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甫一听闻董卓死讯,王允等朝中大臣,心中既惊且疑。
毕竟那董卓何许人也,废立天子,权倾朝野,残暴无端,麾下凉州精兵數萬,岂能说死便死?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眾人心中虽有期盼,却不敢輕信,甚至害怕是董卓下的什么阴谋诡计。
司徒王允最先定下心神,他沉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事干系国祚,我等需亲往相国府一探究竟。”
眾大臣闻言,纷纷应诺。
出了王允府上,眾人各自登上仆役准备的數辆马车,一行人火速奔去相国府查看验明。
车队在雒阳长街疾行,沿途百姓见状,纷纷避讓道旁,竊竊私语。
越靠近相国府,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便越是刺鼻。马匹察觉到了异样,开始不安地嘶鸣,车夫不得不紧拉缰绳,安抚坐骑。
终于,头车在相国府门前缓缓停下。
仆役再次放下脚踏,掀开车帘。王允第一个下车,脚刚沾地,目光便凝固了。
府门大开,那扇平日里紧闭的朱红大门,此刻敞开着,往日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景象荡然无存,再看不到那些威风凛凛的西凉甲士。
大门口倒伏着几具甲士的屍体,兵刃散落一地,死状各异。
王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撼,率先迈步入府中。
身后眾臣紧随其
后,年老体弱者已是面色苍白如纸,双腿发软,需人搀扶才能勉力前行。
踏过门槛,门后的景象,讓这些见惯了风浪的朝中重臣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偌大的庭院中,屍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血流成渠。
府中亲卫、家仆,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无一活口,无一幸免。
显然,动手之人不留任何余地,是真正的灭门之举!
敢灭董卓的门!
这得是何等的胆量气魄!
众人小心翼翼地踏过血泊,沿着廊道向正堂走去。
行至一处穿堂院落,队伍末尾一名年輕的太史令忽然脚下一顿,面色大变,指着庭中一角,失声叫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具魁梧的身躯仰面倒在庭中。
此人身形异常高大,即便倒地,看起来也比常人明显长出一截。
众人心中一动,顾不得脚下污血,纷纷凑上前去。
那人身上穿着一副厚重的兽面吞头铠,但坚固的甲片上,赫然洞开着数个窟窿,箭矢自前胸透出后背,足见射出箭矢的弩器威力何等惊人。
他身中数箭,鲜血流尽,血已凝固成黑色。那张向来傲慢目空一切的面孔如今扭曲着,双眼圆睁,似乎临死时还带着不甘与愤怒。
“是、是飞将吕布!”有人颤声说道。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吕布!
那个自仗武力,睥睨天下,视英雄如草芥,不可一世的飞将。
那个背信弃义,为攀附董卓,杀害原主丁原的吕布。
那个讓天下人既畏惧又唾弃的吕奉先,竟就这样,殒命于此血泊之中!
众臣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死得好!当真死得大快人心!
大臣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缓缓上前几步。他乃是并州刺史丁原昔日的挚友,当年丁原遇害时,他曾在朝堂上痛哭失声。此刻,他死死盯着吕布的屍体,浑浊的老眼中竟滚下两行热泪。他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道:“建阳……建阳兄可瞑目矣!”
行至正堂外,景象更是骇人。
数十具屍体以各种姿态倒伏其间,甚至还有不少熟面孔。
王允走近细看,认出了其中几人:“这是胡轸……”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另一具身材壮硕的尸体,那人脑袋偏过来,面部青紫,口鼻边有黑血。
“此人乃是董卓之婿,牛辅。”
又指向另一具,“这是虎贲中郎将李肃……”
这些人,都是董卓麾下的心腹悍将。平日里在朝中吆五喝六,威风八面,践踏京畿,如今却悉数毙命,死状凄惨。
但即便如此,众人心中那根最紧要的弦,依旧紧绷着。
他们都在不约而同等那个一锤定音的结果。
众人继续向内探查,终于在正堂侧面通往后院的甬道边,发现了一具肥胖的身体。
然而,这具身体的脖颈处,却是一片血肉模糊,脑袋早已不知去向。
“王司徒,这莫非便是……”一位大臣捂住口鼻,指着那无头尸身,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王允没有立即回答,他蹲下身,目光仔细地在那具尸体上搜寻。他拨开一截被血浸透的衣袖,视线落在了尸身肥硕的左手上。那手上戴着一枚扳指,色泽温润如脂,正是董卓平日在朝堂之上炫耀的那枚,满朝文武无人不识。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此人,正是董卓。”
而此时,董卓的脑袋,在市井中被踢来踢去。
确认了董卓的死讯,空气为之凝固。
王允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在場的众臣。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一丝颤抖:“諸位同僚,此人确系董卓无疑。”
“董卓死了!”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
“国賊已诛!”
“嗟乎!天佑我大汉!”
“苍天有眼啊!”
喊声此起彼伏,众大臣脸上的惊恐与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更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当場相拥而泣,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年事已高的太常马日磾,这位掌管宗庙礼乐、向来最重威仪的老臣,竟当場手舞足蹈起来,全然不顾朝臣的威仪。
一位年轻一些的朝臣,血气方刚,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猛地冲上前去,抬起穿着布履的脚,一脚复一脚,踹到董卓的残躯上。每一脚都倾尽全力,每一脚都咬牙切齿,肆意发泄着积压多时的愤怒。
很快,又有几名官吏加入进来,他们不再顾及身份,只是疯狂地踹着、踩着,誓要将这具尸身踏成肉泥。
无人上前制止。
窃国之賊,就该是此等下场!
国賊董卓欺压凌驾他们太久,今日得此下场,萬死犹轻。
“国賊已除,可告先帝之灵矣!”一位老臣颤抖着声音说道,随即朝着帝陵的方向深深一拜。
“先帝在上,国贼董卓已伏诛,臣等愧对先帝,今日方得报仇雪恨!”
众人纷纷效仿,齊刷刷跪倒在地,向着远方的帝陵叩首。
良久,众人方才起身。
“行此事的……竟是那謝乔?”卢植忽然想起什么。
“原以为她贪慕荣华,攀附国贼,”有人恍然大悟,声音里满是羞愧,“未曾想,此女竟有如此胆魄与心计,甘愿委曲求全,行此石破天惊之举!某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以女子之身,深入虎穴,行此险恶之事,真乃奇女子!”又有人赞叹道。
“巾帼不让须眉哉!”
“吾等错看了她!岂知她竟是深明大义,舍身为国的烈女!某等实在愧煞!”
“某要奏明天子,为謝豫州请封!”马日磾停下舞步,双手一揖,遥拜皇城方向。
王允缓缓站起身,没有加入周遭的狂喜与哭嚎。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董卓那具无头尸身上,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曾经威震朝野、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的西凉悍将,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暴尸正堂的下场。
好一个謝乔,竟将整个相国府屠了个干净,手段之狠辣,其行事之果决,令人胆寒!
皇甫嵩是第二个保持冷静的人,这位身经百战的统帅,并未像旁人一样狂喜,他只是默默用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审视着这满院的杀戮。
这绝非碾压式的杀戮,而是一场惨烈的生死搏杀。
从尸体倒伏的方向和伤口的深浅来看,搏杀的另一方必定也付出了对等的代价。
皇甫嵩转过身,问旁边仆役:“謝豫州现在何处?”
那仆役躬身答道:“似是去了皇城。”
“皇城?”正在感慨的王允听见此言,心中猛地一跳。
他霍然扭头,恰好对上皇甫嵩投来的凝重目光,均察觉到了不对。
董卓刚死,按理说屠其满门者应当立即召集百官,安抚人心,稳定朝局才是。可谢乔不先做这些要紧事,反而径直去了皇城,其意欲何为?
“快!速去皇城!”王允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全然没了刚才的沉稳。
方才还沉浸在狂喜中的众大臣,被这一声断喝惊醒,齊齐止住。他们顾不得再行庆贺,纷纷转身,提起宽大的袍裾,跌跌撞撞地奔向府门外的马车,赶赴皇城。
不多时便抵达皇城南宫的司马门外。
只见宫门紧闭,一队卫卒手持长戟,气氛森严。
马车尚未停稳,王允便一把推开车帘,从车上一跃而下。
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官袍下摆都来不及整理,便快步冲到为首的执金吾面前,急声质问:“谢豫州可是入了宫?”
