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灯火将两道影子投在帐布上,一个昂然挺立,一个躬身静候。
亲自为贾詡倒茶的举动,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但曹操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这是一种鹰在锁定猎物后,评估其价值与威胁的锐利。
贾詡抬眼看着曹操,神情平静,“尊君討逆,乃取大义。义者,旗也。然仅有大旗,不足以退敌,徒为他人嫁衣。明公欲成霸业,尚需利刃。”
曹操的眉毛挑了一下,这个比喻正中下怀。
他将身子坐直,双手按在膝上,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态:“先生请讲,操愿闻其详。”
“明公心腹之患,非董卓,非谢喬,非天下群雄,唯袁本初一人耳。”贾詡的声音不疾不徐。
曹操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董卓是狼,一头闯入羊圈的恶狼。他凶残,暴虐,贪婪,天下人皆知其恶,人人得而诛之。明公討伐他,是顺势而为。”
“然袁绍是虎,披着一张麒麟皮的猛虎。袁绍之强,不在其本部兵馬,而在其四世三公之名望,此名望如参天之巨树,根植河北,荫蔽豪杰,能令群雄俯首,能振臂一呼,令天下諸侯景从。此乃其立身之本,争雄之基。这才是明公真正的对手,一个比董卓可怕百倍的对手。”
贾詡的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曹操内心深处最不愿承认,却又最清醒的认知。
他与袁绍相识于微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袁本初那张温厚笑臉下隐藏的骄傲与野心。
袁绍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一絲世家子弟对阉宦之后的俯瞰。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
曹操沉默了。
贾诩静静地等待,他知道,要让曹操这样雄猜之主接受自己的谋略,就必须让他自己想通其中的每一个关节。
良久,曹操猛地转过身,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半分迷茫:“先生说得对。要胜他,必先伐其树,断其根!”
贾诩缓缓点头。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轻松。
他微微欠身:“明公睿见。故此计,不在战场上与袁绍的虎狼之师硬碰硬,而在釜底抽薪,断其根基。”
“釜底抽薪?”曹操身体微微前倾,这个词瞬间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名望,是袁绍立身之本,争雄之基。若能动摇其名望,让天下人看清他麒麟皮下的虎狼之心,則其根基必然松动。树倒猢狲散,到那时,袁绍纵有雄兵十万,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堪一击。”
曹操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先生所言极是。然則如何断其根基?”
“一,发檄文。”贾诩起身,手指舆图,“需以最快的驿骑,将檄文抄本送往各州郡、各路諸侯营中,甚至要张贴于城门要道,令天下士人百姓,贩夫走卒,皆可闻之。其一,当字字泣血,痛陈国贼董卓祸亂朝纲,致使天子蒙尘,宗庙为墟,社稷飘摇。此为引子,用以唤起天下忠义之士的同仇敌忾之心,此为尊君。”
他的手指顿住,继而重重一点,“其二,笔锋急转,直指袁绍。斥其身为盟主,坐拥大軍,却不思进取。反而心生异志,妄议废立,此乃不忠!放任盟軍涣散,只图扩张自家势力,此乃不义!其行径,实乃董卓之续,汉室之巨蠹!此为討逆。此檄文一出,明公便占尽道义,而袁绍,則百口莫辩。”
曹操尽量以平和的心态消化这些信息,缓缓点头。
“此檄文一出,天下百姓,看到袁绍这等世家门阀只顾私利,而明公却为国为民奔走呼号,人心向背,岂非一目了然?到那时,明公便如立于山巅之上,手擎汉室大旗,占尽天理、国法、人情!”
曹操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已经想到了这封檄文傳遍天下时,袁绍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臉。
这不仅是断了袁绍的根基,更是在
天下人心中,将袁绍世家的金字招牌,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而自己呢?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灵魂深处。
自己,这个出身宦官之后,在世家大族面前永远抬不起头的曹操,将通过这道檄文,摇身一变,成为汉室最坚定最勇敢的忠臣。
所有的污点,都将被尊君討逆的万丈光芒所洗净!
天下人心所向,将不再是那个虚伪的袁本初,而是他,忠肝义胆的曹孟德!
这才是真正的霸业之基!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雄浑畅快,充满了压抑已久的野心和一朝释放的狂喜。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狂澜,再次走到贾诩面前。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无一絲一毫的怀疑,只剩下觅见知己的欣赏。
他郑重地对着贾诩,深深一揖。
“先生大才,操,今日方知!”
这一揖,拜的不是谋士,而是开辟霸业的导师。
贾诩侧身避过半礼,躬身还礼,“明公过誉。诩不过是顺势而为,真正能执此利刃,行此霸业者,唯明公一人也。”
曹操兴奋地拉着贾诩回到案前,亲自将那盏铜灯挑得更亮,整个营帐亮如白昼。
“先生,请!你我二人,今夜便将这篇傳世檄文,一字一句敲定!”
贾诩道:“喏!”
亥时。
贾诩恭恭敬敬退出曹营。夜风吹过,他臉上那股蛊惑人心的激动瞬间褪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没有片刻停留,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走向灯火最为通明的袁绍中軍大帐。
帐前站着一排亲卫,个个身材魁梧,身披精良的河北铠甲,手持长戟,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站住!”
贾诩的身影刚一靠近,两名披甲执戟的卫士便立刻交叉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厉声喝道:“盟主大帐,闲人免入!”
另一人喝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速速报上名来,否則格杀勿论!”
贾诩臉上立刻堆起惊惶与焦急之色,压低声音道:“在下贾诩,有天大的紧急軍情,关乎盟主,须立刻面见盟主!若有耽搁,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言辞恳切,神情逼真,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两名卫士对视一眼,都被他这副模样镇住了。尤其他那副随时可能因为恐惧而昏厥过去的模样,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其中一名卫士不敢怠慢,沉声道:“你在此等候,不许妄动!”
说罢,转身飞奔入内通报。
片刻后,那卫士出来,引着贾诩匆匆入帐。
帐内灯火辉煌,袁绍正与逢纪、郭图等人议事。
贾诩一进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等袁绍发问,便抢先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忠诚与恐惧。
“明公!祸事了!”
他这一嗓子,让帐内原本还算轻松的议事气氛瞬间凝固。
逢纪、郭图等人纷纷侧目,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袁绍脸色一沉,沉声问道:“大胆!尔是何人?深更半夜,在此危言耸听,是何居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向贾诩当头罩下。
“明公!在下贾诩,本是西凉微末小吏,蒙明公与諸路英雄高义,方得以苟活至今。在下对明公与諸路英雄的活命之恩,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他先是一通表忠心,将自己放在一个最低微、最懂感恩的位置上,巧妙地拉近了与袁绍的距离。
果然,听到这番话,袁绍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
对于这种仰慕自己威名而来的小人物,他向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宽宏。
贾诩见状,立刻趁热打铁,话锋一转,悲声说道:“今日冒死前来,非为他故,实乃有奸贼欲倾覆盟军,谋害明公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什么!”逢纪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身为袁绍的谋主,最是警觉。
他上前一步,厉声问道:“奸贼是谁?休得在此故弄玄虚!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休怪我以扰亂军心之罪,将你拖出去斩了!”
贾诩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袁绍,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字字清晰:“是那曹操,曹孟德!明公!那曹操狼子野心,包藏祸心!他暗中命人草拟檄文,欲以不忠不义之名,行污蔑诽谤之实,动摇明公四世三公之名望,毁盟军之根基!此为其一!”
贾诩继续道:“彼更已暗中遣心腹密使,聯络朝中司徒王允、太仆伏完等一众老臣,约定三日之后,以城中火起为号,他则亲率本部死士,里应外合,直扑盟主大帐,袭杀明公,将明公之首级,献于天子以邀功啊!此乃诩方才无意中亲耳所闻,千真万确!请明公明察!”
“荒唐!”袁绍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曹孟德安敢如此!”
一旁的逢纪亦是面色大变,急道:“主公,不可不防!曹操出身宦官之后,其人虽有小才,却心胸狭窄,素有野心,他见主公欲立新君,恐大权旁落,或而行此险招,欲将我等一网打尽,而后独揽大权!”
郭图附和道:“元图所言极是!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袁绍脸色铁青,在帐内来回踱步。
他突然停住,看向跪在地上的贾诩,厉声问道:“你说你亲耳所闻,在何处所闻?曹操行此等机密之事,岂会让你一个外人听去?”
贾诩脸上却更显惶恐,叩头道:“回禀明公!小人今夜本是去寻故人叙旧,恰巧路过曹操大帐附近的一处偏僻所在,正撞见他与其心腹密谋。那地方,正在曹操大帐后侧的一片枯树林与茅厕之间,腥臊恶臭,平日里绝无人迹。也正因如此,才疏于防范。”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拭着眼泪,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言行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
“当时天黑风紧,小人刚刚解开衣带,忽闻有人声傳来。小人吓了一跳,慌忙缩在一颗枯树之后,大气也不敢出。只见两人从帐后走出,一人正是曹操,另一人,小人虽不识得,但见他身材魁梧,面有煞气,腰悬佩剑,想必是其心腹骁将。他们以为四下无人,言语间便没了顾忌。”
“小人只听那曹操冷笑道:本初外宽内忌,非英雄也。今番欲立刘虞,乃是自寻死路,我等正可借此机会,取而代之!那将领便问:主公计将安出?曹操道:檄文之事,已交去办,三日之内,必傳遍河北,令其声名扫地!此为攻心之策!他又说:我已密聯王司徒,城中自有接应。三日后夜半,一见南门火起,你便率五百死士,随我直冲袁绍大帐!取其首级,如探囊取物!届时,盟主之位,天下之望,便尽归吾等!”
说到这里,贾诩浑身一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偷听的现场,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袁绍,颤声道:“小人听闻此事,吓得魂飞魄散,深知此事关乎明公与天下安危,故不敢有片刻耽搁,拼死前来报信!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言,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将一个无意中撞破天大阴谋、被吓破了胆却仍不忘忠义的小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
袁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絲破绽。然而,贾诩的眼神里,只有恐惧和忠诚,看不到一絲狡诈的痕迹。
他心中的疑虑,已经消解了七八分。
“主公!”逢纪再次进言,语气急切,“如今人证在此,事态紧急,不容再犹豫了!曹操营中兵馬不过万余,我大军数倍于他!只需主公一声令下,今夜便可将其营寨团团围住,让他插翅难飞!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请主公定夺!”
“不可!”郭图却提出了不同意见,“主公,曹操毕竟是讨董盟军一员,在天下间亦有薄名。若无确凿证据,仅凭一人之言便贸然动兵,恐会落下残害盟友的口实,令天下诸侯心寒。”
郭图躬身一揖,从容不迫地说道:“主公,此事可缓图之。我等不必立刻动兵,但防备之心不可无。主公可下令,以防备西凉军夜袭为名,命我军精锐将士,将曹操营寨四周的要道暗中控制起来,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再遣人以盟主之名,关心曹操营中粮草,实则是断其与外聯系。如此一来,他便是铁笼中的猛虎,纵有千般计谋,也施展不出。我们只需将他困住,七日之内,若他安分守己,或许是此人谎报,我们再处置此人也不迟。可若是他当真有所异动,如调集死士,准备引火之物,那便坐实了他的罪名!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再以雷霆之势,将其擒杀,则师出有名,天下人亦无话可说。”
袁绍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善!就依公则之计!”
命令下达,帐内众人轰然应诺。
一队队袁绍的甲士,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开赴到曹操营寨的周围,像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巨网。
子夜时分,一阵急促的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一名负责警戒的袁军校尉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挥手。埋伏在道路两侧的十几名士兵如猛虎下山,瞬间拉起数道绊馬索。
那驿骑显然没料到在此处会有埋伏,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将他重重地摔了出去。
不等他挣扎起身,数把冰冷的长戟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饶……饶命!各位军爷饶命!”驿骑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
校尉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从土坡后走了出来,他没有理会驿骑的哀嚎,而是径直蹲下身,粗暴地在他怀中
摸索起来。
很快,从他怀中搜出一个蜡丸封口的竹筒,用火漆仔细封着,正是军中传递最紧急公文的样式。
“此为何物?”校尉质问。
“是……是家书……小的……小的只是个送信的……”驿骑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家书?”校尉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他捏碎蜡丸,抽出一卷帛书,借着火把的光亮扫了一眼,神色顿时一惊。
那上面赫然是以曹操口吻写就,痛斥袁绍刚愎自用、外宽内忌、德不配位,更指其欲效仿董卓,行废立之事,实乃国贼。
檄文言辞犀利,极具煽动性,号召天下诸侯共同起兵,废黜袁绍的盟主之位,另立明主!
“曹贼果然心怀不轨!”校尉厉声喝道,“人证物证俱在!把他给我绑了,押回主公大帐!”
