还来!”
最后还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宋青峰动了,他盯着死人一般的齐山,眉头紧皱,突然就伸手把人提了起来,拽着人进了院子。
他一眼扫到靠篱笆放的大水缸,揪着人就走了过去,压住齐山的脑袋把人摁进水里。
整个脑袋被按进水里,水咕噜咕噜钻进口鼻,齐山才终于又活了过来,扑腾开手脚用力挣扎,水花四飞,也溅湿了宋青峰的衣裳。
约莫过了十息,宋青峰才把人提了起来,甩开手后恶声呵斥:“清醒了?说话!”
齐山一抖,肩膀缩了起来,哆嗦着嘴皮说道:“昨……昨天晚上不见的。我俩、我俩吵了两句嘴,他不高兴就走了。我当时也、也在气头上,又以为……以为他回娘家了,也没找。今天看他还是没回去,我在下河村都找了一遍,也没找着……”
林杏娘一边听一边流泪,知子莫若母,她晓得她家青竹最最听话懂事,绝不可能仅仅因为吵了两句嘴就闹着离家出走,还不见了一晚上!
定是遇到事儿了!
她也顾不得和齐山计较,扭头奔了出去,剩下几人也赶忙追上去。
家里的两只大狗好像知道出了急事,也叫着跑出去,就连阿黄也顾不得刚出生的幼崽,紧跟其后。
林杏娘在村里跑了一通,见了人就抓着问,你看到我家青竹了吗?见到竹哥儿了吗?
但多数人都摆摆手,说没见着。
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有线索,一路越走越偏,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林杏娘的脸都白了,她女儿罗麦儿哭得更厉害,眼睛肿得像桃仁,但林杏娘此刻没功夫安慰孩子,还咬着牙继续找,继续喊。
“青竹!”
“青竹!”
正喊着,前面突然传来尖锐犬吠,是大黑阿黄的叫声,瞪眼看过去,还能看到一只大黄狗在河边踩着水,似乎还想往河里淌。
再往河里看,竟看到一截灰绿色的衣裳料子在水面浮浮沉沉,慢慢往河底坠了下去。
“是、是青竹!青竹昨天就穿的这身衣裳!”
倒是齐山第一个开了口,结果说着说着竟吓得瘫坐到地上,一张脸煞白。
林杏娘的脸更白,撕心裂肺喊出一声“竹哥儿”,说罢就往水里冲。
还是宋青峰把人扯了回来,丢下一句“我去”,随后跳进河里。
崔兰芳抱住林杏娘,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般般则拉着罗麦儿,扯袖子给她抹眼泪,但眼泪越抹越多,她也鼻头一酸,于是两个小姑娘干脆抱头痛哭。
大黑阿黄围着主人转圈,时不时又扭脖子往河里瞅,厉声吠叫着。
宋青峰的水性不错,没一会儿就捞着罗青竹上了岸。
罗青竹衣裳湿透了,脸也没了血色,但幸好他落水不久就被救了起来,呕出两口水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青竹!我的儿啊!这是遭了大罪了!可是遭了大罪了!到底出了啥事啊!”
林杏娘哭叫起来,一边哭一边扑上去把人抱在怀里。
罗青竹好半天没有回过神,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林杏娘眼睛又红又肿,哭着脱下外衣裹在哥儿的身上,又往罗青竹身上摸,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落下别的外伤。
齐山嘴上说只是吵了两句嘴,但林杏娘更担心他对罗青竹动了手,但幸好并没有发现伤。
齐山见罗青竹没事,长长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脸色又难看起来。
最后他起身靠近,怯怯喊了一声“青竹”,紧接着又猛然看到了什么,急得叫起来,两手乱舞着比划,“抹、抹额咋没了?掉水里了?!”
众人这才发现罗青竹的额头空空的,露出白净的皮肤,额头上一点儿红痣,被水晕得更加鲜艳欲滴。
齐山左袖子摸摸,右袖子再摸摸,似乎想找一条带子给罗青竹戴上,脚上也不自觉朝前挪动,想要往罗青竹的身边靠。
就是这时候,罗麦儿像一颗小炮仗猛地冲了出去。
她一脑袋撞在齐山的肚子上,把人撞得一屁股摔下去,险些摔个四脚朝天。
“滚!不许靠近我哥!”
“怂包!我哥落水的时候不见你动,现在又活了?!”
“狗屁抹额!你眼里只瞅得见抹额,看不到我哥的脸白得吓人吗?!”
两只大狗是看自家主人行事,从前齐山上门来,它们知道这是自家人,从来不会咬他。
但这回见了罗麦儿的态度,立刻对着地上的齐山狂吠,咧出森白的犬齿,眼里全是凶光,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呜声。
最后还是宋青峰开了口,他起初救人心切,也没注意到什么抹额不抹额,还是听齐山提起才发现了。
额上那抹红色就像火焰,燎得宋青峰眼睛一痛。
他匆匆移开视线,侧身背对着罗青竹,哑着嗓子说道:“婶子,竹哥儿刚落了水,还是回去换身衣裳的好。”
这声音有些耳熟,木头人一般的罗青竹眨了眨眼,下意识抬头看向宋青峰,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
林杏娘也连连点头,扶着罗青竹站起来,带着哭腔说道:“娘带你回家,青竹,娘带你回去。”
好歹是找到人了,林杏娘虽然眼泪不止,但提到嗓子眼的心可算放了回去。
一众人回了家,罗麦儿抽抽噎噎进了灶房,给哥哥煮红糖姜水驱寒,秦般般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小姑娘眼泪吧嗒吧嗒掉,嘴里却凶得很,拿着干柴棍往灶膛里捅,还凶凶说道:“死怂包!臭男人!欺负我哥,烧死你!烧死你!”
般般则连连点头,也跟着嘟囔:“烧死,烧死。”
再看罗青竹,他被娘亲带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心绪竟也平复了不少。
再出门的时候才看到宋青峰的正脸,竟是愣了愣。
但很快,他就移开视线,望向自己的夫婿。
成亲五年,自己和齐山的感情十分好,他事事依着自己顺着自己,就连罗青竹从前也觉得自己嫁了个好男人。
可现在……
罗青竹盯着人看,看着看着竟笑出了声,可眼泪却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齐山被罗青竹盯得心里发毛,他心里藏着事,生怕罗青竹全抖落出来,那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想到那些事情,他竟然朝着罗青竹急急走了两步,最后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他哭着哀求道:“青竹,青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是人!”
他一边说,一边左右开弓,猛地抽起自己巴掌,动作又快又狠,两边脸颊没一会儿就红肿起来。最后还怕不够,甚至直接磕起了头。
林杏娘看到了,脸色忽青忽白。
能让齐山做到这个份上,定然不是简单的吵两句嘴的事情,这里头还藏着事儿!大事!
她没有说话,只恨恨看着齐山磕头认错。
“青竹!你就原谅我这次吧!我也是一时糊涂!我真的错了!”
“说到底这也是我们夫夫的事儿,闹大了你我都没脸见人啊,对你的名声更是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对,分、分家!我还能分家!我回去就和家里商量,我俩分出去过!肯定不让我娘再为难你了!我以后也事事都听你的!”
“求你了,青竹!”
“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说到最后还朝着罗青竹膝行过去,伸出胳膊似乎想要拉罗青竹的手。
站在门口的宋青峰瞧见了,皱眉想拦,可转念又想起这是别人的家事,他凭什么拦?于是只好臭着脸扭开头,眉头皱得更紧。
罗青竹却甩开齐山的手,声音仍然低柔,却一字一句咬得很重,说得认真用力。
“齐山,我们和离吧。”
第33章 山家烟火33
柳谷雨和秦容时回来的时候没有顺风车, 还是走了一截路才遇到拉客回村的张二叔,所以到上河村晚了些。
两人匆匆忙忙赶回家,正好听到罗青竹提和离的事情。
齐山吓得愣住, 完全没料到罗青竹竟然会这样说,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竟然从没想过罗青竹会提和离。此刻听到,整个人都变了神色,一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跟表演变脸似的。
“青竹……你,我……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夫情分……你真的要为了这点儿小事和我和离?”
罗青竹气得笑出声, 反声质问道:“小事?”
他站了起来, 咬着牙瞪向齐山, 横袖抹掉脸上的泪水,好半天才一字一句恨恨说道:“齐山,你说昨天晚上的事儿只是小事?”
罗青竹从小是个和善好说话的,村里人谁见了不夸他善良勤快,从不曾和人红过脸, 哪怕是和他娘吵过嘴的妇人见了罗青竹也很难说出不好的话来。
可现在, 他冷下面孔, 看起来竟有些难以接近, 就连林杏娘这个亲娘也是头一回见他眼里迸出这样又冷又凶的光。
她抱住哥儿,哭着问:“到底出了啥事?齐山还说只是和你吵了两句嘴……可夫夫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儿, 娘晓得你的性子, 绝不可能因为吵嘴闹成这样!”
“到底出了啥事?!”
“是不是……”
林杏娘猛地惊醒, 像是骤然想起什么,转头怒视齐山,喝问道:“是不是为了看大夫的事儿?青竹劝你去看大夫, 你不愿意?还是说……还是说已经看过了,是你不能……”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齐山却突地一张脸爆红,发狂般尖声斥道:“闭嘴!闭嘴!”
他两只眼睛怒瞪着,眼底密布血丝,脸颊也憋得通红,头发散乱,犹如一个疯子。
但齐山又很快回过神,煞白着脸看向林杏娘,又开始磕头道歉。
“对、对不起……娘,对不起!我我我不是、不是说您!”
柳谷雨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他绕着齐山转了一圈,等齐山咚咚咚磕完几个响头再抬起脑袋的时候,看到自己身前的不是林杏娘和罗青竹,而是柳谷雨。
他连忙移开膝盖,又想往罗青竹跟前凑,还说道:“青竹,青竹……你是我夫郎啊,我们才是一家的。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说!我们私下说好不好?!闹成这样,到底想做什么啊,你要逼死我啊……”
逼死谁?
才从阎王殿门前走了一遭的罗青竹只觉得可笑,他嗤笑着看向眼前的男人,这一刻竟觉得眼前的齐山无比陌生,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
“私下说?齐山,你也知道要脸呢?”
“你昨天往我水里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要脸?你让你弟弟进我屋子的时候怎么不要脸?你这时候想起我是你夫郎了,昨天我喊你的时候,你怎么像死了一样!你耳朵聋了吗?!”
罗青竹的逼问一句一句说了出来,如一道道惊雷打下,震得在场的人全都惊了,就连柳谷雨也呆住。
什么意思?是他想象中那样的?
柳谷雨咽了一口唾沫,看向还跪在地上的齐山,眼神古怪至极。
“天杀的!!!”
林杏娘回过神了,她气得惊叫一声,瞪得眼角都要裂开了。
她又扑上去拽着齐山撕打,几巴掌用力甩在他脸上,又怒又骂:“没心肝的东西!!!畜生都不如!!!遭了瘟的王八羔子!!!”
崔兰芳更是惊得瞳孔一缩,要不是见林杏娘的反应如此激烈,她都快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天爷,这也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齐山呆住了,他真是没想到罗青竹还真敢说出来。
这事儿是不地道,可传出去也不好听啊!罗青竹一个哥儿,说起来比他吃亏多了,闹大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他咋就敢说的!
但齐山这时候却不能承认,他由着林杏娘抽打出气,还解释道:“青竹,青竹你听我说啊!我昨天喝了点儿酒,在堂屋就打起瞌睡,真没听到声音啊!我真是醉糊涂了!我、我……这都是二弟,不是……是齐树那个混账!是他起了贼胆!真不关我的事啊!你是我的夫郎,我怎么舍得呢!”
罗青竹先前也是钻了牛角尖,他在河边游荡着,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躲在偏僻的地方不愿意见人。
听到林杏娘喊他的声音才猛地回神,可又觉得丢脸,还害得娘亲妹妹为他操心,实在没脸面活下去,这才投了河。
不过罗青竹原先也没想死,那一下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泡了一遭水似乎倒把他的脑子泡清明了,什么都豁了出去,什么都敢往外说。
“你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
他一步一步走近齐山,一句一句逼问。
“昨天你爹娘都不在家,正是好机会,你也很少喝酒,昨儿却偏偏买了酒菜回来和你弟弟一起吃!你下一句是不是还想说,你二弟也是喝多了,认错人了?”
“可惜了……可惜齐山你买了假药!没真把我药倒!否则还真让你俩得逞了!”
“我昨天清醒着,什么都听见了!”
“你不能生,又怕这事儿传出去丢人!让你没面子!被笑话!你就让你弟弟来,觉得我和他过了一夜说不定能怀个孩子!他又是你亲弟弟,真有了说不定长得也像你,村里人不会怀疑!”
“这种事儿你都做得出来!齐山,你不是人,你良心让狗吃了!”
