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逼宫
载着祝好的车舆一路向南,正是出城的方向。
月夜如纱,云淡星璨,祝好撩起车帷一角,正当其时,她恍惚瞥见自己的手竟似这月夜般透亮,几近淡去轮廓,祝好定神再看,却已恢复如常,想来只是车室颠簸,晃了眼罢,她回首望去,只见都城渐渐渺远,如作天际的一点微星,寂寥而朦胧。
祝好合眼,在心内仔细描摹曾在书卷上记过的瀛朝舆图,此刻出城尚不足二十里,若再往前,当有一道岔口,往下通淮城,至于往上……
“停车!”祝好想罢,再不顾车舆的颠簸,扶着车壁步出轿厢,她颤巍巍地立在外头,纤纤身姿如随风而荡的柳梢,驾车的扈从闻声一觑,惊得险些瞪掉两眼,若是这位主儿有所闪失,他如何向少君交代?
扈从急急勒马停下,还未出口呢,却见这小主儿自怀里摸出一枚玉钳金雕的牌符,扈从一时怔住,两只眼一寸寸扫过牌符上的每一处纹路,确是先帝亲赐与少君的玉令无疑,慢道在大瀛,天下也唯此一枚!
此令虽只明为出入宫禁之凭,实则他用远不止于此,毕竟此乃先帝亲赐啊!
少君虽不凭此令便于行事,玉令却是从不离身,纵然眼前之人贵为他们的少君夫人,可少君此番……是否太过纵容了?
不等扈从开腔,祝好倒是先开口了,“过岔口,往上。”
“往……往上?”扈从不明所以,“夫人,往下朝南,方是行去淮城的官道啊,这、这往上到了头,可就是霞阳了……”
眼下见祝好持着玉令,扈从便彻头彻尾地将祝好唤作夫人了,比起什么姑娘小姐,夫人倒是更为顺口。
哪想言罢,这主儿面上却无半分讶色,反而不知轻重地借玉令敲了敲车辕,“我自然知晓,我正是要行去霞阳,且得快,务必追上云葳郡主。”
“追……追云葳郡主?”扈从越发糊涂了,方才确曾听闻云葳郡主逃婚的风声,为此,苍平侯甚至动用祖上承世的玄鹰玉牌调遣戍守城外的黎家旧部追妻……可,云葳郡主怎会往霞阳出奔?即便真是往霞阳,夫人又是从何得知?
祝好见扈从迟迟不动,她不由蹙眉,扬高声量,颇有诘问的意思道:“怎么,我还不足以调遣尔等,是么?”
驾车的虽只他一人,祝好却知,四近定还潜伏着宋携青遣来护她的死士,故而言辞间以“尔等”称之。
扈从惊惶,俯首忙道:“夫人恕罪,卑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少君临行前命卑下……”
“玉令他都交与我了,莫非尔等不知,如今我的意思,便是他宋琅的意思?”
“……是、是,夫人。”
扈从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整车舆,飞驰入岔口直往北上,少君既将玉令交予夫人,想来夫人北上入霞阳正是奉少君之命行事,至于所谓何事……岂是他们这些个下人能过问的?
谁知才驶出几里路,这主儿竟又撩起车帘,扶壁探出,俨然一副纵身跃下的架势道:“赶不及了,将马解下,我自个儿骑马,你同后头跟着的人一样,运轻功随行,否则车舆太重,徒耗马力。”
如今这境地,是祝好说什么,他们便只得诺诺应声,忙不迭为祝好解下马。
祝好本不擅骑术,好在偶或闷在得闲楼翻阅瀛朝各籍倦了累了,若正好撞上宋携青回家,便逮着他手把手教自己骑马。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扈从应下归应下,心里头到底免不得惴惴,不防这主儿上马的身姿既干脆又利落,驭马之术更是娴熟从容,隐隐竟有几分少君的风姿。
梅怜君并非如祝好一般单骑奔行,她身后还缀着五千兵卒,任她如何,又岂能快过轻骑疾驰的祝好?
祝好策马奔袭,不免吃下几口马蹄踏起的尘灰,呛得
祝好连声急咳,她下力一夹马腹,终于将跟在后头的扈从死侍远远甩开,独一人掠至最前。
军队似得了令,齐齐停驻,一时间,马蹄与行军之声在月夜下归为沉寂,军队自中退开仅容一人行径的小道,飞沙未歇,烟尘蒙蒙间,一人缓步而出。
来人一身银甲,手提红缨枪,眉目间英气逼人,正是梅怜君。
祝好急勒马缰,“阿吟!”
梅怜君自然认得此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小娘子生就带着一股子喜气,惹她莫名亲近,恍若早已相识。
奈何军情紧急,她不知祝好为何忽然至此,却也无暇与她空耗,梅怜君径自道:“姑娘来此……”
“阿吟!你兄长今夜会同翎王殿下逼宫!”祝好竟比梅怜君更为直截,全然不顾眼前的五千兵卒及追上她的扈从死侍,祝好急声道:“你听我说阿吟,此事狗皇帝久已洞悉,狗皇帝打算将计就计,命麾下兵卒混入你兄长与翎王殿下逼宫的兵卒里,假借他二人之名大开杀戒,届时,再将所有罪责尽数往他二人身上扣!今夜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安插江稚布下的禁卫,阿吟,你得先带着五千兵卒同我回去,我们……”
“你在说什么梦话?”梅怜君的面上几乎是茫然不解的,翎王失踪三载,音讯全无,再且哥哥……自殿下失踪,他为苟全庙堂,成了昏君的爪牙,既如此,哥哥怎会逼宫?
“我也不可能同你回去。”梅怜君旋身欲走,“各部小国步步紧逼霞阳,眼下我唯一要做的,便是带着五千将士赶赴霞阳。”
区区五千兵卒本就不是为取胜而去,而是替霞阳百姓争得一隙撤离之机。
“阿吟!你好好想想,梅尚书为何非要与你断绝兄妹情谊?!为何苍平侯来得如此之巧?他又为何偏在这当口娶你为妻?他固然情深,可为何应允你领着五千兵卒前去……赴一场既定的死局?”
梅怜君的脚步蓦然顿住。
祝好见她有所动摇,打算再出言推她一把,却见梅怜君已转过身,眼底似有波澜涌动,只一刹,却又归为平静,“好,即便真如你所言,兄长他已寻得殿下,清让亦搅合其中……那么,又与我何干?清让甘冒奇险,舍我五千兵卒,是要教我护着霞阳关的百姓。”
“祝姑娘是吧?祝姑娘,逼宫反叛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而我亦有自己的路须走,他们的处境纵然凶险,可霞阳的百姓如今似悬于危崖枯枝上的雏鸟,随时都有坠地的可能。”
“……如今我知道了,兄长是为不牵累我,方与我忍痛断亲,我知他已寻回我们大瀛的正统,这些年来,兄长看似折了骨头,屈膝在昏君座下苟全,实则是为大瀛斡旋……我为他而骄……”她不再回头,挺直脊梁往前,“是以,我也得守下霞阳的百姓,教兄长亦视我为骄。”
“清让将五千黎家旧部委任与我,并非用以护卫瀛国的任何皇室宗亲,而是用以护住身处水深火热的大瀛子民。”她轻喟一声,“祝姑娘,还请回罢。”
……
黎清让一路疾驰,直往太医署,他尚未抵达,却已见太医署的方向火光冲天,焦烟翻涌,他勒马停下,想来是梅怜卿已撤出医署中人,先他一步纵火……他这大舅哥倒是行事迅速。
思及此,他当即调转马头,朝正乾宫而去,凡所过之处,宫道渐乱,人影惶惶,黎清让不曾留意,他前脚将将离去,宋携青后脚便与他擦身而过,朝向正是太医署。
太医署离正乾宫倒不远,然而越行近宫闱深处,黎清让便越觉气氛沉凝,喊杀声、掠夺声、哀嚎声皆自宫阙乘风入耳,不多时,无数宫人自殿宇宫道间惊惶奔出,有人嘶声哭嚎:“翎王索命来了!梅尚书被翎王的鬼魂夺舍了!他们召来阴兵……见人便杀!”
“……檐上暂歇的飞鸟儿都不放过啊!”
“蠢货!哪是什么阴兵鬼差!那是梅尚书打着翎王殿下的旗号逼宫造反呐!果然……果然谁人当皇帝谁人坐江山都不会在乎咱们这些喽喽的死活!凡有一息生机,他们恨不能屠尽杀绝!”
“既然谁做皇帝都一样……不如教那昏君继续做下去……至、至少……少些动荡离乱也成啊。”
黎清让翻身下马,就手拎起逃窜的一名宫人,几近将他提离地面,黎清让横着眉道:“你等妄言些什么?再给本侯说一遍。”
……
自江稷不知去向,自三年前江稚践祚登基,梅怜卿无一日活得似自己。
整整三载,他甘愿屈膝在昏君驾前任其驱使,作昏君靴下的垫脚石,作昏君践踏的墩子,直至于殊重返瀛都,那人亦随之秘密潜回京畿,开盘三载的棋局之上,最后一枚棋子终于落定,三年来不可尽数的屈辱只为今此一刻。
是成是败,俱在今夜。
他自以为这些年伪饰得极好,无一绽露,乃至于血脉相连的妹妹也唾弃他脊梁已折,他原以为已瞒过所有人,不意狗皇帝好似已有所察,早自西营分批调遣禁卫潜宫,趁乱伪作他与殿下之人,打着他与殿下的旌旗大肆屠戮。
宫中禁卫分作十二营,第八营的指挥使是他的人,正是今夜当值。
逼宫更须天时地利人和,而今夜,似乎连老天爷也无心站在他们这一方。
夜风裹挟着凄厉的悲啼不绝于耳,他不得不支派人手暂护囿于宫禁的无辜之人,而一旦分兵,便正中其人下怀。
分兵是他与殿下商榷后的决定,诚然,自古宫变难□□血,可那狗皇帝竟毫无收手的意思,悲啼声自鼎沸渐渐平息,或许并非止戈,而是禁内可杀之人……皆已屠尽。
只他唯有一事不明……江稚从何能知他与殿下今夜的谋算?若是未雨绸缪,又怎么能步步料中处处设防?
正乾宫的月台之上,数百名玄衣配刀的八营禁卫层层围着立于首阶上的江稚与兰元,然而再放眼一看,梅怜君与身侧罩着斗篷之人的外围,何尝不是受困于飞龙卫及其麾下兵士?
月台阶上无一人掌灯,只余月华迷蒙,亦将帝王的神色隐于暗处,教人难以窥见,方连他身侧立着的魁伟男人也敛罢声息,融于肃杀的夜月之中。
明明正乾殿前伫立着无数人影,四下里却死寂无声,纵有千百兵甲,竟无一丝甲胄摩挲之音。
倏然,帝王缓移一步,一声半讽半嘲的冷笑灌入在众耳内,只听他拊拊掌,不多时,便见一列头戴高冠的宦官自正乾殿一侧而入。
宦官皆默然垂首,两人作一组,拖着一具具尸身堆叠在殿前,其中多是太监宫娥,亦不乏深居后宫的嫔妃。
帝王又是一声低笑,他幽幽道:“哥哥……看清楚了?你若乖乖的,不非得一头往宫里撞,他们不也就不会死了?”
身披斗篷之人闻言仍立在原处,一丝挪步也无,众人窥不见其容,自然也无从得知这位失迹三载的翎王殿下如今是怒是惧。
四下再度陷入僵持,夜风卷着宫中弥散的血腥气拂过众人鼻端,殿前的尸身一寸寸垒高,行将堆作尸山,尸血已渗人砖隙,漫至靴下,不少人撑着胸口连声干呕。
终于,斗篷的帽檐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晃,他的声调却是平静的,只是问:“我何曾有愧于你?我待你,何曾有过半分不好?”
此话问得没头没尾,更何况如今这般剑拔弩张的境地呢,是以,方连帝王也陷落沉默,显然未曾料及他有此一问。
骤然之间,疾风大作,檐下宫铃齐响,无人察觉暗处搭弓拉箭的细微声响。
待风势渐歇,待众人惊觉,只见斜里的高楼之上,一星寒芒拨开晦重的夜,撕开渐止风,直朝阶上的帝王射去。
围困在梅怜卿与斗篷之人身后的飞龙卫立时动作,怎奈受困于八营禁卫的掣肘,八营虽已分调部分人马维系宫中秩序,好在挡上一时不在话下。
只需争得一簇箭矢的时间……纵使阶上的昏君一死,尔等与殿下亦难逃死结,那又如何?先帝尚有子嗣在世,只暴君一去,何愁无人登极?何愁无忠良辅佐?何人继位,再如何荒唐也荒唐不过眼前的暴君了。
电光火石间,众人屏声息气。
在众却下意识地将帝王身侧可谓形影不离的悍将抛之脑后了,若他为其挡下此箭……
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血肉被利箭剖开、血打在白玉阶上的声音。
众人无不睁大两眼,月色破云而出,比方才更亮几分,只见中箭之人双膝跪地,箭矢直直没入他的胸口,不知可有穿透心肺。
风过又止,有人一声轻叹,“黎清让,你又是何苦呢?”
黎清让低笑出声,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视线掠过梅怜卿,掠过身罩斗篷之人,也掠过八营的禁卫,临了,落在死死困住梅怜卿等人的飞龙卫与禁卫身上。
今夜,他们走不出瀛宫了。
既如此,他自甘挨上一箭。
左右此箭大抵也会被兰元拦下,更何况……身后之人并非江稚?既如此,此箭倒不如便宜了他。
他掺合入此事,便已想得明白,前路后路皆有打算,若梅怜卿与翎王逼宫功成,那么,他便能争得个从龙之功,届时遂可以此请兵驰援霞阳,助阿吟一臂之力,若是败,他黎清让便临阵倒戈!以死护驾,换黎家上下百口人的平安,他自个儿么,死了也就死了,若幸得天公垂怜,捂着一口气苟下,他正好借此事假死脱身,独去霞阳为阿吟收敛尸骨。
谁人皆有私欲,何况是他等俗人?唯其妻与家人不愿轻负。
……只望怜卿可以瞧不起他,少怨些他才好,只望他能凑合认下自己这个妹夫才好啊。
宫灯次第燃起,一弹指间,将正乾殿照得恍如白昼,除却一身浴血的黎清让被烛光照得无余,在众更讶异于阶上身着龙袍之人根本不是江稚,而是个身形与声调同江稚逼肖的少年。
还不等众人细想其中的关窍,只见兰元手起刀落,套着一身龙袍的假皇帝便应声倒在血泊之中。
到底也只是个代主受难的傀儡罢。
至于黎清让是从何得知的?正是自方才被拎着问首尾的宫人口中推测出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言罢宫中变故,无意提上一嘴:“陛下都逃了!奴亲眼见着哩。”
黎清让当头一愣,江稚逃了?他强捆着阿吟逃江稚都不可能逃!既然宫中的禁卫与飞龙卫齐围在正乾殿,不正摆明着江稚的去处么?更何况,依江稚今夜禁卫的部署,分明早已知梅怜卿欲行逼宫一事,既如此,他若真打算逃,何至于今夜才动身?再且,他又何须逃呢?
除非……正乾宫中并非真正的江稚,所有人皆被这狗皇帝蒙在鼓里,而江稚此举,正是为防暗器冷箭,先教替身当当活靶消一消暗箭。
黎清让的眼风一扫已无声息的替身,不过是个半大的可怜少年。
只此一眼,黎清让再也提不起半分劲儿了,他亦仰倒在血泊之中,砖上淌血,尚还温热,寸寸浸透他的脊背,他已辨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那少年替身的。
他拼尽最后一息,一双眼扫过四周,直至眼底的华光渐渐寸灭,他才气若游丝地道:“陛下……陛下您在哪儿啊?能否见见臣……臣、臣斗胆,虽非为陛下挡箭,但求陛下念在臣此心耿耿……待臣去后,善处臣的亲眷……臣……见陛下无恙,臣也安心去了……”
黎清让的声息愈弱,他喘喘道:“臣……妄以家承的玄鹰玉令急调五千兵卒,只为追回其妻……臣困于私情,铸下大错,今……愿以死相抵,惟求陛下留臣家眷一条生路……”
至此,再无声息。
“……清让?”梅怜卿的一声唤,道不清是何情绪,似无波静水,又似惊涛骇浪。
“倒是生趣得很。”
这话挟着嗤笑声自比人还高的尸山处游来,江稚从宦官方才拖拽尸身的偏殿缓缓步出,他未着明袍,只一身素白中衣,其上不染一尘,出落得清净,“好好想想,你等要哪种死法?朕皆准了。”
他环视众人,临了,将视线落在披着斗篷的人影上,江稚唇角微扬道:“皇兄?方才立在此处的虽是个假货……不过,他说的,正是朕的意思。”
那么,方才的替身少年说了什么呢?
“你若乖乖的,不非得一头往宫里撞,他们不也就不会死了?”
隐在斗篷之下的人始终缄默,江稚觉着无趣,再添一把火道:“皇兄……想救他们么?这样……朕也多年不曾见皇兄了,不如皇兄独一人上前,教朕好好看看你。”
斗篷人一丝迟疑也无,举步便是向前,梅怜卿横臂欲拦,斗篷之下方才传来一声低语:“无妨,我等既已行至此处,再往前一步抑或两步又有何差别?”
他稳步上前,平淡道:“更何况……你我今夜若是既定的死局,教他从此活在一缕阴影之下,倒也不坏。”
哈?什么?江稚冷笑,世间还有何事能教他活在阴影之中?更何况,他自出生之日起,哪一日不是在阴影之下苟活?就连眼下……也得借着他人的皮,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
斗篷人的脚步声极轻,可不知为何,落在江稚的耳内却轰重如雷,震得他耳鸣。
终于,他在离江稚两步开外站定。
虽隔着斗篷,遮掩重重,却不难察觉,他并未先看江稚,而是望向兰元,随着帽檐偏移,视线一触即离,“是我自己掀,还是由你?”
