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山连绵起伏,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传来,时不时从上面滚落几块金币。


    “看来这些东西都藏在这里?”


    楚舒拿起一把弓箭,箭头燃起火,射.进棺材, 嘶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 有虫子想爬出来被蔓延的火吞噬成灰烬。


    他举弓对向金山,被萧明心拦住:“我刚才用灵力探过, 里面藏了不少, 你这把弓箭烧不透金山, 反而会打草惊蛇。”


    “就算打草惊蛇,这东西还敢挑衅两个元婴一个金丹,大不了给这里全泼上油,我就不信烧不死这些鬼东西。”


    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明显, “叮叮叮”好几块金币掉落,金山顶端时不时冒出虫子的头部,似乎在观察, 又似乎在做某种动作。


    “不对劲。”


    许藏玉抬头看去,发现金币掉得更厉害,整座金山都开始涌动, 那些虫子不断拱起探头的动作是在推这些金币。


    “快跑,这些金山快要塌了。”


    地宫宫殿空间有限,金山坍塌他们一定会被埋在里面, 虽然不至于丧命, 但也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出去, 对于那些虫子而言就是黏在蛛网上的食物,唾手可得。


    恶心的虫子,居然还会算计。


    楚舒和萧明心也反应过来, 但出口的石门已经被滚落的金币淹没一半,进来的洞口又堵住只能另寻出路。


    皇陵不可能只有没有其他出口,但眼下时间有限,不一定能支撑他们找到,几人几乎被逼到角落,许藏玉却忽然听到一阵笛声。


    他摸索着过去,听声音像在墙的另一边,里面应该还有空间,只是他没发现机关所在。


    金币滚到腿边,在蔓延到腰部时,萧明心挡在了他身后,楚舒手里运起灵火,警惕地看着金币中不断鼓起的地方,那些虫子果然闻着味来了。


    “你在找什么?”萧明心道。


    “机关。”他终于发现头顶一块异色的石砖,屈指用金币弹上去,一道暗门果然显现。


    谁设计的东西,太刁钻了。


    他用力往上蹦,发现身体卡得根本拔不出来,挣扎着,两只手把他托了上去,那些金子也几乎把剩下两人淹没,他伸出两只手,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师兄快上来。”


    借助力道,两人拔出身体,那些涌过来的虫子还想趁机咬过来,被楚舒一把火点燃。


    几人上去后,都出了一身的汗。


    两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出口在这里?”


    许藏玉道:“你们没听到这里的笛声吗?”


    “笛声?哪来的笛声?”


    许藏玉这才意识到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这里面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不过,这处暗处有人曾经生活的痕迹,桌上留有油灯、茶盏,往里走,许藏玉看见两个依偎着的尸体。


    其中一个已成白骨,依旧保持着拥抱另一人的模样,可另一个尸体却十分奇怪。


    虽呈现灰败之色,却完全没有腐败痕迹,尤其是那张脸,栩栩如生,几人看清后,全都怔住。


    居然长得和许藏玉一模一样!


    楚舒半天都说不出来,若不是许藏玉还活生生的站在他旁边他能被吓死。


    虽然知道地上的人不是许藏玉,但那副死相还是让他倍感难受。


    “我看看他那张脸是真是假。”


    许藏玉拽住他的衣袖,“别动他,他身体里有东西。”


    楚舒定睛看去才发现尸体皮下有微弱的耸动,纵横交错,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动。


    “尸体里面不会都是那鬼虫子吧?”


    许藏玉:“多半是了。”


    楚舒拿起弓箭,对准尸体,僵持了一会儿,复又松手。


    骂道:“该死的鬼东西怎么不出来。”


    许藏玉观察半响道:“有可能那些虫子出不来,这个尸体成了虫子的囚笼。”


    他走近伸手,尸体皮下的虫子似乎感应到生人的存在,涌动得更加剧烈,但都无法挣脱。


    猜测是对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的手指快碰到尸体的脸皮,萧明心的心跟着提起,“小心。”


    许藏玉收手,转向腰间,从后腰处夹出一支短笛。


    短笛一掌之长,通身雪白似是某种动物的骨头制成,触感冰凉莹润,并无异味。


    楚舒:“还真有笛子。”


    萧明心:“也许刚才真有笛声,只是师弟一人听见了。”


    许藏玉将这件红尘旧物置于掌心,“或许只有笛子的主人能告诉我们答案。”


    掐诀闭目,追溯红尘,往事如烟,飘远弥散。


    *


    玉安镇。


    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扛着包裹有气无力向前迈进。各地战事不断,百姓颠沛流离,有的人扛了过来,有的人死在战乱,或路上。


    “过段时间,战事应该能停吧。”


    “应该吧。”


    “前面就是玉安了,听说里面的人都能吃饱饭,我们忍一忍,也许能吃上一口饭。”


    “我们是流民,他们不会赶我们吗?”


    “听说,玉安的山里有位仙君,会点石成金之术,只要用心祈祷就能得到救助,那样我家囡囡就能活下来。”妇人瘦到脱相,背上用布绳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因为过度虚弱,小女孩皮包着骨头轻得像纸片,唇角干裂,眼皮有气无力地抬着已然要昏过去。


    其他人笑她:“哪有什么人仙人,若真能点石成金,天下怎么会有饿死的人。”


    “会有的,会有的,我家囡囡一定会神仙保佑,好好活着。”


    妇人执拗地重复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容许有人反驳,望着高耸的山头,头也不回地朝上爬。


    她累得几乎要昏过去,嗓子干到冒烟,忽然听见一阵悠悠笛声,那么好听,像是山间甘甜泉水的叮咚,火辣辣的嗓子都似乎受到滋润。


    妇人激动跪拜,“仙人,仙人求您救救我的囡囡。”


    笛声停,她听见一道更为清润的声音。


    “这里没有仙人,但我看你的女儿似乎快要饿昏过去。”


    几个红彤彤的果子从上面扔下来,妇人朝上看去,半山腰的石壁上盘坐着一位少年,几缕发辫捆在脑后,额间银制抹额,从发缝穿过,脖上也挂着一串漂亮的银环坠流苏。


    但这些都无法削减那张脸本身的秀丽,只让美丽之余更添一分神秘。


    好漂亮的人儿,怎么不会是仙人呢。


    妇人愣了瞬,很快被地上的红果吸引,拿起一个,着急捏软,掐破一个小口,让汁水从里面流入女儿的口中,接连喂了几个果子,小女孩也恢复了些精神。睁眼傻愣愣道:


    “神仙哥哥。”


    “我不是神仙,你可以叫我藏玉。”他看向妇人,“你是新来的流民?”


    妇人小心翼翼道:“是。我听说山里有位点石成金的仙人,这才期望神仙能救囡囡,让她平安长大。”


    许藏玉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瓶子,等里面开出一朵通红如血的花朵,才拿起瓶子丢入铜炉里,火烧了片刻,取下卡在底部的铜片,一块圆滚滚的金子就掉了出来。


    妇人震惊道:“点石成金!您真的是仙人。”


    “流言谬传,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他跳下来,将手里的金子递到妇人手里,“不过,这块金子可以给你养你的女儿。”


    妇人眼中涌起激动的泪花,她的囡囡有救了,不会饿死了。


    “多谢恩人。”


    妇人朝他磕头,被许藏玉拦住,“天也不早,在玉安寻处地方住下吧。”


    小女孩从妇人怀里探出脑袋,干瘦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依旧有神,“玉哥哥,我叫方若,我以后可以找你吗?”


    许藏玉摸摸她的头,“等你养好身体。”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被妇人抱着离开。


    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慢慢从树后走出,头发花白,脸色沉沉,许藏玉早就注意到动静,犹如犯错的小孩儿走到老人跟前。


    “爷爷,你怎么来了?”


    拐杖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还说我,你个死小子怎么又跑黑山了,我叫你御蛊之术行医救人,不是让你去挖黑山里面的金子。”


    藏玉舔着一张笑脸,“反正都是救人,既有救人的本事为何不救。”


    很早许藏玉就发现黑山里的怪虫子,这些虫子以黄金铸屋,沉睡其中,刀枪不入。


    完成成熟时,身上会开出血花,他用御蛊笛声催眠,再用大火焚花,就可得到黄金。


    老人沉沉叹息:“藏玉,你可治人,治病,唯独治不了这天下,万事皆有定数,非你我能改。黑山里面的异物,未必是上天赐予渡难的恩赐,也可能万劫不复的灾难。”


    “更何况时逢乱世,横空的财富并非宝藏。”


    “知道了爷爷,我以后尽量不动黑山里的东西就是。”


    藏玉好说歹说才将他哄回去。


    顺着山路下去,却碰上一只傻乎乎撞他身上的小狐狸,小狐狸的后腿是瘸的,上面插着一根带血的弩箭。


    它睁眼看见人瑟瑟发抖,藏玉摸着它的头安慰:“没事,别动,我救你。”


    他折断箭头,抽出剩余半截弩箭,取了随身的草药,替小狐狸包扎好。


    小狐狸甚通人性,大约知道是在救它,不再害怕,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小心讨好。


    藏玉摸着它雪白光滑的皮毛爱不释手,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连这个看起来没成年的狐狸都下得去手。


    “请问你可看到一只狐狸?”


    声音温和又缥缈,从林中传来。日光洒落,一人身着白袍,袖边明黄金线锁边,外衫在阳光下浮现金丝织绣的白鹤,和泼墨长发纠缠,藏玉愣了许久,当真以为这山里是不是真住了位神仙。


    那人低头发现窝进他怀里的小狐狸道:“我找的正是它。”


    小狐狸身体抖得更厉害,许藏玉才发现这位天仙似的人腰上别着一把弓弩。


    “它腿上的箭是你射的?”


    “嗯,是我。”语气不咸不淡,相当平静。


    藏玉心里苛责的话到了嘴边硬是被他堵得说不出来。


    这么一张漂亮的脸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你不是玉安人。”


    这个小地方的人藏玉几乎都见过,有这般颜色的怎么可能忘记。


    “云游至此,采集药材,误以为林中动静是野狼才伤了它,我找来正为医治它。”


    哪个大夫采药,穿的这么飘然若仙,那张脸未经风霜摧残十指不似沾过阳春水,分明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为了什么药能屈尊降贵到这种小地方?


    “这狐狸既是你伤的,你确实应该对它负责。”


    藏玉把怀里的狐狸递过去,不料男人刚伸手去接就被小狐狸狠狠咬了一口,藏玉赶紧把它的嘴拔回来,但男人手背虎口处还是被咬出沁血的牙洞。


    气得藏玉拿手指弹它脑门,小狐狸痛得呜呜叫,也不敢张嘴。


    “小东西你还记仇。”


    男人收手,脸上并未有怒色:“无碍,一报还一报,况且我伤它更重。”


    “你可愿跟我回去?”他对小狐狸道。


    小狐狸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对他又是龇牙又是低吼警告,埋在藏玉身上不愿下来。


    见状,男人只好放弃。


    “看来,它与你有缘。”


    他转身就走,藏玉迟疑了下才追上去。


    “不是,你不养了吗?这小东西我也不会养啊!”


    男人一派淡然:“缘分不可强求。”


    “你就不怕我扒了它的皮做衣裳。”


    “你能救那些流民,怎会伤一只没成年的狐狸。”


    灵动的眸子瞬间眯起,藏玉心里升起警惕。世人,只当他有点石成金之术,不知黑山里有金子,这人出现的时机太过恰巧,莫非早就盯上他。


    男人忽然回头,那双眼在他身上凝了半晌:“点石成金的扶光仙竟非谬传。”


    “我看你倒是更像林中仙,不过,这山林野兽精怪甚多,你可要万般小心别被吃了。”藏玉笑着,右手磨蹭藏在袖中的短笛。


    “多谢告知。”


    男人独自一人走远,行至一间茅屋前,眼神状若无意瞥了眼身后,才推门进去,取出伤药为自己处理伤口。


    林间草木葱郁,鸟语虫鸣,细微的动静并不突兀,沙沙草木拨动,一只脑袋从矮小的灌木中钻出来,紧接着有一只白绒绒的脑袋钻出,学着身边的人撅屁股蹲着。


    “无人荒野遇美人,一段邂逅痴缠梦。话本子写的东西居然还真遇上了,若是为了钱财的人,还不如是个鬼呢。”


    他掐着小狐狸的头,摇了摇:“你不会也是话本里子的狐狸精变的吧,会忽然变成美人来报恩。”


    小狐狸被他摇昏了头,瘫在他手心,也没有变身的迹象,藏玉只好放弃。


    他看向茅屋,“是人是鬼,我一审便知。”


    他摘了手上银环,扭动暗扣,一只白色蛊虫从里面飞出,骨笛被他放在嘴边,随着吹动,蛊虫穿过窗口飞进茅屋。


    此时,男人正拿着本书,聚精会神望着书本,蛊虫小心翼翼飞到他身后,张嘴正咬,男人却忽然转身。


    “哪来的苍蝇?”


    “啪”的一声,藏玉的心碎了。


    他从小养着的宝贝,居然被当做苍蝇给拍了!!!


    “我今天非弄死你!”


    藏玉气得眼睛通红,跑去挖了好几只毒蜈蚣,等天色暗下,就从门缝丢进去。


    没多久里面传来一声闷哼,便再无一点动静。他大喜过望,推门直接进去,果然看见男人歪倒在床上。


    他面色狰狞拿出准备好的绳子,昏死过去的人忽然诈尸,反压过来,扣着他的手,用他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绑得严严实实。


    “你没事!”


    “你觉得我应该有事?”男人拿过桌上的瓶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只攒动的红头蜈蚣,“初次见面,这份礼我怕是难以收下。”


    藏玉心虚不已,但仍嘴硬:“我好心让我的小可爱来看看你,谁知道被你一下拍死了,我气不过才想给你点教训。”


    “看我?”男人冷漠的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手中的瓶子渐渐倾倒向藏玉,“我虽不通蛊术,却也有所涉猎,你的那只小可爱可不是普通飞虫,而是一只蛊虫。”


    那几只红头蜈蚣挤着出来,几乎马上要落到他身上,许藏玉瑟缩着身体道:


    “确实是蛊虫,却不是害人的蛊虫,那是情蛊。”


    倾倒的手指停住,他继续道:


    “是的,我对你一见钟情。你把我的情蛊弄没了,我只能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了,反正这些蜈蚣毒了你,我刚好可以英雄救美。”


    他硬逼着自己流下几滴眼泪,呜咽:


    “爱一人有错吗?我知道我罪无可恕,不过死在爱的人手里也算死而无憾了!”


    红头毒蜈蚣就要爬出来,又被抖下去,男人端着杯子将几只蜈蚣都倒进了火炉里。杯子被随意丢弃一旁,欣长的指节抚掉眼角的泪,这张仙人似的容貌,此刻竟有些鬼魅。


    “情蛊?”


    男人取出袖中的琉璃瓶里面扑朔的正是他的宝贝蛊虫,原来没有被男人当做苍蝇拍死。


    藏玉假装感动:“我就是知道你心善——唔”


    蛊虫被倒进他嘴里,为了防止他吐出来,男人还刻意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确认他吞下去,男人才松了手。


    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中毒迹象,眼神流露可惜。


    藏玉:“”


    “感觉如何?”


    藏玉杀心已起,但仍挤出笑容,“我好爱你啊。”


    短暂的寂静后,捆缚的绳子终于松开。


    藏玉顺势缠他身上,“我叫藏玉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无婚配?”


    被他缠住的身体十分僵硬。


    “放开。”


    他没松手,然后被直接丢在了床上。


    男人走到一旁,翻出一本医书,从头翻到尾眉眼越发凝重。


    肩上忽然一沉,呼吸间气息如丝撩拨脸颊。


    “看什么《蛊物杂谈》有什么问题不如问我。”


    肩膀忽然撤去,藏玉歪了下,又用双手撑住身体,笑意随着脖上的流苏荡漾。


    蓝彩的刺绣神秘图腾勾勒修长身姿,那些未知的图案几乎像咒引人沉溺。


    男人敛下眼底沉色,“情蛊怎么解?”


    藏玉眨眼,“为什么要解?要解的话,你做一回我的妻子就能解了。”


    男人先是愣了下,随后耳上红晕浸染,眼底浮现一丝冷厉,阴着脸将他赶了出去。


    面前的门嘭的一声关上,藏玉无声笑了,不怕被人杀,倒怕被人上,他还以为那些贵人都好此道。


    见他无恙,小狐狸摇着尾巴瘸腿跑过来,呜呜叫着。藏玉单手抱起它,“你可要乖点,我爷爷不喜欢带毛的东西,到时候把你丢了,我可没有办法。”


    夜已深,藏玉割破手指,片刻后钻出一只白乎乎的飞虫,这东西要不是他一直养着,方才他早就被毒死。


    一出来,小虫就要往他手镯钻,被他放在树上。


    “不要靠近他,若他靠近黑山即刻来找我。”


    夜色中,那抹身影走远,潜藏的人才现身于茅屋。


    “大人,此子实在无礼,可要我给他点教训?”


    即使身处陋室,男人的光风霁月仍不见半分,暗卫捏着腰间刀就等他下令,叫那胆大的小子后悔终身,可男人开口他却愣了。


    “你不必动手,去盯着他,有动静回来汇报。”


    “大人这是要亲自动手?”


    男人冷淡的语气中有丝不耐烦:“无需多问。”


    暗卫低头应是,心里却十分困惑。他少见大人发怒,现在被气成这样,怎么不把那登徒子直接杀了。


    *


    藏玉回到家,发现房间依旧灯火通明,就知道完了。


    犹犹豫豫踏过门槛,就听见一声沉重的拐杖落地声,紧接着是中气十足的怒吼:


    “你小子现在都敢夜不归宿,去寻哪家姑娘了?”