当檄文原文放在案前时,袁绍只觉得一阵锥心的背叛感。
他将目光投向帐外无边的黑暗,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的荣光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也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
年少之时,在雒阳,他与曹操一同纵马高歌,斗鸡走狗,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无所顾忌。
那时候的曹操,虽出身于备受士人鄙夷的宦官之家,却谈吐不凡,胸怀大志,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引为知己之人。
他还记得,有一次两人饮宴,曹操酒后曾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本初,天下渐亂,能匡扶汉室者,非你我莫属!”
往事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可如今……
为何偏偏是这个他曾引为知己、寄予厚望的挚友,要在他力主废立、欲行匡扶社稷这等紧要关头,在背后捅上如此致命的一刀?
袁绍痛心疾首,按着额头,摆了摆手,遂下令散播曹操欲行刺的流言,又默许了断绝其粮草的计策。
营地里的气氛,从那一夜开始,彻底变了味。
数日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瘟疫,在整个聯军大营中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从袁绍亲卫的口中,半真半假地流传出曹操欲行刺盟主的惊天秘闻。
而另一边,被困在营中的曹操,也并非坐以待毙的羔羊。当他察觉到营外巡逻的士卒异常增多,粮草供应被刻意拖延之时,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已身处险境。
袁绍这是要逼他就范,或是逼他先动手,以此坐实叛亂的罪名。
短短数日间,随着曹操的檄文传遍联军大营,整个盟军的气氛变得诡异而紧张。原本同仇敌忾的各路人马,迅速分化为两派。
一派支持盟主袁绍,痛骂曹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另一派则心向汉室,本就对袁绍的废立之议心存不满,此刻便以曹操为首,指责袁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
营地里,不同诸侯的士卒操练时常常怒目相向,往日里勾肩搭背的好友,如今见面也只是冷哼一声,擦肩而过。
数日间,营中气氛剑拔弩张,终是在一个清晨彻底爆发。
起因是一队曹军士卒,因粮草断绝多日,饥肠辘辘,试图前往袁军控制的粮仓借粮。
这支曹军小队,为首的是个名叫王肠的屯长,看着手下二十多个弟兄蜡黄的脸色,听着他们肚子里不争气的咕咕作响,心头一阵酸楚。
“弟兄们,跟我走!”王二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咱们不是去抢,是去借!咱们都是盟军,都是为了匡扶汉室,他袁本初吃肉,总得给咱们一口汤喝!主公那边自有计较,但咱们不能等死!”
袁军的粮仓守备森严,高大的栅栏外,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来回巡逻。他们吃得饱,睡得足,精神头和曹军这群饿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到王二等人靠近,一名袁军的队率立刻带人拦住了他们,手中的长戟斜斜地指向前方。
“站住!什么人?”那队率一脸的傲慢,下巴微微扬起,用鼻孔看着这群衣衫不整、面带菜色的曹军。
王二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道:“这位军爷,我等是曹将军麾下,因粮草不济,断炊多日,弟兄们实在饿得紧。想向盟主借些粮草应急,还望军爷行个方便,通报一声。”
“借粮?”队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他身后的袁军军士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曹操不是能耐吗?不是发檄文骂盟主是国贼吗?怎么,现在倒有脸来要饭了?”队率轻蔑地吐了口唾沫,“一群阉宦之后,也配与盟主称兄道弟?快滚!别在这儿碍眼!”
王二本就是个暴烈性子,此刻听到对方不仅不给粮,还出言侮辱自己的主公,连带着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进去,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
袁军队率没料到这群饿得东倒西歪的家伙还敢动手,勃然大怒,举起手中的戟杆就砸了过去。
王二被砸得一个踉跄,额角顿时见了红。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所有曹军士卒心中积压的饥饿、屈辱和愤怒。他们虽然虚弱,但常年征战的血性还在,嘶吼着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就朝着袁军扑了过去。
袁军士兵仗着人多势众,体力充沛,毫不示弱地迎了上来。
一时间,小小的粮仓门口,刀光剑影,拳脚相加。
口角升级为推搡,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数十人的械斗。
虽然冲突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双方将官强行弹压下去,各自拉开了自己的部下。但地上躺着的七八个呻吟的伤兵,以及那刺目的鲜血,彻底撕开了双方心照不宣维持着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大帐内,夏侯惇一拳砸在案几上,怒吼道:“欺人太甚!袁绍这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
曹操端坐于主位,他没有暴怒,反而异常的冷静。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袁绍计策很毒,就是要将他困死、饿死,逼他先动手,从而坐实叛乱的罪名,好名正言顺地将他这根眼中钉拔掉。现在,流血的冲突已经发生,再忍让,便是坐以待毙。
“既已撕破脸皮,我等若再枯守营中,不出三日,必军心涣散,不战自溃。”曹操,“传我将令,全军将士,披甲执锐,出营列阵!”
几乎是同一时间,袁绍的帅帐中,也是一片肃杀。
“主公!曹贼麾下竟敢冲击我军粮仓,打伤我军士卒,此乃公然反叛!请主公即刻发兵,剿灭乱贼!”谋士逢纪躬身进言。
袁绍怒极反笑,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指帐外,厉声喝道:“今日,我便要让天下英雄看看,背信弃义,图谋不轨,是何下场!”
沉寂的大营瞬间被震天的鼓声和苍凉的号角声所取代。两支曾经的盟友,此刻正以最快的速度集结。
两军营寨之外的开阔地上,袁绍与曹操各自率领本部兵马,遥相对峙。
北面,是袁绍的三万大军。以方阵列开,旌旗如云,刀枪如林,金色的“袁”字帅旗在风中狂舞,威势赫赫。
南面,则是曹操的军阵。与袁绍的浩大声势相比,曹操这边显得有些寒酸。他本部兵马不过五千,此刻结成一个紧密而厚实的圆阵。人虽少,但军容整肃,令行禁止。
“曹孟德!”袁绍纵马出列,用马鞭直指曹操,声色俱厉地怒斥道,“我待你如兄弟,你却背信弃义,暗箭伤人!先发檄文污我名声,又欲图谋害我性命!你这等阉人之后,果然是天生的无信无义,反复无常的真小人!”
声音在旷野上回荡,身后袁军士卒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小人!无义!”
面对千夫所指,曹操立马于阵前,闻言不怒反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讽:“袁本初,你自诩四世三公,名门之后,却色厉胆薄,好谋无断!身为人臣,不思讨贼,反欲废立君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与国贼董卓何异?天下英雄,羞与你为伍!你非英雄,我早晚必擒汝!”
“竖子焉敢!”袁绍气得浑身发抖,几
乎要从马上栽下来。
这惊天动地的杀伐声之外,是那些散布于战场四周,作壁上观的各路诸侯。
他们不是聋子,不是瞎子。从粮仓门口的流血冲突,到如今盟主与曹操的阵前对骂,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早已通过往来奔走的探马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不再是讨伐国贼的正义之战,而是一场因嫉妒、猜忌和权力倾轧而引发的丑陋内讧。
在所有观望的诸侯中,北平太守公孙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他与袁绍素有嫌隙,两人在河北的利益冲突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当初他响应号召,率领精锐南下,一来是为博取天下名望,二来,便是为了亲自监视袁绍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防止其趁着讨董之机,在北方一家独大。
如今,亲眼目睹了袁绍是如何对待曹操的,公孙瓒心中最后一丝对这个联盟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所谓的盟主,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嫉贤妒能之辈。所谓的联盟,不过是一盘散沙,一群各怀鬼胎的豺狼。
公孙瓒第一个拨转马头,下令拔营,临走前冷笑道:“袁本初气量狭小,刻薄寡恩,非人主之相!河北之地,有德者居之!我等便不奉陪了!”
说罢,率领麾下白马义从,绝尘而去。
袁术帐中。
听着报回来的消息,从曹军借粮被辱,到双方械斗,再到袁绍和曹操阵前对骂,最后是公孙瓒拂袖而去,袁术则阴测测一笑,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一个从容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长史杨弘一袭青衫,深深一揖,“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袁术斜睨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主公,”杨弘直起身,不急不缓地说道,“主公,如今联盟貌合神离,袁本初威信扫地,我等留于此地,已无意义。反倒是淮南一带,土地肥沃,百姓众多,却无强力之主。主公乃四世三公嫡脉,身份尊贵,正该占据此等膏腴之地,以为争霸天下之基业!”
袁术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杨长史所言,深合我心!传我将令,全军整备,拔营!”
所谓的讨董,不过是个名头,趁机扩充自己的实力才是真。现在联盟瓦解在即,正是他脱身南下,抢占地盘的最好时机。
孙坚、鲍信等其余各路诸侯见领头的几人皆已离去,亦无心再留,纷纷收拾行装,带着各自的兵马和算盘,作鸟兽散。
轰轰烈烈的十八路诸侯讨董联盟,就此瓦解。
就在袁曹对峙、联盟崩溃的混乱最高潮,贾诩早已悄然消失在乱军之中。
贾诩轻装简从,一人一骑,目标明确:千里之外的睢阳。
他选择的道路,并非坦途。为了避开各路溃散的兵马,他多走崎岖小径。
一路风尘仆仆,他却目光沉静。
沿途所见,皆是人间炼狱的缩影。他路过一个村庄,想象中的鸡犬相闻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寂静和血腥味。成群的乌鸦在枯树上发出沙哑的叫声。几户人家的木门被粗暴地劈开,一个老者倒在自家的门槛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深入中原腹地,景象愈发凄凉。大片的良田早已荒芜,田埂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饥饿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行尸走肉般在田野间游荡,易子而食的惨剧每天都在上演。
而当他踏入睢阳地界时,风气豁然一变。
脚下的土路变得坚实而平整,明显经过了用心的修。
每隔十里,便有一座高耸的岗哨,上面有目光警惕的哨兵在瞭望。
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商旅,他们的牛车上装着粮食和布匹,虽然脸上带着行旅的风霜,却没有丝毫的惊惶之色。
偶尔有甲胄鲜明的巡逻队策马而过,他们军容严整,纪律严明,看到路人也只是投来审视的目光,并无半分骄横之气。
越是靠近睢阳城,这种秩序感便越是强烈。
城外数里,便有士兵设卡盘查,检查往来行人的路引和货物。
整个过程虽然严格,却丝毫不乱,负责盘查的士卒言语清晰,动作规范,没有一点吃拿卡要的市侩气。
排队的百姓和商贩虽然略有不耐,却都习以为常地遵从着指令。
贾诩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一边是分崩离析人相食的炼狱,一边是井然有序民心安的治世。
贾诩勒住马缰,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座巨城,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便是他选择的明主,他渴望的根基,一个能够在这乱世之中,庇护一方生灵,并有能力重新建立秩序的根基。
“来者何人?请出示路引!”城门守卫的什长上前。
贾诩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枚看似寻常的木质令牌,递了过去。这并非官府路引,而是当初在荥阳分别时,谢喬给他的信物。
什长接过令牌,仔细端详片刻,脸色瞬间一变。他立刻躬身行礼,双手奉还令牌:“原来是先生当面!失敬!请随我来!”
穿过瓮城,外界的血腥与死寂被高耸的城墙彻底隔绝,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烟火气、食物香气与人声鼎沸的暖流。贾诩勒着马,跟在什长身后,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眼前是一条足以容纳八驾马车并行的青石主道。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
目光扫过这些鲜活的面孔,他们衣衫虽不华贵,却干净整洁。他们面带风霜,眼神中却没有乱世流民的麻木与恐惧,反而充满了对生活的踏实与安然。
一支巡逻小队经过,为首的军官看到一个孩童不慎跌倒,竟翻身下马,将孩子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又温言叮嘱了几句,引得周围的百姓投来善意的微笑。
这一切,与他来时路上所见的饿桴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贾诩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不再是简单的政绩,这是一种气象,一种发自根基,由内而外,足以凝聚人心,让万民归附的王道气象!
什长将他引至相府,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外。引路人停下脚步,恭敬地通报道:“主公,贾先生到了。”
“快请!”里面传来谢喬的声音。
贾诩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
,推门而入。
谢喬起身相迎,拱手道:“文和先生,一路跋涉,辛苦。”
这番姿态,让见惯了上位者倨傲的贾诩心中一暖。他还了一礼,“为主公奔走,不敢言苦。此番幸不辱命!”
在贾诩来之前,谢乔散布出去的探子已经如实向她汇报了京畿之地的情报。联盟如何瓦解,袁绍如何与曹操反目,一桩桩一件件,都与贾诩当初在荥阳时所做的推演别无二致。
谢乔一抬手,侍者立刻捧上一个覆盖着锦缎的漆盘。她亲手揭开锦缎,露出里面一方青铜铸造的印信,上面篆刻着四个字,“军师祭酒”。
这是谢乔在荥阳时对他的承诺,此计若成,便拜为军师祭酒。
她双手捧起印信,面向贾诩,朗声道:“先生不避斧钺,蹈险履危,为乔谋划,立此不世奇功,愿以三军托付!请先生屈就军师祭酒之位,领军政谋略,望先生勿辞!”
说罢,她对着贾诩,深深一躬,行的是主君拜求国士的大礼!
