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房里,陆政国正闭目养神,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响起,他面露不悦:“谁打来的?”
王诚快步走近一看,回答道:“是陆老,要接吗?”他问。
眼看陆政国点头,王诚这才拿起手机,将屏幕转向陆政国。
陆政国抬手示意他接通。
接通后,王诚恭敬地将其递到陆政国耳边。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老爷子洪亮却带着明显不满的声音:“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什么时候让刑周过来看我?”
陆政国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爸,集团那边事情多,千头万绪的,您也不是不知道——”
“你别跟我说这些!”老爷子直接打断他,“大过年的,能有多忙,我不管,就这两天!你务必让刑周回来一趟!”
“务必”一词让陆政国心中顿生疑惑:“什么事这么急?”
老爷子心里急得厉害,没有多想就脱口道:“他说要带孙媳——”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猛地刹住,随即语气强硬地补充:“总之你让他尽快回来!”
虽然老爷子的话戛然而止,但“孙媳”两个字,瞬间让陆政国脸色沉了下去,“什么孙媳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老爷子似乎也懒得再瞒,索性挑明:“刑周跟我说,他交了女朋友!”
陆政国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老爷子没等到他的回应,疑惑地问:“怎么,刑周…还没跟你说?”
陆政国深吸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说了。”
“那不就行了,”老爷子像是松了口气,声音难掩兴奋:“那你既然知道,回来的时候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透露?听刑周说还是个小提琴家呢!”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和好奇,“不错不错!我刚让人打听了一下,嚯,履历很是传奇啊!听说模样也生得极俊俏——”
陆政国哪里听得进老爷子那些夸赞的词,他声音一沉:“爸!”
但是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怒意,解释:“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先挂了。”不等老爷子反应,他直接示意王诚挂断了电话。
手机被拿走,陆政国靠在枕头上,脸色铁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王诚,“我不是让你打听他这两天在做什么吗?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王诚不敢大意:“我这就来问问。”说完,他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然而话筒那边的回复,让他眉心越皱越紧。
眼看他挂断电话,陆政国没有心思深读他表情的凝重,厉声催促:“快说!”
王诚不敢再迟疑,语速飞快地汇报:“那个虞小姐……已经来了京市。”
陆政国眼睛一睁,瞬间坐了起来:“什么?”
“目前……”王诚低头不敢和他对视,“住在望湖墅。”
“望湖墅……”陆政国重复着这三个字,那是陆氏旗下开发的高端住宅项目,是陆家的产业!
“她竟然敢……她怎么敢再次跨进我陆家的地盘?她怎么敢——”
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引爆的炸弹,他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灰白,嘴唇发绀。
心电监护仪顿时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董事长!”王诚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快速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陆政国痛苦地喘息着,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病号服,另一只手指着门口,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命令:“把……把那个逆子……给、给我……喊……喊来!”
王诚的电话打来时,陆邢周和虞笙正在商场里挑选礼物。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王诚」,他眉心蹙起,对虞笙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几步开外接通电话。
“陆总,”王诚急促又慌张的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不好了!董事长……他突然又昏过去了!情况很不好!”
脸上原本因购物而略显松弛的表情骤然一凝,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电话挂断,他快步走回虞笙身边,甚至来不及解释更多,便抓住她的手往外走。
“怎么了?”虞笙一脸茫然地问。
“父亲那边出事了,我得立刻去医院。”
虞笙脸上的笑痕瞬间褪去。
这么巧?
还是说,陆政国知道她来了京市,又在耍什么阴谋?
车子在通往医院的路上疾驰。
陆邢周紧抿着唇,侧脸的线条绷得像刀刻一般冷硬。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车子停下。陆邢周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以一种极其规律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着冰凉的皮革表面。
虞笙看向他绷紧的侧脸和那不断敲击的手指,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一想到安慰的话有一部分是针对陆政国的,她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市一院住院部楼下。
眼看他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邢周,”虞笙拉住他的胳膊,“我……要不要我跟你一起、上去看看?”
陆邢周动作顿了一下,扭头看她。
如果不是父亲再度晕倒,或者身体已经康复的情况下,他是真的想带她一起去见见父亲,但是现在不行,医生说过,他现在不能再受刺激。
陆邢周把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握了握。
“我先去看看情况,你先回家,在家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果断推门下车,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住院
部大楼的入口处。
VIP病房的走廊尽头,王诚正一脸凝重地守在病房门外,来回踱步。
“怎么样?”陆邢周大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昏倒?”
不等王诚开口,病房门从里面推开。
主治医生张明远教授走了出来。
“张主任,”陆邢周立刻迎上去,“我父亲情况怎么样?”
“陆总。”张明远眉头紧锁,声音低沉:“您父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这次发作,心肌酶谱有上升趋势,这意味着心肌可能受到了更进一步的损伤。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绝不是危言耸听,他的心脏现在真的非常脆弱。”
可是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明明还好好的。
张明远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现在醒了,情绪还算稳定,你进去看看吧。记住,绝对不能再刺激他了。”
推开病房门,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陆政国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神也失去了色彩。
看到陆邢周进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聚焦在他脸上,继而虚弱地抬起手。
陆邢周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伸手握住。
“你……跟你爷爷……”他呼吸带着粗重的杂音:“说那个女人的事了?”
陆邢周眉心瞬间拧紧,但是想起医生刚刚的叮嘱,他也只能尽量回避这个问题:“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事以后——”
“回答我!”陆政国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监护仪顿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可他却紧紧抓着陆邢周的手不放,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异常执拗的光,“你……你是不是……真要……和那个女人结婚?”
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陆邢周下颌线绷紧,没有说话。
“不行!”
陆政国像是被这沉默彻底点燃了引线,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胸腔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绝对不行!”
这充满否决和强烈排斥的嘶吼,狠狠击中了陆邢周,长久积累的对抗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直看过去:“您同不同意,我都已经决定了——”
然而陆政国却咆哮着,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陆邢周被他吼得一愣,眉头紧锁,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什么意思?”
陆政国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她……她是虞正清的女儿!那个……那个跳楼自杀的虞正清!你忘了吗?当年……他公司破产,欠下巨债……是他自己承受不住压力……跳楼了!跟我……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是她……是她父亲自己没用!”
“那个女人……虞笙……她当年接近你……就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她想利用你……报复我!报复整个陆家!你懂不懂?她一直在骗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陆邢周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声,盖过了监护仪的警报,盖过了父亲粗重的喘息。
他知道虞笙家逢变故,父亲早逝,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商业失败导致的悲剧。却从未想过要去深究其中的缘由,更未想过……会和自己、和自己的父亲有关!
而“为了报仇接近你”……这七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比利用他的资源靠近他,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以为她是孤鸟投林,寻求庇护。
他以为她是日久生情,交付真心。
原来,所有的相遇,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温柔……
都包裹着一个如此冰冷、如此残忍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和错愕如同滔天巨浪,朝他席卷,将他淹没!