听到自家哥儿的控诉,林杏娘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她知道齐家父母为着孩子的事儿,一直对自家哥儿不满,还是她哥儿婿常常护着青竹,这才没让青竹的日子更加难过。
可林杏娘万万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这畜生做得最狠,伤人最深。
柳谷雨也是听得脸黑,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无耻的人,今天真是开了眼。
齐山却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他还认为自己和罗青竹感情好,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况且罗青竹自己也想要啊,不然为何这些年一直看大夫?
他是真心喜欢青竹的,又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嫌弃他,以后真有了孩子,一家和谐,岂不是更美?
“青竹……我、我也是为了你啊!有了孩子,我娘也不会再为难你,日子就清净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我的还是二弟的又有什么区别!我又不会为此嫌弃你!肯定还和以前一样对你好的!”
罗青竹真是听不下去了,晃着身体走前去,猛地甩出一巴掌扇在齐山脸上,气得一双眼赤红。
他咬牙道:“齐山,你真恶心!”
齐山被一巴掌扇得偏开脸,耳中轰鸣,但他没有捂脸,而是厚着脸皮又贴上罗青竹,拽住罗青竹的手再往自己另外半边脸拍打,嘴里还魔怔说道:
“是!是我不好!我昏了头了!青竹,你打我吧!骂我吧!”
“都是我的错!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求你了,求你了,别跟我和离,我真的不想和离……”
罗青竹用力抽着手,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可齐山却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人不放。
最后还是宋青峰看不过眼了,两步跨了过来,直接抬腿一脚重重踹在齐山的肩膀上,把人踹翻在地,手也失力挣开。
罗青竹连忙后退,两只手在衣裳上用力抹着,像沾了什么让人恶心的脏东西。
齐山还在嘟囔,来来回回也是那几句。
我错了。我不敢了。不要和离。
听得柳谷雨都想笑了。
他睨了说话的齐山一眼,又绕到罗青竹跟前,淡淡笑着说道:“我以前看过几本书,有一位文人说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他会求你,他甚至会下跪,他还会打自己的耳光,你都不要心软,他会一次次地发誓,男人最喜欢发誓,他们的誓言和狗叫没有什么两样①。”
刚说完,身旁的两只大狗十分应景地吠叫两声。
柳谷雨挑起眉毛,半似玩笑半似嘲讽地说道:“哦,狗都比他叫得大声呢。”
罗青竹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用手掌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用力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力道大得把脸都搓红了。
罢了,他看向秦容时,认真说道:“秦小童生,我不会写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写一封和离书。”
林杏娘也重重点头,说道:“和离!什么虎狼人家!这样不要良心的事儿也敢做!青竹,好哥儿,你别难过,娘给你撑腰,以后就算你一辈子不再成亲,娘也养着你!”
秦容时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口,显然这件事也冲击到了这位小神童,斜睨着齐山的眼神十分鄙夷。
他听到罗青竹温和有礼的声音,立刻点了头。
秦容时回家拿了纸笔,很快写下一封和离书递给罗青竹。
罗青竹没有读过书,唯一会写的字也只有自己的名字,那还是小时候找柳老秀才学的。
村里只这一个秀才,好多人都会找他学写自己的名字。
他落了自己的名儿,又再次靠近齐山,将笔递过去,冷着脸说道:“签了吧,此后你我一刀两断,再没有瓜葛。”
这话刺激到了齐山,他怒目瞪向罗青竹手里的和离书,似乎恨不得靠眼神在纸上盯个大窟窿出来。
下一刻,他猛地拍开罗青竹手里的纸,站起身瞪向罗青竹,吼道:“我不签!我不签!我不同意和离!我……”
齐山喘着粗气倒退了好几步,最后磕磕巴巴丢下一句,“我……我过几天再来接你!”
说罢,他竟扭头跑了,好像觉得躲过这一次,这事儿就能翻篇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①余华老师的话,应该大多数都知道,但还是标注一下吧。
*
灵感来源于之前刷视频刷到的,一位律师的视频。
男的闹离婚,想要老婆净身出户,且还要还彩礼,再倒赔偿他一笔钱[化了]
事情是这样:男的不能生育,于是和老婆商量,一起去jing子库挑了个jing子,试管生了小孩儿。结果这个小孩儿皮肤很黑,长得也不像那个男的。于是这男的开始闹离婚,还想要他老婆净身出户,退还彩礼,并且赔偿之前养孩子的花销,理由是这孩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老婆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是她出轨了[化了][化了]
第34章 山家烟火34
话都说到这儿了, 在场的人真是没想到齐山真能说走就走,倒把林杏娘气笑了,盯着齐山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 反应过来这人是真走了。
倒是罗青竹反应平平, 似乎对齐山的反应毫不吃惊。
他蹲下身捡起被拍在地上的和离书,对折后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林杏娘眼睛哭得通红发肿,眼皮都被泪水泡皱了,脸上挂着几道还没干透的泪痕。
她哭着抱住罗青竹, 哀嚎道:“我的儿啊,咋就这么命苦, 摊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原还当他是个好的……可害苦了你!”
刚刚还寻死的罗青竹现在反而脸色平静, 还伸手拍了拍娘亲的肩膀, 低声安慰了两句:“娘,没事的,等我和他和离了,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罗麦儿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进灶房端着两碗姜汤出来, 瘪着嘴巴递给哥哥。
小姑娘瘪嘴瞅着罗青竹, 小模样可怜得很。这丫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 似个冲天辣椒, 谁要惹了她,她打不过也要跳上去咬掉一块肉下来, 就连罗青竹也少见她这样的表情。
不过罗青竹也知道, 自家妹子是心疼他。
罗青竹心里叹着气, 强撑着笑脸揉了揉妹妹的双丫髻,放柔声音哄道:“麦儿的手越来越巧了,梳的头发可真好看!”
罗麦儿性子大条, 不擅长这些细致活儿。
罗青竹没有嫁人前就爱打扮妹妹,扎漂亮的辫子,在衣裳上绣花儿草儿。他在时罗麦儿从来是白白嫩嫩的,顶漂亮可爱的小女娃。
后来罗青竹嫁到下河村,林杏娘又忙着生意,没空收拾女儿。这丫头也越发野了,渐渐养成个皮猴性子,整天往外跑,晒得黢黑。还是近两年大了些,开始爱美了,学会打扮自己。
罗青竹安慰了两句,又从妹妹手里拿过汤碗,犹豫片刻才看向一直默默无声的宋青峰,好半天才喊道:“宋屠户,我今天犯了糊涂,还多谢你救我。你、你也下了水,也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自己好歹还换了衣裳,宋青峰一身还湿着呢,只有林杏娘给了一条干帕子,让他擦了头发。
宋青峰听到罗青竹喊自己,喊的还是“宋屠户”,他神色莫名地看向罗青竹,石头一样冷硬的脸皱巴了一下。
但他还是动了,走前去接过罗青竹手里的大碗,一开口竟有些结巴。
“不、不是什么……什么大事。你,你也别、别太难过。”
磕磕巴巴的好像不会说话,罗青竹偏头回忆,这人小时候说话也这样吗?
好像没有吧?
罗青竹这些年都在下河村,宋青峰也搬到了镇上住,他俩这几年不怎么见面,说不上熟悉,仅有的记忆都是少时的。
儿时玩伴,长大后也不自觉生疏了。罗青竹抬头看他,发现宋青峰侧着身,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麻烦,耽误了他一天的正事。
想到这儿,他又开了口,“今天的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宋青峰飞快接了一句:“今、今天的事,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吧!”
上牙咬下牙,舌头打嘴巴,宋青峰自觉丢脸,可舌头就是捋不直。
他飞快丢下一句话,又飞快将一碗姜汤灌进喉咙,把空碗塞给林杏娘,匆匆说:“婶子,我先走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跟逃命似的。
“嘿!”
林杏娘追了两步,可速度哪里比得上宋青峰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追出门就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嘿,这就走了啊……哎,今儿可多亏了他!”
罗青竹喝了一大碗热乎姜汤,可还是忍不住搓着肩膀,下一刻就打了两个喷嚏。
已经入了冬,河水冷得刺骨,这时候连村里的妇人夫郎都不在河边洗衣裳了,实在因着河水僵手。
林杏娘赶忙上前抱住罗青竹,劝道:“好哥儿,快回屋歇着去……麦儿,帮你哥拿条厚被子。”
罗青竹也实在觉得累了。
他昨天刚经了那样的事儿,真是万念俱灰,这时回了家才像是又活了过来,被娘亲抱着更觉鼻头发酸。
他还像幼时一样,撒娇般蹭了蹭林杏娘的颈窝,软着声音应下,然后回屋躺下了。
罗青竹成亲已经五年,可家里还一直留着他的房间,林杏娘经常打扫收拾,就盼着哥儿啥时候能回家看看。
他昨天一晚上没睡,累得很,可事情太多,罗青竹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哪知道脑袋一挨到枕头就来了困意,嗅着床上熟悉的味道,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外头的林杏娘也和柳谷雨几人道谢道别,把人送了出去,然后领着女儿进灶房忙活。
*
因为家里出了事,林杏娘这几天都没有到镇上摆摊,只把家里的驴车借给柳谷雨,她和麦儿都在家里陪着罗青竹。
罗青竹病倒了,第一天烧得满脸滚烫通红,又狠狠哭了一通。
次日才渐渐好了起来,烧退了,人也清醒了许多,没再哭,可瞧脸色却像藏着心思,见了娘亲和妹妹虽也笑,却是明显的强颜欢笑。
说起来,和离是个要紧事儿,但罗青竹病了,这事也只好先往后拖一拖。
哪知道,罗青竹没去下河村找齐山和离,齐母倒先冲了过来,撒泼打滚闹上了。
“都来看看!大家伙儿都来看看啊!”
“谁家是这样做儿夫郎的!他罗家养的好哥儿诶,一个不顺心就闹着回娘家!家里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大家都来给我老婆子评评理啊!这儿夫郎不孝顺,要翻天了!”
……
齐母拍拍腿就是往地上一坐,滚了一屁股的泥灰,又是拍地又是蹬腿,恨不得直接在地上打滚了。
现在已经过了农忙,村里人都在家歇着,齐母哭爹喊娘一通嚷可吸引来不少人。
不过罗青竹在村里的名声很好,谁见了不夸,要知道他刚成亲那年,村里还不少年轻汉子可惜难过呢。
没人信,还有人瘪嘴说。
“喂!你下河村的来咱村闹,这可不好吧!”
“你要说林杏娘泼,那咱还信!但竹哥儿那可是顶顶好的孩子!谁见了不喜欢啊!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齐母瞪眼怼了回去。
“呸!好什么好!嫁进来五年了,肚皮都没个动静!你们喜欢,你们拿去啊!”
“这贱皮子死哥儿!就仗着我儿子喜欢他!吵两句嘴就闹着回娘家,好几天不回去!”
她吵得凶,嘴皮子利索得很,一人就全怼了回去。
村里人刚开始还说得大声,可听到“进门五年还没孩子”,这声音渐渐就小了。
善良又如何,听话又如何,懂事又如何,勤快又如何?
一个哥儿不能生孩子,这些优点也全抹平了。
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叹气可惜,这竹哥儿好是好,可咋就不能生呢。
不过也有小声嘀咕的,显然还是不信。
“就算不能生娃,可一码归一码,竹哥儿瞧着就不是不懂事的,咋可能吵嘴就闹脾气回娘家哩!”
齐母插了腰,正要再怼回去,可眼前罗家的篱笆门猛地开了,紧接着就是一股劲风扇在她脸上。
林杏娘气汹汹冲了出来,直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抽上去。
“——啪!”
她胳膊都抡圆了,使了大力,打得齐母整个愣住,半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齐母是专门来找茬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混账事,也不知道夫夫两个已经悄悄看过大夫。大夫诊了脉,说问题出在齐山身上,他这辈子怕是命里无子了。
齐山听到消息后如遭雷击,他要面子,担心这事儿传出去害他被人嘲笑,求了罗青竹好久,想要他替自己瞒下来,还说两个人也挺好的,他们以后都不要孩子了。
那时还没发生后来的事情,夫夫两个感情好,罗青竹又是个心软的,自然依了他的意思。
但回了家,齐母还是天天催,在家里骂天骂地。
齐山好面子,连亲爹亲娘都瞒着,又怕事情闹大,让他身上这点儿毛病传出去,琢磨好几天,可算让他想到个“绝佳好主意”!
然后就是前两天的事情了。
齐母被打得愣住,没料到林杏娘敢出手打自己。
她是真觉得自己是占理的,哪有做夫郎的天天待在娘家不回去,找上门竟然还敢打自己!
林杏娘不但打,她还又打又骂,一个不够再扇一个,可要把这老虔婆的脸打对称!
