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谢琚
松鹤居自宋携青远赴瀛都入仕,已长年无人栖居,宅中仆从散了个七七八,只留下小众侍奉已久、扎根的老人。
含琅轩内,一室寂谧。
游医收起把脉的三指,连带取下扎在宋携青额间的几枚银针,祝好见状,忙上前一步,轻声问:“如何了?”
此医游历周国多年,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曾入各国为君主望诊,此番途经淮城,祝好不惜重金,且“三顾茅庐”,方将人请入宅邸。
“夫人,见城主形容憔悴,印堂生黑,老朽才疏计拙,不敢妄断城主无病,但……”游医捋着山羊胡,沉吟片刻,对上祝好忧切的眼道:“依老朽的医术深浅所见,至少老朽未探出城主有中毒之象,亦未探出绝症之征,还请夫人再请高明。”
祝好缓上半口气,另半口仍淤堵在心头。
是了,宋携青既已辞官返淮,宋游便急不可待地将城主之职交还他手,宋携青为借道庆军,自然也不再推辞,眼下诸事看似尘埃落定,宋携青却日渐消瘦,神色憔悴,昨夜……她甚至撞见他呕湿一帕子的血,事到如今,宋携青竟还想着瞒她!
祝好已敦请不下数十位大夫看诊,不知为何……皆无定论。
游医叮嘱一二平日里调息养身的方子便拎着药箱去了。
宋携青虚倚在枕间,指尖轻轻勾住祝好垂下的小指,“看罢?我早说了无碍,翩翩你啊,非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若真有什么病症,何至于一个大夫也诊不出呢?我纵能串通一二人,难不成还能将你寻来的整整三十六位大夫都串通不成?”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使牛劲掐住他缠上来的手腕,“宋携青,可知你如今是何模样么?”
言罢,祝好从台上取来一面铜镜,递至宋携青眼前——面白如纸,瘦皮包骨,眼窝深陷,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许是……”
“你住口!”祝好眼睫轻颤,冷笑着打断:“朝务繁杂?无暇休养?宋携青!你已辞官一月!你我也已回淮城十余日!我埋在地底都调养得差不多了,你呢?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如今似个饿殍而死的阴鬼……”
宋携青低低一笑,“怎么,夫人这便嫌弃我了?嫌我羸不支衣,嫌我容颜憔悴,嫌我……不行了?”
祝好上手一把捂住他的伶牙利嘴,此人论及要处回回不正经,掌心忽地被柔软湿润的一物轻轻拂过之后抵住,她面上登时一烧,愤愤垂手埋头,声色闷闷地:“我如何嫌你弃你了?既已起备婚仪,我还能逃了不成……”
声色渐沉,她忽而黯下眉眼,“只是……”
宋携青知她之忧,与她垂落在褥子上的手十指相扣,“母亲素来如此,她从不囿于深宅大院,即便与父亲和离再嫁,也未曾改弦更张,不论是我抑或是闽予,与她相聚的日子皆寥寥可数,母亲不喜拘于一地,长年游遍四野,如今不在淮城,原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正因知晓母亲的性情,是以,无须非得寻回母亲主持婚仪,若母亲愿归,她自会归来,无人困得住母亲……”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若母亲在外寻得新的天地,不归……倒也是好事。”
祝好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她如何不明白呢?
她只是不解,按原先的命数,他的母亲应当殁于淮河,既如此,他的母亲不应身在淮城么?莫非连她的命数行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灵台之上倏然落下一缕细线,祝好趁机捏住,为神时的宋携青曾与她提及他的母亲亦非凡身,祝好不由联及阿悟,如今的庆国军师还真……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她想破脑袋,也未能从纷乱纠缠的线团中理出尾线,反复思量间,只觉额角隐隐凸痛,然而转念一想,她至少也阻止了几桩祸端,如今五部小国在庆、瀛两军的铁骑下节节溃散,连及达拉也不得不隐入更深处的荒蛮之地养精蓄锐,是以,淮城万不会再有屠城之祸,他与手足亦不致反目成仇,母亲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投水,宋携青……也不必自戕了,对吧?