混乱的思绪如同炸开的碎片,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刺入脑海——
第一次在公园里见到她,她远远投过来的那一眼,柔弱而迷茫。如今想来,那脆弱里,竟藏着刻骨的恨意和精心的算计。
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她手指僵硬。他当时以为她是紧张害羞,原来不是,而是面对仇人之子的本能抗拒。
第一次吻她,她下意识偏开脸的动作。那瞬间的闪躲,是厌恶?还是强忍?
在温莎公馆那张床上,他紧紧抱着她,第一次跟她说“我爱你”。她闭着眼,眼角滑泪。当时他以为她是感动,原来不是。所以那滴泪,是为谁而流?是为她死去的父亲?还是为她不得不委身于仇人之子的屈辱?
还有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她脸上的震惊和错愕,他当时以为那是巨大的惊喜带来的,原来也不是。是没料到仇人之子会如此轻易落入陷阱?还是没料到复仇计划会以婚姻这种形式达成?
可是他也同样清晰地记得!
她僵硬的手指,在他掌心温暖的包裹下,是如何一点点放松,最终变得柔软,甚至开始笨拙地回握他。
吻她时,那份最初的闪躲过后,她又是如何渐渐生涩地、小心翼翼地给出了回应,甚至在他离开时,会无意识地追逐他的气息。
那些寂静的夜晚,她在他身下绽放时,是如何的疯狂而投入,那些忘情的口耑息和低口今,难道也能伪装得如此逼真?
他单膝跪地,拿出那枚象征永恒的钻戒,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他以为会被拒绝,最终却含着泪,轻轻点了头……那一刻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难道也是假的?
回忆与现实激烈地碰撞、撕扯,带来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陆邢周撕裂!
那些过往的甜蜜,那些刻骨的温存,那些他珍视的、视若瑰宝的瞬间……
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假的?
他分不清了。
巨大的信任崩塌几乎让他站不稳,只能死死攥着病床的金属栏杆,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陆政国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却又唯恐他钻牛角尖,于是他语气放轻,继续苦口婆心——
“刑周,不是爸绝情,实在是……她接近你的目的不纯!但凡……但凡她是真心实意地爱你,我都不可能如此……反对你们!”
“你是我的儿子,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掉进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被人利用、被人伤害……最后落得人财两空,甚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也怪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却又……害怕你难过,怕你承受不住……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
他浑浊的眼里,全是沉痛的惋惜,“我以为……经过这几年,你会忘了她,会开始新的生活……谁知……”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谁知她贼心不死!竟然又……又找回来了!她这是……这是要把你,把我们陆家,往死里逼啊!”
陆邢周没有说话。
五年。
整整五年,他没有一刻,哪怕一分钟,真正放下过她。
可是她呢?
这五年,她在做什么?
是在世界的舞台上璀璨生辉,享受着自由与掌声?
还是如同父亲所说,在某个阴暗的
角落,处心积虑地计划着如何再次接近他?
如果是这样,她当初又为什么离开?
无数的疑问将他紧紧捆缚。
他理不清,也想不通。巨大的信任崩塌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惫。
他安静地坐着,背脊微微佝偻。
病房里只剩下陆政国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
窗外的天色,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彻底沉入墨蓝。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而模糊的光影,映照着他雕塑般僵硬、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
病房里没有开顶灯,只有床头一盏微弱的夜灯,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寂,仿佛融入了这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暮色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陆政国发出轻微的鼾声,那紧握着陆邢周的手,力道也松了几分。
陆邢周这才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讯中解脱出来,身体疲惫不堪。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了冰凉的手机外壳。
掏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未读短信。
发件人都是同一个名字:「笙笙」。
那个名字,此刻像一把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的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仿佛点开那两条信息,就会触碰到一个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真相,或者一个精心编织了五年、此刻仍在继续的谎言。
最终,指尖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轻轻点了下去。
信息的内容很简单:
「你父亲怎么样了?」
「你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
平静的问候,带着她一贯的、看似不经意的关切。
这再平常不过的两句话,此刻落在陆邢周眼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试探。
父亲怎么样了?
她问这句话时,心里在想什么?
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
是关心他父亲的安危?
还是……在确认他是否被绊住脚步?是否方便她进行下一步?
被欺骗的愤怒、无法分辨真假的茫然……所有汹涌的情绪,在看清这两条信息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冻结了。
陆邢周盯着那两行平静的文字。
然后,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苦涩的弧度,一点一点爬上了他紧抿的唇角。
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
一个充满了自嘲、荒诞、又无力的苦笑。
第62章
陆邢周在医院待了两天两夜,期间,虞笙打来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谨慎的、如同试探水温般的关切:“你父亲……情况好点了吗?”
“还没稳定。”陆邢周的回答异常简洁,吝啬得不愿多给一个字,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抽干。
第二次,是在傍晚。
窗外天空被染成沉郁的灰紫色。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前一次更轻,也更小心翼翼:“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没稳定。”依旧是那冷硬的四个字,语调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丝毫情绪。
电话那头,虞笙紧握着手机,心头悄然掠过浓浓的不安。她用力吸了口气,将这异样的感觉强行压下去,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父亲病重,他心情低落、不想多说是正常的,不要胡思乱想。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温柔的暖金。
虞笙坐在院子里发呆,被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她恍然回神,低头一看,竟然是陆邢周打来的。
她手压心口,深吸一口气才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陆邢周语气如常:“晚上我定了餐厅,半小时后我去接你。”
这份突然的亲近,本该是好事,可虞笙却眉心微蹙:“你父亲好点了吗?要不……还是在家吃吧,我给你做点清淡的,你也能好好休息。”她不想他强撑着陪自己,那只会让她更心疼。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静得只剩下电流微弱的滋滋声,随后,他略显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用,收拾一下,到小区门口等我。”
说完,不等虞笙答应,电话就被挂断了。
以前,他从不会先挂她电话的。
虞笙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愈加忐忑。
半小时后,黑色轿车停在了望湖墅门口。陆邢周推门下车,他身上不再是医院里那套带着消毒水味的休闲装,而是换上了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也打理过,露出平直的额头。
从他走下车的那一刻,虞笙的视线就牢牢凝在了他脸上。
他看起来依旧沉稳、体面,每一处细节都一丝不苟,可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之下,是眼底深处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浓重倦意,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沉沉压在他深邃的瞳孔里。
所以,是因为这份沉重的疲惫,才会让他只是站在车边,没有像以往那样主动走向她吗?
若在平时,虞笙或许不会敏感多心,可接连两天他电话里的冷漠,还有约她吃饭的突然,让她心底那份不安不受控地蔓延开来。
迎着他看过来的视线,虞笙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父亲……好些了吗?”