贾诩连忙上前,稳稳地托住谢乔下拜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大礼。
他的目光落在漆盘的印信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青铜的前一刻,竟有微不可查的颤抖。
那不是畏惧,而是压抑了半生的抱负,终于找到了归宿的激动!
贾诩握着印信,那是权力的质感,冰冷的青铜触感传来,他抬起头,直视谢乔的双眼,那深邃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一丝属于谋士的炽热火焰。
“诩,一介寒微之士,飘零半生,蒙主公不弃,委以心腹重任,托付三军!此恩此信,诩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说罢,他退后一步,对着谢乔,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主的大礼。
这一次,谢乔坦然受之。
君臣之分,名分已定。
贾诩直起身,方才眼中的激动已然沉淀,化作了洞悉全局的锐利。
他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便直接进入了军师祭酒的角色,“主公,今袁绍昏聩,自毁长城,声望扫地!曹操虽奸,然根基未稳,更与袁绍结下死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或两败俱伤!此乃天赐明公龙腾虎跃之机!”
第127章
閻忠一进门,便看到了手握军师祭酒印信,气度已然沉淀下来的贾詡。
他先对着謝乔恭敬行礼,而后转向贾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而真切的喜悦,“文和!不想你我竟有在此地重逢之日!”
贾詡亦是感慨萬千,他与閻忠相识于微末,皆是涼州出身。
在这个门阀林立的时代,他们这些寒门士子空有才学却报国无门,只能在浊世中挣扎求存。
如今一人为功曹掾,一人为军师祭酒,同侍一主,当真是世事难料。
“孝先兄,别来无恙。”贾詡上前一步,故人相见,千言萬语都化作了这简单的问候。
“你们故友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孝先,你便带文和先生四处走走看看吧。”謝乔笑着摆了摆手,“文和先生,且先安顿下来,熟悉一番。明日,我们再详谈军政大事。”
“诺。”二人齐声应道。
安顿妥当后,贾诩却无心安坐。
他生来谨慎,如今既为军师祭酒,第一要务便是要彻底摸清自己这位新主公的家底。
他婉拒了閻忠让他歇息的提议,沉声道:“孝先兄,我想去城中看看。”
閻忠一怔,随即了然。贾诩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他笑着点头:“也好。主公治下的这座城,与你在别处所见,定然大不相同。请。”
二人并肩走出相府,踏上城中的主街。
他们来到东市,这里更是繁华喧闹。南来北往的货物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粮食、布匹、盐铁、药材,各种物资应有尽有。贾诩注意到,每个摊位前都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货物的价格。他随手在一个粮铺前停下,伸手抓起一把粟米,颗粒饱满,色泽金黄。
“店家,这米价如何?”贾诩问道。
那粮铺老板见他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阎忠这位别驾大人,連忙恭敬地回答:“回这位大人,斗米三十钱,价格公道,绝无虚假。这都是官府定的价,谁也不敢乱来。”
斗米三十钱!贾诩心中剧震。
在雒阳,在关中,粮价早已飞涨到斗米百钱,甚至千钱,而且往往还是有价无市!
这里的粮价,竟然稳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主公常言,民以食为天,食为政之本。”阎忠在一旁解释道,“为了稳定粮价,主公以官府之力,从各地收购粮食,建立了常平仓。丰年加价收,灾年减价卖,以此来打击囤积居奇的奸商,保证百姓不会饿肚子。你看,这城中的百姓,虽不富裕,但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心中自然安定。心安了,这秩序,也就有了。”
贾诩缓缓放下手中的粟米,目光扫过整个市集。他看到了铁匠铺里挥汗如雨的匠人,看到了布庄里精心挑选布料的妇人,听到了酒楼里传出的划拳行令声:这一切,都昭示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这不再是简单的政绩,这是根基!
是謝乔用仁政与智慧,一点一滴浇筑起来的,足以让天下人向往的根基!
然而,身为一个顶级的谋略家,贾诩的目光很快就从这片繁华的表象,穿透到了其下潜藏的危机。
他转头看向阎忠,眼神變得锐利起来:“孝先兄,民政如此,堪称典范。那么军备呢?”
阎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知道,这才是贾诩最关心的问题。他叹了口气,道:“文和,随我来。”
他带着贾诩,穿过城区,来到了城郭的军营和城防所在。
城墙高大坚固,箭楼、角楼、垛口一应俱全,守城的士卒精神饱满,盔甲兵刃都擦拭得锃亮,警惕地巡视着城外。
军营之内,校場上喊杀声震天,一队队士兵正在将官的带领下,进行着严苛的操练,他们的动作孔武有力,阵列整齐,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
贾诩点了点头,这些士卒的精气神,遠胜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包括董卓的西涼铁骑。
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緊。
“孝先兄,我观此地兵馬,虽皆是精锐,但人數……”贾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军营,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估算。
阎忠苦笑一声,坦然道:“文和慧眼如炬。不瞒你说,我军常备之兵,不过五千人。加上你此次策反带来的三千牛辅余部,满打满算,全军上下,尚不足萬人。”
不足萬人!
这个數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贾诩心上,让他从方才那片繁华盛世的震撼中,瞬间清醒过来。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无比凝重:“不足万人?孝先,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脚下这座繁华巨城,不过是一座没有坚固锁具的宝库!是一块放在饿狼嘴边的肥肉!”
阎忠沉默了。贾诩所言,字字诛心,却也是他一直以来深藏心底的忧虑。
他叹道:“文和,你的顾虑,我与主公又何尝不知?只是主公有主公的考量。扩军易,养军难。强征民夫入伍,固然能让兵力暴涨,但农田谁来耕种?工商谁来经营?我们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恐怕会立刻被拖垮。到那时,兵无粮则散,民无食则乱,与那些残民以逞的诸侯,又有何异?”
贾诩胸口剧烈起伏,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明白,乱世之中,仁慈与富庶若无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只会成为催命的符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目光變得无比坚定:“不行!我必须立刻去见主公!此事,刻不容缓!”
这不仅仅是作为军师祭酒的职责,更是他压抑了半生的抱负,在终于找到归宿后,绝不容许它有任何倾覆的风险!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线曙光,因为兵力孱弱这个致命的短板而熄灭!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相
府的方向走去。他要用最直白,甚至是最尖锐的方式,向他的新主公,陈述这迫在眉睫的危机!
贾诩的脚步又急又重,他刚刚才为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安定而心神激荡,此刻,这份繁华却成了他心中最沉重的负担。
他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侧的景象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方才还觉得悦耳的商贩叫卖声,此刻在他听来,却如同羔羊在屠刀临颈前无知的鸣叫,它们根本不知道,饥肠辘辘的饿狼已在暗处的草丛中窥伺,涎水滴落。那嬉闹声,让他想到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悲涼。那饭菜的香气,更像是引诱凶兽前来的血腥味。
梁国,地处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无险可守。
这里就像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虽然被主人精心打理得温暖舒适,却随时可能被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暴雨所摧毁。
自守勉强可以,但要称霸,遠遠不够。
不,連自守都岌岌可危!如今的天下,不是你偏安一隅就能独善其身的。
你的富庶,就是原罪,你的仁政,在那些手握屠刀的枭雄眼中,不过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
“文和!文和,你慢一些!”阎忠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他快走几步,终于赶到贾诩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文和,你莫要太过激动。主公行事,向来有自己的章法,她不是短视之人,定有深意。”
贾诩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阎忠,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章法?孝先兄,恕我直言,如今的章法,是取死之道!你我脚下的,是万丈深渊!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让我如何不激动?”
阎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这些隐忧,他何尝不知?只是在主公那强大的自信和日复一日的安定生活中,被渐渐麻痹了。
穿过前厅,来到书房。
贾诩向前踏出一步,对着謝乔深深一揖,声音却再无半分恭敬,而是充满了质问的锋芒:“主公!诩有一惑,不解则寝食难安!今日斗胆,请主公为诩解惑!”
谢乔的目光微微一凝,看着贾诩,平静地说道:“文和请讲。”
“敢问主公,我梁国如今府库可丰?民心可安?商路可通?”贾诩連发三问,声如連珠。
谢乔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府库尚有余粮,可支用三年。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商旅往来,日进斗金。文和一路行来,想必也已亲眼所见。”
“好!”贾诩猛地一拍手,声音陡然拔高,惊得一旁的阎忠都心头一跳,“既如此,诩再问主公!府库钱粮,可能挡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安定民心,可能退敌军铁蹄分毫?繁华市集,在屠刀面前,除了引来更多贪婪的豺狼,还有何用处?”
贾诩越说越激动,他上前两步,双眼死死地盯着谢乔,几乎是指着窗外那片繁荣的城区,声音嘶哑地吼道:“主公,正因我梁国地处中原,无险可守,才更要倚仗强兵之险!以人为城,以兵为墙!否则,今日之繁华,便是明日之废墟!今日之笑语,便是他日之哀嚎!我等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将为他人做嫁衣裳!”
“主公可知,在那些诸侯眼中,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一头养得膘肥体壮,却没长犄角、没长利爪的肥羊!他们现在不来,只是因为他们彼此牵制,暂时无暇南顾!可一旦他们分出胜负,或者达成暂时的默契,第一个要吞下的,就是我们!”
“到那时,主公引以为傲的仁政,能感化他们吗?主公苦心经营的民心,能让他们放下屠刀吗?不!他们只会嘲笑我们的天真,然后心安理得地夺走我们的一切!主公,醒醒吧!乱世之中,仁政是果,而不是因!必须先有足以自保的武力,我们才有资格去谈仁政,去谈民生!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沙上之塔!”
一番话,如狂风暴雨,倾泻而出。
阎忠已经惊得面无人色,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对主公说话,这简直不是进谏,而是审判!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主公震怒,他立刻跪下为贾诩求情。
然而,出乎他和贾诩意料的是,谢乔始终没有动怒。
她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贾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因为激动而緊绷的肩膀。
“文和这番话,字字诛心,也字字见血。”谢乔的目光望向窗外,“你所说的危机,我并非不知。
“文和莫急,稍等數日,我自有计较。”
……
自那日起,刘协每日清晨都会准时出现在草堂之外。
着一袭玄色深衣,仪容肃整,眼睛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从不叩门,也从不扬声,只是在门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整理衣冠,而后对着柴门,恭恭敬敬地躬身行长揖,口中轻声道:“学生刘协,求见圣人。”
语毕,他便直起身,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随即退到门旁的空地上,屈膝,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阖上双目,就此静坐。
门,始终緊闭。
从日出东方,到日头偏西,再到夜幕降临,他才起身,再次行礼,然后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腿,默默离去。他纹丝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偶有同龄的孩童追逐打闹至此,见到他,也会被那份肃穆所感染,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绕道而去。
这番景象,日复一日,成了附近一道独特的风景。
周围百姓的情绪,也从最初的好奇,逐渐转變为敬佩,乃至发自肺腑的感佩。
东市往来的商贩,听说了“天子求贤”的奇闻,会特意多走几里路,绕到这里,想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当他们看到那位九五之尊,真的就那样席地而坐,玄色的衣摆上沾满了晨露与尘土,任凭蚊虫叮咬也毫不理会时,无不啧啧称奇,大感震撼。
一个初到此地、来自南方的绸缎商人,不明所以,拉住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农,压低声音,满眼困惑地问道:“老丈,那位贵人是?”
“嘘!小声点!别惊扰了陛下!”老农一把将他拉到更远的地方,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神秘感,指着远处刘协的身影道,“那就是当今天子!为了请草堂里的那位圣人出山,天天如此!”
“天子竟能如此折节下士……”客商满脸震撼,喃喃道,“我行商數载,走南闯北,闻所未闻。”
这些议论,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中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从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到深宅大院的妇孺,再到田间地头的农夫,人人都在谈论着天子求贤的故事。
刘协那“礼贤下士,心忧万民”的明君形象,不再是空洞的四个字,而是在百姓的亲眼见证下,變得鲜活而厚重。
刘协的明君形象,在万民心中,渐渐立体起来。
但刘协尚且年幼,明君,需要时间成长,更需要那位能指引他成长的良师。
终于,在第七日的午后,当刘协依旧如前几日一般静坐时,那扇緊闭的柴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了。
刘协猛地抬头,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瞬间紧绷。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后,身着朴素的葛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眼神平和,虽年轻,却自有一股端方风骨。
是圣人。
刘协心中一凛,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他顾不得双腿传来的酸麻,立刻起身,快步上前,不等圣人开口,便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拜师大礼,额头结结实实地叩在冰涼的土地上,声音恳切而坚定:“学生刘协,见过圣人!”
那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受了他这一拜,既未推辞,也未立刻搀扶。他只是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年天子,目光平静。
片刻后,他才缓步上前,伸手虚扶道:“陛下请起。草民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陛下如此大礼。”
圣人声音清越,如山间清泉,天然地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刘协依言
起身,仰视着对方,“圣人自天而降,解世间万万千千的疑难,是大圣!”
圣人淡淡道:“闻道先耳。”
协向前一步,言辞愈发恳切,“如今天下分崩,朕居天子位,却无好的办法安社稷和百姓。请圣人出山,赐教治世之法!”