听得这一声淡问,江稚蓦地猛退,“你们想耍什么花招?骗朕近身?行刺朕,是么?朕告诉你……休想……你……”
未尽之言散在风里,满坐寂然。
众人只见斗篷在逆风中翻飞,那人随风将斗篷揭落,露出一张与江稚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的不同之处,他们尊奉三年的陛下,眼底总是凝着化不开的阴晦,而眼前不知名姓不知身份的少年,眼底却是一股近乎枯寂的淡然,并非处事不惊的平静,而是置身于死地,久已超脱尘世的淡漠,他的面色过于苍白,瘦骨棱棱,稍一动作,骨架似要刺皮破出。
江稚踉跄着踏空,他跌坐在地,全无帝王的威仪,甚至于浑身痉挛,额上渗出细汗,这一面,竟将他体内三月一发的毒性激起,他怔怔道:“……江稷呢?你……你为何……你当死了……”
那人却不答前话,只是问:“你……倒只盼着我死么?”
江稚死死盯着他,恍惚间,忆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仍是剪不断的连绵雨,他教人拦下,赐名江稚。
彼时的他尚不解还真为何为他取作江稚,却待他极好,锦衣华服、炊金馔玉,再不必受人欺辱,偶或遇着一二人,虽仍不免鄙薄,大多人却愿尊称他一声:“殿下。”
殿下?
一日,曾逼他舔靴的草墩儿扑通跪倒在他跟前磕头,“……殿下饶命!奴……奴有眼无珠,不知栓子您竟是大瀛送来的殿下啊……”
江稚似懂非懂,只明了一事——他不再是昔时任人践踏的小奴了。
他盯着草墩,无声一笑。
众尔皆传,草墩儿不知怎的一跌将两只腿摔折了,眼见命若悬丝,好在草墩儿不知何时结识一贵人,贵人为他请来医工,道是腿救不回了,若再放任不医,溃脓势必蔓延入根,终至全身溃烂而亡。
什么?想活命?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医工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钝刀,计较着将两腿断去。
只惜草墩儿福薄命薄,将将割着一只腿,骨头尚且粘着皮肉将断不断,人却没挺过去,死干净了。
草墩儿自是他的手笔,他正打算一一讨债,不意余下之人竟莫名在短短日内接连惨死,且状诡奇。
直至某一日,他见兰元悄然隐在廊柱下,江稚顿时明了,这是兰元回来报恩了,兰元倒也坦率,操着一腔异族口音直言本不愿回来,怎奈一返故居,妻儿
皆已亡故,祭香罢,他方知此间茫茫早已无处可去,只得折回还恩。
江稚面作悲悯劝慰他节哀顺变,心底却在窃笑,所幸他妻儿死得干净,否则兰元又怎会甘心折回,为他所用呢?
日复一日,江稚除却吃喝玩乐,还真遣来人教他读书断字、孝悌忠信,乃至宫规礼仪。
他学得有模有样,如披人皮的牲畜,还真终于亲自来见他了,还真领着他横穿重重宫阙,行至一处幽深僻静的小殿。
只一推门,便是浓重的药草腥味。
他二人入得门槛,渐行渐近,虚倚在榻沿的少年缓缓转身——
江稚骤然止步,榻上之人生就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人的眉目温润似玉,而他尽是狰狞,连日来所有的困惑在此刻已见分明。
原来他所得的一切,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皆只属于榻前的病弱少年。
连同名字。
第102章 双生
他自有名,却非父母所赐,只因儿时被人与猫儿狗儿栓在一处作耍,故而唤栓子。
“却不知你我谁先呱呱坠地……”榻沿虚倚着的少年微微一笑,眉目温润如春拂过,“既如此,便容我擅自作主,唤我一声哥哥可好。”
他强逼自己挤出一抹笑,敛起戾色,乖顺地唤:“哥哥。”
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停了又起,他立在殿中,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原来,这些个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本也当有他的一份,原来,他并非生来为奴,亦非庆人。
他生在遥远的大瀛国,然瀛国视双生子为不详,母妃便将他送了出去。
不知多少辗转流离,在庆札上根。
栓子试着挪步,缓缓抬起一双空疏的眼,望向榻沿上真真正正的江稚。
那人的十指洁净,指甲修得圆润光滑,不似他的指甲被啃啮得凹凸参差,缝里藏满泥垢。
……为何当年被送走的不是他呢?为何偏偏是自己呢?
若他生来便是卑贱之命,他认了,可偏偏天意弄人,教他一窥天光,又覆手剥夺。
……好在,好在榻上之人行将油尽灯枯。
他那凭空冒出的兄长,面上挂着虚浮的笑意,抚着他的额,温温道:“我打小缠病,本就是个命不久矣之人,母妃殿前侍奉的嬷嬷临终之际其言也善,将你的事告诉了我……母妃去得早,嬷嬷这些年也曾暗下打探,知你当在庆地,正逢两国需遣皇子为质,我便自请前来……左不过已是将死之身。”
“栓子……是……是我们对不住你,可纵观双子,无不是任其买卖为奴抑或处死,母亲将你我一人送走,也是无可奈何……”言及此处,江稚温润的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他探问道:“是以,我想将你换回,你看,可好?这般,亦是我来此为质的目的。”
“……至于父皇,我已谎称病愈,你不必忧心……届时,你便替我回家。”
他原以为终于有家可归有至亲爱怜,末了,却是归个家也需借着他人的皮,他人的名。
他活在阴暗的一隅,日复一日地盼着那人早些死了,烂作枯骨,消失殆尽。
待候的日子里,他几乎日日来到此地,演着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那人呢,则日日对他讲着瀛宫之事,谈及他全然陌生的父皇与母妃,谈及他们三人、谈及他与长兄、幼妹之间的骨肉亲情。
末了,江稚抚着他发顶的手微微一顿,将一碟甜糕堆至他跟前,轻声解释:“我道这些,非是有意……而是他日你若回瀛地,须得熟谙瀛庭,免得教人窥见绽露。”
栓子点点头,拈起一块甜糕却是递与江稚,唇畔扬起弧度道:“哥哥,弟弟晓得。”
江稚略显沉凝的神色方才一如往昔柔和,他温言道来这些年如何委屈了他,如何苦了他。
他一日日地伪饰,强压下喉间几欲作呕的冲动,总算盼得那人垂死之日,恰在此时,瀛国也传来报奏,不仅欲迎质子归国,且立其子为储,大庆得此讯,对质子更是礼遇有加,恭而敬之,只待使者临庆,择日设宴送返大瀛。
江稚再一次将他唤至榻前,气弱而郑重地攥紧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嘱托道:“栓子……你此番归国,定要向父皇请旨黜免储君之位,东宫当是大哥入主,大哥亦是众手足中最善治国之君,且大哥贵在嫡子出生……自古嫡庶不可轻乱,父皇此次……想来是念在我以质子为国五载,与大哥想着补偿我……可这终非正道。”
“何况……”江稚抿唇,到底还是说了下去,“你虽生在瀛宫,流着瀛国天家的血,却自幼长在庆地,于国情生疏,实难堪此大任。”
栓子听罢,如往常一般乖顺地点点头,轻声应下,“弟弟明白了。”
心下却不免冷笑,那么,又有何人来补偿他呢?
不过,江稚待他确是极好的,他自小无父无母无亲可依,头一次尝及亲情便是从江稚身上,心底竟疯长出一丝不忍,不愿见这人就此垂死。
瀛宫的使者已至,归国前夜,变故陡生。
还真不知从何处请来的医工,于江稚的痼疾有些许门道。
他守在榻前,眼睁睁瞧着那人苍白的面容一点点染上血色,栓子不由攥紧袖里的匕首,几年间滋生的温情,与日前的一星不忍,风一吹,便散干净了。
栓子趁着四下无人,将匕首推入江稚的心口,拔出时,刃上是刺眼的猩红。
什么叫,替他回家?难不成瀛国瀛宫不是他的家吗?!那些个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拥奴唤婢,不也当属于他吗!兄长们所拥有的一切,他定当一一夺回,生他弃他的女人已经死了,好在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慈爱子嗣的男人还活着,他要教这些人一一生不如死,他要登上九五之尊,将他们引以为傲、苦心经营的家国碾作齑粉。
他揣着浸血的匕首在宫道上狂奔,竟不知该行往何处。
身后的脚步声密密匝匝,将他围拢,与数年前一般,还真越众而出。
没有谩骂,没有刑罚,还真只是拢着只雪狐眈着他许久,蓦地一笑。
还真命人喂他强灌下一碗药,他醒来时,已在归国的车驾上。
细究起来,倒也不是药,而是三月一发的奇毒,饮服者生不如死,如受凌迟,且无药可解,虽则每三月还真便会遣人送来解丹,却只是作缓解之用,他的身子早已一日日衰败,不出几载便可与兄长齐聚幽冥。
谁想……江稚竟还活着?
前尘往事如风过眼,将栓子吹回当下。
明月当空,薄云尽散。
正乾宫前,无一人敢言,在众皆屏息静气,咫尺之距的江稚已不复记忆里的一贯温润,而是冷着声诘问:“你还有脸问大哥?”
大哥?啊,是了,翎王江稷。
此人当与江稚情深友于,他归瀛不过月余,便屡屡在江稷跟前露出马脚,且江稷早已有所察,处处试探他,无法,他只得暗暗泄露瀛地的舆图,教庆军阵前大捷,诱江稷挂帅出征。
……本以为他必当死在战场上,却无故失了踪迹,栓子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还真在其中动了手脚。
可要如何教一个敌国皇子心甘情愿地卸甲弃刃,踏入敌军的阵地?
栓子倏然回神,将目光落在江稚身上,自然是以他最喜爱的弟弟为饵了。
“大哥已故。”
栓子匍伏在地的身子一僵。
只听那人声凉如水,继续道:“我以自己为饵,将大哥与于将军引离军帐,为防你再下毒手,便将你我的一应旧怨和盘托出,事罢,大哥与于将军却在回程途中被你遣来刺探细情的死士重伤,我托还真军师将死士解决,知你不会轻易放过大哥与于将军,只好将二人带回庆地休养……大哥没熬过去。”
栓子听罢,心下恍然,无怪当年派出的几批死士中,有几队人马迟迟未归,竟是折在此处。
江稚垂下眼睫,数年以来,多亏还真屡屡相助于水火。
只他到底是庆国的军师,又为何屡次出手相帮?既出手相帮,又为何不阻庆帝攻瀛?诸多决策,倒似他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方,更似一个作壁上观的度外之人……
还真此人,教人琢磨不透,更无人能知他究竟所求为何。
“……自你登基以来,暴虐无道,多少忠臣良将枉死在你的治下?”江稚语带轻颤,喟然一叹道:“亦是你,教大哥埋骨他乡。”
沉寂许久的人群渐起骚动。
“你们……从始至终,倒只会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处朝我戟指言教,哈,你们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我呢?”栓子颤巍巍地撑地爬起,他面白如纸,颈上青筋爆起,呕出几口污血,放声疯笑,他指着跟前的江稚,
指着月台下乌压压的所有人,“既如此,不分什么你我敌友了,今夜,便一同死在此处!有何冤屈,通通到地府说去,教阎王爷断个分明!岂不痛快?”
“一群酒囊饭袋!还愣着做什么?!给朕杀干净了!凡斩一人者,晋一爵!”
言罢,两方人马扭作一处厮杀,江稚与梅怜卿的人手显然不足,且有栓子以爵位诱之,很快便败下阵来。
梅怜卿眉头一皱,扬声道:“方才诸君皆都充耳未闻是吗?!尔等听命的陛下,不过是个假货!时至今日,诸君还辨不明当效忠于何人吗!如今国难当前,竟要在此自相残杀,徒损国力?”
厮杀声一瞬即熄,众人面面相觑,皆露迟疑之色。
栓子见势不妙,指着梅怜卿对一侧的卫长道:“愣着作甚?将他押入监牢!”
卫长左看看,右看看,见局势未明,胜负未决,他踟蹰良久,仍是唯唯应诺。
梅怜卿当众缚上镣铐,押下之时,仍在高诵慷慨陈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栓子闻言不过嗤笑一声,眼底尽是讥诮。
栓子转眼江稚,忽而莞尔,“对了……你莫非以为是黎清让抑或梅怜卿纵得太医署的火?非也,是朕。”
江稚惊觉不妙,望向太医署的方位却只余大火过后的浮尘焦烟,只听其人慢条斯理地续道:“朕啊,将你我的兄弟姊妹……尽数、尽数丢入大火之中……此刻大抵已烤得焦香四溢……哦,以及今晚未赴黎家婚宴,却参与此等谋逆之罪的朝臣们……”
江稚面上的一派淡然寸寸崩裂,他自袖中拔出匕首,栓子见状,往后一退,大喊:“兰元!”
不及动作,由远及近传来敲打铁器、砸杯摔盏的喧哗声,仔细一听……甚有与市集无二的吆喝声。
不知为何,恰在此时,无以数计的百姓操着铁锅菜刀甚至是顺手折下的木枝,扛起扫帚,如潮水般推挤着涌入宫门,宫中余下的卫队不得不分神固守在二门之前,却迟迟未能将人潮驱散。
自然,百姓是万万杀不得的。
百姓见状,愈发地有恃无恐,起初只是零星的一二人闯入禁苑,一转眼便不可胜计,齐声震天般呼喊:“暴君还民翎王!复瀛室正统!暴君不当为君!”
最终,直贯正乾殿。
一切的宫规秩序,在此刻彻底崩坏,昔日温良驯顺、任权贵欺压的百姓,个个目藏千刃,寸步不退。
栓子退。
而此时,无人留意的高台一角,宋携青已悄然立在月台之上,亦是自方才拖尸的偏处,本当葬身大火的皇子公主,及一干大臣或疾行或徐步而出。
宋携青仍端着一副清风朗月之姿,他掠向栓子与江稚,在心中稍稍一捋,如往常一般朝栓子一礼道:“陛下。”
可眼下这般境地,“陛下”二字落在栓子耳内,却与讥嘲无二。
早在一个时辰前,宋携青隐有猜测后,便与黎清让擦身转往太医署,暗中救下众皇嗣朝臣,至于此番闹事的百姓,亦是出自他的手笔。
瀛国素无宵禁,这般时辰,街市正喧,游人如织商铺林立,他虽声名不佳,到底贵为本朝帝师,且再抬出素有贤名的翎王,民间又早积怨于皇帝,民愤如火,何愁事不成?
一传十,十传百,便成眼下的滔天之势。
唯有境下生乱,拖延时辰,直至她出现。
而况,纵使禁卫与飞龙卫再如何忠于皇帝,也决计不敢伤及百姓分毫。
江稚与宋携青的视线一触,互一颔首。
栓子目眦欲裂,心头狂跳,掩于皮囊之下的戾气如野火燎原,几近迸发。
他猛地大张两臂,厉声一喝:“杀了!全杀了!管他是何人!可是百姓!全杀了。”
月台之下,无一人动,亦无一人站队。
也是,在未见真正的胜负倾向前,谁先动,谁便是那出头之鸟,往往最先引火上身。
正待情势焦灼,百姓惶惶聚于下方,一众混乱不堪之际,众人的耳畔蓦地炸响齐整而干练、声声震心的脚步声,更挟着铁甲摩挲、兵刃相撞的肃杀之音。
众人举目遥望,但见旌旗猎猎招展,其上赫然绘着瀛国与黎家军的徽纹。
至此,胜负便已敲下,只是在众心下抱惑,本当为苍平侯“追妻”的行军为何竟现身宫闱?
再且,领兵之人竟正是云葳郡主,而她的身侧还随行着一名女子——髻子已散,裙衫沾染尘泥,形容好不狼狈,却难掩女子眼底一痕韧如青竹的奕奕神采。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万万百姓,祝好与宋携青撞上眼,二人遥遥对望,皆是一笑。
两个时辰前——
当是时,行军再起,风沙漫卷,祝好只在原地怔愣一瞬,旋即一扯缰绳,再度奔上。
她驰骋于军后,对梅怜君可谓是穷追不舍,心中却已分明,阿吟方才所言句句在理,反倒是她自己……先前所见太过狭隘,她不当站在宋携青、不当站在瀛宫之内,皇室宗亲的生死关上妄想对阿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应当站在霞阳百姓、站在五千兵卒与阿吟的情境下铺谋设计。
于是乎,祝好定神再思,将各方利弊细细捋清,方道:“阿吟,对不住,方才是我事急,多欠考量……”
“阿吟……我们换个念头想想,你此番前去,并无朝廷军令传谕沿途州府,行军必然屡屡受阻,霞阳的百姓不是等不得么……更何况,五千兵卒实难与霞阳诸部小国相抗。”祝好语气轻柔,却字字清晰,她探问道:“阿吟,我说得可对?”
梅怜君勒马停下,反诘:“所以?你待如何。”
祝好情知眼下局势紧迫,任何一方也拖宕不得,她径自续道:“五千兵卒虽不足以平定霞阳,然牵制一场宫变,却绰然有余,浦水距霞阳不过一日路程,我持有先帝亲赐的玉令,你亦有黎家世承的飞鹰令,我们可借二令修书一封至浦水,浦水戍有二将,皆乃忠勇之士,久已有心驰援霞阳,是以,虽无军令虎符,见此二令,二将断不会坐视霞阳百姓陷于水火。”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本朝素有先调兵后补令之先例,自然,浦水二将虽不能一举击退诸部,然暂缓局势、坚守待援,绝非难事。”
她见眼前的将军隐有动容,继而道:“阿吟,你想想,若此一去,随军的粮秣又能撑至几时?好,即便沿途征粮……岂不耽搁时机么?”