陆邢周垂眸望着她。那眼神很深,掺杂着一种令虞笙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可还未等她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深意,就见他偏开了视线。
虞笙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也没有等到他像往常一样,牵她的手,又或者其他亲昵的肢体碰触。等来的,只有他默不作声地绕过车尾走到副驾驶旁,给她打开了车门。
这份无声又刻意的距离感,像一道透明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让虞笙内心的不安不断膨胀、蔓延,就这么沉甸甸地坠在胸口,让她想问都不知如何启齿。
去往餐厅的路上,车厢内异常安静。
在引擎低沉的嗡鸣里,虞笙几次侧头看他。
可他却专注地看着挡风玻璃外,一个回视,甚至一个眼神的偏移,都未曾给她。
这份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让虞笙心头堵得发慌,可如果他只是因为他父亲的身体才会如此呢?
最终,担忧还是压过了忐忑,她轻声开口:“是不是……这两天太累、太辛苦了?”
陆邢周还是没有转头看她,默了几秒才从唇齿间挤出简短的两个字:“没事。”
就是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瞬间冻结了虞笙所有想说的话。她偏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压下眼眶里的酸涩。
用餐的地点是一家可以俯瞰全城夜景的西餐厅。
下了车,虞笙就一直用余光看他的手,可一直到踩上台阶,都不见他有丝毫想牵她手的动作。
这份失落让虞笙垂眸笑出一声自嘲。
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低沉优雅的爵士乐里,身着笔挺制服的侍者将他们引领至预定的靠窗座位。
这期间,陆邢周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将厚重的皮质菜单推到虞笙面前,才言简意赅地开口:“看看想吃什么。”
若是放在从前,他根本不会问她便会依据她平日的喜好,熟稔地为她点好一切。这种细微的变化,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无声地扎进了虞笙心里。
虞笙象征性地翻看了两页,那些精致的菜名和图片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她随便指了一份主厨推荐的套餐。
陆邢周则显得心不在焉,几乎是立刻合上菜单,对侍者说:“一样。”
餐点很快送上。陆邢周拿起刀叉,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盘中那块纹理漂亮的牛排仔细地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然后将餐盘放到虞笙面前。接着,又拿起她面前那份尚未动过的牛排,换到了自己这边。
这个体贴的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可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与漫长的沉默包裹下,这份熟悉的温柔却失去了所有温度,只透出一种程序化的僵硬。
虞笙看着面前切得整整齐齐的牛排,又抬头看向对面,心头那股不安不消反长。
一顿本该浪漫的晚餐,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着。耳边只有刀叉偶尔轻触到骨瓷盘沿时,发出的那种细微、却清晰到刺耳的“叮”声,每一次轻响,都像是在丈量着两人之间那愈拉愈远的距离。
虞笙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口。对面,陆邢周更是没什么胃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喝着杯中的红酒。
终于,餐盘撤下,侍者送上了餐后甜点菜单。
陆邢周抬手示意不用。
待侍者离开,陆邢周身体微微后靠,目光终于不再回避,直直地地落在了虞笙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痛苦、挣扎、探究,还有一眼看尽的冷漠。
餐厅里的爵士乐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曲更加低缓绵长的旋律,然而这本该让人身心舒缓的音符非但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将周遭衬托得更加寂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许久之后,久到虞笙几乎坐不住就要起身时,陆邢周终于开口了。
“虞笙,”他叫了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
虞笙整个人一僵!
蜷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住了指下柔软的裙料,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几乎是瞬间,她脸上的那抹错愕、茫然,以及那丝如同受惊小动物般试图隐藏却被骤然暴露的慌乱,全被陆邢周精准地捕捉。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手中高脚杯里那深红色的、微微晃动的液体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是因为不爱吗?”他低低地问,声音带着一种自嘲的沙哑,“所以……无论怎样,都不肯说出口?”
虞笙的心跳渐快,眼睫也不受控制地快速颤动了几下。
陆邢周再次抬起头,冷沉的一双眼,没有丝毫温度地直直刺入她的眼底深处,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所有逃避的角落都彻底照亮,无所遁形。
他身体一点点前倾,隔着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一字一顿,“还是说……面对一个让你父亲破产、最终走向绝路的仇人的儿子,这三个字……你说不出口?”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在虞笙耳边轰然炸响。
虞笙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陆政国?
可是……陆政国怎么敢自揭其短?他怎么敢?
虞笙全身上下僵住,只有紧紧攥着裙摆布料的那双手,用力地绞着指下的柔滑布料,盘出一缕又一缕深刻的、无法抚平的褶皱。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然而陆邢周并没有回答她,目光在她因极度震惊和恐慌而骤然收缩的瞳孔停留几秒后,他径直起身,没有给她任何解释或辩驳的机会,甚至吝于再投去一瞥,便大步流星地穿过安静的餐厅,消失在了入口处的阴影里。
虞笙像被钉在了座位上,血液仿佛凝固。耳边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冷如寒冰的质问,在反复回响。
低回优雅的爵士乐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她失神望着对面已经空了的座位,望着餐桌上那块被他细致切好、却最终一动未动的牛排,望着雪白桌布上那几滴如同血液般的、刺目的暗红色酒渍。
不知过了多久,侍者走过来,“女士,请问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虞笙这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然回神,她甚至来不及回答对方就踉跄起身,风似的冲出了餐厅。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餐厅外空旷的停车场时,那辆载着她来的黑色轿车已经消失不见。
他走了……
他就这么把她一个人丢下,自己走了……
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对,解释!
她必须把那些被扭曲、被掩盖的真相,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全部告诉他!
虞笙快速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望湖墅!”
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流光溢彩的霓虹在她失焦的瞳孔里幻化成一片模糊不清、失去了色彩的黑白光影。在车载电台流淌出的、与她心境全然不符的轻柔乐声里,虞笙的大脑飞速运转。
陆政国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等下见到他,她该如何开口?
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从哪里开始解释才能让他相信……
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虞笙的感觉中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窗外的霓虹无法映入她的眼帘,她脑海里反复预演着相见后的场景。
当车子终于在望湖墅门口停下,虞笙甚至没等车辆完全停稳,便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到了别墅门口,打开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门。
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静,昏暗的落地窗前,只有精心布置的景观灯散发着幽微清冷的光芒。
虞笙心头一沉,难道他没有回来?
她快步穿过庭院中央蜿蜒的石板小径,踏上台阶,推开了厚重的入户门。
客厅里一片漆黑,但是从餐厅方向隐隐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线。
她一步步走过去,越靠近餐厅,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酒气就越发明显,终于,昏黄的壁灯光线下,她看见了陆邢周。
他坐在宽大的餐桌尽头,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头也深深地低垂,身上还穿着餐厅里的那套深色西装,只是此刻领带被粗暴地扯松了,歪斜地挂在脖子上。
而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在昏黄光线的笼罩下,赫然放着一个已经空掉的深棕色玻璃瓶——那是他酒柜里度数极高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陆邢周缓慢地、带着一种被酒精麻痹后的迟滞,抬起了头。
壁灯的光线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他通红的一双眼,眼神浑浊而涣散,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极具攻击性的戾气。
看见站在光影边缘的人,他扯了扯嘴角,“都穿帮了……还回来做什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看我的笑话吗?”
