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寻到张梁所在,大概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人海中心,他静静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几乎分辨不出来原本的面貌。
謝乔立即对他使用[寿命],让他身上的伤和痛苦处于停滞状态,如此,他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之后再带他回梁国醫治,不过醫治的过程要多费点心思。
因为[寿命]凝滞了[角色]的一切生命体征,在使用[寿命]时,尤其是对于受伤者,伤势既不会病痛或者危及生命,同时受伤处也不会愈合。
这需要她找到醫者,在凝滞的时间,仔细诊断出他身上所有的致命伤,提前准备好内服的药物喂他喝下,同时外伤敷好药并止血,一切准备好后,再关[寿命],让药物发挥作用。
若身体撑不住,再开[寿命]保命,针对性地诊疗。
时开时关,确保醫者有充足的时间调整治疗的策略,确保药物在发挥作用的同时,能让他的生命得以延续。
此刻,环绕在謝乔周围的,是管亥麾下的黃巾軍残部,几乎都是老弱病残,面带菜色,眼中滿是驚惶与麻木。
謝乔目光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和绝望的神情,心中微沉。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有力量。
“乡亲们,我与张梁将軍一样,为黃天效命。”
这句话在人群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这些手无寸铁的黃巾軍民,先前只注意到她与随从相对齐整的装束,与他们印象中凶神恶煞的官軍并无二致。
他们本已蜷缩着身子,闭目等死。
可预想中的杀戮并未到来,眼前这女子,只是平静地
站在那里,甚至开口说出了他们最熟悉的名号。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謝乔。
一个约摸十岁出头、面黃肌瘦的少年挤出人群,声音带着长期饥饿的嘶哑,却鼓足了勇气。
“你能救活将军吗?”阿石仰着头。
谢乔对上那双充滿恳求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坚定:“相信我,一定能把他救回来。”
这句承诺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瞬间点燃了这些濒死之人的希望。
“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響起,那些刚刚还站立不稳的老弱妇孺,此刻竟齐刷刷地向她跪倒在地。
他们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出呜咽般的祈求,恳请她拯救他们最后的精神支柱——人公将军张梁。
一张张布滿沟壑与污渍的脸庞上,重新有了泪水滑落的痕迹。
谢乔望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她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我绝不食言。”
另一端。
进攻睢阳中计,管亥在瓮城九死一生,终于逃出生天。
瓮城之中,尸体堆积如山,流血漂橹。
望着高大的城墙,及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铺天盖地般的羽箭,管亥目眦欲裂。
左右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权衡之后,强行咽下这口恶气,下令撤军。
他发誓,回去定将张梁那厮碎尸萬段!
然而,在返程途中,原本可以长驱直入毫无阻碍的中原大地,伏击不断。
黄巾军俨然成了驚弓之鸟,每遇伏兵,必丢盔弃甲,四散溃逃。
待返回北海,管亥清点人马,麾下仅剩两千余步卒。
残存的步卒,甲胄破损,许多人甚至赤着脚,脸上尽是驚恐与绝望。
正当他们筋疲力尽,终于回到营寨之下,以为脱离险境之时,却见一支军阵等候多时。
青山下,旷野上,两支对峙的军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面是管亥麾下稀稀拉拉、阵型散乱的黄巾残部,士气低落。
另一面,则是谢乔麾下军容严整,杀气腾腾的西凉铁骑。
黑色的铁甲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马匹刨着蹄子,喷着響鼻。
谢乔立马于阵前,身侧是肃立的亲卫,战将梁汾、关羽皆在左右。
她目光冷静地扫过对面负隅顽抗的黄巾贼,为首的定然就是这支黄巾的渠帅管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击溃主将是瓦解敌军斗志最快的方法。
此刻,正是斗将的时机。
“关某请战!斩杀此贼!”关羽请缨。
“云长,”谢乔微微侧头,眼里透过一丝狠,“务必诛杀此贼!”
关羽闻令,沉声应诺:“喏!”
他一提缰绳,胯下战马如同一道闪电,冲出本阵。
手中青龙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直指对面的管亥。
管亥见状,脸色煞白,但身为一军主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催马上前。
他同样挥舞手中大刀,试图用凶狠的咆哮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两马相交,金铁交鸣之声刺破了战场的寂静。
第一回合,管亥便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对方刀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兵器。
关羽的刀法大开大合,看似简单,实则每一刀都蕴含着千钧之力,且角度刁钻,变化莫测。
管亥只能勉力招架,左支右绌。
他的刀法在关羽面前,显得如此粗糙和笨拙。
转眼间,十回合已过,管亥身上的甲胄已被划开數道口子,鲜血开始渗出。
二十回合,管亥的动作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粗重,眼中只剩下驚骇。
关羽却依旧气定神闲,每一次挥刀都精准而致命,仿佛闲庭信步。
他似乎在戏耍对手,又像是在寻找一击必杀的破绽。
终于,在第三十回合,关羽看准了管亥因疲惫而露出的一个空档。
青龙刀如蛟龙出海,带着风雷之声,猛然劈下。
管亥只来得及将刀横在身前格挡。
“铛!”
一声巨響伴随着骨裂声。
管亥连人带刀,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直接斩落马下。
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便再无声息,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所有黄巾士卒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主将的尸体。
下一刻,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渠帅死了”,残余的黄巾贼顿时炸开了鍋。
他们扔下武器,哭喊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关羽勒住马,提着滴血的青龙刀,傲立于阵前,冷冷地看着溃败的敌军。
西凉铁骑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高涨。
贼首管亥已死,黄巾军民彻底失去抵抗,纷纷弃械投降。
谢乔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极目远眺,心头沉甸甸的。管亥虽死,但他裹挟、收拢的黄巾余部却铺滿了整个视野。
与其说是一支军队,倒不如说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绝望和饥饿组成的潮水。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污秽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更夹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一身身破烂不堪的衣裳,眼神大多空洞,偶然有孩童的哭声響起,也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军中令史正在艰难地进行初步统计,回报上来的數
字触目惊心——投降的黄巾精壮,裹挟在其中的百姓,加上那些还能勉强走动的老弱病残,总數竟初步估算逾三十萬之巨。
信任关系是一点点建立的,谢乔没有犹豫,立即命人打开管亥藏糧的山洞。
洞口一开,一股糧食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和些微霉味。
军士举着火把率先进入,很快发出惊呼。
谢乔跟进去,同样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山洞内部比想象中更宽阔,糧食如同小山般堆积,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
麻布袋子垒得高高的,有些已经破损,金黄色的麦粒洒落出来,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粗略估计,这些糧食足够这三十萬人吃上一年。
难以置信。
管亥坐拥如此庞大的粮仓,却对底层黄巾信徒每日只施舍可怜的那一点点粮食,任由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如同行尸走肉。
谢乔不由想到,难怪历史记载中管亥能支撑这么久,从黄巾起义初期的光和七年(184年)一直苟延残喘到初平三年(192年),足足八年时间,甚至最后还有余力围攻后来的北海相孔融。
这哪里是义军,分明是吸食信徒血肉的寄生虫!
一股怒火涌上谢乔心头,一刀斩了此人未免太过便宜他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管亥罪行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济洞外的饥民。
“立刻清点粮食,造册登记!”谢乔沉声吩咐军士,“将粮食分出一部分,优先发放给老弱病残妇孺。”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军士开始忙碌起来,清点粮食,搬运麻袋。
考虑到灾民多日饥饿,不宜立刻进食大量干粮,谢乔又从【背包】格子中取出部分囤积的牛羊肉。
这些都是她在榆安就提前准备好的,有从[大仓]直接取用的,也有从温洒部族和勺夏部族换来的,本来是用以犒赏将士,现在也正是时候。
“架鍋!”谢乔扬声下令。
军士迅速行动起来,将十口巨大的行军铁鍋从辎重车上卸下,又从黄巾军民中寻出三十几口大鍋,共计四十口,稳稳地支在临时挖掘的土灶上。
随后倒水,再下新鲜的牛羊肉、骨头。需要先焯一遍血水,否则肉的腥膻味太重。即使可能几个月没吃过肉的饥民根本不会在乎什么腥膻味,但现在并不缺时间,就有必要让他们吃得更香一些。
干燥的柴火很快被点燃,噼啪作响,升起袅袅炊烟。冷水逐步沸腾,造饭的伙头兵用勺子不断打出浮沫。
焯水完毕,再烧水,正式煮肉汤。
“肉汤要熬得浓稠,盐要放足。”谢乔补充道,她深知盐分对这些长期饥饿的人同样重要。
很快,锅灶前便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四处逸散。
这股久违的、带着油脂的香气,钻入每一个难民的鼻孔,驱散了些许弥漫在空气中的污浊与绝望气息。
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像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了潺潺流水。
无數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几十口热气蒸腾的大锅望去。
那些空洞、麻木许久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那是对食物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第一批浓稠的肉汤和干馍被盛入粗陶碗中。
训练有素的军士小心翼翼地端着滚烫的碗,优先走向人群中那些最虚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食物的抵达,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胃。
人群涌动着,伸出无数只枯瘦的手,发出含混不清的请求声。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抢过碗,甚至来不及吹凉,便将脸埋入碗中,发出烫嘴的吸溜声和满足的呜咽。
旁边一个老妇人则颤抖着双手捧着碗,先是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像对待琼浆玉液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汤汁。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珍惜,生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一些稍微恢复了些气力的孩子,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叫嚷着,那是他们表达喜悦的唯一方式。
更多的老人,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浑浊的泪水滴落在简陋的衣襟和滚烫的汤碗里。泪光里,有饱经苦难的辛酸,也有绝处逢生的庆幸。
肉汤和干馍带来的暖意,暂时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绝望。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只剩下咀嚼、吞咽和满足的低泣声。
谢乔站在高台上,静静地看着下方,等待着这片刻的安宁。
当最后一碗汤粥被分发完毕,大多数人脸上恢复了些微血色时,她才清了清嗓子。
“诸位乡亲们。”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庞。
“你们在管亥手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尽了苦楚。”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诅咒,印证着她的话。
“如今,人公将军张梁,欲带领大家前往一处安生立命之地。”
她刻意提到了张梁的名号,他在许多底层信徒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张将军称之为净土。”
谢乔的语气平静,并未渲染那虚无缥缈的宗教色彩。
“他说得没错,在那片净土,所有人有屋舍居住,劳作耕种,安居乐业,顿顿吃饱,不再挨饿。”
谢乔将虚幻的“净土”落到了最实在的吃饱饭上。
“你们,可愿意追随张将军,跟随我,去往那样的净土?”
她停顿了一下,给予他们思考和选择的余地。
“若有不愿意去的,或是想回归故里的,待休整之后,可自行离去,我保证绝不强留。”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回应。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举起手,嘶哑地喊道:“愿意!愿意去!”
“俺也愿意!俺还想吃肉!”
“去净土!吃饱饭!”
“跟着张将军走!”
声音如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从开始的零落,迅速汇集成巨大的声浪。
无数只枯瘦的手臂举了起来,挥舞着,表达着他们最迫切的渴望。活下去,吃饱饭,这便是此刻支撑他们全部信念的净土。
他们或许不完全明白净土的含义,但他们听懂了“顿顿吃饱”。
谢乔看着下方群情激涌的场面,心中沉甸甸的。
他们选择了希望,而她,则必须承载起这份希望的重量。
接下来,就是将管亥部的这三十萬人口妥善转移至莽苍山。目前通往西凉的大本营,荥阳和广宗关闭后,仍有三个端口,分别是河北的南和县,颍川,以及莽苍山的永久通道。颍川在梁国的更西边,南和县则要渡过茫茫黄河,莽苍山自然是最理想的。
谢乔暂时没有[空间传送符(往返)]了,也没有到用广告的关头,只能让他们步行。
从北海至梁国,骑马至少十天,步行,大约需要一个月。谢乔令军士按量分发粮食,剩余的粮食,她尽数将之收进【背包】格子,装不下的,再由西凉骑兵的马匹运送。
三十万黄巾余部,在谢乔的组织下,开始了一场规模浩大的迁徙。
他们首先要做的,是脱下那象征着反叛与绝望的黄巾。
沾满污垢、汗水甚至血迹的黄布被一一解下,扔在地上。谢乔命人将这些黄巾收集起来,付之一炬。
至于迁徙的过程,依然是化整为零,分散行动,避免引起怀疑。她将这庞大的人流,临时编组成队。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和精壮一组,彼此互相扶持。
再挑选一些的精壮士卒机动,沿途照看,应对路途中可能遭遇的匪寇。
这一个月时间,她还会将更高机动性的西凉骑兵被派遣出去,暗中给予帮助。
就这样,三十万军民散开,化为形形色色的流民,朝着莽苍山的方向缓缓移动。
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疲惫,眼神中依旧残留着麻木,但在那麻木的深处,似乎有微弱的光在闪动,那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对一个安稳之所的期盼——
张将军和那位女子,承诺给他们土地,给他们饱饭,给他们一个不再流离失所的家。
谢乔望着逐渐远去的黄巾军民,心中默默盘算。
这三十万人口一旦成功安置在西凉,她的整体实力将迎来一次质的飛跃。
二城二关之地的总人口,将直接增加一倍之多。
安顿如此庞大的人口,无疑是一个艰巨的挑战,尤其对黄意而言,吃穿住行,千头万绪。
不过管亥遗留的巨量粮草,加上她自身的储备,可以暂时解决最迫切的吃饭问题。
至于屋舍,谢乔相信,那些先期在西凉落户同样经历过苦难的军户和百姓,会理解并愿意伸出援手。
大家挤一挤,互相帮衬着,总能熬过困难时期。
北海诸事收尾后,谢乔带着昏迷中的张梁,领着人马向梁国疾驰而去。
梁国在国丞周密与长史刘备等人的高效组织下,已从管亥部攻城的惊扰中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此战,管亥率领的黄巾军损失惨重,足有六千人在瓮城内被密集的箭雨射杀。
另有一万八千名黄巾士兵在溃败后被俘。
约六千人四散奔逃,其中便包括了跟随管亥逃回北海国的两千残部。
谢乔下令将这一万八千名黄巾俘虏妥善收押看管。
这些俘虏,大多是青壮男子,无疑是补充兵源的优质选择。
不过,通过系统,将他们立刻编入部曲并非明智之举,招募和供养军队耗费巨大,她暂时还不打算承担这笔开销。
一个更务实、更省钱的做法是将他们登记在册,作为重要的劳动力资源,用以补充梁国因战乱而损耗的人口和生产力。这样只需要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至于她从西凉临时调来的那三千援军,包括[西凉弓手]、[西凉弩手]和[西凉步卒],都在这场激烈的守城战中获得了经验。
其中,[西凉弓手]和[西凉弩手]因为在瓮城歼敌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杀敌无数,各个编制都基本上提升了两级或三级。
相较之下,[西凉步卒]获得的经验较少,毕竟他们未能参与近身肉搏。
他们的战斗任务,主要是站在城墙之上,向试图通过长梯攀爬城墙的黄巾贼投掷滚烫的热油与沉重的落石。
在击退黄巾军的第一时间,这三千远程与步卒混编的守城部队便迅速通过中尉府撤回了莽苍山,再从莽苍山启程,返回西凉。
这一来一去,可谓神兵天降,来去无踪。
进睢阳城后,谢乔径直吩咐军士,将昏迷不醒的张
梁抬往城中医馆。
见到梁国相谢乔亲自带着重伤者前来,为首的老医者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查验。
他仔细检查了张梁的伤口,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和鼻息。
老医者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凝重。
片刻后,他站起身,对着谢乔躬身一礼,语气带着无奈和惋惜。
“谢府君,此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五脏恐均已受损,气息微弱如游丝。”
“恕老朽直言,恐怕……回天乏术。”
谢乔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并未显露。
她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下老医者和两名助手。
“先生不必多言,尽力施为便是。”
她的语气平静坚决。
老医者愣了一下,心中虽不解,却也不敢再劝。
谢乔走到榻前,俯身看着面色灰败的张梁。
[寿命]仍在发挥作用,暂时冻结了他走向死亡的进程。
“先生,先清洗伤口,再诊断上药。”谢乔对老医者说道。
老医者虽然满腹疑窦,但见此人原本几乎断绝的气息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丝,不敢怠慢,立刻指挥助手行动起来。
清水被助手端来,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张梁身上的血污和伤口。
伤药被仔细地敷上,一层又一层。
绷带被熟练地缠绕,固定住伤处,止血。
整个过程,谢乔都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
待所有的伤药都外敷在伤处,也强行往他嘴里灌了熬煮好的汤药,谢乔才谨慎地关闭[寿命],使他的身体可以同时吸收所有的药物。
同时,医者在旁边,通过脉搏,查探他的任何异状。
待有异样,谢乔立即再启动[寿命],留给医者足够的时间对症下药。
第一夜,就在这[寿命]的关闭与开启中渡过的,彻夜不眠。
第二日,张梁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不像最初那般死气沉沉了。
但他仍未彻底脱离生命危险。
一连几天,谢乔不得不去处理完紧急公务时便开启[寿命],处理完毕便关闭。
医者轮番守候,时刻关注着张梁的脉搏、呼吸和体温。
直到第五日,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室内时,一名负责看护的年轻医匠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动了!他的手指动了!”
