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痕烈焰从裂开的剑鞘中顺着剑锋席卷,烧断了关之洲与秦鸣脖颈上桎梏的鬼气,也烫的那柄刀微微抬起。


    关之洲趁机赶紧拽着秦鸣后退,一连退了几尺,才脱力一般仰面躺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慕清规的致命一击依然落下。


    剑锋裹着火光,以一往无前之势横过女人的整个身体,席卷而过又猛然冲向天空,火龙冲霄凤凰振翅,竟然一瞬间冲破雷云,要将一方山林都映亮。


    剑势凶猛恢弘,慕清规落地时却轻盈无声,翻涌火光在她身边如同温顺的小兽,眷恋又温和的绕过她的腰身,依偎在她肩头。


    没砍中。


    慕清规面上不显心中却大骇。刚刚的场景任谁看都是完全命中,她甚至瞧见自己的剑锋破开了对方的身躯。


    可凭手感来说就是未曾命中,像是划过了一层空气。


    是快到让人看不清的身法吗?


    不是的。


    慕清规飞快否认,她确认以自己的眼力不会出错,自己的剑锋一定是破开了对方的身体。


    脑海中思绪翻涌,不断推演又被推翻,而实际上也不过才一呼吸的时间而已。


    阴气凛冽的风划过脸颊,慕清规瞬间折腰躲过又横翻站定,等不及一口气呼出便已经提剑迎上。


    刀剑之声响彻方寸,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不断从丹田供给灵力涌入长剑,又从那道狭窄的裂缝喷涌而出,缠绕着刀锋绽放。


    兰祈能感觉到腕骨上的那点圆片烫的发疼,似乎将他的骨骼都烧灼。


    而他对此没有做出反应,只是一眨不眨的望着慕清规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的身影。


    轻盈如月光般的人影跃动在火光中,热烈与沉静相对又相随,迸出的刀剑之光无数次映亮那双眼。


    慕清规面色沉稳冷静,剑却杀气凶狠,招招对着命门而去。


    兰祈眉心跳了跳,他从自己小师姐此时的招式上看出了些不争峰大师兄的影子。


    还真是被他磨成的剑。


    牙齿有些痒,兰祈呲了呲牙,定定看了几息便窜到关之洲和秦鸣的方向去,保证两个爬都爬不起来的人不会被她们的刀剑之势波及。


    身法几次起落——


    陌刀长且重,那女人站在那挥一挥,慕清规就得踩出几乎跟花蝴蝶一样的身法才能转圜。


    这次落下时她没有急着再冲出去,慕清规横剑,天上骤然响起轰隆雷鸣,银白电光竟已在云间蓄势待发了。


    可慕清规就跟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只盛着盈盈笑意望着眼前同样没有动弹的女人,语气舒缓也神采飞扬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女人的爽朗的声音里带出了些难掩的兴奋,像是她已然知道了慕清规的答案,却还是怀揣着忍不住的快活问了出来。


    “我攻击不到你的实体,”慕清规,“因为你没有实体,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是魂魄而已。”


    女人没忍住笑,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瞧着慕清规,似乎是在等她继续说些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你也不认识的。”


    女人扛着刀笑得前仰后合,“你不认得我的,碧虚哪里会注意我这样的小人物。”


    “你能把陌刀学到如此精通,耍起来毫无隔阂举重若轻,已经比当今许多所谓的青年才俊更优秀了,怎会是小人物。”慕清规实事求是道。


    “李停匀,'天工信手洒明霞,若遣停匀未必佳'的停匀。”


    女人扬了扬下巴,“如何,可听过?”


    “第一次听。”


    女人又哈哈笑了两声,“我便就知道,早就说了,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慕清规只定定看着她,脸上没什么神色,可瞧着她的兰祈却觉得,自己小师姐好似是有些难过的。


    “你,”慕清规缓缓启唇,天上劫雷闪过,她却依旧和缓开嗓,“亡故之时多大了?”


    她是寄宿于刀中的魂魄,既然不是刀灵,那便该是这把陌刀已然亡故的主人了。


    这不难猜。


    只是慕清规有些费解,如她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什么缘由被人束缚在刀中不得离去。


    李停匀这次从鼻腔闷闷笑了笑,“十六岁,应当跟你差不多罢?死了的话好像有个几百年了?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太久了——”


    摆了摆手,她复又看向慕清规,“你们碧虚确实是了不起的名门大派,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能跟人这么从容的交手”


    “世间庸才几多,”慕清规突然开口打断她,“你绝不位列其中。”


    “且,我已过了二十。”她这么说。


    李停匀静了几息,突然诧异的“咦”了一声,“那你难不成以为我是在自怨自艾不成?慕清规啊慕清规,那你可是小瞧我了。”


    她挑了挑眉,刀尖划过地面带起一阵凛冽的锐风。


    “实话实说罢了,这世上多少人,若人人都能名震天下,那这天下也太好震了些。”


    语毕,她又咧开嘴笑,“看你修为、身手俱是上乘好啊,好!再来过!”


    李停匀莫名其妙的情绪高涨,慕清规不清楚为什么,但眼下兰祈不知为何化了妖身,另两个更是形貌凄惨,这个境况下除了她迎战外好似也没有别的选择。


    停匀停匀,慕清规默念着对方的名字,心下总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奇怪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也不深刻,只浅浅拢在心头,稍微一定心便好似感觉不出来一样——


    就是总觉得,她这么一个打眼瞧着便事事出挑,掐尖要强的人,怎么会有一个中庸平均意味的名字?


    不衬她。


    刀风


    扫着鬓角过,慕清规从没在应战时分过心,这个念头也只是浅浅划过心头,飞鸿踏雪,仅留下些不甚明显的痕。


    慕清规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就算是一直用灵力包裹、修复腕骨也有个极限,显然慕清规的极限已经要接近了。


    对方只是魂魄,寻常的攻击手段并不对灵魂起效,而修炼几百年的鬼魂周遭森森鬼气显然也不是修行不过十几载的人所能抗衡的。


    慕清规瞧了瞧头顶的雷云,目前来说她唯一手段居然只剩下了拖字诀,除了周旋竟然再没了其它办法。


    这么大的动静与灵力波动,就算是迷雾重布也不应当一丝异样都感觉不到。


    而以那两人的速度


    耳后细微的风悄然一转,慕清规飞快旋身,余光里一柄雪亮雁翎刀飞快而过,衣袖翻飞,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她的腰际,桃花绒花擦过鼻尖,转眼又来到身前。


    “师姐!”关之洲和秦鸣齐齐激动道。


    关桃眼风扫过自己师弟,没像秦唯一般面上带了明晃晃的担忧,脸色却也是立刻便冷了下来,俏生生一张甜美面孔挂了寒霜,眼眸中红光一闪便已经欺身而上。


    “攻她的刀!”慕清规立刻提醒。


    闻言关桃身形不变,只掌中立时运劲,旋身一定便一掌击上陌刀刀侧。


    与此同时,秦唯的雁翎刀已然紧随其后,竖刃一挡便默契的与关桃分置左右,同时击上陌刀两侧的同一点。


    三种不同的力量相撞,罡风倒卷,气息撕扯之际,慕清规深深吐出一口气,尽力按捺住丹田内府中躁动的灵力,再次散去将要成型的元婴灵团后,她抬起眼,长发飞扬,提剑便冲入了旋涡中。


    关桃纵身横跃,一掌横压刀头,只听两声脆响慕清规便与秦鸣一道再次击上陌刀左右两侧的相同位置。


    这次这柄陌刀终于被牵制在了原地,四股力量抗衡着,竟然在这一刻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眼见这个架势,秦鸣刚要忍着伤上前帮忙,才踉跄着走了两步便听秦唯厉声道,“别过来!”


    关之洲这才拉住了他,罡风不止,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要人心惊胆战的威压。


    狂风搅动卷上层云,竟自下而上将伏着银白雷兽的厚重云层洞穿,露出天空的一脚。


    “她们互相牵制,各种力量角逐厮杀,你再靠近会被绞进去!”关之洲一边大声在秦鸣耳边解释,一边死命拉他回去。


    “可是”


    话还没说完,秦鸣便被兰祈拖着腿拖回去。


    他语意未尽,可在场其他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赢不了的。


    关之洲肃着脸,唇死死抿成一线。


    就算是加上自己师姐和秦鸣的师姐,赢面也实在是太小了。


    邪修鬼修同源而存,灵力克制鬼修的同时也在不受控制的削弱关桃的力量,而慕清规与秦唯进出的灵力在撞上关桃的邪气时,也消磨了一部分。


    无论如何,她们三人的力量都在被自己人消耗,在这个局面下,这是无解的命题。


    关之洲心乱如麻,千头万绪中就是没有好的办法,死死捏着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几乎在微微颤抖。


    反观兰祈却安静的注视着,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


    他不觉得以自己小师姐的本事,直到现在都发现不了如此严峻的局面。


    兰祈看着慕清规沉着冷静的眼睛,在心里骤然否定——


    不是的,她在等的不是这两个人。


    她在等的——


    慕清规突然间勾了勾唇,漂亮的眼睫眨动,沾着几点微弱天光勾在眼尾。


    对面的李停匀面色突变,双手握住刀柄不管不顾便要抽刀收回。


    关桃五指收拢死死摁住刀头,她当然不会要人这般轻易离开!


    正僵持着,背后疾驰而来一缕阴气将要击上关桃的后脑,慕清规当机立断抽剑挑散,再回眸时李停匀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上劫云随着慕清规灵力的平静而散去,日光倾泻,被茂密的树林分割拦截成细碎的光点。


    慕清规抬起眼,一缕日光刚好落在她的眼睫。


    兰祈安静看着,缓缓走过去靠在她的腰侧。


    她在等的,是天亮。


    第62章


    风过时枝叶细碎作响,秦唯拎着刀已经去紧急处理自己师弟的伤势,关桃也急忙向关之洲身边奔去。


    慕清规仰着脸,长剑握在掌中。


    修行之人从来耳聪目明,正如慕清规此时能听到微风拂过枝叶的细微声响。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余光瞧着自己身边的两人飞奔而去,却听不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她们口中焦急的声音。


    宛如纸扇轻轻开合的响动占据耳侧,如纱般的日光落在她的眼睫、面颊,又流水一般淌向她的肩颈,拥吻她的心跳。


    慕清规只觉着阳光如同突然间有了重量,要她眼睫一眨一眨间沉重,拥着她的肩膀压着脊梁,要她控制不住般向后倒去。


    带着血腥味的气息从身后拥上来,慕清规后脑枕上对方的肩膀,急急奔来时对方的发丝刹不住车,从肩膀越过纷纷扬扬拂过慕清规的面前,黑色纱帘一般挡住了日光。


    耳边最后一句,是一声比万籁清晰的,小师姐。


    后脑位置有点硌,慕清规记得自己好似这么喃喃了一句。然后唇齿再也没有力气张开,只心里莫名有些欣慰,自己小师弟好歹是重新变回人身了。


    *


    等到慕清规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晌午,天光明媚的时候。


    春光温柔,探进窗棂与慕清规安静睁开的眼眸对视。她轻轻眨了眨眼,长睫抖落宛如金粉一般的阳光。


    到了这个时候慕清规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之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原来是她力竭后将要晕倒的感受。


    现下休息恢复了一阵,脑内重新清明。慕清规不动声色地听着静谧室内另一道呼吸,微微移动视线,果然瞧见了趴俯在她榻边的兰祈。


    昨夜一晚惊心,兰祈又是变原身又是恢复人形的,还挨了好几下毒打,再铁打的人也得好好休息休息,故而往日里感官最灵敏的人此时被人注视着还沉沉睡去。


    兰祈身量高,虽然肌肉跟不上骨骼的生长,在这个生长时期总是显出些清俊的高挑。


    但到底也是个高个郎君,坐在地上趴在床边,尽量缩着身体小心不压到慕清规都看起来一大只,侧过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小心捏着慕清规一点袖摆,眉头微颦,让慕清规瞧着总觉得有些可怜味道。


    他的发丝拨过一侧肩膀,扇面一样大片铺展在床榻上,跟慕清规的衣袖交叠,像是在棟色柔绢上的一笔泼墨,在春光里平白带了些花鸟图的运笔意味。


    虽然原型是圆滚滚的食铁兽,跟纤细灵巧的雀儿委实不搭调。


    思及此慕清规无声弯了弯眼睛,这下她倒是明白了第一次寻兰祈往浮生塔去时,被发现了头顶的竹叶他为何会这般尴尬。


    想来当时自己的小师弟正化为原型在竹林中或撒欢或酣睡,没想到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搅了清闲。