虞笙双脚犹如千斤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既害怕他此刻的状态,又迫切地想要解释清楚。
像是觉察到距离的拉近,陆邢周猛地撑着桌面站起身。酒精的后劲正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平衡感,他虚晃着脚步,朝她的方向迈了过来。
“看到了?满意了吗?嗯?”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话语扑面而来,“对我这个…被你耍得团团转,却还上杆子…求你爱我的男人,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嗯?”
虞笙被他眼中的暗涌和话里尖锐的指控刺得浑身发冷,路上就没想好的解释,此时更是让她不知从哪说起,以至于她本能地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哪样?”陆邢周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怒火,他一步跨到她面前,带着酒精催化下的失控,
那只有力的右手一抬,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虞笙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墙壁上。
然而她却因为脖子被他用力掐住,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不知是看见她脸上的泪痕,还是她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又或者仅仅是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在巨大的失控边缘挣扎着回归……
陆邢周掐住她脖子的手猛地一松!
像是被自己刚才的举动惊到,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在虞笙那双剧烈喘息、惊魂未定的脸上。
看
着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又一声。
他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后退,直到腿弯撞到身后的餐椅才停下。
“不怪你……是我的错,”他扶着椅背,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厌,“都是我自找的……”
尾音落下,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一双眼再次锁定了对面。
他一步一步,再次逼近。
这一次,他没有动手,只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探究,将那张因为酒精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凑到虞笙面前。
“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为了离间我和我的父亲……看着我们父子反目成仇?还是想看着陆氏……像你父亲的公司一样……彻底垮掉、破产?”
“又或者…你最终想要的…其实是把我玩死,好给你父亲……报仇?”
他的每一句质问,都精准切中了虞笙最初精心设定的靶心。
那些在舌尖翻滚的辩解——关于后来的真心,关于放弃的念头,关于她离开的真相,在这一连串残酷的“事实”面前,突然变得苍白而可笑。
还要怎么解释?
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她最初最真实的目的?
接近他,不就是为了给父亲讨一个公道吗?
不就是想看着他们父子因她反目成仇吗?
就是想看着陆氏这座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可她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竟会在亲手挖掘的陷阱边缘一脚踏空,跌入其中。她成了那个被自己精心编织的网牢牢束缚、被汹涌滋生的情感彻底困住的猎物,再也无法挣脱。
甚至,在那个他单膝跪地、取出戒指的瞬间,在那枚冰冷的指环反射出璀璨光芒的刹那,她心中竟荒谬地、可耻地动摇了。
然而,陆政国却没有放过她!
对,他一定没有告诉陆邢周,五年前她的突然消失,并非自愿,而是他父亲陆政国的手笔!是他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迷晕,像丢一件垃圾,把她扔到了万里之外的德国,扔在那个弥漫着铁锈和浓重霉味的废弃仓库,任由她自生自灭!如果不是她用左臂作为代价,生生撞开了那扇锈死的铁窗,她虞笙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对,只要她把这个真相说出来,说出他父亲对她犯下的罪行!陆邢周的态度,或许就会截然不同!
然而,这唯一可能带来转机、唯一可能洗刷她部分“背叛”罪名的解释,却如同千斤巨石,死死地堵在了她的喉咙口。
一旦让他知道真相,他面对的将是什么?
不仅仅是深爱女人的处心积虑的背叛,更将直面他亲生父亲对他心爱之人犯下的、无法饶恕的伤害!这双重的打击,足以将这个此刻已被痛苦和酒精折磨得摇摇欲坠的男人彻底摧毁!
可是不说的话,她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她的沉默会如了陆政国的愿,成为钉死她罪名的最后一道棺钉!
可是看着陆邢周此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脆弱……
虞笙突然失笑一声。
她一直以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恨与爱的纠葛。原来,还有这想说却不能言、如鲠在喉的无奈。
这无奈,比恨更沉重,比爱更绝望。
然而她嘴角那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陆邢周的眼里。
他冷笑一声:“都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虞笙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被痛苦和酒精烧红的眼睛,不再闪躲,不再试图辩解。
“是,你说的都没错。”她直起腰,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是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指尖深陷掌心,尖锐地反问:“换做是你,如果你的父亲被人用最卑劣的手段陷害,最终家破人亡,你会放过那个仇人的儿子吗?你会心无芥蒂、心安理得地说爱他吗?”
四目相对,陆邢周被她眼底的平静钉在原地。
许久,他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和我结婚,难道不是离你的复仇计划……更近一步吗?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放弃?”
是啊,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放弃?
如果陆政国没有先下手为强,将她如同垃圾一样丢弃到国外,这步复仇的棋,她原本打算走到哪一步?她又会走到哪一步?
虞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翻滚的痛苦与迷茫。许久之后,她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嘴角向上勾出一记冷笑,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你说呢?”
看着他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虞笙强忍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尖锐刺痛——
“陆邢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不容回头的决绝,“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微微停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出了那句早已写好结局的话:“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第63章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说完这句话,虞笙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就毅然转身。
庭院里的灯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投出一道细长而扭曲的影子,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杂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终于,那扇雕花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彻底格局了那个她曾短暂称之为“家”的地方,可她却没有停顿,她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三月的晚风,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微凉气息迎面扑来,吹进她眼里,吹红了眼眶。
大门外,透亮的路灯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光线倾斜而下,行道树的枝桠顶端已经冒出了油亮的新芽,在光下泛着一层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柔光。
虞笙站在围墙边,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夜幕,才发现今晚没有月亮。
好像不止今晚,两天前,从陆邢周留在医院,不再回来的那个夜晚开始,这月亮好像就消失了。
明明两天前,他还层站在这堵高墙之内,那扇门的门口吻过她,跟她说:在家等我。
短短两天……
仅仅四十八个小时,他们之间竟就翻天覆地,走到了“到此为止”和“两不相欠”的结局。
虞笙仰头笑了,不知是笑命运的捉弄,还是笑自己的天真,笑着笑着,那下弯的眼角涌出两行热泪来。像是泪引子,将她所有压抑的委屈,一股脑地拽了出来。
可她不想哭,一点都不想。
她抬起袖子,擦掉眼泪,可手腕一落,眼里那层水雾,又漫上来。
她不死心,倔强地抬起头,试图把那不争气的眼泪倒回眼眶里。这是她这几年来常用的,自以为能忍住眼泪的放吧。
可这一次,眼泪再也不听她的话了。
它们无视她所有的命令和挣扎,固执地、一行接着一行,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挎在肩上的包因她肩膀的抖动滑下来,她双脚软了一下,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她踉跄着后倒退两步,背靠粗糙的石墙,一点一点蹲下来。
时间不算很晚,可路上却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像是故意给她情绪宣泄的机会。
虞笙抱着双臂,把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哭到失声。
就在这一下又一下无法自控的抽噎间隙裡,“嗡嗡”的震动声,突兀地从她脚边的包里传了出来。
虞笙没有抬头,可是震动却一遍又一遍地响在耳边。
突然,抽噎声一停。
一个微弱又迅速的念头猝不及防地窜上来。
会不会……是他?