如此,已是很好。
俩人相顾无言,任由透窗的暮色在相望的眉眼间缱绻,直至小轩外游来轻响,“夫人,遂平帝姬请见。”
祝好抬眼,正对上宋携青温润的眸色,“明日大庆开拔,公主既决意随庆军一同入瀛都,想是与你亲自话别。”
这程子,江临常与她品茶叙话,闲步于淮城大小街市,帝姬虽不能言,二人却很是投机默契。
祝好略整形容裙裳,迎至花厅,一眼便瞧见江临正往水玉缸内撒着鱼食,方寸之间,红鲤翩跹,听闻原是先帝赏赐与栓子的小宠儿,却教栓子拔落大半鱼鳞弃于冬池,帝姬见了,溺水相救,结果宫人随江临在冬池扑腾半晌,只捞着几根绿藻,帝姬因此烧寒近月,末了,好在宋携青途径冬池捞出锦鲤。
江临见祝好入厅,颔首为礼,待二人落坐,江临比着哑语,随行的侍女代为转述道:“帝姬此来,一为与夫人拜别,二为缸中锦鲤,连日车马颠簸劳顿,小鱼儿干瘦不少,时时翻着白肚儿,帝姬想托夫人代为照料,待在新都安顿妥当,处境……若是过得去,届时,再将鱼儿接回。”
祝好自然应下,心境却如水玉缸内泛起的涟漪层层波澜。
大瀛既已归降,届时不论将新都定在何处,也不再作瀛宫,而阿临作为亡国帝姬,想来多有掣肘。
二人相携着在厅前打上几局叶子牌,眼见天色已晚,江临起身拜辞,离去前,她取出一纸花笺,侍女研好磨,只见江临手执羊毫在笺上飞转,一尾肥墩喜庆的小鱼儿眨眼间便跃然纸上,右下角以簪花小楷工整书着
:“濯水便托与翩翩照拂啦。”
祝好猛地抬头,眈着水玉缸内正吐泡飞游的锦鲤,她恍惚忆起百年之后已化作人形的娇俏女子,笑出声来。
……
月上琼枝,银辉洒落一庭。
还真与宋携青隔案而坐,欲往他盏里斟酒。
宋携青抵住酒壶,“翩翩不许我饮酒。”
“……”
无声胜有声,他已读懂还真眼底的戏谑。
“真不随我回瀛都?”还真自斟一杯,仰首饮尽,“新朝初立自是百废待兴,我正缺携青君这样的人儿。”
“还真,你明知……”宋携青言及于此,却是不多说了。
还真挑眉,“是,我知,你知,唯独她不知……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她?”
见对座之人变作个哑巴,还真轻笑,“碧荼虽无解,但若你随我一道,未必寻不着无须续饮碧荼依旧得以延缓的法子,毕竟……此毒到底出自我手,你之所以有此毒可饮,总归与我脱不开干系。”
话说这碧荼,正是栓子回国前夜所饮之毒,每隔三月便需再饮下此毒以暂缓凌迟之痛,然饮鸩止渴终非长久,身子如蓑草一日枯似一日,久已教此毒侵蚀,还真每三月便会遣死侍将碧荼送入栓子手中,谁知栓子竟甘受啮噬不惜分出半盏碧荼借淮城挟宋携青饮下此毒。
他存的不正是自己不好过,偏也教旁人不好过的心思么?
“不必了。”宋携青的指腹摩挲着盏沿,眉宇间泛着温柔色,“此生,我已无憾。”
“无憾?你尚未与她成婚,如何算是无憾?便是已成婚,依你如今的身子,指定熬不过冬,世间有情人,谁人不盼个白头偕老?”还真嗤了声,“宋携青,你该不会是要说,自己已清高至此,无须白头偕老如此俗气的愿景罢?”
宋携青听到此处,蓦地笑了。
怎会呢?