    还是个孩子呢。


    慕清规抿了抿唇,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而缓的点上他微蹙的眉头。


    轻如蝴蝶落到花朵的小心,却还是让兰祈一激灵般微侧了侧脸,半睁开一只眼眸,连眼前什么光景都没看清,原本捏着慕清规袖摆的手便理直气壮地拢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脸颊旁,贴住蹭了蹭。


    他脸颊温热,鼻息喷到慕清规的手背上略微有些湿润的痒。


    连头都没怎么抬,兰祈贴着自己小师姐的手半阖着眼,撒娇一般拖长黏糊的音调:“好——困——啊,小师姐。”


    慕清规抬起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指尖上温暖的灵力款款流过兰祈的身体,“嗯,且睡罢,我在你身边。”


    兰祈是真的困极了,连话都来不及回便重新沉入睡眠。


    慕清规用灵力探查了一遍自己小师弟的身体,确认他的身体没有什么要命的大问题后便又撤回了灵力——


    他的血脉特殊,旁人的灵力帮助可能会让伤势适得其反。


    见他立刻睡得这般沉,慕清规猜测应当是他的血脉之力在发挥作用,便没什么特殊动作,只轻缓的半坐起身。


    抽出手的时候,兰祈皱着眉头哼哼了两声,慕清规动作一顿,保持着一个费力的姿势想了想,面不改色的单手解下外袍又重


    新系起腰带,将外袍的袖摆塞进兰祈的手中,这才慢慢起身下床。


    柔白里袍上坠了好些紫藤花的图纹,肩上花枝,襟口落英,袖摆上飘飘荡荡花瓣温柔。


    慕清规抬手抚平襟口对齐衣领,这才扶了扶腰侧长剑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去,果然就见她一直感觉到的另一道气息的主人背对着门口坐在廊下,裹伤口的干净布带衣领袖口都没挡住,刀拢在怀里,环着膝盖垂着头,怎么看怎么垂头丧气。


    秦鸣身上的伤她打眼一瞧便知完全没有愈合,估计是草草缠了缠便失魂落魄跑出来游荡,不光衣冠未理,通身血腥味都重的慕清规在屋里都闻了个清清楚楚。


    慕清规指尖点了点剑柄,靠近秦鸣身后时脚步落得重了些,登时便见秦鸣脊背紧了紧,却还是垂着头不愿意抬起看她。


    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


    叹了口气,慕清规立在他身后侧半步,“你总要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来寻我,我才能帮到你不是?”


    “谁说是来寻你来帮忙的。”秦鸣蔫蔫嘟囔。


    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热血上涌还能对着关之洲坦率道歉,现下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仿佛再怎么做都是二次伤害,连带着他在关家都怎么待怎么难受,总觉亏欠,晃了这么多地方,只有慕清规正客居的院落能让他喘口气。


    “那你守在我门口?”


    慕清规挑了挑眉,“我小师弟感官出众,如今正需要休息,你的气息一直在门外到底搅扰他。”


    “你!”


    猛然抬起头刚想大声嚷嚷的秦鸣,在慕清规威胁的眼神下重新收回了音量,小声道,“你心里就只有你师弟你就不觉得”


    慕清规心下好笑,抬眸望了眼院落门扉,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秦鸣身上,“觉得什么?”


    “觉得,是你害了关之洲?”


    秦鸣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问我作甚?”


    慕清规动了动步子,裙摆从秦鸣的余光划过,款款停在他身边,平静的声音再次从他头顶响起,“要是真的心有疑惑,你该去寻关之洲。”


    “不是疑惑,”过了半晌,秦鸣突然开口,“我知道的,他会遭受这些都是我害得他。”


    慕清规没有说话,秦鸣便低着头继续说,“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剑修。”


    “却邪剑主秦净远?”


    秦鸣像是干干的扯了一下嘴角,慕清规垂眸能看到他僵硬的唇角。


    “叔叔他很久不回去了,家里的人不喜欢他,他便索性不回去,从我有印象开始便只听过他的名字。”


    秦鸣,“你说可不可笑,那么多人都说我们秦家的却邪剑主,其实我这个秦家人根本都没真的跟他说过话。”


    “家里的长辈说,我是最有天资的小辈,说我们秦家刀派的传承可就全在我一人身上了。”


    “我是要让秦家刀压过所有人一头的,”秦鸣顿了顿,“从十二岁之前,我一直真的这么觉得。”


    “然后我见到了关之洲,还被他给救了。”


    慕清规安静听着,将他们之间的往事听了个大概。


    说着说着,秦鸣像是有些无法说明自己的情绪,唇瓣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只能自嘲的笑了笑,“像你这样一直头顶光环的人,估计明白不了我的感受。”


    “确实,”慕清规实事求是,“我不明白你的感受。”


    “你我修道者磨砺己身,与天道争一个高低以证大道。这是我从刚入道时便明白的道理,你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秦家,秦川穹,你的眼界便太窄了。”


    她说话总是这样,声音平静和缓,吐字却清晰坚定,在一些时候让人听着便觉着不近人情了。


    “你是认为关之洲身上的遭遇是因为当年救过你才惹祸上身的,故而才觉亏欠,不敢面对他吗?”


    一个在秦鸣听来有些刺耳的提问,偏偏慕清规问的自然,落下来的目光也轻盈。


    秦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垂头丧气道,“我我不知道”


    “正常,因为错不在你。”


    慕清规抬眼看向院门时,关桃正走过来。


    素来带着甜美笑容的面孔此时没什么表情,苍白缺少血色的面容总让她瞧着比旁人更脆弱柔弱些。


    “之洲服下丹药已经睡下了,”这句她是对着慕清规说,“多谢慕师妹危急时刻勉力相助。”


    ,


    慕清规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大事,应尽之责。”


    气氛突然有些沉默,秦鸣垂着眼,连关桃的衣摆都不敢看。


    “也多谢你,”关桃转过脸,看着秦鸣,“之洲都告诉我了。”


    “啊?啊”秦鸣干巴巴应了一句。


    “我很不喜欢你们秦家,不仅仅是因为你们故步自封、鼠目寸光,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自诩大族狗眼看人低。”


    关桃轻声细语的调子,语气却冷,“更重要的是,当年之洲经受那样大的折磨劫难之后,因为他说这伙人曾经围攻过你,我们是往秦家去过消息的。”


    “但显然,你们所谓的大族并不相信我们这些邪修嘴里的话,也完全想的来,毕竟你们秦家一贯如此。”


    “不可能!我们家不会”


    秦鸣的声音消失在关桃的眼神里,他猛然站起身,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像是要为自己的家族辩驳,却又在对上关桃的视线后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当然不相信,你是秦家的所谓的嫡系一脉,你受秦家最好的资源供养,哪怕是你的师姐,天资比你出众者都要居于你之下!”


    关桃扯了扯嘴角,“你们秦家的人装聋作哑,这天下却多得是耳聪目明之人。秦鸣,你从来都不想一想的吗?以秦唯的天资与本事,何以时至今日还要以你马首是瞻?”


    “那是因为师姐她关心我,师姐当然是天才,但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她当然待我更不同些!”


    “不!那是因为你师姐从幼年起便被所有的长辈要求关心你,要求牺牲自己来保全你!”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剧烈爆炸,要秦鸣的心脏都开始震颤。


    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可仿佛摇摇欲坠的堤坝被凿下了最后一杵,数不清的往事洪水般滔滔而来,要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关桃抿了抿唇,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后复又开口,“秦鸣,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来你师姐难道不是作为你的附庸来培养的吗?”


    秦鸣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因为情绪激荡而涨红的脸突然褪去血色,唇瓣颤了颤,对上关桃的眼神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间收缩了一下瞳孔。


    他眼前像是突然出现了一把刀,不是他师姐现在用的这把,而是更普通的、完全不适合她的刀术的一把刀。


    可那把刀,她居然用了那么久。


    秦家是刀术世家,全家上下真的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把刀根本不适合她吗?


    连他都看出来的事,所以才想办法寻了一把适合她的刀。


    家里,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没有人为她寻过刀吗?


    秦鸣咬了咬牙,突然间,不敢再想些什么了。


    慕清规看了看两个人,刚有上前一步去劝架的趋势,还没动作,便见轻飘飘的外袍自肩头落下,在手臂旁飘了飘。紧接着,一只手摁上她的肩膀。


    兰祈无声的立在慕清规身后,半眯着眼微微靠上她的肩膀,制止了自己小师姐虽然好心,但大概率会火上浇油的行为。


    慕清规顿了顿,


    但确实没有再动作,任由自己小师弟懒洋洋靠在自己身上。


    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关桃看着秦鸣的缓缓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时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和缓温柔,“但无论怎样,之洲的事情确实错不在你,你不该因此背上不属于自己的负担。”


    “因为,那伙人当时的目标是我。”


    第63章


    关桃捏了捏掌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是同一伙人不假,但他们并非因为你来寻衅滋事,而是因为我,之洲也是为了救我和掩护我逃走才才会经受这样的苦楚。”


    “这也是之洲为什么执意凤凰镜的原因。”


    她转眸看向一旁的慕清规,视线在兰祈身上顿了顿,复又开口道,“他认为,这些时日的失踪案,跟当年的事情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认为。


    慕清规看着她,“你,或者关家的长辈不这样认为吗?”


    关桃勾起一抹苦笑,“我不知道,慕师妹,我不知道。”


    这个从一见面起便游刃有余的关师姐像是终于脱下了一层厚重的壳,在慕清规这个才认识没有几天的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迷茫来。


    “之洲是非常有天分的剑修,这一点慕师妹你是知道的,”关桃抬起眼眸看向远处的天空,又像是看向某段不知何时的岁月,“若是不出意外,他现在应当也已拜入碧虚山门,与你们成为了同门。”


    “可没有这个机会了,为了救我,之洲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第一次提起失踪案跟当年之事有关系的时候,长辈们没说什么,但我们都清楚的,他们并不这样认为。”


    关桃疲惫的叹息,“他们觉得是之洲耿耿于怀故而丛生心魔一一老实说,很多时候,尤其是时间没有过这么久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草木皆兵的,一点树影都能要我紧张到不能自已。”


    “长辈们会这么认为,我确实是不奇怪的。”


    关桃慢慢伸出手,她长相甜美,却个子高四肢修长,连带着一双手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修习掌法的人也总是手掌有力的,赫赫有名的无情掌更是如此。


    “慕师妹,你们名门正派修习灵力的人若是想要断肢重生,大抵都有些什么手段?”


    “修为低些的耗费天材地宝,修为高深的自然便能接上。”


    关桃笑了笑,“如此吗,那若是没有灵根者又该如何?”


    “肉体凡胎若是普通的伤势自然也可以灵力医治,被法器所伤也有法子,不过耗些精力。”


    “慕师妹是至善之人,”关桃笑着点了点头,意味不明的评价了一句,紧接着又道,“除了精力,该是还要沾染因果的。”


    因果,此间修行之人最谨慎、避讳的一样东西。


    得证大道便是要了结因果斩去三尸,若是因果缠身莫说飞升,怕不是连每次雷劫都会更艰难些。


    大道致公且无情,恩或怨都是因果,故而大多数修者总是孑子独行,寻求突破者也大多闭关避世。


    修者当然有断肢重接、治愈顽疾的能力。


    但扭转普通人的命运即是背负了普通人的因果,若是能拿出与之相衬的报酬便是了却因果,然既是普通人,又如何拿得出与人生命运相对等的筹码?


    关桃笑着垂眸注视着自己的手,声音那样轻松柔和,听在其他人耳朵里却沉的人心脏发疼:


    “不过邪修也有邪修的法子,只要将全身的经脉以鬼气邪气打通,皮肉消耗后以怨气为模,到底也是能重构骨血的。”


    “什么意思?”秦鸣愣愣问出了声。


    关桃轻声笑,弯起眼睛看着他,“便是说,我这个没有灵根的肉体凡胎,没有灵力,要想驾驭邪气修复肢体首先是要成为邪修的。”


    可这谈何容易?


    邪修邪修,既然沾了个修字,便是走得同样都是修行的路子,不同的是其余修者依己身灵根灵脉探求大道,而邪修不同,引天下怨气邪魔入体,强行逆转经脉更改肉身,以谋求更偏激的路子。


    而逆转经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需得有可逆转的经脉。


    关之洲灵根丹田被毁,转而修邪,便是将自己干涸的灵脉强行引入邪气,团聚丹田,以邪气替代了灵力。


    可关桃不同,她是肉体凡胎,生来便没有灵脉,若是放在从前便是无计可施了。


    然则世间缘法也是如此之奇妙的,梁州落云邬关家的现任家主,便是从无灵脉的普通人。


    关秀云,人间界普通人家的女儿,当年魔修作乱人间生灵涂炭,天灾人祸安有覆巢完卵?