守在旁边的老医者连忙上前查看。
只见张梁的眼皮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干裂肿大的嘴唇也轻轻翕动。
又过了一会儿,在一片紧张的注视下,张梁缓缓睁开了肿涨的眼睛,眼球内血丝未消。眼神起初有些茫然,空洞地望着屋顶。
他努力克服因为睁眼眼皮传来的痛,浑浊的目光在屋顶的梁木上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聚焦。
他试图转动脖颈,看向守在榻边的身影。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难辨的气音。
谢乔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了些。
“主公……”张梁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焦灼的急切,“那些军民……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这竟是他醒来后,耗尽力气问出的第一句话。
谢乔看着他,心中了然,语气平稳地回答:“放心。”
“我已经派人给他们配足了粮食,此时,他们正缓缓迁往净土。”
张梁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眼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被一阵剧痛和虚弱感牢牢按回榻上。
“多谢……多谢主公!”他声音依旧沙哑,但情绪激动起来。
“我替……替所有太平道信徒……叩谢主公大恩!”
稍稍平复了呼吸,张梁的目光再次望向远处,仿佛穿透了墙壁。
第二日,谢乔再去医馆探望。
张梁声音不再发颤:“主公,待梁伤势稍愈,我还要再去青州。”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
“那里仍有许多太平道的信徒,在等着我们。”
谢乔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灰败的脸,轻轻按住了他试图再次支撑身体的手臂。
“先养伤,此事再从长计议。”
按照谢乔最初的计划,她以为以人公将军在太平道中巨大的号召力,收编青州的黄巾余部应是顺理成章的。
但人心不可测,此次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其间的凶险程度远超预想,张梁几乎折损。
谢乔不想,也不能让张梁再次身陷危局之中。
必须想一个更加稳妥、更加周全的办法。
此一战,过程虽然凶险,但结果无疑是极好的。
双方几乎没有出现正面的肉搏,瓮城上射击的远程部队没有伤亡。
至于野外伏击的部队,士气占优,装备占优,又是突袭,仅有零星伤亡。
而不幸牺牲的军士,皆得到了国丞周密安排的抚恤。
谢乔下令以酒肉犒赏三军,庆功宴是必须的,士气以此维系。
城外军寨中,临时垒砌的土灶上,一口口巨大的行军铁锅被支架起来,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爆响。锅内翻滚着浓稠的汤汁,炖煮新鲜的牛羊肉。大块的肉在汤中沉浮,油脂被熬煮出来,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混杂着柴火的烟熏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一坛坛沉重的陶土酒瓮被几名军士合力从库房搬运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指定地点。瓮口封泥被拍开,一股略显浑浊、带着发酵酸气的酒液倾倒出来,虽算不上什么陈年佳酿,甚至有些辛辣刺喉,但对这些刚经历过生死搏杀、口干舌燥的勇士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甘露。
“来来来!喝酒!吃肉!”
不知是谁先带头吼了一声。
军士爆发出震天欢呼,暂时将伤口的疼痛抛诸脑后。他们涌向大锅和酒坛,用随身的粗陶碗,甚至直接用头盔,舀起滚烫的肉汤和酒水。撕扯着炖得软烂的肉块,大口吞咽,滚烫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火辣的暖意。
咀嚼声、吞咽声、碗盏碰撞声、粗犷的笑声和吹嘘战绩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营寨沉浸在一片喧闹快活之中。
中军帐内。
对于那些出兵相助的周边坞堡势力代表,谢乔则更谨慎。
谢乔并未立刻拿出金银财帛作为奖赏,她也舍不得。
对于这些地方豪强,物质的赏赐往往不如明确的态度来得重要。
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或故作镇定的脸,谢乔语气郑重:“诸位仗义来援,此战能胜,诸位之功不可或缺。”
这几句分量十足的口头表彰,如同定心丸一般,让这些原本心中七上八下的坞堡主事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强势崛起的新主不认账,甚至将他们这些地头蛇视为下
一个清理的目标。
谢乔的公开肯定,无异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一种心照不宣的保证。
至少在目前,坞堡是安全的。
几人脸上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比之前更谦卑恭顺:“谢府君言重了!”
“能为府君效命,是我等之荣幸!”
“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处理完这些,谢乔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侧,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关羽在此战中,匹马冲阵,阵斩贼酋管亥,立下头功。
这不仅极大提升了己方士气,也直接瓦解了管亥部黄巾军的抵抗意志。
依照军功,谢乔当众宣布,擢升关羽为军候,专责统领郡国兵中的骑兵部队,位在司马于融之下。
关羽闻令,上前一步,对着谢乔抱拳行礼,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旧。
“多谢府君!”
以关羽之能,又建此功,军候肯定是不够的。
谢乔心中有数,这是刻意为之。
她深知关羽、张飛二人能力非凡,堪称万人敌。但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出众,若骤然授予过高官阶,恐难以驾驭。
羽翼未丰之时,稳妥的管理比激进的提拔更为重要。
消息一经传开,有人按捺不住了。
张飛那双环眼瞪得溜圆,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火气,大步流星地冲到了相府外。
经守卫通禀,张飛走到了谢乔跟前。粗重的喘息声,显露出胸中翻腾的不平和愤懑。
在他心里,这实在透着一股子不公平。
他大哥刘备,如今已官拜长史,得以参赞军机要务,在梁国地位颇高。
再看他二哥关羽,此战过后亦被擢升为军候,手下管着实打实的骑兵部队。
可偏偏轮到他张飞,空顶着一个先锋官的名号,浴血搏杀,到头来却连个正经的官职都没捞着。
屯长?说出去都丢人!
此战,他承认自己没能像二哥那般,阵斩管亥,立下显赫头功。
但他张翼德身为先锋,哪一阵不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
凭什么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单单就把他给撇到了一边?
怪也只能怪管亥那厮只长了一个脑袋!
“谢府君,俺老张不服,俺也要做军候!”他把脸撇向一边,负气地说,“你偏心眼!”
谢乔看着眼前这位黑脸猛将,并未动怒。她理解张飞的心情,也承认他的战功。
那话怎么说来着,又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不说和刘备平起平坐,那至少也不能落后关羽太多。
只是这官职的授予,需得全盘考量,不能因一人之请而乱了章法。
这一战,据军中主簿统计,张飞没有斩将,杀敌二十三人,依照军功,故提拔为屯长。
如果破格将他升为军候,那其他人怎么看?
军纪不明,人情世故?
甚至又可能成为颍川士族攻讦她的一个点。
她左思右想,权衡着利弊与影响。
如何既能安抚张飞,又不至于拔苗助长,打乱自己的人事布局。也不好赏赐金银,赏少了显得抠门,赏多了她又肉疼,她的每一文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
谢乔想起去年在西凉榆安,举办的那场别开生面春演。
当时,为了激励各支参赛队伍的士气,她和谢均决定颁发特制的奖品。
优胜队伍获得的瓷质奖杯,虽非金银,却被视若珍宝,极为珍视。那代表的是集体的荣耀,是对勇武和技艺的认可。
或许,可以借鉴此法。
荣誉的象征,有时比实际的官阶更能激发人的荣誉感。
谢乔打定了主意。
她当即传令下去,召集匠人,要他们参照古礼,精心打造一批规格、形制不一的青铜爵。这些青铜爵,并非寻常酒器,而是特制的奖杯,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她要用这些青铜爵,在军中建立一种新的功勋表彰制度。
让将士们明白,除了官阶升迁之外,还有其他的荣誉可以追求。
这荣誉,同样值得他们为之浴血奋战。
匠人接到命令,连夜开工。
风箱呼呼作响,将炭火烧得通红。
铜料与锡块在陶制坩埚中渐渐熔化,变为金色的液体。
匠人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铜液倾倒入预先制好的泥范之中。
“滋啦”的声响伴随着升腾的水汽弥漫开来。
经过冷却、脱模、打磨、刻制,一件件造型古朴的青铜器逐渐成型,最后在底部刻上相府的官印,这算是官方独家认证。
它们仿照古三代青铜爵的样式,却又带着一丝新意。
爵身厚重,线条简练,透着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几日后,制式不一的青铜爵已经整齐地摆放在案上,闪烁着沉郁的光泽。
谢乔看着这些成品,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先派人将十二只青铜爵送往梁国境内的各个坞堡,当日的口头表彰或许不够,青铜爵既是表彰,也是凭证。
料想这些个坞堡,大约会将青铜爵当成免死金牌,悉心供奉。
当然往后谢乔收拾这些剥削周遭百姓的坞堡的时候,可不会在乎。
随后,谢乔再命人将张飞请来。
不多时,黑脸大汉带着一身未消的闷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案上那件从未见过的青铜器物。
那东西造型奇特,似杯非杯,似鼎非鼎,通体泛着青冷的金属光芒。
张飞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走到桌前,瞪着环眼,仔细端详着那尊青铜爵。又伸出粗壮的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冰凉的爵身。
这玩意儿,不是兵器,也不像是官印,更不是赏赐的金银。
他纳闷地抬起头,目光直视谢乔,瓮声瓮气地问道。
“谢府君,此为何物?”
谢乔看着他那副既好奇又不解,还夹杂着些许不忿的表情,心中暗笑。
她神色郑重,缓缓开口:“此乃功爵。”
用她原世界的话来说,这叫奖杯。
她拿起其中一樽,递到张飞面前。
“非饮酒之器,乃荣誉之章。”
张飞下意识地接过,入手颇沉。
谢乔继续解释道:“我给你的这一樽,我将之称为‘异勋旌赏’。”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庄重。
“用以表彰在此战中,立下特殊功勋之人。”
谢乔拍拍他的肩膀,语含鼓励,“就是翼德你啊,你身为先锋官,作战勇猛,斩获甚多,功不可没。”
“这特殊贡献奖,你当之无愧!”
张飞瞪大双眼,将手中青铜爵视若珍宝。
旋即,扑通一声,半跪在地,眼含热泪,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多谢谢府君!多谢谢府君!”
第92章
从相府得了那樽异勳旌赏爵,張飛心头闷气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激动和自豪。
他宝贝似的扯过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将青銅爵擦拭了一遍又一遍,連手指印痕都不想留下。
随后双手紧紧捧着,跟护着刚出生的崽儿似的,脚步生风地回住处。
街上遇巡逻軍士,见他这副模样,都好奇地張望。
有人大胆凑上来问:“張屯长,这是得了什么宝贝?瞧你乐得,跟捡了块金子似的。”
張飛眼睛一瞪,却没像往常一样吼回去,反而把胸膛挺得更高。他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去去去!什么金子能跟这个比?这是謝府君亲手赏俺老张的功爵!独一份!懂不懂?”
几个軍士听了,面面相觑,虽然不懂“功爵”是啥,但看张飛那珍惜劲儿和“独一份”的强调,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张飛享受着这些目光,脚下更快。
“大哥!”
“二哥!”
人还没进院子,大嗓门就先飞进来。
刘备和关羽正纳闷这黑厮不见踪迹,会不会又去叨扰人謝府君了。
两人往外看,只见一阵黑旋风卷了进来。黝黑的脸上泛着少见的红光,两只环眼瞪得大如銅铃,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东西,谨慎模样和他平日的粗犷简直判若两人。
“毛毛躁躁的,又怎么了?”刘备瞪着黑厮这反常的模样。
张飞几步冲到两人面前,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青铜爵摆在案上,再扯掉爵上的罩布。
“瞧瞧!”
他指着爵,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兴奋,“謝府君赏我的,独一份儿!”
他挺起胸膛,下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大声宣布:“此物,名曰异勳旌赏。府君说了,俺老张是先锋官,此战最是勇猛,功劳特殊,故特赐这独一无二的功爵!”
他神气道:“旁人可都没有!”
关羽細細打量着案上的青铜爵。
见其造型古朴,线条刚劲有力,透着一股庄重肃穆之气,底部的相府官印刻得清晰分明。
他伸出手指,触摸冰凉的爵身,感受着那厚重的质感与古朴的纹路,语气中带着赞许,“此爵铸造精良,形制古雅,非俗物可比。观其意,謝府君不赏金银,而以此功爵表彰功勋,重义轻利,实乃明主之举。”
他瞥了张飞一眼,见他此刻正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将杯爵给碎了。
刘
备则看得更深一层。
他伸手拿起那青铜爵,入手沉甸甸的。他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与深思。
“三弟,”他将爵递还给张飞,看着他連忙又小心接过去,“此爵,不仅是对你勇冠三軍的认可,更是谢府君知人善任,深谙激励之道的体现。”
“以爵代赏,看似不比金银贵重,却更能彰显功勋之卓著,荣誉之难得。府君此举,是要告诉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不单是为了升官发财,更是为了这份荣耀。此法新颖,却又直指人心,远比单纯的金银更能激励士气。”
越说下去,张飞心中就越美。
刘备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慨:“谢府君年纪虽轻,行事却每有深意。”
“诚如是。以古礼新用,激励将士,体恤部曲,这份胸襟与手段,实不寻常。”关羽赞同。
刘备语气郑重:“备常思,大丈夫若得其时,自当达则兼济天下。谢府君心怀萬民,行事磊落,体恤下属,真明主也。能于此乱世之中,得遇府君这般胸怀远略的明主,实乃我兄弟三人之幸事。当尽心辅佐,不负此番际遇。”
“大哥二哥放心,俺老张懂!以后谁敢对谢府君不敬,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张飞道。
那一萬八千黄巾贼俘虜,被押送至睢阳城外的各处營房时,如同被驱赶的行尸走肉,安静得可怕。
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汗臭、泥土腥气,还有一种无形的,叫做绝望的味道。
许多人带伤,瘸着腿,或者捂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步履蹒跚。
他们低垂着头颅,眼神空洞,只敢用余光瞥着两旁手持刀刃、面无表情的军士。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砍头,然后脑袋堆在一起,筑成京观,震慑天下。
这是失败者的宿命,他们听过太多次。
人群里,有压抑不住的啜泣,细细碎碎,像是濒死的老鼠。
还有人牙关控制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然而,到了地方,想象中的刀斧和刽子手并未出现。
他们被分批次地带到一片空旷的營地。
尔后,一捆捆的铁锹铁镐被扔在面前。
一个穿着官服,看着像管事的中年人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从今日始,你们要为梁国劳役,都拿起家伙!”
俘虜皆僵在原地,仿佛没听懂。
有人茫然地抬头,看看管事,又看看地上的工具,再看看周围的军士。
这是什么新花样?先讓干活,再杀?
不少人心里生起更深更重的恐惧。
但执刀的军士在催促,没人敢不动。
他们迟疑地拿起那些沉重的农具,铁器冰冷的触感甚至讓一些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这一日的光阴,就在号子声、偶尔的鞭子破空声(奇怪的是,那鞭子似乎总是落在空处,响声大,却很少真的抽到人身上)和沉重的喘息声中度过。
坚硬的土地被一寸寸掘开,巨大的石块被合力搬运,汗水像溪流一样从额头脊背流下,浸透破烂的衣衫,旋即又被的日头晒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尘土弥漫,钻进鼻孔喉咙,呛得人咳嗽连连。
没人抱怨,没人敢怠工,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挖掘搬运的动作,如同提线傀儡。
转机出现在饭点。
当一个个大木桶被抬到工地旁,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热气混着粮食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是粟米饭,黄澄澄的,冒着热气!这已经让他们有些意外。
更让他们眼珠子快瞪出来的是,那饭里,竟然掺杂着细碎的泛着油光的肉丁!
