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厅中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那老儒倒地的闷响,似还在梁柱间回荡。


    謝乔站在原地,成了这片混乱风暴的中心。她能感受到无数道视线,或惊疑,或戒备,或探究,像细密的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她不在乎。


    名声?事到如今,不会比现在更糟。潁川清流视她如蛇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就干脆彻底一点。


    这帮自诩清高的家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今日这场本意是羞辱她、打压她的雅集,反而可能成为她最好的宣傳阵地。


    负面新闻也是新闻,黑红也是红,只要傳播得够广,总会有人对真相产生好奇。


    潁川之外,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真正渴求一展抱负、不以出身论英雄的寒门士子吗?


    潁川治经之士众多,但天下怀才者更多。


    今日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这番对所谓“清流”毫不留情的痛斥,傳扬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梁国,这个被她治理得初见成效的地方,就会成为那些不被主流接纳、却心怀壮志之人的一个选择,一个希望。


    这是潁川士族为她打的软广告。


    免费的,效果还可能出奇的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僵局。


    “空谈无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士子排开众人,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他约莫二十岁,面容尚顯稚嫩,但神情却异常郑重,看向謝乔的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求。


    他对着謝乔,也对着满堂或坐或立的士人,朗声道:“在下不才,愿随謝府君往梁国一行,亲身查验其政绩真伪,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否真如府君所言,得以安居立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倒地不起的老儒和言辞犀利的谢乔身上,转移到了这个胆敢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番话的年轻人身上。


    他怎么敢?


    这是公然站队,还是仅仅出于求真?


    无数疑问在人们心头盘旋。那些原本同仇敌忾,准备继续声讨谢乔的人,此刻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乔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年轻人。她不认识他,但她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一种纯粹的、不带偏见的求知欲。


    这在充斥着党同伐异、门戶之见的颍川士林中,实属难得。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厅中气氛再次变得微妙之际,屏风后方,傳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素雅长袍,但精神矍铄的老者,缓缓走了出


    来。


    “荀公!”


    “见过荀公!”


    “慈明先生!”


    厅內响起一片恭敬的问候声,方才还或激愤或慌乱的士人们,此刻都纷纷躬身行礼,神态肃然。


    来者正是颍川名士,当世大儒,荀爽。他一直在屏风后休息,未参与之前的争论,却不想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


    对于荀爽,谢乔自然不会陌生,经学大家,“荀氏八龙”之一,更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评。


    荀爽的眼神缓缓扫过厅內,先是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韩姓老儒身上停留片刻,微微蹙眉,随即又落在了那个刚刚发言的年轻士子身上,最后,视线定格在谢乔脸上。


    他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威严。


    “老夫方才在屏风后,也听了个大概。”荀爽声音不高,却中气十足,“是非功过,非亲历者,难以断言。”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谢乔:“谢府君方才所言,振聋发聩。老夫雖年迈,亦有心一辨真伪。”


    他看向那个年轻士子,微微颔首,“他所言甚是,眼见为实。”


    深吸一口气,荀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众人说道:“老夫,也想去梁国走一趟,亲眼看一看谢府君治下的实效。”


    荀爽此话一出,分量远非刚才那年轻士子可比。


    如果说年轻人的话只是引起了骚动,那么荀爽的表态,则无异于激起千层浪。


    连荀爽这样的宿儒耆老都要亲自前往梁国查验?闻所未闻!


    厅中再次陷入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比刚才更加嘈杂。


    “荀公也要去?”


    “这梁国之事,竟引得慈明先生如此重视?”


    “谢乔此女,究竟是妖言惑众,还是真有经世之才?”


    谢乔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念头急转。


    荀爽的加入,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契机。有荀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带头,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她当机立断,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然荀公与这位郎君皆有此意,乔敢不从命?”


    她的声音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诸位皆是颍川名士,胸怀天下。梁国才遭黄巾大难,弊病丛生,乔雖竭力整顿,亦知有诸多不足之处。与其在此空耗唇舌,徒增纷争,不如,”谢乔环视众人,“荀公领衔,再邀集几位有心探求实情的颍川学子,成一考察團,择日启程,前往梁国,实地考察一番,如何?”


    她顿了顿,补充道:“路途资费,一应开销,皆由我梁国府库承担。诸位只需带上眼睛和耳朵,亲身去体验,去评判。乔所言是真是假,梁国百姓生活究竟如何,一看便知。”


    “考察團?”


    这个新奇的词汇让众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好!此法甚好!”之前那年轻士子立刻响应,“如此,便可辨明真伪,以正视听!”


    “荀公德高望重,若能领衔,我等自当信服。”


    “对,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不如亲往一观!”


    “……”


    反对的声音依然存在,有人低声质疑谢乔用心叵测,有人担心路途遥远安危难料,但荀爽的表态和谢乔这番坦荡的提议,无疑争取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和好奇。


    局面,似乎在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荀爽捋了捋胡须,看向谢乔,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最终缓缓点头:“如此,甚好。考察之事,老夫可以应下。”


    他目光扫向众人:“诸位之中,可还有愿同往者?”


    一时间,厅內静默数息,一位青年站了出来。


    “小辈愿往。”


    随即,又有几人迟疑着站了出来。


    “学生愿往!”


    “在下也愿随慈明先生一同前往!”


    看着眼前的情景,谢乔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成了。


    混乱之中,那被气晕的老儒被人手忙脚乱地抬了下去,但这小小的插曲,此刻已无人过多关注。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考察團”所吸引。


    谢乔抬起头,看向那些或激动或迟疑或审视的面孔,心中一片平静。


    她不知道这趟考察会带来什么,但她知道,棋局已经重新开始,而这一次,她似乎抓到了一手不错的牌。


    谢乔对着荀爽,微微躬身:“那便有劳荀公费心组织。乔在梁国,静候诸位大驾光临。”


    颍川雅集上的风波,一如名动天下的《梁国赋》,以让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扩散开来。


    不过数日,雅集上的辩论,谢乔在席间的言论,还有那略顯粗俗却又异常尖锐的“双标狗”之词,成为天下热议的谈资。


    如果此时存在热搜,头条应该是这样的:


    1谢乔[爆]


    2颍川雅集[爆]


    3双标狗是什么意思?[新]


    4中常侍张让力挺谢乔[热]


    5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被削戶六千[热]


    一时间,士林哗然。


    洛阳,太学。


    几个年轻太学生聚在一处,面带鄙夷。


    “谢乔竟在颍川大放厥词,言語粗鄙,简直、简直……”一人气得脸红,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


    “哼,沐猴而冠罢了!一介女流,侥幸窃据高位,不知谨言慎行,反效泼妇骂街,实乃斯文扫地!”


    “这双标狗,诸位作何理解?”


    “以某愚见,双为数词,标大抵指标准,意为双重标准。至于这狗,结合颍川雅集言论,此乃谢乔对诸学士之蔑称。”


    “双标狗?亏她说得出口!此等言论,与市井无赖何异?”


    然而,风向并非一边倒。


    在一些不那么顯赫的郡县,或是在那些曾被所谓“清议”压得抬不起头的寒门士子、地方小吏耳中,这话却别有一番滋味。


    “痛快!当真痛快!”


    一处偏僻学馆內,一位屡试不第的中年文士拍着桌子,眼中放光,“那些自诩清流的名士,平日里党同伐异,攻讦他人时,何曾手软过?轮到自己身上,便成了有辱斯文?这位谢府君,真是说出了我等不敢言之事!”


    “可不是?听闻她还直言不讳,揭露那些只尚空谈、不务实事之辈。雖言辞激烈,却是一针见血!”


    “嘿,我看呐,这位谢府君,堪称吾辈嘴替!”


    这私下里的称谓,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敬佩,悄然流传。


    谢乔这个名字,以及她那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一个标记,将天下士人隐隐划分成了不同的阵营。


    风暴的中心,颍川。


    荀爽的府邸内,气氛肃穆。


    “叔父,名单拟好了。”一个面容清癯、气质沉静的年轻人,将一份竹简双手奉上。


    正是荀彧,字文若。那是在雅集之上,正是他最先站出来,要去梁国实地考究。


    荀爽接过,仔细看着上面的名字。


    为首的自然是他自己,随后便是荀彧,以及另一个名字——荀攸。


    荀攸,字公达,荀彧之侄,雖年轻,却较荀彧年长几岁,已顯露出过人的智计与沉稳。


    此刻,他正站在荀彧身侧,神色平静,目光深邃。


    除了他们三人,名单上还有另外五位颍川名士。两位是素来持重、讲求实证的老者,另外三位则相对年轻,对梁国之事将信将疑,抱着审慎的态度。


    “文若,公达,”荀爽放下竹简,看向二人,“此行梁国,路途不近,且事关重大,你二人可有疑虑?”


    荀彧微微躬身,他的目光清澈,带着一种对原则和真相的坚持,語气平和:“侄儿以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谢府君既有此邀,我等亲往一观,方能辨其真伪,不负所学。侄儿,无有疑虑。”


    荀攸则接口道:“叔祖父,梁国之事,传言纷纭,孰是孰非,需实地查证。况且,谢府君能于乱世之中,保境安民,其施政之法,或有可借鉴之处。”他的话語中更侧重于实际与策略。


    荀爽满意地点点头:“好。既如


    此,便依此名单行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梁国。


    谢乔看着手中快马送来的名单,眉头先是一挑,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荀爽荀彧荀攸?”她喃喃自語,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好家伙!


    谢乔忍不住在心里惊叹,这简直是买一送二的超级豪华套餐啊!没盼来卧龙凤雏,先来了王佐之才和曹魏谋主!这考察團的规格,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她原本以为,能请动荀爽这位大儒出山,已经是意外之喜,足以镇场。


    万万没想到,荀氏这两位未来的顶梁柱竟然也加入了。


    荀彧,那是出了名的忠于汉室,一心匡扶社稷的理想主义者。谢乔心里清楚,想招揽这位王佐之才到自己这个草台班子,基本是痴人说梦。要招募他是不可能的,曹老板给了她答案。后期荀彧宁死不从曹操晋公,其心志之坚,可见一斑。


    对荀彧,只能以礼相待,争取留个好印象。


    至于荀攸,谢乔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心思活络起来。


    荀公达,与荀彧不同,这位更注重实际,计谋百出,是曹操麾下最重要的谋主。他不像荀彧那样有着强烈的汉室情结,似乎更看重主君的实际能力和能否安定天下。


    或许可以争取一下?


    当然,她也知道这很难,但至少,比收荀彧的可能性要大那么一点点。


    考察团的名单既定,出发在即。


    与此同时,梁国。


    “主公,”周密低声问道,“颍川考察团不日即将抵达,是否要吩咐下去,沿途洒扫,城内张灯结彩,以示隆重?”


    谢乔闻言,却摇了摇头。


    “不必。”她语气平淡,“传令下去,各司其职,一切照旧。”


    周密有些不解:“可是,府君,荀慈明乃当世大儒,如此是否显得我梁国太过怠慢?”


    谢乔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请他们来,是让他们看真实的梁国,不是看一场精心布置的戏。”


    她补充道:“不仅不用铺张,之前为了应付某些上官检查,临时搭建的那些门面,能撤的都撤了。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市集上该如何就如何,農田里该怎么忙就怎么忙。”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没有粉饰太平的梁国,看到正在艰难挣扎,却也一步步向前走的梁国。看到这里的百姓,是真正在做事,在生活,而不是在演戏。”


    她目光坚定:“是好是坏,是真是假,让他们自己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遮遮掩掩,反而落了下乘。”


    周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谢乔的用意,躬身领命:“喏!属下这就去传令!”


    看着周密离去的背影,谢乔深吸一口气。


    “荀爽,荀彧,荀攸……”她再次默念着这几个名字,心中既有压力,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清晨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颍川的薄雾,阳翟城外已是车马备齐。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汇聚在这支即将西行的队伍上。有敬佩,有好奇,有担忧,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审视,藏在人群之后。


    那些曾试图阻挠的声音虽然沉寂,但怀疑的种子并未彻底消失。


    荀爽身着素色长袍,精神矍铄,立于车前。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来相送的寥寥数人,以及远处围观的百姓,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叔祖父,一切准备就绪。”荀攸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荀爽嗯了一声,率先登上为首的马车。他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此行并非前往一个声名狼藉之地,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访学。


    荀彧、荀攸紧随其后,其他几位名士也各自登车。


    队伍缓缓启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马蹄声哒哒,一行人就在这复杂难明的注视下,踏上了前往梁国的征途。


    车队行在颍川地界,沿途所见,景象日益萧条。


    战乱的阴影笼罩着中原大地,十室九空并非虚言。


    残破的村庄,荒芜的田野,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偶尔还能看到未来得及掩埋的尸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绝望。


    马车内,气氛有些沉闷。


    一位同行文士,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凄凉的景象,长叹一声,“苛政猛于虎,战乱更甚之。百姓何辜,竟遭此荼毒。”


    荀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只是眉头微蹙,并未睁眼。


    荀彧则捧着一卷书简,目光却并未落在文字上,他也在观察,在思考。


    这些景象,与他们之前听到的关于梁国的描述——无论是刻意抹黑的,还是隐约传来的某些异闻——形成了某种参照。


    至少从目前看来,梁国之外的许多地方,其不堪程度,恐怕不遑多让。


    “听闻谢府君,以女子之身主政,行事颇有惊世骇俗之处。”另一位名士,姓陳名实,字仲弓,看似随意地开口,“不知其治下,又是何等光景?是如传言般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还是真有几分不同?”