    关云秀满门尽灭,自己颠沛流离种种境遇不可言说,逼至绝境之地,这小小的女子竟凭借滔天恨意要天道让路,生生引邪气驭百鬼,成了如今镇守梁州的一方霸主。


    慕清规想着,掀开眼睫看着关桃与有些不明白的秦鸣,轻声道,“关家主当年身陷恶鬼之群,肉体凡胎无力抵抗,被百鬼啃食躯体撕扯灵魂,以恨与怨入道,便成了如今的落云之主。”


    百鬼啃食,撕扯灵魂。


    这又何止是切肤之痛?


    “那你”秦鸣看着关桃,声音都有些抖。


    关桃却依旧弯着眼睛,“没错,我与家主一般,都亲眼看着自己被扯开身体,都感受过恶鬼血肉。”


    “我是一定要成为邪修的,不止为了我被斩断的双手,还为了报我师弟的仇。”


    关桃闭了闭眼,“这件事是我的心魔,故而失踪案发生后几番探查,我们都有些错觉,为了验证这个错觉,之洲不惜前往凤凰秘境取得凤凰镜。”


    可映前尘的凤凰镜,确实是最直观能看到,失踪案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不是当年之人的法器。


    不过看他们对失踪案一筹莫展的样子,难不成是凤凰镜出了岔子?


    慕清规想着,便问出了口。


    关桃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们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凤凰镜现下映出的是持镜之人的前尘,这些年月并非没有想过办法,可凤凰元君的妖力至净至烈,本身便与邪气相抗。”


    如此,凤凰镜便无法映出失踪女子,自然也寻不到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慕清规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只是垂下眼睫像是在想些什么的样子。


    “这件事情并非因你而起,也并非由你造成,”关桃没去在意慕清规的思索,继续对秦鸣道,“故而无需介怀,养好伤后便继续去游历罢。”


    感受得到关桃确实对秦家人有些抵触,这个境地下她愿意前来除了看在自己师弟的面子上宽慰秦鸣不要介怀,另一个主要的原因,该是因为她当真不愿与秦家人过多接触。


    慕清规能感觉到的东西,秦鸣也不是个傻子,当然也能体会的来。


    他捏了捏拳头,对上关桃冷淡的眼神后却又无力的松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慕清规突然思索着开口,“我倒是认为,这次的失踪案与之前伤害关师姐关师弟的人,一定有些联系。”


    被她的一句话吸引注意力,关桃和秦鸣瞬间便偏过头看向慕清规。


    “这是何解?”关桃皱着眉头问。


    “长辈们认为不是的原因,一方面是恐怕你们执念缠身损害自身,另一方面,大抵是因为那伙人太像是蓄意报复。”


    慕清规一边思索,一边徐徐开口,“可,实际上他们一开的目标并不是关师弟,而是关师姐。”


    关之洲可是关家主的血脉,若真是报复何以从一开始目标不是他,反而在关桃逃走后才在关之洲身上泄愤?


    “以女子为目标,并且并不在意究竟是不是普通人。”


    慕清规顿了顿,“如今的失踪案,不也正是如此吗?”


    “不过关于昨晚,我不认为李停匀跟失踪案有关,连带着她背后之人”慕清规想到了身后疾驰而邪气,复又开口,“以李停匀的实力,哪怕是忌惮关家群起而攻之,也是没什么必要闹出什么仙人收徒的闹剧的。”


    而且看他们昨天晚上闹的那一出,也不太想真得躲着关家偷偷摸摸干些什么的样子。


    说着,慕清规求证一般望向脸色肃穆的关桃,“关师姐可知晓什么,必须以女子为关卡的法门?”


    关桃摇了摇头,却不是不知道,而是,“太多了。”


    女子更擅长感知天地,故而修行一途中女子总是更有天分些的,现下这个问题——


    便说合欢宗与玲珑坊中,仅适合女子的功法便不知几何,又何论天下?


    这个问题一时半刻没有得到回答,慕清规也不着急,气定神闲点了点头,施施然开口,“既然如此,探一探那所谓的神仙法会不就有结论了。”


    “关家子弟必然是不能前去的,你们就在梁州,恐怕早就被摸透了样貌底细,至于秦师妹”


    她看了一眼因为遭受种种言语打击而面色苍白的秦鸣,“秦师弟重伤未愈,她怕是也走不开。”


    说到这的时候,兰祈默默抬了抬头,下巴抵着自己小师姐的肩膀,半睁着眼睛看向对面两个神态各异的人。


    闭着眼睛在慕清规肩头听了这么久,兰祈是觉着自己小师姐的判断和提议都没有任何问题的,也不晓得这两人在这沉思什么。


    于是兰祈眨了眨眼,慢悠悠开口,“我与小师姐前往就好,其他人留在外面也好接应。”


    慕清规也点点头,“我二人都可收敛气息,不过法袍却得换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兰祈突然间就觉得有些不太妙。


    “那便烦请关师姐寻两身,普通衣着了。”


    第64章


    兰祈的预感果不其然的成真了。


    关家弟子们昨天连轴转着,从刘青叔叔嘴里撬出来了最近将要举办仙会的时间,慕清规他们也真是算有些运道,居然就在这几天便有一次。


    梁州多山地,各个山中村落并不完全熟悉,慕清规带着兰祈瞧着舆图选了半晌,才给自己精挑细选了个来处。


    偏僻、荒凉、只听过名字,几乎没什么人去过也没什么人出来。


    好地方,就适合他们用来当弄虚作假的掩护。


    做戏做全套,一大清早两个人向所谓仙君仙会的地点出发的时候,还专门辨认了一下村子的方向,力求毫无破绽、严丝合缝。


    一路上其实没有什么同行人,也想的来缘由,毕竟还有个关家在,怕是那装神弄鬼的所谓仙君也得叮嘱几句避人耳目。


    刚到梁州时便是春光烂漫的好天色,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便春色更浓,花香混合着周遭草木的清香随风而动,是与不争峰的冰雪山巅完全不同的景致。


    山中日光被高大树木遮挡筛选,落下时更加细碎温柔,恍然间像是仍然在凤凰秘境中前行,只是未有不灭的灵光相随,草木土地与花,都是朴素而原本的样子。


    慕清规安静走着,总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一扶自己腰侧的长剑,手掌落空,只是指尖擦过柔软的乾坤袋布料后,她才后知后觉,为了扮演好角色,从刚出门开始自己的佩剑便已经被收进关桃友情提供的乾坤袋中了。


    乾坤袋也被拍了道障眼法,若是不解开禁制怎么瞧都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布口袋。


    梁州靠近魔域,气温总是比别处要高些,哪怕是隆冬时节都未曾见过飞雪,故而此地民众的衣着也总是更轻便单薄些的。


    且为了上下山路方便,此地并不流行宽袍大袖,多见露出一段小臂的筒袖,或者拢紧手腕的窄袖。


    与其他地方最不一样的该是女儿家的裙装。


    梁州姑娘们偏爱绛蓝殷红与银白墨黑的鲜艳色彩,刺绣也繁复璀璨。


    最特殊的是下裙,围腰略宽,其上更是绣满了繁复而色彩斑斓的图案,束紧腰部略微压着及膝的褶裙的裙头,露出一截如雀鸟般灵巧的小腿。


    围腰上还坠了一圈摇摇晃晃的银饰,落在刺绣间恍如星子闪烁在夜空。


    慕清规抬手抚过自己发髻上的银梳,这里的年轻姑娘们总梳锥髻,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条。


    而她不爱梳发髻,也没戴过将近与半个发髻一般大的发饰,微微一动,便能感受到清风划过耳畔绕过肩颈,又拨弄了发上银梳翘起的花卉装饰,这样跟之前不同的感受总是又新奇又有趣。


    穿花拂叶,慕清规手腕上两指宽的银镯跟着手臂的摆动而细微晃动着,她抬起手,指尖抚过发鬓,镯子落到小臂上,正好衬着白皙优美的脖颈。


    林间细碎的阳光跃动在她之前不怎么显露出的肩颈上,像是柔软又温热的吻。


    平时总是小神仙样和缓飘逸的人骤然换了身衣着,竟是多了些年轻女子的俏丽灵动。


    不过回身一望间,那双水墨般的眼始终如一,哪怕东君相携,到底还是云端上清净的小神仙,百花深处依旧一身仙人味道。


    慕清规回眸,望着在自己身后磨磨蹭蹭、一言不发的兰祈,坏心思的非要逗人说话,便施施然开口,“此间是否与人间界相似?”


    抿了抿唇,哪里能不清楚自己小师姐是什么玩笑心思?


    但兰祈到底还是开了嗓,有些无奈道,“景色更接近些,但风俗还是有些不同的。”


    是稍微有些喑哑的女声,听起来不似慕清规清泠泠宛如山间清泉的噪音,反而更像是秋时风过千叶飒踏,带着些沉与涩。


    兰祈的女身化形比之前更熟练了些,这次连个头都稍微改了改,与慕清规几乎同高,还稍微矮了一个头顶。


    不过发髻也梳得的更高些,不仅佩了银饰发梳,还裹了绣花手帕,一排银流苏齐整整挂在发髻后,行走时像是一排银色浪涛,又带着一圈明亮的光晕。


    不过走路间的姿势有些扭捏奇怪,这么大一个美娇娘总是面色古怪,没走几步便停一停,拽拽飘在膝盖上的裙摆。


    “阿妹,”慕清规弯了眼睛,语气里含着揶揄,“走快些,我们要赶不上了。”


    兰祈鼓了鼓腮帮子,满腔的不满在抬眸望进那双含笑水墨眸时,全都莫名变成了脸上涌动的热气,眨了眨眼,快走几步跟到慕清规身侧,细碎的银子碰撞声传来,裙摆微微飞起擦过慕清规的腿边。


    眉眼殊丽的女儿家转眼立到了身侧,面飞红霞,眼波似水,抬眼看过来时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的。


    于是慕清规歪了歪头,抬手稳住她耳侧飞荡的耳坠,笑着拉过人的手腕并肩而行。


    兰祈没有挣扎,抿了抿唇便温顺乖巧的走在慕清规身边,只时不时垂眼瞥一瞥对方松松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于是满腔的牢骚突然一扫而空,转而一颗心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飞出胸膛。


    *


    二人相携,一路无话。一直沿着这个方向走到晌午将过,慕清规才看到了些零零散散,似是同路的人影。


    多是女子,年长些的领着年轻姑娘三三两两走着,时不时低声絮语几句,慕清规侧耳去听,大多都是在说什么心诚、收徒之类的事,大抵便是往那所谓仙会去的了。


    慕清规正去听听其他人都在小声说些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一声清晰些的软语入了耳侧,“你们之前怎么没见过呀?”


    回神去看,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眼神清亮,肤色在多日照的梁州泛出自然的麦色,瞧了一眼便觉迎面自由又活力的气息。


    慕清规微微勾起唇,显出更容易亲近些的姿态来,“我们不是附近村子的。”


    前来搭话的姑娘被她勾唇一笑晃了下眼,晕晕乎乎便下意识点了点头,“嗯嗯嗯。”


    眼睛盯着慕清规的面容,嘴上应着,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个趔趄,来搭话的姑娘差点摔倒。


    慕清规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要人靠在自己怀里没真的摔到地上。


    “没事吗?”


    趴在慕清规怀里的人红了脸,磕磕绊绊回答,“没没事!”


    正说着,跟她一起来的几人已经围了过来,关切地叽叽喳喳问询对方的情况。


    慕清规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兰祈拉过去的。


    比男身小了一圈的手紧紧抓在手腕上,纤细的指尖收拢努力圈住,慕清规看向兰祈,先看到了抿成一条线的唇,然后才是莫名有些认真执


    拗的眼。


    “阿姐,”兰祈小声道,声音有些磕绊,却还是直直看向慕清规的眼底,略微放大声音道,“能不能,一直在我身边?”


    慕清规有些莫名,歪了歪头,“不是本来就一直在你身边吗?”