“若我们回师瀛都,助殿下稳住朝局,一但大局落地,往后再不必受制于昏君,待事了,我们便可堂皇正大地请旨,出兵霞阳。”不知为何,言及此处,祝好眼中竟已盈满泪水,“我亦知如今国中兵粮皆缺,可再如何,也胜过眼下的五千兵卒……只消浦水二将撑至我们回援……再且……”
她抬起一双泛着水光,却不减憧憬之色的眼,“再且,领兵之人,是阿吟你啊。”
梅怜君为之一怔,面上竟有几分灼热。
偌大的天地间,风声已歇,飞沙再起,却是行军之势,梅怜君望着眼前掉珍珠似的小娘子,涩然道:“好啦……别哭了。”
第103章 假义
只一息之间,攻守易形。
栓子眼底翻涌着几近癫狂的戾色,颅内昏胀欲裂,喉间的血腥气缠绵未散,他死死眈着眼前这群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又是好一阵疯笑。
末了,将注目钉在宋携青身上。
他的好老师,慷慨大义地救下他所谓的手足、救下好一个个名臣硕老,自他归国,老师总不忘对他谆谆言教,却从不强求于他,每每于政事之上,又对他空留一隙余地,由他自作决策,待他存心择定不妥之策,老师便蹙着眉,问他:“陛下确当如此么?”
他同他坦陈利害,再道,所谓师者,不过引路之秉烛,辅佐之杖屡,陛下妄如何,臣只囿于诫,若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臣所能干预,臣惟伏陛下百般裁决皆无悔期,亦只愿陛下明心见性,切切一睹人间
百姓之苦。
他何须一睹粗布褴褛之苦?又有何人曾一睹他之苦?舍他予仁舍他予义?他不得善待,何须善待他人?
他亦明了,宋琅面上冷情,实则处处为他筹谋,可他却时常与之唱反调……他并非真正的江稚啊,是以,宋琅也不当是他的老师,宋琅待他好,也不过是因着他披着江稚的皮,披着江稚的名……
不只是他宋琅,今夜月台之下立着的人丛,无不是如此!阿临亦是……
栓子闭上眼,月台之下,旌旗随风旋卷又舒展,兵甲整肃,万民同心,月台之上,立地臣之肱骨,更有真正的江稚,所谓的瀛朝正统。
他逃不掉了。
虽则,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自始至终,他所想的,是毁掉他们所在意的一切……好教他们也尝尝凄清孑然的滋味。
他如堕烟海,却仔细听得长刀出鞘的铮鸣声,下一瞬,胸口正中阵来锐器破开皮肉的镇痛。
栓子睁开眼,见兰元持着刀柄的一端。
他心境方才平息的风声再度狂肆而起,他、他们,所有人……待他的好,皆只因将他当成了江稚,唯独兰元不同,兰元一开始便知他到底是何人!可如今,兰元也恨不能他死……
栓子反攥刀刃,仰天大笑。
兰元腕间一旋,刃锋更进一寸,直搅心瓣。
栓子撞在淌满血的月台之上,一双已失神采的眼钉着无波无澜的兰元。
天宇惊雷炸响,粗风裹着骤雨齐下。
栓子想起许多年前,亦是在一雨季遇着兰元,如今回想,只觉荒唐可笑……
生平十余载,在随着风雨渐逝的薄弱气息中渐渐明了,原来,他从始至终只不过是个任人提线的傀儡,自多年前的那场连阴雨开始,便已落入棋局。
难辨黑白。
他这一辈子,区区十七载,究竟算什么?栓子想。
若有下辈子,他宁堕畜生道。
……
雨势汹汹,长而不绝。
黎府之内,药倒的大臣陆续转醒,方一打眼,却见满府红绸尽撤,取而代之的是悲苍的素缟。
宫禁之内,亦是忙作一团,一场宫变方才落定,再有霞阳一事亟待解困。
江稚虽未以皇帝自居,却已有条不紊地吩咐诸事,急召朝中肱骨上殿议事,宋携青亦在其列。
祝好独一人在宫檐下暂避风雨,待雨势渐缓,她方出一步,便迎面撞见驰骋在马上的梅怜君。
她绽开一笑,唤她,“阿吟。”
梅怜君行色匆匆,见是祝好忙勒转马头,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想也不想,轻轻一拥祝好,“幸而有你,翩翩。”
言罢,她赧然道:“方才,我见听帝师这般唤你……”
祝好仔细看她,她应当哭过,眉端鼻尖俱已泛红,眉下是一双红肿缠丝的眼,她想了想,两手裹着梅怜君的一只手,轻声道:“我想,苍平侯他……”
“翩翩,我无碍。”梅怜君出言打断,眼睫垂下,“我二人在分别之际俱已了然,此一别……我与他……只是不曾想,先走的竟是他……”
她挤出一抹笑,声音却渐微,“再何况,我也无闲心伤春悲秋,陛……”
梅怜君一顿,一时竟不知当如何尊称其人,只得照常道:“陛下颁下诏令,命我等率其五千兵卒先行,待庭议罢,清点过国库粮仓,届时增兵与粮秣几何皆会由沿州各府呈报……且教我等不必忧心……”
“连夜动身么。”祝好看似在发问,却只是在阐述。
身前眉目英毅的将军稍一颔首,“总不好直教浦水二将苦守,国是大家的国,我若能早一日抵达霞阳自是最好,只是……清让的大丧……”
她再也强忍不住,泪珠掉豆子似的滚滚,“清让他最是小里小气,我与他少年定亲,他只一见我与旁的儿郎搭腔,他便得日日如蝇虫似的围着我转不停……嗡嗡嗡的,如今我却连他的葬仪也去不成……不知他得在地里如何怨我、咒我。”
“翩翩……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她忽而扑入祝好的怀里,泣不可仰,“我先前道过许多不喜他的假话,不带重复的……他听了,面上却总是笑嘻嘻的,讨厌得紧,可、可我知道,他应当很是难过……就连他舍我兵卒,送我离开,我们大婚,他揭开我的盖头,我都不曾对他道过一句喜欢……”
“方才,我亲眼见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台上,面无血色,我根本不敢多看,甚至……不敢靠近,我怕一触,本当暖烘烘的身子却作冷冰似的……”她说得颠七倒八,从祝好怀里退出,深吸一口气,抹干净泪,“谢谢你,翩翩……容我有一隅之地哭出声,以及阿临……我也听说了,所谓和亲,不过是教她暂避风头。”
“……对了,尚不知我哥哥现下如何了,翩翩,若你得空,盼能代我看看他……若能劝他家书一封自是最好。”
祝好点头,明了,眼下肱骨皆聚于朝銮殿议事,自然也少不得吏部尚书,早前已遣人去狱中请梅怜卿,却不知是何故,迟迟未见着人影。
只见梅怜君不再迟徊,她翻身上马,朝祝好扬起一道明灿的笑,“本将军这便走啦。”
祝好含笑相送,但见一人一驹,披风猎猎如焰,在将明未明的天际之下划出一道恣意张扬的红,祝好扬声喊道:“云葳将军且在霞阳候着我。”
她稍稍一顿,紧着笑问:“届时将军该不会还要赶小女子走罢?”
马蹄未歇,马背之人却已回首,虽不明所以,梅怜君仍是言言一笑道:“小女子随时来,本将军随时恭候。”
目送梅怜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苑深处,祝好也待离开,冷不防撞上个脚下堪比生风的小太监,直将祝好撞跌在地,嗡嗡一眩。
小太监忙里忙慌地上前搀扶,如今宫禁的闲杂人等早已肃清,能在宫苑之内行走的绝非寻常身份,小太监吓得连连叩首,“夫人恕罪!奴、奴才实在是……”
祝好揉揉尚还昏昏的额角,问了句:“何事如此惊慌?”
“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他……”小太监吞吞吐吐,想着到底也非是什么机密,前又撞着贵人,只好如实禀明:“梅大人在狱中教人断去一腿……眼下血流不止,恐……只怕是凶多吉少,奴才正欲往金銮殿禀告!”
恰逢其时,一道刺亮的惊雷擦着宫檐飞瓦直直劈下,雷声轰鸣在耳畔绕了几绕。
祝好心头一跳,质问道:“既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曾请太医?朝銮殿莫不是有太医当值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未曾想眼前看似柔弱、一撞即倒的小女子计较起来竟有如此威势,小太监更觉她来历不凡,他不敢得罪,忙跪禀:“太医署的医官早已被……调离……无人知晓其去处啊!小的实在是不得法子……”
祝好一点即通,她已有所闻,太医署的火乃是那假货所纵,因他自有隐疾,太医署研药至今已有几分可行之道,江……栓子断不舍下死手,必是遣人将医官暗中转移了。
暂且按下梅怜卿在狱中无故断腿的疑案,她扫一眼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强自镇定地吩咐:“朝銮殿正议国之大事,实不宜惊扰,你将此事禀与殿前值守,若朝銮殿有大员出入,顺势上禀,而后速寻八营的禁卫长,令他分派两队人马,一队追寻医官下落……可先问询假货生前的近侍兰元……另一队为防万一,即刻出宫诚请民间的医工……”
“若八营推诿,你便……道是奉帝师夫人之令,快去!”小太监先是瞪大两眼上下一扫祝好,再不敢耽搁,脚下生风似地领命而去,又闻这位所谓的帝师夫人高声叮嘱道:“狱外还当加派狱卒严加看守!不得旁人出入!若有疏漏之处,待朝议之后,尔等且候着领罚!”
“诺诺诺!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太监边跑边弓身应诺,舍不下仪礼也舍不下脚。
想来八营就算瞧不上她胡编乱造的名头,然其卫长到底是梅怜君的人,当不至于放任不管,祝好稍稍歇下心,自己却也不敢耽搁,三两下将裙裾缠至腰间
,一刻不停地直奔宫门,寻新戍宫门的禁卫借来匹马,宫门前的禁卫无一人不曾在黎家军前瞥见祝好,心知此女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多问,紧忙为她牵来一匹快马。
祝好匆促道声谢,翻身上马,去处是公孙家。
不料待祝好抵至公孙家,论她如何叩门,皆无人应声,倒是邻里还掌着灯,想来这户人家也因宫中的一夜动荡至今未眠,一老妇推门而出,道:“公孙一家前脚刚走呢,说是带身边的小童回蜀地……”
“刚走?”祝好心下一紧。
老妇咬定,“正是呢……”
话音未落,老妇身前掠过一阵急风,竟是叩门的女子策马扬鞭,朝着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日破云出,天光渐明,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作夜宫变,城门口已加派戍卫一一严查出城行人,许是变故陡生,不少人都打算暂徙瀛都避乱,城门口早已排起一眼望不尽首尾的长队,倒是为祝好争取时间。
然,公孙葭若执意离开,马车上自不会留用公孙家的家徽了,祝好正愁无处觅去,乍听队尾传来一声略带稚气的唤声:“祝姑娘!”
祝好循声一睇,见是雀声,喜出望外,她无视雀声才探出窗的小脑袋已被人摁回里头,径自驱马来到驾前。
只听车内一阵叽里咕哝:“我道你这小儿作什么一会要解手一会儿肚里饿一会儿口干!原是与漂亮姑娘见上几回,胳膊学会往外拐了!竟在此处等着老夫!”
雀声委屈巴巴地嘟囔:“……大人方才明明还道是出城人多,队长得哩!问我可要去馆子里吃罢早点再上路呢……”
祝好下马,隔着车帏恭敬地一揖,她言辞恳切道:“祝好拜会公孙尊长,女子自宫中而来,想必昨夜风波尊长已有所闻,如今,陛下与各肱骨大臣皆聚于朝銮殿议事,云葳将军挂帅出征,梅家为国为君尽忠至此,然……梅尚书却在狱中遭奸人暗算,断却一腿,眼下性命垂危,太医署之众亦不得寻,女子深知公孙尊长医术了得,有妙手回春之能……”
她在人潮熙攘、不可数计的目光下重重跪落,祝好眉头也不皱一下,俯身贴地一拜,“云葳将军远征在外,其祖母也曾为国驰骋疆场,其兄长为除奸佞以身入局,梅家世世代代无不为民请命,若今日梅尚书身死牢狱,岂不寒却梅家、寒却天下人的心?小女子绝非以此相挟……”
车帏教人狠狠一掀,公孙葭啐道:“好一个深明大义!呵呵,你还说不是要挟?!你睁大眼看看!多少只眼巴巴瞧着老夫!你……你这是要置我于不义之地喽?”
“小女子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可是同宋琅那厮学的?!”他连连讥讽,奚落不停,“好好一个姑娘尽不学好!”
祝好自泥泞的地面仰起一张狼狈的脸,众人见她额上泛红一片,却执意续道:“女子明了尊长如何作想,亦大抵知晓尊长为何决意辞官,尊长以为,医道只可医治表症,却医不了人心恶疾,故弃医入朝……却发觉君王病笃,不可以医医之,朝上奸佞横行,毒疮入国之根脉……为医者也好,朝官也罢,皆不得治本……以致祖传的医典焚灭在尊长眼前也不为所动。”
“可是,尊长。”祝好两眼清亮,字字铿锵,“百年之后呢?百年之后,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敌寇纷扰,届时,人心毒疮已去,然生在体肤之疮,谁人可祛?”
祝好再一叩首,“是以,女子惟望尊长将医典传世!恳求尊长救梅尚书一命!”
“后世自有后世的医典!后世自有后世的医者!老夫此生,最恨得人胁迫……”公孙葭闻言,本是平和的面上骤然一沉,他甩落车帏,掩入车厢,“咱们走!”
雀声嗫嚅:“……大人,可、可咱们排在队尾呢,得……”
“那便等着!横竖老夫决计不去!管他什么梅怜卿、桃怜卿,挺不住最好!”
祝好缓缓起身,四周的窃语私议,无不是在论公孙葭无情无义。
她扯扯嘴角,颇为自嘲。
正如尊长所言,她的确存了借民众之势相逼的歪心思……说得冠冕堂皇是劝解是恳求是借民心推波助澜,实则与尊长口中的胁迫无异,再者,如今公孙葭已无官身,行将以白衣归隐,那些个朝堂纷争、民心向背、篡位夺权与他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有何干系?
她是如此惺惺作态如此伪善,假借仁义之名行逼迫之实。
可是,只一思及方才阿吟离去时的模样……她便想不计代价,不计善恶地赌一回。
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教那个远走边关、为国为民浴血沙场的小姑娘,在短短一日内失却喜爱之人,再失却自幼庇护自己的兄长。
第104章 止血
四野人声嘈杂,风声嘲哳刺耳。
天际的最后一缕薄云亦被日头化尽,仰头一望,但见碧空如洗,艳阳高悬。
所有人,包括公孙葭,皆以为独立在外的女子绝不甘打消请他出师的念头,公孙葭虽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却也隐隐作奇,此女还会借什么来游说他。
意料之外,女子却是弓身一礼,声色郑重,且带几分歉疚道:“尊长,今日实乃小女子逾矩,我……尊长确有良见,倒是小女子狭隘了,如今,听得尊长一席话,教小女豁然省悟,今日冒犯之处,还望尊长宽宥小女无知,小女在此谢过尊长。”
来人匆匆,去也匆匆,她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围观在内的民众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唯留轿里的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公孙葭面上已无郁色,转而漫上一丝不解,“老夫说什么高深莫测、教她心胸一阔的至理名言了?”
雀声“呃”上半晌,临了,只是摇摇头。
卷起车帏一瞧,姑娘却是不见影了。
公孙葭心底落空,不知为何,他方才见那怏怏不甘又一身韧劲的小姑娘,下意识地追想……若是他的女儿阿喜尚在……如今又会长成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他自嘲一笑。
何谓尊长?何谓医术了得,何谓有妙手回春之能……
净是狗屁话。
他连自己的妻女都救不了,又有何颜面行医济世?
雀声察觉公孙葭不大对,只见他颓丧地倚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同谁人喃喃:“她将老夫抬得如此之高,生怕老夫摔不死么?竟将什么义什么仁尽往老夫的身上套,我公孙如何担得起?撇去仁义不谈,老夫尚且连伪善二字都沾不上……老夫……不过是个胆小鬼罢,败上一回,便折断脊梁,散没了骨气,今见后辈等竟是这副韧性难折的模样,老夫身作长者,可真是……”
“真是老脸丢尽了。”雀声接腔,趁势劝道:“咱们打道回府吧!大人!”
他的妹妹尚且寄宿在舅母家未接呢。
公孙葭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老夫便将你送入阎王殿受够九九八十一日锤炼,入畜生道!”
“……噢。”
……
过北门,入刑狱。
小
太监倒有几分机灵劲在身上,狱卒见祝好前来,急忙问清名讳,并未阻拦,想来是提前打过招呼了,然一路行来,可见牢狱四周戍卫森严,值守之人增派了不少。
一狱卒引着祝好行至一方潮湿阴晦的监牢,才过拐角,一股子浓厚的血腥气混着阴湿的霉味直钻入鼻腔,祝好一颗心悬起,尚未入内,便已透过监牢的木柱瞥见里头一滩渐凝的暗红,往上,草垛横卧一人,色若死灰、浑身汗透,正是梅怜卿。
狱中条件多艰苦,不宜伤者久留,奈何梅怜卿却非小疾小病,而是自大腿根部起,整整断却一条腿,稍一挪移,便是血流汩汩。
待狱卒敞开牢门,祝好疾步上前,见其人早已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再一见伤处,只胡乱裹着一方烂旧生黄的被褥,血水仍自底部不断渗出,缓缓晕开。
不是行将止住血,而是血要流尽了。
事到如今,不论是民间的医工亦或是太医署的医官皆不见其影,祝好在心底反复祈祷,但愿八营的人已在赶往刑狱的道上了,不论请来的是医官还是寻常医工,至少先将血止住……
祝好神思一活络,是了,止血……
然而,当她将两手覆上裹着截断处的褥子时,祝好蓦地顿住,还是再等等?万、万一……医工、太医很快便到了呢?可是,如今天色尚早,经昨夜之变,城中当真有医工不稍歇息、不出城,反而照常开张的么?栓子匿藏的太医,又是如此好寻得么?