    他的语气带着探寻,目光在荀爽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陳实正是受了颍川郡内保守派的暗中嘱托,要在此行中细心观察,搜集一切可以证明谢乔德不配位的证据。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薄册,开始记录着什么,口中还喃喃自语:“沿途所见,民生凋敝,可见汉室倾颓,非一日之寒……”


    仿佛只是在做寻常的行记。


    荀爽端坐不动,像是没有听到车内的议论,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


    他只在偶尔停歇时,会下车驻足,目光深沉地望向前方,梁国的方向。


    日复一日,行程艰苦。


    考察团的成员们,除了身体上的疲惫,心中对于梁国的好奇与疑虑也在不断加深。


    终于,在某个尘土飞扬的午后,随从来报:“慈明先生,前方已至梁国境!”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探头望去。


    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关卡的轮廓。


    与沿途所见废弛,甚至无人把守的关隘不同,这座关卡虽然看得出修建仓促,材料简陋,甚至有些地方还裸露着黄土,但却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象。


    几名军士肃立在关卡两侧,身形挺拔。关卡前,有数条简易的通道,往来的行人和商旅正在排队接受检查,队伍不长,但秩序井然,没有喧哗吵闹,也没有常见的兵痞勒索。


    马车缓缓停在关卡前。


    荀彧下了车,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守关的军士。他们的武器装备确实算不上精良,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不少人的盔甲都带着修补的痕迹,长矛的样式也有些杂乱。


    但是,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却迥异于他此前所见的任何一支郡兵或溃兵。他们站姿笔挺,眼神警惕,动作虽不花哨,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纪律性。


    即便是面对荀爽这等名满天下的大儒和随行的众多名士,也只是按规矩上前询问,不卑不亢。


    “来者何人?请出示文书。”一名队率模样的军士上前,声音清晰洪亮。


    随行人员递上颍川郡府开具的公文。


    那队率仔细验看,确认无误后,挥手示意放行,整个过程流畅而高效。


    荀彧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这些细节记在心里。


    装备可以伪装,建筑可以临时搭建,但这种深入骨髓的纪律性和军士的精神状态,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粉饰出来的。


    这梁国,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陳实也下了车,他皱着眉头打量着简陋的关卡和士兵破旧的装备,又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嘴角撇了撇,似乎找到了可以印证虚假的证据。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驶入了梁国的地界。真正的考察,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车队驶入梁国郡城睢阳。


    与边关的景象一脉相承,城门处的检查同样严格有序,没有丝毫混乱。然而,当考察团一行人被引入城中后,预想中的府君亲迎、官员列队、盛大接风宴席,统统没有出现。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国丞属吏,态度恭谨,却也仅止于恭谨。


    他将众人引至一处官驿,条件尚可,但也仅仅是尚可,远谈不上奢华。


    晚间的饭食,亦是寻常的几样菜肴,虽则干净、量足,却与众人平日所习惯的精细饮食相去甚远。


    “这便是梁国待客之道?”驿馆的偏厅内,用过简单的晚饭,陳实放下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我等奉颍川郡府之命前来考察,不求奢靡,但如此简慢,是否太不将颍川,不将慈明先生放在眼里了?”


    旁边文士也皱了皱眉:“确实有些出人意料。按理说,慈明先生亲至,谢府君至少该露面一见才是。”


    “或许,谢府君公务繁忙,无暇他顾吧。”荀彧替主人找了个理由,目光却依旧平静,他端起桌上的粗陶茶碗,轻轻啜饮着微涩的茶水,显然并未将这冷遇放在心上。


    他更在意的是,从入城到驿馆,一路所见,街道虽不宽阔,却相当整洁,几乎看不到随意丢


    弃的秽物,两侧的沟渠也有新近疏通过的痕迹。


    荀攸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驿馆的陈设和仆役的行动。


    这里的仆役不多,但行动皆有章法,分工明确,效率颇高,不似寻常官府那般人浮于事。


    陈实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却又拿出他的小册子,在上面记录着:“初至睢阳,梁相谢乔未曾露面,慢待上使,其骄倨可见一斑。官驿简陋,饮食粗疏。”


    荀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仿佛对这一切浑不在意。


    他只是在饭后,独自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施工加固的城墙轮廓。


    次日,按照行程安排,考察团开始在城中自由考察。


    没有官员前呼后拥,只有那位国丞属吏和几名小吏作为向导,答疑解惑。


    他们行走在睢阳城中。


    街道两侧,不少房屋有修过的痕迹,一些关键的路口,竖立着木制的牌子,上面用清晰易懂的白话文写着一些告示,诸如“保持街道清洁,勿随地便溺”、“防火防盗,守望相助”、“市集交易,公平买卖”等等。


    虽然城中百姓衣着多半朴素,甚至带有补丁,但脸上却少有之前在别处看到的那种麻木和绝望,多了一份平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定感。


    “这告示倒是新奇,竟不用雅言,粗鄙直白。”一位随行名士捻须评论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文人的矜持。


    “然则通俗易懂,妇孺皆能明了其意。”荀彧接口道,“政令之要,在于施行。若百姓不明,纵有良法,亦是枉然。”


    他们来到一处公告栏前,上面张贴着最新的政令,关于鼓励垦荒、兴修水利的具体办法,还有一份对近期破获几起盗窃案件的案情通报和对捕快、举报者的奖励公告。


    内容详实,条理清晰。


    荀彧看得十分仔细,尤其注意到了其中关于垦荒的政策,不仅免除赋稅,甚至在初期还提供部分种子和農具支持,但同时也规定了必须达到的最低亩产,以及后续逐年递增的稅收标准。


    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激励,也有约束。


    随后,荀彧提出想去睢阳东市看看。


    “东市?”国丞属吏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今日并非大集,市面上或许不如往日繁盛。”


    睢阳东市,这一年来,以售卖奇物闻名,如今已是梁国乃至周边区域重要的商品集散地。


    然而,当荀彧一行人抵达时,看到的景象却与“天下闻名”有些差距。市集范围不小,规划得也算整齐,按商品种类划分了不同区域。但摊位不算密集,商品种类也以粮食、布匹、陶器、農具等生活必需品为主,少见奢侈品。


    荀彧注意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市集之中,秩序井然,每个摊位前都明码标价,虽有讨价还价,却无强买强卖。


    市集一角,设有专门的度量衡校准处,还有几名穿着统一号服、臂缠“市正”袖标的小吏在巡视,处理一些小的争端。


    他甚至看到一名小吏在调解一桩买卖纠纷时,拿出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对照着上面的条款进行裁决,显得颇为专业。


    “这市集管理,倒是颇有章法。”荀彧喃喃自语。


    荀攸则对陪同的国丞属吏发问:“敢问戶籍登记,是沿用旧制,还是有所增补?”


    他闻言恭敬答道:“谢府君到任后,对戶籍制度进行了修订。除了常规的姓名、年庚、籍贯、丁口外,还增补了‘技能’一项,大致记录各户人家擅长的手艺或農活,以便于官府征召匠人或调配劳力。”


    “哦?技能?”荀攸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那物资调配呢?如今梁国境内初定,想必粮草军械调度频繁,不知是如何统筹?”


    属吏对答如流:“谢府君设立了仓曹,统管梁国仓储与物资。各县乡皆有分曹,定期上报库存与需求。郡内物资调动,需凭仓曹开具的符验。大宗调度,更需谢府君亲自签发的令书。同时,我们还建立了简易的驿传体系,确保信息通畅。”


    “吏员考核呢?”荀攸紧接着问,“如何确保政令下达,执行不走样?”


    李诚似乎早有准备,“谢府君推行考绩法。每月末,各级官吏需上报当月工作。相府会派出督曹吏员,结合日常巡查、民情反映以及工作实绩进行评定,优者赏,劣者汰。评定标准皆有明文规定,张榜公布。”


    荀攸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对方的回答条理清晰,显然对这些制度了然于胸,绝非临时编造。


    这套管理体系,虽显粗糙,却直指要害,注重实用。


    而陈实,则在市集一角,与一个面带愁容的农夫搭上了话。


    “老丈,看你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陈实故作关切地问道。


    那农夫叹了口气:“唉,今年的粮稅,比往年好像要重一些。还有这徭役,说是修水利,隔三差五就要抽丁,耽误农活啊。”


    陈实眼睛一亮,立刻在小册子上记下:“民怨沸腾!梁郡赋稅沉重,徭役繁苛,百姓不堪其苦,此乃谢氏榨取民力之铁证!”他又看到荀彧与国丞属吏相谈甚欢,便又添了一笔:“荀文若似与梁吏相谈甚欢,态度暧昧,需留意。”


    几日下来,考察团成员对梁国的观感逐渐分化。


    有人惊叹于其秩序和效率,有人则依旧抱着怀疑,而陈实则觉得自己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


    这天傍晚,众人回到驿馆,陈实终于按捺不住,在众人面前发难了。


    “慈明先生,诸位同仁,”陈实站起身,拿着他的小册子,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连日所见,实令我忧心忡忡!梁国看似井然,实则危机四伏!我亲耳听到百姓抱怨赋税沉重,徭役繁苛!市集之上,虽有管理,却难掩萧条之态!更有甚者,我听闻有小吏执法严苛,百姓稍有不慎便遭斥责处罚,名为规范,实为酷政!”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依我之见,这梁国所谓的新政,不过是粉饰太平,内里早已是民怨沸腾!谢乔名为利民,实为榨取!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顿时一紧。


    几位原本就对“冷遇”不满的名士纷纷点头附和。


    “仲弓所言,不无道理。”


    “是啊,百姓之言,最为真切。”


    荀彧眉头微蹙,看向陈实。


    荀爽则不动声色,闭目养神。


    荀攸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陈实身上,平静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可有实证?”


    “自然有!”陈实将小册子呈上,“这是我连日记录,句句属实!我还可带诸位去寻那抱怨赋税的农户,去问那被酷吏刁难的百姓!”


    “好。”荀攸点了点头,“明日,我等便随仲弓先生,亲自去问一问,看一看。”


    次


    日一早,在陈实的带领下,众人来到城郊,找到了那位抱怨赋税的农户。


    农户见到这许多官员名士,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陈实上前道:“老丈,莫怕。昨日你所言赋税之事,可否再对我详说一遍?”


    那农户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陪同的国丞属吏,支支吾吾道:“这……税……是比以前高了些……”


    “高了多少?家中可还能负担?”荀攸温和地问道。


    “负担……是能负担。”农户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就是觉得,交得多了些。”


    荀彧在一旁插话问道:“老丈,敢问你家今年收成如何?比之往年,是多了还是少了?”


    提到收成,农户脸上顿时有了光彩:“收成?那可好太多了!托谢府君的福,修了那条水渠,俺家这几亩旱地,今年收的粮食,比往年翻了一番都不止!官府还教了什么新的种法,确实好用!”


    “既然收成翻番,多交一些赋税,用以兴修水利,惠及更多乡邻,你觉得不该吗?”荀彧追问。


    农户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话是这么说,俺就是一时嘴快抱怨两句,其实心里明白,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这税,交得值!”


    陈实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接着,众人又去寻访那位被陈实指为酷吏的小吏。那是一名负责管理街区卫生的市吏,年纪不大,面容严肃。


    陈实指着他道:“就是此人!昨日我亲眼见他呵斥一位老妪,只因老妪将一点菜叶泼在街上!态度蛮横,言语粗暴!”


    那市吏面对众人,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回禀诸位。相府有令,为防病疫,街面卫生需严格保持。那位老妪屡次将污水秽物泼洒街心,下官已劝诫多次,昨日再次发现,故而语气严厉了些,并按规定处以清扫街道半日的处罚。若有失当之处,下官甘愿受罚。”


    荀攸问道:“你所依据的规定,何处可查?”