虽然不多,但那久违的肉香,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勾起了五脏庙最深处的渴望。
这是……给他们吃的?
有人不敢置信,伸长脖子使劲嗅着。
直到管事的再次发话:“排队!一人一碗,吃不饱再来添!”
人群骚动起来,互相推搡着涌向饭桶处,再排成长列。
他们捧着粗糙的陶碗,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
那混合着肉香的粟米饭,是他们自打跟着渠帅举事以来,甚至更久远的记忆里,都未曾尝过的美味。
在北海时,他们啃草根,嚼树皮,能找到一只死老鼠都算改善伙食。此刻端手里这碗饭,简直是人间至味。
有人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旁边的人顾不上嘲笑,只顾埋头苦吃,怕就怕这是最后一顿。
看着这群狼吞虎咽的俘虏,管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大部分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又扬声说道:“府君有令,尔等听从差遣,安心劳作。只要做满三年,既往不咎,恢复尔等百姓身份。若安分,三年期满,还可领到安家钱粮。”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俘虏都停下了动作,愕然抬头。
既往不咎?安家钱粮?
这些词汇对他们而言,如同天方夜谭。
一个胆子稍大的汉子,小心翼翼地问:“此话当真?”
管事的扫了他一眼,点点头:“谢府君言出必行。”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盖过了咀嚼声。
但那碗实实在在带着肉香的饭还在肚子里,身体虽然疲惫,却并非走向刑场,被重刑,被砍头。
活下去,有饭吃,三年后还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些念头,像野草一样
在他们心里狂野生长。
“三年后就能回家?”
“还有钱粮拿?”
“真的假的?不会是骗我们干活吧?”
“骗我们?现在杀我们不跟碾死蚂蚁一样?犯得着骗?”
议论声中,恐惧和绝望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相信的期盼。
他们互相看着,从对方同样布满灰尘和疲惫,却隐隐透出光彩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叫做“盼头”的东西。
日子,似乎,真的能过下去了。
中平二年初冬的某个午后,谢乔踏入梁园,绕过几处假山,果然看见荀爽坐院中,案前摆着一堆竹简,似在潜心治学。
只是,他手边那个盘子里堆着的金黄之物,以及空气中隐约飘散的油脂香气,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状态。
这老头还是那么馋炸土豆。
据亲从回报,荀爽住在梁园的这段时间,每日必定使人偷偷去东市买,有时还不止一次,且要求快去快回,不能冷掉。
谢乔看破却不戳破,要给他留面子。
荀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谢乔的到来毫无察觉。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顺便点吃炸土豆。
当初把他“请”来时,可是说好的,她可以随时向他请教问题。直到今日,她还一次都没来请教过。
现在,正是需要这位大儒才学和智慧的时候了。
谢乔远远看了看,没有上前去叨扰。从梁园出来,她脚步轻快了些。
她要开始做更多的谋划。
梁园文会雅集,东市繁华,二者提高了梁国的知名度,以及对人才的吸引力。
但还远远不够。
谢乔坐在案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长考。
一整套思路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几日后,梁国都城睢阳的商圈里开始流传一个消息:一位姓乔的外地大贾,出手阔绰,对城内的生意,尤其是人流密集的客栈、茶楼、酒家,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位乔姓大贾并不亲自露面,而是委托一位精明干练的管事四处接洽。
这位管事逢人便笑,说话客气,但谈起生意来却毫不含糊,直接提出要“入股”。
“入股?”福来客栈的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听到这新鲜词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管事,您是说……要盘下我家店?”
管事笑着摇头:“非也非也。乔先生是看好掌柜的经营之道,亦看好睢阳的前景,愿意投一笔钱进来,助掌柜扩大营生。日后赚了钱,按投入的份子分红利。您还是掌柜,店还是您家店,只是多了个东家。”
掌柜眨巴着小眼睛,心里飞快地盘算。
这听起来像是天上掉馅饼?白给钱让他扩大店面,以后赚了钱分点出去?
他试探着问:“那……若是赔了呢?”
管事一摊手:“乔先生说了,眼光要放长远。前三年,若有亏损,乔先生一力承担,与掌柜无涉。三年之后,若还未盈利,乔先生自会撤资,绝不纠缠。”
这条件优厚得让掌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偷偷打量着这位管事,衣着得体,谈吐不俗,不像是骗子。
再说,骗他这个小客栈有什么油水?对方可是要先拿出真金白银的。
“这敢情好啊!”掌柜脸上的疑虑迅速被喜色取代,“不知乔先生外打算投多少?”
管事伸出三根手指,“先期三萬钱。后续若需扩展,还可再议。”
三万钱!
足够他把客栈翻修一遍,再添置不少东西了。
掌柜激动得脸颊都在颤抖,连连拱手:“管事放心,我一定尽心经营,不负乔先生厚望!”
类似的情形,在城中各大茶楼酒肆上演。
各掌柜起初都有些不解和警惕,但在“三年包赔”、“只分红利不插手具体经营”的优厚条件下,几乎没有人能拒绝这份好意。
且双方还会请官府公证资产,订立契书。
他们只当是来了个不懂行但钱多烧得慌的,乐呵呵地接受了投资,盘算着如何用这笔意外之财把生意做得更大。
相府内,听着下属的回报,谢乔满意地点点头。
这几日时间,她总计大约投了三百万钱,将触手伸进了睢阳城内的旅店、茶楼、酒肆等各行各业。
至于那位“乔先生”,自然就是她的马甲。
促进梁国商业发展只占很小一部分原因,关键是,她要大赚一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乔吩咐左右:“去,帮我散布一个消息。”
亲信躬身:“主公请吩咐。”
“就说,梁国,”谢乔斟酌着用词,力求既有噱头又不至于太离谱,“天降圣人,能解世间万疑。”
亲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听着。
谢乔嘴角弯了一下,补充了关键的一句:“但圣人清高,不轻易见人,每日只答一问。”
第93章
梁都睢阳,一个颇为新奇的消息悄然流传。
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的谈资,随后声音渐響,开始传遍城南城北每一處角落。
“听说了吗?梁国要出聖人了!”“什么聖人?孔夫子?”
“听人说天降的,能解世间万疑!”
“真的假的?竟有这等奇事?”
“谁知道呢,不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消息帶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既荒诞不经,又引人遐想。
乱世之中,人心惶惶,对于聖人降世这种近乎神迹的传闻,人们本能地帶着疑虑,却又忍不住心生一丝期盼。
解世间万疑?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
可万一是真的呢?
没过两天,这则传闻又添了新的内容,并且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聖人降世之地,就在睢阳城内!”
“城内何處?”
“就是昨天还没影儿,今早就突然冒出来的那座官学!”
“官学在何处?”
“梁园边上,旻安大街。”
一夜之间,城东那片原本空旷的瓦砾地上,赫然矗立起一座崭新的建筑。
青砖黛瓦,飞檐斗拱,标准的官学制式,庄重肃穆。
这座建筑出现得毫无征兆,仿佛真是从天而降,为那圣人降世的传言,增添了最有力、最诡异的注脚。
消息彻底炸开了锅。
清晨,官学门前已是人头攒动。
有好奇的百姓,有闻风而动的商贾,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士人。
众人围着这座突兀出现的官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怪哉!怪哉!老夫在此居住数十年,从未听闻官府要在此处兴建官学。”一位白发老者捋着胡须,满脸困惑。
“何止是未曾听闻,昨日薄暮我路过此地,还是一片空地,怎的一夜之间……”旁边一个中年文士比划着,话语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是外乡人,为参加本月梁园雅集而来。
“莫非,真乃神迹?”有人小声猜测,引来一片附和与更多的质疑。
“哼,装神弄鬼!”
人群中,一个穿着儒衫、面容清癯的老者冷哼一声,他拨开人群,走到官学紧閉的大门前,扬声道:“吾乃橋茂,一生钻研经学,恰有一惑,困擾多年,恳请圣人解之!”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老学究的执拗。
周围瞬间安靜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位梁国宿儒橋茂身上。
官学大门依旧紧閉,毫无动靜。
橋茂眉头微皱,又提高了声音:“圣人既言能解人间万疑,何故吝啬一见?”
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了。
人群中響起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官学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总角童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他手中托着一个木盘,盘中放着笔墨和一卷空白的竹简。
童子走到橋茂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将木盘遞了过去。
桥茂一愣,随即明白了意思。他也不客气
,接过笔,略一沉吟,便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写下了自己那个困擾已久的经学难题。
写毕,他将竹简放回木盘。
童子默默接过木盘,转身走回门内,大门再次紧闭。
“这是何意?”有人不解。
“看样子,圣人不愿露面,只肯以文字作答。”旁边一个稍有见識的士人猜测道。
“故弄玄虚!”还是有人不信。
桥茂却站在原地,神情专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久到围观的人群都有些不耐烦,开始窃窃私语时,那扇木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
还是那个总角童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手中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卷写满了字的竹简。
正是桥茂方才遞进去的那一卷。
童子将木盘递还给桥茂,依旧一言不发,转身回门内,大门闭合。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刘茂和他手中的竹简上。
桥茂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竹简。
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僵立当场。
他拿着竹简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文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愈发好奇。
“桥先生?桥先生?”旁边有人忍不住轻声呼唤。
桥茂仿佛没有听见。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神情混杂着狂喜,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再次低头,逐字逐句地看着竹简上的答案,看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积郁多年的块垒。
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卷好,双手捧着,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动作: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紧闭的官学大门,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学生桥茂,叩謝圣人解惑!”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此惑困扰学生二十余载,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圣人点拨,茅塞顿开!圣人学究天人,学生拜服!拜服!”
说完,他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幕,让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桥茂在睢阳城也算小有名气的儒生,性格方正,治学严谨,从不轻易服人。
此刻他竟对一座空门行此大礼,言语间又如此推崇备至,那竹简上的答案,究竟写了什么?
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圣人,难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桥茂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竹简揣入怀中,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环视四周,看到众人惊疑不定的神情,郑重说道:“诸位,圣人所言非虚!老夫以毕生所学担保,此解精妙绝伦,非凡人所能及也!”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匆匆离去,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桥茂离去后,人群彻底沸腾了。
“天呐!桥老先生都跪了!”
“看来是真的!真有圣人降世!”
“那童子说,每日只答一问,今日之问,已被桥老先生用了。”
“明日!明日我定要来!”
“我也有困惑,关于的……”
“我……我想问问这……”
怀疑被敬畏取代,好奇被渴望填满。
那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官学,此刻在众人眼中,已然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庄严的光晕。
第二日,天色刚透出微光,官学的大门前已是人头攒动,比昨日更甚。
桥茂昨日那惊天一跪,彻底点燃了睢阳城百姓和士人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人人都想见識一下这圣人的风采,更希望能得到指点迷津的机会。
人群拥挤着,喧哗着,都想往前凑。
“让我先问!我家三代单传,就想问问子嗣!”
“让开让开!我这有经学大义不明,关乎大道!”
“我想问问我何时能一夜腰缠万贯!”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那扇门“吱呀”一声,又开了道缝。
还是昨日那个总角童子,依旧面无表情,手里却多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编背篓。
他走到门前空地,将背篓放下,稚气的声音响起:“圣人有言,天道酬勤,亦看缘法。欲问者,需自备竹简,书写疑问,投入此篓。每日只抽一签作答。”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
许多原本凑热闹的,或是目不识丁的百姓,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悻悻然退到外围。
能识文断字,还能自备竹简的,毕竟是少数。
不多时,数十枚写着问题的竹简被投入篓中。
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入背篓,随意搅动几下,然后摸出了一枚竹简。
他展开竹简,朗声念道:“问,《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何以不称‘杀’而称‘克’?其微言大义何在?”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低呼,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拱手:“是我的问题!是我的!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个问题亦是困扰他多年,请教过不少名宿,都未能得到令他完全信服的解答。
童子面不改色,收起竹简,转身回了门内。
大门再次紧闭,留下外面一群翘首以盼的人,尤其是那位提问的儒生,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不住地踱步。
门内,竹简被一个手脚麻利的仆役快速传递,穿过几重院落,送到了梁园深处的一间静室。
謝喬接过竹简,快速扫了一眼,心中暗笑:“又是经学,慈明先生业务范围之内。”
她记下问题,转身推开旁边书房的门。
此刻,荀爽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卷古籍,眉头微蹙。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见是謝喬,微笑相迎。
“未知谢府君造访,有何贵干?”
“喬有一问,欲请教慈明先生。”谢乔周全施礼。
注意到他宽大的袍袖下,隐约露出桌案一角,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布盖着,还冒着丝丝热气,空气中仿佛飘着一股炸土豆的香味。
谢乔忍住笑意,将问题复述了一遍。
荀爽听完,略一思忖,便口述了答案,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谢乔飞快记下,不敢多留,怕打扰了慈明先生享用他的至味。
她转身就走,留下荀爽如释重负般,迅速掀开了桌案上的布。
外面,时间同样在流逝。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就在那提问儒生快要望眼欲穿时,木门开启,童子再次走出,将写好答案的竹简递还。
那儒生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细看。
初时眉头紧锁,渐渐地,他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最后化为狂喜。
他猛地一拍大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克’字之妙,一言道破!郑庄公之心,昭然若揭!”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也学着刘茂的样子,整理衣冠,对着大门深深一揖,高声道:“学生王良,谢圣人解惑!此惑得解,胜读十年书!圣人之学,高山仰止!”
他说完,竟也激动得老泪纵横。
接连两日,两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儒生都对这圣人的解答拜服得五体投地,再无人怀疑。
睢阳百姓,包括外地游子,看向那座官学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狂热。
“真乃圣人降世!真乃圣人降世啊!”
“可惜,今日名额已用。”
“明日!明日我定要第一个来排队!”
“你来得再早也没用,抽不中也白搭。”
“我回去就找人写问题!倾家荡产也要问!”
所谓的圣人,自然是不存在的。
这不过是谢乔利用信息差和荀爽这位经学大家,精心策划的一场造神运动。
在这个时代,一个神秘莫测、学究天人的圣人名头,远比直接推出荀爽本人更有号召力。
更重要的是,能避免颍川士族家学不
外传的忌讳。
第94章
睢阳城内,福安客栈修一新。
掌櫃鄒兰却耷拉着眼皮,倚在櫃台后,手指在算盘上划拉,心里又沉又闷。
月前,那位神神秘秘的乔先生派人送来一笔錢,说是入股,资助她把生意再做大些。
拿到錢,去官府公证,订立契书,鄒兰当时激动得差点给人磕头。
她连夜找人把门臉刷了新漆,多扩了十几间房,换了新桌椅被褥,还加雇了跑堂的伙计,就盼着能一举翻身。
可这錢哗哗地花出去了,客呢?
非但没多,反倒比先前更少了。
鄒兰很快明白了,那位乔先生不是只撒了她这一把米。
东城那几家本就生意红火的大客栈,估计也得了入股,装修更气派,把那本就不算富裕的客源都拢过去了。
她这店不逼着东市,位置偏,门臉小,哪争得过人家?
就是弄不懂那乔先生,既然有心思投那些大店,穩赚,又为何把錢扔她这小店,赠她一场空欢喜。
大概是有钱烧的。
鄒兰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想吃口安穩饭,真难。
正唉声叹气,门外光影一暗,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三十岁上下,穿着身儒衫,面皮白净,透着股读书人的文气。
他一开口,那腔调就露了底,不是梁国本地人。
邹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来了精神,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臉上挤出迎客笑:“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文人目光在店堂里扫了一圈,见桌椅还算干净,地面也无污渍,便点了下头:“住店。”
“好嘞!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太久没客人,邹兰热情得有些过分,搓着手上前引路,“小店剛拾掇过,干净亮堂,保管住得舒心。不知客官预备住几天?”