    兰祈又抿了抿唇,连带着脸颊都有些鼓起。


    没有再说话,只是圈着慕清规手腕的手微微松了松,指根贴着慕清规的手腕轻轻转动,顺着她手掌的弧度滑下去,慢吞吞却始终肌肤相贴,最后手指塞进慕清规的指缝里,扣下。


    擅于用剑的剑修每根手指都是有力的,慕清规也不是会对谁有这样亲密动作的人,并不清楚对方到底要干什么,没有预先动作,故而兰祈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去的时候,竟然觉得指根处被夹紧的有些微的痛感。


    慕清规掌中刻进皮肉的剑茧肉眼看不出来,可触手一试便能感觉到,唯有指缝最下处和手背上的皮肤尚且柔软温润。


    兰祈的手指划过这些年寒来暑往的勋章,溜进指缝最后又扣在手背上时,竟然恍惚间觉得,自己在抚摸她这些年的岁月,这些未曾被他参与过的岁月。


    故而兰祈垂着眼,手指又用力了些扣紧,像是要将这若有似无的、被手指夹痛的感觉报复回去。


    又像是在抓紧那些他没有见过的时间,在掌中摩挲捂化,要他与她再也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鸿沟。


    慕清规也没有言语,她莫名觉得现在开不了口,只同样垂着眼,看着那只现在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扣在自己的手掌中,十指相扣,用力到微微发疼。


    “不是的,”兰祈突然抬眼,复又直直看向慕清规的眼睛,“是要这样。”


    是要这样——


    这样是哪样?


    扣紧的手被轻轻晃了晃,有同样带着硬茧的指尖摩挲着手背的皮肤。


    慕清规看起来神色有些无奈,看得兰祈又默不作声的向前半步,另一只手也攀上她这只手臂,直直撞进慕清规怀里,将小半张脸埋在她的肩膀,可眼睛还是看着她,低着头抬起上目线,一眨不眨。


    又是这招耍无赖的样子。


    但慕清规确实拿这招没办法。


    于是她又笑了笑,半是无奈半是温和道,“阿姐总是要疼你的。”


    便一路这样走下去了。


    兰祈心情很好的样子,慕清规想,在自己身边走着,觉着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不太明白对方怎么突然扭转过来了对再次女装的抵触,但显然现下的状态更好些,慕清规便也随对方,左右自己是双手都能用剑的。


    兰祈的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几个山洞外、之前搭过话的姑娘带着其余几个年轻姑娘走过来时,都没有消退,甚至还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她们。


    这几个姑娘都是跟着家里的长辈们来的,有的是好奇,有的是听说了别人家的女儿去做了仙人弟子这才动了心。


    慕清规没多说什么,只默默记住了这几张天真烂漫的脸,待会若是要动起手来可别误伤到了她们。


    而最开始搭话的姑娘,叫花黎,她倒不是为了当仙人弟子,而是听说这里的仙人神通广大,且是偏爱女子的仙君,这才来乞求保佑,希望自己与情郎能够天长地久的。


    周围的姑娘起哄,说起她与她的情郎像是说起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跟村子里最强壮俊朗的小伙子,他们之间的事总是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


    兰祈撇了撇嘴,突然问,“你们都更喜欢强壮结实的人吗?”


    几个姑娘笑开,同时又都红了脸,虽然支支吾吾,但还是大胆的说,“那自然是、自然是喜欢俊的,结实些便是更俊了!”


    这是怎么牵扯到一起去的?


    身材跟样貌,怎么能拿来一起比较?


    兰祈还想争辩什么,跟慕清规扣在一起的手却被轻轻拉了拉。


    “那些洞里,”慕清规声音有些冷,“里面不太对劲。”


    第65章


    “哎呀,人家还是妹妹呢,你看一直跟在姐姐身边,”一个姑娘捂着嘴吃吃笑,调侃到,“自然是不懂这些事的。”


    说着,几个女儿家笑开。


    而慕清规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几个姑娘只瞧见她微微侧过脸动了动唇瓣,便见兰祈飞快扭过头,直直盯着那几个洞瞧了好一阵子。


    其中一个姑娘眨巴着眼睛,同样看了看,笑开,“那些洞可是有意思,之前还听说仙人弟子便是日日夜夜在此种修行的呢。”


    说着,其它几个姑娘也好奇的抬眼看过去。


    那些洞大小不一,大抵能容纳一人猫着腰通过。但是全都极深,透不出一丝光来,全都黑黢黢镶在山壁上,瞧着无端端让人怪心凉的。


    “哎呀,瞧着好黑啊。”


    一个娘子看了几眼,有些害怕道,“仙人的弟子要没日没夜钻进这里面?”


    “人都说六根清净,可能这也是修行?”


    又不是地鼠,谁除了闭关,闲的没事天天往土洞里钻。


    慕清规看了她一眼,正是那个对成为所谓仙人弟子有所憧憬的姑娘。


    她便没有多言,只是稍微动了动步子,不动声色挡在几个姑娘前,又单手推了推兰祈的腰。


    兰祈却没有动作。


    慕清规转眸去瞧,却见对方脸色凝重,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洞里。


    “小阿姐,”兰祈侧过脸凑到慕清规的耳旁开口,“我看不到。”


    慕清规折眉,手指下意识便去碰腰间的乾坤袋,柔软的织物在她指间摩挲,似乎这样能让她厘清思绪。


    一息之后,慕清规轻声道,“雾?”


    兰祈摇头。


    跟之前在那诡异白雾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是感官渐渐被剥夺,而是单纯的,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洞里的气息。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兰祈已经进入成年期,本身的妖族能力突飞猛进,他之前便能洞悉到连慕清规都察觉不到的魔气,如今只会更敏锐。


    若是几个普通的洞穴,怎么会连他都辨不清里面的情况?


    但偏偏慕清规察觉到了。


    “阿姐,”兰祈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不是感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确实听到了。”


    慕清规的视线在几个洞口徘徊,“有人在呼救。”


    兰祈皱着眉点了点头,眼睛却莫名定在另一个方向上。顿了顿,兰祈向后靠了靠,枕上慕清规的肩膀,“阿姐,你看,那边有人来了。”


    肩上一沉,慕清规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抱着自己胳膊的兰祈能枕的舒服些,肩膀上被人用脸颊蹭了蹭,慕清规抬眸看向兰祈说的方向,确实正款款走来四个少女。


    她们并没有穿着梁州人士更习惯的服饰,反而俱是一身月白衣裙,长发披散在肩,仅用一根发带在脑后整理束住了些许。


    四个姑娘手上都郑重其事的捧了一盏白色的莲花灯,灯芯的烛光随着她们走动而跳跃摇晃着。


    慕清规看着她们从远处走来,领头的两个瞧着更稳重些,目不斜视,唇角还勾着轻轻的微笑,而身后跟着的两个姑娘却像是不怎么熟悉这套流程,不仅仅时不时看看前面的人,眼睛扫到这些等待在此的人时更是滴溜溜转个不停。


    其中一个女孩和慕清规对上了眼睛,慕清规提唇笑了笑,那个姑娘霎时间红了脸颊不敢再看她。


    啧。


    长在慕清规肩上的兰祈咂了下舌。


    这四个姑娘走的缓慢,也没什么脚步声,一直到她们都快到了眼前其他人才发现,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人们安静下来,有些期待和忐忑的看向这四个少女。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四个姑娘捧着莲花灯微笑着看着所有人,姿势和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衣裙飘飘,瞧着还挺唬人的。


    慕清规看着,余光里突然划过了一条什么东西。她侧眸定睛去看,只瞧见一点肩膀的轮廓上,背着的长条状物体,有些像是一根扁担。


    紧接着,一个捧着花灯的姑娘缓缓开口,要周围人影涌动着向前走了几步,慕清规只能瞧见那根扁担了。


    “仙人忙碌,然则留下四朵灵花,请诸位依次来我


    等面前,静待指示。”


    人群犹豫着走动,待到四个人面前都排完了人后,那姑娘又挂着恬静的笑容开口,“捧起灵花,灯明则有缘,可入我仙门;灯灭则无缘,当且自离去。”


    说着,她便将手向前一伸,将掌中小心捧着的莲花灯递给面前的人。


    那是个带自己亲戚来的中年男人,他毕恭毕敬的低着头,伸出的手都在抖,而那朵莲花灯刚一接触到他的手掌便猛然间熄灭了。


    男人手足无措的看着突然熄灭的莲花灯,却又瞧见这朵灯刚一回到那少女的手掌后又重新点燃了起来。


    果真是神物!


    男人愣愣的看着,后知后觉自己与仙缘失之交臂,脸上这才显出分外沮丧的神色来,有心想要再试试,可看着眼前少女微笑的样子又不敢提出这个要求。


    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


    慕清规眉头动了动,周围灯在掌中未灭的姑娘们欢欣雀跃,而灭了灯的显而易见的难过,有些甚至已经落了泪。


    “我今日是来祈福的,能不能能不能不试啊?”


    是那个有心上人的姑娘。


    听她这么说,捧着莲花灯的少女显然是有些惊讶,“若是你有仙缘,成了仙人座下弟子,又何愁有心愿不能达成呢?”


    姑娘咬着唇,眼底闪过几分挣扎,但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迈开步子站到了一边去。


    慕清规瞧着正轻声安慰其它哭泣女孩的姑娘,再迈步子的时候身形晃了晃,刚好擦着那姑娘的衣袖过去。


    这场流程走得不慢,轮到慕清规的时候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兰祈已经将未曾熄灭的灯还回了少女手中,立在一旁等着慕清规结束。


    那盏巴掌大小的莲花灯落到了慕清规的掌中,最普通不过的纸张与骨架,托在掌中都轻飘飘的。


    半点灵光也无,不过是最常见的普通花灯。


    说是灵灯选人,实际上不过是有人藏在暗处,用极淡的阴气盖灭了不合心意之人的灯火而已。


    挑出来的都是年轻而面容清丽的少女,现下这些人正被两个花灯少女领着往山林中走去。


    其余两个花灯少女留在原地,向落选的人分发一摞粗糙的黄纸,上面像是用朱砂勾描了什么。


    是简单的祈福咒,修真界中最常见的简单咒文。慕清规动了动眉梢,轻巧的收回视线没有言语。


    这一行人走得很慢,队伍里其它姑娘们也不敢出声,只是小心翼翼跟在两个花灯少女之后,时不时张望一下周围。


    慕清规跟兰祈坠在队伍最后,刚走出一段距离兰祈便凑过来轻声道,“像是要绕过这一方山壁。”


    确实,慕清规颔首作答,虽然这两个少女带路的步子缓慢兜的圈子也大,但还是能察觉到她们该是在绕着这方山壁缓慢行进。


    普通人的脚程慢,将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一行人早便前胸贴后背,哪怕是经年行走山路的本地人这么滴水未进的走上一天,这些姑娘们也将要受不了了。


    也是这个时候,一阵铃声悠悠传来。


    山林茂密,风将缥缈的铃声送到每个人耳边,明明是那样空灵悠远的声音,却偏偏怎么都躲不过,要人听得一清二楚。


    “呀,这是铃声?”