在这份微弱的期待里,虞笙抬起泪痕交错的脸,一把抓起包,
可是拉链却卡在了半途,她用力一扯,哗啦一声,拉链崩开,手包里的零碎用品被一股脑地全倒在了地上,她一把抓起卡在地上的手机,屏幕反过来,骤亮的白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不是她潜意识里期盼的那三个字。
是「林菁」。
虞笙脸上的急切和那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先是茫然地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往上一抬。
浓浓的自嘲化作低低的笑声,从她喉间艰难地溢出来,破出被眼泪濡湿的唇间。
是啊……怎么可能会是他?
此刻,他只怕是恨透了她。
那句“两不相欠”,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应该……永远都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了吧。
现实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从刚才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彻底清醒。
她深吸一口夜风的凉意,指尖划过屏幕。
“喂,笙笙,你睡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千里之外,透过话筒传来,让虞笙好不容易强行克制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笙笙?”
虞笙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可是出口的声音却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还、还没睡……”
电话那头,林菁的声音瞬间拔高:“怎么哭了?”
虞笙忙用手腕擦了擦眼泪,忙不迭地否认:“没、没有——”
“什么没有!”林菁尖声打断她,语气急得不行:“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这毫无保留的关心,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虞笙强撑的伪装。
虞笙握着手机,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滚落,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晕开深色印记。她蹲着,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对着话筒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话。
“菁菁……我、我想……回家了……”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愣住了。
家?
她哪里还有家?
京市那个曾经充满父母气息、承载她所有童年和少女时光的房子,早已在陆政国的威压和算计下,变得面目全非。而身后那栋别墅,是他给她的“家”,一个短暂的、虚幻的避风港,如今也被陆政国亲手斩断。
陆政国……
又是陆政国!
全部都因为陆政国!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恨意从她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悲伤、无助、迷茫和那点可怜的脆弱!这恨意来得汹涌又炽烈,让她瞬间停止了哭声。
电话那头,林菁还在焦急地追问:“笙笙,你说话啊!你现在在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笙笙,笙笙——”
然而,那焦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不进她耳里似的。
虞笙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经思考的决绝,断然挂了电话。
听筒里林菁焦急的声音被硬生生掐断,戛然而止。
四周,万籁俱寂,只剩下初春夜晚寂静的风声,呜咽着穿过空荡无人的街道,卷起她的衣角。
她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去市一院。”
斜对面,一株高大银杏树浓密的阴影里,一道人影无声地闪了出来。
那人压低声音,对着别在衣领上的微型通讯器,汇报道:“王秘书,虞小姐独自一人离开了望湖墅。”
通讯器那头传来询问:“情绪怎么样?”
那人的目光追随着出租车的车尾,如实汇报:“状态很不好,在门口哭了一会儿,刚刚才坐车离开……”
市一院VIP病房内,光线昏黄,将陆政国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具体表情。
当王诚把电话里的汇报一字不漏地转述给陆政国后,他笑出一声冷嗤:“和我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片刻后,陆政国抬了抬松弛的眼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病后的虚弱:“明早去办出院手续。”
王诚立刻颔首:“是,董事长。”他应下后,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需要……通知陆总您出院的消息吗?”
陆政国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难测。
短暂的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不必,先给他几天时间,让他一个人好好消化一下。”
“是。”王诚不再多言,深深躬身,退到一旁待命。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病床,陆政国缓缓闭上了眼。只是那抹冰冷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依旧若有若无地停留在他的嘴角。像一位稳坐钓鱼台的弈者,他已落子,只等着看对手在绝望中彻底溃败,让儿子那点不合时宜的、炽热的情感,在残酷的现实里彻底熄灭、凉透。
而此时的望湖墅内,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虞笙离开的那一刻。
陆邢周还坐在餐厅那片昏黄的光晕里,壁灯的光线在他僵硬的轮廓上投下静止的阴影。他垂着头,凌乱的碎发遮挡了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随着压抑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可那句“到此为止、两不相欠”的回音还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回荡。
一声几乎不成调的笑音,突兀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回荡。
笑着笑着,那声音开始变调,变得嘶哑而哽咽。
失控与克制在他脸上反复拉扯,形成一种近乎痉挛的扭曲。
他猛地向后一仰头,后脑勺重重地磕在硬木的椅背。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失神地望着光影昏暗的天花板,滚烫的两行泪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蜿蜒滑落,渗入鬓角。
酒精带来的麻痹早已荡然无存,心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生生剜走一块,只剩下撕裂般的剧痛。
然而,就在这近乎窒息的瞬间,他突然想起她在说出那决绝的话时,眼底深浓的雾气,像是极力隐忍着,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泪来。
不对……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她处心积虑的报复,如果她真的从未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情,那她在尘埃落定、彻底斩断一切时……为什么要哭?
这个疑问将陆邢周混乱的大脑强行撕开一道缝隙,更多被酒精和剧烈情绪掩盖掉的细节,如同沉底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
她承认时那种过于平静的语调,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她反问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痛色……
难道父亲口中说的并非事实?
可若不是,她为什么要承认?
“不对……”轻喃间,他眉心越拧越深。
有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猛烈地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行,他要去医院,他要向父亲问个清楚!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他单手猛地撑住冰冷的地面,踉跄着站起身,因久坐和情绪剧烈波动,他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靠扶着旁边的餐椅椅背才勉强站稳。
但他却顾不上缓过这阵不适,就跌跌撞撞地冲出餐厅。
就在他踉跄跑到跑到别墅区门口,招手到一辆出租车的时候,虞笙乘坐的那辆绿色出租车刚走不过几分钟。
陆邢周拉开车门坐进去,报出市一院的地址时,声音还带着未平复的喘息和沙哑。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没多问,踩下了油门。
车子在通往市一院的道路上疾驰,陆邢周靠在后座,窗外的霓虹和路灯在他眼底连成模糊的光带。四十分钟的车程,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另一边,虞笙乘坐的出租车率先抵达了医院。
车一停稳,她便推门而下。空旷的大厅里,灯光惨白,照得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她径直走向VIP住院部的专用电梯。
电梯上行,银色的金属墙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那双被恨意烧得通红的眼睛。
“叮”一声,电梯门向两边滑开。
虞笙迈出电梯,刚一转身往走廊走,两道身着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身影便如墙壁般,无声地移到了走廊中央,挡住了她的路。
虞笙停下脚,冷眼扫过他们:“我要见陆政国。”
其中一个保镖面无表情,声音平板:“董事长已经休息了,不见客——”
“他睡得安吗?”虞笙猝然打断。
两个保镖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抛出这样一句尖锐的话,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
惊讶。
虞笙看准时机,声音清晰笃定:“告诉他是虞笙要见他。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其中一个保镖犹豫了一瞬,抬手按住衣领下的微型通讯器,侧过脸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走廊尽头病房的门开了,王诚步履无声地走了出来。
看到虞笙,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但随即恢复平静,他在离虞笙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客气:“虞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虞笙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声音斩钉截铁:“我要见陆政国,现在。”
王诚安静地看着她。
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闪动,似乎是觉得她一个女人耍不出什么花招,王诚微微侧身,对挡路的两个保镖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眼看两个保镖向两边退开,虞笙目不斜视,跟着王诚走向病房。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陆政国半靠在摇高的病床上,浑浊的一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从她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脸上。
还没等虞笙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几声清脆而突兀的掌声就响了起来。
“啪!啪!啪!”