文人将肩上颇有些分量的行囊解下,隨手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语气平淡却笃定:“一日足矣。”
邹兰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是个短住的,挣不了几文钱。
她隨口问:“客官是来梁国访友?或是有什么急事,一日就能了结?”
文人微微抬起下巴,脸上显出几分自矜:“非也。吾乃为求学而来,闻听此地有圣人出世,特来请教一惑。料想明日官学抽簽,必有吾名。一日之内,此惑得解,自当离去,不多叨扰。”
“哦。”邹兰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又是个冲着那圣人来的。
自打桥茂、王良那两位先生当众跪拜之后,圣人解惑的名声就越来越响,傳遍了周边郡县。
隔三差五就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尤以这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最多。
只是眼前这位,话说得也太满了些。
“客官,我听说那官学抽簽,每日只取一问,全凭运气。”她忍不住想提醒一句,免得这位明日空欢喜。
“我自有天命。”文人轻轻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似乎觉得这等俗务无需多言,“你只管安排房间便是。”
那神态,仿佛明日被抽中已是板上钉钉,只待圣人赐教。
邹兰讪讪地闭了嘴。
行吧行吧,你有天命,你说了算。她领着这位天命所归的客人往后院走去,心里却在盘算,明日这位要是没被抽中,不知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转念一想,管他呢,先把今日的房钱收了才是正经。
“客官这边请。”邹兰不再多言,引着他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新修的客房门,“客官你看,这房如何?窗明几净,被褥都是新换的。”
文人扫视一圈,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十二文钱递给邹兰:“这是一日的房钱。”
接过钱,邹兰脸上依旧笑着:“好嘞,客官好生歇息,晚饭时候再来叫。”
第二日,天边剛泛起鱼肚白,那文人便已梳洗停当,衣冠楚楚,带着昨日那份舍我其谁的气势,匆匆下楼,直奔官学而去。
邹兰倚在柜台后打哈欠,看着他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对旁边擦桌子的伙计说:“去,把楼上那间收拾干净,这位客人,估摸着是待不长了。”
伙计應声正要上楼,不到半个时辰,门口光影一晃,那文人竟去而复返。
只是来时的昂扬不见踪影,脸上像是挂了霜,灰扑扑的,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沮喪。
“店家,”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干涩,像是刚跑了几里地,“再再住一日。”
邹兰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暗笑,嘴上却应得爽快:“好嘞,客官。”
第三日,几乎是昨日重现。
文人依旧是起个大早,满怀着今日必中的信念出门,又在日头升高后,垂头喪气地挪了回来。
这次他连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将铜板拍在柜台上,闷着头就往楼上走。
邹兰耳朵尖,隐约听到楼梯上傳来低低的、带着悲愤的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王邹兰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第四日,第五日……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那位自诩天命的文人,成了客栈里一道固定的风景线:每日清晨意气风发地出门,午前或午后,失魂落魄地归来。
脸上的神情,也完成了从自信满满到悻悻然,再到如今近乎麻木的沮丧。
他不再提什么“天命”,也不再说“一日足矣”,只是每日沉默地續上一天的房钱,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里。
这期间,邹兰的客栈倒是没那么冷清了。
陆陆續续又住进来四五位客人,清一色操外地口音,穿着儒衫,也都是冲着“圣人解惑”来的。
他们拿剧本和第一位几乎一模一样:满怀希望去排队,灰心丧气回客栈。
人一多,境遇又相似,这几位文人晚上便凑到了一起。
大堂的角落里,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唉声叹气。
“唉,今日又没抽中!我那问题,关乎《春秋》大义,圣人若见,必有回响!”
“兄台算好的,今日排队时,听闻有人送进去的竹简上问的是:我家母鸡什么时候下蛋?”那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简直斯文扫地,浪费名额!”
“这一问,圣人如何作答的?”
“圣人曰:下蛋的时候下蛋。”
众人“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诚如是,圣人不答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只答经义,前几日有人问《荀卿子》,圣人答语,简直妙绝!”
“即使知道圣人不答琐碎之事,那些凑热闹的百姓,还是一个个挤着去问,说是博个什么彩头。”
“就该增设门槛,十文一簽,那些好事百姓自然就散了。”
“要我说,都怪那抽签的童子!闭着眼睛瞎抓!几百片竹简堆在那儿,凭什么就抽不中我等真正有学问困惑之人?”
越说越激动,同病相怜之下,竟也生出了几分难友的情谊。
客栈的生意,居然因此稳定了不少。
邹兰看着这几位成了长住客的文人,每天准时续房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天傍晚,眼瞅着几位一次无功而返,聚在大堂角落里互相慰藉时,邹兰眼珠一转,亲自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几位先生,又在切磋学问?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邹兰将茶壶稳稳放在桌上,壶嘴冒着热气,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诸位先生这般执着,每日风雨无阻地去官学排队,这份向学之心着实令人钦佩。只是这抽签之事,终究看个运气,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遂愿的。”
她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几人,语气愈发诚恳:“小店地方不大,但还算干净。诸位若是不嫌弃,打算在此长住些时日,不如就算个包月如何?我给各位打个七折,省得每日续房钱,徒增烦扰。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在计较。包月自然划算,可万一今日包月,明日中签,岂不大亏?
这时,最初住进来那位文人突然摆了摆手。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现实彻底抽干了心气,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自嘲:“店家,我就算了吧。”
他站起身,整了整略显松垮的儒衫,对着邹兰拱了拱手,声音竟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多年硬结的便秘一朝通畅:“我大概不适合读书。”
他环视了一圈同病相怜的文,又看向邹兰,自嘲地笑了笑:“明日我就不续住了。多谢店家照應。这圣人学问,高深莫测,我凡夫俗子,无福消受。还是早些回家,老老实实当我的纨绔子弟,唉。”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决绝的解脱,眼底深处却难掩那浓重的失落。
十天了,每日官学门前那数百片冰冷的竹简,将他心中那点虚无缥缈的天命之感,磨得一丝不剩。
其他几位文人听了,皆是神色黯然。
有人摇头苦笑,长叹一声:“兄台此言不错。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空有满腹经纶,却连圣人一面也不曾见到,可悲,可叹!”
十天连个影儿都没摸到,谁又能担保下一个十天,下下个十天,就能轮到自己?
或许,回家才是唯一的正途。
客栈大堂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压抑,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邹兰看着这位第一个住进来的文人,刚想说两句场面话挽留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砰”的一声,似乎有人撞到了门框。
一个傍晚才出去访友的年轻文人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因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气息急促,声音都有些发颤:“诸位!诸位!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去,疑惑地望向他。
“何事如此激动?”离得近的一位文人连忙扶住他,问道。
那年轻文人喘匀了气,用力一拍大腿,眼睛亮得惊人:“我刚从城东回来,听那边友人说,官学那边传出话来了!”他激动得挥舞着手臂,差点打翻旁边的茶杯,“因为求问之人委实太多,圣人体恤众生向学之心,决定从明日起,每日答十问!”
“什么?!”
“每日十问?!”
“此言当真?!”
“兄台,你莫不是听岔了?!”
大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骤然起身,呼啦一下围住了那个报信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狂喜。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年轻人被围在中间,脸涨得通红,用力点
头,“消息都传遍半个城了!我那朋友就在官学附近住,亲耳听见里面的人说的!还说,明日一早,那抽签的童子就会出来当众宣布!”
抽十问,就意味着概率足足翻了十倍!
刚才还一心要回家当纨绔子弟,脸上生无可恋的那位文人,此刻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凸出眼眶。
脸上的颓丧失落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
他猛地一跺脚,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兴奋的脆响。
“天助我也!真天助我也!”他喃喃自语,随即一个箭步冲到邹兰面前,动作之快,差点被自己的袍角绊倒。
他一把抓住邹兰的袖子,声音洪亮得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下落:
“店家!包月!我要包月!就按你说的,七折!”
邹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满了更胜之前的笑容。
“哎哟,好嘞好嘞!”
她连忙应着,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袖子。
大堂里,其余几位文人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互相拱手道贺,仿佛那增加的九个名额里,必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亢奋。
第95章
梁园深处,僻静的院落被午后的阳光笼罩。
谢喬沿着小径走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和。
她看见荀爽正端坐于廊下的矮案前,身形清癯,须发已有些花白,正全神贯注地俯首于一卷竹簡之上,身侧堆叠着几摞书卷。
即便谢喬的脚步声细微,老者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缓缓抬起头。
谢喬停在案前数步之遥,敛容正身,双手交叠,恭敬地行了一个揖礼。
“慈明先生,在梁国这段时日,住得可还习惯?”
荀爽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落四周,语气平淡无波:“随遇而安耳。”
谢喬又问:“此地饮食粗陋,不知可还合乎先生胃口?”
荀爽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眼帘低垂:“勉勉强强,尚可入口。”
荀爽的视线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她的来意。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摊开的竹簡轻轻合拢,推到一旁摞着的书卷上,然后才抬眼看着她,目光清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缓:“今日有什么问題,谢府君尽管问。”
谢乔讪讪地说:“实不相瞒,乔今日的困惑,有些多。”
荀爽平静地说:“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以,谢乔垂下眼睫,开始看长袖里的竹简小抄,随后照着小抄,问出自己的第一个问題,也是今日官学外求学的士人的第一个问題。
一连问出十个问题后,她开始拿着筆记答案。
从每日一问变成每日十问,工作量直接翻了十倍。
饶是荀爽学富五车,精力过人,连续几问下来,也有些吃不消了。
这位大儒的敬业精神毋庸置疑,只是这工作强度……她得想办法分担一下。
谢乔蓦然想起了一个人,远在西凉的蔡邕。
同样是经学大家,虽然专精领域略有不同,但应对这些问题想必绰绰有余。
她立刻有了主意:可以筛选一部分问题,通过莽苍城寨的永久空间通道直接傳送到榆安蔡邕那里,请他代为解答。
这样一来,荀爽的压力能减轻不少,效率也能提高。
于是,每日抽中的问题竹简,便被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由荀爽亲自作答,另一部分则被谢乔悄然送往蔡邕手中。
两位当世顶尖的经学大师联手,回复的速度和质量都有了保障。
圣人每日答十问的消息傳开后,睢阳城的热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福安客栈内,鄒兰像个陀螺般在柜台和大堂间轉个不停。
算盤被她手指拨得几乎要飞起来,清脆的噼啪声混杂在客人喧闹的谈笑和夥計响亮的应和声中,成了这客栈最动听的背景音。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嗓门也比往日洪亮了几分。
“来了来了!陈先生您的茶!”她麻利地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临窗那桌,桌旁围坐的正是几位最早住进来的老主顾。
“店家,楼上天字房的客人要的宵夜,一碗阳春面!”夥計从楼梯口探出头喊道。
“得嘞!这就去后厨说!”鄒兰扬声应着,轉身又对另一个擦桌子的伙计低声吩咐,“机灵点,看哪桌茶水凉了赶紧续上,别怠慢了客人。”
伙计连忙点头。
邹兰看着这热闹景象,心里那叫一个美。谁能想到,一个月前她还对着空荡荡的客栈唉声叹气,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现在倒好,大堂里几乎没空位,后院客房更是间间住满。
那些起初愁眉苦脸,天天抱怨抽不中签的文人墨客,自从圣人开恩每日答十问后,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二话不说全续了长租。
他们如今不再唉声叹气,反而聚在一起引经据典,激烈辩论,唾沫横飞,争论着谁的问题更有深度,更能体现圣人的微言大义。有时为了一个字的解释,能从傍晚争到深夜,声音大得隔壁房间都听得见。
邹兰听不大懂他们说什么《春秋》什么《尚书》,只觉得这群读书人真是精力旺盛。
更让她乐不可支的是,听闻圣人解答名额大增,从兖州、豫州甚至更远地方赶来的求学者络绎不绝。
她这客栈虽不算顶好,但胜在干净整洁,价格公道,又沾了这群老住客的光,名声在外,生意自然水涨船高。连带着厨房的酒水吃食消耗都翻了几番。
“店家,结账!”柜台前,一个刚用完饭的客人喊道。
“好嘞客官,一共三十五文。”邹兰手指在算盤上一拨,报出数目。
收了钱,看着钱匣子里又添了一小串铜钱,邹兰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她现在再想起那位当初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乔先”,心里只剩下感激。
哪里是什么“人傻钱多”,分明是眼光独到的活财神!
当初那筆入股的钱,不仅救活了她这濒死的店,现在更是让她赚了个盆满钵满。
她悄悄盘算着,照这势头下去,到年底分红时,可得给那位乔先生封一个厚厚的大利是。不,光有利是还不够,得再备上一份体面的谢礼才行,这知遇之恩,可不能忘了。
她一边想,一边又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小二!赶紧的,楼上李先生的洗脚水!”
福安客栈那样的店家绝非个例。
街面上人流明显多了起来,摩肩接踵,不少生面孔操着外地口音,四处打听着官学和梁园的方向。
茶楼里,原先说书先生讲的什么才子佳人、江湖恩怨,如今十有八九都换成了圣人轶事,什么“桥茂跪拜”、“王良顿悟”,还有各种新编的圣人显灵段子,听得茶客们津津有味,赏钱给得格外大方。
跑堂的伙计脚下生风,添水都快忙不过来。
酒肆之中,更是热闹非凡。那些滞留在此、日日去官学碰运气的文人墨客们,似乎找到了新的消遣。他们不再只是唉声叹气,反而三五成群,围桌而坐,就着几碟茴香豆,一壶浊酒,高谈阔论。讨论的焦点也彻底从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转向了谁的问题更有深度,谁的见解更近圣人之意。往往为了一句经文的注解,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声音能传出几条街去。有时争到酣处,还会当场铺开纸笔,引经据典,互相辩驳,仿佛自己才是得了圣人真传的那个。这些人一坐就是大半天,酒水菜肴消耗得飞快,账房的算盘珠子都快磨平了。
谢乔对此乐见其成。
她当初入股这些店铺,未尝没有借圣人东风,刺激梁国经济,顺便给自己回笼资金的考量。
如今看来,效果显著。
王都之外,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一万八千名黄巾俘虏,在经历了最初的惶
恐、绝望与麻木后,渐渐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找到了某种平静。
有饭吃,管饱,虽然滋味谈不上好,但比起过去吃了上顿愁下顿,甚至啃树皮嚼草根的日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身上穿着统一发放的粗布衣,虽然简陋,却也能遮风御寒。
干活是累,每天收工时骨头像散了架,可夜里能安稳睡在临时搭建却也挡风的棚屋里,不必担心随时可能出现的官兵或乱匪。
最重要的是,做满三年、恢复民籍,按人头发放钱粮的承诺,像一盏昏黄却实在的油灯,照亮了他们的前路。
这盼头太具体了,具体到可以数着日子过。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咬咬牙,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比起渠帅管亥许诺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太平盛世,这个承诺显得格外实在。
号子声在旷野上此起彼伏,俘虏们被编成百人为一队,在手持长矛的军士不远不近的看管下,挥舞着官府统一发放的铁锹和镐头。
汗水浸透衣背,在阳光下闪着光。堅硬的土地被一下下砸开、撬松、再被奋力挖起,堆到一旁。
一条条笔直的沟渠被挖出,又被填入碎石和夯土,路基的雏形在荒野上向前延伸。
这是在修建通往各处乡里的驰道,是谢乔规划中梁国交通网络的第一步。
要想富,先修路,此亘古不变之真理。
梁国地处中原腹地,地理位置优越,四通八达是优势,但也意味着无险可守。
发达的交通网能极大地促进内部物资流通、人员往来,刺激经济,但同样也能让敌人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另一部分俘虏则在山中采石,在河边挖沙,在林间伐木。大量的石料、木料和河沙被源源不断地运往睢阳城郊。
这些都是升级城防所需的材料。
伴随着一阵只有她能看见的光芒闪烁,系统开始自动作业。
原本的城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砖石挪移,结构重组。肉眼可见的,城牆的高度在增加,厚度在变扎实,牆体表面也变得更加光滑堅固,其上甚至多出了许多用于防御的垛口和射击孔。
谢乔伸手触摸着身前的牆垛。触手冰凉坚硬,质感致密得惊人,灰白色的墙体表面异常平滑,几乎看不出砖石拼接的痕迹,仿佛整段城墙连同新增的防御工事都是一次性浇筑而成,浑然一体,透着一股超越这个时代工艺的坚固气息。
目光所及,原本的三级土石城墙已然脱胎换骨。墙体拔高到了五丈,厚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三丈,巍峨耸立,予人坚不可摧之感。
城墙之上,结构复杂、射孔密布的箭楼拔地而起,与城墙连接处严丝合缝。城门外侧,加筑了半月形的瓮城,将城门牢牢护在其中,形成了双重防御。更高处的瞭望台视野开阔,可以监控远方的动静。就连城门处的吊桥也变得更加厚重,绞盘机关隐于其后,显得精密而可靠。
谢乔估算着,若是没有系统,单凭人力,要将睢阳城墙修筑到如此规模和强度,动用数万劳力,日夜赶工,恐怕没有足年之功绝无可能。黄巾俘虏搬运来的石料、木料、河沙,在系统的伟力下,转瞬间便化作了眼前的钢铁堡垒。
看着焕然一新的城墙,谢乔心里踏实了不少。
在冷兵器时代,坚固的城防是抵御外敌最有效的屏障。梁国境内一马平川,一旦有变,这座四级城墙,将是梁国百姓的依仗。
这一年来,在她的治下,梁国无论是内部经济、民生,还是外部防御,都在稳步提升,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梁国的安宁,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
据梁国周边哨卫传来的消息,局势并不乐观。周边州郡,诸侯之间的摩擦日益增多,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
朝廷的诏令,早已出不了雒阳。
各地拥兵自重者,蠢蠢欲动。
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第96章
聖人十问如火如荼之际,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然抵达了睢阳。
此人约莫六旬年纪,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儒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处磨损得起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净挺括。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线条清晰,几缕花白的须发垂落,更显其瘦,一副饱经風霜、克己甚严的模样。
两鬓染上银粉,但那雙眼睛,藏在略微凹陷的眼眶里,却如古井深潭。
他不愿透露姓名,旁人问起,只含糊言語,说是路过此地,访一位故友,奈何友人远游未归,便打算暂且住下。
他在城南挑了家名为“福安”的客栈落脚。
城中數家客栈,他一一问过,反复比对了价钱,最终选定了这家最低廉的。
客栈不大,门脸也寻常,内里倒是收拾得还算整洁。
柜台后坐着个妇人,约莫三十许,荆钗布裙,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这便是掌柜的鄒兰。
她抬眼打量来人,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领口都磨破了,便知是个清贫的读书人。
她并未因此怠慢,客人不论贵贱,一律平等。
“老先生住店?”