“老娘打死你个嘴里灌粪的!跑我门前撒野,你当老娘是吃素的!”
“你上回打了我竹哥儿,老娘没找你算账,你倒还敢上门!咋?你儿子做的那些缺德损良心的事儿,连亲娘都不敢说?!”
齐母也没听清林杏娘都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被打了,可是气疯了,撸着袖子跑上去,要和林杏娘干架。
但林杏娘可不是好欺负的,她嘴巴厉害,手上也厉害。
她守寡多年,年轻的时候门前常有无赖闹事。她为了撑门户,可是连男人都敢打的,提了一把菜刀就敢冲出去,拳脚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别的妇人夫郎打架,左不过是掐肉扯头发。
她是真打,拳打脚踢,反手揪住齐母的胳膊,然后一脚踹在她膝弯上,踹得人跪下,又几巴掌抽上去,打得人鼻青脸肿。
一战毕,齐母脸上一团青一团红,看不出个人模样,林杏娘裙边微脏。
看齐母这糟心模样,林杏娘才觉得心里爽快了些,撒手丢开人,叉腰吐出一口气。
齐母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回是真哭了,痛哭的,眼泪流到伤痕上,痛得更厉害。
她一边哭一边喊:“没天理啊!当娘的帮着自家哥儿打婆婆啊!哎呀,不得了啊,你们上河村好霸道!以后谁家还敢娶你们村儿的姑娘、哥儿啊?!”
多数人都是同情弱者,看齐母被打得鼻血都流了出来,林杏娘好端端还仰着脖子站在门口,也就头发乱了些,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终于有说话声。
“罗家的,算了吧,闹得太难看对你家竹哥儿也不好啊。”
“可不是……竹哥儿到底咋回事?咋不回家呢?”
“就是啊,这确实也不好啊。”
……
林杏娘气得要喷火冒烟,可又不能把自家哥儿受的委屈说出去。
这事是齐山做得过分,可传出去,旁人议论最多的绝对还是罗青竹。说不定背地里都在议论猜测,那晚上到底成没成事,然后嚼些恶心难听的碎言子。
姑娘、哥儿的名声要紧,若是坏了,一人一句真能把人逼死。
她家青竹前不久就投过河,林杏娘是真不敢赌,怕他再受刺激。
她气得叉腰,怒瞪着坐在地上撒泼的齐母,还想再骂几句。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咳嗽,扭头看,竟是罗青竹出来了,是麦儿搀着他出来的。
他站在林杏娘身边,俯视着地上的齐母,淡淡说道:“看来你那好儿子也没和你说真话啊,连亲娘都瞒着。”
“他不说,我说。”
“是他不能生。”
“听清楚了吗?他,不能生。”
第35章 山家烟火35
罗青竹的声音响在耳边, 本来痛得不愿意动弹的齐母一翻身站了起来,眼睛瞪得鼓圆,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她怒气冲冲盯着他, 吼道:“放屁!你这没用的贱哥儿, 见我儿不在,你就往他身上泼脏水!”
“哎哟,没天理啊!”
“说这样的话!你对得我儿子吗?!”
“亏得那傻小子对你一心一意哦!你对得起他吗!”
这话听起来最是刺耳,气得林杏娘又冲上去扇她几巴掌, 还骂道:“呸!齐山那个狗杂种,做了亏心事不敢出来见人了?他咋自己不来, 喊了老娘冲在前头, 他也知道要脸呢?”
不说还好, 一说齐母竟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嚎。
“哎呀!我儿子都被人打得下不来床了,你现在说这些风凉话!谁知道是不是你喊人打的?!”
这话倒让林杏娘和罗青竹母子二人愣了愣,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崔兰芳也早听到这头的动静, 嘱咐般般一人待在屋里, 她不放心, 赶出去瞧了, 出门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没看倒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齐母, 反倒一眼望到裙边微脏、头发稍乱的林杏娘, 瞪着眼睛急匆匆跑了上来, 扶着人关切问道:“杏娘!”
“这老泼妇打你了?!”
“老泼妇”本人的眼睛瞪得比她还大,可惜眼皮青肿,外人看来只能看到一条缝。
她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林杏娘,声音尖得要把天捅破。
“谁打谁?!”
林杏娘先是白了齐母一眼,又一把拉住崔兰芳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颇为欣慰地说道:“不错不错,兰芳妹子你也会骂人了!”
崔兰芳尴尬笑笑。
这时候,又有三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宋青峰,他手里提着一大块五花肉,用草绳穿着,肉色新鲜。
宋青峰后面十来步跟着齐山、齐树两兄弟,齐山见了宋青峰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拖着弟弟往后躲。
可见宋青峰竟然也是朝着罗家去的,躲也躲不了了,他只好拉着齐树远远跟上去,心里暗骂几声“倒霉”。
宋青峰走到罗家门口,直接忽略瘫在门前的一坨活肉,然后提着鲜五花走前去,说道:“今天生意不好,剩了些肉没有卖出去,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给婶子家带了些。”
生意不好?
今天一早柳谷雨就带着秦容时到镇上摆摊了,明显是赶集的日子,哪有赶集的时候生意不好的?
林杏娘没有说破,浅笑两声承下他的好意,但扭头又对着身后的罗麦儿喊道:“麦儿,进屋拿钱。”
好意能接下,肉却不能白要,林杏娘算得清楚。
宋青峰皱着眉想要说话,可罗青竹已经从妹妹那儿接过钱,朝自己递了过来。
他闷闷闭了嘴,只得把钱收了。
这时候,齐山终于杵着棍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他过来不是找罗青竹的,而是找齐母。
见人走近,看热闹的一群人才发现齐山伤得比他娘齐母还严重。
脑袋上肿了个大包,额头破开一个口子,血已经凝固了,但伤口还黏糊糊的吓人。眼皮子发肿耷拉着,眼角青紫交错,嘴下还有一块渗人的淤血,嘴皮更是肿得老高。
齐山一瘸一拐走近,怒瞪着母亲,气恼喊道:“娘!都说了,让你别来别来,你咋就是不听呢!”
“快别闹了!跟我回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心虚,齐山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罗青竹。
齐母觉得委屈。
她是为了谁啊?她还不是为了他!
这小子眼里没她这个娘,看不到自己被打得脸都破了吗!也没个关心话!
齐母坐在地上,撒泼哭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看他们把你娘打的!痛死了!这儿夫郎打婆婆了,没天理啊!”
齐山被嚷得头疼,终于朝着罗青竹看过去一眼,不可思议问道:“青竹,你怎么能打娘呢!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啊!”
这一刻,罗青竹是真觉得从前的自己瞎了眼!竟然看上这么个男人。
林杏娘可忍不了他这样污蔑自家哥儿,一眼瞪过去,喝声道:“放什么屁话呢!那是老娘打的!”
周围也有不少人开了口,纷纷道:
“是嘞,是你丈母娘打的!”
“哎,青竹性子最好,他咋可能动手嘛!”
听到这话,齐山尴尬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瞥了罗青竹一眼,试探着开口问道:“青竹,你消气了吗?”
他竟然能这样轻轻松松问出来?好像那天发生的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罗青竹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也不说旁的话,直接问道:“你是来签和离书的?”
齐山气道:“青竹!你真不念着我们的夫夫情分?我们成亲这么多年啊!”
罗青竹只觉得好笑,反问道:“你也知道我们成亲了这么多年,你又是怎么做的?”
齐山还想说些什么,罗青竹却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迅速又接了一句。
“先不说那个,你当着你娘的面儿,你告诉她,我和你到底是谁不能生!”
齐母原本还以为是罗青竹在胡说,没想到他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还敢这样说,说得毫不心虚,就像……就像真的一样……
齐母心里一慌,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齐山,这一眼正好看到齐山眼里划过一抹心虚。
知子莫若母,只这一眼,齐母就知道罗青竹说的都是真的。
她儿子竟真的不能生!
齐母还在震惊,齐山先怒了,是恼羞成怒。
“罗青竹!你闭嘴!!不许说!!!不许说!!!”
说着,他还想冲前去,直接就朝着罗青竹去了,两眼瞪如圆铃,怒目切齿。就他此刻这神态,说他要直接动手都不为过。
林杏娘连忙将罗青竹和麦儿护到身后,崔兰芳也朝旁躲了躲,又下意识左右寻看,想要找个趁手的棍子。
家里还有两条大狗,见齐山奔过来,也连忙冲前去挡在主人前头,朝着人吠叫不止,口涎四溅,只等齐山走近就跳上去狠咬一口。
狗还没咬上去,站在门口的宋青峰先动了。
他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一把揪住齐山的领子,再一脚踹在他本就受伤的腿上,下一刻摁着人的后领子把人压倒在地面,脸皮按在泥上。
“姓齐的,你没完了是吧?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
齐山抖了起来。
他前两天做工回村,在小路上被人套麻袋揍了。
齐山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可踹他的力道,揪着自己的后领往地上摁的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
见自己儿子被压在地上,齐母尖叫一声,立马站起身扑了上去。
她不认识宋青峰,只觉得这高壮的汉子有些眼熟,可能在镇上见过。但齐母现在没心思想这些,扑前去拉扯宋青峰的手,齐树见哥哥被压住,也上前帮忙。
看到齐树,宋青峰似乎更怒了,一脚踹开齐山,然后反手揪住齐树,又把这小子揍了一顿。
“光顾着他了!把你给忘了!”
宋青峰怒喝一声,左一拳右一拳,再踹两脚,没一会儿就打得齐树死人般趴到地上。
这下好了,最后哥俩儿脸肿成一个德行,一个瘸右腿,一个瘸左腿,伤得整整齐齐。
凶的嘞。
看得林杏娘几人都一愣一愣的,宋青峰砸一拳头,崔兰芳就吸一口气,吓得缩了缩脖子。
罗青竹还捂住了罗麦儿的眼睛,可小姑娘两眼发亮,掰开哥哥的手指,从指缝悄悄看。
她还嘀咕:“这就是谷雨哥说的‘沙包大的拳头’吗?”
那确实很大了。
也确实很能打。
罗青竹看着眼前挥拳头的宋青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他才小声说道:“……我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林杏娘已经被宋青峰惊呆了,压根没有听清罗青竹在说什么,磕巴问道:“什、什么?”
罗青竹却没再重复,只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
宋青峰揍够了,撒手丢开齐树,吐出一口气朝后退了两步,扭过头想问林杏娘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刚偏头就发现罗青竹正注视着自己。
刚刚打人潇洒利落的宋青峰动作一僵,迟钝开口道:“我、我平,平常不打人的!”
看他紧张兮兮又结巴的模样,原本心情郁结的罗青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轻快干净。
齐母哭天抢地一通,扶了大儿又去扶二儿,母子三个鼻青脸肿站了一排。
看热闹的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所以是齐山不行?”
“啧……这男人不行,那是真不行哈哈哈哈!”
“可惜了竹哥儿,配了这么个货。”
“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当年他成亲我就说可惜吧!咱村里多少好汉子找不到,还要嫁到外村去!”
……
这些话如潮水往齐山的耳朵里灌了进去,他像是受了巨大刺激,瘸腿都不痛了,赤红一双眼睛冲出去,逮着人就骂。
“滚!滚!”
“我家的家事,要你们闲说!”
“都滚!”
他疯得没个人样了,两只眼睛大大瞪着,眼底是一片红色,嘴巴也狰狞地咧开,喷得口水四飞。
看热闹的多是些妇人、夫郎,看到齐山又疯又癫的样子,全都后怕地退了几步。
不怕人蠢,就怕人疯,瞧这疯样儿,好像惹急了真能捅人一刀。
他们也只是看看热闹,可不敢惹疯子。
齐山闹了一通,竟比他娘还豁得出去,见人就骂,甚至还想动手。这群人被他这癫狂样吓到,热闹也不看了,都渐渐散去。
罗青竹冷眼看着,蹙眉摇头。
这么些年,和自己心意相通,同床共枕的竟是这么个货色?
罗青竹都想穿越回去,扇自己两巴掌,骂他瞎了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屋将和离书拿了出来,再次说道:“正好,趁你娘也在,把和离书签了吧。”
齐山还没说话,齐母先怒了,喷回去:“呸!和离个屁!像你这样不要脸,到处勾三搭四,缠着野汉子打自己男人、小叔子的哥儿,咱还要不起呢!要说也该我儿子休了你!”
她两片嘴皮一碰,把罗青竹和宋青峰的关系说得不干不净了。
林杏娘气疯了,冲前去又要撕扯。
“你个满嘴喷粪的玩意儿,老娘撕了你的嘴!”
但宋青峰更快一步,他一脚踹在齐母的小腿上。
妇人脚一软,扯着二儿子一起栽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齐母气得七窍生烟,呸呸几口吐出泥巴,指着宋青峰道:“你你你!你一个大男人,白长这么大的个儿,连女人都打!还要不要脸啊!”