执金吾愣了愣,冷硬地答道:“谢豫州已奉诏离宫。”
王允心头一沉,还想再问,只听宫门旁边的掖门缓缓开了。
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手捧两卷黄绢,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出来,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陛下有诏,请諸位公卿接旨。”
王允、皇甫嵩等人心头一紧,纵有万般疑虑,却也不敢怠慢。
众人立刻收敛神情,整理衣冠,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叩首待命。
那内侍展开第一卷黄绢,朗声宣读:“大鸿胪、豫州牧、西乡侯谢乔诛杀国贼董卓,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匡扶汉室,功勋卓著,今晋封大司马,总领朝政。钦此!”
大司马,总领朝政!
这几个字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响。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身子猛地一僵,许多人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天子年幼,尚无主见,绝无可能下达如此明确的诏令。
这诏书上的每一个字,必然都是出自谢乔之口,再借天子之手颁布天下。
必是谢乔胁迫天子,这哪里是论功行赏,分明是她手持利刃,强逼君王,为自己攫取官爵,自封权柄。
这分明是第二个董卓!
那内侍却看也不看众人,随即又展开第二卷,“朕久闻梁国有圣人降世,解世间万疑,心向往之。朕冲龄践祚,年幼蒙昧,德不配位,日夜忧思。朕今欲效上古先贤,前往梁国拜师求学,以修身养性,探究治国安民之策。国事繁重,皆委于大司马处置,望诸卿辅佐大司马,共谋社稷安危。钦此!”
前往梁国拜师求学?将国事全权托付给大司马?
这荒唐的言辞,令王允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控制不住地晃动起来。
他站起身,一把拨开挡在身前的官吏,冲到执金吾面前。
“陛下呢?”王允的声音嘶哑,他一把抓住执金吾胸前的甲片,用力摇晃着,“陛下圣驾何在?谢乔……他可是挟持陛下出宫了?!”
执金吾被他摇得身形微晃,脸上却无甚表情,下颌紧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正是。”
王允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幸得身后的侍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肩膀,这才没有让他跌倒在石阶之上。
惊骇过后,便是滔天的愤怒,众臣瞬间炸开了锅。
“国贼!此女乃国之大贼!”马日磾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凄厉。
“董卓虽恶,尚在朝堂。此人竟敢挟持圣驾,欲效那赵高、王莽之事乎!”一名御史捶胸顿足,满面悲愤。
另有官员握紧双拳,颤声道:“窃国之巨盗!她竟挟天子以令众臣!”
众大臣个个义愤填膺,神情激愤,恨不得立刻拔剑追上,将那逆贼碎尸万段。
王允强撑着站稳身形,喊道:“诸位同僚,速去追回圣驾!万不能让她带走陛下!”
他声色俱厉,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朝中百官,此刻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齐齐噤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袍角,盯着地上的砖缝,就是无一人敢与王允对视,更无一人挪动脚步。
追?谁去追?怎么追?
去追那个能将相国府屠戮殆尽,连董卓都身首异处的煞星?
他们是朝臣,是文人,佩的是礼仪之剑,握的是笔杆,不是用来搏命的。
一片死寂中,唯有皇甫嵩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
他迈步而出,走到王允身前,朝着他端正地一揖:“某去追。”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骑上快马,孤身催马东去。
第122章
馬比馬车更快。
虎牢关,谢喬刚刚接受了贾诩的投降,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馬蹄声自西面官道传来。
烟尘尽头,一个孤独的骑手正策馬疾驰而来。
那人身上穿着的并非便于骑行的劲装,而是一身宽袖的朝服。
为了减少风的阻碍,他将身体死死压在马背上,双手攥緊缰绳,不断用脚后跟磕着马腹,榨取坐骑最后一点力气。
□□坐骑已是口吐白沫,显然是经历了一场不计马力的狂奔,从洛陽到虎牢关,至少百余里路,没有片刻停歇。
谢喬抬起手,示意不必阻拦,静静等待那骑手冲到阵前。
直到那人勒住缰绳,谢喬才看清他的脸:头上的冠帽早已颠簸得不知所踪,发髻散乱,滿是尘土,嘴唇干裂起皮,唯独一双眼睛,虽布滿血丝,却透着堅毅与决然。
是议郎皇甫嵩。
皇甫嵩翻身下马,双腿因为长时间的骑乘而僵直,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他扶着马鞍,目光越过士卒的长戟,落在在谢喬身上,眼中忽然闪过复杂的情绪。
谢乔心中了然,她此时被系统打上的标签包括【窃国巨盗】【草菅人命】【谋朝篡逆】等等,这无一不让他戴上了有色眼镜看她。
面对谢乔,皇甫嵩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但随即又松开,他知道在这里拔剑
毫无意义。
谢乔猜想,自己此时在他眼中,大概是恶贯滿盈的贼寇,比之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甫嵩强撑着站直了身子,竭力让自己的仪态不至于太过狼狈。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向前一步,目光扫过谢乔身后的几辆车驾,“天子可在车中?”
谢乔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地回答:“正是。”
“昭奕何为?”皇甫嵩的身形晃了一下。
谢乔神色不變:“奉天子以令不臣。”
闻言,皇甫嵩眼中仅存的微光黯淡下去,透出彻骨的失望。
“当年一别,不觉昭奕已成如今。当初黄巾乱,昭奕千里勤王,为国为民,何其忠勇。”
谢乔拱手揖礼:“皇甫公明鉴,公洞悉世事,岂非不知。今日之乱,病根不在董卓,在于汉室倾颓,朝令不出洛陽。”
“今天下,董卓虽除,去了董卓,尚有王允。去了王允,亦有袁绍、曹操之流。天下诸侯俱视天子为奇货,挟之以自重,此后攻伐不休,戰火连绵,百姓何辜?”谢乔语调渐冷,“可以想见,此后百年,中原大地皆为焦土,饿殍遍野,白骨蔽日。”
皇甫嵩沉默了。
他征戰一生,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平黄巾,讨边章,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印证着谢乔的话。
这天下,早已千疮百孔。
但他所受的忠君教诲,让他无法认同眼前的行为,无法认同眼前这挟持天子、自封权柄的行为。
良久,他才緩緩开口:“话虽如此……然君臣之义,乃立国之本。纵有千般缘由,萬般说辞,挟天子以令诸侯,终为不臣之举!”
谢乔:“我与诸侯不同,他们图的是一己私利,家族门楣。我所求,乃天下萬民。我奉天子前往梁国,非为囚禁,而是拜谒圣人,修习真正的帝王之术。待天子学成,明辨是非,能亲掌朝政之时,乔自当还政于君,解甲归田。
“若届时昭奕不愿还政,又当如何?”皇甫嵩一针见血。
权力是世间最烈的毒药,一旦沾染,无人能够戒断。
尤其是权力顶端的滋味,一旦尝过了,没有人愿意再放弃。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谢乔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天下皆浊,唯我独清。”
她顿了顿,语气稍緩,“公可以给我三年,公且看三年。天子入梁,三年之后,天下如何,自有分晓。”
“国祚系于雒陽,天子不可一日离京。”皇甫嵩的态度没有丝毫动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请求,“请大司马,送天子还都。”
“雒陽是帝都,但天子亦可巡幸四方。天子为求学而入梁国,于天下百姓而言,是一段佳话。”
“天下局势动荡,天子当坐镇皇城中枢,以安萬民之心。某可亲身入梁,代天子求圣人入京辅政。”
“圣人踪迹缥缈,只在梁地。”谢乔的回答斩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此圣人,”皇甫嵩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血气,“究竟是天下的圣人,还是昭奕一人的圣人?”