他正是个俗不可耐的俗人……
只是,他清楚,翩翩本不属于此朝,终有一日得离去,是以,他们二人在此间原也不存在白首之约,既如此,那么生死于他,便也没了分别。
思及此,宋携青又想起那小娘子的连篇鬼话,说什么他是变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
他身中碧荼有年,怎么可能有命活成个小老头呢?若非遇见翩翩,待此间事了,毒发蚀骨之际,他原是打算自我了断,还有……什么淮民为他塑玉像,奉于斋殿,受百年香火以成神……
宋携青哭笑不得,翩翩扯谎竟也不先打打腹稿么?如今,他虽已继任城主之位,却无意教此城仍孤悬边陲,达拉虽退走荒原,岂知何日卷土重来?淮城地小势微,且周境虎狼环伺,若不及早归附强国,终将沦为他国俎上鱼肉,奈何淮民固步自封惯了,眼下尚不以为然。
庆军入城以来,也不干闲着,反倒帮着城中父老乡亲劈劈柴种种地,淮民虽对庆国少了几分敌意、芥蒂,可一听要将淮城收归国下,扎深的故土情怀便促使着淮民起首抗议,自宋携青入城之日起,暗地里的谩骂从未休止,又怎会有人为他塑像奉神?
翩翩机灵归机灵,却不大会扯谎,即便淮民当真为他塑有玉像,定然也并非出于敬重……大抵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罢?
宋携青往后一仰,夜风掠过,将他的身影吹得愈渐清癯,仿佛衣袍之下只拢着一具枯骨了,他长叹一声,道:“还真,你……”
“打住。”还真烦不胜烦,“这些话我听得两耳都要生茧了,淮城归附当善待淮民,减免赋税,先以己城之治而治……”
言及此处,他忽觉惘然,此城本当与他毫无干系,眼下似被宋携青夺舍一般,竟也不忍令此城败落了……正如当年他助翎王、江稚、于殊三人脱困,也无非觉着此三人于天下民生有益,而淮城,正囊括在天下之中。
他虽是庆人,每每的决断却从不囿于庆国之利,而是放眼天下之利……故而方想并二国、乃至于将天下的诸国各部尽归一家,统为一国,唯如此,天下方能永熄兵戈。
他分明算不得善类,手段狠戾果决,早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泥淖,然而,他灵台深处,始终剜不去一道如执念般的呓语——他生来便得以天下为任。
还真为此不得其解。
……
祝好近日多是早出晚归,意在寻访名医。
是日,身后又不知第几次传来细碎虚浮的脚步声,她只一回头,空无一人。
她在原地停顿一二,拐进一道窄巷,隐入暗处,果然,不过片刻,脚步声再度传来,祝好倏然现身,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往下一睨——一个不及腰高的小童。
祝好将人拎至跟前,“为何跟着我?”
“我、我……夫人……您是城主的夫人,对不对?”小童结结巴巴,涨红脸,从怀里掏出一张尚温的烤饼,“我……我是想将这个送给城主尝尝。”
小童对上女子“你不会在饼里下毒吧?说!谁派你来的!”表情,急急解释:“我!这、这饼是我家烤的!我阿娘亲手做的!几年前,我曾撞上城主的车驾,城主见我饿,便将寿糕分与我吃……”
“夫子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我家没有涌泉啦,只有寒碜碜的烤饼……”他两手捧着烤饼往前一递,“可是,我一个小娃娃,入不了松鹤居……我只好跟着夫人……”
祝好盯着他缓缓垂落的小手,她接过温热的油纸包,脱口问道:“你……唤什么名?”
小童眨眨眼,“谢琚。”
小童不知可是自己说错了话,只见眼前的姐姐怔愣在原地,一双明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盯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夫人是不是……嫌饼子寒酸呀。
他正打算将饼子灰溜溜地捧回来,姐姐却已在他跟前蹲下身,将油纸包轻轻塞回他的掌心。
小谢琚耷拉着脑袋,鼻尖微微泛酸。
一只温暖的手却抚上他的发顶,轻柔道:“阿琚,当亲手交与他。”
……他难道不想么?可是,他进不去呀。
“姐姐带你入松鹤居。”
小谢琚猛地抬起一双缀满星子的眼,又听她温声道:“阿琚以后会是一个长命百岁的人呢,百年之后……兴许我已记不得他了,他也记不得我了……可是,阿琚会记着他,记着我,对不对?若是……那时的阿琚尚且记着,还请阿琚千万千万,要将我与他的点点滴滴说与他听啊,我若是忘了,倒也无妨,可他若是忘了,又当去何处寻我呢?”