宋青峰不以为意,反问:“打都打了,脸上还能少只眼睛,多个鼻子?”
齐母又说:“男人打女人了!小辈打长辈了!不要脸啊,真是不要脸!我这年纪都够做你娘了,你对我动手,你也不怕折寿!”
宋青峰听到这话,当即就开始撩袖子,还说道:“那我再打两下,看我明天死不死。”
第36章 山家烟火36
齐母也是没想到宋青峰还能这样说话, 再看看他铁一样坚硬的拳头,块状结实的肌肉,一拳砸下来不得直接把她打死啊!
齐母再看宋青峰, 终于想起自己为啥觉得他眼熟, 又是在哪儿见过他了。
这不是镇上肉市卖肉的屠户吗?
她可见过他扛猪,二三百斤的大猪扛起来就走,有这把子力气,打死个把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想到这儿, 齐母连忙往两个儿子身后缩,嘴上还嘟哝道:“杀、杀人犯法啊!要要……要坐牢的!”
齐山觉得他娘纯是来添乱的, 都说了让她别来别来, 结果转头悄悄就找到上河村来了。
齐山原想着拖一拖, 等时间长了青竹的气儿自然就消了,他最心软,到时候自己说说好话,哄一哄肯定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算盘打得好好的,结果全被他娘给毁了, 闹这一出, 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也是齐山想得美了, 总想着罗青竹从前能为了他事事忍让, 所以这回也能。
在他看来,这真不算个事儿, 他自己都不介意自己的夫郎和弟弟有了那档子关系, 青竹还计较什么呢!
不过也罢, 他愿不愿意就算了,不要孩子也能过。
他想得好,还自以为善解人意, 宽宏大度。
见拿着和离书“闹脾气”的罗青竹,齐山叹着气说道:“青竹,别闹了。我是不会同意和离的,你要是气没消,就在娘家再住段日子,我过些天再来接你。”
“我们成亲五年了,怎么能说和离就和离呢?”
“我晓得你气我,那件事也确实是我糊涂,我对不住你……可这不是也没发生什么吗?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呢?”
“这事儿就算过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们还和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我会对你更好的。”
……
柳谷雨和秦容时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今天生意不错,柳谷雨喜笑颜开,一路都哼着小曲儿,等到了家门口才发现站了好些人,是齐家来人了。
柳谷雨上一刻还笑嘻嘻的,没一会儿就见到讨厌的人,立马变成不嘻嘻了。
“嘁。”柳谷雨撇撇嘴,跳下驴车绕到齐山等人身前,撇着嘴巴嘲笑道,“又唱上戏了?”
说完,他还插了插腰,大声说道:“从头再唱一遍,前头的我和二郎还没听到呢……哦,对了,免费的不?不会还要钱吧?收费咱可不看啊!”
说到这儿,秦容时栓好驴车也赶了过来。
他皱着眉瞅了目光逐渐变得阴沉可怖的齐山两眼,最后扯着柳谷雨退了两步,又说道:“离远点儿,疯狗咬人会死。”
柳谷雨挑了一下眉毛,扭头看向秦容时,想要打趣他也会开玩笑了,可扭头就见秦容时神色认真,仿佛说的不是玩笑话。
罗青竹也算是见识到齐山的不要脸了,此刻再听他说什么都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仍然觉得讽刺。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齐山,又看了看躲在后面埋着脑袋不敢见人的齐树,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愿意签和离书?”
齐山连连摇头。他是真心喜欢青竹的,不想和他分开。
罗青竹却点了点头,又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告到官府,请县尊大人判你我义绝!”
齐山陡然一惊,刷的抬头看向罗青竹,见他神色坚毅果决,再没有往日的柔情蜜意。
也是这一刻,齐山猛然惊觉,罗青竹不是闹脾气,他是真不想要他了。
齐山终于慌了,朝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拉罗青竹的手,嘴上还说道:“青竹……”
刚吐出两个字,他身边的齐母又怒而暴起,叉腰就呸了一口。
“义绝?!罗青竹,你有多大的脸面,还要闹到官府去?我齐家是哪里对不住你,哪里亏待了你?你说义绝,县尊大人就能判你义绝?!衙门是你开的啊?”
义绝,即夫妻或夫夫中一方有严重过错,如做丈夫的殴打甚至杀害妻子的父母,则可请官府判夫妻义绝。
若是判了义绝,那这事可就闹大了,有错那一方只怕一辈子都难以娶妻再嫁,名声也全毁了。别说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就是家里有兄弟的,只怕也讨不着媳妇。
听齐母又闹了起来,齐山一嘴的话堵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气得他满脸红涨。
齐山最后只能用力扯了齐母一把,癫狂吼道:“娘!你能不能别说了!”
他发疯吼出一句,就连齐树也心虚地扯了扯齐母的袖子,小声嘀咕:“是啊娘……您可别说话了……”
越说越糟糕了!
齐树现在也后悔得很。当时就不该答应他哥!都怪他!
这一家子都是极品,能答应兄长奸污哥夫的齐树自然也不是好人,只是事情暴露后,他也下意识把过错都推给了齐山。
齐母不明就里,她是真觉得自家没有哪里对不住罗青竹的。
罗青竹嫁进门五年,自己头两年自己对他也不错,是后来眼瞧着肚皮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才苛刻了些。
可那最多也只是嘴上刻薄,吃的穿的从来没有短缺过。她儿子喜欢他,发了工钱就要给这个哥儿买零嘴买衣裳,就算齐母想克扣都找不到机会!
真说起来,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前段时间打了罗青竹一巴掌!就为了这一巴掌,她儿子齐山还念叨了好久,更让齐母对罗青竹不满。
可哪家媳妇、夫郎没被婆母教训打骂过,就为了这个县尊大人就能判义绝?
也是有他儿子撑腰,这贱哥儿的骨头才越来越硬了!
思及此,齐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杏娘更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冲前去给这三个不要脸的母子再打几巴掌。不过林杏娘今天可是出了大力气,打得她手掌麻木,右手到现在都还在发抖。
左右围观看热闹的人都走了,剩下兰芳妹子一家人和宋猎户都知道青竹出的事儿,她也不怕说。
“齐家的!你真是眼盲心瞎啊!你自己问问你两个好儿子,都做了什么事儿!连亲爹、亲娘都不敢说!”
这话林杏娘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齐母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扭头瞅了两个儿子一眼,害怕这里头真有啥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刚扭头,就见大儿子的脸色越发阴沉,二儿子则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膛,心虚得不像话。
……不对劲,不对劲。
齐母心里刚嘀咕了两句,对面的林杏娘又开了口。
“你的好儿子!自己不行,生不了孩子,就求着弟弟帮忙!”
“老娘活了半辈子,没见过那家汉子给自己夫郎下药,然后求着自己弟弟和自己夫郎办事儿的……你教的好儿子!畜生都不如!白长了一身人皮!”
“打他怎么了?老娘没把他打死,那怪我力气小!”
“你自己说说!这够不够官府判义绝!”
齐山面上装得稳,心里也想这不是什么大事,可真说起来,他真不知道这事儿不对吗?
错了,他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连亲爹亲娘都不敢说,还是在两个老人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悄摸办事!
齐母真是一点儿不知道,此时听了林杏娘的话,只觉五雷轰顶,脑子里准备的话都被轰成渣子了。
她瞪大眼回头看了看齐山,又看了看齐树,见两兄弟都垂下头,齐树更是崩溃地蹲下身,抱着脑袋大喊道:
“这都是哥求我的!都是他求我干的!再说也没成事啊!那晚上哥夫不是跑了吗!”
看两兄弟的反应,再听齐树的话,齐母就知道这事儿假不了了。
她满脸震惊,身子不由晃了晃,一股子热血直冲大脑,眼前一团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耳边嗡鸣声不绝,好险没被刺激得一头栽下去。
“大、大山?!”
齐母仿佛头一次认识自己的大儿子,瞪红了眼睛看他,惊骇地问出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儿子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儿?
齐母不喜欢罗青竹,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他五年来无所出。
罗青竹勤快、孝顺,性子也好,这样的儿夫郎刚进门的时候她也是很喜欢的。可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她儿子更喜欢!
她儿子对罗青竹很好,好得都超过她这个亲娘了,让她不满。
成了亲后,齐山赚的工钱就不愿意全交给家里了,而是留了一半交给罗青竹。
除此外,还经常给他买吃的、买穿的,看到什么新鲜东西都要买回来给他看看玩玩,就连自己从前故意磋磨罗青竹,要他大冬天用冷水洗一家人的衣裳,齐山都舍不得,还要在旁边帮忙。
齐母活了些岁数,要说村里人也有疼媳妇、夫郎的,可如她儿子这样的还是少数。
也正因为这样,齐母才难以想象,她儿子那么喜欢罗青竹,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儿?!
何止齐母难以相信,罗青竹自己也难以相信。
正因为齐山对他好,所以婆婆虽然多有刁难,他也看在齐山的份上都忍了。
可哪知道就连齐母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让齐山做了。
这也是让罗青竹感到最伤心的。
“大山!!你说话啊!!这事儿……真是你做的?!!”
齐母激动地晃了晃齐山的胳膊,可齐山却没有搭理他,只直勾勾盯着罗青竹。
“闹到官府,这事儿可就瞒不了了,青竹,你的名声不要了?”
齐山觉得自己是在晓之以情,可这话听在罗青竹耳朵里,无疑是威胁。
事情到了这份上,罗青竹真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连河都跳过了,死都不怕,还怕流言蜚语吗?
罗青竹:“那就闹,我不但闹,我还可以闹大。齐树想奸污哥夫,我是不是还能到官府告他?你要是同意和离,这事儿我们就悄摸办了,不同意,我就送你弟弟蹲大牢。”
罗青竹清瘦高挑,人如其名,如一枝翠绿的瘦竹。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就连生气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样一个看起来柔软可欺的哥儿,却能做到这个地步,让柳谷雨为之侧目。
他挑了挑眉,帮着拱了一把火。
只见柳谷雨戳了戳秦容时,很大声地问道:“二郎啊,律令里这事儿该怎么判啊?”
秦容时也很给面子,提高了声音答道:“犯奸者,绞;未成,则杖一百、流三千里。弟欺嫂,犯纲常,还罪加一等。”
柳谷雨点头,拍着手继续:“来,我给你们翻译一下。”
“事情虽然没成功,但还是免不了处罚的。最轻的也要杖打一百,流放三千里。而齐树作为小叔子,对哥夫欲行不轨,乱了纲常,罪加一等,恐怕还不止一百杖!”
“哦,还有哦……你们知道什么是杖刑吗?”
“就是这么粗,这么长的大棒子,裹上铜皮,打在脊背臀腿的位置。二十下皮开肉绽,四十下就只看得见血肉看不到皮了,真打到一百下……那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了,看你运气吧。”
齐树听得两眼大睁,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显然怕极了。
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先是揪着齐母的衣摆,磕头喊道:“娘!娘!救我啊!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一百下,真的会打死人的!”
后又朝着罗青竹咚咚咚磕头,哀求道:“哥夫!哥夫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哥让我干的啊!是他求我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回吧!”
齐母也吓住了,脸都白了。
她也知道自己儿子做的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可儿子是亲儿子啊,还能放着不管?
她咽了一口唾沫,磕磕巴巴说道:“官、官老爷咋,咋可能知道是我儿子的做的?!上上上了公堂,我们就咬、咬死不认!就说,说是这贱哥儿勾引的小树!我们还要反告他不守夫道呢!”
柳谷雨翻了个白眼,说:“得了吧!在这儿唱戏不够,还要到公堂上唱?人官老爷也不会给你赏钱的!”
“你当县尊是吃白饭的?人家审了半辈子的案,能被你三言两语哄过去?在我这儿就吓得说话都说不清楚了,竟然还妄想诓骗大人?”
“到时候上夹棍,上烧红的烙铁,再用竹板子打嘴!就问你捱得过哪个?”
“还有齐山买的迷药!你好端端的买什么迷药?睡不着,把自己药倒?你们以为县尊衙役能听你们胡说,他们查不到吗?”
“哦,对了……这事儿齐山算是主谋吧?齐树啊,我给你出个主意,上了公堂你就把你哥哥供出来,这事儿不本来就是他让你做的吗?你老实招了,说不定还能减轻刑罚呢?”
柳谷雨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齐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恨恨看向齐山。
“哥!这事是你让我做的!你可不能不管我!”
“我要是……要是……你也别想好过!”
齐母更是大哭,抱住齐山嚎道:“儿啊!罢了吧,罢了吧……什么哥儿找不到啊!你和他离了,娘再给你看个好的!你弟弟要紧啊,总不能真看着小树被打死啊!”