    其中一个手捧花灯的少女微笑着,“这便是师尊的铃声了,各位师妹请随我来。”


    一听这话,几个原本蔫哒哒的姑娘立刻活了过来,欢欣雀跃着往前张望。


    而队伍最后的慕清规却没有立刻跟上,她立在原地仔细查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才慢慢放下了捂在耳朵上的手。


    摄魂铃,迷踪阵,为了困住几个年轻姑娘竟然用这么大的手笔。


    慕清规看着几个骤然情绪高昂的少女,慢慢启开步子跟在她们身后走了过去。


    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山壁之后,这才发现深山之中竟然被开辟出了颇有野趣的住宅,竹篱笆将山野与花园区分开,而每一棵花树的枝干上都悬了小巧的青铜铃。


    花树中,坐落着几间恬静的小屋。


    就在花园最中间,一个年轻的俊美青年正席地而坐,膝上横了一架漆黑的琴。长发未束,散在身后,发尾蜿蜒在袍角上,勾在一旁的草叶。


    他没有拨弦,仅仅是安静的阖目坐在春风里,身旁瑞脑消磨金兽吐烟,袅袅烟气缠绕着铃声远去。


    在青年的对面还跪坐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同样身着月白衣裙,只不过并未捧灯,正与青年一道闭目静坐。


    然而与四个捧灯少女不一样的是,这些姑娘们脸色都有些许的憔悴,其中一个跪坐在角落的更是,她连闭上眼睛的时候眉头都是锁着的。


    所有人都很安静的等着那个青年睁开眼睛,慕清规环顾了一下四周,勾了勾冷着脸的兰祈便向某个方向走了几步。


    花树枝条舒展,兰祈狠狠皱了皱眉,侧头躲过差点划过他脸颊的花枝。


    慕清规立到了那个脸色最差的姑娘身后几步,什么都没做,只是跟所有人一起等着那个男人睁开眼睛。


    事实上也没过多久,大约过了四五息,慕清规便见那个青年慢慢睁开了眼,掀开眼皮,露出了一双灰蒙蒙的眼瞳。


    余光里,她身前几步跪坐着的姑娘,颤抖了一下。


    第66章


    山中夜色沉,压得人几近喘不过气来。


    总觉得那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幕像是铅水般浇下,要刘青在睡梦中都蹙紧眉头,半张着口,如同被人压紧胸口般急促的呼吸着。


    她身下的床铺被冷汗打湿,发丝一缕一缕黏在脖颈上,像是蜿蜒的蛇。


    过了不知道多久,睡梦中的刘青猛然间惊醒,陡然睁开的双目遍布血丝,备受刺激后无知无觉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与鬓边的冷汗一同滑落跌碎进衣领。


    刘青痛苦的攥住自己的襟口,像是呼吸不上来一般大张着口,双目毫无焦点,躬着身体勾着头微微痉挛。


    也可能是突然惊醒后,身上的冷汗被夜风一吹便觉寒凉,总之在猛然一个颤抖后,刘青突然间像是回过了神,她将脸埋进自己颤抖的手掌,喉咙里闷出一声像是被逼至绝境般兽类的悲鸣。


    她的脸埋进掌心,眼睛却始终不敢闭上,透过指缝死死盯着漆黑房间,用力到眼尾欲裂,爬满血色的眼珠像是要从眼眶跌落。


    沉重的呼吸声响在房间,刘青佝偻着身体,濒死之鱼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听起来像是将要破败的风箱,也似乎垂死挣扎的猎物。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她痛苦而沉重的呼吸,窗外的风也停了,再无一丝响动,整个世界都安静的可怕。


    刘青瞪着眼睛,连眼珠都不敢动一下,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让她还像个人类。


    眼睛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到一点室内器物的轮廓,垂下堆叠在地上的是床帐旁边窗下的是什么?


    是一张案几是案几,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案几。


    更远处的是腿。


    不不是!


    刘青猛然将颤抖起来,她下意识更用力抓住自己的襟口,指甲划破锁骨与胸口的疼却没让她注意到分毫。


    不是的不是的是花瓶,是花瓶!


    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刘青不敢眨眼,干到发疼的眼睛不断溢出不受控制的泪水,眼珠僵硬的在眼眶移动,身体又开始剧烈的颤抖着,口中细碎的喃喃自语,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捣碎在唇边,要干燥起皮的唇因用力而崩出血来。


    床帐,是床帐,床帐像肠子一样,肠子


    刘青口中细碎的声


    音突然停了下来,她不受控制一般将视线落在床边绑住堆叠的床帐上,眼珠牢牢盯着,像是看到了上面零星的黄色油脂。


    鼻尖猛然间充斥了一股腥臭味,逼得她忍不住干呕,泪水更加不受控制的涌出。


    粘稠的感觉也骤然从周围传来,简直就像是坐在了一堆吸满粘稠液体的棉絮上,冷汗又滑落,刘青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掌,整只手掌裹了一层暗色的液体,跟汗水混合着,粘稠又湿润的包裹着她整个人。


    她突然间唇角抽动了一下,脸上揉出了一个痛苦万分又诡异凄惨的笑。


    人在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会做出些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举动,比如现在,刘青脑中一直紧绷的弦轰然断裂后,竟然让她控制不住,喉头闷出一声急促的苦笑声。


    不敢闭上的眼睛通红,透过大张的五指,刘青发癔症般将视线投向床边的案几,夜色深沉,黑暗的环境里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刘青发疯一般睁大眼睛,带着泪水的视线用力描摹着窗边的影子。


    那是个现在细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案几,四条案几腿何止粗细不一,便是单看一根也上下不等,而那几面便更奇怪了,上端略宽,中间收细,下端最宽,简直像是将长得不算规敕的葫芦取出中间做成的几面。


    不,说是葫芦便有些牵强了。


    刘青裹着粘稠液体的手掌盖上脸部,指甲无意识的用力在脸上留下几道爪痕。


    那是什么?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像是被堵死在了喉咙口,伴随着浓烈的腥臭味只让刘青发出干呕的泣音。


    她胃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涎水混合着胆汁被不断吐出,打架的牙齿最后重重咬在手腕上,才强迫自己没有发出什么令人肝胆俱裂的惨叫。


    也是同时,几乎是刘青的牙齿咬破手腕皮肉的同一时间,她发疯了一样又憋出了一声带泪的闷笑。


    她明白了,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明明是个人啊。


    那是个人,是人做成的案几。


    那她现在在哪?


    好几副肠子扎成的床帐里面是什么?


    被面柔软温热,简直就像是人皮摊开展平。


    刚刚还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简直像是突然间被人掐住了脖子封死喉管,刘青只能将眼睛拼死向上翻,她大张着嘴,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在呼吸。


    就是这一瞬间,断弦了的脑子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跳下床,跌跌撞撞做出了一个让她今后每每想来都无比正确的决定——


    离开,离开这个房间!


    之前旁人所有的叮嘱全部都抛之脑后,所谓仙人的敦敦教诲也忘了个干净,刘青只是本能般向外跑去。


    夜风送来无比腥臭的气味,脚下的土地荒草丛生,腐败的气味从泥土中翻涌而来,混合着风里的血腥味涌进刘青的鼻与口,她大睁着眼睛呆立在原地,冷汗不断顺着鬓角向下淌落,灵魂在躯壳里尖叫,可大张嘴巴声音却被堵在咽喉。


    眼泪瞬间便涌出来湿了半张脸,口中只能发出“嗬嗬”这样残破的声响,就像是那些穿透破碎尸骸的枯树枝在风中摇曳一样的响动。


    刘青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赤着脚踩进将残肢断臂吞没了一半的土地里,她不住的流泪,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打架,竟然挑不出一个该逃奔的方向。


    风又起了,带着躲不过的腥臭味往刘青口鼻中钻,无处可逃,无路可逃,刘青惊慌失措的抬起眼,这次猛然间却瞧见了,一轮月亮。


    她淌着眼泪,只敢看向几丈之外那个慢慢走来的人影。


    是个美貌到让人不敢冒犯的女子。


    分明穿了一身同样的月白衣衫,乌黑的长发上也什么发饰都没有,可望着她,刘青便觉着安宁。


    心脏猛然间在胸膛狠狠跳动了一下,刘青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可发软的腿像是撑不起身躯的重量,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只见轻纱拂面,下一瞬便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刘青愣愣的移动视线,对上一双正垂眸的清淡眼眸。


    她好像,见到月亮上的仙子了。


    “呼吸。”


    刘青瞧着她,眼泪还在止不住的淌,脑海中纷杂尖叫的思绪却乖顺了下来,只觉得月亮上的仙子,竟同她说话了。


    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脸颊,香气涌动钻进了口鼻。


    “我是说,呼吸。”


    刘青愣愣点了点头,满口清浅香味灌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月亮上的仙子是在叫自己呼吸。


    这一刻,刘青张着嘴,猛然间抱紧了慕清规的脖颈,将脸埋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压在喉咙的哭声闷闷传来,要臭着脸立在一旁的兰祁都动了动眉梢。


    慕清规顿了顿,遂即一手撑在她整个后背,安抚性的摁了摁她的后脖颈,另一只手绕过刘青的膝盖,将人整个抱起来,给自己又莫名其妙情绪不好的小师弟一个眼神,缓步走出这片充斥着尸骸的地方。


    “闭眼,莫抬头。”


    哭的不能自已的刘青隐约听见慕清规这样说,下意识边听她的埋头在慕清规怀里闭上眼睛。


    她走着,抱着刘青的双臂稳而又稳,就连从一只断手旁路过时都没动一下眼波。


    简直就像今天刚到这里时,没瞧见一群人闭着眼坐在尸横遍野的乱葬岗里听琴一样。


    走过树梢挂着的铃铛时,掀起的风要铃铛细微摆动起来,还没发出声音便被身后的兰祁一把捏住在掌中震碎,碎屑悄无声息落在了地上。


    一直到走出了这片乱葬岗,慕清规才停下步子。


    感受到她停了下来,刘青紧张的蹙紧眉头,双手无意识的攥紧她的衣衫,缩成一团小心听着慕清规的呼吸声。


    “没关系了,”她说,“可以睁开眼睛。”


    于是刘青小心睁开眼睛后,便又瞧见了垂眸的月亮。


    “你”


    “先下来。”一旁,兰祁忍无可忍般开口。


    被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突然吓到,刘青浑身一抖,听清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人家怀里被抱了一路,赶紧便要从慕清规怀里跳下来。


    慕清规弯了弯腰,顺着她的力道松开手,将人安然送到地面站定。直起腰时刘青才发现,自己刚刚在攥住对方衣襟时,弄脏了人家干净的衣裳。


    “对不起”


    刘青抬手下意识便要拍净慕清规的衣襟,而这一抬手她便一愣,自己掌中竟然满是将干未干的、散发出阵阵腥味的血迹。


    她的脸色霎时间又白了起来,唇瓣不住的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脏污血迹,简直像是从血池子里滚了一圈一样。


    眼看着眼前的姑娘又开始颤抖,慕清规抿了抿唇,单手拈诀轻轻摁在对方攥紧的手指上,下一刻刘青满身的血污便消失了个干净。


    灵光散去时她眼眶里的泪珠刚落下,刚刚垂泪便见到了这样的仙人手段,惊得刘青猛然抬头,张大嘴望着慕清规。


    “你是刘青?”


    见着人点头,慕清规柔和下眉眼,“无事了,从你走失后,关家一直在寻你。”


    “可在这里见过一个姓苗的姑娘?”


    苗娘子的女儿随母姓,是比刘青更早些失踪的女孩。


    刘青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白着脸噙着泪抓住慕清规的袖摆,带着哭腔开口,“苗姐姐苗姐姐她昨天便被带进洞里了!”


    洞里,慕清规眉心一跳,脸色肃下来。


    “那个洞”


    刘青打了个寒战,“让我觉着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


    慕清规抬手摁


    住刘青的肩膀,温暖的掌心要不住颤抖的姑娘安定下来,然后她轻声开口,“别怕,等等大概会有其他姑娘来这避难,你们先在此等候。”


    说完,不待刘青反应,慕清规双指相并划过腰侧的小布口袋,顷刻间衣冠新换,发上玉簪莹润,金色的护身咒灵光闪动在冰台色的衣裙上,一柄长剑同时出现在她掌心。


    远处骤然出现一阵突兀又凶戾的鬼气,慕清规瞧着,面上却没有一丝意料之外的波动。


    掌中长剑旋过一圈,剑身重新握在手,剑柄敲了敲兰祁的肩膀,慕清规头都没回,“其他少女带到这里来。”


    语毕,没给兰祁故技重施的时间,慕清规便已经飞身往刚刚鬼气爆发的山洞口去了。


    第67章


    慕清规赶到的时候,森然鬼气依旧在空气中漂浮,只是除了鬼气和一个被轰开的洞开也再无其他。


    原本这些洞口都不过仅仅容纳一人勉强进入,现在碎石遍布,被轰开后倒是宽敞了不少。


    看山壁上的痕迹,竟然像是被人仅用一刀便轰成了这个样子。


    李停匀,现下的梁州除了她,慕清规想不到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功力。


    也不如说,早在今天白日里,见到那根“扁担”的时候,慕清规便对今夜李停匀的现身有了猜想。


    想着,慕清规提剑信步向前,毫不犹豫便走进了黝黑的山洞中。


    洞中不正常的黑,慕清规眼都没眨一下,两团灵光便浮在了她身侧,随着她的步子映亮周遭的山洞。


    山洞看起来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被谁强行开凿。


    慕清规的视线走马观花般掠过洞壁,比起被带进洞里的苗娘子女儿和原因未知冲进洞里的李停匀,那个所谓仙君为什么要挖洞这件事慕清规委实不太关心。


    原本她是想先循着李停匀的鬼气走的,可突然在某个时候,汹涌纷杂的滔天鬼气澎湃而来,哪怕是慕清规都被这鬼气冲得心脏一停,竟是再要将李停匀的鬼气盖了过去。


    这么凶的鬼气便是屠城之戾也不过尔尔了。


    不同的鬼气互相纠缠着刮过山洞,所到之处竟是将洞壁刻下道道伤痕,鬼哭在耳侧,逼得慕清规寸步难行,周身灵力汹涌以做对抗。


    她周围两团灵光在鬼气中飘摇欲碎,星星点点的光芒被搅动吞噬,几息过去便四散在了空气里。


    如此凶的鬼气,在外面怎么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慕清规后退几步,在第四步的时候,骤然间之前滔天的鬼气再没有痕迹,耳边尖锐的鬼哭声也销声匿迹。