“天下之治,非朝夕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圣人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子,缓缓说道,“譬如筑台,需一木一石,日积月累;譬如行船,需君臣同舟,万民协力。陛下有此仁心,便是治世之始。然此道漫漫,需持之以恒,方有所成。”
刘协默默听着,努力理解其中真义。
随即再次叩首:“协愚钝,正需良师指引。请先生收协为弟子,教我为君之道!”
圣人沉默了许久,目光扫过远处那些伸长脖子满脸期盼的百姓,最终又落回到刘协身上。
“陛下若执意如此,入我门下,亦无不可。”
刘协大喜过望,正要再拜,却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为君之道,乃天下至繁至难之学。欲成明君,非一蹴而就。入我门下,需修十年功课,十年之内,静心修业,缺一日不可。十年之后,陛下自可学成。”
“十年?”刘协猛地一怔,脱口而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十年……那社稷怎么办?天下百姓又该怎么办?”
圣人却依旧平静,他看着刘协焦急的脸庞,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内心,直抵灵魂深处:“陛下,这便是你的第一课。你所求者,究竟是解一时之危的术,还是安万世之基的道?”
术?道?
刘协一时语塞。
“若求术,天下谋士如云,自有无数奇谋诡计可解燃眉之急。今日可联此抗彼,明日可合纵连横。然此等权谋,不过是饮鸩止渴。今日之危解,明日之患又生,终究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疲于奔命,永无宁日。你可得一时之安,却会失万世之心。”
“若求道,”他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则需固本培元,正心诚意。你为君主,你的心,便是这天下的根。根基不稳,何谈枝繁叶茂?十年,非是让你枯坐读书。这十年,是让你学会如何为君,如何识人,如何立法,如何安民,如何辨忠奸,如何掌权柄,如何使天下归心!这十年,非是避世,而是在修行中治国,在治国中修行!若连这点耐心与远见都没有,还谈何重整乾坤,再造汉室?”
刘协消化着这番话,脸上的焦急与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许久,刘协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地叩首,这一次,心悦诚服。
“学生受教了。”
圣人上前,亲手将刘协扶起:“孺子可教也。”
三日后,一場前所未有的拜师大典,在睢阳南城临时搭建的祭天坛隆重举行。
天尚未全亮,坛顶之上,巨大的青铜鼎内,柏枝与香料早已备好,只待吉时一到,便要燃起,以昭告上苍。
编钟与石磬奏响的庄严雅乐,悠远而肃穆,回荡在天地之间。
高台之下,文武百官依品阶肃立,锦衣华服。谢乔作为大司馬,立于百官之首。
更远处,是闻讯赶来的数万百姓,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高台之上。
“咚——咚——咚——”
随着三声厚重的鼓鸣,雅乐暂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祭天坛的台阶之下。
刘协身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容肃穆,一步一步,独自登上高台。
高台之顶,圣人依旧是一身朴素的葛布长衫,负手而立,宛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刘协走到他面前,并未立刻转身。他先是丝不苟地整理衣冠,将冕旒扶正,将衣袂抚平。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对着圣人郑重地躬身,双手交叠,举至额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之礼。君拜臣,史无前例。
圣人坦然受之,微微颔首。
刘协这才缓缓转身,面向台下的文武百官与万千子民。
内侍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借着内力传遍全場:
“朕,以德薄之身,承继大统,常怀惴惴,如履薄冰。幸苍天垂怜,得闻大道,茅塞顿开。今天下未定,国事维艰,朕心惶惶,如临深渊,恐有负列祖列宗之托,有负天下万民之望。今,朕拜圣人为太师,位在三公之上,参赞国政,为朕之师表,教朕为君之道,正朕之言行!自今日起,见太师如见朕躬!”
“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官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
远处的数万百姓,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纷纷跪伏在地,向着高台上的那对年轻的君臣,致以最虔诚的敬意。
……
诸侯联盟的瓦解,给谢乔争取了大量的时间。
目前天下局势的发展,都在按照她和谢均最初的谋划按部就班地进行。
她威逼天子,进位大司馬,名义上总揽天下兵馬。她亲手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这尊荣,更像是一件厚重的靶衣,吸引了天下所有枭雄的敌意与窥伺。
而谢均,则踏着她铺就的血路,以圣人之名,受天子之拜,进位太师,位列三公之上,参赞国政。他成了帝国的精神灯塔,是法理与道义的化身,是万民在乱世苦海中看到的唯一一艘救赎之舟。
她和谢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掌军,一个治国,一个立于暴风骤雨之中,吸引着天下所有的仇恨与骂名,一个立于光风霁月之下,收获着万民的敬仰与期盼。
他们通过一場完美的双簧,站在了这座帝国权力的最顶峰。
接下来,她麾下所有的人,自然都要依据功劳和资历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但不可一步登天,以免招致非议,根基不稳。所以大都还在州郡内升迁。
刘备依然是长史,只是从梁国相长史,升级成了大司马长史。这既是提拔,也是将其置于肘腋之下,便于掌控。
至于关羽、张飞等,各自在军中有了新的差事,但不直接统兵,为督军和参军。有军权之名,无统兵之实。
因为他们不在系统的【角色】列表中,看不到忠诚度,人心隔肚皮,谢乔从不赌这种没有数据支撑的东西。
周密升为别驾从事,是谢乔作为豫州牧的最高属官。
阎忠为治中从事,主掌监察纠劾,整肃吏治。
梁汾则为兵曹从事,专管军中人事与后勤。
郡一级,毛玠任梁国相,于融升任梁国中尉。
梁国其余官吏,根据其功劳与才干,或升迁,或平调,无一遗漏。
而谢乔真正布的局,那就是,将梁国的这片基业的主导,从她自己手中,彻底渡让到谢均身上。
雒阳之行,她被维护汉室统治的垃圾系统打上了无数标签,难以洗刷,不可能在睢阳坐稳的。
在天下士人眼中,她是不臣的权奸,是挟天子的国贼,是系统口中的窃国巨盗。
若以梁国为基业,她每向外扩张一寸土地,便会招致周围诸侯十倍的敌视与百倍的打压,让她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
她不可能在睢阳坐稳,更不可能以此为根基,去图谋天下。
但谢均不一样,他没有标签的负面影响,他是圣人,是天子之师,是民心所向,是道义的化身。由他来坐镇梁国,抚慰中原,再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
当然,她也清楚,乱世至此,绝无平稳过渡的可能。
袁绍、曹操等枭雄,手握重兵,野心勃勃,更不可能交出权力,俯首称臣。汉朝的这棵巨树,内部早就已经腐朽不堪。
唯有武力征服,以铁腕手段,解决一个又一个对手,夺其权,收其权,方能在这片土地上铸就新的秩序。
所幸,诸侯联盟的瓦解,为她创造了绝佳的局面。当下没有任何一家独大,诸侯间纷争不休,彼此攻伐。这天下,越是混乱,对她便越是有利。
她正好可以从容布置,逐个击破。
这几年,在梁国,她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堆积如山的财富,不断增长的人口,工坊里日夜赶制的精良武器,还有那些被她用各种手段网罗而来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精英人才。良木、投石车,源源不断贮存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正是她横扫天下的时机!
当然,这盘大棋下到如今,还剩最后一步没有落子。
三日后的深夜,睢阳城被急促的马蹄声和兵甲碰撞声惊醒。
“咚!咚!咚!”急促而沉重的战鼓声从城中心传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座城市。
无数百姓被惊醒,他们慌乱地披上外衣,推开窗户,惊恐地望向窗外。
只见一条条由火把组成的巨龙,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出,汇聚向同一个方向:大司马府。
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将那座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府邸,照得如同炼狱。
“怎么回事?是……是走水了吗?”一个衣衫不整的商贩探出头,声音发颤地问着对面的邻居。
“走水?你听听那声音!”邻居是个退伍的老卒,脸色惨白,指着窗外,“那是兵刃!是军队!是兵变!”
“他们围住了大司马府!天呐,是要兵变吗?”
就在人们惊疑不定之时,一匹烈马驰过主街,马上骑士,手举令旗,一边纵马疾驰,一边用尽全身力气,以雄浑嗓音,向全城呐喊:
“奉太师令!奉太师令!大司马谢乔,其心不臣,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挟持天子!太师为保陛下与汉室社稷,今夜清君侧,诛国贼!府中上下,格杀勿论!”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太师下的令?我没听错吧?”
“谢乔要谋反?我就说她不是好人!一个女人家,手握滔天兵权,迟早要出事!”
“幸亏有太师在啊!圣人明察秋毫,这是要为国除害了!”
一时间,舆论被彻底引爆。无数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官吏,纷纷涌上街头,或登上屋顶,遥遥望向那片火光冲天之地。
大司马府中,已然化作一片血与火的炼狱,喊杀声震耳欲聋。
谢乔一身戎装,手持长枪,正带着一队亲兵在重围中奋力冲杀。
“保护大司马!向东院突围!”贾诩嘶声力竭地大喊着,他虽不善武艺,此刻却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护在谢乔身侧,指挥着一队亲兵,状若疯狂地向外突围。
刀剑碰撞,火星四溅,场面惨烈无比。
而在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谢均一身白衣,凭栏而立,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宛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他面容悲痛,双拳紧握,遥望着那道在火光中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身旁,年幼的天子刘协早已被这等场面吓得面无人色,小小的身体抖如筛糠,死死抓着谢均的衣袖。
谢均转过头,对着刘协沉声一拜,声音里充满了痛心与自责:“陛下,臣无能!未能劝服大司马迷途知返,致使其利欲熏心,走上此等万劫不复之邪路!为保陛下与汉室社稷安危,臣……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请陛下,治臣之罪!”
刘协哪里还分得清真假,闻言只是连连摆手,声音都在发颤:“不、不!太师何罪之有?太师忠心为国,力挽狂澜,朕全仗太师!”
无数看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此刻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太师麾下的军队追杀,狼狈逃窜。
“看呐!太师出手了!真是大快人心!”
“国贼谢乔!果然是她!幸亏太师英明神武!”
“有太师在,我大汉就有救了!陛下无忧矣!天下苍生无忧矣!”
议论声,赞美声,唾骂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民心,在这场精心编排的大戏中,被彻底扭转、塑造、巩固。
在万众瞩目之下,谢乔带着她的残部,浑身浴血地冲开了睢阳的城门,一头扎进了城外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城门关闭,喧嚣渐止。
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均亲自为年幼的天子刘协奉上一碗安神的参汤,动作轻柔,眼神中满是慈爱与关切。
“陛下受惊了。逆贼已除,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刘协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惊悸尚未完全消退,但他望着谢均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崇拜。
安抚好天子,谢均立刻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续事宜。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安抚百姓,抚恤受惊伤亡之家。”
“着令羽林卫,清点大司马府一应人等,凡逆贼党羽,一律收押,听候发落!”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曾经属于大司马的权力,在这一夜之间,被他行云流水般地接管过来,没有丝毫的凝滞与阻碍。
大司马被逐出梁国,而谢均的形象,经此一役,更加光辉伟岸。
他不仅是天子之师,更成了拯救汉室于危亡的定海神针。
这当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预谋,一场演给全天下人看的戏。
脱离了万众的视线,驰入黑暗的原野后,谢乔的队伍没有丝毫停歇,直奔向数十里外的莽苍山。
她只带着极支辽和贾诩,而梁国剩下的人才,都是留给谢均用的,不求扩张,主要用以自卫。
刘备这样的英雄,忠于的是汉室,是天子,将他留在谢均身边,辅佐拨乱反正的太师,是最好的一步棋。武将有关、张,再有一个完全效忠她的梁汾,城高池深,城墙上还有投石车,军事上是绝对放心的。
贾诩紧紧跟在谢乔身侧,发冠歪斜,他毕竟不善武艺,这一夜的冲杀突围,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与心神。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份巨大的困惑与不安。
他们就这样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
从天子尊圣人为太师,到太师的军队发动突袭,到他们被追杀出城,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仿佛每一个环节都被精确地计算过。最终只能狼狈地选择唯一的生路:冲开睢阳城门,遁入茫茫黑夜。
这不合理。这完全不符合他所认识的主公,那个算无遗策、步步为营的谢乔。
贾诩的嗓音干涩沙哑,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一路的问题,“主公,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梁国基业,难道就此放弃了?”