齐山怒瞪着众人,额头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崩开了,血糊糊流了下来,淌进他的眼睛,连眸光都染上猩红。
他哆嗦着手指指向罗青竹,抖了两下才说道:“好……罗青竹,你够绝。”
“和离……我签,我和你和离。”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哭,眼泪混着血水流下,糊了满脸。这模样,被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是罗青竹对不住他呢!
罗青竹默默无言,只平淡地拿起和离书要靠近。
走出一步就被宋青峰拦住,他看了罗青竹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小声说道:“你别过去,我帮你给他。”
说罢,宋青峰不由分说地拿过罗青竹手里的和离书,大步走到齐山身边,粗鲁地扯过齐山的手,就着他手指上的鲜血,在纸上戳了一个鲜红手印。
盯着和离书上自己的血指印,齐山晃了晃身子,颓然退了两步,脸上的泪越滚越多,似乎真是伤心极了。
齐母到底心疼儿子,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又扯了袖子想要帮他擦拭额头上的鲜血。
齐山却在此时将人一把甩开,又冲着齐母怒吼道:“都怪你!现在好了!你满意了!要不是你一天天在家里吵!天天嚷嚷什么孩子!孩子!我能犯糊涂做了这样的错事!青竹能和我和离?!都怨你!”
说罢,他甩开齐母和齐树,扭头跑了。
齐母整个人愣在原地,要不是齐树扶了她一把,只怕这时候已经被齐山一把甩到地上去了。
她僵着手悬在半空,痴痴呆呆地盯着齐树跑远的背影,目瞠口哆,眼底全是震惊。
下一刻,齐母两眼一翻,气得撅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和离的流程其实比较麻烦,要长辈族老或者里正做见证人,还得到相关衙门存档备案。不过文里这件事已经拖了好几章了,后续事宜就不详写了。
第37章 山家烟火37
罗青竹顺利和离, 林杏娘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拭去眼角的泪,随即又恢复了往常风风火火的性子,大笑道:“我家青竹和离, 那是好事!我得庆祝庆祝!”
“兰芳妹子, 明天一家都到我这儿吃饭!我烧好菜好肉招待你!还有宋屠户,今天这事你可出力不少!你也来吃!”
听到林杏娘的话,宋青峰下意识看向罗青竹,他正低着头将和离书小心翼翼对折后收进怀里, 并没有抬头看他。
宋青峰不由有些失落,正要开口拒绝, 可还来不及说话, 又听到林杏娘满是不好意思的声音。
“哎, 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想厚着脸皮请宋屠户帮忙……”
“竹哥儿的和离书虽然签了,可明天还得去镇上的户房把户籍分了。这事儿要青竹和那王八蛋一起去,少一个人都不行,可你今天也瞧见了,齐山真有些疯疯癫癫的, 婶子实在担心……”
林杏娘还没有把话说完,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见宋青峰不说话, 还急道:“我晓得这耽误你做生意了!我拿钱,就想你陪我家青竹走一趟!”
倒不是林杏娘不愿意陪自家哥儿, 可齐山到底是个成年男人, 要真不管不顾地疯起来, 林杏娘还真奈何不了他!
但她今天可看见了,宋屠户的身手好得很!打三个五个齐山都不在话下!
宋青峰反应过来,又悄悄瞥一眼罗青竹, 然后急急忙忙应道:“不用给钱!一点儿小事,不值当给钱!都好说……那、那我明天一早,来村里接你。”
他憋着一口气把话说完,慌慌忙忙的,看起来竟然比林杏娘还急。
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罗青竹说的,罗青竹对着人浅浅笑了笑,也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宋青峰挠了挠脑袋,盯着人干笑两声,想说两句好听的话,可说出口还是磕磕巴巴的“不麻烦”“不麻烦”。
宋青峰觉得丢脸,一张黑脸开始发红,搓着手又说:“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路也不看,还险些被一颗碎石头绊倒,趔趄两步才稳住身形。立时觉得更丢脸了,不敢多留,干脆用跑的,没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儿。
罗青竹还望着背影笑了两声,林杏娘却不自觉皱起眉毛。
这宋屠户好得有些过头了。
不怪林杏娘多想。
这汉子从前也是上河村的人,但性子冷,不常和村里人来往,后来悄不吱声就搬到了镇上,村民们还是过了许久才发现村里少了个人。
他实在不像个热肠心慈,乐于助人的好心人,从前也从来没有听说宋屠户好心帮过谁。
前几天林杏娘光顾着担心自家哥儿,只想着他和齐山的事儿,都没顾得上这些。现在和离书到手了,林杏娘才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不对劲。
想到这儿,她拍了拍罗青竹的手,状似无意问道:“青竹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和宋屠户一起玩过吧?”
罗青竹脸上还挂着笑意,他离了齐山,心里竟不觉得多难过,反而觉得松快,浑身都轻了许多。
听到娘亲的话,罗青竹思索一阵才回答道:“他比我小几岁呢,说是小时候一起玩过,但年龄差着,也玩不到一起。不过……”
说到一半,罗青竹歪了歪头,奇怪道:“我记得他小时候长得不高的,瘦小瘦小像个干巴猴子,怎么现在长得像个山一样壮了?!”
谁?宋青峰??像个瘦巴猴子???
罗麦儿小小“咦”了一声,就连柳谷雨也诧异地看了过去。
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看,罗青竹摸了摸鼻尖,细声细语地说道:“他小时候长得瘦,个子也不高,常被同龄的孩子欺负,我看到过好几回,帮了他几次。”
林杏娘点点头,拖长声音说道:“……难怪啊,也是个重情重义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宋屠户二十岁还没娶妻呢,村里这个年纪的汉子大多都有娃了!他咋就不盼媳妇呢?
林杏娘是越想越奇怪。可她到底不好意思看着个年轻汉子,都觉得他喜欢自家竹哥儿,多少有些不要脸了。
说不定人家就是面冷心热,又重情重义呢!
倒是柳谷雨品出些名堂来,正摸着下巴笑得贼兮兮的,引得秦容时看了他好几眼。
林杏娘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又笑着拉住崔兰芳,让她明天一定带着孩子们来吃饭。
盛情难却,再加上这也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崔兰芳应下了。
交谈两句,都各自回了家。
一家人吃了饭,坐灶屋里烤着火闲聊,崔兰芳借着火光做衣裳,秦容时则借着火光看书,母子俩都物尽其用了。
“你们今天是没瞧见,那姓宋的汉子可真是厉害!一个人打两个!齐山两兄弟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崔兰芳今天难得话多,把柳谷雨和秦容时回来前的事情全讲了一遍,着重讲了宋青峰的英勇事迹。
柳谷雨跟听“三打白骨精”是的,两眼亮晶晶,还搁旁边配音呢,一会儿“嚯”,一会儿“哗”,一会儿“哇”,很是捧场。
听完又说道:“我看他那身板就知道他厉害!那个头!那肌肉!一拳下去能打死一头牛!”
秦容时觉得他吵得慌,闹得自己书都看不进去了,不耐地抬头望向柳谷雨,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说他能打死一只虎?”
柳谷雨眼睛一瞪,当即说:“那有些夸张了。”
秦容时反问:“打死牛就不夸张?”
柳谷雨眼睛瞪得更厉害,又说:“一拳下去能打死人总行了吧!”
秦容时怼:“那完了,打死人他摊上大事了。”
柳谷雨气道:“秦二郎!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尽和我唱反调!”
秦容时又说:“你吵着我看书了。”
柳谷雨哼声不满:“你白天在闹市看书都不嫌吵!现在嫌我吵?!宋青峰完不完我不知道,但你完了!你明早的芝麻汤圆只有三个了!”
秦容时一脸真诚:“那真的很可怕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吵了起来,但两个人都没有真的动怒,反而闹腾得很有意思。
秦般般在一旁看着,悄悄捂了嘴,免得笑出声。
崔兰芳也在笑,她难得看到自己二儿子有这少年人的鲜活气,不似往常的少年老成,一张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也时时刻刻紧绷着。
屋里吵吵闹闹的,虽是拌嘴,却也时不时伴随着几声轻笑,温馨又热闹。
*
次日。
虽是林杏娘请了他们去吃饭,但邻门邻户住着,总不好意思真到了饭点才上门。
早上是柳谷雨煮的芝麻汤圆,他记着仇,果然只给秦容时舀了三颗。秦容时倒已经消气了,盯着碗里的三枚汤圆还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一家人吃了饭,又把今儿的家务活儿都分工做了,洗碗的洗碗,扫地的扫地,浇菜的浇菜,收拾好才齐齐出了门。
刚出门就遇到背着竹背篓要往外走的罗麦儿,她打算去小流山挖笋子,正好看到秦般般,连忙朝她伸出手,热情喊道:“般般!我正要去小流山,你要一起吗?”
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儿,自然喜欢一块儿玩。
般般立刻就心动了,扭头眼巴巴看向崔兰芳。
崔兰芳笑着拍了女孩儿的背,说道:“去吧。哦对了,把驱蛇的裹布绑上!”
现在已经入了冬,山上没什么蛇。
但崔兰芳还记着柳谷雨上回被蛇咬的事情,幸亏不是毒蛇,却也让人后怕,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许秦般般和柳谷雨再去小流山。
但后来秦般般自己用粗纱布做了驱虫蛇的裹布,把驱蛇药晒干后缝进去,然后绑在裤脚和袖口处。
还别说,效果真是不错!别说蛇了,就连虫都躲得远远的。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跑远了,崔兰芳盯着瞧,不放心地喊道:“绑结实了!路上也小心些!”
两个小姑娘齐齐应好,声音清脆悦耳。
柳谷雨几人也进了门,刚踩进院子就听到灶房里的林杏娘朝外喊:“来了?院里有板凳,随便坐!我还摘了两个柚子,在檐下的笸箩里,你们剥了吃啊!”
柳谷雨几人自然不好意思真坐在院子里吃着柚子闲玩,然后留林杏娘一个人在灶房烧火做饭。
柳谷雨和崔兰芳进了灶房帮忙,柚子留给秦容时剥,等他剥好了再拿进来一众人分着吃。
砂锅里炖着老母鸡汤,是用板栗炖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勾得人犯馋。
林杏娘正在洗腊肉,崔兰芳也系上围裳帮忙把豆腐切好,倒是柳谷雨这个“美食专家”没有插手,而是坐在灶膛前烧火。
切完豆腐,又切腊肉。
烟熏后的腊肉颜色更深,切成大片装盘,等着冬笋一起炒。腊肉片薄厚适中,有肥有瘦,油汪汪的泛着晶亮,瘦肉紧实,肥肉也不腻,咸香四溢。
崔兰芳还赞道:“这腊肉瞧着真不错。今年日子好过了,年前我也得熏些腊肉、腊肠,家里也是好些年没做过了!”
林杏娘笑嘻嘻说:“是该做!年夜饭也添个好菜啊!”
妇人俩说笑聊着,又一起置办起饭菜,两家人,再加上宋青峰,有八个人吃饭呢,这饭菜可不能少!
林杏娘准备得足足的,一个板栗鸡汤,一个笋子炒腊肉,菜园里的豌豆尖也长出来,正好掐来打个丸子汤,再蒸个鸡蛋,烧肉沫酱浇上去,也香得很!
荤菜不少,素菜也不能缺。可以做包谷粑锅贴,再煎个豆腐,最后清炒一道菠薐菜。
林杏娘掰着手指数,总担心菜不够,招待得不好!
但有鸡有肉有蛋,好几个荤菜了!村里人家一年到头都少有这样吃的,真说起来,比好些人家的年夜饭还丰盛了!
差不多都准备齐全,就差竹笋腊肉没炒,那还等着麦儿和般般的笋子呢,倒是罗青竹和宋青峰先到了家。
见人回来,屋里的几人都问道:“怎样?办妥了吗?”
不等罗青竹回答,几人已经看到他脸上轻松的神态,就知道这事儿算是有了了结。
没一会儿果然见罗青竹点了头,林杏娘激动地差点儿哭出来,还是崔兰芳连忙劝住,“好事!这是好事,以后都是好日子,这时候可不兴哭的!”
林杏娘也是连连点头,也跟着说:“是是是,是好事!好事!”
高兴完,麦儿和般般也手牵手回来了,两个小姑娘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一阵笑声,说说笑笑高兴得很。
她俩也算是满载而归,不但背了一背篓竹笋,手里还提了一篓小鱼小蟹。
“我和般般在小流山遇到陈三喜了!是他抓的鱼蟹。他可大方了,和般般说要拿鱼蟹换冬笋,我们就换了一篓!”
林杏娘也是笑,喜道:“好!就裹了芡粉下油炸,也算加个菜!”
很快,最后两道菜也做好了,一大伙人上了桌吃饭。
火炉还烧得旺旺的,一群人挨着火坐,能蹭两分暖。
板栗鸡汤就着砂锅一起端上桌,还冒着白气,黄澄澄的汤烧得滚开,油星子漂浮,板栗香甜,鸡肉炖得软烂。
紧挨着的正是一大盘包谷粑锅贴,金灿灿的,烤得焦黄,苞谷的香味也是勾人,不比肉差!