    市吏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此乃郡府颁布的《睢阳城卫生管理条例》,相关条款皆有明文。公告栏上亦有张贴。”


    陪同的国丞属吏补充道:“自推行卫生条例以来,城中百姓患病的数量,较之往年同期,已大幅减少。尤其是夏季常见的痢疾、伤寒等,发病率显著降低。”


    一番对质下来,真相大白。


    陈实所谓的“民怨沸腾”、“酷政虐民”,不过是断章取义,甚至是刻意曲解。


    抱怨赋税的农户,实则受益于新政。被指责的“酷吏”,不过是严格执行有益于公众的规定。


    这番现场调查,让考察团中原本摇摆不定的人,心中有了计较。治理一个地方,远非纸上谈兵那般简单,许多政策的推行,必然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或习惯,招致一些抱怨在所难免。


    关键在于,这些政策的出发点和最终效果,是否真正有利于大多数人。


    陈实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经过连日的考察与这番对质,荀爽心中已有了判断。


    这天夜里,他将荀彧和荀攸叫到房中。


    屏退左右,荀爽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片刻后才转向二人:“连日所见所闻,想必你们心中亦有数。”


    荀攸颔首,声音低沉:“谢府君胸有丘壑,行事果决,不拘泥于俗礼,却深谙治理之要。观其政策,以民为本,注重实效。睢阳乃至梁国各处,生机勃勃,远非昔日可比。察其吏治,虽略显严苛,却能整肃风气,令行禁止,效率惊人。”


    荀彧接口道:“梁国之变,非虚言也。民心虽偶有微词,然大体归附,此乃根基已稳之兆。”


    荀爽捋须,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其志,恐不止于一郡一地。”


    荀攸与荀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异与凝重。


    梁国考察即将尾声,谢乔在相府设下宴席,款待颍川一行人。


    厅堂之内,灯火通明,佳肴罗列,乐声悠扬。众人推杯换盏,气氛较之前几日轻松了不少,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间气氛正酣。


    荀彧放下青玉酒盏,目光落在谢乔脸上,“谢府君,当日颍川雅集之上,府君为何提及家父与唐衡?”


    他稍作停顿,补充道,语气依旧平和,“据彧所知,家父与唐氏素无往来。”


    谢乔端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杯中酒液轻晃,在灯光下泛起涟漪。


    这是还没和唐衡女成婚呢。


    她心中警铃大作,一时嘴快,竟然剧透历史。


    须臾,谢乔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语气尽量放得轻缓自然:“当日所闻,多为坊间传言,道听途说之辞,当不得真。”


    荀彧静静地注视着谢乔,显然,他对谢乔这番半真半假的解释,并未完全信服。


    但他并未继续追问,将那份疑虑暂时压在了心底。


    宴席继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谢乔的心思却再难平静。


    她的目光不时掠过那气度沉稳的老者,荀爽。这位当世大儒,颍川名士之首,在考察团中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态度,几乎决定了这次考察的最终评价,甚至可能影响到荀氏对梁国的整体看法。


    可任凭谢乔如何仔细观察,也无法从这位老人平静的面容上窥探到真实想法。


    他究竟是如何看待梁国的新政?是认可?是疑虑?还是暗含否定?


    一丝不确定感萦绕在谢乔心头,挥之不去。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切的答案,以安抚这隐隐的不安。


    是以,谢乔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背包】里的道具,[读心符],这欧洲人谢均用子系统的【签到】开出来的,连她都是第一次看到。


    现在正是可以使用[读心符]的场景,提前知道荀爽对梁国之行的看法,再用最后的时间补救。


    谢乔起身,举步朝荀爽走去,接过侍者手里的漆勺,以晚辈之礼,为他添酒。


    “慈明先生,这些时日在梁国可还习惯?”


    与此同时,趁荀爽端起茶盏,注意力稍有分散的瞬间,【背包】里的[读心符]被她取出放在掌心,再被她不着痕迹地贴在了荀爽的后肩。


    如同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荀爽的内心世界,骤然向谢乔敞开。


    【倒是妥帖,知道给老夫斟酒,还算懂得尊老敬老之礼。】


    谢乔坐回位置上,继续聆听。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


    【这席上的菜品虽也精致,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够味儿。】


    【还是睢阳东市那家老字号的炸土豆块好吃,外酥里糯,撒上细盐和香料,啧啧,回味无穷。】


    【世上竟有如此美味,真乃人间绝品。】


    【文若愈发丰神俊朗,颇有老夫当年神韵。】


    【公达要差些。毕竟不能谁都似我。】


    【宴上这些菜肉,味同嚼蜡,我还是更喜欢炸土豆,怎么吃都不腻。】


    【土豆,炸土豆,酥脆的土豆,又想吃了!啊啊啊啊!】


    【此来梁国考察,考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我终于吃上了刚出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炸土豆!】


    【不行了,口水狂流,我必须想点别的。想什么呢?】


    【论老夫当年相貌,文若和我比,中间差了十个公达。】


    【有点困了,眼皮子开始打架了。不行,不能睡,不能失态,显得老态龙钟,成何体统。】


    【明日定要再去东市买些炸土豆,多买些,让李复偷偷去买,快去快回,要现炸的!不行,又流口水了。】


    【回颍川,上哪儿吃得到这刚出锅的炸土豆?冷了口感大打折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行程再多拖延一日?哪怕半日也行啊。】


    【要不我直接累倒了吧?年近耳顺,日行数万步,累倒很合理吧?】


    【妙哉!就这么定了,回驿馆就


    倒,一倒就是半个月!】


    谢乔:“……”——


    作者有话说:彩蛋——


    “你们惯于评价天下人物,今日我便评价评价你们这所谓的清议——”


    屏风之后,荀爽骤然打了个饱嗝。


    盘中炸土豆吃得一根不剩,这人间至味没吃够,回味无穷。可惜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冷掉了,再下锅热就融了,定然不如刚出锅的口感。


    要是能去睢阳东市吃现炸的,此生何憾?


    “双标狗!”


    荀爽吓了个哆嗦,用帕子谨慎地擦掉嘴角残留的油。


    “在下不才,愿随谢府君往梁国一行,亲身查验其政绩真伪,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否真如府君所言,得以安居立业。”


    确认整理妥帖后,荀爽揉了揉肚子,从容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第87章


    謝乔臉上的微笑没有变化,脑子里却几乎翻江倒海,迟迟无法平静。


    当世大儒,颍川名士的领袖人物,此时此刻,内心深處最强烈的渴望,竟然只是炸土豆?


    她几乎要怀疑[读心符]是不是出了故障,或者慈明先生是不是故意用这种念头来伪装。


    可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炸土豆”、“好吃”、“想吃”、“流口水”真实得让她耳膜发烫。


    果然,土豆,或者说,油炸碳水的魅力,无人能挡。


    可这算什么?一代硕儒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还是说,口腹之欲的力量,已经超越了经学义理和匡扶天下的抱负?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她甚至想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将剛出锅的炸土豆,用最快的速度送到荀爽面前,看看他会不会真的激动得涕泗横流。


    但理智拉回了缰绳。


    震惊和哭笑不得之后,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炸土豆……


    这或许,不,这简直就是一个天赐良机。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能把这位大儒留在梁国的机会。


    她飞快地回忆着脑中关于荀爽的史料记载。


    党锢之祸解除后,朝廷多次征召,連大将军何进许以侍中、光禄大夫的高位,他都一一拒绝。


    直到董卓用强权逼迫,他才不得已出仕,却又在短时间内被推上司空之位,随即离奇病逝。


    这其中,有多少是被迫应付,又有多少是忧愤难平?


    一个連何进都請不动的人,一个对官场名利似乎毫无兴趣的纯粹学者,他的破绽,他心心念念难以割舍的,竟然是一盘炸土豆?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三流的市井笑话,可[读心符]反馈来的信息,那一声声对炸土豆的深情呼唤,真实得不容置疑。


    【酥脆的外壳,绵软的内里,恰到好處的盐粒。啊,不行了,又想吃了。李复腿脚要快些,不然凉了就失了灵魂。】


    【明日装病,嗯,装病就要装得像,臉色得憔悴些,步子得虚浮些。】


    謝乔端起面前的酒盏,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杯壁的凉意。


    她再次看向荀爽,老人依旧端坐,神情平和冲淡,对旁边官员的敬酒也只是微微颔首,一举一动,无不透着饱学鸿儒的风度。


    谁能想到,这副庄重的皮囊之下,正上演着一出关于炸土豆的内心大戏?


    反差。


    巨大反差。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何进請不动,董卓只能强迫,或许她,只需要一盘管夠管好的炸土豆?


    謝乔端着酒盏,指尖微凉,她看向对面的荀爽,决定抓住这个因炸土豆而产生的微妙时机。


    她放下酒盏,语气帶着恰到好處的敬意:“不知慈明先生对梁国觀感如何?”


    荀爽捋了捋颌下长须,姿态依旧从容:“謝府君励精图治,施政务实,颇有成效。颍川故旧,大抵是看走眼了。然老夫觀之,不足亦多,料想来日方长,谢府君必能改进。”


    声音平稳,公事公论,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乔心中有了底,顺势发出邀請:“梁国初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乔恳请慈明先生能夠留在梁国,助我一臂之力。以先生之才,必能泽被一方。”


    荀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语气平淡却坚定:“老夫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再涉足官场俗务。”


    【当官?狗都不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不够累瘫的?不去不去。】


    这拒绝倒是干脆利落,和史书上记载的一样。


    谢乔毫不意外,立刻调整策略:“并非请先生出仕为官。乔愿以弟子之礼,供奉先生。先生只需在梁国住下,颐养天年,若乔有不解之處,或遇施政难题,能向先生请教一二,便已是万幸。”


    荀爽抬眼看了看谢乔,眼神里帶着一丝审视。


    【供养?什么什么?老夫没听错吧?老夫难道老到需要人供养的地步了?会不会说话?哼!】


    谢乔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赶紧补充,语气更加诚恳:“先生误会了。乔的意思是,梁国愿为先生提供一处清静之地,供先生安心修养,研究经义。平日里绝不打扰,只是乔偶尔有些浅见,想与先生探讨。当然,饮食起居,必会悉心照料,梁国虽不富庶,但备下些许地方美食款待先生,还是能够做到的。”


    她刻意在“美食”二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荀爽的反应。


    果然,听到“美食款待”四个字,荀爽端坐的身形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美食款待?是我想的那个吗?炸土豆?对!肯定是!金黄酥脆,外焦里嫩,嘶。】


    听着荀爽的心声,谢乔强忍着笑意,他内心狂动,而表面上,他只是沉吟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终于,荀爽缓缓颔首,臉上露出一丝“为了学术我还是勉为其难吧”的表情:“既然谢府君如此盛情,老夫若再推辞,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他继续说:“也罢,老夫便在梁国叨扰些时日。府君若有疑困,尽管来问,老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炸土豆!炸土豆!我来了!】


    谢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差点没绷住嘴角的弧度。


    用炸土豆“钓”来一位颍川大儒,这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位连何进都请不动的名士,终究还是为了那一口酥脆,暂时留在了梁国。


    这第一步,险之又险,却又荒诞地顺利。


    目光在席间流转,最终落在了荀爽身侧的两个年轻人身上,荀彧和荀攸。


    一个是未来的“王佐之才”,一个是曹魏的“谋主”,未来颍川荀氏最杰出的两位代表,此刻就坐在离她不过几步遠的地方。


    剛才劝说荀爽时,二人只是安静地旁观,并未插言,神色间看不出波澜。


    谢乔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拐来一个荀爽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是能趁胜追击,哪怕只是问一句?万一呢?


    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概率比刚才劝留荀爽还要低上无数倍。


    荀氏是何等门第,颍川又是人才荟萃之地。荀彧和荀攸,这两人注定是要去往天下中心,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抱负的。


    她这小小的梁国,拿什么留住这两位未来的国之栋梁?