很早以前的她,从不押赌,自打遇着宋携青……
她深吸一口气,决意已定,双手再度压上吸饱血的褥子——
正当其时,她眼风一扫间,落在斜刺里的一物上,祝好的眼底几近溃散,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肢,截断处参差狰狞,显然是挥刀劈砍数次所致,而地面上,甚至溅有零星一二点似骨屑的碎渣……眼下,一只硕鼠正埋头啃食。
祝好再忍不住,腹内一阵翻搅,她俯身便呕,好在她已近一日未进水米,顶多呕出些酸水,可随之而来的,是头皮发麻、心撞如擂,以至于腿脚也不再听她使唤,扑跌在地仍不止颤栗。
狱卒忙上前斥逐硕鼠,正打算唤人将虚伏在地的祝好搀出狱外,一转眼,却见女子已扶着木柱起身,然手脚仍在哆嗦。
狱中唯有一方小窗,滤入的日光薄而浅,眼下正落在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的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下唇印痕深深,此时此刻,她将脊背挺得笔直,语轻却坚定:“刑狱当有烙铁吧……取来,再备些干净的软麻布、清水,以及……三七粉,要快,知道么?”
狱卒一愣,知事危急,忙领命而去。
祝好静立片刻,调息凝神,前阵子在公孙府抄写医典时,正撞上一篇止血之法,止血虽有诸术,药敷、堵塞、火灼……梅怜卿创面之巨,唯有以极痛极险的火灼之法止血。
她其实也无十成十的把握,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她的口鼻,教她时时难以喘息,然而事已至此,难不成她策马行至此地,只为受一场惊吓,涕泪涟涟地无功而返么?再且,眼下已无闲时可容她踟蹰。
祝好挪动灌铅似的双腿,迈开第一步、第二步,她在梅怜卿的跟前蹲下,在他鼻息一探,气息较之先前更微弱了,祝好试着摇唤他,无果,她心下一横,两手不知第几次覆在残处的褥子上,未有任何迟疑,祝好三两下解开裹缠的褥子,露出与地上断肢如出一辙的残处来,只见皮肉翻卷、骨茬参差,骇得祝好腿下亦是一阵没由来的隐痛。
狱卒已将她所需的物什捎回,重而慎之地将烧红的烙铁递与她,祝好平静地接过,狱卒大抵也已悟出她的用意,此法……他们在狱中行刑也常施用,既可止血,亦可只堪为刑罚,方才也不是无人提议先以此法为梅大人止血,坏便坏在此法酷烈,鲜有人扛得住,再且,伤者乃是堂堂一吏部尚书,谁有胆子动手?
故而三两狱卒这会儿也只能静伫牢中,待祝好随时差遣,他们望向祝好的眼里,蕴着敬佩之色。
刚接过烙铁时,祝好的手不可控地发颤,然则仅仅一瞬,她不再犹疑,直将炽红的烙铁覆上梅怜卿残断的腿根处,狱卒们虽已目睹无数酷刑,此刻却不忍直视,静牢之内唯余烙铁灼烧皮肉的滋滋声,间或夹杂着女子沉抑紊乱的喘息,随即,一声微弱的痛呼自草垛上的男子喉间溢出。
祝好仰头,正对上梅怜卿几近涣散的眼,他倒也不多挣扎,许是浑身久已脱力,抑或是情知祝好在为他止血。
“将巾帕塞入大人的口中。”祝好尽可能地冷静吩咐,然而尾音早已抑制不住地打颤,狱卒赶忙上前,将一卷洁净的巾帕塞入梅怜卿的口中,他喉间微弱的痛吟随之化作压抑的呜咽。
口中塞物,一则是为他有发泄的依托,二则唯恐他在痛极之下潜意识咬舌自尽,即便如此,塞入口中的巾帕也已晕开一道血痕。
梅怜卿身下的草垛洇湿大片,他两手成拳,攥得指节泛白,十指已掐入掌心,他痛不堪忍,气力再如何殆尽,身体也不禁抽搐痉挛,几名狱卒见状忙上前将他稳稳制住。
“换。”祝好将渐褪炽红的烙铁递与另一侧的狱卒,转而接过一柄方从炭火里捞出的新铁,梅怜卿抬眼一觑,到底是合上眼,面上拧作一团,眼角隐有泪渍,全无往昔的高孤清俊。
祝好趁隙瞥他一眼,唯恐梅怜卿昏睡不醒,她强抑手上的哆嗦,同他搭腔:“大人昨夜未能得见阿吟,实是惋惜,阿吟率五千兵卒驰入宫禁,英姿飒飒,也多亏阿吟,教我们扳回一局,眼下,栓子亦已伏诛,陛下携一干大臣尚在朝銮殿议政……陛下亦在候着大人,阿吟亦已如愿得旨,奉为大将军,奔赴霞阳……”
梅怜卿听罢,虽口不能言,嘴角却已微微翘起,祝好见他还醒着,心下稍安,却又惊觉自己的气力将近,体况不稳,两手臂打颤欲甚,几乎难以支撑。
一方不大不小的牢内弥散着皮肉焦灼的腥膻,祝好想呕更想哭,却生生压着,额上不断滚落汗珠,渗入眼中,刺得她频频眨眼,一侧的狱卒见了,忙取来巾帕为她拭汗,祝好淡淡牵起一笑,“……多谢。”
声音已渐微弱,如风中残烛,行将燃至最底。
她不容自己有半分喘息,强自捋直舌根,手下的动作也未停,忙接道:“苍平侯……阿吟心底正难当,大人是阿吟的兄长,若大人哄哄阿吟,宽慰问她一二,自是极好的,不若阿吟……”
她终于停下动作,迎上梅怜卿缓缓睁开的眼,祝好一字一句地道:“大人得活下去,阿吟不能没有兄长,妻子与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能没有丈夫与父亲。”
言罢,残肢处已彻底止住血,只瞧着焦黑赤红,狰狞得可怖,祝好仍不敢轻心怠慢,取来有消炎止痛之效的三七粉仔细撒在创面,事了,又扯过麻布裹缠伤处。
祝好蹙眉偏头,额上积蓄的汗珠行将再次滚入眼中,悬而未落之际,一侧已有人将巾帕轻轻覆上她的额间,为她轻揉地拭去汗液,祝好低声又道:“多谢。”
“翩翩,辛苦了。”
她浑身一顿,呼吸也随之一凝,一转头,见是风尘仆仆的高个男人立在一侧,手上正捏着一方为她拭汗的巾帕,他唇上含笑,眼底只映着她,也不知是何时立在此处的,她竟未发觉。
祝好眉眼一弯,不再看他,只紧着忙手里的活,才缠上三两圈,忽然蹦出只手扯过祝好的麻布,絮絮念叨:“哎?哪是这般缠法?既已止血,便当缠得松些,勒了紧了,反而不利于生痂,只需将三七粉妥帖地裹覆其上……”
公孙葭见那姑娘似入定般顿住,他气不忿儿道:“可在听?看着些,仔细着学!”
祝好“噌”地窜起,不防腿脚早已酸麻,她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扎进草垛,好在宋携青手疾眼快地将她护在怀里。
她其实……她虽则从方才起,自瞥见狰狞血淋的断肢,亦或是更早……她便想哭了,只是兀自忍着,久而久之,便也渐渐忘了,此时此刻,她见着宋携青,见着公孙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却自心底陡升,她压抑不住,根本不受她控制,她先是小小声地轻啜,下一瞬,破声大哭。
她扑在宋携青怀里,揪着他的背衣,使劲往他襟上蹭泪,好似迷路的孩童终于归家,寻见倚靠,尽情肆意地宣泄满腹的委屈,宋携青抚着她的额发,全然不顾有无旁人,只将她揉在怀里,温声哄着,“翩翩,没事了。”
他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在他眼里,再无人能居她之上……帝师到底是帝师,状元郎到底是状元郎,一番哄慰之辞如河泻水,恨不得将世间一应的美词尽往她身上套,一侧还有人啊,他……不臊么?祝好气得打他。
“大人搁在家中的药材取来了……”雀声急匆匆地自外赶来,将一箩筐物什交与公孙葭,他一面朝祝好嘻嘻道:“方才我同大人被拦在牢外,所幸撞上帝师,不若真不知当如何进来呢,狱卒只道是祝姑娘你下的死令,急得我家大人撸起袖子打算与那些个扛着刀剑的狱卒打上一架……噢,禁卫请来的医工无一不被大人训了一通,眼下正杵在外头呢……”
公孙葭手上的动作利索如风,且又在伤处敷上一层不知名的黄褐色膏状药什,继而拖长声调道:“你小子再瞎说八道,仔细着回头扫地出门!”
雀声耷拉下脑袋:“是……”
梅怜卿此时已缓过来不少,口中的巾帕已去,他眼中一热,望着众人,恨不能躬身致谢,无奈于已是半个废人,“多谢诸位,若无诸位相助,我与殿下昨夜只怕是……
“殿下如何老夫是不知,但
若论你这条命,你只当谢过祝姑娘,若再迟一步,梅大人倒成干尸了。”公孙葭睨眼仍埋在宋携青怀里的祝好,略略一顿,“火灼之处有些许糜烂,想来是你持铁时不稳……”
他忽而一转话锋,软下声调,“嘛,不过……初初应对,也算勉强过得去,正好,老夫尚且缺个徒弟,祝小娘子资质虽平平……也堪凑合……”
祝好一听,忙自宋携青的怀里探出,她的眉梢与唇角皆扬起喜色,当即深深一揖,“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公孙葭嘴角一抽,“哎,你这丫头……罢了,懒得多说。”
“此处有老夫坐镇,你且带她回府歇歇。”言罢,他睇眼宋携青,转而将视线落在祝好仍隐隐打颤的两手上,“她受惊不小。”
祝好自是不愿,正待侧近观摩,身子却已一轻,她被宋携青扛上肩头,只听他道:“翩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之事,交由我们。”
他知祝好脾性,横冲直撞惯的小兽岂能甘愿受人钳制,是以,宋携青故作有气,压低声调道:“再且,我尚有一事,还待与夫人仔细清算。”
祝好果真被唬住,她思及自他身上窃走的玉令,一时心虚,伏在宋携青的肩上再不敢动弹。
见她如一只顺毛的小兽,宋携青低声轻笑。
道里守着不少狱卒,祝好暗暗一掐他的肋处,示意宋携青将她放下,并表示会同他乖乖回家。
宋携青道了声:“遵命。”将人轻轻放下。
祝好方一站稳脚跟,却见宋携青的身形莫名一晃,她眉头微微一蹙,扯着他的衣袖问:“你哪儿不舒服?”
宋携青的眼底蕴着一抹极淡的情思,祝好看不分明,只听他轻声道:“无妨。”
祝好自然不肯轻放他,连连揪着他问不停,宋携青皆答得滴水不漏,只道是日夜未曾歇息,有些疲困。
狱道幽深曲折,不时有硕鼠横窜,祝好禁不住想起方才一幕幕骇人的场面,扭头又是一阵干呕,宋携青并不多问,只轻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恰见道前积着一滩污水,宋携青顺手环过她的腰,打算将人抱过去。
祝好的手却抵住他,指尖穿过宋携青的指缝,与他相扣。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那时病重,还同他闹脾性,是日,她打算偷偷溜出门赴李沅父母的喜宴,才出房门,一道大水洼正拦在她跟前,他冷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单手将她托起,抱着她跨过水洼。
如今,不需要了。
祝好扬起头,朝他盈盈一笑,“宋携青,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也不是。”
宋携青低头,见妻子正紧紧牵着他,眼底明光闪闪,引着他跨前一步,听她说:“往后,不论何事,我们都一起跨过去。”
第105章 良药
宋携青将祝好送回府中,吩咐底下人为她备好沐汤,二人不及说上几句话,他便匆匆离家了。
祝好知他尚有要事,虽有不舍,却也不阻。
她将一身狼狈洗净,用些饭食,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全身,祝好头一倒,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日已西斜。
打眼的一刹,她便品出些许不对劲之处,譬如锦褥平整地裹在她身上,被角也被仔细地掖在腋下,祝好心思一转,门扉处传来的一声轻响正好撞在她心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内室。
宋携青方当沐浴,只着一身轻薄的中衣,隐约可见刚劲有力的腰身,他的青丝披下,发尾犹有湿意,周身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衬得他气质清泠,恍惚间,祝好竟还以为立在她跟前的是百年之后高居神龛的他,宋携青见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脚下微顿,“我可是将你吵醒了?”
“不是。”祝好从塌上一骨碌爬起,她等不及趿鞋,赤足朝他一扑,她在宋携青的怀里仰起头,收紧环在他腰上的两臂,弯弯眉眼,“真好,一醒来,便能看见你。”
宋携青揉揉她的发顶,见她赤足,眉峰一皱,当即将人打横捞起,搁在塌上。
祝好眨眨眼,问他:“如何了?”
他自然明了她所问何事,一时却不知当从何说起,宋携青沉吟片刻,道:“前些时日,江……栓子在殿上推问领将,朝中有一要员名唤将钦,举荐云葳郡主,后被梅怜卿当着众臣的面呛回了。”
彼时,梅怜卿不愿妹妹领兵出征,实因君主昏聩、朝局动荡,加之无兵可遣,此一去无异于赴死,如今,坐镇瀛宫的是真正的江稚,朝中气象一新,他自然不再如当初那般抗拒妹妹出征,何况,祝好看得出来,梅怜卿心底一直以阿吟为荣。
“蒋家上月携重金登公孙府上,抱有科举鬻题之意,公孙葭严词回绝了,蒋钦怀恨在心,竟煽动士子围堵公孙府,甚至蓄意纵火,此案正是梅怜卿所督办,他将奏本呈上御前,栓子却强自压下不表,任由蒋钦逍遥法外……昨夜栓子将梅怜卿押入牢狱,恰逢城中大乱,狱卒多被调离,蒋钦便买通牢里为数不多的值守,对梅怜卿公报私仇……”
祝好不掩面上的嫌恶之色,追问道:“擒住人了么?梅尚书现今如何了?”
他知她因梅怜君的缘故,对梅怜卿很是上心,便先拣着梅怜卿的境况道:“梅尚书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骤然失却一腿,难免郁结,好在家人健在,新君英明,待他缓缓,自当不会与自己过不去。”
“至于蒋钦,他大抵不曾料及昨夜宫变栓子竟塌台了,天未亮便抛妻弃子,卷着多年昧下的金银跑了,至今尚未缉获。”他声调冷硬,却不忘抚上她的发顶,宽慰道:“翩翩且安心,陛下也绝不会轻放此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蒋钦总有落网的一日。”
见女子正儿八经地瞧着他,冲他点点头,一副他说什么信什么的模样,宋携青心头不由一软,续道:“太医署的医官也已寻回,不过……兰元失了踪迹,现与蒋钦一同在追捕的行列。”
言及此处,祝好挪前一步,她下意识撑在他的膝上,问:“你说,兰元为何杀栓子?先前撑花行刺,抑或是旁的什么人行刺,兰元不都将他护得好好的么,你说,他若是见大势已去,临时反水,为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是寻真正的主子去了。”宋携青语意模糊,垂下眼,敛去其间的波澜,“昨夜至今,朝廷已命人清点国库与军卒,国库空虚,所凑出的兵卒也不过区区两万之数,自栓子当政,百姓赋税沉重,若此时征兵,秋收之际难以还朝,百姓家无壮丁,只怕民生更难为继。”
祝好本因他的一句“真正的主子“勾住魂,一听后话,心下不由得一沉,“留下这么个烂摊子,龙椅坐的是何人,百姓也免不得苦熬……”
“可若无兵……又如何解霞阳之围?”祝好忧形于色,细眉揪在一处,不由再前倾一步,“如今还只是境外的一些小部小国作乱,若是……大庆趁势反扑,当如何?”
“……陛下有意归降大庆。”她带着皂角清香的发尾因着前倾拂过他的喉结,宋携青嗓音微哑,不自然地道:“如今庆国较之大瀛及周境的小国虽略胜一筹,但其朝政亦非清明……庆君年幼,国事尽掌于军师还真之手,大庆无非于一具空壳,不过,再如何,庆国的兵力总归是充沛的,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只是皇权与其宗族旁落罢,陛下以为,还真此人虽专权擅政,将君主视若傀儡,到底是将庆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过得也远胜大瀛,再且,还真曾多次相助于陛下。”
“陛下愿以归降为条件,换庆军出兵霞阳。”他略作停顿,低声补上一句,“也将帝姬接回故国。”
意料之外,跟前的女子对于大瀛有意归降庆国并未显露出分毫惊异,他试探着道:“在你所历经的百年里,正是庆国吞并难以维系的大瀛?而开国皇帝,是还真,对么?”
祝好微微一怔,看他一眼,稍稍颔首,又听他追问:“如此,不日将淮城归属国下,并暂
免淮城赋税之人,也正是还真。”
昨夜匆匆一别,彼此间虽声气相通,到底因时机紧迫,诸多细情尚不及详尽,此刻,只见女子再一颔首,唇畔荡开一抹笑,“不过……向还真提条件的是你,为淮城的百姓争得免税,以养生息的也是你。”
女子望着他的眼灿若辰星,晃得他神魂飘然,宋携青缄默良久,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苍凉,“翩翩,你从未告诉我,为何……我会在百年之后遇着你,纵使世间有鬼神,也当有个缘由……”
“谢谢你告知我,淮城百姓安好,淮城安好,新君治下清明……”他凝望着她的眼,一寸不移,不容她有半分躲闪,不容她扯谎,他问她:“……那,我呢?”