最后几盘菜也陆续上来了,林杏娘解了围裳坐下,拿起筷子招呼道:“你们快吃啊!宋屠户,你可千万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要吃好吃饱!”
这话也不知是哪里不对,竟惹得宋青峰的耳朵红了红,他也不敢看罗青竹,只闷闷呆呆地点头,连声说“是”。
麦儿招待自己的小姐妹,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你给我夹一筷子鸡肉,我给你夹一筷子腊肉,亲热得跟亲姊妹似的。
屋外的风刮个没完,窗纸也被刮得窣窣索索响个没完,显然又冷了两分。
但屋里热乎着,火炉子烧得旺旺,每个人脸上都映着火光,红扑扑的。
都是喜色。
第38章 山家烟火38
山中不知岁月长, 眼看着年关将近了。
今天摆摊结束,柳谷雨去肉市买了很多肉和排骨,想着回去做腊味, 满满一背篓的猪肉, 重得很。
肉是在宋青峰那儿买的,两人不算多熟,但有了上回罗青竹的事情也算有些交情,柳谷雨又买得多, 能便宜不少。
他性子大大咧咧,并没有哥儿要和汉子避嫌的意识, 一手给了钱又塞了两个油纸包裹的锅盔过去, 还乐颠颠说:“宋屠户, 这是林婶子让我带来给你的。她说这两天肉摊太忙,只怕你晚上没时间吃饭,吃两个饼垫垫肚子。”
快要过年了,好些人家做腊味,肉市上的生意都火旺不少!
一旁的秦容时已经把装满肉的背篓背了起来, 回头看一眼柳谷雨, 说道:“走了, 婶子还在城外等着呢。”
还不等柳谷雨说话, 宋青峰听到后连忙接过两张锅盔,又说:“谢了!你们快去吧, 别让婶子等急了!”
柳谷雨点点头, 转身去追已经走出去两步的秦容时。
两人到了镇门外, 果然看到靠路边停着的熟悉驴车,那驴歪着脖子去啃路边的野草,嘴巴噘得老高。
“来了!快上车吧, 回家了!”
林杏娘轻呼一声,喊了人上车,赶驴子回村。
天气越发冷了,柳谷雨和秦容时都穿着新做的棉衣棉裤,但还是有风刮过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驴车的车轮子轱辘转动,驴子正是青壮年纪,四肢短粗,蹄质坚硬,力气很大。但是绑在驴背上的板车有些岁数了,车轮子老旧,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轮子缝隙里还塞满了泥巴和干草,转两圈,就有枯枝碎叶从轮子里抖出来,簌簌掉了一路。
几人坐在车上,就听着“吱嘎”“吱嘎”的声音回了村。
被灰蒙蒙冷雾笼罩的村子渐渐显于眼前,正是饭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了炊烟。
“我哥把饭都做好了!”
麦儿轻呼一声,指着不远处自家的院子高兴喊道。
从前只有林杏娘和罗麦儿一起生活,等母女俩回来天色也不早了,家里没人,都是冷锅冷灶,还得回家再生火做饭,等吃上一口热乎饭的时候月亮星子都挂在天上了。
如今罗青竹和离了,自然还住在家里,母女两个在镇上摆摊卖锅盔,他就在家收拾家务,掐着时间做饭,让娘亲、妹妹回家都有口热乎吃的!
到了家门口,两方人道了别,各回各家。
柳谷雨和秦容时进门就看到崔兰芳正和般般在收拾屋子。
不是简单收拾、打扫,而是屋里屋外全要清扫一遍,地上、墙上、房梁,院子里里外外。
这又叫“打阳春”,是指年前做一次大扫除,好迎接新年。
这可是个大工程,很是累人。
秦容时刚进门就皱起眉,看着崔兰芳说道:“娘,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崔兰芳的身体好了许多,脸上有了气色,人也胖了两分,看起来都年轻了!但秦容时还记得大夫的话,她受不得累,做不得苦活重活。
崔兰芳放下手里的竹扫帚,然后舀了水洗手,一边洗一边回答:“不累的。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和般般只简单扫了扫尘,清了墙上的蜘蛛网,剩下的是等着你回来做的。”
她说的也不是胡话,家里花了那么多钱给她治病,崔兰芳自然也知道将养,不能让大把银子打了水漂!
她也只是拉着般般简单做了做,做一会儿歇一会儿,不敢真累着。
说完,一旁的秦般般也重重点头,盯着哥哥和柳哥认真说道:“我看着娘呢!肯定不让娘累着的!”
小姑娘用红绳绑着双丫髻,红绳随着她的点头也晃动着,十分灵动。
柳谷雨瞧着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般般的脑袋,哄小孩儿般说道:“那真的很厉害了!”
秦般般没听出调笑打趣,还以为真在夸自己呢,得意得挺了挺胸脯,又重重点头。
崔兰芳笑了两声,然后喊道:“进屋吃饭吧,饭菜早做好了,都在锅里热着呢!”
一家人进了灶房,烤着火吃了饭。
饭后,柳谷雨神神秘秘进了屋子,没一会儿抱出一个带锁的木匣子。
“今天的饭后活动,数钱!”
说罢,柳谷雨打开木匣子,把里头的铜钱、碎银全倒了出来。
他和秦容时在东市摆摊差不多有三个月了,稳定下来后大集能赚五百多文,小集能赚三百多文,一个月能赚下来三、四两银子,除去当月花销和生意本钱,三个月怎么也能攒下十两。
后来渐渐赚得多了,柳谷雨就去柜坊①把铜钱换成了碎银,现在钱匣子里就有好多块大小不一的绞下来的银角子。
小木箱里有二十两银子,都是这几个月攒下来的。
柳谷雨说道:“现在娘喝药的钱有了,二郎明年读书的钱也有了!还能剩下不少,这生意继续做下去,说不定明年咱就能过上天天吃肉,季季买衣的好日子了!”
说到这儿,柳谷雨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眼神都放空了。
“等我赚了钱,再把咱家的院子修一修、扩一扩,般般是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房间。再把屋顶的茅草全换成青瓦,还得围一堵墙。”
秦家修的是茅草屋子,房子老旧,避寒都成了问题。柳谷雨早些时候就想换成瓦顶,可一打听才知道青瓦不便宜!
柳谷雨只好退而求次,把屋顶的旧茅草全换了,现在全是新草,又扎得厚厚的,再在窗上糊上挡风的油纸,倒也能凑合一个冬天。
……说来说去,还是赚得不够。
柳谷雨心里叹道。
他觉得还不够,但崔兰芳和秦般般已经惊得瞪大眼睛,尤其是般般,小姑娘的眼睛似灵动的小鹿眼,圆圆亮亮,水水润润,格外有神。
崔兰芳震惊:“二十两?天爷,攒了这么多?!”
要知道,村里大部分人家,一年到头能存下四五两就不错了!他们竟然存了二十两!
秦般般也两眼亮晶晶问:“我也能有自己的屋子吗?”
小姑娘都十三岁了,可现在还和娘亲住在一起呢。
柳谷雨拍她手,郑重承诺道:“肯定能有的!到时候再给你打个衣柜和梳妆台,放漂亮裙子和头花。”
小姑娘欢呼一声,激动地抱住柳谷雨,小脸一阵蹭蹭:“好耶!柳哥最好了!”
秦容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微微发亮,似两颗璀璨性子,显然也是激动的。
他幼时就读书,先在柳老秀才那儿开了蒙。老秀才常夸他好学不倦,生来就该走科举路,是天生的读书苗子,以后定然比他走得更远。
可惜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兄长被强征入伍,父亲因故离世,他只好退学返家。
原以为此生无缘科考,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进书院。
想到这儿,秦容时抬头看向柳谷雨,见他正和妹妹贴贴,两个人都笑得眼睛弯弯的。
崔兰芳高兴得很,最后试探着问道:“那、那我明年买些鸡仔养吧?母鸡能下蛋,养大了还能吃……谷雨,你觉得成不成?”
柳谷雨回答:“成啊!当然成了!以后下的蛋都留着自己吃!”
崔兰芳:“好好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着未来,俱是喜眉笑眼。
*
一家子一起打了阳春,院子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时间好像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打完阳春又开始做腊味,没一刻得闲。
秦容时上山砍了柏树枝,秦般般跟着他一块儿去的,能帮着搭把手。
柳谷雨和崔兰芳则在灶房忙活,柳谷雨拿刀把肉切成长条状,用一个大簸箕装着,调了料抹上去。
崔兰芳坐在火炉边,正在灌香肠,古代没有工具,灌香肠全靠人力手工,倒不多累,就是麻烦,往那儿一坐就是半天,坐得脖子都酸了。
灌香肠的肉馅也是柳谷雨调的,细锉的猪肉加上葱白、盐、豉汁、姜、椒粉、辣椒面,拌好味儿就能灌了。
秦容时兄妹两个此时也拖着柏树枝回来,般般路过罗家门前还停了停,站在屋外就喊:“青竹哥!你在家吗?”
罗家栽着柚子树,硕果累累,把树枝都压弯了,隔着篱笆都能看到一黑一白两只大狗领着狗崽子们趴在树底下。
般般现在开朗许多,和旁人说话都大声了些,她大大方方上了门,向罗青竹讨了几个柚子,说要拿回家熏腊肉。
柏树枝加柚子皮熏出来的腊肉是最香的,村里人年年都是这样熏腊肉。
罗青竹摘了好几个过去,又看他们手里都拖着柏树枝,根本空不出手拿柚子,干脆帮忙送了回去。
先是道了谢,又送走罗青竹,秦容时手里抱着好几个黄皮大柚子扭身进门。
秦般般进院就丢下手里的树枝,蝶儿般扑进灶房,喊道:“娘!柳哥!我们回来了!”
她跑进去挨个贴了贴,然后拖着小马扎坐在崔兰芳身边,帮着一起灌香肠。
秦容时放好柚子,又把地上的柏树枝收拾好,然后绕到灶房后头靠坡的后院,开始搭熏坑。
熏坑是石块和木头一起搭出来的,秦容时也忙活了好一阵,磨得手上出了血茧子才搭好,最后在上头架上两根长竹竿,用来挂腊味。
他这头做完了,洗了手回身进灶房,见腊肠也灌好了,柳谷雨正拿剪子剪断绑香肠的最后一截草绳。
肉肠灌好了,一圈圈盘在簸箕里,塞得满满当当,腊肉、腊排也已经腌好放在大盆里,满屋都是肉香味。
柳谷雨这次可是舍了大钱,买了三十斤猪肉,一半做腊肉,一半做腊肠,又挑了三排排骨,熏腊排也是好味道。
秦容时背过手,说道:“熏坑搭好了,能熏了。”
一家人搬着簸箕、大盆高高兴兴出了门,把腌好的肉条、肉排、肉肠依次挂了上去。
都挂完后,秦般般蹲在熏坑边生火,用棍子翻动柚子皮,瞅着肉上晶亮的脂油一颗颗滴下来。
“……好香啊。”
肉才刚熏上,但般般好像已经闻到味儿了。
柏树枝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崔兰芳带笑的脸上,她也说道:“是啊,家里都有两三年没做过腊味了,还真有些惦记。”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农家腊肉可是外头吃不到的味道,每年年前村里人都做腊味,互相比着,谁家做得越多,就说明今年赚得越多!来年都是好日子!
不过崔兰芳笑了两声又说起正事,她看向柳谷雨,问道:“这两天都忙着家里的事儿,明天就是赶集摆摊的日子,咱还啥都没有准备呢!”
柳谷雨学着秦般般的样子,也蹲在火坑前,捡了根树枝在火堆里戳来戳去,正琢磨着要不要埋几个红薯进去烤。
听到崔兰芳的话,他抬起头看过去,笑着答道:“我明天没打算摆摊。”
“明天是年集,快过年了,咱明天都去赶集!”——
作者有话说:忘记设置定时发布了[托腮][托腮]
第39章 山家烟火39
夜幕低垂, 整个村子沉入寂静的黑暗中。月光如寒霜,一寸寸抚过田垄、茅檐、村路、山脊,如给万物都蒙上一层惨白的薄纱, 只瞧着就觉得脊骨发冷。
饭后, 几人洗漱后各自回了房间。
秦容时进了屋,正脱下外衣准备睡觉,他刚掀开被角就听到自己的房门被叩响了。
他披了衣裳走过去,把门打开, 竟看见柳谷雨缩在门口,正搓着胳膊瑟瑟发抖。
“呼!好冷, 快让我进去!”