    藏玉讨好笑着:“也不是姑娘。”


    “那是个男人!小子你——”


    拐杖气得要抡到他身上,他赶紧求饶:“爷爷不要乱想,我是回来的路上遇事耽搁了。”


    他把窝在怀里的小狐狸举起来,“我怕您总是一个人寂寞,这不给您寻了个小玩意来陪着。”


    拐杖顿然停住,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小狐狸已经吓得缩起耳朵,却仍旧摇着尾巴小心讨好。


    “看这小家伙多可爱。”


    老爷子万分嫌弃,“我不指望你多有孝心,你居然还带回来个祖宗让我伺候。这小东西你赶紧拿走,我养你都头疼,还养它。”


    藏玉抱着小狐狸站在一旁,挨了好长时间的一顿训斥,终于等到老爷子火气消下。不过,看到小狐狸包扎的腿,刚消的怒火又蹭得起来,“还在吃奶的狐狸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见此,老爷子又拿起拐杖,藏玉赶紧道:“是别人打的,我从那人手里救回来,这才耽搁到晚上。”


    老爷子这才消了一半的气,骂骂咧咧说伤小狐狸的人多么畜生,连带旁边的藏玉又挨一顿骂,说他包扎得像裹粽子。


    藏玉附和他的话也一口一个畜生,轰的一下掉下一块瓦片,当头在下,亏他身姿敏捷躲过去。


    老爷子见他没事松了口气,摇头望去,“定是偷吃的野猫踩碎了砖瓦,你等下把屋顶修了。”


    说完,抱过小狐狸,“你这倒霉催的体质,肯定养不活这小东西,我先养它几日,等它好了,就丢回山里去。”


    藏玉认命地搬过梯子,找到屋顶破洞处重新修缮。


    屋顶的砖瓦上并无脚印,卡紧的瓦片也无松动痕迹,什么调皮的野猫,专挑他头上踩。


    他朝着空气喊道:“春天发情的野猫就是多,看来得随手准备阉割工具,不然整天上蹿下跳的没完没了。”


    树上藏着的某暗卫裆下一凉。


    茅庐中烛火摇曳,屋内多了一人。


    “怎么突然回来了?”


    暗卫破口大骂:“那小子真不个东西,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居然背地里骂大人您是畜生。大人您什么时候削他,我要忍不了了。”


    男人不甚在意,“你就这点忍耐力?那小子绝对知道先帝皇陵所在,我们能知道,其他人未必不能,如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可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说:让大家担心了,其实我一般情绪挺稳定的,只是偶尔发疯。听不得别人骂我养大的小猫,骂了我就破防。


    今天有在好好码字,有在好好生活,以后也会跟小猫好好的[哈哈大笑]


    第52章


    蒸腾缭绕的雾气, 氤氲出青年俊朗的面容,茶气萦绕书卷,伴随鸟语花香,沙沙翻页声。


    藏玉不知贵公子的生活居然这么无聊, 除了看书就是喝茶, 几个时辰都没变过,也不知这种枯燥的生活有什么享受的。


    他只是看着就已经犯困, 半个身子趴在树上, 眼睛眯成条缝, 青年却忽然舍了手里的书,看向他藏身的树上。


    瞌睡醒了大半,呼吸也紧张屏住。


    “既然困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盯着?”


    藏玉泄气, 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从树上跳下走过来,“你早就发现我了?”


    青年反问:“我倒想问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藏玉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皮桃子, 笑得坦然,“为了给你摘桃,你尝尝可甜了。”


    他的语气诚恳, 笑容也像钩子似的极具迷惑性,似乎已经把自己的真心捧上,然而, 青年抬头, 看向他跳下的枝叶葱郁的高树, 面无表情道:“这是棵香樟树。”


    “……”


    藏玉嘴角笑意僵硬,直接塞进他怀里,“好吧, 是我特意买给你的。”


    几乎拙劣的演技,讨好也十分敷衍,没人会看不破这种伎俩。


    “你在怀疑我?还是在警惕我?”


    藏玉坐在他对面,一手撑着下巴,手指敲着桌子,半个身子朝他逼近,“我确实在怀疑你。”


    在那双眼泛起微妙的波动时,一只手抚摸上去,顺着俊逸的眉毛直到眼角,细微的痒意让一排羽睫止不住轻颤。


    “我怀疑你是不是假的,会忽然有一天跑回画中。”


    那只手并未停下,忽然顺着衣襟探入胸膛,滚烫的心跳就在他的掌心,藏玉用力捏了下,青年闷哼一声,要起身又被他压下。


    “呼——”


    不知从哪吹断的树枝,对着藏玉当头砸来,不过他早有预料,抱着人在地上滚了一圈,那根断枝正直直插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瞧着四周平淡道:“没有风,好端端的树枝怎么断,还断的不偏不倚。”


    青年:“山中飞鸟走兽甚多,说不准”


    藏玉嘴角掀起笑意:“说不准,又是哪只发了情的野猫在调皮。”


    “”


    果然有人在暗中监视,他的感觉没有错。


    就是不知道这人为了他的主子能忍到何时。


    “我有件私密的事情想和你进屋谈。”


    青年脸色一黑,捏紧手边杯盏:“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那不行,谁知道又被哪只野猫偷听去了。”


    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响声清脆,“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怎么无话可谈。”藏玉故技重施伸向他的脸,青年直接打飞这只不安分的手,哪知扇动的袖口却抖出白色药粉。


    藏玉故作惊讶:“你怎么把我的麻药拍出来了,没事吧?”


    青年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搭着胳膊半抬进房间,隐忍的牙关紧紧咬着,平静的眸中已然聚起翻腾怒火,“你想谈什么?”


    藏玉把他放在床上,转身关了门。


    “情蛊焚身,难以抑制,公子不如为我解了?”他一步步逼近,闲庭信步,却让靠在床上的人脊背绷紧,红润的唇瓣笑意荡开却恶劣味十足。


    “哦,我忘了,你好像不能拒绝。”


    “畜生!找死!”


    紧闭的房门被忽然踹开,惊风吹过,藏玉后脑一疼,昏倒在地。


    暗卫急忙给他喂了解药,待他恢复无恙才放心。


    望着地上的罪魁祸首怒起拔刀,“大人,我忍不了了,我现在就剁了他。”


    青年伸手拦住,暗卫不可置信:“大人,您——”


    “你听不出他在诈你?”


    暗卫顿住,一番挣扎过后放下刀,“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人置于险地。”


    “不必多言,你玩不过这小子。”


    暗卫不服气,“若不是大人三番两次护着,我早就杀了这小子。”


    青年无声叹气,看了他一眼,暗卫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直到听见大人对地上昏倒的人说:


    “他根本没晕。”


    这小子是装的!


    他居然没发现。


    难怪大人那样看他。暗卫几乎无颜抬头。


    藏玉见装不下去,只好拍拍灰尘爬起来,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蔽,却不想这人如此眼尖。


    他笑着看向暗卫,“原来那只野猫是阁下。”


    暗卫知他在嘲讽自己,手里的刀快要忍不住拔出,“大人,我不杀他,就打一顿也不行吗?”


    藏玉笑着说:“不至于吧。”


    “不用打,下毒就行。”


    那张漂亮的脸又如此平淡地说出恶毒的话,藏玉笑意淡了,被暗卫捏着下巴灌了瓶药。


    苦汁入喉,头晕目眩,昏倒之前,藏玉还安慰自己幸好没有摔在地上。


    确认人真的昏过去,暗卫才抱怨:“这小子一大早就来盯着大人,大人连调查黑山的机会都没有。”


    *


    两人走后,一只白色飞虫悄然飞来,落在藏玉手背,吸去毒血,白色的翅膀顿时变成黑色。


    紧闭的眼猝然睁开,看向手背的虫子,打开手环:“辛苦了,好好休息。”


    虽没见两人的影子,但不用猜,他就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


    青年回到当初与许藏玉相遇的地方,查探一圈并无发现异样。


    “若皇陵在此,必有入口。”


    青年拿出罗盘,几番测算最终看向那处峭壁之上凸起的石台,暗卫心领神会带他上去,拨开遮掩的藤蔓果然有处山洞。


    走向最深处,那是一道紧闭的石门,看似普通,青年却认出了上面用于皇室的雕刻。


    “先帝死后,无人知道所葬之处,数朝数代累积的财富全部带进坟墓,可百姓依旧在为被榨干血汗的痛苦挣扎,若能将这些财物带回,也不算辜负陛下的期待。也许,陛下的期望真能实现。”


    他激动地说着,却发现青年许久未语,“国师大人?”


    “没事,打开吧。”


    暗卫推向沉重的大门,刚推开一条缝隙,里面就有一个黑色的东西飞速窜出,“什么东西?”


    他拔刀警惕,身边却忽然一声闷哼,青年捂着手臂,面色煞白,“快把门关上!”


    暗卫透过门缝看了眼,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多得让人头皮发麻,他赶紧关上石门,去看青年的手臂。


    皮肤之下不断涌动,那虫子居然钻进了大人身上。


    “拿刀挖出来。”


    暗卫取出匕首,刚要下刀,那东西居然见鬼似的,钻进肉里看不见动静,除非把手臂的肉全部划开翻找,不然根本看不到。


    两人面色顿时凝重。


    暗卫头顶冒虚汗,“皇陵里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


    洞口处传来脚步声,是本不该出现的人。


    “你们真以为里面的宝物那么好拿?”


    青年定定看着他,似乎也没有多少惊讶,“你能拿到里面的金子,那你知道对付这东西的方法?”


    暗卫咬牙,躬身请罪:“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小公子能救救我家大人,您要什么,我一定奉上。”


    藏玉调笑一句:“既是我心系之人,那自然是要救的。”


    他拿过暗卫手里的匕首划破自己手指,放在青年手臂上,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东西冒了头,跑到他手上,舔食着鲜血,但这远不能满足贪欲,吸了血之后又想顺着伤口钻进血肉,被藏玉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一把烧了。


    这东西,遇火即燃烧得极快。


    他逼近青年,笑容放肆,“救命之恩,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暗卫已然变了副面孔,藏玉挑眉,“过河拆桥?”


    暗卫神情高傲,“反正你也没用了,还敢肖想大人,死不足惜。”


    藏玉叹了声:“唉,刚才只顾着杀虫,忘记解你主人身上的虫毒,瞧我这记性。”


    暗卫僵住,看向自己大人难看的脸色,摸不清他话里真假,却也不敢让大人冒一点风险。笔挺的脊骨瞬间弯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颅压得极低,羞愤欲死。


    “是我无礼,求小公子莫要怪罪。”


    他面色屈辱,脸也涨得通红,好像在说十分难为情的事,“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求小公子放过我家大人。”


    通红的眼几乎是被人逼着要哭出来,藏玉笑意难止,京城来的人莫不是傻子。


    回回都上当,当当不一样。


    眼前的少年狡猾又可恶,把人戏耍到难堪的境地,仍旧紧逼不放,可扪心自问,又难叫人生出厌恶。


    青年失神片刻,才道:“他行事鲁莽,有得罪之处我替他道歉。若你真想我以身报恩,还需等我完成圣上托付。”


    暗卫见了鬼似的抬头,藏玉几乎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是吧,这人莫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这么屈辱的要求也能答应?


    “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先写婚书。”


    藏玉轻咳两声:“那你现在可以说自己姓甚名谁,来做什么了?”


    严实的嘴终于被撬开。


    “我是我朝国师萧问心,受陛下所托寻找先帝皇陵。”


    “锅什么师,做大锅饭的师父?”


    萧问心面色一僵,暗卫更是差点破口大骂,小地方的人就是没见识,什么大锅饭的师父,那可是连陛下都尊敬的国师大人。


    “我们大人才不是什么大锅饭师父,国师可是能夜观星象,占问天下大运。”


    藏玉哦了声,“原来你是个臭算命的,那还不如烧大锅饭的呢。”


    两人都被他哽住。


    藏玉却笑得开怀,“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真有意思。”


    藏玉朝洞外走去,回头看向两人,“里面的东西你们带不走,别想了,那些金子可都要用命来换的。”


    已经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轻易放弃,暗卫紧追着问:“既然这东西怕火,若放一把火烧尽呢?”


    “真有用,用得着你们动手,那东西藏在黄金里面,烧不了,也烧不干净。”


    萧问心:“别说了,皇陵的事就此作罢。”


    暗卫:“那陛下”


    洞外之人嘲讽:“看来天意如此,不想这些血汗钱落到你们狗皇帝手里。”


    暗卫当即怒了,“你胡说什么,我们陛下才不是昏君,若不是奸佞当道,天下必不会是这般。”


    藏玉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狗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哪个不是剥了百姓一层皮,就算是死了,钱财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他们还要留进坟墓。


    如今怨声载道,各地动乱,王朝大厦摇摇欲坠,他们才终于怕了吗?


    谈笑淡去,萧问心才从那双眼中看见浮现的疏离,他追上几步,这种距离仍未拉进。


    “回去告诉你们陛下,他的期望怕要落空了。”


    “陛下那里我自会禀明,”他走得更近,“但你既能取出黄金,真以为不会被人盯上?”


    藏玉的眼中浮出冷色,“你在威胁我?”


    “我对那些黄金不感兴趣,但感兴趣的大有人在。我既知道你知皇陵所在,别人焉能不知。”


    少年额间的银光抹额黯淡了些,转身流苏叮铃,清脆悦耳,“多谢你的提醒。”


    他像小鹿似的跳下峭壁,消失林中,风也追不上那道身影,来时匆匆,去也匆匆,就连告别都没有就突然离开。


    但总会有人,因为短暂的到访,怅然若失。


    “大人,我们回京吗?”


    “我写信,你即刻带回给陛下。”


    暗卫不放心,时逢乱世,他怎能留下大人一人在此,况且那小子总是觊觎大人美色,他走后,岂不正合贼子心意,“大人,我”


    “不必多说。”


    他看着萧问心将密函写好递交给他,便知大人心意已决,犹豫片刻道:“大人不走不会是因为那小子吧?”


    萧问心居然没有反驳,暗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发现了什么,他家万人尊敬的国师大人,居然被一个山野之人拐走了。


    而且还是个男的。


    难不成大人真要给他做妻子。


    他几乎忘记怎么和大人告别的,忍着眼泪,拿着那封密函,失魂落魄回了京城。


    萧问心回到茅庐,住了几日,鸟语风声依旧,却比往日更加寂静,门前树影匆匆,再无嬉笑躲藏的影子,抽离一抹烟火气息,这里既然凄潦得心慌。


    房中并无留恋之物,他关了门,便走出深山。


    第53章


    “三月花香酿春蜜, 春蜜做得桃花酿。甜口圆子配桃肉,一口香汤保难忘。”


    街上的吆喝一声一声,伴随着桃花芬芳入了口鼻,那股子甜味似乎也吞入腹中, 往来的常客听到秋娘子的声音便不自觉吞咽口水。


    摸着口袋里省下的银子也要去吃一碗。


    老爷子走过来, 秋娘子便已经提前为他盛上一碗,不过今日和往常不同, 老爷子并非独自一人, 身后还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玩意, 通身雪白皮毛,看着叫人十分喜欢。


    “老爷子,今天出来遛狗呢。”


    老爷子眉毛一挑,“什么狗, 这是狐狸。”


    秋娘子没注意看,又打量两眼瞅到尖尖嘴筒子才认出这胖成球的小玩意是只狐狸,“我就说哪有小狗这么漂亮, 原来是只狐狸,老爷子原来喜欢养这种小东西。”


    他叹了声,神情满是嫌弃, “是我那不成器的大孙子,送我的小玩意,和那小子一样闹腾的很。”


    老爷子在旁边桌子坐下, 不忘把小狐狸放到自己膝盖上, 这哪里是嫌弃, 分明是喜欢极了,和平时夸赞孙子的语气一模一样。


    说到老爷子的大孙子,她似乎好几日都没见到人影, 也知道又忙着做神仙渡谁去了。


    清脆的叮铃声随风飘动,耳灵的秋娘子听到动静,笑着遥遥望去,果然看见他过来,身边跟着位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秋娘子惊了又惊,藏玉已经走到她跟前,“一碗甜汤。”


    “没有。”秋老板冷漠道。


    “秋姐姐,就算不愿卖给我,也给这孩子吃一碗。”藏玉笑着说。


    “谁的孩子,你的孩子?”


    藏玉噗呲笑出声:“我哪有这么大的孩子,她是方夫人的孩子,因战乱丧夫流浪至此。”


    秋娘子神色稍缓,递来两碗甜汤,“你带她到一边吃吧。”


    方若看直了眼,藏玉笑着放下她,带她坐下,另一碗给了方夫人。秋娘子见此道:“你再找我要可没有了。”


    平日藏玉嘴馋她的甜汤,一口一个好姐姐的一定要她留他一碗,今日却十分正经。


    “秋姐姐,方夫人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她日后在这边做些小买卖,你帮忙照应照应呗。”


    果然,这小子又做滥好人去了。


    虽为这傻小子担心,却一句话骂不出口,若不是他的烂好心,她根本做不了小生意,居无定所,和那些流民一模一样。


    “行了,我知道了。”她不情不愿敷衍着。


    藏玉却递过来几锭银子,“往日喝甜汤姐姐都不收我的银子,今日姐姐必须收下。”


    秋娘子这才动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缺你那几锭银子,我说过,我这甜汤铺还开着就不会短你一口吃的。”


    藏玉被她打发下去,和老爷子坐一桌。


    才几天不见,小狐狸居然胖了一圈,就是毛多了点,老爷子深蓝的袍子都蹭白了一层,见他过来,摇着尾巴嘤嘤叫个不停。


    蒲公英似的毛呛了藏玉一嘴,“别摇了,毛都掉碗里了还怎么吃。”


    老爷子怒瞪一眼,“凶什么,就跟能把你吃死似的,它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藏玉:“”


    说好不养祖宗的呢。


    方若吃饱喝足,待不住跑到桃花树下玩,却见一人抱臂坐在树下已经占了位子,刚要走,就被人叫住。


    “小丫头过来。”


    方若老老实实过去。


    “听说玉安有位点石成金的仙人,慈悲善良救济流民?”