    四周安静的只有慕清规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连风过山洞的声音都没有。


    慕清规静立了一阵平复自己灵脉中沸腾的灵力,感受到灵力波动重新回到可控状态后,她重新启开步子,慢慢转身面向了一面洞壁。


    山洞中没有一点光亮,刚刚用来照明的两团灵光被鬼气搅碎,现在慕清规也没有重新再唤起两团的意思。


    她只是站定,然后缓缓蹲下身,指尖摸索着划过洞壁根部,在摸到一点干燥却柔韧的触感后,她指尖灵光闪动,映出了那折起来、被隐蔽而小心的用石子夹住的符纸。


    跟随手给外面居民的符纸截然不同,纸张光滑朱砂鲜艳,其上灵力磅礴,伸手一触便知是好东西。


    也难怪小小一张灵符,竟然能将这吞日蔽天的鬼气瞒了个严严实。


    就是不知道,这样精妙的符篆之术,该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没有尝试揭开这道符篆,慕清规重新站起身再次向被隔绝的鬼气走去。


    梁州本便靠近魔域,落花坞关家中的长辈们如今又尚未归来,一旦这么强的鬼气冲出去,引得魔域魔气不稳一同袭来,关家的小辈们不一定稳得住这样大的局面。


    她走着,这一次强行压住自己护体对抗的灵力,任由周遭凄厉鬼气穿身而过,每一次都像是在心口冲出了个窟窿,冷风钻进四肢百骸,带着鲜血四溢般的疼。


    但这次只要忍得住这样的疼痛,便能在鬼气中穿行。


    衣裙上的护身咒亮起金色的光芒,但穿身鬼气除了疼痛外并不能造成致命伤,只不过能当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点聊以慰藉的零星光源。


    慕清规握紧长剑,一声不吭的继续向前走。山洞除了洞口,里面的路径还是仅容纳一人通过,走了不知有多久,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握剑的手更用力的几分,慕清规蹙眉,这道山洞是否有些过于长了?


    之前便有姑娘说这些山洞中都是那所谓仙君的徒儿们修行用,刘青也证实,至少苗娘子的女儿确确实实是进入了山洞的。


    可走了这么久,除了这磅礴森然的鬼气,慕清规没有瞧见一个活人,也没有瞧见一个鬼。


    是还在更深处吗?


    可白日时慕清规曾跟着姑娘们一同绕过山壁,若是这山洞当真是从山壁中挖出来的,怎么会比山壁本身的厚度还要长?


    除非这些山洞实际上都是向下挖的。


    每一寸山洞都向下倾斜一定的角度,这样便能一直向下挖,而这样昏暗又诡异的环境会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人的感知,便能要行走其间的人误以为自己一直在向前走,实际上却是在向下。


    想明白了这件事,慕清规却更奇怪了些。


    这样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哄骗这些少女来,以迷踪阵和摄魂铃混乱她们的感知,要这些姑娘们天天身处乱葬岗而自认为是在桃源仙境,又专门在某个时刻针对某个人,揭开一瞬间残酷的真相


    这是在动摇她们的心魄。


    对于修者来说道心何其珍贵,若是道心不稳便是千年修行也能须臾间化为乌有,可对普通人只不过会让其心忧恐惧而已,又对这邪修有何增益?


    她对邪修的功法确实知之甚少,思索不来,于是慕清规只得暂时放下,忍着剧痛压制住灵脉中蠢蠢欲动的灵力,掐一个缩地成寸全速向前前进。


    这里的鬼气实在太凶,慕清规已经能感受到自己养好的灵脉重新被鬼气侵蚀,不可久留,还是赶紧寻到人为妙。


    不能确认这里还有多少活人,虽然看这鬼气,生还人数大抵是不容乐观的,但至少苗娘子的女儿还有可能活着,如此直接打穿山洞便不可行,极有可能会伤到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左思右想,掐着诀游一遍这山洞倒成了唯一的办法。


    正想着,慕清规陡然觉得足下一空,可她身法实在太快,竟是稳住了身形,行过了这突然出现在路中央的洞口。


    与其说是洞口,不如说是一条山洞的分岔。从这里开始,这道山洞彻底分为了两个方向。


    而吸引慕清规停下来的原因自然不止突兀的分岔道。


    这条分岔道的洞口在不断喷出汹涌鬼气,像是底下藏着一个厉鬼巢穴一般。


    而慕清规缓缓蹲下身,指尖灵光闪烁短暂拨开洞口聚集不散的鬼气——


    她没听错,在这么强烈浓郁的鬼气中,居然有一道活人的心跳声。


    在清晰听到第一下心跳声的时候,慕清规便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她来不及分辨这洞中的厉鬼修行几载,与之前交手过的李停匀相比如何,慕清规只清楚的知道,一个普通人光是在这样的鬼气中待上一天一夜便已是艰难,更不要提与厉鬼争斗,她若不去,这道心跳的主人必死无疑。


    慕清规浑身灵力完全绽出,从无动摇的眼眸中映出灵火摇曳,如栖息在她肩头的凤凰,又像是缠绕过她腰身的神龙,便这样热烈的烧尽了周遭鬼气,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山洞的终点。


    鬼啸尖锐,在火光猛然穿透时响彻在慕清规耳侧。而她眸光未乱,振臂一挥,掌中套着剑鞘的长剑飒然挥出,将身前的鬼气荡了个干净。


    便是眼前鬼气消散、四周鬼气未弥之时,慕清规已然瞧好了落点,在空中核心用力一荡,翻身而过,就稳稳落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灵火未熄,她的本命灵力从剑鞘的裂痕中涌出,将被鬼气充斥的空间硬生生撕扯出一块一块光亮,竟是将这不算太大的山洞映亮了个彻底。


    她横剑侧眸,清亮眸光落在最中间,被无数鲜血咒文锁在地面上的一具尸体。


    瞧不真切对方的面容,并非因为洞中昏暗或者面容被什么东西遮挡,而是这具尸体几乎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从未着寸缕的身体勉强可认出来是个女人,一个人竟然当真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如实描述。


    头发枯草一样裹着干涸的血液与污泥随便铺在地上,比外面的野草还不如。


    而她一侧脸颊骨骼凹陷,半张脸被连着骨头砸烂,看不出一点五官该有的样子,而另一侧脸也眉骨破碎,眼眶处只有一个血窟窿,从被卸掉而大张的口中可以看到,她的牙齿被完全拔光了。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地方,双肩与髋骨两侧被一握粗的铁锥贯穿,死死钉在地上,手腕与足踝全部都扭曲向残忍的方向翻折。


    甚至一只手腕被拧断了一半,皮肉耷拉着,被一道绘了咒文的符篆草草缠着,甚至能瞧见一点戳出皮肉的断骨。


    下半身更是□□涸的血盖住,大腿与膝盖被掰的变形,整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不成人形,教人不敢想象在这样的境地下她竟然还经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慕清规抿紧了唇瓣,从来心志坚定的人此时竟然有些不忍心再看她分毫。


    便是如慕清规这样的剑修都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伤势,与这姑娘对比,之前她与关之洲、秦鸣的伤跟闹着玩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山门外这样的世界,竟是要慕清规都一瞬间心绪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正是这个时候,她看着那个可怜尸体的胸膛,竟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跳动了一下。


    不那不是尸体!


    慕清规少见的一愣,紧接着便快步走去,她甚至有些颤抖的指尖探上对方脖颈处的脉息——


    虽然微弱到近乎没有,身体也几乎被鬼气掏空,但这个人确确实实还活着。


    第68章


    这一刻慕清规竟然觉得,她在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脏,要比刚刚鬼气穿身时更要痛苦难当。


    她分辨不出充斥在胸膛的是什么情绪,她也来不及分辨。


    等到慕清规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避开地上绘着的符文,整个人冲到了对方的身边,小心单手扶着她受损不算太重的脊椎,谨慎万分的用灵力修复着对方的骨骼。


    她伤的太重了,哪怕是慕清规这样金丹大圆满的修为灵力,要她完全恢复成正常人竟然也无能为力。


    但——


    只要能救她就好,只要能治好致命伤,然后再抹除掉她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符咒,回了师门,一定,一定能帮她恢复。


    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


    什么因果,什么修者,这一刻慕清规脑子里的戒律准则扔了个干干净净,她只知道她想救活这个人,哪怕会引来天道责罚。


    难道碧虚不争峰的弟子,会害怕天道责罚吗!


    慕清规觉着自己的唇瓣要被她咬出血来,胸膛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她眼底都发热。


    可脑海却清明,此时此刻,在丹田灵力疯狂流转、单手指诀几变幻的境地下,她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她在救人,她一定要救下这个人。


    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跳跃。


    感受到颈椎已经完全恢复,慕清规小心移动着自己放在对方后颈的手,顺着突出的骨骼走向将手掌垫在对方的后脑,温热的灵力小心又小心的从手掌慢慢缠绕上对方头颅的伤口。


    而她屏息凝神,拈着指诀的另一只手翻腕换诀,指尖点上了对方越来越衰弱的心脏。


    几不可察的心跳在慕清规注入一道灵力维系后,才勉强没有消散。


    在唤起心跳后她没有停顿,指尖飞快点过其余内脏的位置,数道灵力共同在这具快要散架的身体里运转后,才将将拉住了对方马上便要散去的魂魄。


    慕清规跪在她旁边,更低的俯下了上半身,发丝越过肩膀丝丝缕缕蹭过血迹与泥水,连带着腰侧长剑也沾了一层泥土。


    这些慕清规都无暇顾及,她只单手垫着对方的后脑,屏息凑近,努力感受那道若有似无的鼻息。


    她凑得极近,几道灵力共同在身体里流转支撑起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几息过后,对方猛然间从鼻与口中咳出来几点血水尽数溅到了慕清规的脸颊上。


    内脏的伤没有完全痊愈,仅仅只是在灵力的支撑下勉强运转,甚至对方的神智还没有苏醒,却已经能够本能般的咳出胸膛积累的淤血。


    这就是现下最好的事了。


    慕清规连抬手擦脸都没想到,只是看着怀里这个终于有了些反应的人轻轻松了紧绷的唇角。


    她现在腾不出手来拔掉对方身上的铁锥,但显然再不将人移出这个诡异的符咒阵法,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机便无济于事。


    慕清规的手很稳,在这个情况下都能纹丝不动的托着对方的后脑,她没有抬头,已经注视着怀里这个饱受摧残的女人,只轻轻启唇,“出来。”


    洞中无人应答。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绷,慕清规顿了一阵,缓缓吐纳了一口气,复又开口,“我要救她,需要你来帮我。”


    “我能听到你的心跳和呼吸。”


    怀里之人的鼻息和心跳在用灵力维系的情况下,还要凑到这么近才能感受到,那她在洞口听到的心跳怎么可能会是这人的。


    而眼看着她分身无术的情况下却没有攻击,对方至少绝不是敌人。


    那么便有可能一同协助了。


    果然,在她话音落下没一会,山洞的角落慢慢传来了些突兀的声响。


    最开始是破开水面的水波声,紧接着是水珠砸落在水面的响动,最后是什么湿淋淋的东西踩到地面。


    藏在水下。


    慕清规有些诧异,这山洞竟然还有能容纳一人藏身的水潭,且这人居然真能藏得住?


    但很快,慕清规的诧异便荡然无存。


    走到她附近局促站定的是个年纪正轻的少女,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不住淌着水,露出来的皮肤被泡的发白起皱。而她口鼻处竟然蒙了一层鬼气,乍一瞧跟半张面罩一样。


    现在走到慕清规身边,那层鬼气被她外散的灵力渐渐消磨,露出这姑娘毫无血色的唇。


    慕清规分神抬眼瞧了她一瞬,紧接着便重新垂眸,关注着怀里人的状态,“苗曦。”


    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的姑娘瞪大了眼睛,一开口的噪音嘶哑嘲哳,“你怎么”


    “小心避开地上那些鬼画符,帮我先将她肩膀一侧的铁锥拔下来。”慕清规打断她。


    苗曦犹豫着,到底还是咬紧了唇听从慕清规的话,小心来到了她身边,嶙峋的手腕试探着探出,颤抖着抓住了一只铁锥。


    “拔拔出来?”