这话问到了关键,到现在的处境上,没有必要骗他,也骗不了他。
谢乔说:“可以是我一人的圣人,也可以是天下人的圣人。”
皇甫嵩听完,緩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周围的亲兵见状,立刻按住刀柄,气氛骤然緊张。
皇甫嵩却并未将剑尖指向任何人。他双手持剑,横于胸前,然后缓缓跪下,将剑放在地上。
“某在此,”皇甫嵩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谢乔,“大司马若执意东行,便请从某的尸身上踏过去。”
他跪在官道中央,像一座固执的石碑,身后是雒阳,身前是谢乔的千军萬马。
他要以身阻止谢乔携天子离京。
阻力是可以预见的,但谢乔绝不会因此停下脚步。
谢乔看着他,声音平淡如水:“公不必如此,我心如铁,势在必行。公若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杀戮。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皇甫嵩惨然一笑:“食汉禄,忠汉事。为臣者,死得其所。”
谢乔长久地凝视着他。
眼前闪过过去的一幕幕。黄巾之乱,她携兵马初出茅庐,从中原,到河北,他像一位长者,推功提携。他是她的长辈,是她的引路人。
但时光不可倒流,人心亦然。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将皇甫嵩招入麾下,凭借其能力威望,那一定是军政重臣。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有他的忠君之道,有他愿意以身殉之的堅持和信仰,不必强求。
“皇甫公请自便。”
说罢,谢乔不再言语,决绝地转过身,示意东进。
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声利刃破开皮肉的轻响。
谢乔的脚步微微一顿,但终究没有回头。
在她身后,皇甫嵩已然捡起了地上的长剑,自刎而死。他的身躯晃了晃,最终向前倒下,仆倒在自己以死捍卫的道路上,双目依旧圆睁,望着天子车驾离去的方向。
几乎同一时刻,虎牢关厚重的关门在绞盘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
谢乔的车隊顺利出关。车隊在前,牛辅余部的三千人马在后,鱼贯而出。
车隊刚出虎牢关不足十里,行至开阔地带,前方地平线上便腾起一道黄龙般的烟尘,蹄声隐隐如雷。
护卫在车隊旁的军士立刻緊张起来,纷纷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牛辅那三千人更是骚乱不安,他们本就是惊弓之鸟,此刻以为是关东诸侯杀到,不少人已经面如死灰。
一名斥候快马加鞭前去探查,不多时便飞驰而归,高声禀报道:“主公,是前来接应的人马!”
片刻之后,那支军队的全貌显露出来。
军容整齐,甲胄鲜明,与谢乔身后疲敝的降兵形成鲜明对比。一面绣着“谢”字的大旗在队列前方迎风招展。
这时,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催马而出,奔至谢乔车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在此恭候主公!”
谢乔心头完全不虚了,既然挟天子入梁,那就再来些阵仗,把场面做足。
“传令下去。”
一名传令兵立刻策马靠近,躬身听令。
“放缓行军。”
传令兵微微一怔。
谢乔继续吩咐道:“将天子仪仗尽数竖起,不必遮掩,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走。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圣驾正往梁国。”
“喏!”
军令一下,队伍行进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数面被卷起收纳的明黄色大纛被高高竖起,在风中猎猎展开。
旗上以金线绣出的日月龙纹,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原本急行军的队伍,瞬间變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天子巡幸。整个庞大的军阵,簇拥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开始以一种沉稳而刻意的姿态,缓缓向东行进。
与此同时,十八路诸侯的大军如一条长龙,兵分数路,朝着虎牢关的方向稳步推进。
联军营寨连绵十里,旌旗蔽日,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中军大帐内,几只牛油大烛在青铜灯架上燃烧着,烛火摇曳,将牆壁上悬挂的行军舆图映照得忽明忽暗。
盟主袁绍正襟危坐于主位,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眉头紧锁。
帐内,袁术、鲍信、曹操等人分坐两侧,皆神情凝重,商议着攻关的细节。
“董卓麾下将领,皆是百戰之辈。”曹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舆图,“李傕、郭汜之流,皆为凉州悍将,其部众更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悍不畏死。此番攻关,非一战可下。”
鲍信抚着短须,沉声道:“孟德所言甚是。西凉兵马,韧性十足,即便小挫,亦能迅速重整,我等需做好苦战的准备。”
“哼,一群西州蛮夫,有何可惧!”袁术端起陶碗饮了一口,又重重放下,“我等十八路诸侯在此,兵精粮足,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死董卓!”
话虽如此,帐内的凝重气氛却未有丝毫缓解。
“我听闻董卓麾下有一将,人称飞将,吕布如何?”孙堅问。
这时,一名随军司马自末席起身,躬身行礼道:“启禀盟主,诸位将军,末将此前曾在丁原丁刺史账下,素知吕布。”
袁绍抬眼看他:“哦?你且说来听听。”
那随军司马听到盟主发问,精神一振,连忙又向前挪动几步,离开了末席的席位,站到帐中稍空旷处,再次躬身,声音也大了几分:“回禀盟主,末将曾亲见吕布于军前演武。其人身长九尺,虎背熊腰,手持一杆方天画戟,重逾五十斤,在他手中却轻若无物。末将曾见他单臂将一根合抱粗的营门木桩举过头顶,面不改色,其力可称扛鼎。论其威势,实不亚于昔日拔山盖世的西楚霸王!”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寂静。
“放肆!”袁术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一介小卒,竟敢在此阵前妄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来人!”
两名侍立在帐门口的甲士立刻大步走入,叉手听令。
“将此动摇军心之徒,拖出去,斩了!”
那名司马顿时面如土色,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连声求饶:“盟主饶命!将军饶命!末将再也不敢了!”
曹操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见袁绍只是抬了抬手,并未出言阻止。袁术已然起身,走到那司马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临战之际,军心为上。今日不斩你,何以正军法?”说罢,他朝甲士一挥手,再不看那司马一眼。
甲士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司马,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出大帐。很快,帐外便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万籁俱寂。
帐内,烛火依旧摇曳,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影。
一名亲兵快步入帐,单膝跪地禀报:“盟主,关外来了一名信使,自称从洛阳死里逃生,有十万火急的密报!”
他一进帐便扑倒在地,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地哭喊:“袁公!”
袁绍心中猛地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一名侍从连忙上前,从那信使手中接过竹筒,快步呈递给袁绍。
“兄长!”袁术见状不对,第一个站了起来。
袁绍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虚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号:“叔父!”
帐内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變故惊得不知所措。
曹操一个箭步上前,俯身捡起地上的绢帛,迅速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将绢帛递给旁边的鲍信,鲍信看过,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寥寥数语,记载了董卓诛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等袁氏在京宗亲五十余口的惨事。
“本初兄,节哀!”鲍信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袁绍一把甩开。
袁术已然明白过来,他双目赤红,一把抢过绢帛,看完之后,怒吼道:“董卓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曹操没有去劝那些大道理。他走到袁绍身边,蹲下身,用尽力气抓住袁绍捶打地面的手腕,沉声喝道:“本初!哭有用吗?血债,只能用血来偿!君为盟主,你若倒了,谁来为袁氏报仇?谁来匡扶这汉室天下?”
这一声断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袁
绍心上。他的哭声戛然而止,只是身体还在不住地抽搐。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曹操,又扫过袁术和鲍信。
他撑着曹操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踉跄着走到兵器架旁,一把抓住自己的佩剑,长剑出鞘,寒光四射。
袁绍高举长剑,指向西方雒阳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国贼董卓!我袁绍在此立誓,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誓杀国贼!”袁术亦拔出佩剑,厉声附和。
曹操与鲍信对视一眼,也同时拔剑出鞘,高声喝道:“我等愿随盟主,共讨国贼,为天下除此大害!”
盟军攻关的决心,在这一刻,染上了袁氏满门的鲜血,变得再无动摇的可能。
翌日,天色微明,复仇的怒火便已在联军大营中点燃。
三通鼓罢,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十里的营寨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开始缓缓蠕动。
各路诸侯的士卒们迅速拆除帐篷,将辎重装上牛马大车,在各自将校的喝令下集结成阵。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孙堅率领其麾下江东子弟兵为先锋,人人头裹赤幘,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直扑虎牢关。曹操与鲍信各领本部兵马,分列左右,以为策应。
盟主袁绍自领主力居中,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缓缓向前推进。数万人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响彻原野。
及至关前,这股震天动地的声势却突兀地消散了。
虎牢关,这座天下闻名的雄关,就这么静静地横亘在众人眼前。关牆高耸,牆体以巨石垒砌,缝隙用糯米汁混合泥土浇筑,坚不可摧。
然而,那本该站满弓箭手的牆垛之后,空空如也。本该旗帜飘扬的关楼之上,光秃秃一片,连一杆代表西凉军的旗帜都看不到。巨大的包铁关门紧闭着,门前吊桥高高悬起,整个关隘死寂得如一座巨大的坟墓。
孙坚勒住坐骑,挥手示意先锋部队停止前进。他身后的江东兵迅速列好阵势,长矛手在前,弓弩手在后,警惕地注视着毫无生息的关墙。
“盟主,事有蹊跷。”曹操催马赶至袁绍身侧,眉头紧锁,“关上竟无一兵一卒,恐是董卓诱敌之计,不可不防。”
袁绍面沉似水,满腔的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说不出的憋闷。
他举目远眺,确实不见半点人影,听不到半点声响。
性如烈火的孙坚早已按捺不住。他拍马上前,单人独骑冲到吊桥之外,手中那柄古锭刀遥指关楼,厉声大喝:“关上鼠辈听着!长沙孙文台在此!可敢出来与我一战!”