    问问又不掉块肉。


    万一他们叔侄情深,或者,也爱吃炸土豆呢?机会就在眼前,不试试总觉得亏了。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帶着刚才成功说服荀爽后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看向那两位年轻人,语气尽可能顯得自然随意,仿佛只是顺带一提:“慈明先生既愿暂留梁国,不知文若、公达二位郎君,是否有意也在此盘桓些时日?梁国虽小,但求贤若渴。”


    这话一出,不仅荀彧、荀攸抬起了头,连刚刚内心还在回味炸土豆滋味的荀爽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似乎也没料到谢乔会如此直接。


    荀彧率先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天生的距离感,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谢府君盛情,彧感激不尽。只是家中有事,且早有游学之计划,恐难在梁国久留。”


    意料之中。


    王佐之才怎么可能屈就于她这小庙。


    谢乔心中毫无波澜。


    接着是荀攸,他比荀彧显得稍微活络一些,但也同样是婉拒:“府君厚爱,攸亦铭感五内。然才疏学浅,尚需历练,不敢叨扰府君。”


    这拒绝,干脆利落,在情理之中。谢乔并未感到多少失落,毕竟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


    她大方地笑了笑:“既如此,乔亦不敢强求。梁国的大门,随时为二位敞开,为士人敞开。若将来改变主意,或途经此地,务必前来一叙,乔必扫榻相迎。”


    二人朝着主位上拱手。


    谢乔回礼。至少,混了个脸熟。


    一侧的荀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动作缓慢悠然,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他对荀彧和荀攸的婉拒,并没有任何干预,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眼神中带着一丝的满意,对二人应对得体的礼节,感到颇为欣慰。


    毕竟是荀氏子弟,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这份世家风范,倒是拿


    捏得恰到好处。


    不过,荀爽的心思,显然并没有完全放在他二人的去留之上。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早已飘向了“美食款待”四个字。


    那金黄的色泽,酥脆的外皮,软糯的内心,仅仅是想象,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


    荀爽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


    就在这时,一片虚幻的光点,无声无息地从荀爽的后背飘落。


    那是读心符的效果正在消散。


    随着光点的消失,谢乔脑海中那些嘈杂的心声,也逐渐退去。


    读心的效果,自然随之消失了。


    谢乔眨了眨眼,那种清晰洞察人心的感觉骤然消失,心中竟有些许空落落的。


    不过,此次收获已经足够大了。


    她成功地用炸土豆,钓到了一位颍川大儒,这遠远超出她的预期。


    [读心符]实在是极妙的道具,大有用处,可惜她自己没【签到】开出来过,不知道这许多日子,欧洲人谢均有没有开出来。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府衙门前的青石板上。


    谢乔亲自将颍川一行人送至城门。


    荀爽站在車驾旁,神色肃然,颇有长者风范。


    他转向荀彧,语气沉稳地嘱咐道。


    “文若,此番回颍川,务必将老夫之意转达给诸位乡党故旧。”


    “便说梁国虽染战火,然谢府君年少有为,礼贤下士,有所作为。其余事宜,尚有待观察。汝等也务必真实道出此番所见所闻所想,不得谎报瞒报。”


    荀彧微微躬身,姿态一如既往地恭谨:“侄儿谨记叔父教诲。”


    荀攸亦随之行礼,表示领命。


    二人与谢乔简单作别,言语间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礼貌。


    他们登上马車,车轮辚辚,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谢乔目送他们远去,心中并无太多遗憾,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不知道此次考察团回去后,会给颍川士族乃至天下士人带来怎样的改观,她和梁国的风评会不会好一些。


    求轻喷。


    但如果喷她喷得狠的话,她也是会喷回去的哦。


    谢乔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热情的笑容,看向身旁的荀爽。


    “慈明先生,请。”


    她与梁王刘弥早已商议妥当,要给这位大儒最好的安置。


    目的地,梁园。


    马车缓缓驶向梁园,谢乔与荀爽同乘一车。


    车厢内气氛尚可,荀爽闭目养神,手指偶尔捻动胡须,不知在思索什么学问。


    可能是炸土豆?


    抵达梁园,自有仆役上前引路。


    穿过几道曲折回环的长廊,绕过几处精心堆叠的假山与潺潺流水的溪涧,最终在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独立庭院前停了下来。


    庭院内青翠的修竹掩映着粉墙黛瓦,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挺拔地矗立着,洒下片片荫凉,一泓清浅澄澈的池水静卧其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美得不可方物。


    屋舍的布置更是费了心思,古朴典雅,宽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连角落熏炉里燃着的,也是安神定气的上品沉香。


    荀爽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窗外的景致,又看了看屋内的陈设。


    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此地甚好。”


    他评价道,声音平和。


    “清净,雅致,正适合老夫潜心治学。”


    潜心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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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乔在心中默默吐槽。


    “先生满意便好。”她笑吟吟地回应,“此后起居饮食,皆有专人负责,先生若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


    荀爽捋了捋胡须,心情似乎不错。


    “如此,便有劳谢府君费心了。”


    谢乔很清楚,这清幽的环境,这周到的安排,固然让这位大儒心生好感。


    但真正能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这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炸土豆!


    总归是将他绑在了梁国。


    有荀爽这位当世大儒坐镇梁园,这绝对是强强联合,有此梧桐树,何愁不来金凤凰。


    消息一旦放出去,天下士人,岂有不心向往之的道理。


    谢乔沉浸在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美梦里。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梁园的宁静。


    一匹快马,带着风尘仆仆的军士,突然冲入了睢阳城。


    马蹄声在青石街道上敲击出急促的声响,惊动了城中行人。


    那军士显然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杀,身上的甲胄已经残破不堪,布满了刀剑划过的痕迹。


    甚至还有几处箭伤,血迹已经干涸,与尘土混合在一起,显得狼狈至极。


    这是谢乔的西凉骑兵。


    他一路疾驰,马不停蹄,直到相府门前才猛地勒住缰绳。


    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前蹄扬起,在地面上刨动不安。


    军士顾不得喘息,滚鞍下马,踉跄着冲进门。


    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几乎辨认不出,万分焦急。


    “报……主公!”


    “张梁将军……已被……管亥杀害!”——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橙心]


    第88章


    岱宗脚下,密林深处。


    張梁奉谢乔之命,以及救太平道信徒于水火的赤诚之心,踏入了北海国。


    青州黃巾占据天下三十六方之四,其中两大方、两小方皆在此地。


    北海国一带渠帅管亥,麾下近三十萬军民,这是張梁的首要目标。


    抵达北海国后,張梁听从谢乔的嘱咐,没有鲁莽地正面冲突,而是像水一般,先要慢慢渗透,摸清这潭水的深浅。


    脱下相对齐整的衣物,張梁与二十名西凉骑兵隨从换上了与寻常教眾无异的粗布麻衣,将自己混入那些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人群里。


    他悄无声息地沉进深潭,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其实,张梁与管亥,并非素昧平生,甚至还有不浅的交情。


    那还是許多年前,大兄张角刚刚开始在冀州乡野间传道,顶着官府的白眼和乡绅的唾骂,靠着一碗符水、一颗诚心,一步步聚拢人心的时候。管亥就是那时候最早追隨大兄的人之一,一个身高体壮的汉子,沉默寡言,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


    他们知根知底。


    一起在寒夜里挤着取暖,听大兄描绘那个没有剥削、人人温饱的太平天下。张梁记得清楚,管亥当时听得眼眶发红,粗糙的大手攥紧,恨不得立刻就为那个盛世拼命。


    他也曾跟在张梁和二兄张宝身后,憨厚中带着敬畏。那时的管亥,是能将后背放心交托的弟兄。


    张梁告诉自己,管亥或許是用严苛的手段磨砺太平道信徒,熬过这段苦日子,就能迎来好时候。


    然而,隨着他越发深入营地核心,看到的景象却像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将他心底微弱的火苗浇灭。


    那个曾经算得上骁勇,能与官军周旋的管亥,似乎变了个人,他早已不是当年揭竿而起的模样了,不再是那个振臂高呼,要为穷苦人殺出一片天的渠帅。


    如今的管亥,高踞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被一群亲信簇拥着,俨然成了黃天在人间的唯一代表。


    他宣称自己能直接与黃天沟通,传达上天的旨意。


    这套说辞,落进张梁耳中,只觉得既荒谬又刺耳。


    当初大兄张角在世时,也仅仅是称代天行道,何曾如此狂妄自大?


    更让张梁心驚肉跳的是管亥治下的景象,他竟然在黃巾军民内部建立起一套森严的等级制度。


    管亥和他身边的头目、亲信,一个个油光滿面。


    营帐里传出的是酒肉的香气,他们穿着抢掠来的绸缎,过着堪比豪族的奢靡日子。


    张梁亲眼看到,管亥的亲兵抱怨今天的肉炖得不够烂。


    而就在几步之外,一群瘦骨嶙峋的太平道信徒,正围着一口空锅,分食着一点点野菜糊糊。


    那些被裹挟或自愿加入的普通信徒,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住在简陋的窝棚里,每天只能得到少得可怜的口粮。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去挖野菜,剥树皮,甚至啃食草根。許多人餓得眼窝深陷,走路摇摇晃晃。


    张梁亲眼目睹,一个瘦弱的孩子因为饥餓难耐,偷拿了一个馒头,竟被亲兵活活打死。


    管亥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便冷漠地挥手,让人像拖死狗一样将那孩子拖走,仿佛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黄天”二字,成了管亥掩盖一切暴行的遮羞布。


    他若是看中了年轻女子,便会厚颜无耻地宣称,这是“黄天”显灵,选中了她,要将她奉献给上天,如此“黄天”才会降下福祉,庇佑眾人。


    那些可怜女子的哭喊,家人的苦苦哀求,在管亥口中都成了对“黄天”的大不敬。


    最让张梁忍无可忍的是,管亥竟然公然歪曲太平道的教义,肆意诋毁大兄张角。


    他对着那些愚昧无知的信徒大放厥词,宣称大贤良师之所以壮志未酬,身死沙场,就是因为违背了“黄天”的旨意。


    是以,“黄天”才降下惩罚,收回了对张角的眷顾。


    那些食不果腹,早已变得愚钝盲从的太平道信徒,竟然对管亥的鬼话深信不疑,甚至开始对故去的大贤良师张角产生怨恨和质疑。


    这些人,本是大兄发誓要拯救的黎民百姓啊,如今却被管亥这败类玩弄于鼓掌之间,变成了助纣为虐、巩固管亥统治的工具!


    这简直是对太平道义理最大的亵渎,是对长兄在天之灵的莫大侮辱!


    张梁攥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胸腔中的怒火。


    他知道,时机未到,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他必须继续隐忍,等待时机,为长兄,为那些被荼毒的军民,讨回一个公道!


    信仰,在这片土地上,变了味。


    张梁最初只想摸清青州黄巾军的虚实,伺机整合这股力量,再将军民迁往梁国莽苍山,迁往西凉淨土。


    现在,他还多了一个念头——清理门户,诛殺管亥这个败类!


    他绝不允許大兄的心血被玷污,更不能容忍太平道的旗帜,被这等腌臜货色玷污!


    但他很清楚,管亥已被权欲熏心,若他稍露异样,便会横遭毒手。身边区区二十名西凉骑兵,在这數十萬黄巾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硬拼不可,只能智取。


    张梁下定决心,从最底层开始渗透。


    往后三个月,张梁依旧穿着那身破旧信徒的粗布衣裳,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


    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锐利,被他小心地掩藏在低眉顺眼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有时趁着白日劳作的混乱,或者看守们聚在一起赌钱骂咧咧的空隙,他会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悄然滑到那些餓得只剩一口气的底层信徒身边。


    他不多话,动作却很实在。


    把自己勒紧裤腰带省下的,或是让那二十名同样换了装束、扮作流民混迹在外围的亲随,想方设法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物件从附近村落换来的少量粗粝干粮,不动声色地塞进那些枯槁的手中。


    有时是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有时是半个糠麸窝头。


    他懂一些医术,用从山里采来的草药,不是用符水故弄玄虚,而是实实在在帮人处理溃烂的伤口,或是熬些简单的汤药,缓解一下病痛。


    起初,那些底层信徒像受驚的兔子,接到食物的手抖得厉害,眼睛慌乱地四处瞟,生怕是什么人耍的新花样,前脚给了吃的,后脚就抓你去当问罪,打个半死。


    张梁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做。


    有人实在餓极了,抓过食物就狼吞虎咽,差点噎死,他便伸手帮忙拍拍背。


    有人接过草药,将信将疑地闻了闻,最终还是敷在了流脓的伤口上。


    分发食物和药物的间隙,他会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些闲话。


    他不直接痛骂管亥如何不是东西,那太危险。


    他只拣选着说,说大贤良师当年揭竿而起,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大家伙儿都有地种,有饭吃,冬天不受冻,孩子能长大。


    他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盼着换个新天,让穷苦人能直起腰杆做人,不是让某些人顶着“黄天”的名头,比以前的贪官污吏还要狠毒,还要奢靡。


    张梁的话语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眾人早已麻木的心湖。


    渐渐地,有人不再躲闪他的目光,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凑过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张梁便更有耐心地,将太平道最初那些朴素的道理,那些被管亥刻意扭曲、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部分,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比如,人人平等,互助友爱,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分出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酒肉臭,下面的人啃树皮。


    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开始透出一点点活气。


    那微光里,有对过往信念的重新审视,有对眼前苦难迟来的愤懑,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奢望的期盼。


    一个老头偷偷往张梁手里塞了一小把干瘪的草籽,哑声道:“兄弟,你是个好人。可……唉……”


    信任,就在这每日一点食物,几句真话,默默的帮助中,缓慢地积累起来。


    愿意在夜里聚到张梁藏身那处破败窝棚边的人,从三五个,变成了十几个,又变成了几十个。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一口吃的,更多的是想听听张梁说话,那话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终于到了某一天,张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这天夜里,围着一小堆几乎看不见火苗的灰烬,他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想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让我们活下去,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他称之为“太平淨土”。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几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先前塞草籽的老头旁边,一个汉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如同破锣:“这位兄弟,你说笑吧?太平淨土在哪儿呢?就凭我们这副骨头架子,怕是还没走出北海地界,就得喂了野狗。”


    他的话里带着怀疑和疲惫,显然是被管亥画的大饼噎得够呛。


    张梁看着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滿疑虑和恐惧的脸。


    他没有说什么“信我没错”的空话,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乐土不是等来的,亦不是谁赏赐的。它就在自己手里,得靠自己去争,去建。跟着我走,我不敢担保顿顿饱饭,山珍海味。但我能保证,每户人家,都能住上坚固足够遮风避雨的屋舍,没有人会饿肚子。我还能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咱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恳切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想活命,想活得像个人,就得自己先站起来。愿意跟我走的,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等我。不愿意的,今晚的话,就当没听过。”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留下一群人在寒风中,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咀嚼着自己心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滚烫的火苗。


    角落里,一个饿了很久的小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声嘀咕:“能吃饱饭,那敢情好,俺跟!”