他呢?他如何了。
祝好面上掠过一丝慌乱,尽落入他的眼底。
新岁元月,他将庆国的军师还真迎入内城,递上降书,借道于大庆,为此,他成为淮民的众矢之的,母亲困于邻里的恶语而自尽,自然,虽也可能是达拉的细作挑拨所为,可他同母异父的胞弟却信了,不惜与达拉合作,大开城门,达拉部族佯作大庆的铁骑踏破淮城,烧杀抢掠、屠戮淮民,无恶不作,任由淮城的百姓受践于达拉的铁骑之下。
他弑杀胞弟,亦在月升当空之际自刭于石榴树下,可他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他受子民唾弃,尸身被斩下头颅、分解四肢,弃于荒郊供野兽饱腹,直至淮城降下天灾,曾肢解、斩首他的淮民接连暴毙,淮民唯恐是他的阴魂作祟,不得不为他承修玉像,供奉为仙。
她想,不论是哪一句,于他而言皆是凌迟。
有些话,只可止于唇齿。
何况,她在,绝不许此事重演。
祝好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你呀,淮城的百姓虽对你多有误解,也不愿归附国下……不过,后来……淮民无人不明白你的苦心,也知晓唯有重归国下,有了倚靠,方能抵御四境虎视眈眈的小国部族,是以,他们敬你、重你,在你故去之际……”
“对了,你是活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她将他披散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面不改色地补充:“他们在你故去时,为你修玉像,奉于斋殿,受世人香火,百年不绝,宋携青,你成神仙……”
她一顿,“你定觉着我在骗你,在扯谎……在哄着你,对不对?”
他淡淡一笑,“难道不是么?”
却不再出言拆穿她。
祝好大抵连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眼底已然湿润了,“可是,我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啊,比珍珠还真……宋携青,然后……姨母逼着我嫁给一个八旬的老叟!她还逼着我抛绣球……”
宋携青一改面上的淡然,眉宇间聚起冷意,“她竟敢如此待你?”
“嗯……”祝好转而却是一笑,环着他的颈,温湿的呼吸拂在他频频滚动的喉结上,“你猜猜,是何人有幸接着祝小娘子的绣球了?”
她既如此问了,一双明眸还一眨不眨地钉着他,还能是何人呢?
宋携青轻笑,“我么?”
祝好点点头,“绣球砸在神像上,宋仙君大怒,待我恶声恶气……无奈于见祝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恐吓我同你成婚。”
宋携青闻言,好一阵错愕,“我待你……很不好?”
他难得不掩于色,疑云满腹,她这样好,他怎敢待她不好?
祝好见他如临大敌,扑在他怀里笑,“好啦,骗你的,你自然待我极好,若非如此,不论百年之后或是百年之前,我怎会还是这样喜欢你呢,宋携青?”
宋携青仍放不下心,他紧搂着她,闷闷地问:“我……在百年之后,当真待你极好么?可曾时常惹你动气?”
他抵在她的肩窝,一遍遍顺着她单薄的脊背,“翩翩,对不住……我有时也不知当如何哄你欢喜,我会学着逗你开心,若我做得不好,翩翩,你定得同我怄气,告诉我如何改过。”
他说:“翩翩,我会改的。”
祝好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禁不住捏捏他的侧颊,见他总算不再纠问自己的后事,心中暗暗松口气,她眼底晃过一点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我们还会有一双儿女呢。”
宋携青捧起她的脸,目光灼人,“当真?”
“当真。”祝好倚在他怀中,咯咯笑,“女孩唤团团,男孩唤圆圆。”
男人尾音含笑,“大名呢?”
“团团圆圆便是大名了……我取的名,你有高见不成?”祝好佯作恶狠狠地瞪他,“你是赘夫,难不成还想对当家主母指手画脚?”
宋携青虽觉着此二名多多少少有些随意,转念一想……万一他与她的孩子们喜欢呢?他低笑一声,“为夫岂敢?”
在百年之后,他与她竟得如此圆满,他何其有幸?
祝好正暗自得意,冲着他扬眉,却不料下一瞬,某人算起旧账:“夫人还未同我说道说道,玉令一事……”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抚摩她的颈,“如今宫里宫外,皆知我有一位夫人了。”
他何其有幸。
祝好倏地从宋携青怀里弹起,她支支吾吾好半晌,将玉令送往浦水的用处细细道清,末了,她声若蚊讷:“我当时,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你看,如今玉令暂且也不在我身上,你瞧瞧有没有什么别的能教我抵罪的……”
她说这话时低垂着眉眼,一幅任人欺负的可怜样,宋携青本意也只是逗逗她,见她如此,哪还敢追究,他抬手挑起祝好的下巴,心下一动,低头在她颊畔轻轻一啄,“罪抵了。”
祝好一懵,指尖点在颊畔的湿润上,“这样……便够了?”
宋携青显然不意她有此一问,目光不由得往下——红唇微启,露出一点贝齿,深处润而潮,似花苞初绽,探出白蕊,诱人采撷。
他忙移开视线,心头骤乱,脑际不由浮想联翩。
下一刻,他的脸却被祝好硬生生扳回,女子馨香的吐息缠上他的五感,唇上落下一瓣沾湿的柔软。
宋携青怔在原地,即便是在昨夜,她也不曾咬他的唇。
他一时不知所措,忘了回应。
祝好推开些许,不满地眈着他,如盯一块木头,她命道:“宋携青,张嘴。”
“……”
她瞥见跟前的小郎君霎时间满面飞红,方连颈上也未能幸免,活似受她蹂躏一般。
祝好怜爱他得很,俯身再度绞缠上宋携青的呼吸,几度辗转间,她含糊不清地指挥:“伸……”
话未尽,那人竟似赌气般,蓦地将她揽坐在身上,撬开她的齿关,带着几分莽撞地深入。
一吻方休,二人气息紊乱地仰倒在塌间,祝好侧眼一望,不禁想起阿吟离去时的一句一言,她翻入他怀里,轻轻道:“宋携青,我喜欢你。”
纵然不言,二人早已明了彼此间的情意,可她不愿留有任何遗憾,百年之后她要说,眼下也要说。
趁着她还能说出口。
房中静默一瞬,只听那人哑着声回应:“祝好,我也喜欢你。”
天地倒转,她已被拢在身下。
每每与她亲近时,便似忘却平生里的所有坎坷,神思如堕云雾,鼻息胸腔尽牵缠着她的气息,唯有与她在一处,方能抛却世间万千忧愁,只余圆满。
祝好亦如是,连日的疲惫、惊心皆融在唇舌厮磨间,消散无影。
世间,唯有彼此是对方的良药。
这一吻比方才多了几分绵长,他悟得极快,不仅仅是在唇齿厮磨上。
二人皆只着素薄的中衣,兴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的一手已缠上她的腰间,另一手已悄然探入她的小衣。
从未有过的触感自指腹如走火般窜遍全身,带来难以言喻的愉悦,宋携青在意乱情迷间仰首,望入她春水蒙蒙的眼,荡着迷离的艳色,她的两颊绯如烟霞,唇瓣被他吮得嫣红欲滴,雪颈上也难幸免。
见她不曾推拒,宋携青抽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褪去一身束缚,毫无遮掩地撑在祝
好的上方,纵情地缠上她。
祝好神思渐散,此刻的温存宛若百年之后,二人剖白心意的每一个寻常的夜晚而已,昨夜的生死风波尽数消散在旖旎的一隅榻间。
祝好难耐地攀住他的肩头,不再抑制情动,喘息声纠缠在二人的耳畔。
祝好沉沉浮浮,身上的中衣早已透湿,难辨是汗是露。
宋携青虽已退开,十指仍与她紧紧相扣,他横卧在塌间,喘息迟迟未平,躁动仍在四肢百骸间冲撞,不得消解,他侧眼,妻子也正紧偎着他,衣襟半散,不掩春光。
他想衔住它,不再隔着衣。
恰逢祝好回眸,跌入他深沉却喻义昭昭的眼。
她本殊色,眼下双颊生潮,更美得不同于以往,她的肌肤分外敏感,所见之处皆留有他的痕迹,小娘子的眼睫轻颤,如蝶翼拂过他的心尖,垂眸时,眼尾拽着独有的秀媚,抬眼与他相对时,眼底氤氲的潮润又教他再度溺毙。
他不禁浮想方才她略带撩拨的玩笑话:“这样便够了?”
不够。
宋携青的指腹抚上她潮润的唇,顺着纤颈游下,落在她中衣的系结上。
在她屡屡的纵容之下,他心底的渴求愈渐汹涌,不再甘于一衣之隔,而是彻彻底底地与她交融。
试了不下三次,宋携青仍未将系结挑开。
祝好笑出声。
……他这夯货。
女子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她顺手拨开半挽的发,青丝如瀑扫在他的胸膛,祝好笑得明媚且张扬,“我教你。”
第106章 请辞
翌日清晨,远山尚还沉睡在蒙蒙云雾中,二人却已携着手步出府邸。
宋携青将她扶上马车,思及早朝尚有一个时辰,他径自掀帘入内,往她身侧一坐。
“……你不上朝了?”祝好挑挑眉,轻轻一晃他的臂弯,“你且放宽心,我定乖乖回淮城,断不会再半路改道。”
宋携青笑笑,不置可否。
马车辚辚起行,华盖上悬着的鸾铃摇曳生音。
她见宋携青仍未下车,唇边笑意渐敛,“你……”
“出城我便回。”宋携青见她神色吃紧,仿佛坏她什么大计似的,言罢,对坐的女子方才点点头,显然是松了口气。
宋携青一错不错地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见女子颈间的痕迹已消,心下亦是一松,昨日他已极尽克制,亦有分寸,奈何她的肌肤稍稍一施劲便易生红,好在消得也快。
祝好见他一路盯着自己,不由偏头问道:“为何如此看我?”
“药可涂了?”他低低问。
车厢内一静,只闻车轮碾过青石砖、与风撞鸾铃的脆音,见她迟迟不语,宋携青心头又是一紧,他虽对自己尚有几分把握……到底不及她谙熟此事。
祝好见他神色凝重,恨不得下一刻便将她扛回屋检查个明白,她不由破开一笑,“我不早说了不要紧么?寻常第二日是不疼的……你莫要教那些个话本子忽悠了。”
但见男子面泛薄红,他倾身,轻车熟路地将她捞在膝上坐着,“……你净笑我?”
祝好只觉这般的宋携青可谓是稀奇,百年之后的他到底多历百载,纵然也不曾亲身体悟,总见过猪跑,而眼下的他,方及弱冠出头的年纪,尤为青涩,极易羞赧,嘴上身上倒是硬得很……劲也不减,不知疲倦似的。
她心生逗弄之意,附上他的耳廓故意问:“离城外尚有一段路程……”
言罢,她攀着他的腰身上挪,与他十指相扣,紧贴之际,恰逢迎上马车的一阵颠簸,两两相撞,晨起的躁动竟比昨日更甚,轻易便掀起灼入裙衫的热潮。
身下压着的青年浑身紧绷,劲挺的腰身处一褶皱尤为起眼,偏偏还梗着脖子喑哑道:“翩翩,下去。”
倒出乎她的意料了,祝好顿觉无趣,自他身上退开,离他颇有些距离,自顾自地拈起甜酥咬着。
“祝好,你莫只知欺负我。”宋携青见她竟当真退开,心头反而浮起一缕怅然,见她缄默,又恐她着恼,便主动凑近,低声道:“我教你下去……一是因车厢不隔音……”
祝好抬眼,见他低垂着眉峰,攥着拳,声线仍有几分压抑的沙哑;“二是……离城外虽有些距离,到底也只是几盏茶的功夫,我怕我……”
他不说了,只凝着她,意有所指。
祝好倏然想起昨日他不知疲倦的纠缠,乃至后半夜沐浴时,某人甚至还有余兴将她抵在浴桶之上,直至水温渐冷,清浪化作浊浪方休,祝好顿时明了他眼下的深意。
他不知餍足、贪得无厌。
他嫌短,刀一出鞘,便收不住刃。
祝好将两指拈着的最后一块甜酥挑入口中,宋携青见她仍是不吭声,眉峰微微蹙起,不容分说地便将她困在车厢一隅,俯身咬上她的唇,退开时,他说:“是金桂酿的甜酥。”
她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百年之后是喜欢尝她唇上的脂膏,如今……
祝好没好气道:“你不是向来不喜甜么?”
宋携青低笑出声,宛若得逞的狡狐,“我是为尝甜酥么?”
他俯身在她耳畔私语,此番换作祝好满面飞红,忙将他推开,不住骂他。
小娘子怄气时总是低颦着眉,眼尾却微微上挑,贝齿咬在唇下,碾出秾丽的嫣红,惹人爱怜。
宋携青忽然觉着,自己方才实在有些故作姿态。
祝好又拈起一块甜酥,偏过头不再理他,却见宋携青行出车厢,不知干什么去了,祝好卷起两侧的车帏,马车已驶出内城的繁华处,经宫中生变,街上人流稀疏,何况时辰尚早,又是外城,几不见行人,静悄悄的。
不多时,宋携青去而复返。
祝好抬眼一扫,原以为他走了。
宋携青面上自若,抬手将卷起的车帏层层落下,车厢内陷入昏昧,祝好隐隐悟出一丝不同寻常,尚不及细想,人已被他托起,腰间的丝绦一松,两手教他箍在头顶,借丝绦缚住。
……学得倒快。
难解难分间,祝好踹他一脚,颇有明知故问的嫌疑:“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宋携青好整以暇地解开革带,随手丢在一侧,让她在上,十指相扣间携珠捎露的花苞已在细雨淋淋下绽开,他气息灼热地喘在祝好颈上,“命他们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过问,也不必进来。”
鸾铃大作。
……
宋携青走了,祝好在车厢内梳整好半晌,一出外,见侍从皆垂手静立,面色如常,也不知宋携青方才是如何威逼利诱的……
车周的侍从原以为祝好只是透透气,怎料这主儿又径自解车舆上的马,众人一时头疼,见她执意如此,一名作小厮打扮的仆从只得自后头牵来一匹红棕色的骏马。
“少君吩咐……若是夫人非得骑马,便将飙风牵与夫人,飙风日可行千里,性情温顺亲人。”
祝好轻抚马鬃,眼笑眉舒,她翻身上马,鞍上竟还铺着厚实的软垫,祝好有心一试新坐骑,小指竟穿透缰绳,扯了个空。
虽只一息之间,此次她却看得分明。
祝好怔在原地,良久,终是扬
鞭策马,向着阳阳大道疾驰而去。
……
半月以来,除却每日的早朝,一干大臣在朝銮殿内议政至深夜也是常有的事。
待诸事渐定,惟候天命,殿外的明月也渐渐隐退,匿于云天的朝日已有起势,群臣劬劳一夜,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宋携青仍立在殿中。
江稚将视线转向殿中的孤臣,不知是何原因,他的面色日来极差,唇上近乎无色,方才议事时几欲站立不稳。
帝王亲自下陛。
几步之外的臣子躬身执礼,“陛下当知,臣欲请辞。”
帝王默然良久,方道:“帝师非走不可吗?宋大人曾任他之师,为何不能任朕之师?”
宋携青只道:“陛下明了,臣为何不得不走。”
他自然明了,再且,大瀛既已决意归降,旧朝帝师确无留任之理。
其后,跟前的臣子竟自叩首一拜,“何况,臣有罪,栓子虽非先帝真正嗣位的储君……终归由臣训诲继为新君,他当朝之际,民生凋敝、繁刑重赋、忠良尽诛,此为其过,臣任帝师,亦为臣之过,今栓子虽故,然臣难逃其咎,是以,实不堪为官。”
帝王长叹。
宋携青取出两卷明黄的帛书双手捧上,“两道圣旨,皆乃先皇帝在世时所赐,臣既辞官,留之已无益,特奉还与陛下。”
所谓先皇帝,自然指的是他的父皇,而非栓子。
江稚也不避讳,径自展开其中一道,谓之淮城重归国下,以己城之治而治,大瀛二十载内不涉内政,十载赋税免减,若邻邦犯淮,瀛自当倾国抗敌。
那么,他为何多年秘而不宣?
答案昭然若揭了,栓子暴政,民不聊生,岂能善待淮城?而他贵为一城少君,弃子民远赴异国,不正是为借力打力,借大瀛庇护淮地么?然归属国下绝非儿戏,更非说依附就依附的,栓子当政之际,纵使他擢为帝师,亦不足以教他倾心相托,在他眼中,瀛朝已无合适相托的人选,更遑论眼下瀛国国势渐衰,如何护得住淮城?
是以,他选择离开。
若大军自淮城入瀛,或可避开诸多险关,一面又可大程度上减免粮秣损耗,依瀛国如今的疲弱之势,借道淮城不亚于直驱瀛都,他所谓的辞行,不过是另择明主罢了。
江稚神色淡若,也罢,左右大瀛已决意归属庆国……更何况他已下旨,不必再追捕兰元,旁人兴许不解,他还不明白么?