    “你说的是扶光仙吧。”小丫头眨着大眼睛。


    “玉安真有仙?”


    小丫头非常骄傲,“当然有啦,我见过,可好看了,人还非常好。”


    男子笑意中有一丝不屑,“扶光仙?何人敢与太阳比肩,真是大言不惭。”


    “不是这样”


    小丫头怒了,“因为太阳的光辉才不会吝啬于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你是谁?打听这做什么?”


    来人拨开花枝,桃花簌簌落下,裴舒的眼神也跟着晃了下,须臾,收敛眼神道:“若真有仙,我也想求仙人点石赐金。”


    他又补充一句,态度十分诚恳,“我逃难过来,听到传闻,希望能得到庇佑。”


    此人穿着潦草,长得并不潦草,还有种不同于普通人的气质,面上沾了尘泥,可窥见的眉眼十分俊秀。更让那种说不出的气质显得突兀。


    “你是流民?”


    男子点头。


    藏玉却猝然笑道:“我看更像是骗子。”


    “回家吧孩子,世上哪有点石成金的仙人呢。”


    男子表情僵住,方若也朝他龇牙咧嘴,“有手有脚还要行骗,坏人。”


    两人走远。


    男子走到面摊,老板端上一碗肉丝面小声道:“少将军,他们都说有玉安有仙,但没人说是谁。不过,据我们所查,那小子最可疑,要不我们直接把人抓起来。”


    “先别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藏玉牵着方若回去,背后却轰然一声。


    “没钱来吃什么饭,骗吃骗喝啊!老子最讨厌吃霸王餐的人!”


    少年被人踹倒,老板仍不解气又上去踹了好几脚。少年抱着头一声不吭忍着痛十分狼狈。


    方若不由皱眉:“他好可怜啊!”


    “老板,他的饭钱,我替他付了。”


    见有人出钱,面摊老板这才停手,收了钱不忘威胁一句:“下次再敢吃饭不给钱就滚出玉安。”


    藏玉蹲下身看着蜷缩地上的少年,“没钱怎么不去挣钱?”


    少年低声道:“他们嫌我笨手笨脚,你……能不能收留我?”


    细长的手指抬起这张脸,笑意深沉,“你身体如何?”


    “没有大病,就算有病我不会拖累你,只要你给我一口饭吃。”


    “哦,那腰力如何?”


    少年疑惑一瞬,“要我干活的话,我不缺力气,只要你不嫌我笨。”


    藏玉笑意更深,“行,那跟我回去吧。”


    秋娘子远远看着不禁皱眉:“老爷子,你家大孙子怎么还往家领男人。现在乱世,要是个心怀不轨的……”


    老头子拄起拐棍气得哆嗦,“臭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把人带回去后,藏玉就把他领到自己房间,“把自己洗干净。”


    他甚至还好心拿了自己的衣裳给他。


    裴舒虽然心里有些微妙的感受,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将身上清理干净,至于递给他的那件衣裳略微小了些,穿着浑身勒得慌。


    “好了吗?”


    外面的人只敲了一下门就果断进来,裴舒心中已觉冒犯,忍耐着脾气做出默不吭声的窝囊模样。


    “衣服小了?”


    裴舒轻声嗯了句,倚在门边的人笑意不明,踱步靠近,手掌抵在他胸口鼓起的肌肉上,“身材不错,经常习武锻炼?”


    这小子果然在试探。


    “学过几年功夫,只有一身蛮力。”他低眉顺眼完全是憨厚的老实人。


    藏玉挑起他的下巴,打趣:“做什么苦力,这么漂亮的脸蛋可惜了。”


    初见他,整张脸都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眉眼漂亮的不像话,洗干净后才发现整个人都漂亮得不像话。


    触碰下巴的手指酥酥麻麻的痒,楚舒忍着没有发作,脑子里已经想着把这狗爪子剁下的冲动。


    他越是沉默,那只手越是放肆捧住他半张脸,另一只手握住腰肢,“我家不缺做苦力,但缺红袖添香的娇人。”


    那双眼盯着挤到肌肉鼓起的胸口,“不合适就脱了吧。”


    “”


    裴舒脑袋空白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小子的意思。


    居然敢肖想他!做那种龌龊的事情。


    他简直气得呕血,浑身肌肉绷得发紧,在对方贴过来的时候,一把将人推开,“原来你也是这种龌蹉的人,要我出卖力气可以,出卖身体绝不可能!”


    藏玉也是遇上能跟他飙戏的人,顿时玩心大起,更加作弄,恶霸似的将人一手抵在墙上,“进了这个门,你以为还能出得去。”


    裴舒咬牙,暗中捏紧拳头,杀意刚起,一拐杖就抡了过来,不过打的是他面前的人。


    那一棍用劲十足,脚下的地砖都砸得粉碎,藏玉庆幸自己躲过,拍了拍胸口。


    “你现在无法无天了,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都干!”


    老爷子骂完他,看向旁边站着的人,顿时了然。


    好标志的人,貌若好女,也许就是个女人,毕竟乱世,这幅模样肯定招人惦记,女扮男装许是不得已为之。


    难怪这死小子要凑上去。


    他揪着藏玉耳朵把人带出去,质问:“你是不是看出人家身份了?”


    藏玉眼神一亮,“爷爷你也觉得他身份有问题。”


    “还用你说,我这双眼见过多少人,能看错。”


    藏玉认可点头,暗想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居然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等我再去试探一番,若真有问题,需先下手为强。”


    藏玉心中正筹谋,脑袋结结实实被拍了一掌,“你知道人家不容易,还要去欺负!下手!你还敢下手!”


    藏玉被拍懵了,“您老糊涂了吧,不抓住时机下手,让他察觉哪还有机会。”


    “厚颜无耻!实在无耻!”


    老爷子气得发抖,不知他居然歪成了这副样子,看到房中走出来的人更觉愧疚。


    “姑——公子是我教导无方,你放心这小子我已经教训过了,他要欺负你,你跟我说。有什么困难也尽管开口,不用害怕。”


    藏玉:“”


    老爷子这是喝多少。


    深夜,妇人将孩子哄入睡,窗户却忽然被扣了三声,像催命似的,一声声叫她心颤。


    妇人小心翼翼轻步出去,看到门前俊美的年轻人却像是见了鬼一般。


    “方夫人似乎过得不错。”


    妇人的头压得更低,“多亏了玉安的好心人收留。”


    年轻人逼问:“是好心人,还是所谓的扶光仙?那人究竟是真会点石成金,还是偷了皇陵的宝物。”


    妇人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方夫人我是见你是个聪明人才同意和你的交易。


    “只要你找到皇陵踪迹,就救回你被叛军抓去当壮丁的丈夫。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想要我做事得拿出诚意。战场刀剑无眼,你丈夫的命能不能保住就全看你自己。”


    方夫人藏起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指,“玉安根本没仙,只不过有一些好心的善人,还会被传成这样。”


    裴舒冷哼一声:“据我打探的消息是个叫藏玉的人救你的?”


    方夫人的瞳孔倏然紧缩,她正想开口遮掩,巷口却传来男人疯癫的大笑,“哈哈哈,发财了,发财了。有宝贝,山里果然有宝贝。”


    男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黄金如意,这是宫里才有的东西,皇陵果然在这里。


    “受了点小小的恩惠,就想替他遮掩,你知不知道朝中的大军急缺军饷。”他的讥讽,让方夫人脸色更加苍白。


    方夫人泣不成声,“可你们杀的叛军是百姓。”


    裴舒:“烧杀抢虐,这些人可不是百姓,不过是想坐山称王的土匪。”


    巷口处传来交谈,裴舒隐入黑暗。


    “秋姐姐,这么晚拉过出来做什么?”


    “快点走,来不及了。不知道哪个上山打猎的去黑山摸到了宝物,大街小巷的到处喊,我知那里的东西只有你能安全拿出来,若是这人到处嚷嚷,叫所有人都过去,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赶紧让他闭嘴。”


    前面的男人喊得中气十足,一直在强调重复一句话,听多了竟有些诡异。


    两人超近道拦在男人面前,“停下。”


    男人像是听不见,依旧疯了似的,往前跑,“宝贝哈哈,黑山有宝贝。”


    夜里看得不是很清,走近后,秋娘子被吓得直吸气,这人的整个脑袋已经被啃掉一半,里面挤满了黑黢黢的虫子,就连两个眼珠子也已经被吃掉,往下淌着两行血泪。


    这哪里还是活人!


    快要靠近时,藏玉泼了他一身药酒,用火折子点燃,噼里啪啦黑色的虫子烧干净之后,这具早就死去的尸体才恢复平静。


    秋娘子吓得不轻,处理好现场,拉着藏玉赶紧离开,若是有人看到反而说不清楚。


    两人各自回去,藏玉却听到身后一声声跟过来的脚步,转身回头,抬手落刀,被截住动作。


    是个让他吃惊却并不意外的人。


    “是你。”


    转眼间,藏玉便被锁住双手,掐住脖子,对方的招式分明是个练家子。


    “你早对我警觉,还陪着我演戏。”


    他做着曾经藏玉做过的动作,掐住纤细的腰肢,果然看到他僵硬的脸色,可裴舒的报复心已经未止,继续深入衣裳内里,几乎将这身嫩皮掐出水来。


    直到手心微潮粘腻,被他掐住的人细细轻颤方才罢手。


    “这才叫冒犯,下次记得演的真一些。”


    第54章


    境遇逆转, 原本施加裴舒身上的屈辱,一并更为过分的还给了某人。


    要怪只怪这小子不长眼,他裴舒向来睚眦必报。


    “你是想我继续下去,还是说出皇陵入口?”


    “松开, 我说。”他的声音微颤, 眼也是红的,哪有初见那副嚣张模样。


    大抵是出了恶气, 裴舒看他顺眼不少, 大发慈悲放过他。


    可怀里的人就跟滑溜溜的鱼似的, 撒手就跑,但裴舒怎么可能让他逃脱,几步追上去将人狠狠抵在树上,“真想让我教训你, 亲自撬开你的嘴。”


    裴舒把人提起来,还未动作腰上就挨了一记,坚硬的石头砸得脊椎生疼。


    “谁他妈偷袭老子。”


    黑夜里走过来的一袭白衫十分显眼, “裴少将军,这是不当将军,改行做了土匪?”


    从那股痛劲缓过来, 裴舒咬着牙道:“原来国师大人早就查到消息,正好省得我费力去寻。”


    萧问心的一句话让裴舒当即变了脸色,“皇陵里的东西, 不能拿。”


    “萧问心你我同为陛下谋事, 如今你说这话是打算据为己有?你究竟是陛下的忠臣还是朝中那□□佞的走狗!”


    萧问心脸色未变, “若你看清了那具尸体的模样就知道皇陵里的东西拿不走。”


    裴舒显然不信,“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呢,为何这小子能拿?”


    “我要亲眼看到。”


    争论的结果是裴舒被萧问心带到黑山亲自查验。


    石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应该是那个闯进的男人进去拿了金如意,靠近时,萧问心还不忘提醒他一句:


    “少将军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里面的东西随时都能出来。”


    街上疯跑男人凄惨的死状历历在目,裴舒也不由紧张,放轻脚步呼吸,从那道缝隙中往里看,呼吸差点不稳。


    黄金做砖,玉做灯,里面的金碧辉煌一眼望不到底。


    可楚舒察觉到细微的动静,有些金子长了脚似的在地上跑,仔细看地下是细细密密的黑毛长腿。


    撞到金山叮的一声,上面冒出无数黑黢黢的头,看一眼就足够头皮发麻。


    他注意到大殿中的一口黑龙棺,那些虫子正是从那口黑龙棺中跑出来的。


    “这是”


    “黑龙祸世。”


    两人齐齐看向萧问心,藏玉眼中不解,裴舒却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一直看不惯萧问心装腔作势的仙风道骨,但此人勘星之术从未失手。


    黑龙祸世,人间永无出头之日。就是萧问心为岌岌可危王朝观的最后一象。


    可到手的金山银山难道就这样轻易放手?


    “那除祸的方法呢?”


    萧问心顿了下,余光瞥向身边的人后又不着痕迹收回,“没有办法,王朝中数以百代生出的恶,哪能轻易除掉。”


    裴舒不管萧问心卖什么关子,啐了句:“没用的死妖道亏得陛下那么信任你。”


    锐利的眸光落在藏玉身上,“那他怎么能拿出这里面的东西?”


    怀疑到他身上,藏玉不得不解释:“将军割了自己的手引诱里面的东西也会出来,能不能杀得死,杀得完就看将军的本事了。”


    裴舒脸色难看,藏玉继续逼问:“难道没这些金子,将军就拿不起刀,打不了天下。”


    很明显的激将之法,裴舒还是被他气的一肚子火,“没了金山,我裴家军照样能打。”


    察觉他的想法有所松动,藏玉适时恭维一句:“将军果然厉害。”


    心头那股气就这么顺了不少。


    裴舒头也不回走出去,却发现黑山已经被兵围住,在初升的晨光中,他看见那张严厉的脸。


    “我儿果然争气,这么快就发现了皇陵位置。”


    “父亲?”


    来人神似裴舒,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依旧俊朗,只是同裴舒那股少年郎的高傲不同,眉眼尽显刻薄,不近人情。


    裴舒心中一沉,看向男人身边跟着的兵顿时明了,他的手下居然已经告知父亲。


    身后少年讥讽:“小将军原来还留有后手。世人果然为财可以不要命,他朝若是命丧于此,你们正好可以给老皇帝陪葬。”


    短短时间通往峭壁之上的悬梯已经造好,裴原大喜过望,一挥手喊道:“快搬!”


    裴舒阻拦:“父亲,里面都是吃人的鬼东西,皇陵里有再多宝藏也比不上命重要。”


    裴元笑意沉下,叫人查探果然如此。


    “父亲,现在你总该信了——”


    裴原拦住他的话,眼神如钩望着在场几人,“玉安有人动了里面的东西,是谁?”


    他的目光落在风格迥异的少年身上,藏玉瞬间感到被某种阴冷的东西盯上,后背发凉。


    “解法?”


    连询问的语气都是倨傲的,不容商量,更似审问。


    “里面便是黑龙之祸,谁碰了需要将命交上。”


    萧问心不冷不淡的声音,叫裴原直咬牙,腰间佩刀瞬间拔出,“那我就斩了这条黑龙。”


    寒光凛冽的从萧问心面前划过,落到藏玉脖子上,眼中的漠然根本没有把两人放在眼里。


    藏玉冷声:“这东西居于黄金,吃人血肉,谁有诚意割肉换金自然能得到。”


    缄默几息,裴原才放下刀,单薄的唇角笑起来讽刺十足,“难怪都说玉安有仙,以肉换金,渡济百姓,你真是好伟大啊。”


    说着裴原大笑起来,像是被他的话逗到,“世上居然还有你这个奇葩的蠢人,简直愚不可及。”


    他对着旁边的小兵道:“看到里面的金砖了吗?谁能拿出来,万两的金砖就是谁的!”


    里面的虫子虽然吓人,但终究只是小虫子而已,他不信这东西脚踩不死,刀砍不断。


    小兵们在战场当一辈子马前卒,有的不声不响死了,有的运气好熬到最后,都未必能升官加爵,得到几辈子花不完的万两黄金。


    如今,有将军承诺,很快便有人蠢蠢欲动。


    扒开窄小的门缝,依次进去,拿刀撬起地上整齐码放的金砖,最后刀也不要了,左手右手各拿几块,憋到脸上通红也拿着不放。


    他们的动作不算很重,没有发出太大动静,那些虫子毫无反应。


    压弯了背弓身走到门口,几人欣喜若狂,“将军这金砖是我们的了吗?”


    几人不知金砖里面有黑色的东西冒了头,咻得钻进嘴里,金砖咚咚砸在地上,几人痛苦扣着嘴巴,只呕出一大口鲜血。


    门外的人惊得后退几步,里面的人挣扎着要出来,“将军救我!”


    裴原脸色难看,当即喊道:“射箭!”


    几人没有爬出来就被乱箭射死,短短瞬间几具结实的身体就干瘪下去,就只剩一张皮在骨架上挂着,可那些东西显然尤为满足,咬破脸上的皮子探出头,对着外面的人虎视眈眈。


    裴原凶狠地揪过藏玉的衣领,掐着他的脖子,“还不说实话,这东西要是出来,我第一个把你喂它们。”


    “用火烧。”


    小兵赶紧把火油火把丢进去,怪异的嘶叫之后,虫子烧成黑灰,里面那些蠢蠢欲动的虫子见状全都钻进了金山里。


    裴原这才松手,叫人重新把尸体上的金砖搬出来,果然再无事发生。


    那些表面光亮漂亮的金砖上隐藏着几个虫洞,也不知道里面这些黄金还藏了多少。


    裴舒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但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对自己手下的人也如此果断狠绝。


    犹豫再三恳求:“父亲放弃吧,难道你真要拿人命换这些金子。”


    “有何不可。”


    一时间寂静得可怕,藏玉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冷,这股冷意久久不散,盘踞在头顶俯视众人。


    裴原:“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人命,裴舒你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


    那只手轻轻搭在裴舒的肩膀上,像是个慈祥的父亲教导孩子那般,可裴舒却被压得喘不过气,“父亲你想做什么?”