老者微微颔首,声音平缓:“正是,敢问店家,最便宜的客房,价钱几何?”
鄒兰微微思索,指了指后院方向:“后院角落有间柴房改的,五文钱一晚。”
她顿了顿,补充
道:“事先说好,那屋子小,窗户纸也破了个洞,夜里風大。”
老者聞言,清癯的脸上反倒露出一丝近乎满意的神色。
“如此甚好。”他应道。
“通风透气,省了开窗的力气,免得屋里气闷。”
邹兰听得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寻常客人听到屋子破旧,不是要求换房,便是要讲价钱,这位倒好,还说出这番道理来。
她心里犯嘀咕,这老先生看着穷酸,说话倒有点意思。
“水和被褥都是干净的,客官放心。”邹兰語气缓和了些。
老者从袖中摸出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仔细數了五文,放在柜上。
“有劳了。”
邹兰收了钱,起身引他往后院去。
穿过狭窄的天井,果然在最偏僻的角落看到一间低矮的小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板床,一张小桌,仅此而已。
这间房,拢共没住过几位客人,此前都是些贩夫走卒。
墙角有些许灰尘,窗户上糊的纸果然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冷风正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老者却似毫不在意,只将随身那个半旧的行囊放在桌上。
“甚好,清靜。”他环视一圈,点了点头。
邹兰见他确实没有不满,便道:“那老先生好生歇着,有事往前头招呼一声。”
她轉身帶上了门。
老者站在屋子中央,靜默片刻。
他走到窗边,透过那个破洞,目光投向院外,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沉,他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
这一住便是半个月。
平日里,他极少待在房中。多是清晨或傍晚,趁着天光尚好,他缓步踱出客栈。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这片土地,脊背却挺得笔直,雙手常负于身后,步履间帶着一种沉稳的节奏,与他那身旧衣和清贫之相形成奇特的对比,自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气度。
他走街串巷,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新砌的墙根、疏浚的沟渠、修的屋檐,心里默默估算着工料耗费,却又不仅仅是估算。看孩童在巷口追逐嬉闹,看匠人在铺子里敲敲打打,看妇人们在井边浣洗衣裳,听着市井间嘈杂的叫卖声,仿佛这喧嚣的市井百态,在他眼中皆是值得细细品读的篇章。
他尤其喜欢去官学附近。
远远地站着,看着那条几乎凝固的长龙,人头攒动,喧嚣震耳。
众生脸上近乎狂热的期盼,踮着脚伸长脖子的焦灼,以及偶尔抽中签后爆发出的狂喜或落选后的颓然。
有时,他会在街角茶楼寻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一壶最廉价的粗茶,默默听着邻桌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只言片语传出来的“聖人之意”,有人引经据典,有人拍桌瞪眼,他却始终垂着眼睑,指节偶尔在木桌上輕輕叩击,仿佛在数着时间的流逝,从不插言,也无人留意到他这个沉默的听客。
这一日,官学大门前,负责抽签的童子从签筒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竹签,尖着嗓子念出了抽中的第一个问题。
问题不长,关乎《春秋》笔法中一处隐晦的义理辨析。
人群一阵骚动,无数脖颈伸得更长,目光齐刷刷地扫视着,试图找出是哪位学究提出了如此刁钻的问题。
那身着半旧儒衫的老者,一直静静立在人群相对稀疏的外围,此刻却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未移动。
他身旁一个好事的年轻人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老丈,好像是你提的问题!”
老者这才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小事。
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衣着寒酸,又多了几分轻视和不解。
童子确认无误,便拿着木牌,轉身走向官学那扇厚重的侧门。
人群的目光追随着他,嗡嗡的議论声并未停歇。
“这问题可深了,不知聖人会如何作答?”
“看这老头其貌不扬,倒有几分学问。”
“哼,哗众取宠罢了,看聖人怎么点醒他。”
老者对周遭的議论充耳不聞,只负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童子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竹简,径直回到老者等候的地方。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那张薄薄的竹简,仿佛上面写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万两黄金。
童子清了清嗓子,展开竹简,一字一句地将纸条上的答语念了出来。
那答语确实写得漂亮,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对老者提出的那个关于《春秋》义理的诘问,给出了一个逻辑自洽、听上去无懈可击的回应。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妙啊!妙啊!果然是圣人之言!”
“此解闻所未闻,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困扰我多日之惑,今日茅塞顿开!圣人果然是圣人!”
各种溢美之词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那老者淹没。
不少人看向老者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然而,就在这一片赞誉声浪的顶峰,那老者却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激动或感激,甚至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反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他抬起手,示意那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童子稍待。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沉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声音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瞬间让周遭鼎沸的喧嚣凝固:
“此言差矣。”
方才还喧闹赞叹的人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嘴巴,瞬间鸦雀无声。
老者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愕然呆滞的脸孔。
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圣人方才所答,文辞虽丽,看似圆融周全,实则避重就轻,回避了问题核心的矛盾之处。”
“且引《左传》之例证《公羊》之微言大义,其解虽巧,然与《公羊》一贯之本意,恐有根本相悖之处。”
他微微扬起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拥挤的人群,望向官学建筑的深处,圣人所在。
“敢问,”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火气,只有一种对学术纯粹的探究和坚持,“此等以辞害意、曲解经义之谬误,又当作何解释?”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质疑?
方才还被奉若圭臬的圣人答复,转眼间就被这个不起眼的老头斥为“差矣”?
而且还条理清晰地指出了谬误所在?
这这简直是当众给了“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短暂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人群猛地炸开了锅。
“什么?!”
“他……他说什么?差矣?”
“这老儿疯了不成!竟敢质疑圣人之言!”
“何方狂徒,在此胡言乱语!”
“我看他是故意来捣乱的!”
有人指着老者怒斥,有人满脸不可思议地揉着耳朵,还有人急切地向身边的人求证自己是否听错。
整个场面瞬间失控,乱成了一锅粥。
唾沫星子横飞,指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大胆狂徒!竟敢污蔑圣人!”
“哪来的乡野村夫,也配妄议经义!”
“将他拿下!将他拿下!”
几个性子急躁的年轻人,甚至撸起了袖子,作势就要上前。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那老者却依旧稳如泰山。
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仿佛周围的喧嚣不过是夏日蝉鸣。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那阵最激烈的声浪稍稍回落了些许。
然后,他再次开口:“公道自在人心,真理越辩越明。”
他目光定格在那扇依旧紧闭的门上。
他微微躬身,朝着官学深处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对学问本身的尊重,而非对某个虚名。
“老朽斗胆,请与圣人辩经。”
第97章
“凡是皆有代价。”
当场所有人同时在思考一个问题,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魄力,竟敢与圣人辯经。
又是一阵沉默,街角小贩的叫卖声都似乎遥远得听不见了。
但这沉默仅仅维持了眨眼之间,人群便再度炸开。
“狂悖!狂徒!”一个脖颈粗壮的汉子,臉涨得如同猪肝,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吼声四溅,几乎喷到老者面容上。
“哪里来的疯子!”有人声音尖利,几乎破音,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质疑圣人之言!”
人群徹底失控,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愤怒的火焰在每个人眼中燃烧。
“我看他就是故意来哗众取宠,哗众取宠!玷污圣学!”一个穿着体面却面目狰狞的儒生跳脚怒骂,手指几乎戳到老者的鼻尖。
“大伙一起,一起将这藐視圣人的老头打出去!”
“和圣人辯经,你也配?什么东西呸!”
负责傳话的童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傻了,一张稚嫩的小臉惨白如纸。
他看看怒不可遏的人群,又看看依旧平靜的老者,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求助的目光只能投向那扇依旧紧闭的门,门内却无丝毫声息。
就在这怒骂推搡的混乱即将徹底失控,老者却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诸位,稍安勿躁。”
人群顿了顿。
“老朽并非什么狂徒,”他徐徐说道,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自家院子里与人闲谈。
“也绝无半点要故意冒犯圣人之意。”
他微微转动脖颈,目光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对事不对人的坦然。
“只是这做学问,探求经义的道理,最重要的,便是区区一个真。”
“方才圣人给出的答复,文采斐然,论证也看似周密,的确称得上精妙二字。”
“然而,若是仔仔细细地去推敲,去对照《公羊》一贯的宗旨本意,便会发现,其中确实存在着值得进一步探讨商榷的地方。”
“老朽因此才斗胆提出疑问,想要请教,实在并无他意,更非存心捣乱。”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周围的人群,而是再次面向那扇紧闭的侧门。
他一丝不苟地,用双手輕輕掸了掸自己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儒衫前襟,拂去尘埃。
尔后,他对着官学建筑的深處,那个象征着圣人所在的方向,鄭重地缓慢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周全的大礼。
整个动作,从躬身到直起,都透着一股对学问本身的虔诚与尊重,而非对任何名号的屈从。
随即,他直起身,字字清晰,仿佛帶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老朽不才,姓鄭名玄。今日在此,是为求教,亦为明辨。”
“请圣人不吝赐教!”
鄭玄?!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魔力,瞬间冻结了方才还鼓噪不休的空气,也冻结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以及他们尚未完成的动作。
前一刻还喧嚣鼎沸,怒骂震天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骤然之间,彻底失声。
先前那些愤怒,尖利的叫骂,几乎要付诸实践的推搡意图,全都在这沉甸甸的名字面前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发自肺腑的难以置信。
鄭玄?
哪个郑玄?
难道真的是那位学究天人,遍注群经,被天下所有读书人奉为圭臬,尊为当世经学泰斗,傳说中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许多年的一代大儒,郑玄?!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有人下意识地失声驚呼,随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有人使劲揉着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耳鸣,出现了幻觉。
更多的人则是在脑海中飞快地翻检着关于“郑玄”这个名字的一切信息,他的学问,他的声望,他的传说。这个名字的分量太重了。
他为啥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穿着如此寒酸的半旧儒衫?
这和传说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儒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老者身上。
只是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是輕視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驚疑,是探究,更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整个官学门前,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靜。
谢喬正在一墙之隔的梁园里,听到外面的动静起初并没太在意。
还以为是哪个狂热粉丝又在喊什么圣人英明,或者是为了抢个好位置起了点小摩擦,寻常事耳,见怪不怪,不必在意。
她理了理袖子,正打算动身回相府,今日的圣人答十问的戏码也算圆满落幕了。
就在这时,小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汗水和惊恐交织,说话都有些结巴。
“主…主公!不好了!外面……”
小吏喘着粗气,指着官学方向。他喘匀了气才继续说:“外面来了个老者,他说圣人答错了!”
谢喬眉头微蹙,答错了?怎么会。
她心里嘀咕,莫不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找人把他客气点请走就是了,别扰了秩序。”她随口吩咐。
小吏猛地摇头,声音都变了调:“不不主公!那老者说他叫郑玄!他点名要和圣人辯经!”
郑玄?!
谢乔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个郑玄?还能是哪个郑玄!遍注群经、活着的经学化石、据说早就归隐养老的大佬郑玄?!
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
辯经?跟谁辩?
跟她这个藏在幕后的冒牌圣人辩吗?
谢乔嘴角抽了抽,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下麻烦了。
她得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位大神‘请’走,或者……怎么圆这个弥天大谎。
她现在手里确确实实攥着两张足以震动经学界的王牌。
一位是海内大儒荀爽,另一位则是博学鸿儒蔡邕。
若真要摆开阵势辩论经义,凭借这两位的学识,胜负尚未可知,不见得就会输给郑玄。
可关键在于,她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打出这两张非同寻常的牌。
蔡邕还好说一些,去了西凉有一段时间,勉强可以算作半个能够信任,可以沟通的自己人。
然而荀爽那边,情况就复杂太多了。
若是让他知晓,这些日子以来,那位神秘莫测、备受推崇的“圣人”,其实是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白嫖着他的学问和见解,天知道这位性子古怪老先生会作何感想。
官学大门外,无数双眼睛依旧巴巴地满怀期待地望着官学深處,等待着来自“圣人”的一个明确回复。
就在这万众瞩目、屏息以待的时刻,郑玄的身躯,却骤然矮了下去。
他撩起那件半旧的儒衫下摆,双膝一弯,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官学门前的尘土之上。
苍老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帶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圣人若不应,老朽便跪死于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郑玄年迈的双膝开始微微颤抖,汗水浸透了他那件半旧的儒衫。
他的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如同磐石。
人群中,终于有位面色不忍的年轻文人上前一步。
“郑公,地上凉,此事不如暂且搁置,您老人家还是先起来吧。”他低声劝道,伸出手臂,试图将郑玄搀扶起来。
郑玄轻轻一甩胳膊,固执地避开了那只手,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官学深处。
那文人见状,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他略一犹豫,竟也撩起衣袍,在郑玄身旁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学生亦恳请圣人,赐教辩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仿佛是一个信号,人群中,又有一人跪下。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先前那些震惊、惶恐、不知所措的表情,此刻都化作了一种对学问的敬畏和对真相的渴求。
越来越多的人影矮了下去,默默地跪在了郑玄的身后。
一片寂静中,只有衣料摩擦和膝盖触地的轻微声响。
无声的恳求,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向那扇紧闭的内门。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官学那紧闭的内门深处,终于悠悠地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显得十分苍老,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又异常的洪亮清晰,穿透了门墙,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既然你要辩,七日之后,便在此地,吾与你辩经。”
郑玄闻言,紧绷的身躯微微一松。
他没有起身,而是俯下身,额头触及滚烫的尘土,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老朽,叩谢圣人。”
官学内门后,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须记,凡是皆有代价。此番辩经,你若胜了,吾允你,提一个要求,无论什么。”
郑玄抬起头,目光灼灼。
“老朽不敢他求,只求能一睹圣人真容,当面请益。”
他心中其实一直存着疑虑,那份答卷中的瑕疵,让他对这位“圣人”的真实性并不完全信服。
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衡量。
“好。”
“但若你输了,你便需留在此官学,为天下学子,讲学三年,不得离去。你应吗?”