彼时的小谢琚听不明白,只知小小的自己被委以重任。
第112章 海棠
秋意来得迅疾,去得也仓促,待檐上凝起第一缕霜白,瀛、庆二国也已随着秋风消散在尘烟里,新朝便在岁暮天寒的冬令里立下国脊。
庆军踏入瀛都之日,瀛君江稚已然驾崩,末了,还是一干朝臣捧着传国玉玺,垂首跪候在城郊受降。
新君正是庆国的军师还真,此人不仅未立庆国的皇室宗亲为新皇,一朝更是将国号一并改为“成”,为此,以武将湛霭为首的庆国旧部自是不依,在新君登基当日发动一场宫变,然而这一切仿佛早在新君的意料之中,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罢平。
而两国的旧贵皇亲则贬为庶人,圈禁在京城以终天年。
此外,新君颁下诏令,谓之淮城百年前本属大瀛,却因君主昏聩,将此地划为疫病坟场,弃子民如敝履,如今,四海归一,蛮夷退走,此城自当重归国下,特免淮城十载赋税,许其先以己城之治而治,若有邻邦来犯,成国必举全国之力相抗。
起初,淮民对此不乏微词,待听得十年赋税全免,又见新君施政仁厚,怨怼之声便渐渐消散了。
都城处处洋溢着建立新国的欢庆,敲锣打鼓悬灯结彩,其时,远在淮城的松鹤居,亦是缀满红绸喜缎,可往来忙碌的仆从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笼着层愁云。
温闵予心里头虽也萦着化不开的怅惘,此刻却强自挺直脊背立在庭中,他扬声道:“明日既是兄长的大喜之日,咱们合该欢喜些才是,这般哭丧着脸成何体统?若教嫂嫂瞧见了,岂不心寒?莫要因此教人以为咱们怠慢了新妇。”
众家丁何尝不知喜事临门当笑脸相迎的道理?只是……
温闵予瞧出众人的隐忧,他斟酌一二,微垂的眼再度抬起时已盛满坚定:“早间我见嫂嫂领着一位医士入府,此人正是名噪一时的贾圣医,既得此医,何愁兄长的病不治?”
……
含琅轩依旧是一室寂静。
榻上之人的气息已渐平稳,显然是汤药已有了起色,见宋携青沉入昏睡,祝好方才请公孙葭入内诊脉。
公孙葭自打辞官便带着雀声云游新国,以妻子的贾姓为称救死扶伤,祝好也是几经周折方寻得他的踪迹,思及此,她不
由睇眼正在为宋携青施针的公孙葭……行迹如此飘忽,恐怕早将在狱中许诺收她为徒的事儿抛之脑后了。
公孙葭向来是一派闲适,甭管什么疑难杂症在他手中皆是云淡风轻,此刻他的两道白眉却紧挨在一处。
良久,公孙葭抬眼望向祝好,欲言又止,顿了顿,他终是开口道:“你晓得,老夫从来是个直性子,便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自入冬以来,宋携青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及一日,时有呕血,茶饭难进,祝好原以为自己早已做足了准备,眼下心头却是一阵惶惶,“……师傅,且说无妨。”
公孙葭听得这声“师傅”,两道白眉抖了一抖,他轻叹一声道:“趁着尚未拜堂,为师劝你还是另觅良缘罢。”
祝好先是一怔,却不以为忤,反倒笑了,“徒儿的‘且说无妨’是指我夫君的病症。”
……
日影西斜,薄暮冥冥,宋携青自昏沉中转醒,梦中挥之不去的滞闷仍堵在心头,打眼一看,原是祝好伏在他的胸口小憩,女子的青丝如瀑般缠在他的颈上,两只手紧紧捏着他的被角,生怕他跑了似的。
他苍白的唇角牵起一弯弧度,抬手轻抚上妻子的鬓发,描摹她的眉眼,想将此刻的缱绻镌刻入骨。
祝好的眼睫忽如蝶翼轻颤,露出一双迷蒙似雾的眼。
四目相对间,未语先笑。
“当真不悔么?”他低低问。
“悔什么?”