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音,传回来,更显关隘的空旷与死寂。
无人应答。
“董卓老贼!吕布匹夫!何故做了缩头乌龟!”孙坚再次怒吼,言语中尽是鄙夷,试图激出守关的将领。
关墙之上,依旧只有山风掠过的呼啸声。一连叫骂数次,除了自己的回声,孙坚什么也没等到。
消息传回袁绍处。
袁绍与众人商量后下令,大军虎牢关外安营。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军阵中的骚动渐生,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状况。再猛烈的战意,面对一座不作任何反应的空城,也无处宣泄。
裨将上前向孙坚请示:“将军,这……莫非是座空关?”
这个念头在众人心中升起。孙坚面色阴晴不定,最终一咬牙,下令道:“遣几个胆大的,过去看看!”
几名精壮的士卒立刻出列,他们放下兵刃,只带了绳索与抓钩,冒着可能被射成刺猬的风险,涉水渡过护城河。他们小心翼翼地攀上关墙,整个过程,没有一支冷箭射出。
当他们翻身站上墙头,向下方军阵奋力挥手示意安全时,所有人才终于确定——这真的是一座空关。
片刻后,吊桥被缓缓放下,沉重的关门被从内打开。联军大军缓缓驶入,这才发现,不仅是关墙之上,虎牢关早已人去楼空。
联军入关之后,并未遇到想象中的激烈抵抗。
孙坚的先锋部队一马当先,沿着通往雒阳的官道疾速清剿。斥候四散而出,不断传回消息,前方的关卡、驿站皆是人去楼空,只在一些村落的角落或山谷的隐蔽处,才能发现三五成群的西凉散兵。
这些士卒早已没了斗志,衣甲不整,面黄肌瘦,见到江东兵的赤幘,不等对方长矛递出,便扔下兵器,跪地请降,更有甚者,只求一口饱饭。
大军主力则在后方稳步推进,沿途所见,触目惊心。道路两旁,废弃的营寨连绵不绝,丢弃的旗帜、破损的甲胄和断裂的车轴随处可见,显然董卓军的撤退极为仓促狼狈。
越是靠近雒阳,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第二日,联军终于抵达了雒阳城外。
然而,预想中坚壁清野的帝都,却呈现出一副诡异的景象。巍峨的城墙上,不见一名守军,甚至连一面旗帜都未曾悬挂。
护城河水波不兴,吊桥安安稳稳地搭着,厚重的城门虚掩着,这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
只是城中某处,正有一缕细细的黑烟,笔直地升上天空,为这死寂的画面平添了几分不祥。
袁绍与曹操等诸侯策马立于阵前,望着这座曾经辉煌的都城,心中疑窦丛生。
这情景与虎牢关何其相似,董卓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准备下令安营扎寨,先行试探之际,那虚掩的城门处传来了吱嘎一声悠长的闷响。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巨大的城门被从内向外缓缓推开。
一列队伍从城门内鱼贯而出。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着司徒朝服,头戴进贤冠,虽面容憔悴步履间却透着一股沉稳。
袁绍勒住缰绳,眯眼审视着这诡异的队伍,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他将目光锁定在为首的老者身上,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城门前回荡:“董贼何在?”
王允道:“董贼已诛。”
袁绍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王允,要从那张布满疲惫的脸上辨出话语的真伪。但他不像在说假话。
盟军大业,至此竟功成了?
片刻之后,他猛地将右脚踢出马镫,翻身下马。
他大步向前,几步便冲到王允面前,一把抓住老司徒的双臂,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王司徒此言当真?”
王允任由袁绍抓着,迎着袁绍急切的目光,缓缓而清晰地回道:“董贼首级,现悬于雒阳市集之上,万民共睹。允,不敢以此等大事欺瞒。”
袁绍松开王允,猛地仰起头,似乎想忍住什么,但眼泪却已夺眶而出,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悲嚎。
一旁的袁术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与快意,他策马向前半步,居高临下地喝道:“董贼尸身安在?吾必亲往,鞭其尸,方解心头之恨!”
王允闻言,面露难色,躬身答道:“公路将军,董贼伏诛之后,其残躯已被众臣鞭笞,如今……只余一滩血肉,实在不堪入目。”
袁术:“我大军未至,董贼便伏诛,必是朝中臣工刺之,此人冒死除贼,当得封赏。”
袁绍闻言,从方才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刺杀董贼者,可是何颙?”
他心中已有预料。与何颙相识多年,深知此人品性。何颙正直如松,侠义如剑,满朝公卿,论胆识品格,能有此等壮举者,舍何颙其谁?
王允微微摇头,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缓缓开口道:“并非何伯求。刺董之人,乃是谢乔。”
袁术闻言一愣,眉头紧蹙。他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语调中带着明显的疑惑:“竟是那女子?”
始终在后方冷眼旁观的曹操,此刻才缓缓开口:“贼首既除,国之大患已去。天下克定,指日可待矣。”
王允听了这话,脸上刚刚因大仇得报而泛起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灰败。
他先是无声地长叹一口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抬
起头,迎着曹操审视的目光,向前挪动了半步,声音沙哑地开口:“孟德公有所不知,董卓虽除,然朝中……又出了一个董卓。”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曹操脸上那份运筹帷幄的沉稳瞬间凝固,他猛地向前探身,双目死死盯住王允,厉声问道:“司徒何出此言?”
王允佝偻的身躯在曹操锐利的目光下微微一颤,他没有回避,而是缓缓将朝中变故一一道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揭开一道血淋淋的新伤疤:“那人已挟持圣驾,于数日前离京东去,更自封大司马,其狼子野心,便是要效仿董贼,挟天子以令诸侯!”
曹操:“那人是谁?”
王允吐出了那个名字:“亦是谢乔。”
第123章
十日后,谢喬一行较为顺利地抵达了梁国境内。
期间,她令西凉弓骑、西凉连弩骑等远程部队殿后,预防可能到来的追击。
若追兵至,殿后的远程部队可以边退边打放风筝消耗,西凉铁骑可以迂回冲击冲散敌人阵型,大大延缓敌袭的进程。
然而,预想中的追击迟迟未至。
诸侯的反應速度,显然比她预想的要迟缓得多。
这也归功于这个时代的通讯实在太过原始。
从朝中大臣反應到她挟天子离京,到关东联军入主雒陽,到大臣将实情告知联军,到诸侯消化这驚人的变故,震驚之余,必然是无休止的争论与猜忌。谁来统兵追击?谁的功劳更大?追回天子后又该如何自處?这一连串的扯皮与内耗,正是她赖以脱身的最大依仗。
途中,谢喬还从军中挑选出数十名言語机敏、样貌普通的军士。令其脱下甲胄,换上布衣,两人一组,分头行事。
任务不是打探,也非刺杀,而是去广布一则消息。
“天子避祸,亲赴梁国,欲拜圣人为师,求安天下之良策。”
“喏!”
数十人齐声应诺,随即散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两旁的田埂与山林间。
陈三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旧葛布带,将不到五岁的孩子牢牢缚在背上。孩子的重量,压得他本就伛偻的脊背更弯了。
孩子許是累极了,一路颠簸竟也睡得安稳。
他一只手抓着妻子的手,混在逃难的人流里,腳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上。
老家的田地彻底荒了。头年大旱,地里连根草都难寻,裂开的土缝宽得能伸进拳头。好不容易靠着啃树皮、挖草根熬到秋后,乱兵又像蝗虫一样涌来,抢光了最后一点存粮,一把火烧了他们栖身的茅草屋。
活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走。听邻人说,豫州梁国这一带还算安稳,官府甚至还常常开仓放粮,赈济流民。若是定居梁国,足以安居乐业。
陈三这才带着一家老小踏上了逃难的路。
可越往南走,道两旁倒毙的尸首也越多。
到了地方才知,梁国不久前大祸临头,兵祸毁去了各县的田地庄稼,大火半月不绝,如今的梁地同样满目疮痍。
天大地大,何處是家。
“当家的,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妻子气喘吁吁,臉色蜡黄,汗珠顺着臉颊滑落。
陈三用另一只手扶住她,让她靠着自己。
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妻儿,咬牙道:“前头就是渡口了,过了河咱们就能歇腳。”
他知道妻子已经到了极限,但此时不能停下,夜里在野外过夜太危险。
“爹,我腳疼!”孩子突然醒了,在他背上嘤嘤哭泣。
“阿牛乖,再忍忍,等到了梁国,爹就给你买糖人吃。”陈三强撑着笑容,心里却发苦。
糖人?他们连粥都喝不起,哪来的钱买糖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钱还得留着过河用。
在前方十里外的一个渡口,等着过河的人挤了一片。陈三小心地把娃放下来,让他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腳。他蹲下身子,輕輕揉着孩子的小脚,心疼得直咬牙。
就在他埋头为孩子揉脚时,旁边两个挑着担子的脚夫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正扯着嗓门大声说话,声音清晰地傳了过来。
“这世道,真是没法活了!”其中一个脚夫边擦汗边抱怨,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葫芦,拔掉木塞,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这才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把嘴,望向自己那担货物,愁眉苦臉地抱怨,“俺家那边的田,去年一年的收成,还没这担子重!”