兰元不过是自何处来回何处去罢了,至于杀栓子……彼时的境地,栓子已是穷途末路,既已无利可图,便当是替主子顺手除去一枚弃子而已。
接着,他展开第二道密旨,两眼骤然一凝,只因竟是一道钤印玉玺却空无一字的圣旨,其间的深意,不言自明。
江稚心头震动,神色复杂地望向跪地的臣子,此人身居高位、手握两道先皇帝密旨,此外还有一枚随时出入宫禁的玉令,却未行不轨,甘愿只居于臣。
大瀛失此肱骨,实乃社稷之憾。
帝王躬亲将臣子送至殿外,天色尚沉,此人却毫不犹疑地跻身入昼夜交替的混沌之中,他步履从容,不见迷惘,不惧前途,临了,被黑白不分地吞灭在高耸的白玉阶阶尾。
殿内转出一人,囿于嵌轮木椅之上。
江稚缓缓步近,朝他无声一笑,“整整三年,他竟不在空白的圣旨上落下分毫笔墨,只消他想……高官厚禄、美人封地,乃至龙椅,他也坐得。”
“正因宋琅是这样的一个人,先帝才敢委以重任。”梅怜卿长喟,继而道出残忍的本相:“……两道密旨他无一宣明,恰是因瀛国……”
“朕知,恰因大瀛早已蛀空。”
梅怜卿一顿,江稚难得以朕自居,腔调却显露几分少年独有的倔气。
偏偏眼下,他却不再希望少年以皇帝自居了。
梅怜卿打好腹稿,尚未道来,少年却已先声:“届时,史册之上,不论如何,只书‘江稚’二字,不必再改,他虽已偿命,却当有人平息众怒,有些真相,并不适合公诸于众……亦是朕最后的一点私心,更是身为兄长,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罪名我担得,千古骂名我也担得,而今朕只愿子民安好,朕便无悔。”
文武百官乃至都城百姓皆不乏掺和宫变,然窥清全貌者不过寥寥,百姓远远立于夜阑,大抵只知宫闱生变,原以为是翎王起事,待操起家伙立在阶下,却见一副教人作呕的昏君面孔——要想遮掩,倒也并非难事。
“是君主的职责,亦是作为兄长的本分。”
也许,在大庆时,他伴于栓子左右,栓子并不喜,否则……栓子何至于行差踏错?抑或是在某一日、某一时,他看似温良的言行于栓子而言与剖人脏器的锋刃无异,将遍体鳞伤的他不知又刺了多少刀,又或是,在某个岔口,他不曾作为一个称职的兄长拉住他。
半月前还不愿担下帝位的少年,此刻决意披上一身看似明黄抢眼实则血迹斑斑的龙袍,独一人一道走到黑。
“何况……”帝王转身,朝向旭日东升的方位,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他极淡地牵起一笑,“朕,早已时日无多,不是吗。”
天光拨开层层云翳,落在帝王的面上,映得肌肤灰蒙脆弱,方连血管都依稀可见。
梅怜卿五味杂陈,恨自己残躯朽骨,不能为帝王伏身长跪。
……
蒋钦此行一路向北,原打算遁入戎狄避避风头,不防半道撞上匪寇,不仅钱财尽失,甚至险些丢了半条命。
于是,他另作决断,旋身入庆,剑走偏锋。
所谓荣华富贵,不尽得靠自己搏么?若无金银珠宝、美人仆婢,于他而言,与死有何异?
在驿馆徘徊多日,终于,庆国的军师愿见他一面。
蒋钦知晓,自己离富贵又近了一步。
庆宫庄严,堆金砌玉,他跪在殿下,只稍一抬眼,满室的珠玑宝饰便晃得他目眩神迷。
“抬头。”
一道清洌空灵却不失威慑的嗓音自上而下,蒋钦方才敢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颇为年青的面容,此人少年意气未褪,唇畔挂着蔑笑,在如此肃穆的场合下,竟还慵懒地怀抱着只雪狐,仿佛置身于闲庭,而非朝堂。
蒋钦不由想起宋琅,亦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而眼前的庆国军师更是不容小觑,他实打实地将权柄攥在自己的掌心,不似宋携青伪作清高。
蒋钦俯身叩首,朗声道:“草民见过陛下。”
说这话时,却非对着一侧年仅十岁的庆君,而是对着还真。
还真仿若未闻,只将怀里的雪狐轻轻落在地上,周身的冷冽倏然消融,他温声道:“阿昭,先在园里吃些果子。”
殿中大臣持笏林立,无一人则声,直至雪狐拐出殿外,还真方自庆君一侧的平座上起身,徐徐步向蒋钦。
蒋钦两唇翕动,满面堆笑,殿中的朝臣皆知这是又来了个奸佞……来之前,竟不先探探他们军师的作风么?
果不其然,蒋钦尚不及蹦出一字,一只鹰纹长靴已滚着劲风,欺上他的天灵盖,将人重重踩在冷硬的玉砖上。
好一阵视野上的颠倒,蒋钦正待呼痛,乍一眼瞥见不远处杵着一人——身形魁梧,臂上的刺青猛虎张着血盆大口。
他脑际轰然,万雷齐下,兰元怎会在此地?同他一般,投奔大庆?
不、不对啊……他分明是庆国的死囚……投奔庆国,岂有活路可言?
千回百转,似有什么行将浮出水面,无奈于败在反复碾压他头骨的靴底,蒋钦不得不弃思求饶,喉间却因重压不住往外呛血。
他哽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军师……草……草民,愿以大瀛机密……换……”
“嘘。”还真微微倾身,笑看他一眼,“既已归降,我需要么?他日,莫非蒋大人还得揣着庆国的机密向旁国摇尾乞怜么?”
此言一出,蒋钦正胸又是狠狠一创,撞上后方盘龙镌金的梁柱,呕出一地的血,他一早离宫,显然不知瀛国已决意归降大庆。
上首传来小皇帝的尖呼,还真头也不回,淡淡道:“带陛下回宫。”
“诺。”
旋即,他径自落座于庆君方才的位置上,还真交叠双腿,睨着阶下仅存一息的蒋钦,笑了笑,“特地留着你一口气。”
蒋钦一听,强扯出一抹谄笑,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只得挣扎着爬起来谢恩,却听上首游来淬毒似的腔调:“将他的腿砍了……”
还真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犹疑,阶上之人眉心一点红,加之清俊阴柔的长相,本当是悲悯世间八苦的菩萨像,如今却与地府索命的修罗无异,他颇有意兴地问:“你将那什么尚书的哪条腿废了?”
蒋钦痛极失声。
“既如此,左右二腿皆砍了。”还真施施然起身,朝殿外踱去,“若人挺过去了,便将他的腿八百里加急送与宋琅,若是死了……将头砍了打包送去。”
行至殿门,还真忽而顿足,“此时送去,宋琅大抵已不在瀛都,当返淮城。”
他凝着殿上的“死尸”,一哂道:“罢了,送往瀛都吧,横竖日后是一家人,权当见面礼了。”
第107章 霞阳
祝好抵至霞阳时,已是二十日之后。
城中摊铺店行寥寥,行人稀疏,一路而来,所经城镇无不是稚子嬉戏,围在一处吟唱童谣,或追逐玩闹,而放眼霞阳,莫道孩童,便是青壮年与妇人也难见一二,行于城中,只见鬓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或倚门而立,祈神灵庇护霞阳。
此时此景,亦在情理之中,老者行动不便,难以仓促离家,天真烂漫尚待长成的稚子自当是撤离的首要之选。
马鞍上虽铺着厚软的褥垫,连日的奔波仍将祝好的腿侧磨得泛红起肿,眼下既已入城,她所幸翻身下马,信步在城中街市,权当是稍作歇息了,若遇着食肆,便先填填肚,再出城往南寻阿吟。
瀛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与诸部小国仅一江之隔,名曰花江,水声淙淙,两岸相望。
未几,祝好见一汤饼铺尚还开张,倒也不挑,在外间坐下,朝内要了份羊肉汤饼,只听里头有人粗着嗓子应了。
小铺清冷,桌椅却洁净无尘,不多时,步履声渐近了,祝好抬眼一觑,恰巧一只圆底胖身的大碗落在桌前,热气蒸腾间,羊肉的浓香混着骨汤窜入鼻息,直往胃里钻。
掌柜的是位年逾半百的老媪,她一见来客是个年轻姑娘,且是个好容貌,不免惊异道:“姑娘怎的还留在城中?”
祝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如实道:“我并非霞阳人。”
掌柜的一听,脸色顿变,忙拉过祝好的手在一侧坐下,苦口婆心地道:“姑娘怎在这程子来霞阳?不知外头要打仗了吗?城里的男人自请从军,略通医理包扎的女子也尽去营中打下手哩,稚子也都送走避祸去了……如今这城里,只剩咱们这般年岁已高,了无牵挂的……”
“你年纪轻轻,可曾许人家了?刀剑无眼啊,若是外乡人,且听老媪一句劝,打紧回家去……”
祝好挑起汤饼一尝,果真是好味,“掌柜,我亦可在营中搭帮,包扎上药、看顾伤者,我做得来。”
“瞧你便知是深闺里娇养着的姑娘,瞎凑热闹!”
祝好心知老媪亦是一片好意,便软声编了个谎:“实不相瞒,我的未婚夫婿是浦水文将军帐下的小卒,我心中牵挂,故而想着……”
言尽于此,掌柜的还有什么不明白?见姑娘不远千里只为追夫,知是劝不回了,只得叹着气起身,“姑娘,汤面不必付银了,如今留在霞阳的哪还图什么银子金子……有人来,便送与人家暖暖身,为活着的将士积积福报……”
掌柜的说罢,摇着头往里间去了,身后的小姑娘却将她唤住,手里硬生生教她塞了汤面钱,“阿婆若以为此战必败,视金银如粪土可是错了,阿婆,我们会赢的,将士们也会凯旋,你如今只当是挣钱为自家儿孙凑束脩便是。”
老媪正讶异眼前的姑娘怎知家里有孩儿,忽而瞥见悬在自己腰间的虎头刺绣,针线映着天光,上头显出几道牙印来,她心中一暖,拂开眼角的笑纹。
……
花江之所以称之为花江,是因江中水流轻缓,四季皆绽水花,这时节,江面上浮动的正是杨花,此花多生于无波静水,是以江心花开寥寥,只在几近凝滞的静水处探出几朵,为寂寥的江色平添一抹清韵。
明月露角,星辉明灭。
营栅之外,守军人马两时辰一替,正值换防之际,忽见远处驰来一骑,待行近了,竟是个面如清玉,云鬓花颜的年轻女子。
一众守卫怔神片刻,横刀在前,厉声道:“来者速……”
“祝好,寻云葳将军。”
短短七字,教营栅外的一众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回神,疾步入内通报,另一较为年轻的守卫则上前引着祝好入内,言辞间甚是恭谨,“在下张飒,霞阳人士,自愿追随云葳将军保家卫国、防守霞阳……”
他年纪尚青,看似未及弱冠,言语间已赧然垂首,似是察觉言之琐碎又不着调,忙着找补道:“将军的幕府在最前头,将军抵军霞阳便同咱们吩咐了,若是祝姑娘前来,万不必阻拦,方才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祝好见少年性情淳朴,又见前路尚长,便含笑应道:“何来冒犯?严谨行事,正是霞阳之福。”
“是、是……”张飒摸着盔沿憨笑两声,倒不是他生性爱傻笑,实在是跟前的小娘子姿容清致,是他自小见过的女子中名列前茅的好相貌了,他想多瞧两眼,又恐唐突冒犯,只得低头,连连称是。
行至幕府前,张飒躬身告退,祝好唤他:“我的马名飙风,若有余裕,还望为它添些草料。”
张飒忙不迭应下。
下一瞬,幕府外的厚帘教人一掀,银铠罩身的将军自内阔步而出。
时是下半夜,帐中灯火虽微却犹明,来人一身铁衣也未褪,足见情势之急。
“虽知你要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梅怜君引她入帐,帐内只她二人,虽是将军幕府,陈设却极简,一案并数椅,一张竹榻,此外便是悬于正中的一大幅舆图与挨着长案的沙盘。
山川形势,尽在其间。
“我哥哥……安好吗?”此问一出,梅怜君方才高昂的生气显已落至谷底,祝好拿不准梅怜卿是否已将自己断腿之事告知于她,一时不及作答,梅怜君见她迟疑,便知事态不简单,紧着追问道:“……死了?”
祝好猛地抬头,眼前的女子五官依旧英丽,此刻却似春水化冻,透出几分隐晦的柔软,不知为何,祝好两眼竟有些酸涩,百年之后,她所在的朝代,刀枪入库海晏河清,百姓安乐衣食富足,而此时脚下的王朝……问及家人安危,竟得先打上一纸死契么。
不论梅怜卿作何打算,祝好见阿吟眼下的情状,已不愿瞒着她了,何况经黎清让一事,她知阿吟绝非因私废公之人,断不会任个人的情绪渗入军中,是以,祝好将狱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末了,她握住阿吟的手,定定道:“梅尚书已无性命之忧,我离开时,梅尚书曾蒙陛下召入宫中议事,想来梅尚书只需再养上一阵子,当是无碍,虽则往后只可……阿吟……”
梅怜君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岂敢再有半分贪念呢,只低声喃喃道:“活着便好。”
二人惺惺相惜好一阵,祝好接过她递来的一盏清水,一气饮下半盏,便自顾自立在正中的舆图前,仔细凝着东角的一处缺口。
“你此来,定是有良策?”梅怜君适时地问。
“良策自然谈不上,我于行兵布阵更是不通一窍。”祝好话虽如此,却问道:“阿吟,眼下情形如何?撑得住么?”
帐内登时一静,行军不论何物皆万分金贵,油灯亦只点着一盏,帐下不免昏暗,祝好却清晰地窥见梅怜君眼底一闪而逝的孤寂。
“翩翩,你应已知晓……大瀛准备归降了,是吗?”
“嗯,我知道。”
梅怜君笑意浅浅,“我也知,翩翩既不远千里而来,准是已有法子。”
祝好微微一顿,不忍望她,“我此来并非为归降大庆一事,而是为你,为霞阳,阿吟,现如今,我们至少得撑过大庆出师。”
梅怜君既知她的来意,心口也彻底教石头子儿垒得闷堵,只强作平静地问:“翩翩,你也以为……大瀛只得教庆国吞并?无旁路可走了?”
“……阿吟,非是吞并,而是……”
“归降与吞并,此二者有何区别?”
祝好被堵得哑口无声,的确,归降无异于吞并,她不知当如何与人解释,还真并未以“庆”立国,而是以“成”为国号,立一新国,至此,庆与瀛再无国界之分,她是百年之后的人,
也正是来自大成,与眼下千疮百孔的大瀛不同,她自然也无法立在未来的高处劝和如今的阿吟。
于瀛民、于阿吟而言,是为亡国。
许久,寂静的夜里掠过一声寒鸦的哀鸣,有人落下一叹:“我明白,翩翩,可国中已无兵卒可征无粮秣可调……即使大庆出师,少则也需一月,整军要时日,行军也要时日……更何况,他们也未必将霞阳、将我们以己国之待而待。”
祝好略一沉吟,问:“加之浦水的援军,竟一月也支撑不住吗?”
“粮草仅余半月之数,朝廷虽勉强筹措了些,也得十日之后方可抵至霞阳,翩翩,真正的难处在于……”她望向帐外,好似横穿沉沉夜色,望见花江对岸驻扎的敌军,“若他们按兵不动,或只作小规模的试探劫掠,苦撑一月倒不成问题,若是……各部小国的联军决意拼最后一战……”
梅怜君迟迟不闻回应,打眼一看,见女子又自顾自盯着舆图东角的一处缺口了,她出声提醒:“此地为一处极险狭的深谷,一旦误入,若遭外军包抄,便是绝路。”
这时,女子映着微弱的烛光抬眼,“阿吟,你愿信我么?”
她自然信她,打从初见,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宫变更是蒙她相助,还有兄长……也正因信她,军营的守军方才不拦她。
梅怜君:“信。”
祝好倾身在她耳畔低语,退开时,梅怜君紧着眉头,“你疯了!”
“唯有一线可乘之机,便是在十日后。”祝好合眼,复又睁开,“为求稳妥,明日我打算上鹿谷,阿吟也可……再想想。”
……
第二日,祝好在一片喧嚷声中醒来,她匆匆理好外衫,未及梳洗便已掀帐出外。
一问方知,原是宋携青遣来护卫她的侍从追来了,梅怜君环胸立在一侧,微微含笑,一副“我皆明了”的高深怪相。
祝好被她盯得发毛,只得将人先领入营内,教他们几十众也别闲着,可在营中搭把手。
随军用了半碗米粥并一张胡饼,祝好便同梅怜君辞行,执意亲自到东角鹿谷采采风,鹿谷距此地约莫几十里,往返须得一整日,祝好也不愿多添麻烦,无需抽调兵卒护卫,只点上十个宋携青的人随行,阿吟却不顺着她,道是宋琅遣来的人再如何十八般武艺,到底对霞阳的地形一无所知,便派昨日引路的张飒同行。
祝好略作思忖,不再推辞。
自晨至暮,一行人方抵鹿谷,好在此地不宜行军,行途中倒也不见敌踪,却不知可有各部小国的斥候窥见……思及此,祝好笑笑,纵然教人窥见,也无大碍。
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一旦穿过狭道,逐步开阔,空场可容千人,背面却是无路了,倚着处断崖,祝好俯身下望,见崖底一浅涧,崖壁不算陡峭,也不算高,约四丈许,不过于行军而言,无疑是条死路。
祝好再一探,脚下的石子却磨得簌簌响,惊得一侧的张飒忙拉着她,“祝姑娘来鹿谷究竟是作甚?崖上多碎石,万一失足……”
祝好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腕处的指节上,张飒的面上冲起薄红,慌忙松开,只听她问:“对了,鹿谷方圆数里可有走兽飞禽?”
言谈间,一蒙面侍从朝祝好递来水囊,此人自称脸上有一大黑斑,故而自小掩面,名唤王点,祝好依稀记着自宋府动身时并未见过此人……又见此人上前递水囊时似有意无意地隔在她与张飒之间。
张飒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有的,鹿谷一带的走兽多着呢……”
话音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虽不再言声,彼此却已明了,只因一路而来,方圆十里竟不见飞鸟掠空,也不见走兽的行迹。
祝好凝神片刻,道:“附近应有一道清渠吧?带我去看看。”
张飒领命,引一众前去,离得不远,驰马没一会便到了。
以“清”为名的水渠此刻却浑浊不堪,水面的浮泡滚着渠底的淤泥,众人见祝好捧起污浊的渠水竟是往嘴里送,王点急了,“夫人,属下试属下试……是要喝……吗?”
他一打岔的功夫,祝好手捧的渠水也已从指缝漏干净了,她微微颔首,倒是一侧的张飒听得“夫人”二字如遭雷击,昨日至今日暗生的些许旖旎心思也被劈得淡去大半。
“如何?”祝好问。
王点嘴一抽,心知她问的自然是渠水的滋味,虽不解她的行径,王点仍忍着口舌间的恶心细细品味一番,皱眉答道:“……不知怎的,有些苦涩。”
祝好转而望向张飒,“此渠平日里也如此浑浊么?”