“如今我连起身也需人搀扶,再难陪着翩翩踏雪、闲步,翩翩还要同我拜堂成亲吗?”
窗台上的一尾锦鲤忽而跃起,溅起的水珠裹着霞光一齐下坠,如在水玉缸内炸开一束烛花。
祝好望着他消瘦的身形,连及自己近日来时时剔透的身子,她的眼底泛酸,唇角却是一如既往地弯起,她不答此问,而是捧着宋携青的脸,吻上他的唇。
由浅入深,缱绻缠绵,药苦在唇齿间漫开,混着泪水的咸涩。
宋携青的指腹拭过她的眼角,温声问:“为何哭了?”
“因为你呀。”
她埋入他的襟前,嶙峋的骨骼下是微弱的心跳。
祝好只要一思及公孙葭的话,她便觉着五脏六腑都教人扼住了,她想起当年在折哕斋外,她怨他自戕,作践性命,为此,不由分说地同他赌气。
可他却从未告诉过她,他身中奇毒,以蚀骨髓,日日如受凌迟。
祝好抹尽泪痕,又在他颈间的红痣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后道:“我去膳房看看……”
将将起身,腕间却缠上冰凉,祝好教人拉回榻上,宋携青发力的指尖微颤,问她:“翩翩……你知道了,是吗?”
看似在问话,声色却透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碧荼之毒若是寻常医士倒是难察,却不知她此次是请了何人。
暮色在他的眉眼间投下暗影,祝好心下一阵揪痛,声线却很平常,“你当早些告诉我。”
攥在她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祝好一叹,“此次先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言罢,祝好起身离去,含琅轩的门扉开合又启,她探出半张浸在夕照里的侧颊,眼尾犹红,几乎是以死命令的口吻对榻上之人道:“宋携青,你起码得活到明日拜完堂,可听明白了?”
宋携青望着门隙里透入屋室的最后一缕天光,低声笑说:“好。”
院外尚有家仆在清扫积雪,见是祝好,纷纷垂首行礼,祝好却不往膳房去,而是行穿月洞门,来了西厢,叩响公孙葭的房门。
公孙葭只用脚趾头想也知是何人,索性隔着门道:“你如何求老夫也是无用功,此毒,老夫的确无解。”
只听门外那人道:“师傅误会了,徒儿此番并非为宋琅而来,还请师傅见见徒儿。”
不为宋琅?
哟,公孙葭捻须一愣,这丫头既非为那小子求医,还能为着什么不惜冒寒气也要前来寻他这个老头子?
公孙葭起身开门,但见庭前积雪映着残照,祝好立在阶上,鼻头冻得生红,他侧身请人入内。
炭火暖烘烘地扑来,祝好揉揉冻僵的耳垂,问:“师傅明日便要启程?”
“看在你的面上,且喝完你二人的喜酒再走。”公孙葭捋着花白的胡须,见她忽然没了声,只觉难熬,不由皱眉问:“有话直说,何时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师傅往后,可是打算一直带着雀声行医济世?”
“……济世自然是称不上。”公孙葭干咳两声,眼角的褶皱垂垂,“趁着这把老骨头尚能走动,带那孩子多见见世面也是极好的,待哪一日走不动了,便在蜀地扎下根,开间小医馆……那些个因火事险些失传的医典针法,我已重新誊录……若你真有学医的心思,届时可来蜀地寻老夫。”
“徒儿谢过师傅。”祝好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她终究是无缘随师傅习医了,但若医典与针法皆能传于后世,李沅的父亲便可因勾魂针法而获新生,而今,只余下最后一事……
公孙葭眯眼:“你来,应当不止为打问为师的去处罢?”