另一个年輕些的脚夫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老百姓哪有活路?税一年比一年重,县里的差役三天两头跟催命鬼一样上门来催,交不起就拿绳子捆人。”
说着,那年輕脚夫忽然警觉地扫视了下四周,见并无官吏模样的人,便压低了身子,朝同伴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哎,你可听说了?雒陽那边,出了天大的事!
“甚么大事?”年长的脚夫来了精神,也赶忙把头凑过去,一脸的好奇。
那年轻脚夫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語:“董卓……死了!”
这声音虽轻,却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骚动。几个人停下了啃干粮的动作,更多的人则不自觉地转过头来,望向这边。
“老贼该死!”一个满脸胡茬的武人摸样的男子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嘘!噤声!莫惹祸事!”有人连忙出声提醒。
畏惧已成了本能。
但更多的人脸上则是茫然,或者说无所谓。
董卓祸乱的是朝纲,是统治阶级,是雒陽的达官贵人,是京畿之地,与他们这些早已被苛捐杂税和兵匪乱祸榨干了骨髓的百姓无关,他们的生活已经跌进谷底,不可能再差了。
见众人反应各异,那年轻脚夫清了清嗓子,又抛出一个更重的消息,这次声音稍稍大了些,足以让周围一圈人听清:“还有,天子已离京,要巡幸梁国!”
陈三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周围的旅客也都安静下来,纷纷往那两人身边凑。
“天子?”一个中年人瞪大眼睛,手中的干饼都忘了咬,“你可别胡说八道,天子轻易怎会离皇城?”
那脚夫一拍大腿:“俺骗你作甚?这消息可是从雒阳那边傳来的,千真万确!俺从哥在河南尹当差,亲口告诉俺的。”
“天子来梁国干啥?”陈三也忍不住问道。
“说是天子要来拜圣人,求安天下的法子!”脚夫扬着下巴,一脸与有荣焉。
这话一出,人群更是炸开了锅。
一个穿着绸衫,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挤上前来,对着众人连连拱手,嗓门比脚夫还亮堂:“这位兄弟所言不虚!在下正是从雒阳而来,这事儿在雒阳傳遍了!都说当今天子不忍见朝中公卿日日争斗不休,置万民于水火,这才亲自出京,拜圣人为师,要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太平日子回来!”
“太平日子……”陈三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妻子也激动得直颤抖:“当家的,这是真的吗?天子真的为咱百姓着想?”
连洛阳来的商人都这么说,还能有假?陈三用力地点了点头。
“圣人是谁?”人群中,一个瘦弱的妇人抱着孩子,怯生生地问。
“你连圣人都不知?三年前,天降圣人于梁,解世间万疑。”有人无偿进行科普。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满是敬畏:“没错!那圣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经义无所不知,就连当世大儒郑玄郑先生都甘拜下风!”
“天子若能拜此圣人为师,必能成一代明君!将来重现尧舜之治,也未可知啊!”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激动地挥了挥手。
陈三低下头,看着儿子脏兮兮的小脸,那双原本因为疼痛和饥饿而黯淡的眼睛,此刻正好奇地望着他。他伸出粗糙的手掌,轻
轻抹去儿子脸上的灰土。
他抬起头,望向渡口对岸。那条浑黄的河水,仿佛不再是阻隔生路的障碍,而成了一条通往新日子的坦途。
他们,或許真的赶上了好时候。
陈三不是个例,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在这条通往梁国的官道上,在那些渡口码头,在驿站客栈,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在中原大地上荡开一圈圈涟漪。经由商队、旅人、走卒之口,沿着官道与水路,以远超车队行进的速度扩散开来。
谢喬率领的大部队尚且在途,“天子亲赴梁国拜师”的说法,已然传遍了中原大地。
车厢内,劉协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子紧贴着车壁。每当马车遇到坑洼猛然一颠,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瘦弱的肩膀颤抖着。
车厢外传来的马蹄声、车轮声、军士的呼喝声,每一种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随行的老内侍时不时地伸手轻抚劉协的肩膀,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他手掌带着温暖的体温,给这个孩子带来了些許安慰。
劉协感受到这份善意,这也是他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在哪里,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车厢内,谢喬就坐在他对面,总是沉默不语,只极偶尔向车外的属下下达命令。
劉协不敢直视她,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
她手中始终握着那把连弩,弩机时刻对准他,箭头泛着森森冷光。
刘协知道,自己的生死不过在她的一念之间,她要他死,只用动动手指,他有任何不让她称心如意的表现,她随时都可能动那根手指,夺走他的命。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蜷缩成一团。
这时,谢乔从【背包】里取出食物,揭开油纸,热气腾腾的肉饼的香气瞬间盈满了这个车厢。她将纸包往前一推,推到了刘协面前。
刘协盯着那块焦黄酥脆的肉饼,鼻子里嗅着诱人的香味,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咽了口唾沫,可紧握的双拳却丝毫没有松开。
饥饿折磨着他,但恐惧更甚。
他不敢吃,宫中那些阴私的手段,他见得太多了,谁知道这饼里有没有下毒。
可念头一转,但下毒没有必要,她只需要动动手指,弩箭就能射死他。她若要杀自己,又何须多此一举?
饼是麦面混着肉馅烙的,边角有些焦,但油脂已经完全渗进了面皮里,看起来油润喷香。
刘协的肚子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更响。
他终于忍不住,拿起肉馅饼。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用牙齿撕下很小的一块,细细咀嚼。除了麦子和肉的醇香,再无异味。腹中的饥火顿时被点燃,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口吞咽起来。
一块饼很快吃光,连油纸上沾着的碎屑都被他用手指拈起,送入口中。可腹中的饥饿感只解了一半,反而勾起了更深的渴求。
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着谢乔,却不敢开口要求。
本质上,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经历得多,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一些。纵然历尽宫廷倾轧,见惯人心险恶,可饥饿时对食物的渴求,却是深植于骨血里的本能。
谢乔见状,又取出一块饼递过去。
刘协连忙接过,再次埋头大嚼。这次吃得急了,喉头一哽,忍不住打了个嗝。
“陛下,”谢乔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作为臣子刻意的讨好,也没有权臣居高临下的威压,“腹中可还饥饿?”
老内侍拿起水囊,拔掉木塞,递到刘协嘴边。
刘协小口喝着水,听到这声询问,身子一僵,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谢乔目光看向老内侍,命令:“带上他,随我来。”
她先行一步,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老内侍闻言,连忙应了一声“是”,躬身去扶刘协。
刘协惊魂未定,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饼,他下意识地将饼往怀里藏。
“陛下,小心脚下。”老内侍搀着他,踩着矮凳下了车。
不远处是一片破败的聚落。泥墙坍塌,茅草屋顶露出一个个黑洞。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残垣断壁时发出的呜咽声。
刘协在老内侍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去。
他忽然看到一个孩子,就蹲在倒塌一半的墙角下。
那孩子与他年纪相仿,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麻木。
四目相对,刘协的脚步顿住了。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用衣襟裹着的半块饼,递了过去。
那个孩子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刘协将饼又往前送了送,他才像一头被惊动的小兽,猛地扑上来,一把抢过饼,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如历史记载的一样,刘协是个好人。
即使身处绝境,即使自己也饥肠辘辘,他依然愿意将食物分给更需要的人。
谢乔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终于开口:“陛下为九五之尊,身侧有侍从照拂,日后也无需为饭食发愁。可是,陛下可知,就在这普天之下,有多少百姓,连陛下手中这种最粗陋的饼也吃不上?他们啃食草根,剥食树皮,易子而食,日日活在饥寒之中。”
“你身为天下的主人,不想说些什么吗?”谢乔凝视着刘协。
良久,刘协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绝望:“朕……无能为力。”
“陛下如今无力,非陛下之过。”谢乔道,“今天下之乱,由来已久。在于皇权旁落,朝纲不振,无法号令地方,致使州郡割据,战乱不休。”
刘协理解这话的大部分。他这个年龄,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早就已经不得不对天下大事有所思考了。
谢乔话锋一转:“臣敢问陛下,这天下之事,若由董卓一人决断,如何?”