谢乔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中传来,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文和,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兴兵甲吗?我这便带你去看答案。”
贾诩心中疑窦丛生,却也只能压下万千思绪,策马紧紧跟上。
一行人不再言语,只顾纵马狂奔。
不多时,到了莽苍山下,众人随即弃马登山,再先后迈进莽苍山的永久通道,瞬间传送到了西凉。
第一次见到超自然的景象,贾诩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拉扯力传来,周遭的景物瞬间化作了流光溢彩的线条。失重与眩晕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刻,脚下便重新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刺目的光亮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一股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干燥而炽热的空气夹杂着沙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湛蓝如洗无一丝云彩的天空。
作为西凉人,贾诩对这片天空,再熟悉不过了。
直到踏入西凉地界,贾诩才渐渐明白了谢乔的真正用意,她有恃无恐的缘由,她的底气所在。
他们登上就近的一座土台子,谢乔告诉他,眼前这座城,叫“榆安”。
贾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夜幕之下,一座巨大的城池静卧于戈壁之上。
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屋舍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如同一片铺展在大地上的星河,其规模之大,人口之盛,竟丝毫不亚于另一座巨城,睢阳。
第二日,天光大亮。
贾诩猛地坐起身,他不是睡醒的,而是被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与亢奋惊得再也无法合眼。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沙土的清冽空气迎面扑来。
他所住的地方似乎是一处招待外客的院落,安静整洁,土黄色的墙壁,结构简洁而坚固。院中有一口水井,井边已经有早起的仆从在打水。
“贾先生,醒了?”一名正在摇动辘轳的仆从看到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略带讶异地打了个招呼。
“主公吩咐过,先生若是醒了,我可陪先生在城中游历。”仆从说着,将打满水的水桶稳稳地放在井台边。
贾诩摆摆手,“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街道宽阔得足以容纳十数骑并行,地面是用一种暗红色的岩石铺就,平坦坚实。街道两侧的房屋建筑风格统一,多为黄土夯筑,厚重敦实,可以抵御风沙与酷寒。家家户户的窗户明亮洁净,门前不见丝毫垃圾秽物。
天色渐亮,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他们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笃定和专注,仿佛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天的目标在何方。
他们的脸上,没有中原乱世常见的麻木与愁苦,没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难以名状的东西。大概一种源于安定生活的底气,是对未来的明确预期。
他们彼此遇见,会大声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笑容爽朗。
“律者,天下之平也,国之本也……”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童声传来,贾诩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背着布制书包的孩童正三五成群地走过。他们大的不过十岁,小的只有六七岁,口中背诵的内容让他再次愣住了。
那似乎是某种法典的条文,紧接着,又变成了另外一些他闻所未闻的口诀。
“九九八十一,□□七十二……”
“知经纬,方晓天地之阔;明算学,才度仓廪之实……”
算学?地理?这些在士人眼中被视为“奇技淫巧”的杂学,在这里,竟然成了孩童的启蒙读物?
贾诩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主公早已在这里,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从根基上培养着完全不同的一代人。
可以想见,这些孩子长大后,心中尊崇的恐怕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繁文缛节,而是能够丈量土地、计算产出、锻造兵器的律法与知识。
一阵浓郁的香气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了现实。他这才发觉自己腹中空空,一夜未眠加上心神激荡,早已饥肠辘辘。
不远处,一个路边的小食肆正冒着腾腾热气,几个同样是赶早上工的汉子正围着小桌大快朵颐。
贾诩走了过去,食肆老板是个小眼睛的壮汉,见他靠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牙:“客官,来点什么?刚出炉的胡饼,新熬的羊肉汤!”
贾诩看着那胡饼,比他在中原见过的要大上一圈,烤得焦黄酥脆,上面撒满了芝麻。而那锅里的羊肉汤,更是肉眼可见的大块羊肉在翻滚,汤色奶白,香气扑鼻。
“一个饼,一碗汤。”贾诩说道,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
“好嘞!”店家手脚麻利地给他装好。
绕过一片规划整齐的民居,眼前豁然开朗,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夹杂着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
这里是工坊。
在工坊内,巨大的冶炼炉喷吐着熊熊烈焰,将半边夜空都映得通红。工匠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汗如雨下,在其中有条不紊地劳作。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配合默契,叮叮当当的锤击不断。
无数制式的铠甲、兵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堆积如山。
广阔的校场上,成队的士兵在进行着严苛的操练,吼声震天。
什么兵变,什么清君侧,什么仓皇出逃,全都是假的!
主公在梁国所做的一切,苦心经营的大司马府,权倾朝野的威势,甚至包括这次惊天动地的兵败,都只是一个巨大的障眼法!一个吸引了全天下目光的幌子!
主公真正的家底,根本就不在那个需要处处掣肘、与诸侯周旋的梁国,而是在这片被世人遗忘、可以任由她肆意发挥的西凉大地上!
接下来的半个月,贾诩彻底放弃了思考,他暂时沦为了一个看客,一个见证奇迹的旁观者-
他见证了,这座沉睡的战争机器,在它的主人归来后,被瞬间激活,爆发出何等惊人的效率。一道道命令从谢乔口中发出,通过高效的传令系统,精准地传达到这二城二关之地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早已登记在册的军户青壮,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他们放下锄头,拿起武器,脸上没有丝毫的迷茫与抵触,只有一种即将开赴战场的决绝与兴奋。他们从武库中领取崭新的装备,那些闪烁着森然寒光的甲胄,那些锋利得能吹毛断发的兵器,全都是城中工坊的杰作。一支支建制完整的军队,在短短数日之内便组建完毕,军容之鼎盛,士气之高昂,远胜他所见过的任何一支中原精锐。
半个月后。
城外的戈壁滩上,一支超过万人的精锐大军,已经整齐地肃立于此。旌旗如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长矛如山,锋刃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万人大军,鸦雀无声,只有一股冲天的肃杀之气,搅动着天上的风云。
这支武装,全都是编入谢乔系统的部曲,他们不认天子,不认朝廷,只服从谢乔一个人的命令。即便此刻谢乔在天下人眼中是“意图谋反”、“挟持天子”的窃国巨盗,在他们眼中,她依然是唯一的主公,是他们信仰的化身。
这支雄壮的军阵,由西凉步卒、西凉弓手、西凉铁骑、西凉弓骑、西凉连弩骑、西凉枪盾,以及数十架巨型投石车组成。
谢乔,立马于军阵前,缓缓扫过眼前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所有军士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狂热、崇敬、充满了无条件的信赖。
终于,她举起了手中的马鞭,直指东南。
“将士们!从今日起,我军兵出西凉,自西北,入主中原,横扫天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横扫天下!!”
“横扫天下!!”
“横扫天下!!”
……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土!挡我者,死!”
“杀!”
“杀!”
“杀!”
……
万军齐声怒吼,杀气直冲云霄。
贾诩望着那个站在万军之前、意气风发的身影,心中再无一丝疑虑,只剩下无尽的敬畏与狂热。他躬下身,深深一拜。
这天下,要变天了。
第128章
其实回到西凉的第一个夜晚,謝乔整夜没有合眼。
如果说,她穿进了这个以三国为蓝本的全息游戏,那么从这一刻起,她就必須彻底抛弃作为“謝乔”这个个体的情感,全身心地进入到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玩家状态。她必須这么做。
作为玩家,获得游戏的最终胜利是唯一目的。为此,一切行动都必須坚决果断,不容半分迟疑。
情感,是这个血与火交织的乱世中最无用最奢侈的东西。它是利刃,先刺伤自己,再成为敌人攻破你心防的缺口。
而同情,尤其是对敌人的同情,则是通往失败最快的捷捷径。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睢阳城外,流民枯槁的面容。被乱兵洗劫后,仍在冒着黑烟的村庄。易子而食的惨剧中,母亲空洞绝望的眼神。
正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悲剧,她才更要用最铁血的手段,去终结这一切悲剧的根源。
打开【舆图】的全图功能,整个天下的地图呈现在她眼前,包括点亮的,和没点亮的处于迷雾状态的区域。
在这广袤的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是无数被战火反复席卷的城池。在线條与标记之间挣扎的,是数以千万计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的生民。
她要发动一场战争,一场真正意义上,由她主导的、旨在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
作为这场风暴的发起者,在风暴席卷天地之前,她必須将每一个细节都准備得周全妥当。
战争一旦发动
,必须速战速决。这不是为了达成什么游戏通关條件,而是因为她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战争的本质就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
任何迟疑和拖延,都意味着将更多无辜的生命投入这台机器之中。每一次犹豫,每一天的耽搁,都会有成百上千的家庭因此破碎,都会有更多的良田沃土變成寸草不生的焦土。
她要用一场迅猛的、摧枯拉朽的、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的战争,去彻底终结这片土地上无数场永无休止腐烂恶臭的烂仗。
至于她的对手,那些地方割据势力,袁绍、袁术、曹操、刘表……这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群腐朽而脆弱的集合体。
他们所谓的精锐,是靠着軍饷和劫掠维系的乌合之众,一旦遭遇真正的强敌,一旦断了粮草,便会瞬间崩溃。他们的軍队难有凝聚力和向心力,他们所效忠的,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軍阀头子,而不是一个值得为之献身的信念。当利益消失,所谓的忠诚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她要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天下。
她的軍队和先进的装備,无疑可以做到这一点。
摧城拔寨,不在话下,这是必然的。
然而,前线的推进需要最稳定的大后方支撑,战线必须像烧穿枯草的野火一样,快速向前蔓延。而在征服的焦土之上,必须立刻填入可靠的人手进行管理,重建秩序,安抚民心。
政治人才的作用,在此时甚至比猛将更加至关重要。
他们是磐石,是压舱物,要将新占领的区域牢牢钉死,變成她继续前进的基石。
可堪一用的人才,早已准備就绪。
正是那些在莽苍城寨、榆安城、龙勒城得到过历練的管理者。
还有从草堂毕业的青年才俊们,他们满腹经纶,不像那些只会空谈的腐儒,正是治理地方的好手。
至于前线的军事人才,她同样不缺。
單全,他是最早从榆安聚落那批流民中被编入部曲的元老,一身武艺在无数次实战中打磨得炉火纯青,骑术、射术堪称军中典范。他沉默寡言,却是謝乔手中最可靠、执行力最强的利刃。
如單全一样,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身怀惊人本事的将领,在她的麾下还有很多。
極支辽,勇猛的战将,在斗将时可以发挥作用。
張宝,则全权负责后勤保障。他是这台庞大战争机器中,负责输送血液的总枢纽,心脏,以确保大军的每一次心跳都强劲有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古老的谚语道尽了后勤的極端重要性。
謝乔设想的是,大军在往前推进的同时,一支由工兵和民夫组成的筑路队,会紧随其后,用最新的混合砂浆技术,将土路升级成简易的驰道。
运输车队在平整的道路上奔驰,将海量的物资送到前线,包括粮、肉、箭矢、药品等。
战争,归根结底,比拼的是后勤,是综合国力的体现,是整个体系的生产力。
在这一点上,她自信自己拥有的,是足以碾压这个时代所有诸侯加在一起的绝对优势。
当战争发动时,自然无法避免受伤减员。伤亡,是战争绕不开的代价。
后勤保障的重中之重,便是医疗。
为此,谢乔不仅要准備堆积如山的军医和药材,建立战地医院,更要建立一套完善的、能够实时响应的兵员补充体系。
她治下的兵力虽精,但数量终究有限,一旦投入到席卷天下的战争洪流中,便如投石入海,很快会被庞大的战线所稀释。
这点人马,远远不够。
她还必须建立一支庞大的预备役。
这些预备役无需立即编入系统的部曲(她的财力也暂不支持这样做),可以一边屯田生产,一边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練。他们是未来的血液,是维系战争机器持续运转的生命力。一旦前线出现战损,训練最优的预备役兵员便可立刻补充上去,保证大军的兵力始终处于满员状态,如奔涌不息、后浪推前浪的江河。
“传單全。”谢乔下令,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很快,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便步入帐中,正是單全。他一身简装,腰板挺得笔直,眼神沉静如水,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
“主公。”单全躬身行礼。
谢乔转身,指着桌案上几份刚刚用炭笔绘制的图纸,上面详细列明了预备役的招募條件、训練科目和福利待遇。“去,按照这个标准,在治下各城最显眼的地方張贴告示,招募预备役。此事,你亲自督办。”
“喏!”单全领命。
次日,榆安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崭新的告示被張贴在高大的告示墙上,墨迹未干,旁边还站着两列披坚执锐、精神抖擞的卫兵,以示郑重。
单全亲自坐镇在临时搭建的招募点后,身形如山,面沉似水。
告示上的條件,不可谓不优厚。凡应募者,当场发放一笔可观的安家费。训练期间,衣食全包,顿顿有肉。若不幸战死,抚恤金足以让其家人一生衣食无忧,其子女将由官府抚养,免费入学堂。这在“一人当兵,全家遭殃”的乱世,简直是天方夜谭。
告示一出,立刻引来了大批百姓围观。
但城中广场上,围观者众,问津者寡。百姓们交头接耳,臉上混杂着好奇、向往,但更多的是根深蒂固的怀疑。
“……给安家费,还给抚恤金?真的假的?”一个卖炊饼的小贩探着脑袋,满臉不信。
“谁知道呢,官府的话,听听就得了。以前那些征兵的,哪个不是说得天花乱坠,人一去,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布满皱纹的臉上尽是沧桑,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年轻人说。
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飘进单全的耳朵里。
一天下来,招募点前门可罗雀。前来登记的,不过寥寥数十人,还大多是些在城里游手好闲的破落户,其中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嬉皮笑臉地凑上来。
“将军,小的王二麻子,报名!听说管饭?”