    裴原没有回答他,收回手,“等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明白,乱世中,心软是病。”


    *


    接连晴朗的玉安,天气阴沉了几日。暴雨突然而止,惊雷在头顶劈得人心惶惶。


    不知从哪来了一批兵,围住玉安,四周建起的哨点,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心底蒙上了层阴霾,连烟火气都淡了许多,平日的嘲讽笑骂都有了禁忌,生怕不小心招惹到哪个贵人。


    如今暴雨不停,更是没有人愿意出门。


    关起门来,也忐忑不安。


    玉安有个傻小子不见了,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家,不知是不是被暴雨困住忘记了回家的路。


    街上有个打伞的老头拄着拐杖,身上背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只白毛小狐狸,探着头张望不停。


    老头挨家挨户扣问:“你看见我家小子了吗?”


    紧闭的房门三两两打开,所有人纷纷摇头,老头叹气,眼中含泪喃喃道:“这小子指定跑哪野去了。”


    秋娘子撑着把伞冒雨出来,小声道:“那小子还没回家?”


    老头浑浊的眼珠子浮现光亮,“秋姑娘你见过我家小子。”


    秋娘子压低声音:“前几日晚上,有个从黑山里出来的人被虫子吃了,我和藏玉把尸体处理之后,就各自回家,难不成这小子去了黑山?”


    “这些兵忽然过来,是不是发现了黑山里的宝贝?”


    两人都变了脸色,急忙赶往黑山,可到了山脚就被拦住去路,黑山再不准任何人进入。


    布袋里的小狐狸鼻子动了动,跳出来在地上嗅个不停。


    “小白,你是不是闻到那小子的味道?”


    小狐狸急得呜呜叫,冒着大雨冲进去,小小一只并不起眼,即使有人看见也不会对一只走兽在意。


    营帐中,藏玉坐立不安,裴舒拎着壶酒坐在他旁边。可面前那张笑眼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只剩疏离、防备。


    “你们打算用谁的命换?”


    裴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几日同样被人隔绝在外,不准参与皇陵开采,他的父亲居然像防贼一样防他。


    他丢给藏玉一身小兵的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在一旁换好,“想去看的话,就自己跟上来。”


    越是往里走,戒备越是森严。两人趁雨进去并没有被发现,几个小兵推着木车小心从上面下来,因为雨大地滑,木车直接掀翻,盖在上面的麻布掉下,金灿灿的黄金滚了一地。


    看守长官见此怒骂:“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不要命了,还不把金子都捡起来。”


    这些金子里没有虫子,已经炼得干干净净。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继续深入黑山。


    大雨终于停了,远远便能看见冲天的袅袅黑烟,还有奇怪的嘶吼声。


    这里已经建了铁索桥通往峭壁上的山洞,而峭壁之下建了巨大的熔炉,浑身包裹铁甲的人推着小车,将金子倾倒进熔炉中。


    紧接着,另一边小兵已经压着囚犯上来,被捆着的人惊恐地看着里面还没烧干净的骸骨,不肯往前,被小兵用刀在身上割出一道口子,推进熔炉。


    鲜血渗进黄金,闻到味的东西从里面钻出来,从囚犯身上的破口处钻进皮肉,大快朵颐。


    观察到差不多的时候,守卫命令放入火油,怪异的嘶吼声之后,袅袅黑烟又起。


    巨大的熔炉火焰滔天,底盘小口被打开,光滑干净的金子随着灰白骨灰倾倒而出,又被木车拉出去。


    那句冷漠的声音又飘在头顶。


    “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但是缺钱,谁都想要这数不尽的财富。


    铁索桥之上,站着一个俯视的身影,冷漠地看这一切,只有看向成堆的黄金时,脸上才浮出笑意。


    跟在他身边的人低头道:“将军,人不够用了。”


    裴原乜斜着眼,“去抓,这还要我说。”


    有人闯上铁索桥,浑身裹挟着阴冷的气息,裴原身边的人刚要拔剑就见这人抬起的脸,“少将军?”


    “父亲,我们打仗不是为了保国护民,您现在在做什么?”


    “这些是战俘,乱党。古有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你以为这点人算什么?不论今日这里站的是我,还是朝中那些人,只要他们抓住机会,都会想方设法去做。”


    “他们的贱命,不值十两银子,但能换来万两黄金。”


    裴舒吼道:“可是萧问心已经收到陛下回信,陛下不准再取皇陵财物。”


    他被裴原一巴掌扇偏,“蠢货,裴家有兵,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有什么人不会为我们驱策,我们干嘛还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被人提着线的木偶而已,学什么仁君治世。他们温家的皇帝吸进天下多少的财富,死了都要把这些东西收揽进坟墓,如今奸佞挟天子把持朝政,祸乱天下也是他们自找的。”


    “既然一个废物都能坐上皇位,为什么我裴家不可以。”


    第55章


    裴原对着身边的人道:“把少将军带下去好生看管。”


    那人走到裴舒面前, “少将军对不住了。”


    裴舒将人推开,“滚开,我自己走。”


    裴原转身离开,却踩到一个硬物, 把脚挪开, 却发现是个金元宝,阴鸷的眸子紧缩, 看向铁索桥尽头, 看守的小兵, 藏在人后,蹲下身又快速起来,低着头眼神闪烁。


    等到换班时,跟在队伍身后离开。


    “发财了, 发财了,这些金子都是我的。”


    只要走完这段栈道,找个地方藏起来, 就没人能够发现。


    可前方的光却被一道阴影挡住,巨大的身形拉长,将面前的路全部踩在脚下。森寒的盔甲包裹严实, 只有一双露出眼冷漠无情。


    小兵笑容僵硬,像是迟钝卡住的机器,许久才做出反应, 又在瞬间扭曲成惊惧的表情, 捂着胸口, 后退几步,“将、将军。”


    “怕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裴原迈进一步, 落到他胸前鼓起的地方,“怀里藏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我真没拿里面的东西。”


    蠢笨的解释,完全不打自招。


    裴原声音讽刺:“你觉得有命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小兵心如死灰,拿回胸口的几块金子,跪在地上恳求:“将军是我一时鬼迷心强,看在我和您征战多年的份上,放过我吧,我保证绝不再犯。”


    副将发觉此处异常,赶紧过来,怕自己因为看管不利遭到裴原迁怒,当即拔剑。


    “将军在前线拼死平定叛军,没想到后方竟然出了蛀虫,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军威何在!”


    他记得这小子平时跟在将军身边也算忠心,怎么这点诱惑都经受不住。


    “将军,我都八年没回家了,我只想回去的时候,尽点孝心,将军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磕头的声音碰在地板上咚咚响,听得裴原十分烦躁,没一会儿地上就印出一道血迹,咚咚的声音更为响亮,甚至有些诡异。


    像极了空心的葫芦发出的声音。


    副将也听得后背发凉,“你小子疯了吗?快停下。”


    可是小兵仍旧未停,继续僵硬的动作,随着一声清脆的崩裂,小兵的半个脑瓜都磕了下来,像是砸破的葫芦,里面空荡荡,只剩一个空壳。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跪着的小兵,却匍匐前行求饶,裂开的脸上还在求饶,“放过我吧。”


    副将回过神,赶紧挑了旁边铁锅的火油,大火顿时将小兵吞噬,有几只虫子从小兵身上钻出来烧干净后,小兵才不再动弹。


    裴原的脸色极其难看,“全军听令,若有人再盗陵墓黄金,立即处死。”


    看守的小兵全都瞪着眼睛吓得不轻,就算心里有点小心思也不敢再动。


    实在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太恐怖,也太恶心了。


    谁也不想当第二个空心葫芦。


    裴原转身欲走,肩颈处的铁甲忽然动了下,紧接着刺痛之后,脸上的表情僵硬了许久,维持着震惊的模样。


    副将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将军,没事吧。”


    他低头,发现裴原脚边盔甲衔接处破了一处口子,道:“我现在就让人把将军的盔甲修好。”


    裴原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动,“不用,下去吧。”


    副将走后,裴原合上头盔,走向洞口处,守卫惊了下,“将军,此地危险,您这是”


    “我来查看,以防还有人动了歪心思。”


    搬运的铁甲人被裴原赶出去,“去洞口等候。”


    裴原行事小心,却一个人深入险地查探。虽然众人心生怪异但也不敢不从。


    走到深处殿门前,铁甲头盔卸下,露出裴原那张惊恐抗拒的脸,“不,回去,回去”


    可他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大张着嘴巴。


    那些黑色的多脚虫窸窸窣窣从黄金中爬出来,全部钻进了裴原嘴里,直到那张脸不再有任何表情。


    *


    藏玉藏在角落,腿脚忽然被拉扯住,低头一看,居然是小白,身上的毛被雨淋成一揪一揪,干净的小白爪沾了层淤泥,呜呜地可怜叫着。


    他低声道:“小白,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快回去,告诉爷爷不用担心我。”


    小白扯着他的裤腿不放,拉扯着他往前,“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磨不过这小东西,犹豫一瞬,便俯身跟着小白过去。


    小东西精得很,专挑刁钻的位置避开看守,藏玉和它一路行至黑山东侧山脚。直到小白停了,望向前面。


    一辆辆的囚车上塞满了人,送进黑山,挤得像是关牲畜的笼子。


    千里迢迢费劲把这些人带来的目的不言而喻。


    藏玉还看到两个意外的人。


    方若浑身脏兮兮的,跌在地上大哭,方夫人冲在一处囚笼前,拉着不放,被几个官兵用力拽开,“滚开。”


    “你们找错人了,我相公不是要参与叛军,他是被抓去的。”


    “好啊,原来是一家的,一并抓了。”


    方若哭着要上去追囚车,被拄着拐杖的老人捂住嘴,带下去。


    看到方若被爷爷带走,藏玉稍微松了口气。


    摸着小白的头,“快回去不要进来。”


    他一路跟着囚车来到关押处,从后方翻上高墙,底下看守正在换岗,“上面吩咐,今天就要这批人进熔炉炼金,一定要看好了。”


    夜色将至,月亮被乌云遮住,视线昏暗,笛声悠悠,守卫纳闷:“谁在吹笛子?”


    刚说完,脖子上就被针扎了一般,几人嘴唇发紫,纷纷倒下。


    藏玉跳进来,劈开牢门的锁,将方若父母带出来,“跟我过来。”


    “藏玉,你没事就好,你爷爷一直在担心你。”方夫人抹着眼泪,牢中其他人乌泱泱冲出去,军营顿时躁动。


    “囚犯跑出来了,抓住他们。”


    藏玉扒着地上的尸体,“快穿他们的衣服,趁现在混出去,你们女儿还在等你们。”


    两人好在还有几分冷静,没像其他人第一时间就跑,换好衣裳顾不上多言匆匆告别。


    “你小子是谁?”


    有人发现了他,藏玉转头就跑,慌张中被人拉进一间营帐。


    “萧问心?原来大国师被关在这。”


    他说着,发现里面还有两人,其中一人明黄龙袍玉带配身,只是眼神畏缩撑不起一身的富贵,另一人倒是明月清风,一身太监服也穿出几分矜贵。


    藏玉将这人从上打量到下,手中剑抵上他的面门:“温家的狗皇帝?”


    “放肆,你干什么!”穿龙袍的人吓了一跳。


    旁边的清秀太监站出来,挡在前面,“寻仇的?”


    “你也知道想杀皇帝的人有多少。你们温家的皇帝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多少百姓守着良田几亩还能负债累累,江南大旱又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身着龙袍的人从后边走出,声音奸细骂道:“胡说什么,十五年前是先帝执政,少帝在先帝死后几年才即位,年幼无助,凭什么当这个罪名。”


    “反正你们温家没有一个好人。”


    十五年前,有对夫妻饿死家中,幼儿遭野狗拖食,被一游医遇见所救。同年,京中皇宫,舞乐不休,帝与几女同乐,荒唐暴毙。


    那是藏玉才牙牙学语的年纪,可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你应该找我,我才是皇帝。”少年一语三喘咳嗽不停,用帕子捂着嘴,没想到竟咳出一口黑血。


    藏玉顿时明白,这两人是换了身份。


    “陛下,”小太监哭个不停,拿出药喂他,温千初没吃。


    “不用了,还剩多少时间我知道。”


    小太监哽咽:“要是再撑段时间说不准就能研制出解药。”


    温千初无声笑了,解药不是没有,是历王不给而已。手中的棋子不再听话,以此敲打逼他就范,像小时候那个听话的傀儡一样。


    老皇帝的儿子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他这个最为年幼的。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就将他推到金銮殿上,用牵丝傀儡线控制半生。


    留给他自主的时间太短了,若是再多点,只要十年,未必不能翻盘。


    藏玉收了剑,不是不恨了,而是这个病秧子已经快死了,他出手,不过多此一举。


    温千初抬眼看向藏玉,眼中没有恨,相反对这个意外闯进的意气的少年郎很有好感。


    在那死沉沉的宫墙里温千初没见过这样鲜活的人,爱恨分明,莽撞冲动,留下的每一丝情绪都是浓墨重彩。


    死在他手里也算无憾。


    “眼下我还有一事未了,结束之后,这条命给你就是。”


    萧问心见他冷静下来,道:“陛下要去炸熔炉,你要拦?”


    “他?”


    温家的皇帝里出了个长心的?


    “陛下纵有千般不好,也从未想过害百姓,上无父母庇佑,下无良臣辅佐,陛下活得已经很艰难了,”小太监哭着说,“你要杀就杀我,不要再伤害陛下。”


    帐外脚步声沉重,铁甲声清寒,“请陛下随我去见将军。”


    小太监拿起披风,将头裹紧帽中眼中含泪:“陛下,我去了,您一定要当心。”


    说完,便挺直腰杆,步履端方浑然变了个人,还真有点君王的气势。


    *


    营帐中,裴原擦着手中剑,营帐外处处骚动,他不耐烦地问:“发生何事?”


    副将回道:“有人放了那些囚犯,我们正要把人抓回来。”


    裴原平静地说:“不用抓了,就地杀了吧。”


    副将一惊,“那熔炉炼金?”


    “日后再说。”擦完的剑身更加光亮,照出裴原那张苍白冷漠的脸,右手手指相互磨蹭盘算。


    副将觉得奇怪,将军的手上从来没有扳指,这种磨蹭扳指的习惯他只在曾经的先帝身上看过。


    “那孩子呢?”


    副将愣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陛下。


    “已经在来的路上,今夜军营动荡,将军为何现在要召见陛下?”


    裴原那双眼依旧冷,如今还有些说不出的空洞,他压着嗓子说话,在火光映照的阴影中,副将恍惚看到了曾经阴沉不定的先帝。


    “我等不及了,这么多年,我可是很想念这孩子。”


    第56章


    营帐外两道影子走过来, 裴原僵硬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语气迫不及待,“既然来了,快进来。”


    明黄的衣角, 从披风下露出, 那张脸始终不肯抬起,似乎很害怕, 但又不肯落了气势腰背挺得笔直。


    裴原显现少见的亲和, 走上前道:“不用害怕, 抬起头来。”


    他果然看见一双害怕的眼,像打量猎物似的仔细观察,对这瘦弱纤细的身材有些不满,可眼下已然没有选择。


    他的血脉如今只剩下这一个。


    副将看见来人就知道完了, 可偏偏裴原居然没发火。


    “是个乖巧的孩子。”


    那种怪异感更强了,副将小声提醒道:“将军,此人不是陛下, 是陛下身边的小太监。他们……居然狸猫换太子,我这就叫人去找陛下。”


    和善的脸皮顿时撕破,裴原的面目变得狰狞, “你不是我儿。”


    指甲划破小太监脖颈,裴原指尖勾取一抹鲜血,送入口中。


    那张脸更加阴森可怖, “你果然不是我的血脉, 低贱的东西也敢冒充皇子。”


    小太监被他诡异的举动吓得步步后退, 但裴原没有放过他,手起刀落,明黄的龙袍刹那被鲜血染透。


    “除了我, 谁也没资格穿龙袍。”


    鲜血的味道浓得呛人,副将闻得作呕,裴原却舔着嘴角,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双阴沉的眼忽然看过来。


    “你在怕我?”


    “不、不敢,只是区区太监何须劳动将军亲自动手。”


    作为常年跟在将军身边的副将,他可以无比确定将军已经变得不同,但他绝不能明说,小太监的下场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他退后一步,避开快要流到脚边的血,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将军息怒,我必将陛下亲自带来。”


    “轰隆——”


    爆炸声响彻天际,冲天火光照亮苍穹如白日,惊叫声在这片山上沸腾起来。


    裴原面有惊恐,退居黑暗,“发生何事?”


    外面惊呼声不断。


    “熔化炸了!”


    “有人炸了熔炉!那群囚犯全跑了,里面的东西会不会跑出来?”


    “看到那几个小贼了,抓住他们!”


    裴原掀开营帐,爆炸的火光已经消退,那双幽幽的眼睛站在高处俯视,大吼道:“给我抓活的。”


    温千初拖着病体被两人搀扶,不想自己这个累赘拖累他们,甩开两人的手道:“你们走吧,带着我你们逃不出去。”


    藏玉:“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以为我们当真跑得掉!”


    “你们当然走不掉。”


    沉重的铠甲声步步逼近,裴原摘了头盔随手丢掉,目光从萧问心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温千初脸上。


    “不愧是温家的血脉,这张脸跟我想过的一模一样。”


    冰冷的手指触碰在脸上,温千初觉得恶心极了,一巴掌拍开,“要杀就杀,别用恶心的手碰我。”


    “哈哈哈——”


    裴原大笑不止,“我怎么会杀你。”


    温千初道:“我以为你们裴家是忠臣,原来早就和历王一党没什么差别,你今日以人命炼金,我就是迈入黄泉也要带你一同上路。”


    袖中的匕首插进裴原的喉咙,众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怔在原地做不出反应。


    可和预料的血腥场景不一样,深刺的匕首没让裴原的脖子流下一滴血,裴原的脸上也没见丝毫痛苦之色。


    他的笑容夸张又扭曲,伸手拔了匕首,脖子上只留下被扎破的空洞,“你以为一把匕首就能杀得了我?”