陆政国放下拍击的手掌,十指交叠放在身前,看着她,像是掂量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动物。
“虞小姐真是好胆量。”他嘴角扯出一个明晃晃的,充满嘲讽的笑。
虞笙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在离床尾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陆董的胆量……”她还了一记同样嘲讽的笑来,针锋相对:“也很出乎我的意料。”
听出她话中赤裸裸的讥讽和意有所指,陆政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
虞笙冷笑一声:“若是陆董习惯了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抹成黑的,我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这对您来说,大概是家常便饭。奇怪的是,你竟然不敢把当年……你是怎么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迷晕、绑出国、扔在德国那个破仓库里自生自灭的事……告诉陆邢周!”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床上的人:“您在害怕什么?嗯?怕他知道……他敬重的父亲,对他心爱的女人,做过如此龌龊、如此下作、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陆政国腮帮的肌肉瞬间绷紧:“你——”他牙齿咬得哥哥作响,浑浊的眼底迸出骇人的怒意,可却因为被戳中痛楚,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虞笙看着他扭曲的表情,唇边的冷笑加深。
“你以为,”她继续逼近:“我和陆邢周断了,是因为你在医院里对他说的那些颠倒黑白、污蔑我的话?”
她几步走到病床边,俯下腰,逼近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语气里满是施舍的快意:“你错了,我不过是懒得再和你们陆家人玩这种令人作呕的游戏!既然你这么怕我抢走你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怕他脱离你的掌控,”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我就如你所愿,将你的宝贝儿子……还给你。这笔账,我不跟你算了。”
陆政国怒目圆睁地看着她,极度愤怒下,他双唇剧烈地抖动着,似乎想怒吼,却因身体的不适而一时失声。
“但是!”
虞笙话锋猛地一转,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如果你以后,还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背地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又或者,胆敢动我母亲一根手指头……”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陆政国那双因惊怒和难以置信而骤然睁大,几乎要裂开的眼睛,嘴角勾起笑来。
“你信不信…我只需要一根手指头,轻轻一勾…就能让你的宝贝儿子…重新回到我身边!”
陆政国被她毫不掩饰的威胁和羞辱彻底激怒!他猛地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用尽全力指向虞笙,仿佛想用目光将她凌迟。
“你、你敢——!”他手指颤着,喉咙里也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听起来既凶狠又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
虞笙却眼神一冷,抬起手,将那只指着她的手用力一挥!
看着他吃痛后更加扭曲的表情和瞬间缩回的手,虞笙眼底只蔑出一声轻视。
“敢不敢,陆董大可以拭目以待!”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说完,她身子利落一转,径直走向门口。
但是当她走到门后,她又不觉痛快地再度开口。
“谨慎做人,陆董。不然……”她拉长了尾音,“我就把你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一件不落地……全部告诉他!”
说完,她手腕用力,一把拉开了那扇厚重的病房门!
然而,就在外面的光线涌入的瞬间,门口的人影却让她瞳孔一缩。
是陆邢周。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虞笙的心跳,在看见他,撞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听到了多少?
王诚站在虞笙身后,看见陆邢周,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陆、陆总——!”
陆邢周的目光牢牢锁在虞笙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你刚刚…说…什么…?”
第64章
虞笙维持着脸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没有回答,连眼神都没有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甚至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她便右脚一抬,擦着他的袖子,迈出了病房。
“笙笙!”
陆邢周转身两步追上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而却被虞笙抬手用力一挥。
陆邢周的手被甩在了半空,可他却没有死心。
“笙笙——”
“你别过来!”
虞笙忍着眼底的酸涩,逼着自己忽略他目光里和语气中的恳求,一字一顿,将在望湖墅那句伤他伤己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我说过,我们到此为此。”
悬在半空中的手因她这句话一蜷,陆邢周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句“到此为止”像是他们之间的判决。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挺直了背影,头也不回,一步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医生,快叫医生!董事长他晕过去了!”惊恐又急促的喊声从病房门口传来。
然而陆邢周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刚刚被她甩开的那只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挣脱时的力度和温度。
直到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
看见医生和几名护士涌进病房,听着监护仪里持续不断的警报音,陆邢周的双脚像是陷入了泥沼,每一步都挪动得极其艰难。
病房里灯光大亮。
张医生检查完陆政国的瞳孔反射,又用听诊器仔细听他的心肺音,另外两名护士,一个调整着输液架上药液的滴速,另一个则是将连接在陆政国身上的电极片重新固定。
陆邢周站在离床尾几米远的地方,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他看见父亲苍白的脸埋在氧气面罩下,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胸口轻微起伏。看见那台不断发出蜂鸣的监护仪屏幕上,数字闪烁,波
形跳跃。
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他,此刻这间病房里的紧张与不安。
而他却像是沉默的旁观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一分一秒流逝。监护仪上原本急剧波动的心率数字,在药物持续作用下逐渐放缓,最终回归到安全的绿色区间。那刺耳的长鸣警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规律而平稳的“嘀—嘀—”声,像节拍器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里。
张明远直到这时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转身走向始终静立一旁的陆邢周,“令尊目前暂时稳定了。但刚才发生的是急性心律失常合并血压危象,非常危险。如果再出现刚才那样的情绪冲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邢周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空洞,仿佛刚刚那些话如同一阵风从他耳边掠过。
张明远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低声嘱咐护士调整好后续的镇静药物用量,便带着医疗团队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仪器规律的运作声,和窗外漆黑的夜色。
“董事长,您醒了……”
王诚低声的话语打破了寂静。陆邢周像是被惊醒一般,缓缓抬起头,望向病床。
潜意识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上前,可他双脚却好像完全不受支配,他就这样站着,直到王诚走过来:“陆总,您不过去看看董事长吗?”
陆邢周这才缓缓走过去。
陆政国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目光仍然涣散,整张脸写满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然而当他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站在床边的儿子时,眼里似乎终于聚起一点微光。
他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喉咙里发出断续又模糊的气音:“邢……周……”
但陆邢周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即伸手握住。
他只是垂着眼,看向那只微微发抖、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冷静得像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虞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政国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某种无形的恐惧封锁了所有声音。
王诚见状,忙插话道:“陆总,您别当真,那都是虞小姐情绪激动胡说八道的,她今天就是故意来刺激董事长的——”
陆邢周骤然转头,目光如刃,直直刺向王诚。
王诚脸色一白,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敢再多言。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陆政国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陆政国看着儿子那双冷澈的眼睛,看着他对自己伸出的手视若无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确定儿子究竟听到了多少,但仅凭这份冰冷的距离感,就足以说明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底种下。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带着一种试图转移话题的试探:“你们……是不是……真的……分开了?”