单全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一旁的文书给他登记。
这等人,根本不是主公想要的“良家子”。
他们打顺风仗或许还行,一旦战事胶着,第一个溃逃的,也必然是他们。
接下来的两天,情况并未好转。单全换了几个地方,甚至亲自上阵演武,一套枪法使得虎虎生风,引来阵阵喝彩。
可熱闹过后,一提到参军入伍,人群便作鸟兽散。
这份安宁,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谁又舍得轻易拿命去赌呢?
单全终于按捺不住,拦住了一个挑着担子、脚步生风的壮汉。
“站住!”
那汉子吓了一跳,看清是单全,脸上挤出几分畏惧,连忙躬身:“将军有何吩咐?”
单全的目光在他粗壮的胳膊上转了一圈,开门见山:“你这身板,是把好手。为何不愿入伍?如今主公励精图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汉子闻言,笑容愈发苦涩。他放下担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将军,您误会了,小的不是不愿……只是……只是……”
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单全眉头一皱,声音冷了几分:“只是什么?有话直说!主公治下,不兴拐弯抹角!”
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汉子身子一颤,他一咬牙,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将军,小的不敢瞒您。小的家里,上有快六十的老母,常年卧病在床,下有……有刚满周岁的娃儿。婆娘一个人要照顾老小,还要操持家里的几亩地,实在是操持不过来。再说了,主公仁德,去年给我们这些流民分了田地,眼瞅着就要秋收了,这日子……这日子刚有个盼头,小的实在是……实在是不敢想别的了。万一……万一小的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塌了啊!”
他说的是实话,是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缩影。
好不容易获得了理想的生活。这也可以理解,人之常情。
让这些饱经战乱流离之苦的百姓第一次尝到了安居乐业的滋味。有自己的田,有温暖的家,有可期的收成,谁还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赌一个渺茫的未来?
单全沉默了。他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比谁都懂这份安宁的珍贵。正是为了守护这份安宁,他们才需要更强大的军队。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安宁,百姓们失去了拼命的动力。
这是一个死结。
“知道了,你走吧。”单全无奈地挥了挥手。
汉子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挑起担子,几乎是小跑着汇入了人流,仿佛生怕身后的将军反悔。
一连几天,情况毫无改观。
而招募来的兵员,多是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泼皮无赖,或是了无牵挂的孤家寡人,数量和质量都远远达不到谢乔的要求。这点人马,别说席卷天下,就连应付一场大规模的战役都捉襟见肘。
单全拿着那份薄薄的、写着寥寥数人名字的招募名册去见谢乔。
“主公。”单全将名册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声音嘶哑,“招募兵员,几无所获。西凉的精壮,皆不愿从军。”
“我料到了。”谢乔淡淡道。
单全看着她,心中的焦躁几乎要喷薄而出:“主公!您料到了?那为何……百姓安于逸乐,畏死怯战!长此以往,人心思定,我们的雄心壮志,岂不成了镜花水月!难道要我们用强征的手段吗?”
“强征?”谢乔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是属于玩家的、洞悉规则的笑。“单全,你搞错了一件
事。他们不是畏死怯战,他们只是在做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
他不得不承认,谢乔说的是对的。人之常情,趋利避害。
“所以,问题不在他们,而在我们。”谢乔的眼神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光芒,“我们给出的价码不够。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卖命,我们就必须开出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远高于安稳生活的价码。”
“召集户曹、兵曹所有主事官员,一刻钟内,来我帐中议事!”
“主公,”户曹主事刘政,一个年近五十的文官,率先躬身行礼,“人都到齐了,请主公示下。”
帐内所有人精神一凛,齐齐躬身:“请主公吩咐!”
“第一!”谢乔竖起一根白皙的手指,指节分明,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即刻起,颁布新《军功策》!”
“我不管以前的规矩是什么,从今天起,所有军功,全部量化!战场之上,斩敌一首,无论小兵或是将领,记军功一分!夺敌军旗一面,记五分!率部攻破敌军一寨,记十分!为先锋,攻克一城,记五十分!所有军功,必须由随军司马和同袍十人共同见证,登记造册,录入个人军籍档案,绝不容许丝毫错漏与冒领!”
她的话音刚落,兵曹主事張贺便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主公,这军功有何用处?”
“十分,可兑换良田一亩!五十分,可晋升为伍长,并获赏钱百贯!百分,可晋升为都伯,家族三代免除赋税,并获城中宅邸一处!功勋卓著者,封将拜侯,荫及子孙,绝非虚言!战场,将是所有普通人最公平的晋升阶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将功劳如此清晰地量化,并且直接与土地、金钱、地位挂钩,这是前所未有的。
不等众人消化,谢乔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颁布新《退伍策》。凡入伍参军者,服役满五年,若不愿继续,□□誉退伍。退伍之时,根据其服役期间的军功,一次性授予田产或商铺,并授予荣誉民身份,终身享受优待。”
这一下,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许多。这等于给了所有士兵一条完美的后路。他们不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而是在为自己的后半生积累资本。
“若是在战场上因伤致残,无法再战者,无论功劳大小,一律由官府奉养终身!军医院会为他们医治,荣军院会给他们住所!我西凉,绝不让为我们流过血的英雄,退伍之后再流泪!”
帐内,连呼吸声都變得粗重了许多。如果说第一条点燃的是野心,那么这第二条,则彻底斩断了所有人的后顾之忧。当兵不再是一条不归路,不再是消耗生命的豪赌,而是在为自己的后半生,为自己的家庭,积累一笔谁也夺不走的丰厚资本!
单全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他想起了无数在沙场上残疾,最终却只能拖着残躯、沿街乞讨的昔日同袍。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激动涌上心头,让他虎目泛红。
然而,谢乔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这一次,她的声音變得无比沉重,也无比坚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颁布新《抚恤策》。”
她的目光直视着所有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凡我西凉将士,于战场之上为国捐躯者,其军功翻倍计算,全部兑换为田产家业,交予其家人。其父母,由官府按月发放奉养金,直至终老。其妻,官府发放双倍抚恤金,若愿改嫁,无人可阻,嫁妆由官府置办。若守节,官府奉养其终身。其子女,无论男女,全部免费进入草堂官学,由最好的老师教导,直至成年!”
“总而言之,一句话,”谢乔加重了语气,“你为西凉死,西凉养你全家!养你父母,养你妻儿!让你的孩子,成为知书达理的体面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西凉城最中心的鼓楼广场,以及各个交通要道的墙壁上,都被贴上了数十张用最大号字体书写的巨大告示。
崭新的白麻纸,浓黑的墨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当!当!当!”
沉浑的钟声响彻全城,那是召集民众的信号。许多人带着疑惑和几分不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很快,广场上便人山人海。高高的石台上,站着几位口齿伶俐的官吏和城里最有名的说书人。他们身后,单全披着一身崭新的玄甲,如一尊铁塔般矗立,目光威严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
“肃静!肃静!主公有新政颁布!事关我西凉每一位百姓的切身福祉!”一名官吏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成千上万双眼睛
,齐齐望向高台。
官吏开始逐字逐句地宣读告示上的内容,他的声音庄重而清晰。但条文毕竟晦涩,许多百姓听得一知半解。随即,那些说书人便接过了话头,他们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配上夸张的动作和生动的比喻,将那三条新政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地讲给所有人听。
“……诸位乡亲听好了!主公说了,以后当兵打仗,那叫挣军功!杀一个敌人,就有一分!攒够十分,就能换一亩上好的水浇地!自家的地!传给子孙后代的地!”
人群一开始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窃窃私语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蔓延开来。
“杀十个敌人就换一亩地?真的假的?”一个年轻的铁匠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粗壮的臂膀。
“五年……五年就能退伍?”人群中,一个拄着拐杖、跛了一只脚的老兵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退伍还给田、给商铺?残了废了官府还管一辈子?老天爷啊……俺当年要是……”他说着,泣不成声。
当说书人讲到第三条,那石破天惊的抚恤政策时,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震撼的沉默。死亡的恐惧依然存在,但那种死后家人伶仃无靠、孤儿寡母受人欺凌的绝望,却仿佛被一道坚不可摧的金色屏障,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妇人,她们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或是牵着丈夫的衣角,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们害怕战争,害怕失去丈夫,但她们更害怕丈夫死后,孩子活得不如一条狗。而现在,谢乔给了她们一个选择,一个用丈夫的牺牲,去换取孩子成为“体面人”的可能。
“官爷!俺……俺就问一句!”人群中,一个粗豪的嗓门猛地炸响,正是前几天被单全拦下的那个壮汉。他挤出人群,仰着布满汗珠的脸,大声喊道:“你们说的这些,比唱的还好听!可万一……万一你们不认账咋办?到时候我们人死了,找谁说理去!”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承诺再好,兑现不了也是白搭。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高台之上。
高台上的单全,向前一步,亲自接过话头。他运足了丹田气,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整个空地上空回荡:“我!单全!以我项上人头担保!”
他“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慑人的寒芒。
“所有政策,白纸黑字,主公印信俱在!就贴在那里,谁都可以去看!若有一条不兑现,你们就来这鼓楼下,砍我的脑袋!我单全,说到做到!”
这番以性命为注的誓言,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人群,彻底沸腾了!
“俺去!”那壮汉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他拨开身前的人,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冲向广场边临时设立的招募点,“给俺报名!俺不为别的!就为给俺那刚满周岁的娃儿,挣一个能读书识字的前程!让他以后不用像俺一样,只会出傻力气!”
他的吼声像是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算我一个!他娘的,与其窝窝囊囊种一辈子地,看天吃饭,不如去战场上搏个封妻荫子!”一个汉子吼道。
“还有我!我爹当年就是打仗死的,抚恤金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要是早有这政策,我娘何至于积劳成疾,那么早就累死了!我参军!给我爹娘争口气!”一个眼眶通红的青年嘶喊着。
“俺也去!”
“给我留个位置!”
原先门可罗雀的招募点前,瞬间排起了十几条长龙。那些曾经对征兵告示绕道而行的精壮汉子,此刻一个个双眼放光,赤红着脸,拼命地往前挤,生怕落在了别人后面。他们不再讨论安稳和危险,而是激动地讨论着军功,讨论着田地,讨论着如何用自己的血汗,为家人,为子孙,挣下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
单全站在高台上,俯瞰着下方那股汹涌的人潮,看着那一张张激动而坚毅的脸庞,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熱血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毛孔都在舒张。
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支即将诞生的、虎狼之师的雏形。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城中主公府邸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震撼。
他的主公,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募兵的难题。
她是用无与伦比的魄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重新定义了战争与牺牲的价值,用一份沉甸甸的契约,将无数颗卑微而渴望改变命运的心,与西凉这个名字,与她的雄心壮志,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预备役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冲锋陷阵的前线军队、粮草军需、治理的文吏、军医药品、源源不断的预备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战争即将发动,谢乔将目光瞄准了她的第一个目标。
自然是与榆安城仅仅百里的敦煌城,敦煌郡的郡治所在。
敦煌城谢乔去过数次,敦煌太守没有什么作为,依然是低矮的土石城墙,防守薄弱。
拿下这座城,几乎可以将她的西凉版图扩大三分之一。而一旦治所被拿下,敦煌的其余县,自然也就丧失了抵抗。
第一仗,要打得漂亮。
为了这场仗,即将上战场的军士在[军营]做最后的操练。
时值仲夏,烈日如火,炙烤着西凉大地。
谢乔目光扫过下方排列成整齐方阵的军士,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检阅精锐之师的豪情,而是一股沉甸甸的忧虑。
军士头戴铁盔,身披厚重的铠甲,在毒辣的阳光下站了不到一刻,已是人人汗流浃背。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蜿蜒而下,浸湿了衣领,在脚下的黄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沉重的铠甲在高温下变成了移动的烤炉,将士卒们的体力与意志一点点蒸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水、皮革和金属混合在一起的浓重气味,令人窒息。
“咚!”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打破了队列的死寂。一名身材魁梧的士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他的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已然是中了暑气,人事不省。
“医官!”队列旁的军官厉声喝道,立刻有两名辅兵冲上前,七手八脚地解开那士兵的铠甲,将他抬向后方的阴凉处。
这已经不是今天第一个倒下的了。
谢乔转身走下点将台,身侧跟着她最倚重的两员大将——掌管军事训练的单全和负责后勤的张宝。
单全他看着被抬走的士兵,忧心忡忡地对谢乔抱拳道:“主公,如此酷暑,实在是难为弟兄们了。这铁甲在日头下晒得能煎熟鸡蛋,再这么练下去,恐怕不等开战,我军的锐气就要先被这鬼天气给磨光了。”
张宝道:“主公,水源消耗也远超预期。井水虽能取用,但刚打上来便不甚清凉,将士们喝得再多,也只是饮鸩止渴,腹中发胀,暑气却丝毫未解。已有不少人出现了腹泻呕吐的症状,长此以往,非战斗减员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谢乔默然不语,她走到一个水囊边,拧开塞子,将里面的水倒在手心。水温熱,带着一股土腥味。她抬起头,看着那些在烈日下咬牙坚持的士兵,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和忍耐。这些都是她未来的班底,是她逐鹿天下的资本,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这非人的天气击垮。
“让弟兄们停下操练,去阴凉处歇息。今日的训练量减半,午后分发淡盐水。”谢乔命令。
“诺!”单全和極支辽齐声应道,立刻传令下去。
如蒙大赦的军士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即在军官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撤到营寨各处的阴凉地。
谢乔看着他们贪婪地大口喝水,看着他们疲惫地靠在墙角,心中的烦躁愈发强烈。
作为一名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现代人,一个全息游戏的“玩家”,她深知士气和状态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眼前的困境,在她的原世界里,不过是一瓶冰镇饮料、一台空调就能解决的问题。
可是在这个连硝石制冰都尚未普及的三国时代,酷暑简直就是一道无解的天灾。
她回到自己宽大的主帅营帐,烦躁地扯开了领口的系带。帐内同样闷熱如蒸笼,几名亲兵在帐外用巨大的蒲扇奋力扇风,送进来的却也是一股股热浪。桌案上摆着一碗清水,上面漂浮着几片薄荷叶,这是这个时代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冰……冰镇……”谢乔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原世界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冷饮:冒着白气的冰可乐,堆满碎冰的沙冰,还有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汤……酸梅汤!