    “拔出来。”慕清规斩钉截铁。


    苗曦的手不停抖,但看着慕清规镇定的侧脸,还是眼一闭心一横,猛然用力钻进铁锥,咬紧打颤的牙关便“噗呲”一声将铁锥拔了出来。


    一捧温热的液体随之喷出,溅到苗曦脸上,要她下意识便尖叫了一声,闭着眼连看都不敢看便将手里的铁锥扔了出去。


    “当啷”一声,铁锥不知道被扔到了洞里的哪个位置。


    “别怕。”


    有温暖干燥的感觉随着这道声音而来。


    苗曦牙关打颤,却被这道声音引着小心的睁开眼,看向至始至终沉着的慕清规,她周围有火光映出,却未曾灼痛任何人,要人只觉温暖。


    她脸上也有溅上去的血,殷红的色彩顺着她玉一样的脸颊滑到下巴,甚至眼尾还溅上了一点零星的碎肉。


    明明是这样可怖的场景,苗曦看着拿双镇定的眼眸却奇异般的安定下来,磕磕绊绊问道,“她、还还能救活吗?”


    “能。”


    慕清规收回覆盖在对方肩上的手,现在那个血洞依旧存在,却已经能看到愈合的骨头和不再淌血的肉。


    苗曦抿紧唇


    ,将哭声憋回嗓子眼,抹了一把眼泪后哽咽着开口,“那我什么时候拔下一个?”


    “先等等,”慕清规观察着怀中人的状态,等了一阵子后终于开口,“现在拔。”


    苗曦依言,这次的动作利落了不少。


    之后,两个人按部就班的将所有铁锥清除,轮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苗曦刚扬手将铁锥拔出,下一刻慕清规便飞快护着怀里人的脖颈后脑,一手抄起对方的膝盖将人整个抱起。


    苗曦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慕清规说要她跟着的时候,才急忙站起身,跟在慕清规身后来到了山洞的一个角落。


    苗曦看着她小心的将人重新放下,双手做出了连续几个不同的样子后,突然间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扬手便盖到了苗曦身上。


    “我的法袍上有师门的护身咒,”慕清规来不及回头,已经重新掐诀将灵力打向地上人的身体,“这里鬼气太重,你且穿上。”


    说完,她没有太过留心身旁的苗曦,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地上女子的身上。


    情况有些不太好,慕清规拧眉。


    那地上的鬼画符应当有一部分是用来稳住对方魂魄用的,这才能让她在这样非人般的虐待后居然还能活着。


    而现下,虽然离开了那个阵法她的身体不再随时随地承受鬼气疯狂地啃食,但也同样出现了魂魄溃散的状态。


    慕清规深吸一口气,灵力倾泻而下,尽数打进对方的身体里,却还是不能完全阻止她魂魄的溃散。


    杯水车薪,单纯灵力的填补已经不能起效了。


    修补魂魄的法诀碧虚自然不是没教过,但她并不专精于此,若是用了就无暇再分心用灵力维持对方内脏的运转。


    正两难之地的时候,慕清规突然感到有柔软又温热的什么擦过了她的指尖,紧接着,那枚一直跟在她剑旁的凤凰羽翎缓缓来到了女子的正上方,温暖的妖力流淌而下,笼罩住了她破碎的身体。


    凤凰一族有涅槃之能,对于魂魄上的问题也算是专攻了。


    虽然心中还有疑问,但慕清规更明白机不可失的道理,立刻便重新将灵力灌进对方的身体,合力之下到底还是稳住了这女子的状态。


    她的身体、面容都被修复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有些伤口还是无法愈合到完好如初,但到底是不再致命,只缺失的眼睛慕清规实在无能为力,想来也只能回师门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法子。


    心下定了章程,飘飘忽忽的羽翎重新回到她腰侧长剑旁的时候,慕清规也捏了个灵力罩拢到对方身上。


    最后一步保障完成,她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腾出时间回眸,去关注一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的苗曦。


    “苗曦,你——”


    慕清规的声音在一回眸,对上一双不住淌出眼泪的眼眸后,戛然而止。


    她看着无声将满脸都哭湿的苗曦,轻轻抬手,指尖擦过对方的脸颊,缓缓划到她的耳后,将整个温热的手掌贴上苗曦冰凉的脸颊。


    苗曦又哽咽了一声,看起来是十分想忍住,却还是忍不住哭泣。


    慕清规于是眸光更柔软了些,俯身下去将哭泣到抽动的人轻轻拢进自己怀里,“没关系,哭罢,这里有我在。”


    第69章


    苗曦躲在慕清规的怀里不知道哭了有多久,直哭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有了些因缺氧的眩晕,唇瓣都发凉,这才被慕清规捏着后脖颈抬起头。


    她花着一张脸,眼前还没看清慕清规的面容,便觉明光一闪,浑身上下便清爽了起来,低头一瞧,双手便已经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了。


    “此地不宜久留,”慕清规抬眼打量着周围,随即转过眼望向苗曦,“你还背的动一个人吗?”


    稍微一愣便知道她在说的是谁,苗曦忙不迭点头,“能的!我可以背的动她!”


    说着,苗曦扶着慕清规的手臂来到女人身边,解下自己的裙袍便将赤着身子的女人裹住,自己身上只着了慕清规的法袍。


    “好,稍后我送你们上去,”边说,慕清规边掐了个诀,一张灵光湛湛的符咒从她袖摆中飞出,“这是引路符,你跟着这张符便能到洞口,你们身上都有护身咒,到时候不要怕,且往外跑就是了。”


    “可认得关家的弟子形貌?”


    苗曦点点头,手上已经将女人半抱在怀里。


    “我托人给在外的人捎了消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该已经上山了,且放宽心,”慕清规站起身,扶着已经将人拢到背上的苗曦,笑了笑继续道,“我是慕清规,若是遇见了关家弟子便报我的名字罢,他们会保护你回家的。”


    回家,这个词动听到苗曦又泪意闪烁,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哭腔重重便应了一声。


    慕清规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提醒了一句“小心”,便拈咒念诀,飞身到了刚刚跳下来的洞口。


    苗曦只见她伸手抓住自己的手臂,又听她这么说,下一刻便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


    翻涌鬼气在她耳边怒吼哭泣,要苗曦下意识抖了抖,寻求依靠般看向身边的慕清规。


    “别怕,有护身咒在,而且——”


    慕清规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这里的鬼气,像是不会主动去攻击你,这便没什么好怕得了,你只管跟着引路符向前跑,跑回家。”


    “这里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我得进去探探,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苗曦怕的牙齿都在打颤,但听她这么说,抬眼望着慕清规的眼眸,心中居然莫名涌现出一股安定,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我、我一定能回家,慕姐姐你也一定能把其他人都救出来!”


    慕清规闻言笑了笑,抬手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开口,“且去罢。”


    说完,她便转身向鬼气浓郁的深处走去。


    苗曦在原地瞧着她的身影,像是在从这道人影上汲取勇气。


    直到那如剑般笔直的背影快要完全被黑暗吞噬时,她才吸了吸鼻子,拢进背上几乎了无生气的女人,也转过身,眼睛紧紧盯着一直浮在她身前几寸的符咒,迈开步子跑动起来。


    鬼哭声响在耳侧,黑暗的山洞里只有符咒和她身上慕清规的法袍能散出一星半点的光,背上的女人也沉,挨着苗曦肩膀的脸冰凉,连勉强留下的、似有若无的呼吸都冷。


    她没有鞋,赤着脚踩在刺骨的地上,被石子割开口子的脚底生疼,有冰冷的气息缠绕而来,像是要挤进伤口,冻住她的五脏六腑。


    突然耳侧一声凄厉的鬼哭,什么东西重重撞到了她身上!


    苗曦被撞得身形一晃,眼尾余光里金色的光芒与这声鬼哭一齐进现,她不敢回头看到底怎么了,只含着泪花重新站稳后没命一样向前跑。


    “回家”


    上气不接下气,苗曦跑的感觉肺都要炸了的时候,她抖着唇瓣忍着哭腔喃喃自语。


    “一定能回家的我们、一定一定能回家的。”


    说着,她突然感觉到原本软踏踏靠着她的女人莫名动了一下,苗曦一愣,紧接着更大声重复道,“姐姐你撑住,慕姐姐、慕姐姐给我们想好办法了,我们一定都能回家!”


    这条山洞那么长,长的苗曦已经快要抬不起步子了。


    可那张符咒依旧像沉默的星辰一般悬在眼前,苗曦背着一动不动的女人,喉头像是要沁出血一般疼,她费力的拾起眼,汗珠不住从额头鬓角滚落,划过唇角带来些咸涩的味道。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敢停下,哪怕背着人连腰都直不起来,她也不敢停顿一下脚步。


    苗曦喘着粗气,咽了咽嗓子眼里的血腥味,将背上的女人向上颠了颠,苗曦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枚浮在空中的符咒,脚步一下比一下沉重。


    汗珠划过睫毛,一瞬间模糊过眼前


    符咒的光芒,正这个时候,苗曦突然间觉着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她的小腿,用力向后一扯,便要苗曦重重摔倒在地!


    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苗曦只来得抬手将后背上的人抓住,不让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磕到后脑,还没来得调整姿势,便觉腿上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扯着她开始向后拖!


    苗曦忍不住尖叫出声,一只手拉住自己肩上女人的手臂,另一只手扒着地面,双腿疯狂蹬着,以期逃脱对方的掌控。


    她的眼泪不住往下淌,连想都不敢想若是被这东西拖回去会遭遇怎么样的事情,只疯了一般向前爬,连抓住她小腿的东西什么时候松开的都不知道,只在发现自已能站起来了之后,背着女人便死命向前跑。


    也幸亏跑到一半的时候苗曦撕破裙摆绑成布条,将女人绑到了自己背上,若不然这么一折腾,苗曦还能不能背住她可就不一定了。


    耳边风声呼啸,苗曦连头都不敢抬,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埋头死命跑。


    “等等!”


    苗曦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恐慌到极致,苗曦跌坐在地上,一边尖叫一边挥舞手臂防御,没挥动几下,她突然觉着自己手腕挨上了什么温热又大力的东西,手臂被牢牢控制在原地。


    “你是谁?见到这里的其他人了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


    苗曦满脸眼泪,愣愣的抬头,隔着婆娑泪眼,她这才看清周围聚过来了大约三四个人,腰侧坠着的正是她认识的关家弟子的血玉。


    夜风拂过脸颊,要泪痕微微发凉。


    这时候苗曦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已经出来了。


    唇瓣颤抖着,苗曦一阵恍惚,脑子里只混乱的记得自己该对这些人说些什么。


    “慕慕姐姐”


    眼泪不断从眼眶滚落,苗曦分不清自己眼前的是谁,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手抓住对方的手掌,“慕清规她在里面,慕姐姐在里面!”


    “慕师姐?你别慌乱,慢慢说!”


    明亮的灵光在眼前炸开,苗曦这才回过神看清了自己正抓着的人。


    是个年轻的女娘,着了一身素色衣裙,单手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刀,此时正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若不是她单手拉着自己,怕是苗曦自己早便倒下去了。


    “是慕姐姐救了我,”苗曦一个激灵,连忙拉着对方去看自己后面,“还有她,还有她!”


    秦唯望过去,眉头死死皱紧,还没开口说什么,指尖的灵光先飞速弹过去。


    直到没入女人的身体,她才赶紧开口,“快,人快不行了,将她带回去!”


    周围的关家弟子也是机敏,在她灵光没入的时候便已经守在了女人周围,现在听她这么说,立刻便将人背上,往关家落云邬的方向赶去。


    眼看着好不容易背出来的女人被带走,苗曦喘着粗气,仍然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


    “苗苗曦,我叫苗、苗曦”


    “苗曦,”秦唯将人拉起来,柔和下眉眼轻声开口,“你的母亲正在家里等你,别怕,关家的弟子会送你回去,已经没事了。”


    苗曦觉着眼眶又热起来,她看了看周围目光温和的两个女弟子,哽咽着点了点头,复又攥住将行的秦唯衣袖,急急开口,“慕姐姐她”


    “不会有事的,我现在便去寻她,”秦唯拍了拍她的手背,回眸道,“慕师姐是碧虚不争峰的弟子,修为能耐俱是绝佳,你安心回去休息。”


    碧虚不争峰


    苗曦在心里愣愣重复着,看着秦唯走入夜色的背影。


    周围都是憧憧人影,血红色的光芒闪过,每个人都面色严肃严阵以待围在那些山洞不远处,没有人离去,也没有人靠近,而她便那样一人一刀走向了黑暗的最深处。


    就像之前的慕清规一样。


    “你你叫什么名字!”