    站在旁边的副将看得一清二楚,额头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这人果然不是裴将军,他已经和那个偷金子的小兵一样,被那些虫子吃空了身体。


    他悄无声息摸到身后的火把,还没砸过去,就被一剑反刺。


    “区区凡人,也妄敢屠龙,我才是千秋百代永不灭的王。”


    温千初:“你不是裴原,你是死去的先帝?”


    尽管这是无比可怕的推测,但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就是原本墓里应该死的人。


    “猜得不错,我想应该给你点奖励。”温千初被他掐住喉咙,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撬开自己的嘴,那张大张到恐怖的嘴里爬出无数的虫子,全部汇聚到他的身上。


    裴原的尸体倒下,又发出那种空荡的咚咚声,整具身体像是脱了水的壳子瞬间干瘪下去。


    阴沉沉的气如黑龙攀爬在他身上,“莫要担心,我借你躯壳重生,自然不会让那些人继续欺辱你。所有的东西我都会帮你一一讨回来。”


    “休想,我死也不会做你的傀儡。”


    温千初拼命掐着自己的喉咙,可慢慢的,身体失去控制,盘踞在头顶的黑影像是提线人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连说话都不能自主。


    此刻,他像是真正的提线木偶,从灵魂到身体都被牢牢控制。


    唯有那双眼中在不甘挣扎,流下最后一滴自由的泪。


    将士们的神情比见了鬼还要恐怖,握在手里的兵器都在发抖,裴将军死了,就连副将也死了,他们怎么反抗?


    先帝的东西他们不该拿,没人能夺走先帝的东西。


    一只火箭飞跃过来,没烧到温千初的身上,那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上方,只见裴舒站在众人头顶。


    众人仿佛又看见了希望,“裴小将军。”


    “他怕火,用火烧他。”


    众人反应过来,可眼前的人忽然不见,再出现时,便已经站在裴舒身后,一只手搭在裴舒身后,指尖上的虫子对着裴舒叫嚣,其他拿着火箭的人也顿感千刀万剐的般痛苦。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身体,在一点点吃他们。


    黑龙盘在温千初头顶俯视。


    “蝼蚁,焉能反抗。”


    一声笛声悠扬,安宁若梦,原本爬向裴舒的虫子缩回温千初身体,地上痛苦的人也恢复了平静。


    黑龙怒吼:“吵死了,快停下。”


    笛声不止,笼罩在温千初身上的黑气渐渐压下,他的灵魂才从那具壳子中挣脱,终于恢复对身体的掌控。


    藏玉此刻终于明白,老皇帝一直等着金蝉脱壳,借流有自己血脉的躯壳重生,皇陵里的宝物也是他自己的所有物,而非遗留后世的馈赠。


    即使这些吸干了无数人的鲜血,他也要牢牢霸占,陪他千秋霸业。


    可从来没有王朝能够千秋。


    总会有人去执剑斩龙。


    温千初撑着身体,像溺水获救的人,大口呼吸。


    他没有为劫后余生而庆幸,那些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只不过暂时藏了起来,等苏醒之后,便要拖着他的灵魂沦为永生永世的傀儡。


    裴舒获得自由从上面跳下,看着藏玉,“这些人可还有办法救?”


    藏玉放下笛子,“除非有人愿意为他们牺牲,以命换命。”


    高台之上,阴云遮掩的月亮透出一抹光亮,温千初伸出手去接,那抹月光只停留一会儿又被无情吞噬,他闭了眼,低低笑出来,像是跟身体里的人说话。


    “你以为我怕死,会自甘沦为傀儡任你驱使?哈哈哈,你以为赢了吗?我温千初绝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脚下的熔炉已经炸碎,火炭的余烬依旧烧得滚烫,温千初一跃而下,笑得放肆。


    “想困住我,就和我一起去死。”


    温千初从未这样笑过,从小他便像笼中鸟困于一方天地,宫墙之外唾骂翻天,宫墙之内,历王纵情声色。


    他只是历王行使王权的工具,做不了任何逃避的选择。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要温家的万古千秋,一起焚于灰烬。


    火光吞没,众人都没能回神。


    新帝死了,温家的皇帝全都死光了。


    “蠢货!”


    掌控温千初的黑龙暴怒地从他身体里冲出来,看着那具壳子毁灭。


    聚成黑龙的虫子散了,变成圆滚滚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


    “没有人能杀我,不愿为我驱使,就让你们的血肉在皇陵中为我陪葬。”


    那些豆子滚到藏玉脚边,他并不感到意外,失了死而复生的机会,怎会不找他报仇。


    藏玉掐破手指,像是不小心为之,那点细微的血味,极具诱惑性,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转过头朝他靠近。


    众人四处张望警惕,再次抬头,那只黑龙已经盘踞在藏玉头顶。


    “小子,我怎么没发现你的血肉如此美味,早知道第一个拿你当下酒菜。”


    藏玉未见半分恐惧反而笑着说,“尽管试试。”


    他不紧不慢将指尖的伤口处封好,缠绕,确保没有任何挣脱的出口。


    随着心口传来啃噬的痛意,黑龙的爪子断掉一只。


    “你的血肉为什么不能吃?”


    对于黑龙而言,这人的血肉极其诱惑,可吃下去却是毒药一般,他当即想舍去这具身体,却发现根本没法出去。


    “你是故意的,”黑龙暴怒,“用你的身体控制我,你以为能控制得住,放我出去,不然你休想好过。”


    身体里的东西横冲直撞,藏玉几乎要站不住,拿起笛子。


    “温家的皇帝必须死,我等这个机会等太久了。”


    他吹起笛子,平息身体里的暴动,慢慢走向皇陵。


    被虫子咬到的几个士兵,跟在他身后,跪地恳求。


    “既然你能控制这些虫子,救救我吧。把我身体里的虫子也拿出去。”


    “求求你,求求你。”


    藏玉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他们。


    希望破灭,这些人疯了似的喊:


    “反正你都要死了,为什么不顺便救我们一命。”


    有人拎着刀过来,“你只要流一点血把我们身上的虫子引过去就行,为什么不愿意?”


    一个金贵的膝盖,虚伪的求饶,凭什么要求别人主动牺牲。


    只要施舍不是自愿的,哪怕一分一毫都不合理。


    笛声停,藏玉眼底的讽刺叫几人顿住脚步。


    “道德绑架我见得多了,但抱歉我这人不讲道德。”他反问道:“你们身体里的虫子随时会跑到其他人身上,你们为什么不为了别人的安危小小的牺牲一下自己的性命。”


    几人哑口无言。


    撕破脸皮冲向藏玉,裴舒抬箭射中一人,天上箭矢跟着纷纷落下。


    整齐的步伐不断传来,有人惊呼:“是裴杨将军。”


    来人面容刚毅,望着已经身死的陛下破口大骂:“裴原这个蠢货居然生了贼心,他以为挟持了陛下就能自立为王,他这是把我们整个裴家往刀山火海里带。”


    他跪在熔炉前叩拜:“陛下,是臣对不住你。”


    裴家表面中立,暗中支持新帝,可他们终究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裴杨许久才拄剑站起,“历王听到皇陵的消息,已经带兵打了过来,绝不能他们拿走皇陵宝藏。”


    有人害怕地说:“可里面都是那种虫子,虫妖就附身在那小子身上。”


    裴杨:“此地异样我已知晓,既是天注定不可取之物,那就封了这座山。”


    他见裴舒迟迟未动,提醒:“裴舒,你还在等什么?”


    裴舒:“伯父,我”


    裴杨看见洞中少年皮下不停的鼓动,向他道一声:“对不住了。”


    火油灌进殿中,裴杨的声音在耳边督促:“裴舒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你难道以为他还能活?”


    裴舒在战场磨炼多年,手起刀落从来没有犹豫,眼下情况分明,最应该做的决策早就在脑海中,可手里的弓箭始终抬不起来。


    他喃喃道:“有没有其他办法,万一有呢。”


    无人回应他。


    他听见身边将士们的呼喊:“少将军动手啊,陛下死了,我们的兄弟们死了,到底还要死多少人。”


    裴舒抬起手久久不能决定,一双双看着的眼睛变得失望。


    对于一个将领而言失去威信,是严重的失误。


    裴杨愈来愈失望,他以为裴舒明白,自己这么做是帮他重拾从他父亲身上失掉的那份威信。


    借着后背遮掩,他帮裴舒推一把,大火瞬间吞噬殿门。


    “该死虫子终于死了。”


    身后的欢呼声太刺耳,裴舒忽然喘不过气。


    洞口被封了,连同整座黑山付之一炬,大火照亮整片天空,不会再有东西跑出来了。


    整座山连个活物都没有。


    与此同时,黑山之上,水镜波动,众人分明看见楚舒失了魂似的拿弓箭对准许藏玉。


    三长老:“他在做什么难不成疯了!你们去无门的术法为何如此邪门。”


    温千初眸色冰冷:“你的弟子心志不坚,陷入幻境怪得了别人,若他真动手,我必亲自取他性命。”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除了洞中三人。可随着一声飞出的箭矢声,水镜彻底断了。


    温千初不可置信,一巴掌打向旁边的八尾狐狸,“若不是你拦着我,他怎会陷入险境。”


    游逢春冷笑:“温门主凡事莫要过于自信,你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千年前,末帝自焚,沦为孤魂野鬼,如今,即将修得鬼仙,恭喜恭喜,可我绝不允许,你修的正果,要用他做垫脚石。”


    “你以为这里要出世的祸是谁?你那阴魂不散的父亲?”


    “你什么意思,”温千初的心中浮现不祥的猜测,他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如果,这里的祸不是黑龙,那是……


    “你到底是谁?”


    游逢春的尾巴在他眼前晃动,“千年了,想必有些事情你确实忘记了。”


    第57章


    藏玉将黑龙棺里的老皇帝尸骨扒出来丢进火海里, 坚定地走向火海,每一步都迈的无比艰难。


    脑中疯狂的声音在牵制他的动作。


    “疯子,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不,我还不能死, 外面的江山和财富都是我的。”


    藏玉脚步未停, 即使身体僵如朽木,老皇帝怕了, 声音软下来:


    “我不跟你抢身体, 这些财富全都给你, 不管是花了还是千金散尽。你不是想做好人,这些钱能让你成为名扬天下的好人。”


    “想想外面那些还在受苦的人,他们还需要你,你死了, 他们该有多担心。”


    藏玉顿了下,他好像听见了洞外若有若无的呼唤和哭声。


    “回去,皇陵的左手边就是出口, 有什么不比活着好。”


    藏玉闭上眼,努力忽视外面那些声音,沙哑的声音在烈火中沸腾:“我是死是活不重要, 我只要你死。这天下少我一人不少,多你一人,无人安宁。”


    他任由火舌滚过来, 却忽然被拉入身后的怀抱, 那人抱着他躲开, 往殿内跑去。


    “你怎么会在这?算命的。”藏玉迟疑片刻道:“别说是为了救我。”


    他可没看见萧问心被丢进来,裴舒又与他无利益冲突,不应该赶尽杀绝才对。


    萧问心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 顺喉滑下有点躁动的痒意,藏玉来不及感知,就被身上窜动的痛意覆盖。


    “这是什么?”


    “是药,放心,再坚持一下,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藏玉笑道:“还不如毒死我,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撑不了多久。”


    火势渐猛,萧问心带着他往后退,藏玉脸色也逐渐难看,直到慢慢恢复平静。


    “你真不怕死?”藏玉指着墙角的一处方位,“出口在那里。”


    萧问心找到机关,待他爬上二楼,藏玉迫不及待,走到中央,拿过金雕龙头口中的水晶沙漏,倒扣在机关盘上,“等沙走尽,后面的门就能打开。”


    一只手扣在机关盘上,捏住水晶沙漏的卡栓,“先别急着出去,外面都是裴杨的大军,现在出去等于羊入虎口。”


    藏玉神色阴沉,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就等两日,到时候你出去探探情况。”


    萧问心默不作声,点燃室内七处灭掉的明灯,默不作声在灯油中各放上一丝长发。


    做完一切,角落里却传来闷闷的声音:“太亮了,快灭掉。”


    萧问心走过去,蹲下身,“不点灯,我怕你会摔倒。”


    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来,在阴影中那双眉眼逐渐模糊生出阴鸷,仿若和他身后的黑暗一般要将人吞噬。


    “既点灯,为何点七盏?”清润的嗓音拖出苍老的调子,阴鸷的眸光盯着墙壁上游龙似的七盏明灯,袖下的手逐渐抬起,“你是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懂什么是七星灯?”


    墙上七灯虽然看着普通,但分明连起来就是北斗七星之象。


    敢在他面前耍钦天监的鬼把戏!


    手上的匕首被打落,又被提前准备的绳子捆住。萧问心做的一气呵成,被他绑住的人咬牙冷笑:“你早知道我不是他?”


    “除了陛下,谁还能如此熟悉皇陵。”


    萧问心小心观察七盏灯的状况,身体却忽然刺痛,转身,被捆住的人,解了指尖上的包扎,将那处伤口扣得破烂,黑色的虫子,挤破头从里面出来。


    “小子,我活不了,你们都要这里给我陪葬。”


    萧问心忍着痛,将他手指上的破口处重新扎紧,用止血的药敷上,等血痂结成,里面的东西便无法窜动。


    “看来你真是不想活了!”


    暴怒声渐渐减弱,老皇帝感觉到被自己紧紧踩在脚下的灵魂似乎慢慢游离,那双阴鸷的眼也逐渐清明。


    “萧问心,你”


    面前的人青筋爆出,显然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他刚开口,嘴里就溢出血来,“没事,我暂时死不了。”


    藏玉看着墙壁上的七星灯道:“这些是什么?”


    萧问心:“七星引魂灯,古籍记载之法,可引出被困缚的魂魄。老皇帝的魂锁着你,他会带着你的魂魄一起毁灭。”


    他的声音低沉:“我虽不信来世今生,却也见证不少未能解释之事,我若能引你魂魄出体,借尸还魂,未必不能挣脱老皇帝束缚。”


    藏玉的头顶恶龙虚影浮现,巨大的爪子踩在他头上,眼珠子阴狠狠盯着两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就算他死,灵魂也是我一辈子的奴隶。”


    “而你,”他看向萧问心,“等着被我的虫子吃成空壳吧。”


    手上银镯不断撬动,里面白白的小虫飞出来,朝藏玉飞去。


    “不准过来,你吃不了他。”


    蛊虫本能护主,钻入藏玉身体后,他能感受到那只小东西很快没了动静,头顶上的黑龙不耐烦的叫骂:


    “烦人的小东西。”


    萧明心紧张地盯着七星灯,时不时对藏玉道:“再等等。”


    在这里他看不见星象,只能乞求上苍的一丝怜悯,让此法得以成真。


    恶龙嘲笑:“钦天监那群老东西都没为朕研究出长生之术,你还想救他。”


    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别等了,天地自有命数,或非人力所能强求,今生与我足矣,就算没有来生也值了。”


    他恍惚间听见耳边一声声呼唤。


    “臭小子,天再黑也要记得回家。”


    “呦,我们的许仙人又去哪救济渡人呢?姐姐我留你的甜汤不要就给别人了。”


    “许哥哥,你能不能等我长大,我们一起闯荡天下,当大侠帮助百姓。”


    “”


    萧问心回头,挺直的身体瞬间勾颓,跌跌撞撞跪在他面前,伸手擦掉藏玉嘴角溢出的黑血,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吐不出一个字。


    “我已经命不久矣,尽早动手,将此身销毁。”


    他服毒了,不再等了。


    恶龙暴躁极了,死死盯着萧问心,“你敢烧他,他的魂还在我手里。”


    萧问心看得一清二楚。


    他呕出好几口黑血,最后看向七星灯,毫无变化。


    假的,都是假的,凡人岂能逆天数。


    可藏玉不该死。


    他跌倒在藏玉身边,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和他依偎着靠在一起。


    他给藏玉吃的并不是药,而是南疆蛊师之物,同命蛊,只要他不死,藏玉必能撑下去。届时,七星灯生效,藏玉附魂他身,一切还有生机。


    但他做的一切,也许在老天眼里只是个笑话。


    身体里的同命蛊察觉不对,想要钻出被他压了下去。


    他听到一声询问,轻不可闻,“为什么要救我,你这样做并不值得。”


    有些事情说来荒诞,只需一眼,就做出许多不顾一切的事情。


    他想说不过一命之恩的相报,但翻来覆去,这句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他承认是自己制造的绝非偶然的相遇,也在内心期待着那个少年闯进自己的生活。


    不甘擦肩而过,哪怕萍水相逢。


    “你救我没有怕过,我救你也无需理由。”


    藏玉笑了,“那我应该胆子大点睡了你,也好做了一世风流鬼。”


    墓室内声音渐沉,墙壁上的七星灯飘出一缕细细的烟,从那快要闭上眼的身体里勾出虚影,直到最后一抹生息消散,细烟骤然断裂。


    “啪——”


    灯火炸裂,墓室陷入黑暗。


    *


    又是一阵笛声悠扬,许藏玉再次睁眼时恍若隔梦,那支骨笛还在他手中,可是耳边的笛声已经飘远。


    身边两人犹未醒来,似乎在梦魇中挣扎。


    楚舒握着弓箭,双眼通红:“伯父,我做不到。”


    陷入红尘被恶念纠缠可不是好事,藏玉将两人打晕,以免他们陷得更深,影响神魂。


    他割破手掌,从一楼的出口,引到死去的少年尸体上,那种窸窸窣窣的骚动果然出现,数只黑色的虫子贪婪吸食地上的血迹,最后顺着尸体手指处的口子钻了进去。


    里面的虫子也似乎从良久的沉睡中苏醒,一朵朵妖异似血的花从尸体上绽放,延伸成恶龙的样子。


    “许久不见,老朋友。没想到那七星灯真把你的几脉魂引了出去,可是,你还有一魂在我手里。”


    龙爪处的妖花里包裹着一团黯淡的灵光,历经千年仍未挣脱。


    许藏玉并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更何况是千年。人间帝王又如何,如今人间早就不在帝王爪牙之下。”


    一只灵活的小纸人出现在他手里,“老皇帝,时代变了。”


    小纸人飘到龙爪之下,揪着里面的魂往自己身上塞,可是龙爪却死死抓着不放。


    老皇帝这个困缚多年无□□回,妄图复生的恶鬼,没有什么比亲眼让他看到仇人的风光潇洒更为痛苦。


    “永远别想自由,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要为我的江山陪葬。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些贱民能活,朕不能。”


    老皇帝苦求一辈子的长生,居然在后世实现,让他更难受的是,彼时的贱民成了仙人。而他,王座之上的九五之尊,却是困在阴暗墓室中的恶鬼。


    “不,我要你这具身体。”


    那些妖花几乎要破体而出,直到许藏玉吹起了笛子。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笛声不停,那些扭动的花全部僵硬,一曲终了,小纸人终于像拔萝卜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拔了出来。


    许藏玉:“没想到,我有一天还能点将点到自己。”


    小纸人落地一跳变成银光抹额少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啧了声,“仙风道骨啊,我居然还能出落得这般人模人样。”


    许藏玉:“别学了点词就瞎用。”


    他捡起楚舒落在地上的弓箭,用灵火点燃,对准尸体,一箭射出大火瞬间将恶龙妖花全部吞噬。


    “一切该结束了。”


    小纸人贴到他身上,另一道虚影也在慢慢融合进身体,那股若有若无的缺失感终于圆满。


    可许藏玉很快感觉到不对。


    他原本金丹中期的修为,居然眨眼间蹦到金丹后期。


    发生什么了?