一个激灵,谢乔的眼睛骤然亮了。
她是一个“玩家”,她拥有这个世界土著无法想象的“外挂”!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她挥手斥退了帐内的所有侍卫,用命令的口吻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帐半步,违令者斩!”
侍卫们虽然不明所以,但看着主公严肃到极点的神色,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将营帐周围十步之内都清空了。
确认四周无人后,谢乔深吸一口气,从【背包】格子里,取出了一枚古朴的符箓。那符箓非金非玉,触手温润,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玄奥繁复的纹路,正是她在通过完成系统任务获得的奖励之一:[空间传送符(永久)]。
玩家的思维,就是要打破规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她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的目标很明确:南极洲。那是她在原世界的地理课上学到过的,地球上最大的天然冰库,一个被亿万年冰雪覆盖的白色大陆。在这个酷暑难当的古代军营,那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她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脑海中勾勒出南极那片冰封雪国、万物寂静的景象。手中的符箓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意念,开始微微发热,朱砂绘制的纹路流转起淡淡的红光。
符箓上的光芒猛然大盛,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射向营帐中央的空地。光芒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间却开始剧烈地扭曲、折叠。
谢乔早有准备。在动用传送符之前,她就已经从自己的【背包】行囊中翻出了一套厚重的羊皮袄和翻毛棉裤,这是她之前为了应对北方可能的寒冷天气而预备的。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厚实的衣物,戴上皮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才穿上片刻,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随即汗如雨下,浸湿了内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但这身累赘是必须的。她清楚地知道,那道门的另一边,是零下几十度的极寒地狱,任何没有防护的人一旦踏入,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冻伤,甚至失去生命。
深吸一口气,谢乔没有犹豫,迈步走进了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穿过门户的瞬间,仿佛跨越了时空。
周遭的一切感官体验都被彻底颠覆。耳边呼啸的狂风取代了营地的喧嚣与蝉鸣;帐篷里令人窒息的酷热,被一股能刺透骨髓的严寒取代。
空气中那股汗水、皮革与尘土混合的味道,也变成了一种极端纯净、带着冰晶气息的凛冽,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映入眼帘的,是真正的冰雪世界。天空是一种深邃的、近乎黑色的蓝,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脚下是厚实而坚硬的冰层,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远处,冰川和雪山连绵起伏,反射着太阳苍白的光芒,整个世界只有蓝与白两种极致的色彩,纯粹、浩瀚、雄伟,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死寂。
这里没有生命的迹象,连企鹅的影子都看不到。
谢乔的心脏因为这壮丽而又荒凉的景象而骤然收紧。她感受着自己的肺部因为吸入过冷的空气而微微刺痛,呼出的气息在瞬间凝结成白色的冰雾。
“成功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水囊,这是她特意带来的试验品。她拧开塞子,将里面的温水倒在脚下的冰面上。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温热的水流一接触到零下几十度的冰面和空气,立刻发出“滋啦”的轻响,水流尚未完全散开,就在短短两三秒内,从液体凝固成了坚硬的透明冰块,完美地保留了水流下落时的形态。
实验成功,这里的低温足以在瞬间制造出大量的冰。
她没有过多停留,南极的严寒对没有专业装备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她很清楚,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只能提供有限的保护,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跨回了传送门。
当她再次回到营帐时,仿佛从一个梦境回到了现实。营帐内已经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帐篷的内壁上凝结出了一层白霜。
她迅速脱下厚重的棉服,身体因为冷热的剧烈交替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兴奋和喜悦。
她看着营帐中央那扇依旧稳定存在的、通往冰雪世界的门户,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张宝!”她高声喊道。
张宝正在外面焦急地踱步,他只知道主公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随后就感觉到主公的营帐方向传来一股惊人的寒意,连站在十步开外的他都感觉到了。
此刻听见召唤,他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一把掀开厚重的帐帘,大步跨入。
一进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只穿着单衣的极支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他惊愕地看着帐内如同寒冬腊月的景象,以及中央那个散发着白色寒气、通往未知世界的“门”,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主、主公……这……这是何等仙术?”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伙房的大锅里,晒干的乌梅、山楂与甘草正咕嘟咕嘟地滚沸着,熬出的汤汁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一股酸甜解腻的气息弥漫在整个伙房。当伙夫们按照张宝那匪夷所思的命令,用长柄木勺舀起第一勺滚烫的汤汁,抬着沉重的瓦罐,小心翼翼地来到主帅营帐前,看到那一块块从帐内搬运出来的、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冰块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冰块上还冒着丝丝白色的寒气,在这毒辣的阳光下,竟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凉起来。
“滋啦——”一声剧烈的爆响,仿佛烧红的烙铁淬入冷水。浓郁的酸甜香气与冰冽的寒气混合成一股冲天而起的白色浓雾,瞬间将周围几人都笼罩了进去。那股冷热交织、酸甜扑鼻的奇特气味,让在场所有人都精神为之一振。
半个时辰后,一碗碗盛着深褐色汤水、漂浮着碎冰的陶碗,被送到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被烈日炙烤得精神萎靡、汗流浃背的军士,正三三两两地靠在墙根、箭垛的阴影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当看到辅兵送来的东西时,他们呆滞地看着碗里那些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凉意的冰块,脸上全是茫然与错愕。
“这是……冰?”一个年轻的士兵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碗里的冰块,一股刺骨的凉意让他触电般地缩回了手,脸上却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天爷啊!是冰!真是冰!这毒日头底下,哪儿来的冰!”
“管他哪来的!快喝!主公赏的!”
军士不再犹豫,纷纷端起碗,大口地喝了起来。冰凉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燥热,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许多人痛快地长叹一声,发出了满足喟叹。
“爽!太爽了!”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再让我去日头底下站两个时辰都没问题!”
“主公真是神人啊!竟然能在这大夏天变出冰来!”
一时间,整个军营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之中。喝了一碗酸梅汤的士兵和没喝的,精神面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脱胎换骨。后者则依旧萎靡不振,眼巴巴地看着,喉结不断滚动。
单全端着一碗酸梅汤,大步流星地走到点将台下,找到了正在观察士兵反应的谢乔。他一口将碗里的汤饮尽,用手背抹了抹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钦佩。
“主公,”他声音洪亮,对着谢乔一抱拳,深深拜服下去,“末将服了!彻底服了!这一碗冰镇酸梅汤,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都管用!它不止是解了暑,更是稳住了军心,提振了士气!此物,胜过精兵十万!”
谢乔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单全,望向那一张张因为一碗酸梅汤而重新焕发活力的脸庞。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个时代,单纯的仁慈无法立足,单纯的武力也未必能得人心。
她需要的,正是这种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的威与恩。先用神迹般的手段,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名为敬畏的种子,再用切实的恩惠,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名为忠诚的参天大树。
第129章
敦煌城。
太守府邸,是这座沙洲绿城中最奢华的所在。重重叠叠的院墙与精心栽种的胡杨,像一道坚实的屏障,将那个粗粝、贫瘠的西凉隔絕在外,只留下一个属于太守陳达的王国。
这是他到任敦煌的第七个年头了。
午后的阳光毒
辣得能将地上的石板烤出油来,可陳达所在的内堂里,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清凉世界。
两名健硕的仆役正费力地转动着绞盘,帶动着浸了水的牛皮扇叶缓缓旋动,搅起一阵阵帶着水汽的凉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味,混杂着水汽,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陳达身穿一袭松垮的冰丝长袍,斜倚在榻上,手中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杯,杯中殷红酒液轻晃。
身旁,一名侍女正跪坐在小几旁,用一把银质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颗翠绿的蜜瓜。
西凉,在那些雒阳的王公贵胄口中,是一个与死亡和絕望同义的名字。是朝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寒流放之地,匪患不絕,羌胡环伺,黄沙漫漫,了无生机。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七年前,他即将履新敦煌时的場景。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在京中钻营多年,耗尽祖上三代积蓄,才勉强谋得一官半职的失意文人。
当西邸的任命文书下来时,他看着“敦煌太守”四个字,如坠冰窟。周围同僚们投来的目光,怜悯中带着幸灾乐祸,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踏上黄泉路的可怜虫。
送行的宴会上,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友人,言语间满是敷衍的安慰。
“显象此去,乃是为国镇守邊疆,功在社稷,前途不可限量啊!”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友人,举着酒杯,说着言不由衷的漂亮话。
可那躲闪的眼神和虚伪的笑容,却无一不在透露着真实的想法:去了那种鬼地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还谈什么前途?
他甚至能听到邻桌之人压低声音的议论:“可惜了,听闻那地方连水都金贵,去了就是活受罪。”
“显象也是倒霉,钻营了半辈子,最后落得个发配邊疆的下場。”
从雒阳到敦煌,三千里路,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胆战。车队里的护卫几乎是兵不离刃,馬不卸鞍。白天要防馬匪,晚上要防狼群,更要防那些面黄肌瘦、眼神凶狠的流民。
风沙吹裂了他的嘴唇,烈日晒得他脱了几层皮,他甚至做好了随时可能暴尸荒野的准备。
可惜,他人脉有限,钱资也有限。在那个吃人的官场里,要想坐上两千石的太守之位,除了敦煌这种人人避之不及没人要的邊郡,他别无选择。
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仕途上的一块跳板。
所幸平安到了敦煌履新。
外部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为了活下来,并且活得好,他到任之后,便将路途上所受的驚恐与压力,变本加厉地转嫁给了治下的百姓。
加税、加赋、巧立名目,无所不用其极。
乱世,边地,天高皇帝远,上头既不知道,也没空来管。
他的算盘打得极精:用最快的速度搜刮敛財,等攒够了回本的钱,就立刻想办法托人情、买门路,调任去一个中原的富庶郡县,安享太平。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预想中的馬匪袭扰、外族入侵,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生。
反倒是听闻中原黄巾大乱,烽烟四起,流民遍地。越明年,更有外族入寇三辅,长安震动。就连曾经繁华如梦的雒阳城,也陷入了无休止的党争与动荡之中。据说如今更是被董卓那样的武夫所霸占,天子都成了傀儡。
可他所在的敦煌郡,却像是一座被遗忘的海外孤岛,平静得不可思议。
哪有馬匪?哪有兵祸?
陳达呷了一口葡萄酒,喉咙里泛起一丝甜意,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他感觉自己简直是捡到宝了。
这哪里是苦寒之地,分明是一块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这几年,商路重开,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驼铃声成了敦煌城外最悦耳的音律。
而他,只需安坐在太守府里,动动手指,签发几张关隘文书,便能从这些富得流油的商队身上,刮下一层厚厚的关税。
几年下来,府库里的钱帛堆积如山,他私人的库房更是早已满溢。
他甚至在后院挖了地窖,里面藏的金饼银锭,足够他陈家三代人挥霍不尽。
当然,这地方依旧苦寒,风沙依旧漫天。如果哪天侍女忘了关窗,第二天醒来,屋子里所有东西上都会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黄沙,连被褥里都仿佛能抖出二两沙子。
每到这时,他就会无比怀念雒阳城里的雕梁画栋与温香软玉。
但他很快又会自我安慰:他是一郡之守,是这片土地说一不二的主宰。苦的绝不是他。
財富、权力、生杀予夺,尽在他一念之间。
说到沙尘,尤其最近这两年,沙尘似乎也少了,明显感觉到,从西边吹来的风清凉了不少。
或许,自己当真是天命所归之人。
否则如何解释,他这样一个当初被所有人瞧不起的丧家之犬,如今却能在这边陲之地,坐拥无尽的财富和权力,享受着帝王般的安逸生活?