刘协几乎没有犹豫:“不好。”
“若由臣一人决断,如何?”
刘协看她的脸色,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鼓足勇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好。”
“那由陛下一人决断,又如何?”
这一次刘协犹豫了更久,他低头看着自己瘦小的手,轻声道:“朕……不会滥杀无辜。”
“陛下或许不会,”谢乔的语气依然平稳,“但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边地的官吏是否会?陛下不会,陛下的继任者会不会?”
谢乔继续追问:“那再换一个不会滥杀无辜的人来做天下的君主,可以吗?”
刘协被问住了,他茫然地抬起头:“那当如何?”
谢乔缓缓走到刘协身边,在那堆废墟中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
“臣讲个故事。”
刘协点点头,产生了许多的求知欲。
“很久以前,有个村子遭了旱灾,村民为了一口井水争得不可开交。村长说井水归他管,富户说井是他家挖的,穷人说大家都要喝水。争来争去,井水越来越少,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后来来了个路过的商人,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商量呢?每家每户派个人,大家一起想办法。村民们觉得有道理,就按他说的办了。”
刘协听得认真,“那后来呢?”
“后来大家发现,如果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拍脑袋要强。有人提议挖新井,有人说要节约用水,有人说可以收集雨水。七嘴八舌的,倒真想出了不少好主意。”
谢乔顿了顿,看着刘协:“陛下觉得,这个故事里,村子最后怎么样了?”
刘协想了想:“应该没有人再为水打架了吧?”
“聪明。”谢乔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因为大家都
参与了决定,每个人都觉得这办法是自己想出来的,自然就愿意遵守了。”
老内侍在一旁听着,觉得这故事听起来简单,但细想起来又有些不对劲。
他不敢多话,只是静立一旁。
“可是,”刘协皱着眉头,“如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岂不是永远也商量不出结果?”
谢乔赞许地点点头:“确实会有争论,但争论本身就有价值。就像刚才那孩子,如果我们三个人商量该不该给他食物,老内侍可能会说太危险,我可能会说这是测试,而陛下却选择了直接行动。”
刘协了然,他确实是凭直觉行事的。
“但正因为有了不同的声音,最终的决定才会更加周全。陛下的善心,老内侍的谨慎,还有臣的考量,合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决断天下事,无论这个人是董卓,是臣,还是陛下,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闻言,刘协若有所思,一些东西潜移默化在心中生根、发芽。
第124章
西凉骑兵殿后,在三千甲兵的扈从下,天子的車隊浩浩荡荡进入梁国境內,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梁国大地上,不久前华雄制造的那场浩劫的痕迹仍然可见。
曾经的沃野良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地,和连片的废墟。焦黑的梁木,如同巨人尸体溃烂后露出的骨骸,在平原上一览无余,格外触目惊心。
謝乔特意交代,被毁去的梁国七县并未着手恢复。
天下未定,无险可守,前线无法防御,恢复后又可能沦为政治军事的牺牲品。太亏了。
至于这七县的人口,则尽可能迁入睢阳城、莽苍山城寨,以及更遥远的西凉。
一路上,天子的車驾走走停停。
劉协在車中,察觉到了窗外的异样。入眼的,不再有绿意,不再有炊烟,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色。
他的目光起初是好奇,惊愕,再到呆滞和麻木。
在謝乔的授意下,每当車停,老內侍便搀扶着劉协走出马车。
此刻,梁国的疮疤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血淋淋地展示着战乱的残酷。
一截断裂的墙垣下,劉协忽然看见半埋着一只小小的、被熏黑的木马。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停住了。
甚至能想象得到,曾有一个孩子,就在这里,坐着它摇晃嬉笑。那孩子或许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但他们的世界,一个是九重宮阙,一个却是人间炼狱。
在深宮,他懵懵懂懂地听过百官的奏疏,却从未亲眼看见过汉家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奏疏里的赤地千里十室九空,这些冰冷的词语,此刻化作一幅无边无际的凄凉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他曾对謝乔说“朕不会滥杀无辜”,可如今看来,这句承诺多么苍白。无辜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片地死去。
潜移默化间,他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些更深刻的认知。
这一路上,因为謝乔身上的标签的存在,劉协对她不可能放下戒备,仍然时时刻刻在畏惧她。
谢乔同样保持绝对的警觉,同在车中,却并未与他有过多的言语。她手持连弩,时刻提防着自身的安危,预防着隨时可能出现的刺杀。
车窗外的废墟焦土景象千篇一律,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突然,刘协麻木的眼睛为之一亮。
那一片死寂的灰色,终于开始退去。
前方地平线上,一道雄伟的黑色轮廓破土而出。
由最初的模糊线条,飞速变得清晰伟岸,直到化作一座巍峨巨城。
不多时,巨城在望,护城河宽阔如江,波光粼粼。
与之前所见的断壁残垣不同,这座城城墙高耸,垛口严整,没有一丝破败之色,充满了力量与生机。
门楼上,大汉威仪的赤底黑龙旗与梁国封藩的旗帜,在猎猎风中卷动狂舞。
早在两个时辰前,睢阳就已经接到了谢乔派遣的快马傳令,天子车驾即将抵达。
此刻,城门两侧,守城军士身着甲胄,手持长戟,肃立两旁,眼神不是空洞麻木,而是淬炼过的铁血与服从。
谢乔弃了马车,策马立于车隊之首,一身劲装,身姿挺拔如枪。
吊桥緩緩放下,车隊陆续通过吊桥进入睢阳城。
街道两旁,百姓夹道觀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城中百姓衣着虽朴素,却干净整洁,脸上不见饥色,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打量着这傳说中的天子车驾。
谢乔特意嘱咐,要用最高的规格,最正式的标准,最浓重的礼遇,迎接汉天子巡幸,将排场拉开。
天下大事,在祀与戎。
今日这般阵仗,既是震慑宵小的军威之戎,亦是彰显正统的君臣之祀。
城门之下,梁王刘弥身着藩王朝服,头戴远游冠,早已率众等候。
在他的身后,是梁国一众官吏。刘备亦在其列,神色沉静。
被谢乔派去酸枣参加诸侯会盟的周密及于融也在列。早在谢乔奉旨入京的路上,他们便被诸侯赶了回来。
车帘被老內侍輕輕掀开,露出天子尚带稚气的脸庞。
身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玄色礼服,刘协努力挺直腰板,摆出君王的威仪。当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军士,扫过街道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时,眼中仍闪过一丝緊张。
梁王刘弥趋步上前,领着一众官吏,行至御驾前方三丈处,停步。
他对着天子车驾的方向深深一揖,朗声道:“臣弥,携合城官吏,恭迎圣驾。”
话音落,他身后,上百名官吏士人如潮水般齐齐拜倒,觀礼的百姓亦然。整条长街,再无站立之人。
“恭迎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排山倒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刘协的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梁国官吏,他竭力压下悸动,沉声道:“平身。”
众人起身。
隨即,一名身着玄端礼服,头戴进贤冠,面容严肃的梁国礼官从队列中趋步而出。
他行至御驾之前,先是躬身一拜,而后直起身,声音洪亮,“臣请陛下准行大驾之仪。”
刘协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身旁的老內侍。
老内侍会意,扬声道:“准。”
得到允诺,礼官再拜,随即转身,面向早已准备就绪的乐队,高声喝令:“奏雅乐!迎圣驾!”
一声令下,立于阵前的一名赤膊乐手,手持长槌,卯足了劲,抡圆了胳膊,奋力敲响了悬于巨大木架上的一面铜鼓。
“咚——”
浑厚的鼓声如平地起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天地间,只剩下这雄浑的鼓声在反复回荡。
緊接着,位于鼓侧的乐师动了,钟磬齐鸣。十六枚一组的编钟,其音浑厚古朴,延绵不绝。编磬之声则清越悠扬,空灵高远,如金石相击,为这庄严的乐章添上了一抹亮色。
乐声交织,庄严肃穆,一首古老而肃穆的雅乐涤荡在睢阳城的上空。
待一曲奏罢,礼官高声唱道:“礼成!请陛下移驾九华车,巡幸城中!”