第98章
郑玄静静听完了那苍老声音提出的條件,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衡量这赌注的重量。
随后,他缓缓抬头,目光锐利,穿透了眼前攒动的人头,直直望向那扇紧闭的官学內门深处。
他沉声道:“老朽,应下了。”
这简短的几个字,如同金石掷地,听起来不像是简单的应承,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战书。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浪潮般涌起。
他竟然真的应下了?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应下了?
有人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郑公这莫不是疯了吧?”
“僅僅是为了见那位圣人一面,就要赌上足足三年的自由光阴,甚至可能赔上一世积累的清名?”
旁邊立刻响起了激动的反驳声:“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见面能比的?”
“这分明是问道于傳说中的圣贤啊!”
“再说,你何时见过郑公害怕过赌上一切?”
“可,可万一要是输了呢?整整三年啊!要被困在这偏远的凉州邊地,哪里都去不了!”
“嘘!小点声!你说话可要慎重!郑公那样的学问,怎么可能会输!”
各种争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投向郑玄背影的无數道目光里,混杂着敬佩、困惑、担忧、激动种种复杂的情绪索。这个看似文弱的老头子,为了求道,真是连身家性命都彻底豁出去了。
郑玄对身后的喧嚣恍若未闻,他缓缓地从冰凉的尘土地上站直了身体,伸出手,仔细地掸了掸自己儒衫的下摆,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一丝不苟。
他那原本因久跪而略显疲惫的腰杆,此刻重新挺得笔直,没有显露出半分疲态。没有再回头多看那官学內门一眼,只是转过身,然后,迈开了步子,步伐沉稳,一步一步地向着人群外走去。
原本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力量分开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为他让开了一條通路。直到那个倔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街巷的拐角,再也看不见。
官学內门之后,那个先前负责用特制角模仿苍老声音的小吏,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擦拭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他的手因为紧张和后怕,到现在还有些微微发抖。刚才外面那凝重肃杀的气氛实在是太吓人了,他差点没能憋住那口气,露了馅。
謝喬坐在内室里,伸出手指,用力揉捏着自己隐隐作痛、发胀的太阳穴。
这个郑玄老先生,脾气真是又臭又硬,犟得像头拉不回来的牛。
虽然不得不承认,他这股为了追求学问真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劲头,确实让人心生几分敬佩。
但是,佩服终归是佩服。
他提出来的这个获胜条件,简直是要了她的老命。
亲眼见到圣人真容?她现在到哪里去临时变出一个符合所有人想象的真圣人,来给他郑玄见?
难道真要她顶着这张明显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走出去。然后对着这位经学大宗师咧嘴一笑,说一句:“嗨,郑爷爷您好,别找了,那个备受推崇的圣人其实就是鄙人我。”
她是梁国相,绝对不能以那个虚无缥缈的“圣人”身份出现在郑玄面前的。
可换其他人上场,似乎更加是死路一条。
辯经,那可不是街头卖艺耍嘴皮子。它真正考验的,是对浩如烟海的儒家经典的精熟程度。
是那种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仿佛经文就长在脑子里的深厚功底,更是对经书中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都进行过无數次反复推敲琢磨的严谨治学态度。
或许能找个人,临时抱佛脚背上几首脍炙人口的唐诗宋词,用来装点一下门面,唬唬外行。
但要让这样的人,去跟郑玄那种浸淫经学一辈子的泰山北斗,逐字逐句地抠《尚书》、《礼记》里的微言大义?
謝喬几乎能想象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那不就是典型的千里送人头,主动把自己的脸伸过去,等着对方狠狠扇上几个大耳刮子吗?
不行,绝对不行。
謝喬目光在空荡的内室里缓缓移动,脑海中飞速地筛选着可用的人选。思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又被她強行理清。
突然,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謝均!
对,就是谢均!
她依稀记得,谢均跟她说过,他从小在郑玄门下做童子。
这意味着,谢均从小就在郑玄身边耳濡目染,对他老师的学问风格、辩论习惯乃至性格弱点,都可能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而且谢均是出了名的聪慧机敏,一点就透。
只有短短七天时间,这确实是極大的挑战。但如果能请动蔡邕、荀爽这两位当世大儒,对他进行高强度的针对性特训。再结合谢均本身对郑玄那份“知根知底”的独特优势。
这场看似不可能的辯经,胜算或许就能大大提高!
谢喬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些。
高风险往往也意味着極高的回报。
倘若真的能够出奇制胜,赢下这场万众瞩目的辯论。
然后把郑玄这位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像钉钉子一样,牢牢地按在梁国的官学里,让他老老实实地在梁国教书育人。
那带来的价值,简直是难以用金钱来估量的巨大财富。
单单一个郑玄的名头,就能吸引来多少仰慕他学问的人才,不远千里地主动前来投奔?
这一场,她必须得赢!
打定主意后,谢乔没有丝毫耽搁,当日便派人去傳唤谢均。
接到传唤的谢均很快便来到了谢乔跟前,躬身行礼,神色恭谨。
他抬眼看向坐在案后的谢乔,轻声问道:“未知主公传唤,有何吩咐?”
谢乔的目光落在谢均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考量,直接切入正题道:“你对四书五经,了解几何?”
谢均闻言,稍稍一怔,随即露出他惯有的谦逊笑容,回答说:“不过是略知皮毛,马马虎虎罢了。”
谢乔没有被他表面的谦虚所迷惑,紧接着抛出了那个重磅问题:“我如果让你与一人辩经,你敢吗?”
谢均的眼神瞬间变得严肃,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抱拳,语气坚定地回应:“若是主公命令,均必竭力一战。”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承诺,谢乔紧绷的面部线条稍稍放松,露出一丝赞许的表情,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谢均见主公似已下定决心,心中的好奇更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不知主公是要让均与何人辩经?”
谢乔的眼神变得深邃,她看着谢均,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个分量十足的名字:“郑玄。你应该很熟悉,记得之前你跟我提过,曾在他门下做过童子。”
出乎意料地,谢均听到这个名字,缓缓点了点头,并没有多少惊讶。
谢乔纳闷:“你不怕吗?”
谢均:“郑夫子当年待均极好。”
他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被告知要去邻居家串个门。
这反应着实让谢乔有些意外。
她预想过谢均可能会震惊,可能会惶恐害怕,甚至可能会找理由推脱。
唯独没料到是这般……淡定。
谢乔挑了挑眉:“只是待你好?郑玄,那可是经学界的泰山北斗。你跟他辩经,不是去叙旧。”
她得确认,谢均不是因为念着旧情,就忘了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座高山。
谢均微微躬身,笑容依旧:“主公明鉴。正因夫子待均不薄,均才更了解他。”
“夫子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最重规矩,也最惜人才。”
“他老人家,就好比一座巍峨书山,外人看来高不可攀,但只要找对了路徑,未必不能登顶一观。”
他顿了顿,补
充道:“当然,这路徑极为难寻。”
谢乔听着,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回了一半。
这家伙,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表面谦虚得像个刚启蒙的书童,肚子里却是有货的。
还知道“找对路径”,看来当年在郑玄身边没白待。
谢均见谢乔神色缓和,继续说道:“不过主公,与夫子辩经,绝非易事。夫子浸淫经学数十载,学问渊博如海,均所学不过沧海一粟。”
“纵然了解夫子习性,若无真才实学,也只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他这话倒是实在,没有因为一点知己就飘飘然。
谢乔赞许地点点头:“你能明白这点最好。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赤手空拳上阵。”
与此同时,不仅仅是睢阳城内,就连更遥远的地方,都已经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圣贤之辩”而被彻底点燃了热情。
无论是人声鼎沸的茶馆酒肆,还是寻常百姓聚集的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
城里的赌坊甚至嗅到了商机,连夜就开出了相关的盘口。
赌局的内容五花八门,不仅赌郑玄和那位神秘“圣人”最终谁胜谁负。
甚至还有人赌,郑玄老先生究竟能不能撑过那漫长的三年讲学期限。
无数听闻消息的士子文人,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
许多人已经开始匆匆忙忙地打点行装,准备提前赶赴睢阳。
只为了能抢占一个观看辩经的好位置,亲眼见证这场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巅峰对决。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以睢阳为中心,悄然酝酿,即将席卷天下。
第99章
从官学大门前离去,鄭玄从容回到下榻的客栈。
紧随其后的士子围满客栈,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期望能得见大儒,若是说上一两句话,那更是足以夸耀许久的天大幸事。
但这些皆被鄭玄客气且坚决地回绝了。
他需要清静,不喜叨扰。
众人无法,只得三三两两悻悻散去。
却仍有不少痴迷的士子不肯罢休,覺得此地乃大儒下榻之所,非同凡响。转头便涌入客栈,嚷着要在此下榻。
“掌柜的,给我们也开间房!”
“对,就要鄭夫子隔壁的!”
说什么即便不能得见鄭夫子,也要第一时间感受大儒呼出的真气。
对此,客栈掌柜邹兰喜聞乐见,默默翻了两倍房价。
郑玄回到房中,独坐案前。
门外的喧嚣似乎也隔绝开来,俗世的纷扰,与他无关。
他的战场,在经义之中,在道理之内。
他心中早已笃定,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横空出世的聖人。
那所谓的“聖人答疑”,恐怕是梁国那位年輕相君的把戏罢了。哗众取宠,故弄玄虚耳。
或为了扬名,或许是为了某种政治目的,但绝不可能是真正的聖人临凡。
他之所以要与聖人辯经,并非被虚名所惑,更非贪图什么。
作为至圣门徒,他断不能容忍有人如此輕慢学问,将经学当作沽名钓誉的工具!
此風绝不可长!
故而,他要辯经,用他浸淫经学一生的积累,用颠扑不破的道理,亲手戳破这个近乎可笑的谎言。他要讓世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学问。
另一头,谢喬径直往梁园深处再访荀爽。
此刻,荀爽正在院中治经,案上书简摊陈。见她过来,这才放下手中笔,目光缓缓抬起。
“慈明先生。”谢喬躬身行礼。
荀爽眉头微蹙,略有些烦恼:“今日数问,谢府君莫非有所疑虑?”
往日里,一日一问,他輕松答疑,权当消遣,随手而为。
但最近这几日,每日都是数问,且每一问渐难渐刁钻,实在扰他雅致。当初他答应留在此处,不为别的,正是看中了梁园的清幽雅致,旁无他物。
若日日如此,他何不早归颍川!
“不然,”谢喬摇头,也不拐弯抹角,“慈明先生可知郑康成其人?”
荀爽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听见的只是个寻常名字:“自然知晓。我虽未曾与之谋面,却知其颇有学问。府君提及此人,不知何意?”
谢喬试探着说:“乔斗胆一问,慈明先生若与此人辯经,胜算几何?”
荀爽聞言,眼中锐光一闪。
“与此人辯经?”他沉吟片刻,似在掂量,最终却只吐出两个字,声平却笃定:“十成。”?
好,你牛。
不过谢乔很快也能理解,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文人相輕。
自古以来,文人之间,始终都是带着一股子傲气的,谁也不肯服谁,尤其还是同时代的同龄人。
既然不服,正好激将。
谢乔敛眸,声音放得更缓,仿佛只是随口探讨,接着说:“若非慈明先生亲自出马,而由先生教导一弟子,倾囊相授七日,七日之后,令其与郑玄辩经,敢问有几成把握取胜?”
荀爽抚須,目光落在谢乔脸上,带了几分审视。
随即,他再次重复了那个答案,语气甚至比方才更加肯定:“十成。”
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很好。谢乔要的就是这效果。
荀爽面色泰然自若,这牛,算是吹出去了。
吹则吹矣,反正又不用真正面对郑玄,那人比他还能隐居,不问世事,他们此生自然是没机会相辩的。
“慈明先生果然海内鸿儒!学究天人!”谢乔马屁跟上,随即微微欠身,语气却陡然转为凝重:“慈明先生或许不知,郑康成已至睢阳。”
荀爽捋胡須的手僵了一瞬。
已至睢阳?!
他轻咳了两声,声音都带了些飘忽:“府君啊,老朽近日偶感風寒,身体抱恙,精神不济,先去小憩片刻,告辞。”
说着便要起身。
谢乔:“……”
这老头刚才牛吹得天上飞,现在竟然未战先怯!
谢乔故作惋惜地轻叹一声,頓了頓,语带遗憾,却又恰到好处地透露出关键信息,“慈明先生深居梁园,大概不知。那郑玄入睢阳,好大的阵仗,拍门叫嚣,梁国乃未开化之地,远离圣贤。”
荀爽的脚步頓住。
谢乔画龙点睛:“有人辩道:慈明先生先现清居梁国,正是亲近圣贤。郑玄却道:冢中枯骨,不足挂齿。”
荀爽:!
谢乔似是浑然不覺,只幽幽补上一句:“可惜慈明先生身体抱恙,精神不济,怕是只能任由他这般狂悖放言了。”
说罢抽身便走。
“府君且慢!”荀爽霍然转身,面色已沉了下来。
冢中枯骨?!
郑康成!给你脸了是不是!
谢乔就等着这话,
立即拍手,一直候在廊门外的谢均应声而入。“既如此,那便由慈明先生传授此子,七日之后,辩胜郑玄。相信以先生之能,不在话下。”
一套话术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
荀爽只覺脖颈一凉,话被前后堵死,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廊门外,少年缓缓走近,一身素净长衫,身姿挺拔如松。
即便是面对着名满天下的大儒荀爽,他神色也平静得像一池深水,波澜不起。没有半分初见名宿的惶恐局促,只微微躬身,目光平和地迎上那道审视的视线。
荀爽目光落在谢均身上,细细打量。他盯着这张过于年轻的面孔,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固然难得,却也讓他心底浮起一丝疑虑。
七日,只七日,要将眼前这个瞧着还有些青涩的年轻人,点拨到能与经学界积威深重、学问如海的郑玄,在万众瞩目下公开辩论经义?
饶是他方才对谢乔许下了十成把握,此刻亲眼见到谢均本人,仍覺此事虚无缥缈,近乎荒唐。其中的艰难,无异于讓稚童登泰岳。
荀爽的目光在谢均眉宇间停了片刻,幽深难明。
他并未多问什么,只随意从案前取出一卷《尚书》,拈出几处含义艰涩的字句来考校。
“《皋陶谟》有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此句何解?‘乂’字作何讲?”荀爽的声音平缓,却带着考究的意味。
谢均微微颔首,应答之声清晰沉稳:“回先生,此句意指上天明察万物,圣人则效法上天,臣子恭敬顺从,百姓则能得到治理、安于秩序。‘乂’者,治也,安定也。言百姓在上明君良臣之治理下,各安其分,天下太平。”
荀爽不动声色,又问:“《大禹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又何解?”
谢均依旧从容:“回先生,人心易为私欲所摇动故曰危,道心难明难察故曰微。此言治国修身,当戒慎恐惧,惟有精诚专一,不偏不倚,方能诚实地把握中正之道,使邦国安宁。”
他的回答流畅得没有一丝磕绊迟疑。
不止如此,他甚至能在答完之后,自然而然地引申开去。将不同经注大家对同一字句的细微解读差异,都信手拈来,条理分明地娓娓道出。
这份过目不忘、聞一知十,且已然融会贯通的本事,讓荀爽着实吃了一惊。
面对荀爽眸中的惊异,谢均神色坦然依旧:“均幼时记性便稍好一些,不敢称过人。”
“当年有幸在郑夫子门下充作一名洒扫童子,虽未得正式拜师,聆听系统传授。但夫子日常讲经论学,均常在一旁侍奉茶水,得以旁听。”
“耳濡目染之下,私下里也自行寻书苦读,不敢懈怠。是以,夫子常常讲解的那些核心经义,均已大致默记在心了。”
荀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須,动作微頓。
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原来如此。
此子,并非一张需从头细描的白绢。
在郑玄身侧充当童子的经历,看似卑微,却成了最意想不到的铺垫。加之这份天赋与勤勉。
七日……或许,当真能成?