    这时,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头颤巍巍地开口,“不是我们不愿跟你走,只是这肚子,”他指了指自己干瘪的肚皮,“管亥掌控粮食,每日发的那些清汤寡水,只够吊着一口气。要去你说的那莽苍山,千里迢迢,我们怕是没走出百里,就得饿死在半道上。”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脸上是同样的绝望。


    是啊,粮食,粮食是命脉。


    管亥牢牢攥着所有人的命。


    张梁停住脚步,沉默了。他回头看着这些形容枯槁、连路都走不稳的信徒,再想到管亥和他那些亲信脑滿肠肥的模样,以及传闻中守备森严、堆滿了粮食的山洞,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混杂着决心,在他胸中翻涌。


    他环视着这些面带菜色、眼神却重新燃起一丝期盼的信徒,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


    “抢?”众人皆是一驚,面面相觑。


    抢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抢!”张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抢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大贤良师当年起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大家有饭吃吗?如今粮食堆积如山,我们却在这里饿肚子,这是哪门子的黄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管亥和他的爪牙,霸占着粮食,作威作福,早已背弃了太平道的宗旨。我们不是去偷,不是去盗,是去拿回我们活命的口粮!是去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可守卫森严。”有人小声嘀咕。


    “我知道不容易。”张梁沉声道,“但坐在这里等死,或是去拼,选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


    绝望催生勇气,饥饿战胜恐惧。


    “我们跟你干!”


    “没错!与其饿死,不如拼了!”


    “抢他娘的!”


    “……”


    星星之火,终于有了燎原之势。


    张梁看着人群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情绪,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他知道,这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必须走出去。


    “好!”张梁点头,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管亥亲从雄壮,兵器精良,但我们人多。明晚,月上中天时动手。召集信得过,还能走得动的兄弟。”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既渴望又恐惧的脸,“听我号令,动作要快,出其不意,直扑储粮的山洞!”


    翌日夜。


    夜色渐深,寒风更甚。


    张梁的命令被悄悄传递下去。黑暗中,一个个佝偻的身影从破败的角落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沉默的潜流。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因紧张或虚弱发出的低咳。


    许多人手里攥着削尖的木棍、生锈的锄头,甚至只是石块。那个之前舔着嘴唇的小子,此刻紧紧跟在一个壮年汉子身后,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积压已久的怒火和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恐惧和虚弱。


    山腰上的石室洞口透出微弱的火光,隐约传来守卫军士的说笑声,他们大概还在嘲笑这群饿得路都走不动的废物。


    管亥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群平日里任他打骂,逆来顺受的羔羊,竟敢朝他反扑而来。


    “冲殺上去!”


    张梁一声低吼,率先扑出。


    身后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虽然虚弱,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朝着那唯一的生路——洞口的光亮,猛冲过去。


    “什么人?!”


    守卫终于察觉到了动静,有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人慌忙去摸靠在墙边的兵器。


    他们的反应慢了不止一拍,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从未想过这群连站都站不稳的饿殍敢冲击这里。


    “反了!有人造反!”


    一个军士终于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驚恐和难以置信。


    回答他的是一块裹挟着风声的石头,正中面门,那守卫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了下去。


    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饥饿的人们没有什么章法,只是凭着本能往前冲,用手里一切能用的东西砸、捅、挥舞。


    木棍敲在盔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锄头带着泥土刨向守卫的腿脚,牙齿甚至都成了武器。


    一个瘦小的汉子被守卫一脚踹倒,却死死抱住对方的腿,张嘴就咬。


    军士虽然措手不及,但毕竟身强力壮,装备更精良。


    刀光闪过,便有冲在前面的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踩着同伴的身体继续往前涌,他们的眼睛是红的,目标只有一个,洞里的粮食。


    “挡住!给老子挡住!”


    一个看似头目的军士挥舞着环首刀,连劈翻两人,试图稳住阵脚,可他很快就被三四个衣衫褴褛的人扑倒在地,拳头石块雨点般落下。


    那个舔嘴唇的小子混在人群中,个子小,反而灵活,他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短刀,学着大人的样子,胡乱往前戳刺,嘴里还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先前说话的老头也拄着一根木杖,用力敲打着他能够到的任何一个守卫的小腿。


    混乱中,守卫们被这股不要命的势头冲得连连后退,防线眼看就要崩溃。


    洞口就在眼前,食物的香气似乎已经飘了出来,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人群前方突然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手持一柄长刀,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煞气,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是渠帅管亥。


    他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扫过面前这群胆敢叛乱的蝼蚁。


    他手提大刀,满脸怒容,连斩數人。


    凛冽的殺气几乎要将冲在前头的底层信徒喝退。


    然而汹涌的信徒,如同冲刷一切的潮水,人总有力竭之时,管亥身躯被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木棍、石块连连击中,他逐渐招架不住。


    就在这时,管亥忽然看清了人群中领头的那个身影,瞬间愣住了。


    须臾,他惊呼出声:“人公将军!”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张梁。


    人公将军?


    这


    其貌不扬、衣衫褴褛的男人,竟然是人公将军张梁?


    张梁也没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竟还能被管亥一眼认出,一时怔在原地。


    管亥凶狠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长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仿佛那刀烫手一般。


    他死死盯着张梁,嘴唇哆嗦着,刚才的凶神恶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见了鬼的惊骇。


    周遭的厮杀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人……人公将军?”管亥又叫了一声,声音发颤,带着七分不信,三分惊恐。


    他猛地回过神,也顾不上满地的血污和倒毙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噗通”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那身板结实得像座小山,此刻却矮了下去。


    “末将管亥,叩见人公将军!”他抬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又是血,表情却异常激动。


    这话如同滚油泼入冷水,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什么?人公将军?”


    “他?他是张梁将军?”


    “不可能吧?穿得跟咱们一样。”


    “管亥磕头了!他给这人磕头了!”


    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嘈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梁身上。


    先前拄着木杖的老头,此刻也忘了敲打,浑浊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张梁的脸。


    张梁看着跪伏在脚下的管亥,他定了定神,怒视他:“你既认得我,敢不束手就擒?”


    管亥听了这话,像是得了赦令,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撞在石地上发出闷响,热泪盈眶,几乎嚎啕痛苦:“将军!将军没死!听闻河北战场失利,广宗沦陷,亥痛不欲生,常常忆起巨鹿过去。将军还活着,亥喜不自胜!”


    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竟捶着胸口,“亥愿重归将军麾下,为将军效死,牵马执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惊疑的信徒们,被管亥这番作态彻底点燃。管亥是何人?是这几个月来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连他都对此人磕头认主,那还能有假?


    人公将军真的没死!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人公将军!”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将军!”


    “黄天保佑!将军还活着!”


    霎时间,群情激昂,无數人热泪盈眶,纷纷朝着张梁的方向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人公将军”,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整个山洞嗡嗡作响。


    方才的厮杀和绝望,瞬间被狂热的崇拜和重燃的希望所淹没。


    “人公将军!我们听你的!”


    “管亥已降,我们还怕什么?”


    “跟着人公将军,有饭吃!”


    “……”


    信徒们的情绪彻底沸腾,山呼海啸般的“人公将军”淹没了一切杂音。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捶胸顿足。有人拼命往前挤,想看清将军的容貌,哪怕只是衣角。更有甚者,直接昏厥过去,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掐着人中。他们高呼着各种口号,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更直接的“跟着将军有饭吃”。


    张梁看着眼前这群狂热的人,他们前一刻还在为一口吃的自相残杀,下一刻就能因为一个名号而俯首帖耳。他心中却愈发不安。


    此刻,他手中紧握环首刀。刀锋之下,就是管亥那颗头颅,汗水和泥污混杂着,伏在地上,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只要他手腕一沉,就能瞬间诛杀这个几个月来作威作福的败类,为那些死去的信徒报仇。


    他却迟疑了。


    眼前晃过的,不是管亥此刻卑微如狗的模样,而是许多年前,在巨鹿城外,那个扛着锄头,眼神里还有些憨直,跟着队伍高喊口号的年轻汉子。


    也叫管亥。


    是同一个人吗?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杀了他,管亥那些同样凶悍的亲信部下会善罢甘休?他们刚刚还在屠戮这些饥饿的同道。这一刀下去,固然是报了仇,快意恩仇,可接下来呢?一场更惨烈的厮杀,更多的尸体,多少无辜者会倒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他杀不得,至少暂时杀不得,往后除掉他的机会还有很多,他不会忘记每一个惨死他手中的生命。


    张梁手腕微微一颤,终究是将刀锋移开了些。


    管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瞬,随即又磕了个头。


    周围的信徒见将军没有立刻处死管亥,有些人露出不解,但更多的人则将此视为将军的仁慈和宽恕,欢呼声反而更大了。


    “且静!”张梁猛地提高声音,沙哑的嗓音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依旧带着些许疑虑的脸。


    他收起刀,插回腰间简陋的绳套里。


    他一字一句,声音传遍洞窟,“广宗城破,官军势大,我确曾身陷重围。但黄天庇佑,岂会令我等伟业中道崩殂?”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专注的神情。“是黄天大神降下神力,于萬军之中救我脱险!并非我一人,尔等可知,地公将军何在?”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和低语。


    “地公将军张宝,亦被黄天神力从京畿囚车中救出!我兄弟二人,承天之命,必将带领尔等,重建太平盛世!”


    这话一出,效果远胜之前的任何呼喊。


    地公将军也活着!


    两位将军都蒙受神迹!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是黄天认可他们的明证!


    管亥更是管亥更是涕泗横流,连连叩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天佑黄巾”、“将军神威”,额头磕得砰砰作响,仿佛要把这石地砸出个坑来才算虔诚。


    他这副样子,倒让一些原本还觉得他刚才投降太快的信徒,也信了他此刻是真心实意。


    张梁看着管亥卖力的表演,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


    “黄天从未抛弃我等!”


    他再次高声宣布,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官军暴虐,朝廷腐朽,此乃天意,欲降大任于我等!如今,正是重整旗鼓,再兴黄天大业之时!”


    他指向洞口之外,那里依旧是漆黑的夜,但仿佛已经能看到一丝微光。


    “此地非久留之地。管亥!”


    “末将在!”管亥猛地抬头,一脸忠心耿耿。


    “你所部军民有多少?”张梁问道。


    管亥略一思索,连忙答道:“回将军,尚有三十万军民。”


    “好。”张梁点头,“立刻收拢你的人,清点洞内所有能用的兵器、粮食。天亮之前,我们立即离开此地!”


    “遵命!”


    管亥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转身就去吆喝他那些同样惊魂未定的部下。


    那些亲信见渠帅归降,又听闻人公将军未死,地公将军也被神力救走,哪里还敢有二心,纷纷应诺。


    人群中,先前那个拄着木杖的老头,颤巍巍地挤上前来,带着哭腔问道:“将军,那,那我们有饭吃了吗?”


    张梁看向老者,目光柔和了些许:“老丈放心,跟着我,不会再让大家挨饿。管亥!”


    “在!”


    “洞里藏着的粮食,先分发下去,让大家垫垫肚子。但不可多食,须留足气力赶路!”