    苗曦突然大声道。


    她瞧见那个清瘦的女子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却顺着夜风传来,“秦唯、我叫秦唯!”


    说完,秦唯便复启开步子。


    她走着,指尖拈着一枚不属于她本命灵力的朱火灵光。


    这是今日下午时分,飘飘摇摇到了关家落云邬的灵力,还有一通言简意赅到只有“待命”两个字的讯息。


    秦唯将这朱火灵光奉上半空,跟随着这一点焰火色走进山洞。


    慕师姐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秦唯握紧了刀,金属性灵力的肃杀气刹那间便劈开鬼气,为一点飘摇灵光开辟道路。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能将慕师姐的脚步绊住,以至于她孤身而入到了这个时间,竟然无一丝剑气泄出?


    第70章


    秦唯便是怀揣着这样如临大敌的谨慎心态进入的山洞。


    待行至山洞鬼气充斥的地方,秦唯的雁翎刀已然出鞘在手,雪亮刀锋上迸出煌煌灵光,竟是一路生生将鬼气劈斩开来,刹那间倒卷入洞的长风顺着鬼气被劈开的痕迹灌入,要幽深山洞深处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灵力与鬼气相撞,擦出一片锋利火花,愈往深处去愈是寸步难行,秦唯立刀在前,竟是被鬼气顶的难以前进一步。


    她的灵力是最克邪祟的金属性,光是身处这样的地方都觉灵脉沸腾,天性相克的两种气息根本无需调动,仅是照面便是针尖对麦芒。


    但眼下的状况却由不得她继续被牵制在原地,这么重的鬼气,慕清规哪怕再是天纵英才,双拳难敌四手,一人深入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那一点属于慕清规的灵力光芒在鬼气中飘摇,将将要被卷进灵力与鬼气的碰撞中,快消散一样的沉浮着。


    秦唯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刀柄后将全身灵力灌入,狠狠一劈,汹涌灵力擦过漫天鬼气,两种针锋相对的力量激烈碰撞,顷刻间酝酿出倒卷罡风,激荡的整个山洞震动不止,滚石流土碎裂而下。


    尘土飞扬,秦唯便在这一瞬间看准灵力与鬼气间的缝隙擦身而过,单手将那一点火色的灵光拢在掌中奉在心口,整个人向箭矢一般依着灵光的方向飞速而过。


    所经之处罡风澎湃,鬼气咆哮,像是一只只黑色的恶兽般放开爪牙,与秦唯完全迸发的灵力相对抗。


    而她并不因为周遭的境遇动摇,只在怀中灵光陡然跳动一下之后,猛然停住脚步,四周鬼气瞬间追上反扑,要她清瘦的身影被淹没在凶猛的鬼气里。


    秦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确认过四周都没有其它出口和空间之后,停顿一息,反手收刃蹲下身,将刀柄轻轻贴上地面。


    她的刀柄上裹了一层皮质与锦缎,只在柄头露出些金属的光。


    秦唯垂着眼,刀柄贴着地面轻轻点了点,像是在确认某个位置。而在她确认好后,秦唯倒提刀,高高举起手臂,一点金属的头磕在地上清脆一响,而灵力却以刀柄为引猛然一击,瞬间便将脚下的地面击碎。


    碎石飞扬,在这同一瞬间,秦唯立刻调整下落姿态,尘土漫天间她只见下面同样须臾间亮起一阵灵光,足下便像是踩在了什么硬实的东西上一样。


    秦唯就势向旁边飞身,落地踩进了一滩泛着腥臭气的污水里。她连眼都没垂,只直直看向那边灵光亮起的地方。


    石土停歇,地崩天塌一般的动静之后,秦唯耳


    边这才听到了几个人鼓点一般紧敲的心跳。


    “秦师妹。”


    是慕清规的声音。


    秦唯启开步子,同时松开自己拢在指间的灵光,要那点飘摇亮光向着自己的主人而去,她便跟在其后,收刃背后,向慕清规的方向走去。


    “慕师姐,你一人可还好?”


    她问着,几步之后已经到了慕清规的灵力屏障之外。


    也是这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何慕清规会在这里停留,甚至在头顶塌陷之时不进行闪避,而是撑起屏障。


    秦唯的目光扫过几个惊弓之鸟一般瑟缩在慕清规身边的姑娘,那些瑟缩在慕清规身边的少女们,每个都凌乱的披着她的衣袍。


    慕清规出山门带的衣袍不算太多,毕竟修者自然有清洁咒术可用,只是为防有棘手的事件不敌时,身上的护身咒破碎,为着游历之途的安全考虑慕清规才多带了两身衣裳。


    此时她的衣裙被分开,同一套的法袍和裙衫被套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见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慕清规也实在是凑不出更多的衣衫了。


    秦唯大抵也明白,若是她自然也不会要几个可怜姑娘没有衣服穿的跟在自己身侧,于是她水一般清亮的眼眸最终停在慕清规半跪着,半拢在身下的人影上。


    慕清规闪着灵光的裙袍挡住了对方大半的身体,秦唯只能瞧见对方面目全非的脸,和骨骼畸形的小腿与足踝。


    “慕师姐?”


    这次慕清规没有回答。


    秦唯顿了顿,双手结印顶过了慕清规的屏障,金属性的灵力屏障展开,硬生生将周围的鬼气全部强硬的驱逐。


    然后她提步走过去,没几步,秦唯便莫名定住了步子。


    “这是”


    没等慕清规分神回答,秦唯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飞快扑到慕清规身边,灵力流水一般从结印的指尖涌出,源源不断供给向地上躺着的、腹腔大开的女人。


    有了秦唯的灵力加入,慕清规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了一分,她顾不上对秦唯说明情况,立刻便双手结印,抽出之前费力维系对方一线生机的灵力,将所有灵力汇聚于法诀之上,双手探进她被撕裂大开的腹腔。


    这具身体全身的血液勉强被灵力维持着流动与回环,最下方的肋骨几乎粉碎,心脏在灵力的维持下勉强能看到微弱的跳动,胃部萎缩,肝脏、肾脏几乎只留下了半个。


    小腹处伤势最重,肠子断开流了一地,子宫破碎,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破体而出。


    慕清规奉着法诀,灵力如线般丝缕绵延,从心脏起轻柔缠绕,丝丝缕缕渗透进去,一点一点修补伤口。


    之后又勾着布有裂痕的肋骨,缠绕几圈要裂痕和断口全部被丝线一样的灵力连接上后,又向下探出,拢住胃部与伤口细碎、快要完全移位的肺后,来到几乎只剩下半个的肝与肾。


    这个时候慕清规的指尖已经开始有细微的颤抖,额头一层细密薄汗沁出。


    金丹期大圆满的修士,自身的灵力储备与产生自然不算差,但她之前已经勉力救治过一个,现下还要稳住灵力压成丝一样的粗细,缓缓探入精细修补,哪怕是慕清规这样的持稳之人也要吃不消了。


    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旁的表情,眸光冷静的注视着自己面前支离破碎的身体,微微启唇缓缓吐纳几轮,将灵力输出稳定在最合适的水准。


    对方的肺已经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上,灵力如线而过,勉强将被撕开的子宫缝合在一起。


    慕清规能感觉到在持续的高精度灵力输出之下,她对灵力的掌控力已经开始出现短暂的费力,丹田那枚不断高速旋转着的金丹也隐隐有些力竭。


    她还要愈合对方的肌理皮肉,像是这些比起其他不算太重要的器脏便还是先愈合就好,能活命便是现下最重要的。


    于是慕清规双手手诀变化,轻轻一拂,大开的皮肉便被灵力引着自行向内聚拢,开始尽力勾连愈合。


    但破碎的肌理像是被谁撕扯下了一部分,哪怕是慕清规也做不到在这一时半刻里要已经失去的肌肉再次完好无损。


    于是她只能将灵力作为连接,在其腹部构建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以此暂时替代肌肉皮肤的功用。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不仅仅是灵力的损失——


    慕清规抬眼,双眸此时镀上了一层雪亮的光,像是道道锐利的剑光。


    “好重的阴气。”


    一侧,秦唯也皱眉抬起眼,与慕清规望向同一个方向。


    “鬼婴。”


    慕清规冷冷吐出两个字,她握上腰侧的长剑,言简意赅道,“此间邪修,以普通女子之身孕养鬼婴。”


    “什!”


    秦唯惊愕到结舌,甚至连正在靠拢的大量阴气都不顾,转过脸来诧异到极点般望向慕清规,“这如何使得?人怎能孕育出鬼婴!”


    惊讶至极,秦唯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收不住,尾音不受控制的有些扬起,而这个时候,她才分心注意到了身旁的异样——


    那些披着慕清规衣裙的少女们,其中有一个,分明腹部不正常的隆起。


    秦唯瞪大了眼睛,她从小在秦家长大,耳濡目染的从来都是所谓的君子端方之道、宗族礼乐之法,秦家连现在镇守梁州只杀仇敌的关家都斥骂一句邪魔歪道,现下见了这么荒谬的法门,她哪有不惊之理?


    须臾指尖,秦唯的灵力已然飞快探出,一抹如刀光般的灵力钻入那个少女的腹部,直到光芒没入几个姑娘才后知后觉惊叫出声。


    被光芒命中的女孩泪水淌处,她颤抖着,不知所措般望向此时唯一的依靠,口中呢喃半晌,却还是闭上了唇,眼中飘摇的光渐渐熄灭,面如死灰般渐渐垂下头,只泪水悄无声息顺着脸颊不住滑落。


    “秦唯,”慕清规突然出声,拧着眉头回眸,“你太过了。”


    秦唯却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只愣愣呆在原地,好半晌才一拂手指收回灵力,不可置信道,“她腹中当真有鬼气”


    “鬼婴本该是未曾被母体诞育的死胎,后被邪术催化后才形成鬼婴,”秦唯深吸一口气,“而她腹中的鬼婴汲取人之阳气生机更能壮大自身,最关键经由母体诞育之后,便是三道产物,便能瞒过天道的眼睛。”


    怪不得,梁州这么重的鬼气能瞒这么久!


    再精妙的咒法能瞒过修者,如何又能瞒过天道?


    这般鬼气森然必是无数人命染血在此,一次两次天道不会管,可这么重的因果早便成劫数,天道的雷劫早便该将这山头劈塌了,如何还能容得下!


    却没想到是用了这样阴毒的法子!


    不可留,这般阴毒法子催生出的东西,绝不可留!


    心中念头刚刚划过,秦唯下意识便顶出拇指将要推刀出鞘,而正这个时候她突然觉着自己的手腕被谁死死攥住,惊愕间一侧眸,便对上慕清规定定望过来的眼。


    就这一对视,秦唯一个激灵便反应过来,她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这一刻她才朦胧间摸到了慕清规冷下神色的原因,因为孕育这鬼婴的,是活人。


    若要在鬼婴诞生前诛杀,作为母体的人焉有活命之法?


    秦家的修者自小便被教导诛杀邪魔,可这般境地下,难道是要杀了这姑娘,将那鬼婴从她腹中伏诛吗?


    可那姑娘何辜?


    她的手依旧死死握着刀,但从来一瞬出鞘的雁翎刀,要人连动作都看不清的雁翎刀,此刻却像是焊死在了鞘里,怎么都推不出来了一样。


    “我承诺过会带她们回家,”见秦唯脸色几变幻,慕清规便知道她是反应过来了,于是也缓缓松了手上的力道,语气和缓道,“一诺千金,我不会食言,至于腹中的鬼婴师长们总能有办法。”


    “抱歉,”秦唯听着她的话,抬眼对上几个姑娘害怕又绝望的眼神,这个自幼在秦家长大的修者慌了阵脚,急忙又向被她吓哭的女孩们道歉,“抱歉抱歉,我我不是要实在抱歉。”


    她向前挪了几步,伸长手臂像是安慰自己师弟一样,有些僵硬的拍了拍那个低头流泪的女孩手背,待对方小心翼翼抬起眼后,她才咬着唇瓣开口,“我不是要你且安心,待出去后师长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唯正有些慌乱的安慰着,突然间一道要她汗毛倒竖的冷意从后背炸开,几乎是


    下意识般,秦唯飞快提刀,涌动起全身的灵力相抗衡。


    而她回身的这一刹那,余光中慕清规的袖摆纷扬,再一定睛,慕清规的身影已然提剑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