而那些当初在雒阳城里嘲笑他的同僚们,又有几个能在如今的乱世中保全自身呢?不是死于党争,就是亡于兵祸,或是成了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唯一讓他头疼的,是他的女儿,陈珩。
一想到陈珩,陈达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按照他的規划,她本该是待字闺中,安安静静地坐在绣楼里,跟着他重金请来的女先生学些琴棋书画,修习妇德女红。她应该像所有名门贵女一样,用香膏养护肌肤,用胭脂点缀朱唇,将自己打磨成一件温润无暇的美玉。
再过两年,他便可以利用她的美貌与家世,为她寻一个中原的世家大族,或是西域富可敌国的豪商子弟联姻。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能为他如今稳固的地位,再添一份坚实的助力,甚至成为他日后重返中原的阶梯。
可陈珩偏偏不,她就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朝着他規划好的大道的反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她对那些涂脂抹粉的瓶瓶罐罐嗤之以鼻,对咿咿呀呀的丝竹之音充耳不闻。
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喜丝竹喜农桑。
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整日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领着一群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在城外那片鸟不拉屎的戈壁滩上,搞什么开荒
种植!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事刚传到他耳朵里时,陈达气得差点当场掀了桌子。
他下令将陈珩抓了回来,第一次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动了真怒。他把她关在房里,撤走了所有书籍,只留下《女诫》和《列女传》,又将那位差点被气走的女先生重新请了回来,严令她必须教会大小姐何为规矩。
陈珩的性子却倔得像头牛,她不哭不闹,只是沉默地对抗。不吃不喝,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最后,陈达无奈,只得妥协。
也好,他当时想,就讓她去折腾吧。城外那片地,盐碱遍布,风沙肆虐,别说种庄稼,连根草都活不长。等她撞得头破血流,自然就会乖乖回来了。这也算解决了她总在自己耳边念叨民生疾苦的烦恼。
可他万万没想到,陈珩竟然还真让她折腾出了一点名堂。
起初是一些零星的传闻,说城外那片荒滩上冒了绿。陈达只当是笑话。
随后,一名下属前来汇报公务,言语间带着几分惊奇与谄媚,说大小姐实在是奇人,竟将不毛之地变成了良田,引得城中无地流民紛紛投奔,已有数百人之众。
数百人?陈达心中一凛。
这不再是小打小闹,已经足以让他这个太守无法忽视了。他必须亲自去看看。
马蹄踏出敦煌城门,扬起一阵黄沙。
越往那片荒滩靠近,空气中那股燥热的风似乎都变得湿润了一些。
当一片广阔得超乎想象的绿色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时,陈达不禁勒住了马缰,睁大了眼睛。
盐碱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用篱笆和沙柳墙围起来的广阔田野。
一條新挖的水渠,如同一條银色的带子,蜿蜒着穿过田地,将远方雪山的融水,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而在那一片片被规整得井井有条的田垄上,一层薄薄的、嫩绿的麦苗正破土而出,在狂风中倔强地摇曳着,汇成了一片令人震撼的绿色湖泊。
数十名穿着破旧衣服的农人,正小心翼翼地在田间劳作,拔除杂草,或是加固田埂。
看到太守策马而来,那些原本在劳作的农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敬畏而又警惕的神色,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田地中央,一个高挑的身影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平静地看着他走近。正是陈珩。
她穿着一身灰布劲装,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脸上皮肤被风沙吹得有些粗糙,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
没有女儿见到父亲的孺慕,也没有下属见到上官的畏惧,只有一种平等的不卑不亢的审视。
“父亲。”她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在户外说话而有些沙哑。
陈达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随从。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泞,迈步走上田埂。他弯下腰,捻起一撮湿润的黝黑泥土,在指尖碾了碾。
土质确实改良过了,不再是记忆中那白花花的盐碱。
他又看向那些麦苗,虽然还很纤弱,但根系扎得很稳,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不错。”他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还真让你给弄出点名堂来了。”
陈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异的亮光,她如实说:“这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我只是学了些引水冲沙,挖渠排碱的法子。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这些麦子就能养活上千人了。”
陈达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解决了这些流民的生存问题,让他们有了产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闻言,陈珩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这么多年的坚持和辛苦,被误解,被嘲笑,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回报。
或许,父亲并非真的冷酷无情,他只是需要先看到结果。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分享更多关于未来的规划。
陈达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看着她,那笑容愈发深邃:“既然这片地能产出粮食了,那就不再是无用的荒地。我身为朝廷任命的太守,为国聚财,乃是分内之职。”
听见这话,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从今年起,所有新开垦的田地,按照上田的标准,一体加征三成税。”
“加税?”陈珩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陈达。
“这地,是官府的地。水,是官府引来的水。你们能在这里种出粮食,全赖本官的恩准。如今有了收成,为官府多缴些税赋,岂不是天经地义?”陈达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漠与威严。
那些原本低着头的农人,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
三成!这和要了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有人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更多的人则是面如死灰。
“你!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了开垦这片地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们日夜不休地挖渠,在风沙里一寸一寸地改良土地,手上磨出的血泡结了痂又磨破!你知不知道,这片地上的每一棵麦苗,都是用他们的血汗浇灌出来的!你现在却要加税?而且一加就是三成!你这是要逼死他们!”
“我倒是小瞧你了。”陈达冷哼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女儿,又扫过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农人,“不仅会种地,还学会替这些刁民出头了。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这片土地产出了价值,那么它的租金,自然水涨船高。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
陈珩惨然一笑,眼中是无尽的失望与悲凉,“在你眼里,没有什么民生疾苦,没有什么人命关天,只有你的钱,你的官位!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你眼里,不过是你用来敛财的工具!”
“你能明白,最好不过。”对她的指责毫不在意,他反而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这世道,人命最不值钱。”
陈达跨上马匹,绝尘而去。
第130章
马蹄声渐远,陳珩僵立在田埂上。
风中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張布滿沟壑的脸。那是王老伯,最早跟随她来这里开荒的流民之一。
“陳府君说的是真的?”王老伯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滿了乞求。
陳珩的目光越过王老伯,又看向他身后那一張张绝望惊恐且麻木的脸。
他们是她从流民营里一个个带出来的,她曾许诺给他们一片能活下去的土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信了,所以他们来了。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盐碱和风沙,用近乎劳作换来了这片土地上微弱的生机。
可现在,这些脸上,只剩下了死灰。希望被连根拔起,甚至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残忍。
“三成……三成稅啊……”人群里,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上,幹枯的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声音嘶哑地念叨着,继而化作凄厉的哭嚎:“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这一声哭嚎,将绝望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汉子将手里的锄头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们辛辛苦苦几个月,连肚子都还没填饱,就要先给官府交三成的稅?这是什么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不敢罵太守,只能罵天,骂地,骂自己的命。
陳珩的脑中嗡嗡作响。她还記得,剛带这些人来到这片荒滩时,是如何一步步教他们辨别土质,分辨哪些泛白的土地盐碱过重,又如何挖渠引水,如何播撒麦种。
她甚至記得每个人的名字。記得王老伯在挖出第一口甜水井时,捧着水老泪纵横的模样。记得那个叫阿牛的年轻人,为了护住新发的麦苗不被风沙掩埋,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一整夜的风,第二天浑身都是沙土,却笑得像个傻子。她记得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脸上没有流离失所的惊恐,取而代之是对未来的憧憬。她更记得,当第一棵纤弱的麦苗顶开板结的土地,顽强地钻出来时,所有人爆发出的发自肺腑的欢呼。
她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情,一件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情。
她甚至天真地想,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做出了足以让他骄傲的成绩,就能换来他的认可和支持。
多么可笑。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局为重”,没有什么“为国分忧”,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和算计。
在父亲眼中,百姓的命,是數字。下属的忠心,是筹码。就连她这个女儿的努力,也不过是他随时可以拿来收割的果实。
陈珩明白了,她的父亲,陈达,早已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是这整个腐朽官僚体系的缩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这套体系运转的必然结果:向上谄媚,向下压榨,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吞噬殆盡,用来巩固自己的权位,满足自己的私欲。
何止是父亲一人。这天底下,从京城的衮衮诸公,到各地的州牧郡守,再到乡间的胥吏走狗,又有几人不是如此?他们像一群盘踞在大汉这棵行将就木的巨树上的蛀虫,疯狂地啃食着它最后的生机。
大汉的天下,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曾经以为,自己是在为天下的百姓谋一条生路。到头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虎作伥,为那些蛀虫开辟了一塊新的啃食之地。
时至今日,她终于理解了恩主的意思。
几年前,她因为困頓,去榆安寻恩主。
父亲治下的敦煌太死气沉沉,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城里的人在等死,城外的人在找死。她不甘心,她想为这片土地,为那些在绝望中苟延残喘的生民,寻觅一条真正
的出路。于是,她备上快马,一路向西,凭借着记忆去了榆安。
榆安却已经大变样了,不再是戈壁上孤零零的石头城,而是一座雄城,其规模丝毫不逊于敦煌城。高大坚固的城墙是用青灰色的巨石垒砌而成,严丝合缝,向两侧延伸出去,望不见盡头。守城军士甲胄挺立,眼神锐利,与敦煌城里那些暮气沉沉的守军判若云泥。
恩主当时并不在城中,接待她的人是谢均。
“主公行前有过交代,若陈姑娘来了,好生招待。姑娘不必拘束。”谢均将茶杯推到她面前,缓缓说道,“主公知道你迟早会来。”
陈珩捧着温热的茶杯,她张了张嘴,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记得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座小小的屯堡。”
“这是主公的根基所在。”谢均语气平静,“姑娘方才所见的一切,皆是主公亲手擘画,用了數年时间,一砖一石打造出来的。”
数年时间,在寸草不生的戈壁上建起这样一座雄城?这需要何等的人力、物力与魄力?这简直是神迹!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官至太守,手握一郡权柄,所思所想,却不过是如何在官场上钻营,如何从百姓身上榨取更多油水。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恩主为何要建这样一座城?”她忍不住问道。
谢均頓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主公说过,与其修补一件千疮百孔、腐臭不堪的烂袍子,不如亲手织一件新的。袍子烂了,你缝补这里,那里又会裂开。你堵住这个洞,那个洞又会冒出来。因为烂的不是布料,而是织成这件袍子的每一根线。天下的这件袍子,已经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她当时听得似是而非,并不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深意。
良久的沉默后,陈珩将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先生,我想知道,敦煌,要怎样才能让百姓能吃饱饭,能有片瓦遮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
谢均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沉吟了片刻,然后对她说:“主公离开前,为你留了一句话。”
“先生请讲。”陈珩立刻坐直了身体。
“养活敦煌城外的流民。”
陈珩不解。她来是寻求治理一方的大道,得到的却只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又具体到微末的任务。
谢均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补充道:“主公的意思是,让你回到敦煌去。这天下,有无数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流民,他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还愿意为他们做点实事的人。尽你所能,去养活他们。不必去想那件烂袍子,先为你自己,织一小塊幹净的布。”
于是,她回到了敦煌。她没有去跟父亲争辩,也没有再去触碰官府那些盘根错杂的利益。她选择了城外这片最贫瘠、最无人问津的盐碱荒滩,开始了她的事业。
她想证明,即便是在这件千疮百孔的烂袍子上,她也能绣出一朵花来。
现在,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养不活的。
她想起了恩主那件烂袍子的比喻。
只要这件袍子还是由这些腐朽的线织成的,那么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她在这块土地上洒下多少汗水与心血,最终都逃不过被既定的命运。她织出的那块布,不管多么干净,只要还缝在这件烂袍子上,就只会被污秽所浸染,最终成为烂袍子的一部分。
良田虽万亩,农夫犹饿死。
这从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周围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抽泣和麻木的沉默。
“大家都起来。”陈珩忽然扬声道。
她的脸上,没有了他们熟悉的温和与鼓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如同磐石般的冷静与决绝。
人们纷纷抬起头,困惑地望向她。
陈珩走到一辆装满了麦捆的牛车旁,利落地翻身站了上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在算,交了八成的税,剩下的两成够吃几天。你们在想,家里的老人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你们在想,剛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会不会在下一场风寒里就没了。你们想问我,有没有办法,去求求官府,让他们发发慈悲,高抬贵手,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去求,去跪,去哭,或许能换来一点点怜悯?
或许能有用呢?
“我告诉你们!”陈珩的声音陡然拔高,“没用!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会自己走到田里、自己长出粮食的牲口!他们要的不是我们活下去,而是要我们身上的油水,直到把我们榨干为止!”
一个汉子忍不住红着眼眶嘶吼道:“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除了这条烂命,什么都没有了啊!”
“税,我们不交。”陈珩道。
整个田野,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魂飞魄散。不交税?就是抗命,就是造反!
陈珩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交了税,然后呢?然后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至死,看着自己一点点地在饥寒交迫中走向死亡。
那和被官兵砍了头,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从未这样想过。在他们的认知里,顺从官府,是天经地义。被官府压榨,是命中注定。他们只想着怎么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却从未想过,苟延残喘的尽头,同样是死亡。
“粮食,是我们的。命,也是我们的。和他们拼了!”她的声音不再激昂,反而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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