    出幻觉了?


    他吓得赶紧探向灵脉,又被吓了一跳。


    怎么金丹巅峰了????


    愣怔片刻,庞大的灵力不要命似的灌进全身经脉。


    金丹巅峰大圆满,元婴初期,元婴中期,元婴后期——


    化神!


    然而,一切还没停住。


    许藏玉感觉到两眼模糊,似乎有热泪流下,但他清楚自己没有激动到哭,伸手抹去,眼睛里流下的居然是血。


    不只是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七窍之处都在流血。


    他就像是吸到爆炸的球,身体根本撑不住磅礴的灵力,若再不停在,他不是直接飞升,而是直接炸废。


    “你的魂,不,我的魂怎么回事?”


    身体里的声音幽幽道:“这恶龙吞了人间数百年的运道,有点撑是正常的。”


    正常吗?他快撑死了。


    全身经脉都快撑不住炸了,刚要动手封住,却想起地下的黄金,于是翻身捏出空间,将这些黄金全部塞了进去。


    就连旁边机关的金雕龙头都没有放过,用力一掰,但似乎太用力了,整个大殿为之一抖。


    他忘了自己现在有的是堪比化神的力量。


    “轰隆——”


    皇陵塌陷,最后一刻,许藏玉先设好封印裹住自己,再动手封住自己的灵脉。


    等他醒来封印即破,已是化神只差一步飞升之人,区区凡土瓦砾能耐我何?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封,就跟冬眠了似的。


    巨大的崩裂声传到外面,三长老急得跳脚,“我几个徒弟还埋在里面,快快快,把人挖出来。”


    玉安天上阴云散去,此处地气复苏,灵气回升,风和日丽,祥云在天。


    里面的祸除了。


    温千初的脸色实在难看,不一会儿,鲜少出现人前的去无门弟子全部出动,楚杨带着天一宗弟子也陆陆续续赶来。


    没有过多争吵,全部埋头干活。


    好在修仙之人皮糙肉厚,埋得又不深,里面很快刨出两个人,众人围过去又被一道威压逼退,温千初走近,看到了两个昏迷的人。


    不是许藏玉。


    他低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的师弟还没挖出来。”


    温千初鲜少发脾气,众人人挨了顿训斥完全是因他迁怒,不过,谁也没有抱怨,闷声不吭干起活。


    齐晚言盯着昏迷不醒的两人,“都是一起进去的,凭什么他们能出来就许藏玉没出来,是不是他们动的手脚。”


    齐晚言性格急躁,能动手绝不嚷嚷,上去就要踹人被楚杨当即拦住。


    “休要放肆,人还没挖出来,容不得你胡乱攀咬。”


    他朝两人渡气灵气,两人才逐渐醒来。


    迷迷糊糊,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洞里到底发生何事?”温千初冷冷看着他们。


    两人愣了半天却也答不上来。


    萧问心:“陷入许师弟的术法后,我至今才醒”


    他抬头看向几乎塌掉的山,目眦欲裂,“怎么会这样”


    旁边的楚舒眉目低垂,血丝几乎爬满了瞳孔,温千初看了眼便不再说话。


    废物。


    溯红尘之术,他再清楚不过。陷入他人红尘旧忆,心志不坚,极易沉溺其中不可挣脱。


    楚舒已然不是沉溺那么简单,而是已经有入魔之兆。


    什么天一宗榜首,不过如此。


    萧问心那里问不出结果,三长老转而问楚舒,“在陵墓里,你用弓箭对着许藏玉做什么?”


    挣扎的眸光骤然破碎,原本漆黑的眼珠顿时通红。


    三长老发现他许久不说话,终于发现不对,“楚舒,你怎么会入魔!”


    楚杨惊住,“楚舒,凝神聚气。”


    楚舒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眼睛直直看着废墟。


    楚杨叹了声,强行压住他身上暴动的灵气,见他仍旧恍恍惚惚怒吼:“不要命了。”


    见楚舒隐隐有清醒之兆,温千初暗讽,可惜了。


    那间墓室完全被刨开,楚舒忽然疯了似的跑过去,两具尸骨依偎在一起全部被烧得焦黑。


    其中一具尸骨,未燃尽的骸骨分明和许藏玉的身量差不多,而那具尸骨上,钉的是他楚舒的箭。


    佝偻的身体,头发随意散乱,身上华袍也被污迹沾染,楚舒毫无察觉,任由那些脏污盖在身上。膝盖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石渣中,疯了似的,又哭又笑。


    “是我杀了他,是我,那是我的箭,是我亲手推他进去的。”


    “躺在那里的不是许藏玉,是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萧明心提醒他,希望他还记得进入陵墓看到的景象。但楚舒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陷入一种诡异的执拗中。


    “那也是他。”


    萧明心喉中像堵了块石头,看着那具尸骸心被揪起,那怎么不算许藏玉呢。


    若七星引魂灯起效,他成功挣脱束缚,转生许藏玉,那许藏玉又在何处?


    平白无故消失,没有道理。


    所有人,还在不停挖着,可渐渐发现不对。


    “大殿怎么是空的,在水镜中,里面分明都是黄金?”


    楚杨查探一遍,没查找出任何问题,道:“或许是里面的祸在作怪,从一开始他们进去,里面的黄金,所见一切,都是幻像。”


    有人喃喃道:“我就说呢,山堆的金子还能长腿跑了。”


    “里面那具尸体的脸居然还是许师弟的样子,肯定是那祸故意的,就是让大家不敢动手,可怜楚师兄不会当真了吧,那不是许师弟啊。”


    一连数日,整座山被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有人说,许藏玉被那只祸吃了,有人说,许藏玉没死,躲了起来。


    游逢春的卦象算了又算,所有结果都一样。


    不可测,不可问。


    但他不相信,许藏玉死了,那个人不该如此命薄。


    他在等,像千年前那只守在黑山不通灵智,只会一味苦等的小狐狸一样,他相信许藏玉会回来见他。


    就像千年后,毫无预料,猝不及防的相逢。


    *


    温千初招魂数次,未见故人归来,最后于子夜撬动鬼门,入了冥界。


    温千初鲜少入冥界,但凡是有头有脸的鬼谁不知道温千初,就几百年不见,这人竟然快化鬼成仙了。


    忘川的鬼物饮血酒作乐,夜夜笙歌,乍见来人,以为酒意上头,头昏眼花。


    “呵,我居然看见温殿下来逛乐坊,哈哈哈。”


    有人推他,含笑说道:“鬼君没喝糊涂,那位就是温殿下,咱们这冰冷的皇泉底下哪有这样标志的人。”


    鬼君迷糊的眼睛骤然瞪大,“嗐,还真是温殿下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他的面前展开一幅画,指尖灵光轻点,画像之人猝然绽开笑意,眼若柔情波,唇若丹枫染。尤其是那股子灵动狡黠,勾得人心里痒痒。


    妙,实在是个妙人。


    “温殿下这是给我送美人来了。”


    他的手还没接过,那幅画就被温千初收起。


    猝然从美人画转到温千初那张又臭又硬的脸,鬼君顿时不爽,“不是给我的?”


    温千初:“这是我的弟子,近日可能不小心遭难,想问问鬼君,可在冥界见过他?”


    鬼君晃着手里的酒杯,“一个弟子值得你跑八百年不回来的地方,若人真死了,你能如何?助他夺舍重生,还是找回去好生藏在身边?”


    温千初的脸上几乎凝成厚厚霜冰,“个人私事,无可奉告。若鬼君没见过此人,那在下告辞。”


    “急着走什么,也不陪我喝上几杯。”


    温千初头也不回,鬼君那副色鬼模样,若真见过,绝对不会如此。


    等人走后,鬼君立马召见手下,绘好一幅画像,他的画工比不上温千初,十成姿色只描出两分,但也不算完全不成人形。


    把画丢给手下,“鬼界若有此人踏入——”


    “直接,送我房里即可。”


    温千初那只老鬼,他还以为完全不在意美色,原来只是凡俗之物看不上。


    若此人真入冥界,做什么告诉他温千初,他那人冷冰冰的活像具尸体,哪懂什么情趣。


    *


    忘川河边,有一双璧人执手相依放着莲花河灯。


    “晚珠,我没想到死后还能与你长相厮守,若能一辈子如此,死也值了。”


    晚珠面容羞涩,窝在他怀里,“可是若你入轮回投胎,必能修得更好,没准有朝还能成仙,不必在暗无天地的冥界煎熬。”


    魏迟握紧怀中的手,“没有你成仙又如何,对我,不过是漫长的煎熬。”


    两人正互诉情谊,一道士忽然闯入,“魏迟,师父召你多回,为何不回,为何不入轮回。一世情缘已罢,断不可继续执迷不悟。”


    师父让弟子魂入冥界,强行带他入轮回。魏迟见此,拉了晚珠就跑,不想撞上一人,抬眼一看,喜不自胜。


    “温门主,能否出手相救?”


    温千初抬手一道法术将两人身形隐藏,等那道士跑来时,愣了好一会儿。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转眼不见了。”


    待人走后,魏迟笑着道谢:“多谢温门主,若不是您多次出手相助,我和晚珠也不能修得正果。”


    “滚!”


    魏迟、晚珠:“”


    这人好生生的,怎么帮完发这么大脾气?


    温千初很烦,最烦的就是看见成双成对的,这两人还好死不死撞上来,嘴里说个不停。


    都做鬼了,话还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前世篇,好纠结。本来大纲是准备写试炼加深主角感情的,写到这,突然有了前世篇灵感。又怕剧情突兀,纠结好久准备砍掉。最后想想,还是用意识流写吧。


    第58章


    五年之后, 葱郁的荒郊山林里嘭的一声,炸出个大洞,一只手从乱石碎缝中爬出来,十指纤长指甲圆润, 虽沾了些尘土, 却也没见半点伤痕。


    很快,另一只手也从洞口中伸出来, 握着裹满厚泥的砖头, 艰难地拔出个头顶炸开的萝卜。


    这萝卜外表在乱石的剐蹭下破破烂烂, 鲜血混着淤泥糊成一团,总之,看着很埋汰。


    刚出土的许藏玉抬头便是炸开的废墟,以及根本看不到人影的荒野, 愣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一丁点记忆。


    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人。


    “卧槽了,这踏马给我干哪来了?”


    我是谁?


    我在哪?


    为什么会从土里蹦出来?还有为什么手里拿着这么沉的砖头?


    许藏玉把这块破砖头往地上一扔,一声细微的开裂, 泥砖表面的尘土脱离,露出金灿灿的光芒,居然是整块的金子。


    他激动地蹲下身, 扒开泥土,发现这是块金龙首,像个球似的沉甸甸。


    转身, 再看废墟, 许藏玉心里有了猜测。


    他该不是去倒斗盗墓, 结果挖塌了陵墓,把脑袋砸杀了吧。


    越想许藏玉越是坚信。


    山下传来脚步声,“山里怎么会炸?是不是有人来偷东西?”


    “五年前, 不有宗门的人查过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还有人过来。”


    “该不会是哪个财迷心窍的吧。”


    躲在树后的许藏玉缩紧身体,简直要佩服自己的绝顶聪明,他这脑袋瓜就是灵光,哪怕失忆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眼见人越来越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林子里窜的一声,众人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发现什么了?”


    一道女声在人群的最后赶过来,许藏玉莫名觉得熟悉,回头,只见梳着单髻侧影,清风一吹便被埋于重重叠叠的叶片之后。


    “郑姑娘,没发现有人,好像是个是个熊瞎子,没准不小心踩踏了什么地方吧。”


    许藏玉入了城便跑进一间铁匠铺子,“老板,要一把锯子。”


    铁匠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发现是个乞丐。


    一个邋遢乞丐,不要讨饭,反而要把锯子,有意思。


    从一堆工具里抽出锯子,又对着里面的人道:“含丹,拿两个烧饼。”


    “要烧饼做什么?”老板娘探出头,看见进来的人顿时明白,把烧饼递给许藏玉。


    许藏玉明白过来他们是把他当成要饭的,默不作声接过,“这些一共多少钱?”


    抢着付钱的乞丐,说话文文雅雅的还怪有礼貌。


    老板笑道:“烧饼不收钱,锯子你用完得还我。”


    从山里出来后,许藏玉跑了一天一夜,就怕被人逮住。怀里的黄金拿着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怕遭人眼红。可现在,他生出浓浓的愧疚感。


    城里还是好人多啊!不仅不赶他走,还给他饭吃。


    于是,许藏玉也不藏着掖着,从怀里掏出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球。


    “老板,放心出价,我想我付得起。”


    “你一个乞丐——”


    拆掉布条,亮晃晃的金龙格外耀眼,许藏玉就拿着那把破锯子,一下又一下锯了半个龙角,往老板面前一丢,“够吗?”


    “”


    面前两人像木桩似的,好久才有反应,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这、这给我们?”


    铁匠不可置信摸了半天,又咬了一口递给娘子,“真金子。”


    铁匠娘子也欢欢喜喜摸了半晌,“这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大块金子糟了,我们全身家当也找不开。”


    许藏玉眼下对钱没有概念,但想这么多金子应该也能花上一段时间,大手一挥道:“不用找了,就当我买你的这把锯和饼子。”


    许藏玉抱着金龙头就走,铁匠急急叫住他。


    “等等,公子,我家里还有几件没穿的衣裳,你若不嫌弃,可以先换洗一番。”


    铁匠不知道是不是世道变了,有钱人都这么随性。


    许藏玉停了脚步,想这一身实在埋汰,没有推辞,“有劳。”


    铁匠招呼着娘子烧水,又对着许藏玉劝解:“公子您抱着这么大块金子,难免不惹人注意,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您要信得过我,我把这块金子锻造成金铜钱,不仅取用方便,也能随身藏着。”


    许藏玉明白过来,原来外面的世道也没好得过分。


    他把金龙首丢给铁匠,“大概需要多久?”


    铁匠拍着胸脯保证,“最多三四个时辰。”


    铁匠铺关门谢客,许藏玉在门里洗漱,上上下下搓了个遍,原本清澈的水也变得黑黢黢的还有些难闻怪味,像是身体里排出的恶垢,细闻堪比屎臭。


    许藏玉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掉粪坑里了,真难为铁匠老板没把他轰出去。


    门外,叮叮当当的敲打伴随老板娘的交谈声:


    “嗐,刚进门那会儿,我还真以为来了乞丐,没想到是位贵客。就是看着”老板娘也说不上来,就感觉这人似乎懵懵懂懂的,“好像脑子不怎么灵光。”


    铁匠抡着锤子,“你竟说瞎话,我瞧这位兄弟倒像是不拘一格修炼寻宝的人。”


    许藏玉听着扶额,真是半句不假。他现在一无所知,可不算半个傻子。


    洗好之后,许藏玉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确认没留下难闻的味道才换上新衣裳。


    这是件普通的灰麻布衣,虽然普通,但针脚扎实紧密,每一处都裁剪得当,不知是不是铁匠娘子给丈夫准备的新衣,白白叫他占了便宜。


    原本不成样的旧衣服他准备拿去当柴火烧了,不料却抖出个钱袋,他试着打开看看,却发现这东西怎么也打不开。


    不知道是什么物件,被他随手塞到身上。


    头上发丝未干,他用发簪随意半束,才推门出来。


    刚想问金铜钱铸造得如何,铁匠娘子抱着柴火,抬头见了他啊的一声,然后脸上涨得通红,“你、你你你你”


    许藏玉心里咯噔一声,坏了,没看自己长什么样,该不会被砸得面目全非吧。


    他记得洗脸的时候,就洗出一层血垢。


    铁匠听到惊呼声,打铁停下,抬头一望。


    好家伙,哪来的小白脸,漂亮的不像话!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玉做的人,白得发光,就好像书上说的铁匠好半天才起来那个词。


    冰肌玉骨。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长得,简直像是画里出来的,好看的不像真人。


    “老板,你才给我的衣服,这就忘了?”