见门打开, 柳谷雨瑟缩着肩膀说了一句话, 然后也不等秦容时回答就直接挤开人钻了进去。
秦家院子挺大,各个屋子也不小,但家里贫苦,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木板床和一面柜子,旁的家具再没有了, 显得屋里空荡荡的。
从前秦父还在的时候, 秦容时的屋里倒是不少东西, 桌椅书案都有, 靠墙还摆了一方矮架,上面放的都是他的书。
可惜后来秦父出了事, 家里为了给他治伤, 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书本笔墨最值钱,卖的也是最早的。
见柳谷雨直愣愣闯了进来,秦容时还怔了一会儿, 回过神忙扭头看他。
柳谷雨刚洗过澡,换了干净的里衣,身上被热气熏过,面颊肌肤都红润润的。
他晚上不敢洗头发,怕湿着头发睡觉要生病,可发尖还是不小心打湿了,身上带着几分潮气。如今满头黑发都披散在身后,衬得眉眼都柔软了许多。
秦容时一眼望进一双湿漉的眸子,下一刻又慌乱地移开视线,两颊浮起一抹异样的红色。
他一张脸腾地烧红,好半天才支吾着开了口,似有些难以启齿。
“你大晚上的怎么能进我的房间!”
柳谷雨眼睛瞪了瞪,不满道:“有什么不能进的?咋?你屋里藏钱了?!”
他眼睛圆亮,瞪眼的时候更加有神,比窗外的星子还璀璨,看得人沉醉。
秦容时仓皇地移开视线,耳垂一片全红,好半天才支吾说道:“我是男子,你又是我哥夫,晚上怎么能到我房间来!”
柳谷雨被他的话逗笑了。
不怪柳谷雨没个避讳,实在是因为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哪怕现在清楚自己是一个哥儿,能嫁人的哥儿,可还是没什么代入感……尤其秦容时才多大?在前世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
他拍了拍秦容时的肩膀,又说:“你别急,让我先急。”
秦容时:“?”
这人又在说什么怪话!
秦容时涨红一张脸,根本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但很快,柳谷雨又开了口。
他说道:“我看你手上磨出血茧子了,是不是搭熏坑的时候挫伤了?”
秦容时心神一动,侧过脸瞥了柳谷雨一眼,这才发现他不是空着手进来的。
柳谷雨手里拿着一只豁口的小碗,里头装了褐绿色黏稠的药膏。
这是治简单外伤的药膏,是秦般般自己调的。
住在村里难免有个刮蹭,什么时候被菜刀切破手,什么时候砍柴被尖刺刮了腕子,又或是背重物被磨伤肩膀……只要是小伤,这药膏都能用,效果还不错。
秦容时掌心被磨出血茧子,他觉得只是小伤,就是放着不管两三天也就好了,没想到竟然被柳谷雨发现了。
秦容时愣住,磕巴开了口:“小、小伤,用不着捈药。”
柳谷雨瘪了瘪嘴,又晃了晃端药碗的手,不高兴地嘀咕道:“我拿都拿来了!”
说罢,他直接按着秦容时坐下,然后蹲到床边翻开秦容时的两只手掌,一边挑了药膏抹上去,一边半是打趣半是叮嘱地说道:“小古板规矩可真多……喏,你这可是要写字的手,要好好爱护。”
柳谷雨低着头,额前几缕微湿的碎发晃了两下,挂在发尖的水珠恰好滴落到秦容时的脸上,微凉,激得秦容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好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赶集呢。”
柳谷雨捈好药,起身准备离开。
秦容时并不敢抬头看他,只垂眸望着柳谷雨衣裳的下摆。
这人似乎随时随地都十分开心,连走路都是轻快蹦跶的,衣摆也跟着晃来晃去。
他低垂眉眼,声音低沉沙哑:“哥夫也快去睡吧。”
柳谷雨没觉出不对劲,“嗯”了一声后就吹烛出了门,还贴心地把房门关上了。
等人离开后秦容时才抬起头,伸手抹掉鼻尖的一丝水意。
潮湿的,裹着清新澡豆的味道,似春日里长得最好最灿烂的草木花卉的香气。
让人心笙摇动。
*
次日,柳谷雨睡了个好觉,天大亮才起来。
他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但没有人对此不满,崔兰芳还问他睡得香不香。
柳谷雨喝了一口菜粥,又啃了一个荞麦馒头,他先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惊奇道:“嘿!娘,这个馒头的味道不像您做的啊!”
坐在柳谷雨对面的秦容时动作微顿,却没有说话。
崔兰芳笑了两声,说:“你嘴巴可真厉害!这也吃得出来!今儿的早饭是二郎做的。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起得可早,我起来的时候就发现馒头已经蒸上了!”
岂止是煮了菜粥、蒸了馒头,她起来还发现院子里晾着衣裳,二郎起床把衣裳都洗好了!
般般也在一旁点头,还夸奖道:“二哥蒸的馒头也好吃!”
其实就是普通荞麦馒头的味道,味道不多好,也挑不出错,但和柳谷雨的手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
但是二哥是亲二哥,她可不得鼓励鼓励!
作为话题中心的秦容时,他还是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柳谷雨一眼,只闷声闷气说:“快吃吧,吃了还要去镇上赶集呢。”
吃了饭,很快把碗筷洗完,几人背着篓子出了门。
因着是去镇上赶集,崔兰芳和般般都打扮得干净利落。
崔兰芳还拿一张灰蓝裹布包了头发,低盘的发髻上插了一根木簪子。秦般般发上别着上回庙会买的桂花头花,肩上挂着谢家布行送的小挎包,满脸的喜气洋洋。
柳谷雨和秦容时常去镇上摆摊,倒是习惯出门了,打扮还和往常一样。
今日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村里囤年货的人家都选了今天去赶集,就连拉客的牛车都不止张二叔一个了。
四人才在村口站了半刻钟,很快见到牛车从下河村的方向过来,瞧着还有空位,赶忙招手拦停。
几人上了车,寻了空位坐下。
车上除了赶车的汉子,已经坐了三个人,都和崔兰芳差不多年纪,一个夫郎,两个妇人。他们再上了车,就是八个人了,坐得满满当当。
那三人扯闲聊天,说得火热。
其中那位夫郎说:“诶,你们听说了吗?齐家的大儿子和夫郎和离了!听说是因为他生不出孩子!”
另有一个圆脸的妇人惊讶问道:“啥?齐家大儿子?齐山?和离了?是因为他夫郎生不了?”
夫郎眼睛一瞪,忙说:“呸呸呸!不是他夫郎!就是齐山!齐山生不了!”
另一个瘦高妇人也挤进话题,嘀嘀咕咕说道:“我咋听说是因为齐山不行?就那处……根本就不中用呢?!”
……
听到这儿,崔兰芳下意识捂住般般的耳朵,脸上有些尴尬窘态。
那夫郎瞧见了,又是一眼瞪过去,没好气道:“你这嘴上没把门的德性啥时候改改!咧着张嘴啥都往外放,别瞅见车里还有女娃呢!”
那妇人也是说高兴了,什么都没注意,经人提醒才发现车上坐了一对十三四岁的孩子,尤其是那小姑娘,正转溜着一双黑亮眼睛盯着她瞅,瞅得人心虚。
她面上一羞,红着脸打了打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道:“哎哟,大妹子!对不住!对不住!看我这张烂嘴!”
崔兰芳更觉尴尬,窘着脸干笑。
倒是另一个圆脸妇人盯着柳谷雨几人看了又看,最后挪了挪屁股凑上去,好奇问道:“你们是上河村的吧?我记得齐家老大的夫郎就是你们村的!”
柳谷雨嘿嘿一笑,纠正道:“前夫郎,前夫郎。”
圆脸妇人也嘿嘿笑着应:“哎,是是是,前夫郎,前夫郎……听说他前夫郎是你们村的?你们听到啥消息没?现在村里都传是齐山生不了!这事儿到底是真的假的?”
柳谷雨眼睛一瞪,当即说了起来。
“就是他不能生啊!这还能有假?!”
他自来熟般也朝那头挤了挤,凑过去聊了起来。
“婶子,您和齐山他娘都是一个村的,还不了解那家人的性子?这要真是我们村的竹哥儿不好,他娘能不闹?还能同意和离?”
“哎,那天还跑到我们村子来闹!吵得满村的人都知道了!您去打听打听,咱上河村的人,谁不晓得他齐山身体有问题,不能生!”
“反正这样的男人可没人敢嫁!咱村里人还说,以后给姑娘哥儿看人家,可得躲着那户姓齐的!”
柳谷雨说得有鼻子有眼,面上也不见心虚。
听着,不像假的!
三个下河村的夫郎、妇人全信了,其中一个还奇怪道:“齐山是不成,可他家还有个二儿子啊,不到二十岁,还没成亲呢!”
他们不知道这对畜生兄弟做的勾当,还以为齐山虽然不行,可齐树是个好的。
哪知道却见柳谷雨撇了撇嘴,满脸嫌弃地摇着脑袋。
“他俩可是亲兄弟诶!这当哥哥的不能生,谁知道弟弟有没有问题?!谁家敢把闺女、哥儿嫁过去!”
“如果明明是他家儿子生不了!结果嫁过去却因为没孩子被婆婆磋磨!那这日子可是别过了!”
一听这话,他们又有话说了!
“有道理啊!齐家那婆娘怪得很,常欺负竹哥儿!我路过的时候经常听到她骂人!”
“还有哦……我听说齐家的还喜欢找瞎眼的算命先生讨生子的秘方!也不怕把人吃坏了!”
“哎,听这样一说,他家还真不敢嫁!”
说到最后,就连赶车的中年汉子又扭头瞅了两眼,说道:“诶!说起来我媳妇娘家是外村的!她侄女正相看齐家老二呢!我得回去说说,这样的人家,可不能进!”
柳谷雨完成任务,又坐回崔兰芳身边,得逞地笑了笑,最后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
他本来没多困的,可这牛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把他的瞌睡都晃出来了。
崔兰芳觉得这哥儿真是鬼精鬼精的,惹得她发笑。
看柳谷雨打起瞌睡,秦容时才敢偏头看他,眼底也藏了些笑意。
只有秦般般全程被娘亲捂着耳朵,现在懵懵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呆兮兮歪头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最后也跟着傻笑。
第40章 山家烟火40
年集上十分热闹, 人也很多,不太宽敞的街道上摩肩接踵。朔风裹着寒气,人们缩颈搓手, 全都裹着厚实的棉衣棉裤, 但还是要来凑这份热闹。
崔兰芳下了牛车,手里紧紧牵着秦般般,又拉着秦容时,仍是不放心地叮嘱道:“都跟紧些, 可别走散了!”
柳谷雨逢集就要摆摊,但自个儿卖和看着别人卖还是不一样, 瞅着就新鲜。
他看到路边支了一个字画摊子, 摆摊的是一个穷书生, 身上穿着打了补丁还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两手缩在袖管里,正靠着墙打瞌睡。
摊子上有字画,还有春联,红艳艳的颜色格外吸引人。
“嘿!有卖对联!”柳谷雨喊道, “要过年了, 咱要不要买副对子回去?”
崔兰芳听后笑了笑, 然后扭头看向秦容时, 说道:“二郎会写字,咱家往年的对子都是他写的, 只用买些红纸回去就好了。”
倒把这个忘了, 家里还有个读书郎呢!
柳谷雨依言去买了红纸, 临过年,就连红纸也贵了些。
走在路上,崔兰芳还闲聊说道:“二郎前两年过年的时候也在村里支了摊子, 给村里人写春联,也不要钱,只想着赚两个鸡蛋给家里改善伙食。可惜咱村已经有一个秀才了,他们都去柳秀才那里排队,咱家摊子空着没人来。”
倒不止这一个原因。
还因为秦家当时事事不顺,秦父也刚刚过世。村里人迷信,这又是过年的大好日子,他们都不愿意用秦容时写的对子,担心沾上霉气。
否则就算有柳在文在,但以秦容时小神童的名气,村里也会有人找他写对子的。
秦容时不爱提从前的困难,听此也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过去的事了,娘还提这些做什么。”
他语气平常,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柳谷雨还是一巴掌拍了上去,安慰道:“好小子,我看你的字比牛蛋的字好看多了!”
“我爹在的时候就经常嫌弃牛蛋的字写得像狗爬,天天罚他临帖子!也就是村里人不识字,看不出个好坏,这才年年请他写!”
这个“牛蛋”说的自然是柳在文了,柳谷雨不爱叫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常常是“牛蛋”“牛蛋”的喊。
崔兰芳将红纸收进背篓里,又拉着人说道:“好了,不说他了,咱继续逛吧,看看还要买些什么。”
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过年祭拜用的纸烛,走亲戚拜年用的礼信,招待客人的瓜子糖果……
没一会儿,背篓就堆得满满当当。
柳谷雨还说道:“我过年想卤猪头肉吃,娘,你觉得怎么样?”