听到这个问题,陆邢周嘴角扯出一味讽刺的笑来。
“对。”
“如你所愿。”
这句确认,让陆政国内心紧绷的弦略微一松。但他脸上未露分毫,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苍白的天花板,“难怪……难怪她会这么激动……说出那些……让我听不懂的胡话……”
陆邢周目光定在他脸上,眉心渐渐微蹙:“你是说,她是故意说那些话?就为了激怒你?”
“不怪她……”陆政国声音虚弱,却刻意带上宽容的语气:“情绪失控下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里。”
陆邢周却微微俯下身,带着不容他回避的追问:“所以,她父亲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陆政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他脸色涨红,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再度跃动,发出急促的提示音。
王诚立刻上前,一手轻抚陆政国的后背,一边扭头望向陆邢周,“陆总,董事长现在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行吗?”
他眼神诚恳:“我可以保证!虞小姐今天说的……”
他不确定陆邢周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也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索性全部带过:“全部都是气话,当不得真!”
陆邢周眼皮一掀,“你保证?”他冷笑一声。
王诚动作一顿,转过身正面迎向他的注视,语气愈发坚决:“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有意说给您听、挑拨您和董事长的关系,那她就是故意用这些话来刺激董事长的?她始终认为她父亲的离世与董事长有关。”
陆邢周沉默地注视着王诚,没有立即回应。
他并不认为虞笙的那番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他是随后才到的,她并不知情。而若真如王诚所说,她是专程来刺激父亲,那背后真正的原因……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病床上的陆政国。那张脸上唯有孱弱与疲惫,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着岁月的痕迹和病痛的折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破绽。尽管疑问仍如阴影般笼罩在心头,但面对此情此景,他终于还是收回了进一步的逼问。
“您好好休息。”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邢周!”陆政国却喊住了他。
陆邢周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陆政国吃力地喘息了几下,努力让声音更清晰些:“还记得……五年前,你高烧不退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他当然记得。
那是虞笙离开的第二天。
他将自己锁在温莎公馆的主卧里,酒精和高度的精神打击让他很快发起高烧。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深夜,体温才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退去。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父亲陆政国略显疲惫却带着关切的脸。
灯光很暗,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刑周,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得向前看。”
那个夜晚,那片灯光,那句话,此刻异常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那是陆邢周记忆中,极少从父亲身上感受到的温和和关切。
陆政国看着他僵直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苦口婆心的劝解:“放下吧……刑周,一段感情,如果从一开始……动机就不纯粹……你又怎么能指望……她对你……有几分真心?”
陆邢周背对着病床,一动不动地站着。
父亲的话,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也撕开了那道自欺欺人的伤口。
是啊,她对他,到底有过几分真心?
又或者,可曾有过真心?
视线开始模糊,他不得不仰起头,阻止眼眶的湿润。
几秒后,他抬起脚,径直拉开病房门,将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解与房间里压抑的空气,彻底隔绝在身后。
走出住院部大楼,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萦绕不散的消毒水气味。
陆邢周站在空旷的台阶上,微凉的晚风拂过他的衣角。他抬起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照成暗红色的夜空。
虞笙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谨慎做人,陆董。不然我就把你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一件不落地……全部告诉他!”
“告诉他”。
这三个字反复叩击着他的神经。
她想要告诉他什么?是关于她父亲公司破产的真相吗?
五年前辽远科技的崩塌迅速而彻底,外界众说纷纭,大多归咎于经营不善和突如其来的行业寒冬。可如果真相并非如此呢?如果在那场悲剧的背后,真的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不行,他必须要知道答案。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焦灼不安的脸。他划开通讯录,找到陈默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陆总。”
“帮我查一件事。”
“您说。”
“查清楚五年前,辽远科技破产的真正原因。”他思路清晰,语速颇快:“查清楚所有的细节,资金链是怎么断的,债务是怎么形成的,还有……”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某种决心,“查清楚,这件事和我父亲,或者陆氏集团有没有任何形式的关联。”
“明白了,陆总。”
通话结束。陆邢周收起手机,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原地,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而在距离住院部大楼数百米之外,医院另一侧的出口处,虞笙正孤零零地站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已是深夜,可马路对面,几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快餐店依旧灯火通明,像这座城市里永不熄灭的微小火种。
她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该去哪?她还能去哪?
几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相继在她面前缓缓停下,司机透过车窗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报出什么目的地,最后只能茫然地朝对方
摇了摇头。
出租车带着轻微的引擎声,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她嘴角轻抬,笑出一味自嘲。
五年。
整整五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回到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年的地方。
如今她终于站在这里,却发现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再看向那些灯光,也不再留意是否有车停下,只是转过身,沿着医院高大的围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
夜风微凉,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周围的建筑、树木、霓虹招牌,都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她仿佛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直到双腿酸麻得再也抬不起来,她才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抬起头——
眼前竟是岭江苑。
熟悉的两米多高围墙,紧闭的大门,还有那一栋栋沉默地浸在夜色中的别墅轮廓。
虞笙望着这一切,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原来……
绕了这么远的路,她的家,始终在这里。
在这个早已没有父母生活痕迹、空置了整整五年、冰冷得如同坟墓的房子里。
一种近乎绝望的归属感袭来。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蹲了下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混合着方才未散尽的笑声,在寂静的围墙边低低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惫。
她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才发现浑身脱力,头也昏沉得厉害。
她在原地靠了一会儿,待那阵眩晕过去,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熟悉却又陌生的大门。
夜深人静,小区里空荡无人,只有路灯将树影斜斜地投在地面,四下寂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新叶的细微声响。
推开大门,穿过庭院,虞笙站在玄关,她下意识就望向了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沙发方向。
上次,他就是在那里抱住她,告诉她——
“从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每半个月,我都会来打扫一次。”
那句话仿佛还没有散去,仍悬在清冷的空气里。
如今,她独自一人站在这个被他亲手打扫过、维护了整整四年的房子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熟悉气息,混合着尘埃的味道,无声地将她包围。
是该说造化弄人吗?
她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嘴苦涩。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一步步走到沙发前。
沙发上罩着素白的防尘布,她伸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深色的绒面。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歪着头,靠在沙发宽大柔软的靠背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这一觉,不知为何,她睡得异常沉,沉到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沉到,有脚步声踏过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一路来到沙发前,她都毫无知觉。
灯光将陆邢周那高大挺拔的身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盖住了沙发里的人。
看着她蜷成小小的一只,陆邢周心脏无端一紧,某种闷痛清晰而尖锐地蔓延开来。
那里面掺杂着被隐瞒、被推开的不甘,也有她头也不回、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的失望。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地脱下大衣,将那一整面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温暖,轻轻地盖在她身上,甚至把边边角角都掖好,生怕她受一点点的凉。
之后,他俯身蹲了下来。
明亮的光线清晰照出她湿漉漉的眼睫,以及蜿蜒在脸颊上的泪痕。
陆邢周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一种滞重而酸涩的感觉堵在他的胸口,沉闷得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他抬起手,微颤的指尖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脸,就见她眉心猛地一折。
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怕她醒来。
怕她睁开眼看到他,再说出那句“我们到此为止”的狠话。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就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推移,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她清浅规律的呼吸,和自己胸腔里过于清晰的心跳。
直到她原本紧蹙的眉宇终于一点点舒展,紧抿的唇也微微放松,陆邢周紧绷的肩背这一点点松懈下来。
空气中浮动着老宅里微尘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却仿佛蒙上一层薄霜的冷淡,以及他自己大衣上残留的、原本属于他的温度。
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这五年来的距离与纠缠。
“如果一段感情,从最初的动机就不纯粹,你觉得她又能有几分真心?”