    熟悉的声音才叫两人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就是刚才那个浑身脏臭的乞丐。


    没想到洗洗,居然是幅菩萨样。


    铁匠娘子记得那身麻布衣还是她亲手递过去的,这么一件普通的衣裳在这人身上,居然都有股仙飘飘的气,明明和铁匠身上的没有什么区别。


    换个人,天差地别。


    铁匠尴尬挠头,“公子您这差别也太大了,我当认错人了呢。”


    许藏玉看到墙角的水缸,朝里面望去,才看清自己的模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还好没有奇形怪状。


    细看更是丰神俊朗,姿容不凡。


    这么一张好脸干什么不好,盗什么墓呢。


    领了铸造好的金铜钱,分量丝毫不差,许藏玉放心离开铁匠铺,考虑是不是该去医馆给自己治治脑袋,毕竟也不能一直这么傻下去。


    这世上不乏修仙之人,但他没感觉自己像会法术的样子。


    行至半途,他被一阵吆喝吸引。


    “清甜爽口的果蜜甜汤,甜丝丝,脆爽爽嘞~”


    “来一碗。”


    摊位前忽然出现位俊美公子,老板娘惊了下才道:“五、五十文。”


    递上甜汤,铺面只余一块金铜钱。


    穿着麻布衣,随手就拿金子付钱,现在有钱人都这么低调?


    许藏玉说不出为什么会对一碗甜汤有期待,尝上一口,心里有些失望,倒不是难喝,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旁边酒肆坐满五湖四海的人,几碗酒下去谈天说地。


    “你们听说天一宗除祸的那件事没,听说那次的祸邪门的很,天一宗前弟子被吞了连尸骨都找不到。”


    “还有两个跟着去的门中弟子魁首,有一个居然堕魔,疯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连天一宗也找不回来。”


    “还有玉安那片地,原本一片死气,除祸之后,灵气复苏,竟是一片福天洞地。”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各大门派争抢此地,秋水宗多次交涉都被赶了回来。”


    “里面不就一些老弱妇孺的村民吗?”


    “兄台你可别往里凑,天一宗、暗香楼、春辞坊还有去无门的都在盯着,要打着趁机吃口肉汤的主意那就别想了。”


    许藏玉听入神,直到跟前忽然站了个脸颊胖乎乎的小孩儿,馋得口水从嘴角滴到衣服上。


    许藏玉叫老板娘给小孩也端了碗甜汤,小孩儿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别别扭扭开心坐下,“谢谢,哥哥。”


    一碗甜汤不过片刻就见了底,小孩儿笑着讨好:“哥哥,我还能再吃一碗吗?”


    小孩儿嘴很甜,但是那一口虫牙看得人皱眉,一看就是平时没管好嘴。


    许藏玉狠心摇头,小孩儿不依不饶,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期待地看着他,“为什么?这钱就当是我借你的,等我回家,拿了钱就还你。”


    藏玉思忖片刻,嘴里吐出冷漠无情的话:“因为,你不可爱。”


    小孩儿先是愣了下,不可置信,然后葡萄眼珠子涌出豆大的眼珠子,嘴也瘪了,哇的一声,哭声震天,擦着眼泪跑向寻来的妇人。


    “哇哇哇,娘,人家说我不可爱,我是不是不没人喜欢,哇哇哇”


    妇人当即怒了,“谁呀!说我家妞妞不可爱,知道这句话对一个小孩儿伤害多大吗?”


    甜汤铺老板娘笑他,“公子真是人美嘴毒,那小孩儿恐怕要哭个没完没了。”


    许藏玉求她莫声张,灰溜溜离了铺子。


    “妞妞,谁骂你,娘帮你揍他?”


    小孩儿哽咽:“不行,不能揍他,娘你让他夸我可爱。”


    小孩儿手指头一指,发现甜汤铺已经没了人影,嘴一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大街上一位神色迷茫的妇人,朝着来往的路人张望,看到个穿灰绿袍子的年轻人,眼前一亮,抓住那人的手,“小宝,是你吗?小宝。”


    妇人看着便是一副痴相,显然脑子不好,年轻人难忍嫌恶,“疯婆子,你认错人了。”


    妇人仍旧不松手,哭道:“我是娘啊,小宝。”


    “滚开。”


    妇人被推得踉跄,正好撞向过来的许藏玉,晃眼的金铜钱滚了一地,年轻人本欲离开,见此改了主意。


    “好个狼狈为奸的娘俩,一个装疯卖傻,一个趁机偷我钱袋,真当我没长眼。”


    许藏玉先将妇人扶起,随即蹲下身捡钱,“我身上的钱,怎么就成了你的?”


    “还敢狡辩。”


    一只脚踩向他捡钱的手,他迅速躲开,地上已经被踩出一道深深的坑洞,印出完整脚掌形状。


    这力道,是修仙之人。


    “区区凡人,也敢抢本仙的钱袋。”


    地上的金铜钱全部被吸进年轻人手掌上的钱袋,他上上下下掂量着,眼里止不住得意,“今日本仙人心情好,不找你算账,日后见了我记得绕道走。”


    刚到手的宝贝这就没了?


    许藏玉捏紧手掌,看看能不能突然爆发出洪荒之力,但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年轻人笑着离开,不料被人抓住头发,脑袋邦邦挨了几拳,“坏人,还我家小宝的钱袋子。”


    “臭疯子,找死。”


    年轻人掌中已然运出灵力,许藏玉赶紧上去把人拉开,那股灵力随掌风过来,可他根本动弹不了。


    发丝吹乱,另一道掌风急速过来,年轻人被打飞出去,只留个钱袋子掉在他手里。


    “敢动我家夫人,区区筑基后期也敢狂妄。”


    年轻人吐血不止,根本爬不起来,两只手无力地在身上耷拉着显然已经废了。


    许藏玉看得眼疼,修仙之人打架这么残暴。


    拿了钱,速离是非之地,却被妇人抓住袖子,“小宝,我可找到你了,娘找得你好苦,你这孩子,怎么不记得回家呢。”


    “夫人,你真的认错人了。”


    “没认错,你就是小宝,长得这么好看,是我家小宝。”


    许藏玉知道这位夫人神志不清,向着旁边出手的男子看去,谁料男子压住他的肩膀道:“少爷,回家吧。”


    “”


    许藏玉被莫名其妙带回路家,并非自愿。


    “程管家,你领了谁回来?”


    路老爷刚过来就听见夫人的笑声,心中惊奇,他家夫人何时笑得这样开心过?


    被拽着进来的是位清俊少年郎,莫老爷见怪不怪,他家夫人自从失了幼子受到打击心智不全,总是偷偷溜出去,满大街找儿子,就算拉回来的儿子是假的,能让她开心一阵也好。


    陈管家在他耳边交代了过程,路老爷听后觉得有必要问下此人来历。


    谁会无缘无故带着一笔巨财在街上乱晃。


    许藏玉:“我真不是你们儿子,是不是搞错了?”


    路老爷:“我知道,我家夫人给公子添麻烦了。不知道公子大名?”


    跟方才碰见的嚣张跋扈的年轻人相比,这位路老爷已经相当和善,许藏玉连忙道:“麻烦算不上。”


    可问到姓名他却脑中一片空白,嘴张了半天也说不出口,最后,不确定地说:


    “大概叫龙傲天吧。”


    “”好狂妄的名字。


    “那公子家住何方?”


    又是片刻迟疑,“我一睁眼,就从石头里蹦出来了。”


    “”


    许久的沉寂。


    路老爷叹息一声:“程管家叫个大夫吧。”


    这一叫不要紧,还真查出了大问题。


    这人多半是个傻子。


    脑子里全都是淤血,能活着堪称奇迹。


    路老爷眼神一转,拉着大夫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半天。


    再过来时,路夫人担心地问:“小宝怎么样了?”


    大夫捋着胡子笑:“夫人,天大的喜事,我刚才查到这位公子和老爷有亲子关系。”


    许藏玉:“”


    路老爷看着他愧疚地一拍脑袋,“我儿走失多年,没想到转眼就这么大了,爹爹我都没认出来。多亏了大夫。”


    “怎么认出来的?”真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演的都是痕迹。


    大夫笑着说:“方才我取了公子一滴血,意外发现刚好和老爷的血融合,公子你就是老爷的亲儿子啊!”


    听起来离谱,实际也完全不可靠。


    许藏玉感到无奈,事到如今,先治脑子吧。


    路府看着是个富贵人家,待着这里总归比外面安全。


    最开心的就是路夫人:“果然是我家小宝,我没有看错。小宝。”


    许藏玉硬着头皮,应了声:“唉,娘。”


    许藏玉过了段少爷生活,悠哉快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一天天的被人盯着出不了门,大概是路家人觉得他脑子不好,出门会丢。


    苦口的药喝了半月,屁用没有,许藏玉觉得凡是还得靠自己,总不能一直这么颓废下去。


    待到深夜,就从无人踏足的后院搬了梯子,爬上高院,脚下忽然有人道:“小宝,你在上面干什么?”


    路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扶着他的梯子,眼神担忧。


    “嘘——娘,我看月亮呢。”


    “哦,小宝等你看好月亮,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路夫人的手指上布满血迹未干的针眼,许藏玉实在愧疚,根本做不到顶着别人的身份心安理得接受这份馈赠。


    又往上爬了一步,刚准备跳下身体就无法动弹。


    庭院里,传来争吵:


    “娘糊涂了,爹你也糊涂了,什么人都往家里领。我若这次不回来,下次路家是不是要换主子了?”


    “你娘难得开心,哄哄她又能如何。你常在宗门,你娘就是想见你都难。”


    “我若不为宗门效力,何来今日路府生活。况且,娘不是心里一直念着弟弟,哪里有我的位置。”


    路鸣盯着墙上的少年,心里更是憋屈,他娘这么多年何曾注意过他,如今为了一个陌生人动起针线,不惜扎烂自己的手。


    现在有众人盯着,等到无人看他不把这个蠢货赶走。


    解开术法,墙上少年摇摇欲坠,夜风吹开额前乌发,路鸣看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熟悉到让他震惊。


    许藏玉猜到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使的绊子,他已经感受到那个少年好几次的眼刀子。


    半个身子从高墙摔下,没有摔到浑身散架,闪现过来的怀抱接住了他。


    居然是路夫人的大儿子,把他推下墙的罪魁祸首。


    路鸣简直难以相信,所有人都以为死了的许藏玉,居然这么突然出现在府上,而且是活生生的,不是做梦。


    “阿弟,你没摔伤吧。”


    许藏玉:“”


    你们路家人怎么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个个都演戏上瘾了是吧。


    第59章


    许藏玉从他身上下来, 对这个半道的便宜兄长,生不出一丁点亲近。跟这种习惯扯着一张笑皮的人打交道太费劲,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算计。


    他知道今晚走不了,也没跟路鸣说半句谢谢, 黑着脸就走。


    路鸣却没有发脾气, 勾着笑,跟在他屁股后面。路老爷根本看不懂他, 道:“路鸣, 你就算真不喜欢他, 也不要动手。”


    “是我错了,我发现,爹你给我找的弟弟,我很喜欢。”


    “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许藏玉走到半路, 被人截住,“跑这么快做什么,初次见面弟弟就给我甩脸子, 莫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和精明人说话无须弯弯绕绕,许藏玉拍掉肩膀上的手道:“我摔那一跤是你做的手脚。”


    “我的弟弟真是冰雪聪明。”这人真是死不要脸,又倚着半个身子靠过来, 完全看不懂人脸色。


    “弟弟莫怪,我以为母亲被骗,才莽撞了你。”


    “哦, 那我原谅你了。还有事吗?没事不要打扰我休息。”


    许藏玉转身进门, 把房门关上, 一只手拦住他的动作,语意不明,“弟弟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路鸣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装的, 那有可能许藏玉真的遭遇变故失了记忆。不仅是记忆,连身上的灵力也丢得干净。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你是我秋水宗弟子,我是你师兄,怎么可能不认识?上次一别,你一个人赌气跑下山,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在家等我,现在装作不认识我,可是还没消气?”


    许藏玉深感怀疑,他什么都不记得,真假如何还不全凭这人一张嘴。


    “赌气?”


    “上次你不是缠着我要结道侣,那时我正忙着宗门事务,打算过段时间再找师父,没想到你竟然赌气不辞而别。”


    许藏玉:“”


    路鸣伸手探向他的灵脉,“你的灵力……”


    许藏玉并非修为尽失,而是灵窍被封,最关键的是全身灵脉受损,丹田之处还藏着一股暴动的灵气。路鸣分出一缕探去的灵气,刚进去就被绞杀干净。


    问题相当棘手,许藏玉失去的记忆或许和灵脉受损有关。


    收了手,路鸣心里有丝窃喜,灵脉受损绝非朝夕之间能够修复,那这段时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你说我喜欢你?”


    这人虽长得不差,但许藏玉完全没有感觉。他平生最不喜欢两面三刀的人,尤其讨厌笑面虎。


    “师弟不信?”


    房门已然被他撬开缝隙,再完全打开,让许藏玉对他敞开心扉,路鸣志在必得。


    “师弟,你初入山时,天资不佳,师父因此冷落你。那时你嘴甜讨人喜欢,天天缠着我教你法术,相处数十载,师兄一颗心都给了你,师弟,你怎么能因为记忆有损,就将这段情揭过。”


    许藏玉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还越觉得熟悉,这些操作他好像真能干的出来。


    就算他真的为了在宗门扎根讨好眼前的师兄,多半也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至于不告而别,更像是跑路。


    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就算是忘记,再提及也不可能毫无感觉,路鸣从他眼底波动的情绪,不难看出许藏玉的动摇。他步步紧逼,企图将撬开的缝隙完全撕开。


    不容许藏玉退怯,一只手将他拉住,右手握住他的手腕,虚指作剑,朝前放空一招,复又猛然后袭,诡谲的招式,然而,许藏玉的身体已经做出下意识的反应,跟着动作。


    “师弟就算忘了我,也忘了我教你的这招?”


    他肯定习过剑,在某个场合使出过这样的招式,那时似乎——


    脑海中浮现吵吵闹闹的画面,他似乎站在台上,周围的人都在看他,只不过,一张张脸都是模糊的。


    越是回想,头痛得越是厉害。


    “想不起来,就别想。”


    路鸣抱住他,修长流畅的腰肢握在掌中没有一丝赘肉,仅仅隔着薄裳就能感受到完美又不失单薄的肌肉线条。看着这么软的一个人,居然身体这么硬,也不知能否由他化为春水。


    路鸣几乎上瘾,埋首在他颈侧,汲取他身上的气息。


    难怪那几个人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莫不是已经尝了其中的味道。


    路鸣旖旎又肮脏的想法,就在这时被一巴掌打散。


    “你过界了。”


    许藏玉现在不仅身体硬,就连那双甚是温柔的眉眼也淬了冷意,看着路鸣不仅有防备还有厌恶。


    响亮的巴掌火辣辣的疼,就连嘴里都是血腥味,路鸣不怒反笑,好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一巴掌他暂且记住,人在他手里,来日讨回也不迟。


    路鸣舔着牙将嘴里的血吞下,那股子阴暗的暴戾也一同隐藏在皮囊之下,“师弟总是这么心狠,你知道师兄我永远不会罚你,等回了师门可莫要如此放肆,师父他老人家向来注重尊卑,若他看见必要罚你。”


    路鸣是笑着说的,可许藏玉知道他生气了,只不过压着没有发作。


    笑面虎最难对付,心眼小,还记仇。


    他低着头,像是后知后觉害怕起来,软下声音,“对不起师兄,我以为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样。”


    路鸣也没想到一句师兄听得心里如此舒坦,要是许藏玉一直这么叫他,他真不忍心罚他。


    不过,后半句又叫他生出怒意,他挑起许藏玉这张脸,比五年前出落得更加引人注目。


    原本虽是美玉,但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也不算惹眼,而如今,这块美玉被雕琢的更为精致,透出的光华让人不注意都难。


    又毫无自保能力,碰上别用用心的,这辈子都恐怕难见天日。


    “谁欺负你,告诉师兄,我帮你剁了他的手。”


    “没事的师兄,我已经跑掉了,况且,那人的样子我快忘记了。”


    路鸣摸着他的头,“我的师弟就是心善。”


    “师兄我好像头又痛了,还很困。”


    路鸣拿不准他的情况,不敢贸然动手,只道:“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待师兄为你找到良方,必帮师弟治好。”


    许藏玉关上门,落好窗,听着门外脚步声离开才放松下来。


    他信不过这位路少爷的话,大概是从一开始的印象就不好。许藏玉总觉得他说话半真半假,认识他是真,至于相爱,简直笑话。


    许藏玉很烦躁,目前他只得知秋水宗一个线索,至于其他的,路少爷并没有透露。


    他虽是仙门弟子,却修为尽失,这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今日出逃计划就此作罢,待明日再出门探探,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不信重金之下找不到任何线索。


    次日清晨,许藏玉没等到仆人叫他起床,脸颊上有骚动之感,像是垂落的发丝,紧接着指腹抚过。


    许藏玉早就清醒过来,并未睁眼,待另一道呼吸接近,一巴掌扇过去。


    用足了力气,声音格外响亮,再装下去就骗不了人了。


    睁开朦胧的眼,果不其然是一张阴翳的脸,上面印着个通红的巴掌,清晰到五指可见。


    许藏玉硬是挤出点不存在的眼泪,做出愧疚之色,“师兄,是不是我打伤你了?”