张飒思量一二道:“我邻家的长兄几年前曾来此处打鱼,渠水清可见底。”
“好,我知晓了,多谢。”
众人却不明祝好晓得了什么所以然。
去罢清渠,一行人又随祝好在方圆几里地晃荡片刻方回,将至军营时,便觉气氛有异,离得尚有一段距离,遂已听得营中隐隐传来哀声,众人心头俱是一紧,驱马疾行,待近了,透过营栅便见空地上或坐或躺近百伤员,一问方知,今日以秋狄为首的部落小国率三千人马,绕花江自北偷袭营帐,虽未深入,却趁乱劫走部分粮秣,更在江岸高声挑衅,此举无亚于狠狠打了瀛军的脸,磨其士气。
祝好不多作停留,近日她已见惯血腥拼杀,虽有恻然,面上却已能维系常色,阿吟正在幕府与裨将议事,祝好不便打扰,只在帐外静候。
今夜无星月,浮云惨淡,好在风色不冷,一个时辰已往,祝好见裨将渐散,方才撩帘入内。
梅怜君满面倦色,银甲上犹沾血渍,素来遇事逢笑的她,眼下却肃着眉眼,见着祝好,哑着声问:“刚回么?怎的这般晚了?原以为一个时辰前便当回了。”
“以求稳妥,难免仔细些,故而晚了。”祝好见帐中有水,便自袖里扯出随身的巾帕,蘸水为她拭去银甲上的血污。
待盆里的水渐红了,忽而听她问:“祝好,你有几成把握?”
祝好拧帕的手一顿,一双映着水波的眼却坚定地迎上她,“只我,不足三成。”
末了,祝好莞尔,“但若算上阿吟
,五成不止。”
第108章 鹿谷
“还不肯招?”
“只一毛头小子松口了,余下人……似个锯嘴的葫芦,半个字也撬不出,不少俘虏将舌头咬断,宁死不吐。”
秋狄王漫不经心地转动皮案上一只千翠冰盏,若倒入凉水,盏内便会绽开如冰裂似的细纹,此盏正是自瀛营掠来的玩意儿,秋狄倒是寻不得如此精巧的物什,反观中原内陆只知沉溺在丝竹宴游,专研这些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若论兵刀相见,却软如豆腐,不堪一击。
他浅啜一口茶汤,茶饼亦是出自大瀛,入口微涩,后劲却隐有甘甜,秋狄王抬起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问:“他招什么了?”
“招……招是……”
秋狄王不耐,大手一挥,“吞吞吐吐作甚?!押他入帐,本王亲自审问!”
不多时,底下人押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入帐,其人的手脚皆被沉重锈蚀的铁链束缚,中衣久已教血水浸透,凝作泛黑的赭色,情知残破的中衣之下,几不见完肤。
自头次偷袭瀛营得手,秋狄所率的众部小国愈来愈肆无忌惮,此后又接连抢掳不下三次,不是掠些粮草衣甲,便是兵械马匹,乃至俘虏些瀛人作奴隶。
只近两日不曾侵犯。
“勇士如何称呼?”秋狄王笑问。
“张姓,单字飒……”少年跪伏在地,缓缓引首,又迅速低垂下去,干着嗓门儿道:“还称劳什子勇士?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
“哈,此言差矣,在本王帐下,你依旧可以重登勇士之名,你们中原人,不正喜欢玩些拜将封侯的戏码么,你若死心塌地臣服在本王帐下,本王依旧给得起。”他狭长的鹰眼牢牢攫在张飒的面上,翁声翁气道:“三日前,尔等营中一改往日颓丧,载歌载舞贪欢逐乐,士气竟自焕然一新,是何缘故?”
此疑也正是秋狄不再侵犯瀛营的端由。
张飒不以为意地一嗤,他扯动干裂的唇道:“还能是为何?自然是援军不日已抵,粮草也早已秘密运往大营。”
三日以来,隔江对唱舞袖翩翩的瀛军的确个个红光满面,一个赛一个的油亮水灵。
秋狄王架起二郎腿,冷冷笑言:“本王的斥候可不曾瞧见半点援军抑是粮草的行迹,怎么?勇士竟是瀛营派来虚张声势、障本王眼的?”
“秋狄王既疑心我这勇士,又何必多此一问?”张飒抬起血糊糊的小臂,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创痕,“我的身上无一处完肤,我既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且已受尽肉刑,既如此,大王便是拔断我的舌头,教我休得胡编乱造,休得虚张声势,障大王的眼,也是见怪不怪了。”
言罢,张飒果真垂首伏地,一副坐以待毙的奄奄样,再不作声。
王踞上首,叩击虎皮长案,他好整以暇地问:“得,勇士倒是剖明白,援军从何而来?所谓的粮草又经何地调运?如何逃过以秋狄为首的五部联军的眼儿皮?”
“你又为何突然招供?”秋狄王见缝插针,沉声逼问。
“突然?”张飒仰头惨笑,呕出血沫,他啐道:“你们连日在俘虏身上行刑,不正是要教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逼我们开口!逼我们招供吗!怎么,如今我熬不住了,你们反倒信不过我?以此来羞辱我?再说!我投身军伍,本是为报我兄长战死沙场之仇!谁知……谁知我兄长非是死于敌手……”
张飒的胸膛大起大伏,眼鼻俱红,隐有哽咽,因着年纪小,俨然是一副藏不住事的模样,“你们也清楚,我大瀛良将败谢,此番竟派一介女流挂帅出征!那女人成日缩在营中,畏战不出,莫不是要教我等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成?我大哥……不过是劝诱士兵振作士气,竟被她当着一众将士的面斩于帐下!她算什么将军?!如何统领三军?”
“我也是近日方得知此事……”站飒难抑悲愤,淌下泪。
秋狄王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劝诱士卒振作?重整士气?谓之轻巧,说得好听,只怕是煽动众将对那女将军的怨怼不服罢?云葳将军他也曾交锋,虽为女流,于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倒是颇有手段,一竿长枪舞得巧若银龙,有勇且知方。
自然,此等于己无利无益的揣摩,他并不打算点破,瀛营将卒失和,不正中他的意么?
一转眼,秋狄王已换上一副感同身受、悲不自胜的神情,他惺惺作态道:“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只该养在闺中暖帐学着取悦男人,云葳揣着一身花拳绣腿,便敢提溜上沙场对着一干男人指手画脚?本王瞧瀛君分明是未将尔等的性命与国家之兴亡放在眼里啊。”
他故作怜恤,嗟叹道:“……大瀛确已无人可用啊,此乃天欲亡瀛呀,岂是我等边陲小部小国欲与贵国为敌呢?”
许是座下的少年久违地撞见有人与他同仇敌忾,余下的话,已无需秋狄王徐徐旁推侧引,张飒兀自道:“塞外的部落小国不是向来以达拉为首么?秋狄王可知,此次伐瀛,达拉为何按兵不举?”
秋狄王已从此言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勇士不也说了?达拉既是各部小国之首,自然得坐镇王庭发宪布令,好比你们中原,兵将出外,而国君坐守朝纲。”
“达拉王果真如此搪塞大王?”张飒狠骂一声,齿间犹渗血丝,“原以为此等卑鄙小人,只中原独有,没承想……”
秋狄王的眉头皱成个川字,“勇士何出此言?”
“所谓的援军正是达拉。”张飒长叹一声,“粮草亦是自达拉……”
二人一时不语,秋狄王面有菜色,只因达拉前一阵的确向各部小国征罢不少粮,却又不参与此次围剿,达拉既不出兵,他们索取粮秣作何用……
“自何处运入?”
“东角鹿谷。”
帐内又静,直至帐外有人通报,秋狄王一扫底下的张飒,方扬声请入。
来人是他帐下的裨将,见有俘虏在场,一时不禀,及至得了秋狄王的示意,裨将才躬身回道:“大王,日前失踪的斥候有线索了,他们留下的暗记断在东处一清渠,末将派人沿清渠细查,寻见……”
裨将吞吐半晌,终于下定心道:“东角有一谷曰鹿,谷外驻有瀛军巡哨,谷内似在挖掘壕沟,修筑甬道……”
言下之意,失踪的斥候怕是撞上巡哨的瀛军,有去无回了。
“你当真看清楚了?”秋狄王不以为然,“此谷虽辖于大瀛,本王却略知一二,此谷地势狭窄,在此处掘壕沟、筑甬道有何用?”
裨将上前一步,自怀里摸出几粒白灿灿的米粮,“末将在鹿谷外围所拾。”
其间的寓意,不言而喻了,秋狄王神目如电,落在张飒身上,少年会意道:“昔年我与邻家阿兄在清渠打鱼,曾误入鹿谷,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地势如一支细口粗身的瓷瓶,外狭内阔,正是摆弄障眼法的绝佳之地。”
秋狄王冷冷问:“勇士的意思是,达拉不仅经鹿谷助瀛国运粮,瀛军甚至打算从鹿谷暗调援兵?”
“大王仍不愿信?”张飒抿紧裂血的唇,目光落在秋狄王把玩在掌心的一只千翠冰盏上,他似笑非笑地道:“就连这只盏,原也是瀛国打算献与达拉的薄礼,如今倒成秋狄王的战利了。”
秋狄王喘着粗气,未置可否,只命人将张飒领下去,却不再用刑,反之以礼相待,一侧的裨将见俘虏退下,顿时色变,“毛小子所言若真……达拉竟如此阴险!无怪乎前阵好言征粮,却不与我们几部小国共同伐瀛!面上倒是尽仁尽义,谓之不与我等争大瀛这截香饽饽,背地里……”
“诸事未下铁证,慎言。”秋狄王略一沉吟,问:“瀛都运往霞阳的粮队……如今在何处了?”
裨将:“约莫四日即达。”
秋狄王倏然起身,吩咐道:“这两日,你择机调遣一队精锐埋伏在鹿谷、清渠,以待劫粮。”
……
王点杵在辎车下,看着士卒将一袋袋满满当当的米粮扛上车辕,不免小小声嘀咕:“当真要白白耗费这么多口粮?岂不便宜秋狄?”
祝好尚未开腔,一侧的梅怜君先已接道:“小饵钓得自然是小鱼小虾,若不下重饵,如何能引得大鱼咬钩?”
王点想想也是,不再讨无趣,转身继续督促士卒上货装粮,祝好与梅怜君则先返幕府。
傍晚时分,有人来报,秋狄果然在清渠附近起劫粮队,梅怜君挑挑眉,“你如何能知达拉曾向秋狄等部落小国征粮了?”
若无此节,以秋狄多年来的以慎为键未必能入彀。
秋狄乃周境诸部小国仅次于达拉的强族,表面上对达拉俯首称臣,协理诸部,实则早想取
而代之,古往今来,所谓盟友,最是经不起猜忌。
祝好笑而不语,她来自百年之后,自然知晓达拉之所以按兵不动,却向各部小国征粮,实则是为养精蓄锐以图淮城,不过……她却不好将自己“未卜先知”的缘由和盘托出。
正思忖当如何以应阿吟,梅怜君却转开话锋道:“晚膳还未用吧?”
祝好抬头,有些许错愕。
也罢,既然阿吟不再执意点破窗纸,她又何必戳破呢?
祝好嫣然一笑,上前挽着梅怜君,“阿吟陪我一道可好?”
“我岂敢道不好?”
……
两日之内,秋狄接连派遣三拨人马劫粮,除却第三次瀛军增派守卫未能得手,前两次劫掠的粮车不下十余辆。
据斥候急报,后日瀛都的援粮行将抵至霞阳,若达拉果真暗助瀛国……秋狄等部若执意夺取霞阳,须得在粮草入库前下手。
不若,届时唯撤兵一择。
撤兵?他秋狄还从未如此窝囊!
张飒落座下首,已换上一身洁净的胡服,伤处也已渐渐结痂,秋狄王斜睨他一眼,冷不防问道:“达拉为何勾结瀛国?”
“他哪是在勾结瀛国?”张飒笑了,搁下象牙箸,“大王耳目通达,竟不知瀛国行将归降庆国么?庆国皇权式微,奸臣当道,耐不住庆国将勇兵强啊……达拉唯恐瀛国并入庆国版图,大庆一瞧,呀?瀛宫的随珠荆玉竟教尔等境外小国小部洗劫一空了,如此,庆国若不反过来打你们打谁呢?”
张飒幽怨一叹,“我既已投诚,当是自己人了?大王,既如此,在下便直言了,不论他部小国撤兵与否,还望大王速速撤出霞阳,为何尔等围攻霞阳时,偏偏庆军退守了?他们正等着借你们的力,损耗各方兵力呢,待他们吞并瀛国,趁你等疆陲小国元气未复时一举歼灭,届时,达拉不正可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了?”
秋狄王不答,只一味转动掌间的千翠冰盏,流光生寒间,他臂弯里正卧着个衣着颇为凉爽的中原美人,秋狄王将视线转向裨将,问:“达拉来书了?”
“达拉王称……近日病笃,援军霞阳一事……”
便是不愿共伐瀛国之意了。
秋狄王面罩冷霾,病笃?托词竟也这般随意?果真是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攥着冰盏的指节泛白,臂弯里的美人也不免吃痛娇呼,秋狄王搁下冰盏,将美人拽至膝上,他挑起潮红的花脸,只见峨眉微颦,小巧鼻月儿唇,肌骨纤柔,一掐便喘息连连,与秋狄日日牧羊饲马、风吹日晒的女人要多情,中原……方连饮茶品酒的器皿也如此精巧玲珑。
秋狄王扯落美人的纱衣,眼风一扫张飒,意有所指地问:“你们中原,女人皆这般惹人爱怜么?”
张飒兜头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满面飞红,他结结巴巴道:“岂止是美人……玉盏珠宝更是俯拾皆是,宫中金银堆积如山,王庭非毡帐,而是玉楼金殿,如坠天宫。”
他两眼飘忽,无意瞥见上首的旖旎春光,燥得忙垂首剔肉。
良久,帐内渐歇,只听座上沉声下令:“集结各部兵卒,明日先取鹿谷。”
……
天宇如墨翻倒,黑云滚滚,似天公震怒欲倾,清渠之水亦不再拘于沟壑,浊浪翻涌上岸,渠底似蛰伏着妖龙,要将天地也搅得不得安宁。
鹿谷深处,壕沟纵横,背离峭壁的空场上,以铁板坚盾搭起数顶大小不一却又牢不可破的天棚,两岸峭壁古松林立,木干粗实,虬根盘错,深扎岩土,偏生今日土质松动,峭壁上不时滚落碎石。
一尖石擦着祝好的耳廓坠下,她捂耳的指缝迅速渗出温热的湿意,一旁说什么都得紧紧跟着的王点见了,惊呼一声:“夫人!你就回营包扎罢……况且,云葳将军再三嘱咐,此地交由文将军布防,眼下以秋狄为首的十万军士正朝鹿谷压境……咱、咱们先回罢?”
“若、若是夫人有何闪失,少君他……”非扒下他的皮不可。
祝好随手撕下一截衣摆草草在耳廓胡乱一裹,分毫不见退的意思,“鹿谷一策由我提出,布防行军乃是阿吟筹划,众军皆知此计险峻,仍愿随我与阿吟共济,如今阿吟坐镇大营观机而动,将士们亦各守其职,既如此,我岂能独善其身?”
王点抱头蹲地,暗自叫苦,他一时竟不知少君与她谁更倔些,这便是众人口中的……夫妻相么?
举目四望,谷内布防已妥当……粮米是一粒不见的,兵卒是稀疏不足千人的,唯见上顶以精铁加固的战车齐整地列阵于谷底,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每辆战车的后尾皆缚有枯枝,如蛰伏在谷内的兽群拖曳着尾翎。
很快,探马来报,敌军距此不足五里。
仿佛为应和军报一般,谷间的碎石坠得愈渐急促,祝好问:“几时了?”
“将至未时。”
前方传来军士们中气十足的呼喝,是文将军在集结部将了。
望着谷间随风波而涛涛的绿浪,望着自岩壁不断滚落的碎石,连脚下的大地也隐隐开始震颤,祝好的面上终于渐渐苍白,掌心沁汗不止。
她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可若此战得胜,己方的损耗较之敌军,不过九牛一毛。
主力精锐尽在阿吟的麾下固守大营,定当无恙,而她……本也不属于此朝,若败或死,她也只是……也只是回去?不对……她回哪呢?百年之后,她也已经寿终正寝啦,那便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么?
祝好仰躺在地,云翳之下不透半缕天光,她却笑了。
她偏要徒手撕开这重重阴霾。
第109章 山崩
秋狄王亲率五部小国集结的十万联军直奔鹿谷,大军浩浩荡荡,天地间竟也为之震颤,仿佛山川日月也慑服于铁骑之下,秋狄王志得意满,有此雄师,何愁大业不成?
待他踏平瀛国,洗劫瀛宫,再徐图达拉,引诸部小国归附……
铁骑万万滚如雷,激起山壑砾岩,风沙迷眼,天地渐晦间,眼前豁开一道狭隘的谷口,秋狄王率十万军士勒缰止步,但见谷内黄沙狂卷,战车的橐橐声刺破尘霾,直逼联军内耳。
十万铁骑已驻,山谷之内却因行军之声而地动山摇……毛头小子所言非虚?鹿谷果真埋有达拉驰瀛的援军?
秋狄王心焦如焚,却也深谙功成在即,更当慎之又慎,秋狄王先令弓箭手列阵于前,直指谷内,每一支的箭簇上皆携滚滚火球,万箭齐发如流星坠地,听音辨之,或没入血肉或没入土木,夹杂瀛军凄厉的惨嚎响彻鹿谷。
镶满长矛利刃的战车自弓箭手阵后隆隆上前,只听秋狄王一声令下,王旗挥动,五万先锋随战车突入幽谷,余五万精兵列阵谷外,以防伏击。
秋狄王至死不忘此景。
大军长驱直入,狭谷渐阔,平丘之上,瀛军战车在风沙中奔逐,所过之处席卷滔天尘浪,竟教人辨不清天地四方。
秋狄王心头电转,除却奔逐不止的战车,纵有风沙遮掩,所见也不过是三三两两的老弱残兵!且瀛军哪有半分死战之态?个个藏头露尾,行迹诡谲难测。
何来达拉援军?何来瀛国主力军?