谢乔目光落在荀爽身上,“慈明先生,此子,资质如何?”
荀爽捻着胡須,略作沉吟,给出了一个极其中肯,也极其符合他身份的评价。
“勉強堪用。”
谢乔心下了然。
能得这位大儒一句“勉強堪用”,已然是极高的赞誉。
寻常人,怕是连“不堪”二字都得不到。
她微微颔首:“那便有劳慈明先生,七日之内。”
荀爽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随即,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几分探究:“老朽倒是好奇,府君所言辩经,具体要怎么个辩法?”
这话,算是问到了关键之处。
辩经辩经,自然包括“辩”和“经”两大部分。
圣贤之典籍浩如烟海,称之为经。
儒家学说,自先师孔子以降,历经数百载,至东汉末,各家注解,派系林立,其内容之繁复,非一日之功能够穷尽。
谢均即便天资再如何聪颖,其知识储备量,断然不可能与年近花甲、浸淫经学一生的郑玄相提并论。
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乔对此早有考量,坦然道:“慈明先生明鉴。”
“強记博聞,非七日可成。故而,此次辩经,重点不在‘经’,而在‘辩’。”
“谢均年轻,头脑尚算灵活,思辨之能,或许尚可一搏。”
荀爽目光微动,显然明白了谢乔的意图。
扬长避短。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谢乔继续说道:“此次辩经的主题,是关于《春秋》笔法。”
孔子《春秋》,经文言简而义深,若无注释,则常人难以通解。故而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传世,以阐发经义。
“今日,郑玄所提之问,便是关于《春秋》义理。”
听到这里,荀爽眉头微微一挑。
他想起了今日谢乔呈上的那个问题,以及自己给出的解答。
谢乔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荀爽耳中:“实不相瞒,慈明先生。今日那一问,正是郑康成所提。”
“他质疑先生。言先生解答,是以《左传》之例,以证《公羊》之义,此举,已违背了《公羊》一贯秉持之微言大义的原则。”
话音刚落。
荀爽脸色骤变!
“他懂个屁!”
老者猛地一拍几案,花白的胡须都跟着抖了起来。
“竖子黄口!老夫治《公羊》之时,他郑康成尚不知在何处玩泥巴!”
“《公羊》之精髓在于阐发《春秋》之大义,岂是死守门户之见,胶柱鼓瑟之辈所能领会!”
“他竟敢质疑老夫?!”
荀爽气得吹胡子瞪眼,显然是被郑玄这番评价给彻底激怒了。
“他现在何处?!老朽……”
老头作势便要起身,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去寻郑玄理论一番,让他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谢乔不慌不忙,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劝慰与引导。
“慈明先生何须亲自出马?以先生之学问,若亲自下场辩赢了他,世人亦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不足为奇。”
“可若是先生能于七日之内,悉心传授一弟子,令此弟子当众辩胜郑玄……”
谢乔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岂不更能彰显先生点石成金之能?更能让那郑康成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也让天下人看看,何为真正的经学宗师,一言可为天下法!”
荀爽霍然止步。
他捋着胡须,眼中怒火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片刻之后,他紧绷的面容缓缓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唔,府君此言,言之有理!”
“甚是有理!”
老者抚掌,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杀鸡焉用牛刀!郑康成虽有些名气,却还远不配老夫亲自出手!”
“好!就依府君所言!老夫倒要看看,七日之后,老夫的弟子,是如何将他那套歪理邪说,驳斥得体无完肤!”
此刻的荀爽,斗志昂扬,方才那点子身体抱恙、精神不济,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想到能借弟子之手,狠狠打郑玄的脸,他就觉得通体舒泰。
梁园深处,静室无声。
一场严苛的特训,悄然拉开帷幕。
荀爽敛起所有轻视疑虑,目光锐利如刀,尽是专注。
这七日,他决心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凭着对郑玄治学、辩术乃至思维定式的洞悉,他为谢均量身定下了一套极严苛、极具针对的特训之法。
往后七日,于谢均而言,将是心智、学识与毅力的极致淬炼。
到夜间,静室木门忽被叩响。
谢均正凝神听讲,闻声抬首,眼中思索经义的专注尚未散去。
荀爽亦停下话语,目光扫向门。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谢乔立在门外,“慈明先生,我为你带来助力。”
她说着,侧身让开通路,只见一位老者缓步踏入。
其人面容清癯,一袭素雅儒袍,步履从容间,目光平和温润,自带书卷气,又沉淀着久历世事的通达稳重。
来人正是蔡邕,蔡伯喈。
自随谢乔迁至凉州,与女蔡琰团聚后,他便定居榆安潜心治学,偶尔也去官学讲课,与好学的谢均有过几面之缘,甚至指点过其学问。
荀爽看清来人,面上被打扰的不悦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转为十足的讶异。
他整了整衣袍,快步迎上:“伯喈贤弟?”
一声称呼,带着疑问,更透着同为大儒间那份敬重中夹杂的审慎。
蔡邕目光平和地扫过静室,落在荀爽身上,微微颔首,唇边漾开一丝浅笑:“慈明兄,多年不见,風采依旧。”
他又看向一旁同样起身行礼的谢均,眼中带着温和的赞许。
谢乔适时开口解释:“时间紧迫,谢均天资聪颖,又有慈明先生倾囊相授,本已是极大助力。但对手毕竟是康成公,多一位大儒从旁指点,或许能多觅得几分胜算。”
“伯喈先生在古文经学,尤其《左传》、音律、文字训诂上的造诣,当世罕有其匹,或可与慈明先生所长互为补充。”
她这话既抬举了蔡邕,也
顾及了荀爽的面子,点明了请蔡邕来的实际用意——补強短板,力求万全。
荀爽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蔡邕和谢乔之间转了转。
他明白了谢乔的意思。
郑玄学究天人,经学驳杂精深,自己虽有信心,但若能得蔡邕之助,确实把握更大。
尤其是蔡邕精通的那些领域,恰恰也是郑玄常引以为据之处。
只是,同教一人,方法、侧重难免有异,七日之内,能协调好吗?
他看向蔡邕,神色郑重了许多:“只是时间仓促,你我二人同授,恐……”
蔡邕摆了摆手,神态自若:“慈明兄不必过虑。你我治学,虽偶有路径之别,然大道同归。”
“如今目标一致,皆为助此子应对康成公,老夫自当全力配合,查漏补缺,绝不干扰慈明兄的主导。”
他看向谢均,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谢小郎君,接下来七日,怕是要更苦了。”
谢均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能得两位先生同时指教,均三生有幸,再苦再累,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荀爽见蔡邕姿态放得坦荡,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两位当世顶尖的大儒,为了同一个目标,即将在这小小的静室内,联手锻造一件或许能震惊天下的“作品”。
他重新坐下,眼神比之前更加坚定。“好!既如此,伯喈兄,请!”
蔡邕的到来,不仅仅是注入了新的力量,更像是在原本紧绷的弓弦上,又增加了一道强劲的助力。
谢乔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能做的她都做了。顶配的老师请来了,剩下的,就看谢均自己,以及这看似不可能的七天了。
蔡邕与荀爽,虽同为声名显赫的大儒,然治学之路与侧重之处,却各有千秋。
荀爽更重宏大框架的构建,善于把握经义的整体脉络。蔡邕则于细微处见真章,对字句的训诂考辨尤为精深。
两人一见如故,迅速形成了默契,联手从各自擅长的角度,对郑玄的整个学术体系进行彻底的剖析。
荀爽负责搭建骨架,让谢均理解郑玄思想的核心逻辑。蔡邕则负责填充血肉,于细枝末节处反复打磨谢均的应对。
这般全方位的锤炼,旨在不留任何明显的短板。
在两位大儒的指导下,谢均开始展现出他那知己知彼的优势。
他不仅仅能准确复述郑玄的核心观点,例如郑玄对于《周礼》的整体构想,或是其在《毛诗》笺注中对特定诗篇的独到见解,这已让荀爽刮目相看,暗自点头。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竟能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郑玄的语气神态。那略带沙哑却掷地有声的语调,阐述观点时微微扬起的下颌,仿佛郑玄其人亲临。
甚至连郑玄辩论时的独特节奏——那种先慢后快,层层推进,最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定论的風格,他也能把握得八九不离十。
他甚至能模仿郑玄在引述关键经文前,那标志性的、略显悠长的停顿,以及在驳斥对方观点时,语速陡然加快,字字珠玑的压迫感。
有时,他还会不自觉地带出郑玄一些不易察觉的口头禅,比如在阐述某个得意观点后,习惯性地加上一句“此乃通儒之见”。
或是在引经据典前,那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清嗓,仿佛在整理思绪,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权威。
又或是在阐述关键论点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仿佛要将自己的见解深深镌刻入听者心中。
偶尔,谢均还会不自觉地带出郑玄在陷入深思时,食指无意识轻叩桌案的细微动作,或是那句在辩论胶着时常说的“此论,容老夫三思”。
这细致入微的模仿,让一旁的蔡邕与荀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异。荀爽抚须赞叹:“不仅得其言,更得其神!此子若非亲炙康成公,断难至此!”
蔡邕则更关注细节,补充道:“慈明兄所言极是。方才他引《毛诗》为例,那音韵顿挫,与伯喈公(指郑玄)如出一辙,尤其在几个古音字的处理上,分毫不差。此等模仿,非朝夕之功,更需过人之悟性。”
两人啧啧称奇,对谢均的潜力又高看了几分。
于是,蔡邕与荀爽对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便轮流扮演起郑玄的角色。
“谢小郎君,”荀爽此刻已完全代入郑玄,声调沉稳,带着一丝考较,“你方才所言《尚书》大义,固然有理,但若依老夫之见,孔壁古文与今文之争,其核心在于传承之正朔。你如何看待其中微言大义的失传与重构?”
他模仿着郑玄惯有的姿态,一手轻捋胡须,一手置于膝上。
谢均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凛,竟也学着郑玄的样子,微微颔首:“依晚辈浅见,康成公于此,当会言及……”
他迅速组织语言,从郑玄的著作和治学风格出发,阐述己方观点。
“然也,”蔡邕接过话头,目光锐利如鹰,语气也变得如同郑玄般严谨,“康成公于《左传》用力最勤,其注疏常引杜元凯之说,亦不废贾逵、服虔之长。若他对你方才对僖公二十四年‘郑伯克段于鄢’一句的阐释提出质疑,认为你割裂了经文与传注的内在联系,你当如何自辩?”
蔡邕甚至模仿了郑玄在诘问时,习惯性地将身体重心略微移向一侧的姿态。
一场场高强度的模拟辩论,就这样在静室内激烈展开。谢均凝神,时而蹙眉,时而眼中精光一闪,竟真的仿佛与郑玄隔空对话。
他时而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时而模仿郑玄的口吻,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反诘回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竟也应对得有模有样。
起初,面对两位大儒扮演的“郑玄”,谢均常常被问得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那些刁钻的角度,严密的逻辑,让他屡屡陷入困境。每一次失败,都成为他汲取经验、调整策略的宝贵食粮。他迅速学习着如何在压力下保持思路清晰,如何寻找对方论证中的缝隙。
就在一次模拟辩论陷入僵局时,谢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彼时,蔡邕所饰的“郑玄”,正就《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引经据典,层层追问,其言辞之犀利,逻辑之严密,几乎将谢均逼入死角。谢均额角已渗出细汗,他搜肠刮肚,试图从郑玄的经学体系中寻找反击的理据,却发现对方的论述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环,无懈可击。他引述的每一条郑玄的观点,似乎都能被蔡邕扮演的“郑玄”用另一条更精妙的郑玄观点巧妙化解,甚至反戈一击。
就在这焦灼之际,他脑中灵光一闪。
他回忆起当年在郑夫子身边侍奉时的某个细节。数年前,他还是个束发少年,在郑玄
的书斋中帮忙整理竹简。一日,一位宿儒前来拜访,与郑玄商讨《仪礼》中的冠礼细节。那位宿儒亦是博闻强识,谈至兴浓,引述《士冠礼》时,将一处描述宾客赞礼的仪节顺序,与郑玄所考订的古礼略有颠倒——并非核心义理的谬误,仅仅是行礼次序上的微小偏差,常人甚至难以察觉。
当时,那位宿儒正滔滔不绝地阐述其对冠礼象征意义的理解,郑玄却并未立刻就其观点本身进行辩驳。他只是不疾不徐地停顿片刻,那标志性的、略显悠长的停顿之后,目光平静地望向对方,缓缓道:“公适才所言,《士冠礼》中赞者之序,恐与古本稍有参差。依玄之见,当先醴宾,后赞冠者,再序宾,如此方合周公之制,礼之序也。”
那位宿儒闻言一怔,细思之下,果然是自己记忆偶有疏忽。
待对方认同此节后,郑玄方才微微颔首,续道:“至于公所论冠礼之微言大义,玄以为……”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先前的主题,继续深入探讨。
郑玄此人,一生治学严谨,于细微处亦是如此,尤其看重“礼”与“序”。在与人辩论经义时,若对方言语稍有疏漏,或是不合乎他所认定的古礼规矩,例如引文不确、名物指代不清、仪节次序错乱等。郑玄往往不会立刻直接反驳其核心观点。
他会习惯性地先停下来,不急不躁地指出对方言辞上的“失礼”或逻辑上的“失序”。有时是某个字词的古今异义被混淆,有时是某段经文的引用略去了关键的上下文,有时则是论证的步骤跳跃过快,未能完全依循古代理论的推演次序。
这个尘封的记忆片段,此刻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谢均的思路。他猛然意识到,方才蔡邕在模仿郑玄驳斥自己对“克段”的理解时,为了追求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引用《公羊传》解释“克”字之义时,其语气虽是郑玄的,但其对《公羊》某一特定注疏的阐发,为了增强说服力,略微偏离了郑玄本人在《驳公羊墨守》中更为审慎、强调“必以传证经,以礼代理”的周全表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蔡邕自己解读的倾向,显得过于强调《公羊》的“张大复仇”,而忽略了郑玄通常会兼顾的《左传》的史实笔法与《穀梁》的礼法精神。这细微的偏离,在郑玄本人看来,或许就构成了一种阐释上的“失序”或对经义理解的“失当”。
郑夫子治学,最重名物训詁,一字之差,则义理千里。他绝不会容忍此等细微之处的含糊其辞,即便这含糊是为了更快地达成辩论的压制。
这看似是严谨持重的表现,对谢均而言,这或许正是一个可以被巧妙利用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睢阳城将办“圣贤之辩”的消息,已飞越重重城郭,传遍了四面八方。
远在京师洛阳,乃至旧都长安,无论是太学殿堂,抑或是市井街巷,几乎是顷刻之间,便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点燃。
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文人,乍闻此事,激动得心潮澎湃,恨不能肋生双翼。当下纷纷归家,一面急急整理行囊,一面四处筹措盘缠,只盼能早日动身。
更有许多家境殷实的达官显贵,纵然对经学未必精通,也按捺不住那份看热闹的猎奇之心,立时便遣出府中脚程最快的健马,命信使带着主人的殷切期盼,星夜兼程,朝着睢阳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这股浪潮汹涌,动静之大,竟远远超出了儒家学派本身的藩篱。
就连一些素来与儒家泾渭分明的法家、墨家学者,甚至某些久不出世、隐于山林的方外高人,也对这场前所未有的经学大辩论,生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更不必说,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向来与郑玄有门户之见,或是在经学观点上屡有分歧的宿敌。
他们或明或暗,抱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存了心思,预备在关键时刻寻机发难,也已悄然动身,如同闻腥而动的鱼,纷纷朝着睢阳汇聚而来。一时间,小小的睢阳城,竟成了风暴汇聚的中心。
各方势力在暗中涌动,无数双眼睛聚焦于小小的睢阳城,谢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如山岳般的巨大压力。
谢乔意识到,这场由她一手策划的辩经,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
这不再仅仅关乎梁国的声誉,或是她个人的布局。它更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整个学界乃至天下格局的剧烈震荡。
这一辩,很可能是她的国运之辩。
而与此同时,睢阳城喧嚣的街市上,却悄然混入了一股与此地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滑稽的烟火气。
来者是扶风郡的老儒公孙延,没接到帖子,却带着三个得意弟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说起来,这位公孙先生和郑玄,还是正经的同门师兄弟,都曾师从大儒马融。
只是这份同门情谊,内里却不怎么太平。坊间传闻,两人年轻时就因学问上的分歧结下了梁子,多年来一直互相瞧不上眼。
如今郑玄要在梁园公开辩经,这等“盛事”,正巧途径豫州的公孙延岂能不来捧个场?