    偷香窃玉不成,还被人再三甩了巴掌,路鸣何曾被人这样羞辱,后槽牙都要咬碎,硬是挤出虚伪的笑意,“没关系,我相信师弟不是故意的,况且师兄已是金丹后期,怎会被你一个巴掌伤到。”


    事实上,路鸣也在强撑镇定,脸上这一巴掌痛得要死,他想不通许藏玉一个废人哪来的这么大劲。


    路鸣起身,往脸上敷了层药,火辣的痛感才消退一些,但是那道巴掌印依旧醒目,不得已,戴上半边面具遮掩。


    “师兄下次进我房间,还是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这人向来睡觉不老实,若是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无颜再见师兄。”


    许藏玉说得情真意切,心里却在嘲讽,那巴掌还是打轻了,这个色欲熏心的东西,若他恢复修为,就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昨晚他已经锁好门窗,看来这对于起了贼心的人根本没有作用。


    路鸣戴好面具,收敛表情又成了道貌岸然的君子。


    “师弟,快起来,今日你随我回山门,让师父看看你的身体。”


    “今天?会不会太突然?我还没和路夫人告别。”


    路鸣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何必惊动家里人,叫他们伤心。”


    他将许藏玉屏风上的外衫拿过来,“你身体的状况不容小觑,就连我也解决不了,怕是只有师父才有办法。还有你身上的灵脉损伤,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路鸣说得十分严重,许藏玉并不觉得在他恐吓,其实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头重脚轻,若不是内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到修为尽失的地步。


    穿好衣裳,路鸣给他戴了顶帷帽,轻纱遮到腰处,根本看不出样貌。


    他看了眼路鸣道:“师兄,我们不能正大光明的回宗门吗?”


    路鸣抬手扶了下面具,“你一忘忘得干干净净,连之前惹的祸事都不记得,要是你成日这样抛头露面,还不知哪日被得罪过的门派悄无声息杀了。”


    许藏玉尴尬笑笑,“我得罪过很多人吗?”


    “当然了,可不只一两个门派,哪一个不是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


    路鸣御剑带他离开,行至山门,路鸣才透漏了些他以往的事情,比如他的名字叫许玉,他的这位师兄叫路鸣,之前他卖过假药,害过不少人,目前还在被各大门派追杀。


    总之,一个字,惨。


    许藏玉想不明白,自己好歹长了张好脸,怎么尽干缺德事。


    但他摸到腰间口袋的黄金又沉默下来,都跑去挖墓了,卖点假药好像也没多稀奇。


    到了宗门,许藏玉一路收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眼光,有人上来找路鸣说话,问起他全被路鸣挡了回去。


    “路鸣什么人被你藏得严严实实,连我们的关系都不能看一眼?”


    说话的弟子仗着和路鸣关系好,抬手要掀许藏玉幕帘,被路鸣的剑挡住,“不怕师父怪罪尽管来看。”


    “原来是师父要见的人,多有得罪。”


    若真是师父的贵客,那他的行为可免不了受顿罚,他瞪了路鸣一眼,这家伙不早说。


    “管好嘴巴,还不速速离开。”


    那人走了,许藏玉才问:“我们不是同门为何不能见?”


    路鸣:“师弟你不会以为自己在秋水宗很受欢迎吧?你失踪这么久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若是他们知道估计又要为难你。”


    许藏玉:“”什么万人嫌体质。


    路鸣抓住他的手,“你好好跟在师兄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行至掌门住处,陈述瞧了眼自己奇怪的大弟子,“你这是?”


    “不小心受了点小伤。”


    “修仙路上受伤是常事,路鸣你不必对自己的脸有过多负担,就算是破相也不会有人笑你。”


    路鸣的头差点抬不起来,这根本不是受不受伤的问题,要是让人看见他脸上的巴掌,没人笑才怪。


    陈述叹气,年轻人总是爱俏,一点小伤也遮遮掩掩,这小子对自己的一张脸倒是格外爱惜。


    他把目光从路鸣身上收回,看向路鸣身后遮掩的人,看不出身形样貌,不知这小子搞什么鬼。


    “你带这人过来见我何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出真面目?”


    路鸣抬眼示意,目光看向周围弟子,陈述更是好奇,道:“你们都出去。”


    等人彻底走后,许藏玉才揭了帷帽,陈述看了眼就惊坐而起。


    “你——”


    “师父莫气。”路鸣抢先开口,“师弟当年不辞而别,未必是叛逃宗门,我看其中必有苦衷。”


    陈述张着嘴,看向路鸣,示意他解释。


    “师弟修为尽失,也不知遭受谁的毒手,现在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师父求您帮师弟看看?”


    修为尽失,记忆全无。


    又叫师弟。


    路鸣这是打算趁机拐人。


    但这个许藏玉可是个烫手山芋,待在秋水宗日子岂能安生。


    第60章


    “师父?”


    陈述看出路鸣眼中恳求, 思忖片刻才道:“你上前来?”


    许藏玉走到跟前,一丝灵力若线,缠上手腕,那股灵气顺着经脉探入身体, 似乎搅入滚烫的开水, 里面暴躁异常。


    最关键每一处经脉都有不同程度损伤,正常人不是废了就是死了, 许藏玉现在还好好活着是他命大。


    正想告诉路鸣, 趁早将这个麻烦丢了, 可灵气行至丹田,只是一瞬间,就遭到反噬。


    饶是元婴巅峰的灵气也被搅碎得一干二净,陈述心口一阵气血翻涌, 运气平息才神色缓和。


    “师父怎么样了?”


    路鸣看到师父的脸色十分难看,想着要是实在治不好,就偷偷将人养着, 反正外面的人都以为许藏玉死了。


    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趣的人,哪有随便脱手的道理。


    许藏玉知眼前这人应该是秋水宗门派最厉害的人,连他都觉此事棘手的话, 那恐怕自己凶多吉少。


    “灵气暴动,全身经脉损坏,想治难, 不治, 性命危矣。”陈述沉默一瞬, 对他道:“你在此候着,我有些话交代路鸣。”


    路鸣知道师父是有不方便当着许藏玉说出的话,对许藏玉说了句‘去去就回’便跟上陈述。


    进了内室, 陈述抬手布下结界,脸色依旧沉沉。


    “师父到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天一宗五年前除祸,楚舒疯了,许藏玉失踪,所有人都以为是萧明心得了机缘,我现在才知道得了机缘的另有其人。”


    路鸣:“师父的意思……得了机缘的难不成是成了废人的许藏玉?”


    “就是他,”陈述的语气有些激动,“我记得上次弟子大比,许藏玉不过金丹中期,可如今他的丹田中却蕴含化神的灵力,难怪他的经脉会被撑爆,这根本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住的力量。”


    “化神!!!一步飞越到化神!”就连他的师父都卡在元婴巅峰近百年,许藏玉越阶再越阶到化神期,这样的好运谁见了不眼红。


    陈述嘴角嗤笑,“就算是化神,也是废物化神而已。只要他解开封住的灵脉,灵力暴动必死无疑。”


    路鸣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在得知许藏玉用不了化神的力量,那股微妙的嫉妒居然得到平衡。


    自己作为天赋上乘者,多年苦修努力,居然比不上旁人意外得到的运气,任是谁都无法心平气和。


    可许藏玉的运气终究差了一道。


    成也气运,败也气运,他承受不住这江海般的运道。


    若是换他


    陈述咬牙吞下那份可惜,对着路鸣道:“他许藏玉承受不了的富贵,未必你承受不了。”


    路鸣一惊,心脏不禁捏紧,“师父的意思?”


    “有禁术可通过双修夺取他人修为,许藏玉终究是个废人,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何不将他化神力量化为己用。”


    路鸣难以抑制心里那股渴望,几乎忘了呼吸,直到陈述的手重重拍在肩膀上。


    “不过,他终究是化神之身,通身灵气未必肯为他人夺取,能不能取得他的信任,不遭反噬,就看你的本事。”


    路鸣定了定神道:“徒弟明白。”


    陈述提醒他,“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为师相信你懂这是什么意思。修炼路上运气不常有,路鸣你可得好好抓紧。”


    门里的交谈一句都听不见,靠近时,许藏玉感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外面,门外,有三三两两的看守弟子,到处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既是同门,何须如此防范。到底有什么话是不能当他面直说的。


    许久,内室的门才被打开,路鸣踏步过来,笑容温和,几乎所有的脾气都收敛得干干净净,牵起他的手道:“让师弟久等,我和师父在商量你的治疗方案,放心师兄不会让你有事。”


    许藏玉暗笑不语,感叹这人脸皮真是一天一变,始终都瞧不出他的真面目。


    他不着痕迹收回手,“是生是死我早就看淡,若真治不了也无大碍,不过,我死前一定要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也不枉活这一遭。”


    “师弟说什么胡话,我能治好你。”


    许藏玉抬着眸子看他,澄澈通透,不掺杂色,路鸣撞上他的眼,不免有片刻的慌张。拿过许藏玉手里的唯帽,重新替他戴上,那股迫视膈与轻纱之后,路鸣才重新望了回去。


    “我们回去。”


    路鸣的手不容拒绝扣住他的手腕,逐渐滑入手心,攥紧每一根手指,许藏玉动了动手,无法挣脱,沉默像冰在两人之间冻结。


    “你我从前就是这样执手相握,约定终身,很多事情你不记得没关系,师兄会慢慢让你记起。我只望师弟不要排斥师兄,最起码在你的心里给师兄留道口子。”


    沉默的冰久久未被敲开,路鸣的眼色一点点沉下,终于听见他的一句话。


    “我总需要适应的时间,师兄等我想起来吧,那样我对师兄才不算有失偏颇。”


    想起来,永远不可能,那些不重要的记忆,许藏玉没必要想起,他只需要带着他路鸣重新带给他的记忆就行。


    路鸣笑着说:“我会帮师弟记起曾经。”


    许藏玉被带到路鸣住处,这里除了路鸣和他再不见其他人,外围设了阵法,除路鸣无人能够出入。


    路鸣每天都会给他熬一碗汤药,说是帮他修复经脉,恢复记忆。


    许藏玉一直嫌药苦,路鸣便哄着给他买外面的蜜饯,等人走后,许藏玉立马把药倒进土里。


    “师弟,你爱吃的点心。”


    催命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许藏玉捂着嘴道:“赶紧给我,说好,我喝完药就给我带点心。”


    路鸣拎着食盒过来,看到桌上干净的药碗,笑意更深,“我当然不会骗师弟。”


    许藏玉打开食盒含了一口蜜饯,紧皱的眉才松开,“我每天都喝药也不见想起一丁点东西,咱们秋水宗到底有没有靠谱的大夫?”


    “你身体损伤严重哪有吃药不到半月就能好,师弟耐心些。”


    许藏玉耍起赖皮,“那我不管,我每日必须吃到回芳斋的点心,不然那药我不会再喝一口。”


    路鸣摇摇头,“行,都依你。”


    他坐过去,将人揽在怀里,还未等一亲芳泽,怀里的人游鱼似的溜走。


    翻箱倒柜,拿出一个钱袋,“对了,一直忘了问师兄,这似乎是我之前的钱袋,里面是不是有很多钱,我怎么打不开。”


    路鸣笑意淡了,忍耐心中烦躁,没有发作,不知是不是失了记忆,许藏玉单纯如稚子,对于感情一窍不通,任他顺着,哄着,两人的距离也没有更靠近。


    难不成真要用师父说的非常手段不可。


    “那不是钱袋,那叫乾坤袋,内含乾坤,修士用来储物,需以灵力打开。”


    许藏玉欢欢喜喜递上来:“那师兄帮我打开。”


    见他愣住,反问:“不可以?”


    路鸣苦笑,若是许藏玉用化神灵力封住,他还真打不开,他用灵气探去,发现封存乾坤袋的依旧是金丹中期才松了口气。


    “乾坤袋是修士私密之物,既然师弟不介意,那师兄帮你打开。”


    解了禁制,路鸣率先查看,确保里面没有透漏许藏玉身份的东西。


    可乾坤袋中出乎意料的简陋,他拿出一个只有几百银子的钱袋丢给许藏玉。


    然后,又翻出几件衣裳,一些杂七杂八不重要的小玩意,想来是天一宗的人曾经送给他的东西。


    至于里面几本天一宗修炼秘籍,全都被他藏于袖中。


    那把看起来不凡的剑路鸣还是拿给了许藏玉,他如今没有灵气,这把剑对他也是无用。


    那把剑许藏玉拿在手里怎么看怎么喜欢,可惜没有灵力,不知道这把剑威力如何。


    路鸣在那堆小玩意中看到一个被单独存放的东西,一只精巧的小鹤,不知是法器还是传讯之物,他注入灵气,发现这东西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什么?”许藏玉被这漂亮的小玩意吸引,放下剑,拿了过去。


    路鸣留了个心眼,若这东西真是传讯之物,那需要趁早毁了,让它彻底变成死物。


    袖中的手运起灵气,许藏玉就迫不及待凑过来,“还有呢?”


    灵力在指尖溃散,路鸣先一步拿到乾坤袋里最后一样东西,装在长长的木盒中,打开居然是一幅字画,和乾坤袋里所有适用的东西不同,这副字画尤其突出。


    修炼者用灵气刻印的画卷,展开便栩栩如生,里面人物神态一展无余。


    路鸣脸色黑如锅底,几乎要立即毁了这幅画。


    许藏玉好奇凑过去,哪知路鸣瞬间收起画卷,不让他看到一点,“师兄,那是什么?我的东西,难不成我还不能看?”


    路鸣沉下脸色,“我不知师弟竟藏了春辞坊的淫邪玩意,还是说师弟背着我做了什么好事?”


    这么多天来,路鸣第一次不收敛脾气,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把他气得装都不装了,许藏玉愈加好奇。


    “师兄,到底是什么,就算是要骂,也让我被骂得明明白白。”


    路鸣的手骨捏得咯吱作响,那幅画卷终于展开一角。


    看着看着许藏玉笑意也僵住了。


    一个少年坐在光洁的胸膛上,被他压着的人似是受到他的强迫,手指扣紧地面强忍着。


    但他少年十分得意,虽未见真容,下半张脸却十分放肆。


    更让许藏玉无地自容的是,少年怎么看怎么像他。


    那个被压的人,许藏玉还没看到脸,路鸣就收了画卷,逼问:“进去了?”


    “啊?”


    许藏玉忽然不想秒懂。


    “我竟不知师弟如此压抑,做出这些错事,难怪在外得罪了不少人。”


    证据在眼前,饶是许藏玉巧舌如簧也变得支支吾吾,“这、这上面的人是谁?”


    “天一宗的得意弟子,还有个凶悍的未婚妻,还未成婚就被师弟如此作弄,师弟觉得他们两个哪一个会放过你。”


    “”


    现在他不仅坏事做尽,还是个恶贯满盈的□□?


    路鸣收了画,浑身憋着的气没处发作,看许藏玉心虚的样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都怪我以前纵容你,日后师弟还是这般胡闹,师兄都会双倍讨回来。”


    气不能发在许藏玉身上,路鸣出了院子,就劈了一棵参天大树,又将周遭毁得七七八八,除了精疲力尽,心里的气也没消半点。


    “你就这点窝囊本事?”


    背后的声音让路鸣回过神,收敛怒色,恭敬道:“师父。”


    “半个月时间可有进展?”


    路鸣沉默不语,陈述冷哼一声,“你不会打算用真心做诱饵,以真情来打动?”


    “我以为你向来行事果决,没想到在感情上还是个毛头小子。”陈述语重心长,“真心或是真情都不重要,能真真切切得到手里的才最重要。”


    “按照你如今的进展,何时才能获得化神之力,若你实在不能,这份机会,理当让给可以胜任的师弟。”


    心口瞬间被攥住,路鸣后背一紧,“求师父再给我点时间,他是我先发现的,这段时间也一直是我在照顾,若是换做旁人,恐怕会让他更加排斥。”


    陈述不欲多言,“你明白就好,日后便没有许藏玉这个人,你可要小心藏好,叫外面的野狼发现,你怕是要被抽筋拆骨。”


    *


    “章前,怎么快两个月都没见你人影,跑哪逍遥快活了?”


    章前在床上躺了许久,伤好才跟狐朋狗友出来,上次要不是意外得罪的疯婆子是路家人,他早就得到那些黄金。他已经打听清楚,那个年轻人被疯婆子当成路家少爷带回家养着。


    但他不信,那个年轻人一辈子不出门。


    看着身边的狐朋狗友邪念又起,“你们知不知道那个疯了的路夫人新领的儿子,长得那叫一个标志,身上还带着一大袋子黄金,我原本想抢了黄金之后,让他陪我快活快活,哪知道半路让那个疯婆子搅和了。”


    “一大袋黄金?”平时都是干偷鸡摸狗营生的几人瞬间来了兴趣。


    “一个男人能有多标志,章前你不是喜欢女人怎么对男人也下得去口。”


    “你们懂什么,等你们见了,就知道以前见到的都是些庸脂俗粉。”


    章前铺纸拿笔,很快画出一人,风姿天成,见之难忘。


    “若真如画得这样,那可真是——”


    一个头颅忽然滚落,鲜血染在画上,掉在画中美人手边,几人瞬间失声,刚和他们说话的章前居然转眼丢了脑袋。


    “是、是谁?”


    路鸣从后面走出,看了眼带血的画便烧得干净,“你们既然都见了这人,那只能去阎王殿伸冤了。”


    几具尸体咚得倒下,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路鸣又赶去路家,耳提面令再三交代所有人,才放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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