话音刚落,乐声再起,鼓点变得密集,节奏比方才更为激昂。
在乐声中,一架更为宽大华丽的六马之车被八名健壮的力士牵引上前。那六匹骏马皆是毛色纯黑的良驹,身上佩戴着青铜铸就的鞍具,车身以坚实的木料打造,以青铜为饰,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与龙兽,车轮硕大,轴头发着青光:正是藩国能为天子准备的最高规格的华车。
老内侍躬下身,先探出脚试了试脚凳的稳固,然后才转身,小心翼翼搀扶着刘协走下马车。刘协踩着木凳,一步一步,沉稳地登上华车。
当他在车内正坐,仪仗队再次缓缓开动。在万众瞩目之下,这支代表着大汉天威的队伍,沿着宽阔的街道,向着巨城深处的梁王宫行进。
王宫内
,宴席早已备下。
殿内灯火通明,天子居于主座。
席上没有繁复的歌舞,菜肴非山珍海味,只是一盘盘切好的烤肉与炖肉,盛在陶制的食器里,分量十足,旁边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肉食的香气与米饭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对刚刚才见识过赤地千里的天子而言,已是最大的奢华。
同在主席的,除了梁王刘弥,还有陈王刘宠。
这些年来,通过兜售投石车,军备往来,梁国与陈国睦邻友好,时常走动。天子入梁,谢乔特意请来了同为宗室的刘宠,以安天子之心。
席间一时有些沉闷。
天子不发话,无人敢动箸,满座文武,便只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刘协端坐着,面前的陶碗里,白米饭堆得冒了尖,肉块也切得齐整,可他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良久,还是梁王刘弥先开了口,他举起面前的酒爵,对着刘协遥遥一敬,声音温和:“陛下,请用膳。梁国无甚珍馐,唯有这些粗食,尚能果腹。”
刘协迟缓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烤肉。
肉质紧实,带着炭火的焦香,是他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他咀嚼着,又扒了一口白米饭,满口朴素的谷物香气。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拼命忍着,可瘦削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刘弥看着天子脸上细微的变化,輕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痛:“董卓乱政,致使京畿残破,陛下在京中定是受苦了。”
刘协的哭声渐渐止住,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刘弥,又看了看刘宠。
这两位宗室皇叔,一个温厚,一个豪爽,眼中没有算计,没有敬畏,只有长辈对晚辈最纯粹的痛惜与关怀。
谢乔并未入主座,只在侧席坐,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掌控全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中气氛稍缓。
谢乔抬眼,向刘备的方向极轻微地一颔首。
正在用饭的刘备立刻会意。他将手中的木箸轻轻搁在箸枕上,取过一旁的布巾擦拭了嘴角,而后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冠,起身离席。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到大殿中央,在离御驾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双臂交叠于胸前,躬身行了一个深揖。
谢乔开口,替他介绍:“陛下,此人名刘备,字玄德,乃是相府长史。”
刘协抬起头。此人看着三十余岁,面容温和,双耳垂肩,双臂过膝,一双眼睛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百折不挠的坚韧。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谢乔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若论起辈分,他也是陛下的皇叔。”
话音刚落,刘备随即俯身下拜,额头触地,声音恭敬而沉着:“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刘备,参见陛下。”
闻言,刘协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他下意识地朝刘弥与刘宠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位皇叔温厚的目光让他找到了些许依靠,仿佛在这陌生的宫殿里,又多了一位可以信赖的亲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亲近了许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原来是皇叔,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这一声皇叔,清亮干脆,便是金口玉言,当着梁、陈二王与满座官吏的面,彻底坐实了刘备宗室的身份。
刘备应声而起,却未归席,依旧垂手立于殿中,朗声道:“陛下容禀。今海内分崩,天下纷乱,此非有为之明君不能匡正。然,欲为明君,必以圣人为师,盖因唯有圣贤之学,方藏经世济民之道。”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刘协颇为认同,“皇叔言之有理,朕旧闻梁地圣人,能解世间万疑,朕入梁……”
说着,刘协下意识看了一眼谢乔,补充:“正为拜圣人为师,求治国安邦之法。”
刘备继续说道:“然陛下有所不知,圣人不求闻达于诸侯,其行踪缥缈亦非常人可知。或隐于市井,或耕于南亩,或垂钓于碧溪,或在草堂,或在云天。其踪迹如云中之鹤,非有至诚之心,不可得见。”
刘协本质上是个孩子,尚是少年心性,听见这玄之又玄的说法,双眼瞪得溜圆,惊愕不已。
“不知陛下,可愿不辞辛劳,求见圣人?”刘备问道,声音中带着试探。
刘协莫名想起先前看到的那片焦土废墟,想起那只被熏黑的小木马,声音不大,却坚定不移:“若能治世,朕,愿意。”
就在这时,清脆的掌声在大殿中响起,不疾不徐,只有两下,声音来自侧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司马谢乔已从席间站起。
她对着小天子,深深一揖,“陛下仁心,为国为民,志存高远,臣,为天下贺!”
这一拜,便将此事定了性。这不是少年天子一时冲动,而是心怀社稷的明君之举。
这当然是谢乔的手段,天子为救黎民百姓,亲身求见圣人,其不畏艰险、礼贤下士的名声必将传遍四海,天下人闻之,必会感佩刘协作为天子的德行。届时,刘协便是天下归心所向的唯一正统。
谢乔的政治目的就是宣传刘协的品德,增加其合法性和正统性。如此一来,如果有诸侯想再立新君,在道义上便先输了一筹,必会被天下人唾弃。
真正的天子,必须,也只能是她掌握在手中的这一位。
刘备三顾茅庐,求得卧龙出山,传为“礼贤下士”的千古佳话。
而刘协自然要更胜一筹,至少需要“七求”,历尽千难万险,方能得见圣人真容。
第125章
次日,天色未明,劉协便起身了。
侍者早已备好热水,巨大的浴桶內,水中浸泡艾草与菖蒲,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气。
这是敬天法祖、求见聖贤前必须的斋戒沐浴。
劉协褪去寝衣,步入浴桶。温热的水漫过他单薄的肩膀,他闭上眼,将身体的掌控权全然交出,任由侍者用柔软的布巾,蘸着温水,细致地擦拭着他的长发与四肢。
沐浴过后,他换上了一身新裁的玄色深衣。衣料厚重,衣襟与袖口用金线绣着简洁的云纹,腰间束革带。
这一身装束,褪去了他所有的孩子气,只余下天子的庄重。
辰时,
旭日初升,仪仗备妥。
天子的车駕并不铺张,一辆轩车,四匹毛色纯亮的黑马,前后由二十余名甲士护卫。
车駕行出梁王宫门,缓缓驶过长街。
“快看!是天子的车駕!”
街角,一个男人压低声音,激动地拽着身边人的袖子。
“嘘!小声点!跪下!”
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被他爹死死按住脑袋,却还是忍不住从臂弯里偷偷抬眼看。
扑通、扑通几声,街两旁的人群瞬间矮了下去,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百姓闻讯,自发地聚拢过来。却不敢喧哗,只是远远地跪伏在地,敬畏地看着天子的车驾。
“真是天子……”
“天子要去草堂,要去拜聖人为师,为我们求个太平日子!”
“仁君啊!”
“陛下如此仁德,漢室定能中兴!”
窃窃私語在心中汇成一股暖流,最终,不知是谁带头,百姓纷纷叩首下去,口中山呼:“陛下仁德,漢室中兴!”
声音虽不齐整,却饱含着亂世中百姓最真诚的期盼。
车驾行至草堂,劉协在老內侍的搀扶走下轩车。
他面向草堂,用带着稚气的声音道:“朕,求见圣人。”
草堂门口,一名约莫十来岁的青衣童子他看到门外肃立的甲士与华贵的车驾,小脸瞬间煞白。
他慌忙迎出,快步上前,对着车驾长揖及地:“草堂弟子,拜见陛下。圣人云游未归,不知何时能返,还请陛下恕罪。”
劉协闻言,面色平静如常,既无愤怒之色,亦无失望之态。他对着草堂方向,整理衣冠,朗声道:“朕为求道而来,圣人在此,朕便在此。朕在此等候圣人归来。”
不多时,草堂的所有师生都匆匆而出。
为首的正是大儒郑玄,他整了整衣冠,当先跪倒,俯身下拜,额头触地,行的是见君王的大礼:“草民郑玄,叩见陛下。”
身后草堂的先生弟子亦随之伏地,纷纷效仿,齐齐跪倒,额头触地,齐声道:“参见陛下!”