“是为宋琅同母异父的胞弟。”祝好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昔日徒儿曾在师傅的医典上窥见一药,出自邬山,若与鳖血浸之可成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即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后来,她翻阅舆图,见邬山恰在达拉境内,思及在未改的轨迹中,温闵予曾因其母之死与达拉勾结,想来此毒正是达拉为牵制温闵予所下。
“你疑心这小子中了此毒?”
祝好颔首,奈何她无法确定温闵予与达拉是从何时开始勾结的,更不知此事可曾因霞阳大胜、达拉退守而生变……兴许,如今的温闵予并未踏上岔口。
祝好亦知,施春生却赌不得,她既来到百年前,凡有一线转机,都值得她一试。
公孙葭倒也不喜多管闲事,并未追问祝好从何得知。
他捋须沉吟,顺口应下。
原以为她的来意已了,却又听对坐的小姑娘问:“师傅,可有什么药……能教人走得无知无觉?一丝苦痛也无?”
……
天光熹微,祝好睁开眼时,见窗台的水玉缸中除却一尾锦鲤,竟还斜倚着一枝海棠,粉瓣含露,莹莹生辉,细碎的流光在花叶间浮荡。
祝好一瞬清醒,趿鞋披衣推开房门。
院里立着个蜜粉花裙的玉貌女子,她手挽提篮,篮内生花,眉目间漾开清浅的笑意,天光将明未明,她却如朝霞映雪般亮丽。
祝好怔忪片刻,心头隐隐升起一道猜测,“你……是携青的……”
“是。”女子眼波流转,顿了顿,“却也不是。”
“……您为何不见见他?”
“既已更命,见与不见便不重要了。”转眼间,水玉缸内斜倚的海棠已飞至她的手中,瓣上的晨露晶莹欲坠,“翩翩,正因你,他此生再不必抱憾而终。”
女子将海棠递与她,“此花生自九重天禁域,若以瓣润水饮下,不论是游魂抑或轮回再世,皆可保有百世的记忆。”
“权当作……我赠与你的新婚礼罢。”她执起祝好的手,微微一笑,“辛苦了,孩子。”
第113章 更命
今晨本是无雪,一近迎亲的吉时,天上便又扬扬飘起了细雪。
无人知晓城主夫人的娘家在何处,亦无人探得她是哪家的姑娘,因而这迎亲之礼,算不得名副其实,不过是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娘子穿街走巷,图个热闹喜庆罢。
铜镜中映着张芙蓉玉面,金钗绾髻,珠玑与宝玉将美人堆砌其中,一袭红衣衬着满身金银,映得人儿恍若壁画上的财神娘子,却又不显俗气,只如凌寒绽得正艳的一株红梅。
“夫人,吉时已至。”
酉正时分,日薄黄昏,合宜婚嫁。
一切的一切,仿佛皆与百年之后的婚仪并无二致。
一众姑娘围着祝好,为她再一一理整妆容嫁衣,确认并无疏漏,方才为她覆上喜盖,引着祝好迈过高槛,踏过铺陈在地的红毯,来到松鹤居外。
透过轻薄的香云纱,祝好望见仪仗最前方,纯白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红衣玉冠的郎君,他目光炽烈,好似能灼透喜盖深深地烙在她身上。
即便是隔着喜盖,也可依稀瞧出郎君的身形清瘦,眉眼浅淡,风姿落拓间,似在飘摇的细雪中行将倾坠的一抹烟影。
祝好笑:“不若……换你坐轿子,我骑马迎你。”
“不要。”宋携青想也不想,朝小娘子递出一只手,“不如你我同乘一骑。”
言罢,他方才觉出几分不妥,她今日嫁衣繁重,云鬓间
更是缀满珠钗宝玉,天未明便起身梳妆,全头全尾的盛妆华服于姑娘家美则美矣,却少不了沉重带来的不适,若再纵马,忙活一早上的妆容钗鬓指不定便乱了。
再且,细雪扬扬,她会受寒。
思及此,宋携青正欲将手收回,却先有一只温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笑了,他攥住妻子的手,将人带至马上,护在身前。
围观的人丛见此,无不是嬉笑哄闹,声声融入风雪里,化雪成春。