瀛军用以发号施令的金鼓声声荡在谷岸,以排山倒海之势碾破耳膜。
秋狄王心知中计,正待撤军,一阵地动山摇摧毁前路,原来自始至终皆非行军之势,而是——
山崩。
山谷两岸的岩壁有巨石滚落,参天古松也不免压弯了腰,随落石一道坠下,方才犹在躲躲闪闪的老弱残兵竟似鼠蚁虫蛇般遁没了影,强风自谷口灌入,秋狄王眯眼追着一缕尾风望去,总算窥破瀛军的狡计。
山谷的平丘之上,林立铁皮坚盾搭就的数众天棚,而兀自奔腾的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驭手俱藏身在坚固的车棚之中,方才风沙之所以蔽日,只因车尾束有木枝,战车一动,自当扬起障眼浪尘,伪作千军万马之象!
眨眼间风势已止,磐石古木轰然砸落,联军士卒甚至不及惨呼便教山崩所埋没,秋狄王急整残兵击鼓传令,方退半程,驻守在谷外的五万军士竟疯也似的向谷道内涌来。
鹿谷之外,瀛军大旗招展,燎火的拒马横阻联军退路,外有投石手火攻,将谷道外的五部联军逼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霎时间,原本训练有素的联军阵型大乱,再且,所谓联军,各有其王,各司其主,诸部本难同心,眼下溃作散沙,自顾奔命。
忽见前路荡开一方空地,溃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争相策马前冲,紧随而来的,却是全身失重——此谷竟背抵断崖!崖际之人窥清欲退,奈何身后的溃兵一波波如巨浪拍来,推搡着齐齐坠下。
地动山摧,岩壁滚石如雷倾轧——
与此同时,花江对岸升起一束绚
烂的旗花,云葳将军率余部架设浮桥,直取秋狄粮仓。
……
天地间因这场山崩也为之色变,鹿谷遍地狼藉,久不闻人语,走兽绝迹,飞鸟不栖,唯余死寂笼罩四野。
晌午的烈阳掠过谷地上空,渐渐西沉,暮色如血染遍天际。
瀛军主力已吞占秋狄粮仓,回师驰援鹿谷。
万余将士或操铁铲或徒手掘地,誓必要救出埋没在地底的兄弟们,好在此前已在谷内修筑沟壕天棚,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掘出的同伴虽难免负伤,却可保下一命,反观五部联军大多已无声息,断崖之下更是尸积如垒,秋狄大营已换上瀛军旗帜,趁乱从鹿谷溃逃的联军一时无营可归,不知秋狄王或旁的族国大王是否生还,就算虎口偷生,集拢散军也非一朝一夕。
梅怜君立定谷中,热泪盈眶。
前几日为惑敌军,折损大半粮米,若今日败北,军中便无颗粒。
是以,趁敌军主力侵入鹿谷,她亲率帐下余众直捣秋狄粮帐,就算撞不上山崩的时机,亦可趁敌营驻军虚空之际劫粮。
自然,另有一则走向,便是秋狄王畏怯“达拉援军”自甘退守霞阳,若是如此,于瀛军也不失为上策,秋狄若退,霞阳便可坐待庆国驰援,且瀛都的粮草不日遂抵。
然秋狄王刚愎自用,择谷而攻,落得如此下场。
瀛大捷。
可是……
梅怜君满目疮痍,凝着谷道如炼狱之景,横尸断肢,污血覆土,她在挂帅出征以来,落下第一滴泪。
可是,翩翩呢?
……
祝好不谙兵法,却在得闲阁中逼着自己读过几卷。
“天地形者,兵之助也。”
她翻遍灾异古籍,细查瀛朝年间的天灾载记。
嘉瑞三年,八月廿三,鹿谷大崩。
鹿谷位于霞阳之东,地崩恰与霞阳一役相合,若兵不敌,或可借天刃。
为求稳妥,她亲至鹿谷勘查,临天崩地动,鸟禽绝迹,走兽遁形,生灵皆避,活水忽涨或降,浊沫浮涌,味苦且涩。
她牢牢攥着命,同天地赌上一局。
山崩之际,祝好蜷入天棚之下。
山石倾轧,所见之处如堕黑窟,窒息般的重压碾得她筋骨几近散架。
不知过了多久,祝好才渐渐顺上一口气,她在方寸一隅间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醒来,直至听见黑窟之外,瀛军大捷的疾呼。
她佝偻着身子,破开一抹笑,祝好奋力敲击头顶的铁板,大抵是埋得太深,阻绝轰响,暂无人应,她轻轻一叹,摸出早先备在袖里的干粮,也不管多噎涩,只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势必蓄满一身力,好待瀛军来援。
一定会有人发现她。
她足足啃下半块干粮,又陷入昏沉,再醒来时,只觉身子愈发地沉重,喘息不畅,祝好情知不能再没头没尾地昏睡下去了,耐不住头昏脑胀,神思也不清明,她只好心下一狠,扬手自掴了一巴掌,借着颊畔火辣辣的胀痛强自清醒。
由远及近传来唤声,祝好听出来了,是王点在唤她,祝好干咳几声,再不顾浑身骨裂似的碾痛只不住拍打顶上的铁板,嘶声大喊。
四方地动,有脚步声集聚,上方铁器铿鸣,一声声撞在祝好的耳膜,片刻之间,头顶的长夜便节节败退,黑窟教人撬开一隙,天光乍泄,刺目却绚烂。
军士们搬石掘土,将祝好拽出黑窟,她瘫软在地,似教人抽去筋骨,只得仰面大喘。
“夫人,您可真是……将我的魂儿都吓散了……”
祝好循声望去,逐渐清明的视线落定在清隽少年的面上,祝好不由一怔,旋即回过味来。
“响玉……?”她嗓音沙哑,却噗嗤笑出声来。
是了,王添上一点岂不正是个玉?
这会儿,响玉才惊觉自己蒙在面上的黑巾早已在兵荒马乱中落了个干净,他面色微红,低咳两声以掩窘态。
见祝好瘫在土堆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响玉急忙解下水囊。
他的确是教宋携青遣散了,响玉不甘,时时惦记着再为少君尽份力,可若跟在少君左右,不出一日,铁定会被少君察觉,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尾追了祝好一路,混入随行的队伍中,他想,她既是少君的意中人……护她与护少君当是差不离?虽则……他曾对此女心存芥蒂,嗤之以鼻,不过……
如今,他已对这突然冒出的少君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响玉唤来掘救祝好的军士已操起家伙转救他人,他轻扶起祝好,身子埋压许久,可不得活络一二筋骨?
彼时,暮色四合。
天崩已止,尘嚣落定,山脊漫上云霞流光,向着新生,兜头浇下。
紧着一声马鸣,祝好与响玉俱是一怔。
远方,有比云霞更令她醉心之物。
祝好全然不顾麻痹的双腿,越过碎岩断木直往前奔,才迈出几步便险些一个踉跄滚入坡底。
好在横挡来一只长臂将她护在怀里。
祝好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扬扬唇:“我厉害么?”
宋携青气极反笑。
怀里的人儿一身浴血,泥头泥脸泥衣,额上还肿起个小山丘,耳廓胡乱裹着渗血的衣布,面色透白如纸。
他早知她断不会安分地回淮城,却不料她竟胆大至此?!
宋携青眉峰冷厉,声色凛凛:“你想死,是吗?”
祝好嘴硬,“我没有。”
“还想骗我?”宋携青鼻眼泛酸,望着她,声调已是止不住地发颤,“若此计败了,败得彻底,祝好!你可是打算与此谷同葬?!”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他何曾这般对她发脾气?
祝好委屈顿生,偏偏咬着泪不落下,“……我们赢了啊。”
“疯子……”宋携青见她两泪汪汪耷拉着眉眼,他心头一震,终是软下声色,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半哄半求道:“你……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
作者有话说:“天地形者,兵之助也。”——《孙子兵法》
第110章 少年
翌日天明,整军归营。
负伤的军士多由辎车载回,宋携青将祝好护在怀里,一路驱着马儿徐行,他小心翼翼,唯恐颠簸教她不好受,恨不得将祝好里三层
外三层裹得风丝不透。
将至营帐时,宋携青勒住缰绳,无声一叹,祝好仰头看去,见他调转马头正朝来路望,祝好便也从宋携青的臂弯里探出半张泥脸,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睇。
不远处,少年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伶仃,见他二人停驻,少年入定似的僵在原地,手无足措地四下张望,末了,埋下头,似一株教霜打蔫的玉草。
宋携青翻身下马,将祝好轻轻抱落,走出几步,临入营栅时,又蓦地回身,一眼扫过仍钉在原地的少年,淡问:“还不跟上?”
玉响一扫方才的蔫巴劲,三步并两步疾奔而来,应声清脆:“是!”
待入营地,空场上多是军医穿行在伤兵间上药包扎,宋携青搀着祝好绕过几顶营帐,前头的争执声扎入二人耳内,倒像是在吵群架,且架势不小。
俩人对望一眼,无需多言,宋携青已扶稳祝好朝喧哗处踱去。
“翩翩!”梅怜君亦在其中,见是祝好,忙教左右退出一条小道,免得磕碰。
方才响玉便已递了消息,道是祝好无恙,只是不曾想,宋琅竟也一同来了。
祝好望向众人围拢之处,胸口倏地一滞。
只见草席半卷,裹着个已无声息的胡衣少年,他瞪着猩红的双目,嘴角凝着一道干涸的血痕,腹背之间,一支冷箭穿堂,席上之人正是张飒。
“将军!属下实在不明白,张飒既已教秋狄掳为奴,如今又穿着秋狄人的衣饰,其衣料可见的柔滑生光,定是上乘,张飒不是降敌又是什么……何苦还将他的尸身运回营中!”
“张飒此人,因其兄在营中煽动军心,被将军当众斩首,怕是早已怀恨在心,没准儿他在瀛帐时,便已是敌营的暗线?”
一声诘问,如在平波之下投入一方巨石,激起接二连三的质询。
祝好的两眼蒙着层水雾,她挣开宋携青的手,怔怔地步至席前,俯身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少年不肯闭合的眼上,待她移开,少年终于瞑目。
他束发散乱,衣衫脏污,也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家门故土在岸,仅是一桥之隔,却在行将踏上家土之际被人自后一箭穿堂。
祝好俯身席间,用袖角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的污痕,仔细抚平衣上的褶皱,这时,众人方才觑见少年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着一截燃尽的旗花。
围在一侧的军士们若有所悟,人丛熄声,只余风过旌旗的猎猎作响。
梅怜君便在寂静之中越众而出,她的甲衣浴血,大小伤无以计数,脸上飞溅的血点衬得她如餍足的兽,“我们大瀛的将士,各司其职,各尽其命,皆是国之筋骨。”
“此一役,在鹿谷诱敌深入的军士是英雄,随本将军直捣秋狄王帐的亦是英雄……”她语声微顿,一双涌着钦敬与怆痛的眼定在席间的少年身上,“而另有一种英雄,他以身入局,甘负叛名,于群狼环伺的秋狄大帐为我军斡旋,成为我们在敌帐的喉舌,隔着江岸为我军递送军机。”
“若无张飒,何来的今日之胜?”梅怜君沉缓道:“自然,诸将士的赤胆爱国之心,本将军皆明了,此前未言明张飒的身份,亦为大局所计,若泄一丝风声,便是全盘覆倒。”
一时之间,铁胄窸窣,众将纷纷卸盔垂首,朝席间的少年深深一揖。
梅怜君还记得,在与祝好议定鹿谷之策罢,正愁无人近秋狄王侧,张飒便踏着星夜来了。
起初,听闻这孩子正是教她斩于剑下的将士胞弟,梅怜君多少尚有顾忌,却是她偏狭了,少年郎的脊背虽还单薄,却已能担起家国山河,他在帐下郑重一揖,抬起一双炽灼的眼,“张飒愿入秋狄帐下,不为功名,只为福国利民……还有,赎我兄长昔时之过,望将军恩准。”
军心士气,自古便是军中的根基,不可撼摇,少年自知兄长犯下大错,可若说对这位女将军毫无怨怼,也非如此……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兄长兴许只是走岔了道……张飒明白,哥哥也只是想早日击溃敌军,护住霞阳,只是用错了法子,然军规如山,必须杀一儆百。
于是,少年便以自己的方式,承兄长未竟之志,誓要守住霞阳……霞阳城里还有他们扎根多年的母亲。
梅怜君毕生不忘那一夜燃在少年眼中的炽焰是何等的炙热,纵是千山雪岭也不能轻撼。
祝好抚至张飒的胸口,指腹下微微隆起,她怔了怔,探入其中,摸出个虎头刺绣。
她自幼对行针走线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这只虎头刺绣正出自羊肉汤饼的那位老媪。
荒草凄凄,泪又决堤。
……
祝好陷入黑甜,迷蒙间,只觉有人将汤药灌入她口中,苦得她直呛醒。
一打眼,正撞上宋携青。
她总觉得,宋携青与往日里有所不同,两眼便直直地烙在他身上。
宋携青执碗的手一顿,移开与她相触的视线顺带别过脸,榻上那人却已撑起身子,将他的脸扳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好一番端详,得出结论问:“宋携青,你可是病了?”
“没有。”
祝好不依不饶,“宋携青,你的脸色不大好。”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人也清减了。”
方才自棚下脱生,紧着张飒一事,祝好心神恍惚,自然无暇细看,如今二人对望,才惊觉他眉骨深陷,憔悴了不知多少。
宋携青逮着时机,又喂入一勺汤药,苦得祝好皱巴着小脸,只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前些日朝务繁杂,常与陛下群臣议政至天明,许是……耗神过度,尚未将养回来。”
“当真?”
“你当我是你么?”宋携青鼻端一哼,不知是真气假气,“我可不是祝小娘子,惯会哄人骗人。”
静默片刻,宋携青轻轻一叹,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道:“翩翩,你做得很好。”
只一句,祝好紧绷的身子泄尽气似的松弛下来,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在他面前,她总能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这样很好,她想。
宋携青抚着她的脊背,倒也不再逼她喝药了,只低声道:“张飒的尸身已殓,虎头刺绣也已仔细收在他怀中,方才云葳将军已护他……回家了。”
“翩翩……”
“……嗯。”
无需再多的言语,她只需他在身边,便觉着心安,暖黄的烛光映在她泪湿湿的眼底,祝好瞥见自己环在他腰间的小臂微微透光。
她自知时日无多。
若如此消亡,她……可是会沦为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毕竟,百年之后的光阴她已走过,不是么?
“宋携青,我们明日离开吧,我想……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祝好揪着他的衣领,“淮城也是我的家呢。”
“翩翩,大夫说了,你需……”
“我不要静养。”
宋携青何尝不知她天生犟种,只好顺着她道:“好,天明便启程,这下可安心了?”
“但……”他将药碗端回,“良药苦口……喝了,否则没得商量。”
“哦……”祝好闷闷应声。
怀里的姑娘埋在他起伏的胸膛,忽而轻声道:“宋携青,到了淮城……我们成婚吧,不要百年之后了。”
宋携青在她沾湿的羽睫上落下一吻,“翩翩,本当由我来说。”
……
以秋狄为首的联军虽已退守,霞阳的瀛军却没有撤兵的意思,庆国传来消息,十万援军不日将抵,届时合兵一处,将五部小国一举端了。
另有一支三十万的大军已悄然开拔,直指瀛国都城,其意为何,众人不言自明。
一大清早,祝好便领着宋携青同梅怜君拜辞了,梅怜君笑望着二人,语气虽轻,却颇有份量地道:“帝师大人,若教本将军知晓翩翩受了半分委屈,我必提着一杆银枪直挑淮城。”
“宋某谨记。”言罢,宋携青又出声纠正,“然某已向陛下请辞,非是官身。”
梅怜君遂不再多言,只目送二人相扶着登舆,响玉则执鞭
驾车,一路飞尘。
霞阳距淮城倒是不远,白日赶路,夜宿客栈,不出五日,城墙的轮廓便已映入车窗。
如今淮城暂由宋携青的叔父宋游代理,月来时局动荡,边境战事频生,是以,城门多闭塞,戒备森严。
还真三日前已抵淮城,任他如何陈明利害,宋游雷打不动,拒不开城门,淮城地小,难容大军,无法,二十五万军士只得驻扎于城外三十里地,另五万精锐随还真在城门苦候整整三日。
欲入瀛都,取道淮城为上策,加之此城不日也将归于国下,凭宋游老顽固将他拒之城外整整三日,若非他与宋琅素有交情,只恐还真早已下令命三十万大军踏平淮城。
怎料宋琅辞官罢,却未即刻返淮城为他行方便,反教他在城外空等三日。
竟只为一个女人。
还真思及此处,直觉宋携青糊涂。
他倒是想见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教宋琅如此挂心,若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他便替宋琅解决了。
一辆青蓬马车徐徐停驻。
宋携青先行下车,将掌心送入车帷,但见纤指相扣,裙裾曳地,果真自帘内探出个姑娘。
还真撞上祝好的眼,二人俱是一怔。
他本存着替宋携青解决此女的心思瞬间火灭烟消,却不知是何缘由。
还真肩上盘踞的雪狐纵身跃下,一溜烟钻入祝好的怀中,心神怔愣间,祝好拢着温暖的毛团又向所谓的庆国军师睇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祝好想不明白,他……为何在此?
除却周身少了自骨子里凌驾于尘世的仙风冷峻,其余种种,不论是眉间的一点红,还是胜过女子的绝色,以及……她怀里应唤作“阿昭”的雪狐,皆与百年之后,浮于中空同她立下所谓交易的少年如出一辙。
恍惚间,耳畔回响起阿悟的一字一言——
“待你死后,吾便借你的魂灵寻阿昭的三魂七魄,就此,你的魂灵兴许可以漂泊人世,却再不能转生。”
“此球便是打开罅隙的门,而你,即是钥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
正因如此,她才得以浮游至百年前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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