    “是!”管亥立刻领命而去。


    有了吃的保证,人群的骚动彻底平息下来,化作一片低低的啜泣和感激的念叨。希望,伴随着食物的承诺,重新在每个人心中燃起。张梁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依旧漫漫,而他肩上的担子,似乎更加沉重了。


    “将军,我们要去往何处?一旦下山,若遇官军阻截,我们又该何处躲避?”人群中,有人问道,他的问题也是其余大多数信徒心中的疑惑。


    “河北数十万的军民,此刻,都在黄天开辟的淨土之中,每个人都有房屋居住,生活安定,不再受饥饿和压迫之苦。”张梁说。


    信徒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渴望。


    有人颤声问道:“将军,真有这样的净土?”


    张梁语气肯定:“我亲身经历,岂会有假?黄天慈悲,不忍看我们受苦,特意开辟净土,接引受苦之人。”


    信徒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求人公将军引我们前往净土!”


    声音震耳欲聋,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张梁看着眼前这些饥饿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责任感。


    他大声说道:“好!我定不负黄天所托,引大家前往净土!”


    此时,管亥亲兵已经行动起来,将山洞中抢来的粮食搬出来,粗略地分发给饥饿的信徒。


    虽然每人分到的不多,但对于已经饿了多日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信徒狼吞虎咽地吃着粮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张梁继续说道:“此去净土,路途遥远,官府耳目众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能结队而行,必须分散流徙,前往梁国莽苍山汇合。到了莽苍山,自有黄天指引,瞬至净土。”


    信徒眼中充满希望,皆表示愿意听从人公将军的安排。


    就在众人欢欣鼓舞之际,一直在暗中面色阴晴不定的管亥忽然提高了嗓门,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诸位稍安勿躁,末将有一言。”


    人群安静下来,疑惑地看向管亥。


    “人公将军神威盖世,末将自是敬佩万分。但人公将军常年在外征战,难免有人冒名顶替,鱼目混珠。为防万一,末将斗胆请将军露出身后,让我等确认一番。”


    管亥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巨鹿曾与人公将军同寝,亲眼见过,人公将军背部有一颗醒目的大黑痣,以此为证,方能辨别真假。”


    张梁闻言,心中咯噔。他何时有过黑痣?


    张梁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管亥在使诈!


    周遭信徒开始交头接耳,原本狂热的眼神中,也出现了一丝怀疑。


    他知道,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没等张梁开口,管亥便逼问:“人公将军何不坦诚相见,好让大家安心?”


    说完,他一挥手,几个手下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就要扒张梁的衣服。


    “住手!”张梁怒喝一声,想要反抗,却被几人死死按住。


    片刻之后,张梁的上衣被剥了下来,露出了光裸的后背。信徒瞪大了眼睛,目光仔细地搜寻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管亥见状,面目突然狰狞:“诸位都看到了吧?此人背部并不大黑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公将军,分明个冒牌货!他一定是官府派来的细作,想要混入我们之中,伺机离间!”


    信徒们顿


    时哗然,原本的崇拜和敬仰,瞬间变成了愤怒和怀疑。


    “拿下他!”管亥一声令下,亲卫立刻冲了上来,将张梁五花大绑。


    “你们……你们被他骗了!”张梁挣扎着,想要解释,却辩无可辩。


    “还敢狡辩!”管亥冷笑一声,“官军一定就在山下埋伏,待我们下山,失去依托,便一举歼灭我等。”


    信徒的情绪再次被煽动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着张梁怒吼。


    张梁看着眼前这群被轻易操控的信徒,百口莫辩。


    与此同时,隐藏在信徒中西凉骑兵见势不妙,试图救走张梁,却被蜂拥而上的亲兵团团围住。


    他们奋力厮杀,但却寡不敌众,最终被俘或战死。


    好不容易生起的火种,在黎明在被踩熄了,天地重归混沌。


    洞穴深处,火把噼啪作响,光影在石壁上摇曳不定。


    管亥坐在虎皮大椅上,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大刀。


    山风穿过林隙,灌进洞中,带来深秋特有的凉意和草木腐朽的气息。


    这把刀,饮过不少官军和豪强的血。


    曾几何时,他是三十六方渠帅之一,随着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声势滔天。


    他曾热血沸腾,以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时代真的来临。


    攻破县城,斩杀那些平日里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吏,将象征朝廷威严的官府衙门付之一炬,看着麾下头裹黄巾的信徒从几百人迅速膨胀到数千、上万,那种权力的滋味,如同最烈的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飘飘然,几乎以为他们便是那改朝换代的天命之人。


    他至今记得,攻下第一座县城时,城中百姓箪食壶浆,跪迎道旁,山呼“将军”。


    那声音震耳欲聋,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更让人心潮澎湃。


    他也记得,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县令踩在脚下时,对方涕泗横流、丑态百出的模样,真是解气。


    麾下儿郎瓜分着府库里的粮食和布匹,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希望。


    那段日子,天似乎格外的蓝,连空气里都带着甜味。


    然而,好景不长。


    中原之地,波才部在长社的惨败如一盆冷水浇下,紧接着便是皇甫嵩、朱儁这些朝廷鹰犬的疯狂反扑。


    局势飞转直下,官军势如破竹,扫荡中原。


    他吓破了胆,终于率部躲进了这片深山老林。


    皇甫嵩率部北上河北,朱儁南下南阳,朝廷的注意力暂时从这片山区移开。


    管亥喘息甫定,便在此啸聚山林。


    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他就是天,就是法。


    他享受着生杀予夺的快感,享受着属下的绝对服从。


    那些曾经让他卑躬屈膝的世家豪强,那些高高在上逼迫他、压榨他把他踩在脚下的酷吏,如今都成了遥远的记忆,而他,成了这方圆百里的土皇帝。


    他不允许这样的日子到此终结。


    管亥冷笑着逼近被五花大绑的张梁,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玩味。他蹲下身,语气轻蔑:“人公将军?蠢笨如猪。”


    张梁怒目而视,试图挣脱绳索,但毫无用处。


    管亥指向洞穴之外,数十万太平道信徒,仰头大笑,笑声尖利刺耳,“他们也一样,都一样,都是蠢猪,老子略施小计,便将你们耍得团团转!”


    “黄天?我呸!要是真有黄天,还会让你们饿肚子,被人当猴耍?老子看透了,你大兄骗我,骗我们跟朝廷作对,自己却想爬上龙椅,他害了天下多少人替他枉死?老子想通了,什么狗屁黄天,什么太平盛世,假的!根本不存在!”


    “老子就是黄天!”


    第89章


    十日后,睢阳城。


    “報……主公!”


    一匹快马卷着烟尘冲入城门,直奔相府。


    马上的軍士浑身浴血,盔甲破损,脸上写满了悲怆和急迫。


    到相府前,軍士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冲到谢乔面前,声音嘶哑地哭喊:


    “主公!張梁将軍……已被管亥杀害!”


    張梁已死?


    突闻噩耗,谢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盯着那名軍士,确认是之前派去协助張梁的西凉骑兵之一,悲怆涌上心头。


    “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谢乔强作镇定,沉声问道,“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全部说出来!”


    那军士跪在地上,悲恸难抑,几乎说不成句:“主公,我等奉命护送張将军至北海国,几乎要成功,黃巾渠帅管亥那厮……他,他佯装投诚,骗取张将军的信任……尔后,趁夜发动突袭……我等猝不及防……张将军被管亥……”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语淹没在哽咽中,但惨烈的情景已不言而喻。


    围困、背叛、突袭、力战身亡。


    谢乔仰头望天,痛惜不已。


    贼老天!何其不公!


    张梁是这世间少有的理想主义者,內心纯粹,赤子之心,一心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万万想不到,当日莽苍山下,那一面,竟然是永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令谢乔始料未及,她明明记得昨天还确认过张梁的状态,今日便……


    等等!不对!


    北海国至睢阳城,哪怕快马疾奔,最少是十日的路程。


    谢乔瞬间冷静下来,她打开系統,进入【角色】模块。


    隨后,她久久地望着[张梁]的名字,以及状态栏显示的[健康],陷入了沉思。


    系統冰冷的文字,与眼前士兵声泪俱下的控诉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谢乔关掉系統面板,心头那股因噩耗而起的怒火与惋惜,如同被冷水浇过,迅速冷却,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系统从不撒谎,更不可能出现长达数日的延迟。


    此刻,她无比确信这一点。


    眼前这出声情并茂、血泪交织的戏码,只有一个解释——诈。


    是谁在背后导演这出戏码?管亥吗?目的何在?


    谢乔思绪飞转。


    如果她信了,信了张梁惨死的消息,她必然会怒火中烧,倾尽全力为他复仇。


    她几乎能看到后续的景象:大军集结,号角連天,她亲率主力,杀气腾腾地扑向北海,誓要将管亥碎尸万段。


    然后呢?梁国位居中原大地,无险可守,大军一旦离开,睢阳,这座刚刚安稳下来的城池,会变成什么光景?


    一块毫无防備、兵力空虚的肥肉。


    山中的黃巾军缺的是什么?是粮草。


    睢阳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礼物。


    调虎离山……再来个顺手牵羊?


    谢乔抬眼,目光重新落在那个仍在抽泣的军士身上,声音却平静下来:“你再说一遍,管亥是如何布阵围困张将军的?他使了何种诡计?张将军又是如何应对的?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不要漏掉。”


    隨着她不紧不慢、条分缕析的追问,那军士脸上的悲怆开始掺杂了慌乱。


    他眼神闪烁,言辞间磕磕绊绊,先前描述的激战场面,在细节追问下破绽百出。时说管亥用火攻,又说管亥暗箭伏兵,张梁突围的方向更是变了数次。


    这演技,放在戏台上都得被人扔臭鸡蛋。


    够了。


    谢乔心中已有定论。


    她猛地一拍几案,发出“砰”的一声巨響,震得那军士一哆嗦,哭声都停了半拍。


    谢乔脸上怒容勃发,眼神凌厉如刀,仿佛要将眼前这个“谎報军情”的细作生吞活剥。


    “管亥匹夫!”她的声音骤然拔高,暴怒,抽出长剑,“传我将令!尽起梁国之兵,所有能战之士,一个不留!隨我北上,踏平北海,生擒管亥,報此血仇!”


    那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面无人色,連滚带爬地应喏告退,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盛怒中的谢乔当场斩杀。


    看着那狼狈逃窜的背影,谢乔脸上的怒容缓缓收敛,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而冰冷。


    演戏嘛,谁不会呢?


    就看谁演得更像,谁更能骗过谁了。


    传言军士連滚带爬地跑出厅堂,消失在门外。


    谢乔脸上的怒容并未立刻消散,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仿佛仍在为张梁之死而愤懑。


    片刻后,她才缓缓坐下,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


    “来人。”


    一名亲从应声入内。


    “传令下去,斥候营即刻全体出动,沿北海方向仔细侦查,特别是那些可能藏匿细作的山林路口,给我盯紧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谢乔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眼底一丝锐利。


    “喏!”


    命令传达下去,斥候们如同撒出去的网,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通往北海的要道。


    不出三日,回报便陆续传来。


    “主公,宁陵县北面三十里外发现数名形迹可疑之人,似在窥探我军动向。”


    “主公,官道两侧林中,亦有发现,行踪诡秘,衣着颇似黃巾流寇。”


    “……”


    果然不出所料。


    谢乔听着斥候汇报,心中冷笑。


    时机成熟,她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擂鼓聚将!”


    沉闷的鼓声在睢阳城头響起,传遍大街小巷。


    很快,各部将领齐聚相府。


    谢乔环视诸将:“斥候来报,北海国,蛾贼盘踞,滋扰百姓,梁国既定,当为天子分忧。即刻起,尽起梁国之兵,所有郡国兵、西凉锐卒、宁陵塢甲士,悉数整備,随我北上讨贼!”


    诸将闻言,虽有人对突然与黃巾开战心存疑虑,但见主公决心已定,皆轰然应诺。


    此时,长史刘備上前一步,拱手道:“主公,既要讨伐蛾贼,備麾下有二弟,关羽、张飞,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战讨伐逆贼,愿为主公前驱!”


    他身后,关羽丹凤眼微阖,抚着长髯,神色肃然。


    而张飞早已按捺不住,豹头环眼瞪得溜圆,瓮声瓮气地嚷道:“大哥说得对!那黄巾贼寇算什么东西,主公尽可放心,看俺老张去了,不把脑袋拧下来蹴鞠!”


    他紧捏拳头,关节发出噼啪声響,一副急于上阵的模样,在城中憋了这些时日,骨头都快生锈了。


    谢乔微微颔首:“好!玄德高义,云长、翼德皆是虎将,我求之不得!此战便请翼德为先锋,云长为我掠阵!”


    “谢主公!”刘备大喜。


    张飞更是咧开大嘴,乐得直拍胸脯:“主公放心!看俺的!”


    除了直属部队,谢乔还派人快马加鞭,向梁国境內大小塢堡广发檄文。


    措辞并不客气,更像是命令:共讨北海国管亥,战后论功行赏!