宋携青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与呛咳,他一勒缰绳,只见马儿扬蹄长嘶,沿着早已肃清的长道驰行。
身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仪仗,小童提着编篮撒花瓣,其间裹着一二碎银碎金与饴糖。
“百年之后,你我成婚时,我已经……已经没有家了,你亦如眼下一般无从迎亲,便也是如此带着我绕淮城讨个意思……”祝好往他单薄的怀中又偎入几分,闷闷哼道:“只是那时,你很是不愿娶我呢,宋郎君。”
她感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僵,“百年之后,我竟是个瞎子么。”
怀里的人儿噗嗤笑了。
街道两侧,红毯之外,早已挤满百姓,虽仍有不少人对宋携青这位城主心存不满,拗不过小童撒的不只是些会腐败的破花瓣,竟还混着些碎银碎金,便都赶来讨个吉利,再且,甚至于新君也不远千里派遣宫侍送来贺礼,众人自然要来见见这般大场面。
迎亲时小娘子与新郎官共乘一骑倒是头一回见,一来二去,众人难免也被热哄哄的气氛所感染,打心底地自喉间呼出一声声祝颂。
祝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她的气息在一点点熄弱,起初宋携青还一直同她搭腔嬉笑,如今便是她主动开腔,他也只是低低应上几声。
碧荼之毒,痛如凌迟。
她强忍着不在万众眼前落泪,只轻轻一扯他的袖角,压下喉间的哽咽,说:“携青,我想回家了。”
“宋携青,我们回家吧。”她还是没能忍着,声色已带了颤,“我还等着你为我掀盖头呢。”
那人依旧只是低低应上一声。
身下的马儿忽然发足狂奔,自红毯上扎入雪地里,两侧的景致飞快掠去,世间万万仿佛皆与她二人再无干系,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唯余下她二人,祝好看不分明,喜盖也随风吹落,泪珠坠出眼眶,融入雪地,化雪而无痕。
祝好已近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如倚风雪般僵冷。
“宋携青……”
“……翩翩,我在。”
声息如此微弱,几近于无。
她终于问出口:“很痛,是不是?”
那人不答。
祝好轻易自他手中扯过缰绳,不防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马儿磕到了何处,受惊腾跃,二人径自马背上滚落。
祝好顾不着呼痛,挣扎着起身,将宋携青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何时,二人已绕入一道荒废的窄巷,四野无人,满目苍凉,唯闻风声凄厉。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上祝好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为她拭去泪痕,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要散在风里,“对不住,翩翩。”
“什么对不住?”祝好狠狠掐他。
“我总想着,比起一再为你拭泪,最好的该是不再惹你哭……可我至始至终也没能做到。”他的指腹渐渐冰凉,却仍留恋于她的眉眼,“我还未为你揭盖头……还未同你拜堂,还未好好照顾你与你白头……不止如此,我还时常惹你不快,教你流泪……”
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黑血,溅落茫茫雪上,刺目得惊心。
祝好看着他一次次挣揣着想起身却又一次次栽入雪地,他的眉宇拧作一处,额间青筋暴起,两唇翕动间,却难吐出一字,宋携青颓然倒在雪上,浑身痉挛。
她捧着他的脸,用袖角细细为他拭去唇上的血渍,颤声又问:“宋携青,很痛,是不是?”