刘协抬手,声音平稳:“快快请起,朕今日非君,乃一求道学子。诸位先生不必多礼。”
郑玄等人闻言,缓缓起身,互相对视,眼中既有惊讶,亦有赞许。
日晷上的影子一点点挪移,从东向西,由长及短,复又变长。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刘协双脚并拢,挺直腰身,目视前方。
少年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但他一动不动,唯有目光始终凝视着那座院门。
日影渐斜,申时已过。草堂里点亮了灯火,昏黄的光晕透出窗纸。
他知道,今日不会有结果了。
刘协深吸一口气,緊绷了一整日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缓缓转过身,想迈开脚步,那双腿却早已麻木僵直,不听使唤。他身子一晃,眼前金星亂冒,脚下踉跄,竟直直地向前扑倒在地。
“陛下!”老內侍凄厉的喊声划破了寂静。
谢乔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今日发生的这一切。
刘协,其心性之坚,意志之韧,确非寻常孩童可比。
她吩咐亲信,将今日的草堂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传播天下。要让世人皆知,当今天子,是如何为天下求太平,又是如何尊师重道的。
……
盟軍入主雒阳后,并未分崩离析,各自散去。
袁绍与袁术二人,先是寻回其叔父袁隗等族人的尸身,随即在袁府的废墟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搭起灵堂,换上麻衣,素食斋戒,依古礼为亡者招魂、祭奠。
丧礼之后,便是泄愤。
袁绍下令将擒获的董卓余党,那些曾参与屠戮袁氏满门的贼眾,赤身缚于木桩,拖至洛水边。
军士手持浸了水的牛皮鞭,轮番上前,狠狠抽打。
鞭声、惨嚎声与围观軍民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数日不绝。
其余各诸侯,亦未闲着。
在清点京畿之地的同时,各自将董卓余部收入麾下,壮大自身力量。各诸侯都在趁机吞食着这头巨兽死后留下的血肉,壮大己身。
府库中的金银被瓜分,軍营里的兵甲被收取,就连那些散落野外的战马,也被各家收为己有。
半月后,司徒王允于府邸,召集各路诸侯及朝中百官議事。
他对着眾人深揖一礼,声音嘶哑而沉痛:“诸君,天子蒙尘于梁国,日夜盼我等解救。我等兴义兵,本为匡扶漢室。如今京师已复,正当合力进軍,迎回陛下,重振朝纲!”
话音落下,堂内一时静寂无声。片刻后,有人轻咳一声,接着便是窃窃私語。
众人交头接耳,面露难色,却无人率先开口。
袁绍缓缓起身,拱手道:“王司徒所言,心系漢室,忠义可敬。”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然,谢乔此人,阴险狡诈,挟天子以自重。我大军若进逼梁国,她必以陛下为肉盾,置于阵前。届时,我军是进是退?一举一动,皆关乎陛下安危,此乃投鼠忌器,战事未开,我军已然受制于人。”
王允闻言,身形一晃,双手緊握,急道:“该当如何?莫非坐视陛下受辱,奸贼逍遥法外?”
袁绍踱步至堂中,环视众人,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今天子年幼,少不经事,这才为奸人所趁。天下动荡至此,若将中兴汉室的重任,寄于一少年天子之身,社稷何安?百姓何望?”
“依我之见,天下动荡,需立长君方能安定。幽州牧刘虞,乃大汉宗亲,德高望重,素有贤名。我意,可迎立刘公为新君,另立朝廷,再发兵声讨国贼,如此,则天下归心,汉室可安。”
此言一出,方才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惊得手中酒樽脱手,当啷一声摔在漆案上,酒水四溅。
王允脸色骤变:“不可!万万不可!当今天子继位大统,名正言顺!先帝二子,弘农王已为董贼所害,血脉仅存陛下。袁本初,你此举与另立君主的董卓,有何分别!”
他身侧的太常马日磾,亦是须发皆张,老迈的身躯气得发抖,“天子血脉未断,国祚尚存,岂可轻言废立!此乃乱臣贼子之举!”
卢植一语道破其用心:“刘虞远在幽州,本初欲立之,名为奉迎,实则欲效仿董贼,另立新君在手,号令天下诸侯罢了!”
堂内瞬间乱作一团,有人拍案怒骂,有人起身离席,有人低声私语。
混乱中,济北相鲍信霍然起身,他未发一言,只对着主位上的王允遥遥一拱手,便转过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厅堂。
冀州牧韩馥见势不妙,亦匆匆起身,对着众人含糊地嘟囔一句:“某腹中不适,先行告退。”
一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从。一时间,又有数名官吏诸侯找了各色借口,纷纷起身离席,不过片刻,原本满满当当的厅堂便空了大半。
袁绍见众人散去,面色阴沉,长袖一挥,愤然离席。
堂内只剩下零落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王允颓然坐下,长叹一声,挥手道:“今日議事到此为止,诸君各自归府吧。”
夜色沉寂,曹操的营帐内灯火通明。他刚从王允府邸的议事中归来,心中烦闷,正对着一卷兵书出神。
帐外传来甲士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将军,帐外有一人求见。”
曹操的眉毛挑了一下。
“带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沉静的中年文士被两名甲士押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神色间不见丝毫慌张,反倒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甲士按着他的肩膀,力道一沉,想让他跪下。
“不必。”曹操挥了挥手,示意甲士退到帐门处。
“你是何人?”
“在下贾诩,曾在牛辅麾下。”那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牛辅,董卓的女婿,董卓的党羽。
曹操端坐不动,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来人:“你乃牛辅麾下,我帐下将士,多有亲友死于董贼之手。如今你自来寻死,我可斩你首级,以告亡灵。”
贾诩闻言,面色不改,对着曹操行了一记长揖,动作从容不迫。
“诩之生死,无关紧要。若能以我一人之头颅,平将军帐下之愤,诩死而无憾。”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清晰而平稳,“然,诩此来,非为求死,是为将军献計而来。”
曹操发出一声满是嘲讽的冷哼:“計?我与逆贼,除刀兵相向,有何計可献?”
“非也,”贾诩缓缓直起身,迎着曹操审视的目光,“此计,只关将军与袁本初。”
听到袁本初三个字,曹操的眼神微微一凝。
“何计?”
贾诩不答反问:“将军今日亦在司徒府上,当已亲见袁本初另立新君之意。将军以为,他是为汉室,还是为袁氏?”
曹操没有回答,但紧抿的嘴唇说明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
贾诩继续说道:“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如今更是盟军之首。在他眼中,天下诸侯,皆是其附庸。将军虽有不世之功,在他看来,亦不过是可供驱使的鹰犬罢了。今日他敢议废立,便是视天子为无物,视天下英雄为无物。他欲立刘虞,是因刘虞年长仁厚,易于掌控。待他坐镇河北,遥控幽州新君,号令天下,到那时,将军又当如何自处?是继续屈居其下,还是起兵抗争,落一个不义之名?”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曹操心头最隐秘的痛处。
他出身宦官之后,在那些世家大族面前,总有挥之不去的阴影。袁绍待他的态度
,名为好友,实为主上。
曹操端起案上的酒爵,却没有喝,只是摩挲着冰冷的青铜器壁:“说你的计。”
贾诩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袁绍欲废君,将军当尊君。他要做权臣,将军便做汉室的忠臣。”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将军可即刻上表天子,痛陈袁绍不臣之心。如此一来,道义便在将军一边。王司徒等心怀汉室的朝臣,必引将军为臂助。天下百姓,盼望汉室中兴,亦会视将军为仁主。袁绍另立新君,名不正言不顺,必会引来非议,使其首尾难顾。”
忽然,曹操眼神一凝,目光如刀般锐利,直刺向贾诩心底:“尔为谢乔离间乎?”
面对这诛心之问,贾诩垂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他深吸一口气,那瞬间的紧绷随即化为坦然。
“非也。”贾诩躬身一揖,从容答道,“谢乔虽挟天子,所据者,不过一郡之地。麾下兵员,不足万。况向时,除睢阳外,七县被毁。若围之,梁国粮绝只在旦夕之间。诩虽愚笨,又岂会为一艘将沉之船,白白断送性命?”
曹操冷哼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哦?那你的生路,又在何处?莫非就在我帐中?”
贾诩抬起眼,迎上曹操锐利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与激动:“诩之生路,在一位真正的英雄麾下。而将军的霸业,却不该在袁本初的阴影之下!”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穿透力,“将军试想,若无今日之计,将军只能依附袁绍。听其号令,受其节制。届时,讨伐国贼的首功,匡扶社稷的美名,都将归于袁本初一人。天下人只会说,是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力挽狂澜。而将军您……纵有盖世之功,于他而言,亦不过一员冲锋陷阵的马前卒而已!”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灯花的哔剥声。
贾诩的计策,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曹操心中那道名为野心的闸门。
与其在袁绍划定的格局里挣扎,不如另起炉灶,自己来做那个执棋之人。
良久,曹操放下酒爵,站起身,亲自为贾诩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
“先生此计,胜于十万精兵。”他的声音里,已没了先前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欣赏与兴奋,“先生请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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