崔兰芳自然不会反对,点点说:“都听你的。不过每年年前村里都有人家杀猪,比镇上肉摊卖的便宜,到时候在村里买就好了。省了钱,还不用多跑一趟。”
秦般般拍拍手,兴奋道:“好耶!柳哥卤的猪头肉肯定好吃!”
秦容时没说话,这小子是个闷葫芦,只知道点头摇头,时时刻刻都在表演“沉默是金”。
柳谷雨看不得他装哑巴,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问道:“二郎,你觉得呢?”
秦容时被他拍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前去,稳住身形后瞪了柳谷雨一眼,没好气说道:“你高兴就好。”
柳谷雨欠欠地笑了两声,末了又掰手指开始数:“不但能卤猪头肉,还能卤猪耳、卤肥肠……到时候得多做些。”
秦般般是听得最认真的,小姑娘话不多,却是爱吃,此刻也是最捧场的那个,拍着巴掌连连说:“可以可以可以!多做些,多做些!”
说罢,几人又逛了起来,原先背在崔兰芳背上的竹篓子已经换到秦容时的背上,里头装满了东西,红纸、纸烛、瓜子花生,还称了一斤槽子糕。
一路转到了东市,有几个眼熟的摊贩还和柳谷雨打了招呼。
“柳老板,今天没摆摊啊?”
“柳老板,和家里人赶集呢?哎哟,买了不少东西啊!”
“秦小哥,吃不吃汤圆?今天包的芝麻红糖馅,好吃嘞!”
……
最后一句是汤圆摊子的老板说的,正是庙会上新开的那家汤圆摊子。
秦容时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在庙会上往汤圆里包开了光的钱币,讨个好彩头。他按着做了,果然招来生意。
这人也记恩,每次见了秦容时都热情地喊他吃汤圆。
说起来,那次庙会上还有一个卖汤圆的汉子,就在柳谷雨摊子旁边,两还闹了些不愉快。
那汉子的手艺一般,只是庙会、东市都没人卖汤圆,所以他的生意也勉勉强强能做下去。可这回好了,有了这家新开的,他的生意被抢走大半,本就冷清的摊子客人越发少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帮了人家,就次次去吃免费的汤圆。
秦容时冲汤圆老板道了谢,只说早上吃过甜的了,婉拒了老板的好意。
到了东市,吃食摊子真是不少,摆摊卖蜜饯果干的,橙红的柿子饼、糖煎的熟枣儿、蜜渍李子……
前头芝麻烧饼的炉子也烧得火旺,老板手上动作麻溜,将排在案板上的剂子揉开,刷上香油,抖一把芝麻就放进炉子里烘烤。饼子金黄酥脆,趁热吃最香。
来都来了……
柳谷雨心里默念四个字,然后转身对着崔兰芳说道:“娘,来都来了,咱吃些东西再回去吧。”
刚过午时,村里人其实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但逛了一大圈,再闻着这香味,肚子还真开始咕咕叫了。
崔兰芳摸了摸正眼巴巴盯着一家卖羊肉粉的秦般般,心里只觉得好笑。从前也没发现这丫头这样贪嘴,短短几个月,脸都吃圆了一圈。
“行,那就吃了回去!”
四人到羊肉粉的摊子后坐下,一人点了一碗羊肉粉。
卖羊肉粉的老板也认得柳谷雨,笑嘻嘻端着四大碗羊肉粉上来,又冲着人说道:“今天是大集,柳老板没做生意?”
柳谷雨自然也是笑脸迎笑脸,乐呵呵回答:“喏,陪家里人赶集呢!这眼瞅着要过年了,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他一边说,一边翻动着碗里的羊肉粉。
柳谷雨在东市摆摊三个月,哪家吃食味道好,哪家东西做得地道,他都一清二楚,所以带家里人吃的就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羊肉粉。
也正因为好,摊子后的几张小桌小凳都坐满了。
羊骨熬的汤底,案板的大盘子里还有切好的羊肉片,很薄很新鲜,在滚开的羊肉汤里翻两圈就熟了。粉也筋道爽滑,裹着汤汁更是鲜美。
柳谷雨翻了两筷子,羊汤的鲜味扑了满鼻。
他夸道:“王老板的生意还是这么好!”
羊肉粉老板嘿嘿笑了两声,客套道:“哪比得上柳老板的生意!您今天没摆摊,还有好些客人来问呢,听说您不在,一个个可失落了!都问您年前还来不来呢!”
两人正商业互吹,崔兰芳几人已经挑了粉开始吃。
吃了热腾腾的羊肉粉,几人才背着东西回村,今天赶集的人多,镇门口拉客的牛车、骡车也不少。
正巧有熟悉的张二叔在,几人搬着东西上车,回村了。
*
又摆了两次摊,到腊月廿八那天,柳谷雨就和熟客们招呼好,说要回家过年了,这些日子都不摆摊,一直歇到元宵后。
临过年,村里也热闹非常,处处喜气洋洋。
今日,村里有人杀年猪,柳谷雨提了竹篮子去买猪头肉,又要了些猪下水。
杀猪的是一户姓钱的人家,为人不错,在村里人缘很好。听着是他家要杀猪,好些人都自愿来帮忙,下午还摆了杀猪饭,有肉有菜,汤汤水水一大桌子。
主人家好客留了柳谷雨吃饭,不过两家没什么交情,柳谷雨自不会真厚着脸皮留下。他说了两句俏皮话,留下买肉钱就提着东西离开了。
回去要路过柳家,柳谷雨远远就看见柳家院门前排了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有些拿了几个鸡蛋,有的包了一包红糖,都是带着礼来请柳在文写春联的。
也就停了一两息的功夫,竟然被出门给柳在文端水加炭的乔蕙兰看了个正着!
她见柳谷雨两手都提着东西,眼睛都亮了,立刻大步迎了上去,很是自来熟地牵上柳谷雨的手腕,拉着人就往院子里扯。
嘴上还亲亲热热地说道:“谷雨也是来找你大哥写对子的?哎哟,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哪值当啊!拿两个鸡蛋就好了!”
她嘴上假客套,实则手已经伸向柳谷雨篮子里的猪头肉了,半点儿不客气。
柳谷雨:“???”
柳谷雨及时撤回一个肉篮子,然后撇着嘴看向乔蕙兰,实在想不通她看起来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咋说话就这么不要脸呢!
乔蕙兰扑了个空,尴尬地僵着手看向柳谷雨,尤其她说话的声音还吸引了排队等着写春联的村民,也全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柳谷雨笑了两声,说道:“二娘,您真会开玩笑!您和牛蛋大哥住着我爹留下的房子,靠着我爹的私塾赚钱。我可是他亲哥儿,给我写对子还要收礼啊?”
乔蕙兰被堵得一噎,她没说话,倒是排队的人群里传来声音。
“是嘞,柳老秀才可就柳哥儿一个亲生孩子,当大哥的写个对子咋还能收礼呢?”
“也用不着吧?秦家二郎不是童生?自家就能写啊!”
乔蕙兰忙收回手,两手尴尬地揪着衣裳搓了起来,又干笑着说道:“我和柳哥儿说两句玩笑话,你们还当真了!这哥儿孝顺,我还以为这是提来的年礼呢,没想到……是我想多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还咬着唇低下头,神色有些失落,好像是柳谷雨不懂事,没有给她送礼。
村里人就爱看热闹,全都兴致勃勃盯着瞧。
乔蕙兰又说:
“不过……我家在文可是秀才公,借他的字能蹭蹭喜气!诶,谷雨,你真不要?说不定拿回家贴上,借借运气,你家二郎明年也能考秀才呢!”
“哎哟!瞧我这张嘴!我忘了……秦二郎都退学两年多了,这么些日子都没读书,只怕考学难了……哎,也是可惜,那孩子多聪明啊。”
听听这话,可真刺耳。
柳谷雨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这话又扭头转了回去,他看一眼已经停下笔满脸不快的柳在文。
不慌不慢说道:“还是秀才公呢?牛蛋大哥不是考了乡试吗?成绩早该下来了啊?哎哟,不会又落榜了吧……哎,也是可惜,我这大哥多聪明啊。”
最后一句,他还故意掐了嗓子学乔蕙兰说话的声音,尖声尖气的。
乔蕙兰最忌讳旁人提起柳在文考举人的事儿,一听柳谷雨说就急了。
她一急,声音就更尖了。
“你、你大哥那是没时间温书!他还得顾着私塾这边呢,又要教孩子们读书,哪里有时间看书!也就、也就夜里悄悄看两眼。”
柳谷雨一连恍然大悟,重重“哦”了一声,露出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
“我懂了!”
“他这是悄悄努力,然后偷偷失败。”
一听这话,排队的村人们全都捧腹大笑。
乔蕙兰被各色各样的笑声围在中间,更觉得难堪,心里一阵恼怒,这死哥儿的嘴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贱了!
柳在文更是气恼,他啪一声摔下手里的毛笔,阴沉着脸瞪向众人,冷冰冰说道:“婶子阿叔们要是来写对子的就安安静静排着,要是来看我家热闹的,就请回吧。”
柳在文到底是秀才,其他人就算想笑,在他眼前也都憋住。
柳谷雨却不给他面子,脸色已然变得严肃,正正经经开了口:“在场的叔叔婶子家也有孩子在这儿读书,还没听出来呢?这是嫌孩子们拖累了他考功名!”
“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空着手到这儿来读书的呢?说起来,也都是交了束脩的,收了钱就好好办事,要嫌孩子们拖累,那就干脆关了私塾,好好在家备考啊。”
“还有这写对联。各位都是带着东西来的,或是鸡蛋,或是肉脯蜜饯,或是直接带着铜板,也不是空着手求你写。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的,咋就要给人脸子看?连声儿都不许出了,镇上市坊也没这么苛刻的!”
不听还好,一听还真有道理!
对啊,他们可是给了东西的,又不是白要!
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更气!这柳在文收的束脩可比柳老秀才还贵,钱是拿了,到头来还嫌弃自家孩子耽误他读书考举人!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别开私塾啊!
排着队的众人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神色各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快!
这时候,秦容时从前面走了过来。
柳谷雨一眼看到他,忙抬手摇了起来,喊道:“二郎,这儿!”
秦容时走了过去,从柳谷雨手里接过装满肉的篮子,说道:“娘见你一直没回去,喊我来接你。”
柳谷雨歪着脑袋笑,高兴说道:“用不着,就在村里,还能走丢不成。”
两人说了两句,话里轻松自在。
看他们说话,被柳谷雨怼了一通的柳在文越发恼怒,眼睛狠狠瞪向秦容时,偏面上还装得和煦。
“这次落榜还是我学得不精,我娘也是着急,才说错了话,叔伯婶子千万别介意。”
说完,他又看向秦容时,扬了扬脖子,露出些高高在上的姿态。
“秦小童生,我父亲虽然不在了,可私塾还开着。你学业上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虚长你几岁,虽学识不深,但到底已经考了秀才,教你还是可以的。”
秦容时原先没打算搭理他,可柳在文偏偏点了他的名。
他只好不缓不慢朝着柳在文走了过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书桌上已经写好的春联。
注意到秦容时的视线,柳在文下意识想遮。
他的字确实不好看,平常哄哄村里人也罢了,但在秦容时跟前可就原形毕露了。
秦容时开了口,说的还不是字迹的事。
他说:“对子忌同位重字,上下联第三个字都是‘平’字,这是一副病联。”
柳在文:“……”
他的脸色刷的黑了,排在第一个的老伯也惊得“啊”了一声。
秦容时看了过去,问道:“陈伯,这是您的春联?”
老伯点头。
秦容时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的笑,继续说道:“还有最后这句‘辞清冬’,意思倒是没问题,可我记得陈伯家今年添了孙子,正好是冬天生的,名字就叫清冬吧?”
“‘辞’有告别离开的意思,用这个怕是不合适。”
柳在文:“……”
柳在文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张脸黑沉得能滴下墨来。
他不是不知道写对子的忌讳,可就是觉得村里人不认字,不懂学问,他敷衍了事也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清冬”……谁记得他家孙子啊!
可偏偏“清冬”这个名字还是柳在文取的!
村里就这一个秀才郎,有那重视孩子的人家会提着礼物上门请他取名字,陈家当时可是专门提了一只鸡请他帮忙取名,取的正是“清冬”。
比柳在文脸色更难看的是排在第一位的老伯,老人家没读过书,听不懂什么“同位重字”,什么“病联”,可秦容时后面那句话他是听懂了。
陈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夺过已经送出去的鸡蛋,沉着脸和人吵了起来。
村里人吵架可不好听,什么话都敢说,柳在文气得脸都红了,憋了半天只会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至于排在后面的人听到秦容时的话后,更不高兴了,一大半都拿着东西走了。
秦容时趁乱离开,看向柳谷雨,声音温和:“回家吧。”
目睹全程的柳谷雨偷笑两声,用力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说:儿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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