他的胸腹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声:“我歇息片刻便好……我们回家,掀盖头,拜堂,翩翩。”
祝好摩挲着袖中瓷瓶,她挑开瓶塞,“很快便好,宋携青。”
她仰首饮下瓶中药,俯身渡入他口中。
祝好不再是小声啜泣,而是号啕大哭,她喃喃低语,不知是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不要紧,百年之后,你掀过我的盖头了,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游船、赏月、观花。”
“已经够了,宋携青。”
她一寸寸抚过他僵冷的眉宇,宋携青一双渐失神采的眼仍固执地钉在她身上,不舍移开分毫。
风雪渐急,簌簌落满二人鬓间,积着薄白,竟似已携手走到白头。
剜心剔骨的剧痛渐渐退远,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眼皮与混沌的神思,宋携青纵有千言却吐不出半点声音,他竭力努眼,想再将她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不知为何,他想,若此次一合眼,便是永诀。
何止是想再看她一眼呢?于她有关的一切,他一向贪得无厌,他还想再抱抱她,为她拭泪,想与她十指相扣,想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喜欢她,又有多少对不住她。
欸……他想,原来真有人能哭成个泪人啊?小娘子红彤彤的脸上横满泪渍,即便他此刻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她的哭声却能震得他耳膜刺痛。
他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擦眼泪,抬至半空的手却如绷断的弦,连同所有的五官、知觉一齐下坠。
宋携青被困住了,似狭小一隅,又似无边无沿,乌天黑地教他辨不清左右,也注定走不出此地。
许是一日或是一月、一载……极远极远处,终于传来人声,是翩翩。
“李学士原先为何昧着良心书下颠倒是非曲折的籍册啊?!你可曾亲眼瞧见他行恶了?若不曾,凭什么如此笃定!正如你在翰林修史,明明亲眼所见,落笔之际却与其背道而驰,我虽讨你的笔杆,却不求你为他歌功颂德,亦无须半分虚饰的夸耀,我只求……他若当真杀了人,你便记他杀了几人、如何杀的、为何而杀,他若真是逆臣,你便书他万般罪状,可是,他若曾施惠于民,也请你,不吝笔墨。”
“我不求你将他写得多好,但若你敢诬栽于他,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百年之后,我必掘了你的坟!扬了你的灰!”
“李弥彰,我祝好,说到做到。”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的灵台,宋携青目眦欲裂,蜷缩在地。
神魂翩飞间,他恍然忆起也是一个相似的雪日,不同的是,是他抱着翩翩号啕大哭,是他眼睁睁看着翩翩离去,是他抱着翩翩一步步踏上日巅,将她的尸骨葬下。
他的妻子,原是个骗子。
他受万人敬仰是假,他与她育有一对儿女亦是假……
团团与圆圆分明是……
一对猫儿狗儿。
他忽然得以听清鬓发皆白的妻子在将临去时附在他耳畔留下的那句话——
她说:“等我,我替你改命。”
于是,她在八十二岁那年长逝,用了整整六十二载,通读史册,钻研策论,去布局,去谋划,她想为他、为她、为她们改写所谓既定的结局,此后,他不再是史籍上孑然的一笔,只因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笔。
冬过后,便是春了。
若你愿拂去枝上的残雪便会发现,原来在冬寒的深处,早已钻出一缕顽强的新绿。
春光明媚,她也明媚。
……
宋携青不知在黑境中沉浮了多少个日夜,方才窥见一隙微光,下一瞬,天光大盛,刺得他久惯长夜的眼灼痛。
举目四望,却无半分景致,唯有一味的苍白。
转眼间,彩霞流转,云霓翻涌,诸神法相现身。
一如那一次。
然则,亦有不同之处,不待他所谓的父亲华奚星君
诱他成神,漫天彩云忽而退远,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白浪,天地再度陷入一片苍茫。
诸神如泥塑木雕,寂然不动。
宋携青拾首望去,对上一双如冰封般无波无情的眼,他亘古如此,与往昔不同的是,他的肩上不再盘踞着唤作阿昭的雪狐,只慎之又慎地捧着一盏光焰微弱、行将熄灭的烛。
宋携青问:“她会如何?”
阿悟不答。
“我会如何?”
“如先前一般,位列仙籍。”
宋携青言否,“我不愿成神了。”
没有她,世间便只余下苍茫。
“此番你既现身,是我二人身上仍有可图之处,是么?你利用翩翩寻她的三魂七魄,如今,又要我做什么?”
至始至终,阿悟只垂首护着微烛,闻言,他忽而抬眼,淡道:“阿昭曾说,若受人恩惠,便得偿还,吾此行是为还恩你二人。”
宋携青冷笑一声,“既是为还恩……”
“我自甘永弃神籍,唯求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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