此刻,公孙延正拄着根盘得油光锃亮的竹杖,眯缝着老眼,在人头攒动的街上走走停停。他那眼睛是老毛病了,看什么都像隔着层雾,非得把脸凑到跟前,鼻子尖都快贴上去了,才能勉强辨出个大概轮廓。
“师父,这边人少,我们往这边走。”大弟子见人多,忙上前想扶。
公孙延却不耐烦地一甩胳膊,挣开了。
他自顾自地把脸凑到一家绸缎铺子门口,鼻子差点撞上挂着的华丽绸缎。老头儿使劲嗅了嗅,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冰凉滑腻的料子上摸来摸去。
“嗯……这料子,织得倒还算细密。”他一边摸一边嘟囔,“只是这染色嘛……”眉头皱得死紧,仿佛在鉴定什么绝世孤品。
跟在后头的二弟子朝三师弟递了个眼色,压着嗓子偷笑:“瞧见没?师父这老毛病,我看是没救了。”
三弟子年纪最小,鬼点子最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几步窜到前头,凑到公孙延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师父,您快瞧那边!好大一块玉璧!色泽温润,怕不是价值连城!”
公孙延一听“价值连城”,立马来了精神。
他顺着三弟子指的方向,颤巍巍地挪过去,一头扎到街边一个肉铺摊子前。只见他把整张脸都快埋进一块油光锃亮、泛着暗红色的东西跟前,鼻尖几乎就要蹭上去。
老头儿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瞧着,鼻子还一翕一翕的,浑然不觉空气里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肉腥味直冲脑门。
“玉……玉璧?”公孙延的声音里满是困惑,又用力吸了吸气,“这味道……怎如此特别?”
“噗嗤——”二弟子第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连一向稳重的大弟子嘴角也直抽抽,强忍着笑,赶紧上前解围:“师父,师父!那是肉铺刚摆出来的猪头……”
“什么?猪头?!”公孙延猛地挺直腰板,那张老脸唰地一下,由白变红,又由红转紫,气得山羊胡都跟着抖。
“逆徒!竟敢戏弄老夫!”
公孙延气急败坏,抡起手里的竹杖就要打。
“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师父饶命啊!”
弟子笑着叫着,脚下抹油似的左躲右闪,绕着肉摊和行人乱窜,一时间鸡飞狗跳。
他那张老脸依旧是紫红色,山羊胡一翘一翘,显然余怒未消。
“哼,一群不省心的东西!”他顿了顿竹杖,骂骂咧咧。
大弟子苦着脸:“师父,咱们还是先寻个落脚处吧?这睢阳城人多,客栈怕是不好找。”
公孙延眼珠子一转,方才的狼狈似乎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脸上竟露出几分狡黠:“落脚处?自然是要找最好的!郑康成如今名满天下,住的地方定然差不了。咱们就去他那儿!”
此言一出,三个弟子面面相觑。
二弟子咂舌:“师父,这……郑师叔日理万机,咱不请自来,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公孙延把眼一瞪,“郑玄是我师弟,我这个做师兄的来看他,天经地义!他敢不认?”
说着,也不管弟子们什么反应,自顾自拉住一个路人便问:“劳驾,可知郑玄郑康成,下榻在何处?”
那路人见他一副老学究打扮,倒也客气,指了个方向。
福安客栈,门脸阔朗,朱漆大柱,檐下挂着一溜儿精致的灯笼,即便在白日,也透着几分雅致与贵气。
此刻,客栈内外人影绰绰,不少身着儒衫的学子进进出出,面上都带着几分兴奋与期待。
公孙延大摇大摆走到柜台前,将竹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柜上算盘珠子都跳了跳。
“掌柜的!”他扬着下巴,声音洪亮,“郑康成可在?”
柜台后,邹兰正低头拨着算盘,闻声抬起头来。她打量了公孙延一眼,见他衣衫寻常,身后跟着三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弟子,不像什么显贵人物。
她放下算盘,语气平淡却不失客气:“老先生寻康成先生?”
公孙延眉毛挑得老高,“速去通报,就说他师兄公孙延到了!”
邹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几日来郑夫子的儒生不知凡几,眼前这位口气倒是不小。
“老先生见谅,”邹兰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腔调,“康成先生正在潜心治学,吩咐过不见外客。若无要事,还请回吧。”
“不见外客?”公孙延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老夫是他同门师兄,算哪门子的外客?休要狗眼看人低!”
这一嚷嚷,立时引得大堂内不少儒生侧目。
邹兰脸上那点客气也淡了下去,声音冷了几分:“老先生慎言。小店迎来送往,见的客人多了,倒不曾见过上门便口出恶言的。郑先生确有吩咐,若您真是他师长故旧,不妨留下名帖,待先生有暇,自会定夺。”
“名帖?老夫就是名帖!”公孙延气得胡子乱抖,竹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倒要看看,郑康成是不是连师门情谊都不顾了!”
说着,他竟是想绕过柜台,往里闯。
“哎,老先生,不可无礼!”邹兰一步上前,拦住了他。
她虽是女子,身形却不单薄,往那儿一站,竟有几分沉稳。
大弟子连忙上前拉住公孙延:“师父,师父,有话好说,莫要动气。”
二弟子和三弟子也赶紧帮腔,生怕自家师父又闹出什么笑话。
“让开!”公孙延哪里肯听,一把甩开大弟子的手。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客栈里的其他住客。
几个年轻儒生围了过来,见一个形容邋遢
的老头在柜台前大吵大闹,言语间对郑玄颇为不敬,不由心生不满。
其中一个面皮白净,头戴纶巾的儒生忍不住出声道:“这位老丈,郑公乃当世大儒,岂容你在此喧哗放肆?”
另一个高个儒生也附和:“就是!郑公为筹备辩经大会,耗费心神,岂是你这等不明来路之人随意打搅的?”
公孙延本就一肚子火,听这几个后生小子也来教训他,更是怒不可遏。
他眯缝着老眼,努力想看清说话人的模样,却只能见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晃动。
“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饶舌!”公孙延把竹杖一横,“郑玄是当世大儒不假,难道老夫就不是他师兄了?想当年,他还在马融老师门下流鼻涕的时候,老夫已经能著书立说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儒生们都有些哗然。
郑玄的师兄?他们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看这老者的言行举止,也不像什么得道高人。
那白净儒生冷笑一声:“一派胡言!我等从未听闻郑公有你这般粗鄙无礼的师兄。莫不是哪里来的骗子,想攀附郑公名望?”
“骗子?”公孙延气得哇哇大叫,“老夫公孙延,扶风人士!不信你们去问郑康成,看他认不认得我这个师兄!”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阁下莫非是,触柱先生?”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堂,霎时安静了数息。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个中年儒生,衣着朴素,但眼神清亮,带着几分探究。
“触柱先生?何解?”有人纳闷。
中年儒生解释:“扶风公孙延,眼疾不治,一日触十柱,头长十包,人送外号,触柱先生。”
第100章
那中年儒生话音刚落,整个大堂内骤然安靜下来。
“触柱先生……”
一个年轻儒生茫然地重复几遍,渐渐理解其中含义。
“噗嗤——”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喷了口中的茶水。
这声響一起,气氛登时不同。
起先是零星的窃笑,有人肩膀耸动,拼命用袖子捂住嘴。
接着,压抑不住的笑声彻底爆发,響彻整个大堂。
“哈哈哈哈!触柱先生!妙啊!真是妙!”
“头长十包!哎哟,我不行了,肚子疼!”
那先前与公孫延争辯的白净儒生,此刻脸憋得通红,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另一个高个儒生更是夸张,直接笑弯了腰,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捶着大腿。
公孫延那张老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精彩纷呈。胡子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谁!谁在胡说八道!”
他气得浑身发颤,努力辨认声音的来源,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哪个在笑!给老夫站出来!”
大弟子周算急得滿头大汗,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师父!师父!莫要再……”
“滚开!”
公孫延一把甩开周算,高举竹杖,循着他感觉最响亮的笑声来源,猛地砸了下去。
“再敢乱传!再敢乱传!”
他口中怒喝,杖头却“噗”的一声,闷闷地打在了厚实的桌面盖布上。
一下复一下,力道不小,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在跳。
短暂的错愕之后,大堂内的笑声不减反增,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哎哟!触柱先生打歪了!柱子在先生左手边!”
“先生垂垂老矣,力气不小,可惜眼神差了点!”
“这下桌子也要长包了!”
几个顽皮的年轻儒生甚至开始模仿他拄杖的样子,一瘸一拐,引得哄堂大笑。
公孫延气血攻心,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哇呀呀呀……”
他挥舞着竹杖,在原地徒劳地乱转,却連一个嘲笑者的衣角都碰不到。
二弟子和三弟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連忙一左一右架住他,几乎是拖着他。
“不肖之徒!一群不肖之徒!”
“枉读圣贤书!”
公孙延兀自叫骂,声音却已帶上了几分虛弱的颤抖。
就在这时,客栈内堂传来脚步声,一人缓步而出。
来者身着素色儒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有神。
他目光扫过堂内,最后落在了公孙延身上,微微一怔。
“公孙师兄?”
这声略帶迟疑的呼唤,打断了滿堂的嘲弄喧嚣。
公孙延听见熟悉的这声师兄,收起竹杖,神情绷住,头颅扬高,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鄭康成,多年不见,你愈发老态龙钟!”他语气不善地挖苦。
周算诧异,小声询问:“师父,鄭师叔离得尚远,师父如何看得清?”
师父阅书痴迷,以致患上眼疾,无医可治,那眼神,十步开外人畜不分是常有的事。
公孙延脖子一梗,小声回:“老夫猜的!他这般年纪,料定必然老态龙钟。”
周算:“……”
鄭玄缓缓走近,脸上并无半点怒色。
“师兄远道而来,未能远迎,是玄之过。”
他对着公孙延深施一礼。
公孙延看见模糊的身影躬身,却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礼。
“少来这套虛文缛节!老夫问你,你不好好隐居北海治学,跑到这梁国来做什么?”
鄭玄直起身,坦然道:“自是为圣人而来。”
“老夫听说你要与圣人相辯?”公孙延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轮廓。
“不错。”他答得平靜,不带一丝波澜。
公孙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也配与圣人辩经?我呸!”
他声音陡然拔高,怒气勃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郑玄脸上。
“老夫千里访豫州,本也是听闻此地有圣人出世,能解世间疑惑,打算亲自来问询一二,解答老夫多年未解之难题。谁曾想,竟先听到你郑康成要挑戰圣人的消息!”
公孙延竹杖指着郑玄,杖尖在发颤。
“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先师马融泉下有知,也要被你气活过来!”
“不尊师长,妄自尊大,挑戰圣人,你这是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四个字,重重砸众人心头。
大堂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几个先前出言不逊的年轻儒生,此刻早已没了声息,偷偷打量着郑玄的反应。
郑玄静静地听着,待公孙延稍稍平息了些怒火,才缓缓开口。
“师兄息怒。玄此举,非为挑战,实为求道。”
“你求劳什子的道?”公孙延不屑。
郑玄回:“圣人既出,玄身为儒者,自当闻道而喜,见贤思齐。辩经,亦是问道的一种。”
“至于师门,”郑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先师之教诲,玄未敢一日或忘。”
“你辩圣人,必败!”
“若败,虽败犹荣。”
郑玄躬身再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背影依旧挺拔,步履沉稳。
公孙延目送他的虚影消失在内堂拐角,重重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
周算问:“师父,我们现在当如何?”
“就在此地住下。老夫这几日倒要看看,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公孙延肚子里余气未消。
“是,”周算随即转向柜台后的邹蘭,“掌柜的,劳烦给我们备几间房。”
邹蘭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客官,实在抱歉,小店已无空房。”
“已无空房?”周算眉头一皱,“一间都没有?”
邹蘭点点头,和气地解释:“皆因郑夫子下榻本店,众儒生追随,小店人满为患,所有客房都已续住至少七日。”
公孙延闻言,愈发恼火。
欺世盗名之徒,竟得天下学子迷从追随。
他潜心学术,却无人问津!
他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老夫不管!老夫不管!今日老夫便要在此住下!”
周算见
师父如此执着,转头为难地说:“掌柜的,能不能行个方便?”
邹蘭眼珠一转,依旧笑眯眯的:“若客官执意要住,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这价格嘛。”
她伸出五根手指:“一晚,五十文。”
她打算把伙计的房间腾出去给他们住,然后去旁的客栈再给伙计开房,里外里,一晚她能白赚三十文!
“五十文!”周算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他急忙凑到公孙延耳边,压低声音:“师父,五十文!这简直是明抢啊!够我们在别处客房住两三日了!”
公孙延显然也听清了,他那双本就因近视而眯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
“五十文?!”他声音拔高,讥诮道,“店家何不直接去劫道!”
邹兰不慌不忙,笑容不减:“客官息怒,郑夫子辩经期间,行情如此。小店所有客房皆已满客,客官要住,还得从自用房腾出来,自然耽误工夫。”
她补充:“客官如果嫌贵,我可问问其他客人,看有无人愿意主动将房间让出?”
说着,她便朝大堂内扬声询问:“诸位客官,这位老先生一行想在此下榻,不知哪位愿意匀出一间房?房錢分文不取,悉数奉还。”
堂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回应。
“不让!我晌午才与郑夫子拉在一个茅坑,何等荣幸!”
“休想!郑公在此,千金不换!”
声音杂乱,但意思明确:没门。
邹兰转回头,对着公孙延几人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周算焦头烂额:“师父,不如我们……”
公孙延以杖顿地,直接打断他:“老夫偏要住在此处!”
“师父……”
“老夫偏要住在此处!”
“师父……”
“老夫偏要住在此处!”
周算:“……”
得,这老头又开始犯浑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周算苦着脸,只得硬着头皮要了房。
邹兰连忙给店里伙计使眼色,对方麻利地去腾房间。
周算颇为无奈叹口气,他们倒不是没錢,或者节俭吝啬。师父在扶风郡,也算是名气不小的宿儒,在郡学讲学。
但出来这一趟几个月,每日花销不少。携带的盘缠不多,得省着点花。
主要师父的名声十分有限,一出了扶风就不好用了。若是盘缠用完,又无相识,他们可回不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伙计收拾停当后回来,邹兰立即将客人引去后院的房间。
推门而入,经过简单的收拾,房间内还算干净整洁,没有异味。
床铺虽不宽敞,但他们师徒四人侧着腄,挤一挤,还是能勉强对付的。
“客官打算住几晚?”邹兰问。
“郑玄住几晚,老夫便住几晚。”公孙延在二弟子明瑜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邹兰点点头,面露笑容,“那还是说好的,五十文一晚。天色已晚,祝各位客官好梦。”
她退出去,临走前不忘嘱咐,“长夜漫漫,客官若是饿了,可尽管到前院唤我,我随时吩咐厨子煮宵夜。”
周算心中了然,要吃的都是额外收钱的,房价不菲,那吃食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不如忍一夜,明日一早,去街头买饼。
他蹲下来,伺候公孙延脱鞋。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从没开口过的三弟子闵宁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站在公孙延面前,整理了一下衣袋,突然双腿一弯,径直跪了下去。
他执周全的弟子礼,面向公孙延,神态诚恳。
“亲爱的师父,发生了一件事。现在,弟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师父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公孙延眉头紧锁。
“我们的盘缠遗失了。因为我们这么久没用过钱,故弟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的,遗失在何处。”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弟子刚刚终于把这件事想起来了,如果我们现在去退房,桑榆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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