    这些塢堡平日拥兵自重,但在黄巾之乱中亦深受其害。


    如今谢乔势大,旗号響亮,檄文一出,他们自然无法抽身事外。


    高平坞最先派兵,其余坞堡略作权衡,纷纷响应。


    一时间,各路人马带着自家部曲涌向睢阳。少则百十人,多则数百,装备五花八门,却都带着一股地方豪强的悍勇之气。


    睢阳城外,营寨连绵数里,旌旗招展,几乎遮蔽天空。


    郡国兵的制式军容尚算整齐,西凉铁骑自带一股肃杀彪悍的气息,宁陵坞的甲士精神抖擞。


    而那些新来的坞堡私兵则显得驳杂不齐,衣甲各异,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却也汇聚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洪流。


    负责登记造册,分派粮草的军吏忙得脚不沾地。


    看着这迅速膨胀起来的军力,粗略点算,竟已超过万数。


    如此规模的军事集结,若在太平年月,足以让朝廷派人前来责问。


    但眼下西有羌乱,北有乌桓,天下纷乱,雒阳的衮衮诸公正为一个接一个的烂摊子焦头烂额,连天子的私库都快见底了,哪还有闲心和余力来管这梁国之事。


    不过,该走的流程自然还是不能少。


    谢乔命人拟了一份奏章,言辞恳切,大意是黄巾贼管亥流窜北海,荼毒地方,臣身为梁国相,不忍坐视,今已整点兵马,欲北上剿贼,为国分忧云云。


    快马送往雒阳,至于雒阳那边是嘉奖还是斥责,她并不在意。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某些人的嘴罢了。


    数日后,粮草辎重准备停当,大军整装待发。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谢乔一身合体的戎装,并未披甲,只在腰间佩了剑,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


    台下,黑压压的军阵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万人肃立,鸦雀无声,只有偶尔马匹打响鼻的声音和甲叶碰撞的轻响。


    司马于融统领八百郡国兵,经过几场实战,已经具备不俗的战力。


    杜奉、虞仲领一千宁陵邬甲士,士气高昂。


    梁汾领一千西凉骑兵,这是最精锐所在,通过系统征募的部曲,包括五十支[西凉铁骑]和五十支[西凉弓骑]。


    至于人数最多的坞堡杂兵,则由长史刘备统御。


    极支辽在中军,以防不测。


    关羽立于阵前不远处,抚着长髯,丹凤眼微眯,闭目养神。


    作为先锋的张飞则显得有些亢奋,环眼瞪得溜圆,手按在丈八蛇矛上,手指不时捏动几下,发出轻微的骨节爆响,显然是憋坏了。


    谢乔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坚毅的脸庞,深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拔出佩剑,剑身在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直指北方:“将士们!”


    “黄巾管亥,祸乱北海!今奉诏讨贼,随我出发,踏平北海!诛杀管亥!”


    当然,这里的“诏”不是今年的。大概是黄巾之乱初起时,天子刘宏的讨贼诏令。这不重要。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荡寇!荡寇!荡寇!”


    上万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张飞第一个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拍马而出,率领先锋营率先开拔。


    紧接着,中军、后军依次启动,步卒如潮水般涌动,骑兵铁蹄如雷,长戟如林,无数杆戈矛如移动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海方向进发。


    大军过后,只留下烟尘滚滚。


    谢乔立马于中军,看着前方招展的“替天行道,诛杀管亥”的大旗,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雄壮的军阵,鱼儿,该上钩了。


    与此同时,管亥率着他麾下最精锐的三万黄巾,离开北海国,如同一条土龙,悄无声息地蜿蜒潜行。


    他们刻意避开了梁国军阵北上的路线,迂回绕了一个大圈后,目标直指睢阳城。


    管亥骑在马上,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


    张梁果然没让他失望,这诈死计策,当真妙绝!


    在他逼迫之下,张梁将他以及他背后的底细和盘托出。


    所谓黄天,实则是那梁国相谢乔。


    谢乔,一介女流之辈,就算有些手段,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被张梁之死冲昏了头脑,竟真的倾巢而出。


    斥候飞马来报:“渠帅,睢阳城就在前方二十


    里!”


    闻言,管亥嘴角勾起冷酷的笑意:“传令下去,加速进军,天黑之前,攻下睢阳!城里的钱粮、兵甲,还有那劳什子梁园里的珍宝,都是咱弟兄的!”


    “喏!”


    三万黄巾军闻令,脚步更快,黑压压的人潮带着一股压抑的兴奋,朝着那座孤零零矗立在平原上的城池涌去。


    薄暮时分,睢阳在望。


    远远望去,睢阳城墙确实显得高大坚固,城头上似乎还有新近修过的痕迹。


    管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旋即舒展开来。


    斥候的情报不会错,梁国大军已开赴青州,城內守军必定空虚至极。


    再高的城墙,没人守,那就是个摆设。


    管亥立马于阵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睢阳城墙,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猛地抽出腰间大刀,向前一指,声若沉雷:“攻城!”


    号令一下,后方阵列中立刻骚动起来。


    数十名赤膊或只穿着简陋皮甲的黄巾力士,喊着号子,合力推动着几架用粗大原木临时捆绑、前端包着铁皮的冲車,吱吱呀呀地朝着城门方向移动。


    冲車十分简陋,甚至连顶盖都没有,推車的力士完全暴露在外。


    更多的黄巾兵则扛着临时砍伐、削尖的树干做成的简易云梯,或者干脆就是绳索和钩爪,呐喊着紧随其后,准备攀爬城墙。


    沉重的冲车被推到外城门下,力士们调整好位置,随着一名小头目的呼喝,十几人同时发力,将巨大的撞木向后拉到极限,然后猛地松开。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撞木狠狠砸在厚重的包铁城门上,城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木屑和铁锈簌簌落下。


    城墙上终于有了反应。


    稀稀拉拉射下几十支箭矢,箭簇在空中划过软弱无力的弧线,有的甚至没能飞过护城河,就噗噗地扎进了泥土里。


    少数几支射到近前的,也大多被黄巾军前排随意举起的木盾挡开,或者干脆钉在冲车粗糙的木料上,箭杆兀自颤抖,却毫无杀伤力可言。


    “城里是没人了吗?这箭射得跟绣花似的,挠痒痒都不够劲!”一名站在冲车旁的黄巾贼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叉腰狂笑起来,引得周围的黄巾军士跟着大笑,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管亥见状,更是心中大定,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看来谢乔真是把家底都掏空了,连守城的弓箭手都凑不齐像样的。


    他甚至懒得命令盾牌手上前掩护,不耐烦地再次挥刀催促:“加把劲!撞开它!第一个冲入城内者,赏金十两!”


    重赏之下,推车的力士们如同打了鸡血,吼叫着加大了力气。


    “咚!”


    “咚!”


    “咚!”


    撞木一次比一次更狠地砸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处的铆钉开始松动,门板连接处出现了裂痕。


    终于,伴随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外城门再也支撑不住,两扇厚重的门板向内猛地敞开,其中一扇甚至直接被撞得脱离了门臼,歪斜着倒向城内,扬起大片的烟尘。


    “开了!城门开了!”


    “冲啊!抢钱!抢粮!”


    久踞山林,压抑许久的黄巾贼如同开闸的洪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兴奋地呐喊着,挥舞着简陋的兵器,争先恐后地涌向洞开的城门,黑压压的人潮瞬间就吞没了城门洞。


    在他们眼中,睢阳城已是一座唾手可得的宝库。


    然而,踏入城门的瞬间,冲在最前面的黄巾军士脚步一滞。


    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此处,并非城中宽阔的街道,而是一片瓮城。


    四周高墙环绕,宛如一个巨大的陷阱。


    真正的内城门,依然紧闭在前方。


    管亥策马跟进,看到这结构,心中虽略感意外,但并未在意。


    这无非是多道门罢了,官军必然无力防守。


    他正要下令继续撞击内城门,突然,头顶传来一阵细微却密集的甲叶摩擦声。


    他猛地抬头,心跳骤停。


    只见瓮城上方的城墙垛口处,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一排排,一层层,弓手、弩手,箭簇和弩矢,如同死神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挤成一团的黄巾贼。


    寒意瞬间从管亥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心中暗叫不好。


    中计了!


    “放箭!”


    冰凉的号令在瓮城上空响起。


    霎时间,城墙之上箭如雨下,宛如狂风骤雨般倾泻。


    这再不是先前那几十支零星的骚扰,而是成千上万支夺命的利箭。


    箭矢裹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幕,朝着瓮城内毫无遮蔽、拥挤不堪的黄巾贼狠狠射去!


    惨叫声、哀嚎声、箭镞入肉的噗嗤声,瞬间响成一片。


    狭小的瓮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血流成河。


    城墙上的弓箭手面无表情,冷酷地将箭篓中的箭矢消耗一空。


    第90章


    这正是谢喬布下的局,将计就计。


    管亥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他每一步都踩在谢喬预设的鼓点上。


    作为在棋桌上对弈的双方,从一开始,谢喬就占据了信息和视野的绝对优勢,她清晰地预见着管亥接下来的每一步,她看透了管亥的谋划,再进行自己的谋划,棋高一着。


    实则是她和張梁打了一个精妙的配合。


    在莽苍山分别之际,她告诉过張梁,可以实时看到他的状态。


    此次,張梁在北海失利,被管亥控制,重壓之下,大概献了假死之计,调虎离山之计。


    而这其中,“假死”是关键中的关键,他没死,却被说已死,他相信主公必然能识破其中关窍,从而将计就计。


    于是,瞬间反应过来的谢喬,佯装暴怒。


    而后大張旗鼓,尽起梁国军马,摆出倾巢而出、踏平北海的架勢。


    浩大的声勢,自然如同预料般,被黄巾军的斥候探得一清二楚,迅速传回管亥耳中,进一步坚定了他睢阳空虚的判断。


    这份“确凿无疑”的情报,成了壓垮管亥最后一丝疑虑的稻草,让他对睢阳空虚的判断更加深信不疑。


    然而,睢阳城内,真的空了吗?


    就在管亥的注意力被梁国主力吸引之前,谢乔已经悄悄利用那条连接涼州与梁国的永久空间通道,将一批又一批精锐的西涼士卒,无声无息地运抵了莽苍山,再由莽苍山瞬至睢阳城的中尉府。


    主力,正是她全部的远程部队[西涼弓手][西涼弩手]及辅以少量的作为最后防线的[西凉步卒],部曲总人数达到了三千。


    弓弩手都用以守城,他们在[兵营]中接受了系统化、标准化的严格训练,射术精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但迟迟无法升到更高等级,因为西凉太平


    ,无仗可打,缺乏实战经验。


    但现在,机会来了。


    最初,谢乔只是将梁国,将睢阳当成她的实验田,她吸纳人才的跳板。她想在这里尝试一些新的政策,验证一些想法。敌军若大肆围攻,睢阳是弃子,可以随时抽身撤离,不留一物。但她改变了主意。这一年来的时间,随着梁国的重建,随着她投入心血,随着她的苦心经营,她意识到了中原膏腴之地的重要性,潜力巨大。如此宝地,岂能轻易被其他诸侯夺走?是以,她升级了睢阳的城墙,将之从残破的土垣,升级成了高大的三级[城墙],并同时增建了箭楼和瓮城。若将来真有一天,梁国局势不利,敌军以数十倍兵力围攻,想啃下睢阳这塊肉,自己也得掉上一层皮。


    睢阳高大坚固的城墙,特别是这特意加固、结构复杂的瓮城,简直是为弓弩手量身打造的绝佳战场。


    层层叠叠的结构,复杂的射擊孔洞,高耸的角楼箭塔,正是为了最大化弓弩杀伤而设计的。


    站在瓮城之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无碍,任何试图从下方仰攻的敌人,都将彻底暴露在密集的箭雨之下。


    城墙之内,箭垛一排排码放整齐,弩矢分门别类装在箭匣中,方便取用。


    滚木、礌石、烫油等防御物资,一样不少,留给不具备远程攻擊的[西凉步卒]使用。


    至于管亥麾下的黄巾賊,谢乔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什么军容。


    规模虽然庞大,但装备?大概是五花八门,铁片木板都算好的。阵型?一窝蜂衝上来就是他们最大的战术素养。纪律?估计只有在抢掠时才能体现出一点组织性。


    如此一群乌合之众,兴衝衝地以为捡了个大便宜,一头扎进这精心构筑的瓮城……谢乔几乎能预见到那场景,一群活蹦乱跳的鱼,主动跳进了烧开了滚油的锅里。


    睢阳防御战的胜负已经很明显了,而她造势北上的目的也已达成。


    是以,刚入青州境内,谢乔便令杜奉、虞仲领宁陵坞甲士返回驻地,留作预备。


    令司马于融、先锋张飞领郡国兵返回睢阳,给攻城的黄巾賊验验尸。


    长史刘备则领其余坞堡兵卒,在梁国境内散开,伏擊溃逃的黄巾賊。


    睢阳失利,溃逃的黄巾必然不可能往其他地方乱钻,他们唯一的去处依然是其老巢北海国,确定大致的路线,伏击变得很容易。


    而谢乔,则率梁汾、关羽,领麾下最精锐的[西凉弓骑]和[西凉重骑]继续北上,长驱北海国。


    北海国,密林,管亥部老巢。


    所谓老巢,其实更像个巨大的難民营寨,混乱,肮脏,毫无章法。


    残破的营墙象征性地围着,与其说是防御工事,不如说是圈定了地盘。


    西凉骑兵遭遇的抵抗稀稀拉拉,不成气候。


    几声呐喊,几支零星射来的箭矢,软绵绵地钉在地上,连[西凉弓骑]的马蹄都惊扰不了。


    “散!”梁汾一声令下。


    [西凉弓骑]如同草原上盘旋的猎鹰,呼啸着掠过,箭矢精准地覆盖了任何试图集结的黄巾贼。


    他们甚至不需要停下脚步,骑射之间,就已将对方的残勇射得粉碎。


    紧随其后的[西凉重骑],更是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轻易凿穿了那脆弱不堪的“防线”。


    铁蹄过处,黄巾贼众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争先恐后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夜幕降临,谢乔立马于阵前,眉头紧锁。


    她对这场战斗的结果毫不意外,管亥手下这些人的斤两,她清楚得很。


    她此刻的心思,全不在这些四散奔逃的溃兵身上。


    她来此,除了收拢这些无辜的太平道信徒化为西凉的人口,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寻回张梁。


    意识沉入系统界面,【角色】列表中清晰地显示着张梁的状态,[健康]。


    然而下一瞬间,状态更新,显示[头部轻伤]。


    随着时间推移,身上伤势愈来愈多。


    谢乔心急如焚。


    五个时辰前,张梁仍被缚在管亥栖身的洞室。


    此前,在听了他的和盘托出,以及调虎离山之计,管亥异常激动。


    但他混迹多年,疑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派出伪装成西凉军士的细作的同时,也派出了最机灵的探子。


    他要观察谢乔的反应,是否真如张梁所言,谢乔萬分信重他,一旦他出事,必举梁国之兵,为他复仇。


    事实果然如此,谢乔闻讯后,暴跳如雷,调动了麾下所有能调动的兵卒,甚至还借了梁国其余县的坞堡私兵。显然,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真是蠢猪。


    管亥兴奋异常,听说梁国这一年丰收了,国中粮草必然充沛,还有梁园,那是波才部都不曾攻下的宝库,其中珍藏,数不胜数。


    此举若能成功,他又能在这山中逍遥快活好几年!


    是以,管亥亲率精壮三萬,在一边打探梁国动向的同时,徐徐进军,与梁国大军成功错开。


    只要能夺下睢阳,掠走粮草,哪怕梁国大军反应过来,粮草尽失,也必不敢深追。


    此刻,张梁蜷缩在阴暗潮湿的洞室角落,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来一阵阵刺痛。


    夜深人静,只有远处洞室外传来的嘈杂隐约可闻。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在洞口响起,一个瘦小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猫着腰摸了进来。


    张梁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谁?”


    那身影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快步走到张梁面前,壓低了声音:“将军,别出声,是我。”


    张梁认出了他。是那个半路上饿得奄奄一息,他随手分了半塊饼的小子。张梁记得那孩子接过饼时,眼里是纯粹的感激。他好像叫阿石。


    可现在,他要做什么?


    没等张梁想明白,阿石已经掏出一把不知从哪儿摸来的陶片,开始费力地割起了绳索。


    陶片很钝,割得很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张梁有些難以置信,“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救将军出去。”阿石也不抬,专心对付着坚韧的麻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将军是好人,我信将军。”


    就这么简单?


    张梁愣住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赌咒发誓的效忠,只有一句朴素的“我信将军”。这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能触动他此刻脆弱的心。他想起大兄的话,想起太平道的理想,正是为了救助天下如阿石一般的苍生。


    绳索终于被割断,松开的束缚让张梁几乎瘫软在地,四肢早已麻木不堪。


    阿石连忙丢下陶片,想要扶他,却差点被带倒。


    “将军,快跟我走,我知道一条小路。”阿石搀扶着张梁,动作笨拙却很用力。


    张梁活动着僵硬的手脚,血液重新流淌带来的酸麻感让他龇牙咧嘴,形象全无。


    他顾不得刺痛和麻木,捡起地上的陶片,摸索着割向旁边几个同样被捆着的汉子,这是之前被俘的西凉士卒。


    “咔嚓”,最后一道绳索断裂。


    几个西凉士卒活动着手脚,虽然虚弱,但还保存着一些力气。


    正在这时,洞口传来脚步声和呵斥声。


    “什么人?在里面鬼鬼祟祟?”


    脚步迫近,是几名看守洞口的黄巾贼!


    阿石吓得一个哆嗦,躲到张梁身后。


    张梁心一横,管亥带走了精锐,留下的多是老弱。


    “动手!”他低喝一声,抄起地上磨绳子的石头,率先扑了上去。


    刚被解救的西凉士卒也反应过来,虽然手无寸铁,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爆发出了力量。


    洞内空间狭窄,几名守卫猝不及防,一阵拳打脚踢,很快就被制服。


    但这番动静,仍然惊动了洞室更多的人。


    “快,这边!”阿石拉着张梁,钻出洞口,沿着他说的峭壁下的小路飞奔。


    这条路隐蔽难行,碎石遍布,深一脚浅一脚。


    后面隐约传来叫喊声:“人跑了!细作跑了!”


    “快抓住他!!”


    没跑出多远,前方忽然涌出黑壓压的人群,火把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是那些底层的太平道信徒,被逃脱的守卫煽动起来,堵住了去路。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木棍,甚至只是石头,脸上是麻木、被煽动后的狂热,还有一丝对他这个骗子的仇恨。


    “站住!”有人大喊。


    人群围了上来,将张梁、阿石和几个西凉兵围在中间。


    阿石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抓着张梁的衣角。


    几个西凉兵也握紧了拳头,准备拼死一搏。


    张梁反而定了定神,扫视着眼前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被裹挟的面孔。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乡亲们!兄弟们!是我,张梁!”


    他的声音带着刚恢复气力的沙哑,试图穿透人群的嘈杂。


    回应他的,却是更加激烈的指控。


    “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是人公将军!”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举着锄头,声嘶力竭地吼道。


    “对!人公将军背后有一颗黑痣!我们都听渠帅说过!”另一个声音尖锐地附和。


    “骗子!你背后没有黑痣!”


    “杀了他!他是官府派来引我等下山的细作!”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试图护住张梁的西


    凉兵卒瞬间被冲散,有人踉跄着摔倒,被人踩踏。


    混乱中,张梁只觉得一股力气将他往后推。


    是阿石,小小的身躯挡在他前面,却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张梁扒开阿石,往前一步,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穿透力,“乡亲们,你们想一想!睁开眼看看!若我是官府派来的细作,怎么会懂太平道的教义?朝廷对太平道嗤之以鼻,我若是官军细作,又怎么会对《太平经》倒背如流?!”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茫然,或是被恐惧扭曲的面孔。


    人群的叫嚣声低了一些,窃窃私语声响起。


    一些人眼神闪烁,他们中的许多人,回忆起了与他接触的时光,回忆起了那些日子里,他的所作所言,他诚挚的馈赠。


    他们犹疑了。


    “别听他的花言巧语!”


    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叫,“渠帅说了,张将军背后有痣!他是假的!他欲骗我们下山送死!”


    “对!杀了他!烧死他!”


    仇恨和恐惧再次压倒了犹豫。


    一塊泥疙瘩混着石子呼啸而来,砸在张梁的额角。


    钝痛。


    紧接着,又一颗石子飞来,正中他的面颊,划出一道血痕。


    “将军!”


    阿石惊呼一声,想扑上来,被张梁挡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泥,反而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好,好得很。”


    他挺直胸膛,尽管四肢还在发麻,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虔诚:“经曰:天地之性,萬物各自有宜。当任其所长,所能为;所不能为者,不可强也。”


    他开始大段背诵经文。


    那些曾经信徒们日夜诵读的话语,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带着血腥味,却异常清晰。


    “经曰:元气恍惚自然,共凝成一,名为天也;分而生阴而成地,名为二也;因为上天下地,阴阳相合施生人,名为三也。”


    “夫天地人三统,相须而立,相形而成。”


    石头没有停下,反而更密集了。


    一块尖锐的石片砸中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衫渗出来。


    “经曰:夫人得道,身体轻便,耳目聪明,所为顺成,所欲如意,可长久也。这是教导我们修身养性,注重身体康健,如此,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经曰:天地之性,万物之情,以相生相活为本。我等皆是苍天之下的兄弟姐妹,应当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经中亦警戒:内不和,外必侵;同门相残,道之贼也!”


    “兴太平,须慈心于冥冥,随顺于物,无所伤害,润泽万物。”


    “经曰: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罪不除也。”


    他一边流畅地背诵,一边用最直白的话解释,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懂,“我们皆是贫苦黎民,活不下去,才跟着大贤良师造反找出路!是官府横征暴敛,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大贤良师传授我等致太平之法,经文有言:阴阳调和,万物得所,乃为太平。我们追求的是天下大同,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有屋舍居住!不是为了争夺一个虚无缥缈的标记!”


    “噗!”


    又一块石头砸在他嘴上,满口铁锈味,他吐出一口血沫,混着一颗被打松的牙。


    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声音更加洪亮,满嘴是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那些饿死的孩子!想想四野遍地的饿殍!我们太平道要建立的,就是要顺应这天地好生之德,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兵匪战乱的太平世界!是为了让你们,让所有像你们一样的人,能摆脱这无尽的苦难,不再受欺压,能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


    他每说一句,就硬生生挨上几下石头闷击。


    额头破开的口子淌下温热的血,混着泥水糊住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他胡乱抹了一把,留下更狼狈的血污,身形也因为连番打击而摇摇欲坠。


    可他就像一根钉子,死死扎在原地,任凭山风呼啸,也绝不弯折。


    只有那嘶哑却异常顽固的声音,在狭窄的山道间冲撞回荡。


    西凉兵卒看得眼眶欲裂,喉咙里发出低吼,拼命想挤上前去护住他,却被更多红了眼的人死死推搡拦阻,拳脚相加。


    “将军!”


    他们嘶喊着,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阿石死死抓着张梁破烂的裤腿,小小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却咬着牙不肯松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投掷石块的人群,动作确实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不少人手臂扬起,握着石块,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扔出。


    他们瞪着眼前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血人,听着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背诵着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经文,脸上的表情極其复杂。


    愤怒还在,但底下翻涌起更多的东西。


    困惑、动摇,甚至有一丝極力想掩饰,却悄然爬上脸颊的羞愧。


    “经曰:极上者当反下,极外者当反内,故阳极当反阴,极于下者当反上。”


    “经曰:智者当苞养愚者,力强当养力弱者,后生者当养老者。”


    张梁的话,那些关于太平盛世,关于互助友爱,关于活下去的希望,一下一下,敲打在太平道信徒几乎被绝望和仇恨塞满了的心上。


    从黑夜到黎明,张梁的声音渐渐哑了下去。


    那嘶哑的几乎不成字音的诵经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


    人群中,投掷的动作早已停止。


    许多人还保持着扬手的姿势,石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却怎么也扔不出去了。


    他们看着那个几乎被血污和泥泞覆盖摇摇欲坠的身影,那张肿胀得快要分辨不出五官的脸,听着他用最后的气力重复着他们曾经视若神明的教诲。


    “……天地之性,万物之情,以相生相活为本……”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几乎成了气音,然后彻底消失了。


    张梁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依然凭着一股意志,死死地钉在那里。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扑通”一声,人群最前方的一个汉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漏了出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扑通!”


    “扑通!扑通!”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手里的石块,默默地跪了下来。


    他们低着头,不敢去看张梁,脸上交织着羞愧、迷茫和一种被唤醒的痛苦。


    粗糙的手掌用力抓挠着地面,或者紧紧捂住自己的脸。


    不过片刻,狭窄的山道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隐约的啜泣声。


    “将军……”


    终于,有人颤抖着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措,“将军……俺们糊涂啊……”


    “将军!我听了小人的鬼话!”


    “俺忘了大贤良师的话了……俺该死!”


    “将军!”


    “将军!”


    “……”


    懊悔和自责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带着哭腔。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感受到那不再是石块而是话语的冲击,张梁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


    他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天色,终于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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