父亲的话语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目光描摹过她湿润的睫毛,掠过她缺乏血色的嘴唇……
所以,虞笙,除去你最初那份精心策划的动机,在那之后的所有时间里,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一个……不被算计玷污的、纯粹的瞬间?
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迫使他一点点凑近她的脸。
最终,一个很轻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轻得像一片雪花触碰到地面,几乎没有重量。可在此刻,它却仿佛承载了他所有无法言说、也无处投递的沉重。
陆邢周知道自己该走了。继续停留,若她醒来,只会将两人拖入更僵持、更难堪的境地。可他的视线却迟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像是这一走,就再也看不见她……
许久,他终于强迫自己站起身,却瞥见她头顶的包。他迟疑片刻,伸手将手机从包里拿了出来。
屏幕显示着许多条未接来电,而右上角的电量标志已显出刺眼的红色。
他转身,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之前来这里打扫时备下的充电器。
插上电后,他点开了相册,最近的照片里,里面全是这几天他们在一起的合影,每一张都是他们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当时有多甜,就衬得此刻有多讽刺。
可他却像是自虐似的,点开微信,将那些合照一张接一张地发给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发完,他又逐条删除记录。
屏幕摁灭的时候,他眼眶已经忍得通红。
看着沙发里依旧睡得很沉的人,陆邢周缓缓走过去,蹲下来,视线从她的脸落到她蜷在身前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该碰,万一把她吵醒……
可他却忍不住。
他轻着动作,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用她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他的鼻尖上。
这是她总爱在他清晨未醒时最喜欢做的小动作。
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每一次都是醒着的,他只是不忍心,也舍不得打断她。
就像他知道她当初的靠近是带着目的,时隔五年,也依然飞蛾扑火地,想将她留在身边。
第65章
天蒙蒙亮时,陆邢周才从岭江苑回到望湖墅。
他穿过客厅,径直上了二楼,停在了衣帽间门口。
一夜未眠,他眼皮沉得发涩,视线也有些模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房间,定定望向靠窗的那张白色梳妆
台。
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斜斜洒入,给那光滑的台面镀上了一层浅金色。
就在那片光晕里,那些他给她买的瓶瓶罐罐都还在。
恍惚间,她好像也在。
她就坐在那张白色的软椅上,手里捏着一只口红,微微倾身靠近镜子,仔细地沿着唇线涂抹,突然,她动作一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
陆邢周追着那道“影子”看过去。
他看见她拉开了那扇挂满了衣裙的柜门,看见她的手指带着几分犹豫,在悬挂的衣架间穿梭,从柔软的羊绒衫到剪裁利落的裙装……
阳光跳跃在她微卷的发梢和专注的侧脸上,那一幕清晰得几乎触手可及。
可光线也同样清晰地照亮了许多衣物下方——那些依然笔挺垂落的全新吊牌。
白的、蓝的、黑的,那一个个沉默的标签,无声诉说一个事实:它们从未被主人真正拥有、被真正穿过。
所有幻象如阳光下的泡沫,悄然破灭。
他眸光顿住,久久怔愣后,一声极轻的、带着气音的笑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他笑得两个肩膀微微发抖,那笑声里浸满了自嘲与荒谬,回荡在空旷的衣帽间里。
那些他亲手为她挑选的衣服,她甚至没来得及一件件试穿给他看,就这么走了。
可是,他怎么能怪她呢?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太沉不住气。如果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此刻,她应该还在这个房子里。
她会继续给他煲汤,她会笑着给他一个早安吻。下班回家推开门,他还能看见她的身影。还有那场他精心筹划了许久的婚礼——阿尔卑斯山麓,采尔马特附近那座见证过无数誓言的百年教堂。
入场音乐、交换的誓言、戒指滑入无名指、牧师庄重的宣告……所有细节都在他心里演练过无数次。
他只要再忍一忍。
忍下那些翻涌的疑问,咽下所有被欺骗的苦涩,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那么很快,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
她接近他,不就是为了报复他,报复陆家吗?
他让她如愿不就好了。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猝然打断了他沉溺其中的那一连串“如果”。
会不会是她?
这个念头几乎下意识地冒了出来。
他慌忙伸手去摸口袋,残留的酒精让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迟缓。摸索了好几下,才终于将手机掏出来。屏幕亮起,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下意识升起的期待。
然而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并不是她。
那点微弱的期盼顷刻间熄灭。他嘴角牵起一丝无声的苦笑,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自嘲。可下一秒,当他看清来电显示——林菁,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光,又挣扎着重新亮起。
林菁,是虞笙的助理,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是这世上少数真正了解她的人。
电话刚一接通,听筒里立刻传来林菁慌张而急切的声音:“陆总!你终于接电话了!笙笙呢?笙笙有没有和你在一起?我打她一晚上的电话都不接!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她人呢?”
想起自己离开岭江苑时,沙发上那张沉睡、带着泪痕的脸,陆邢周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她应该还没醒。”
林菁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应该?你是说……你们没在一起?”
陆邢周低低应了一声。
林菁的声音更急了:“那、那她是在家吗?”
“家”这个字让陆邢周沉默了片刻,那抹苦笑又一次无声地浮现。
她是在家。只不过那个“家”,是岭江苑那栋空旷冷清的老宅,而不是属于他们的望湖墅。
见他迟迟不说话,林菁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陆总,你说话呀!笙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昨晚给我打电话,一直在哭,哭得我——”
“林菁,”陆邢周打断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你能过来陪陪她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她怎么了?是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陆邢周闭上酸涩的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倦意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力:“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她现在情绪非常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
不等他说完,林菁斩钉截铁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我知道了!我这就订机票!”
*
虞笙没想到自己会一觉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睁开眼时,正午的阳光已铺满了整个客厅,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目。
她缓缓坐起身,盖在身上的东西随之滑落——是一件男士黑色大衣。
她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料。
怎么会……
几秒后,她猛地站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过客厅每个角落。可这偌大的空间里,除了她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
是他。
一定是他。
除了他,没有人能这样进来,更不会有人留下这样的痕迹。
可他为什么还要来?
他父亲不是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吗——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那些算计与报复,他应当早已清清楚楚。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到这里来?
甚至……担心她着凉,把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踉跄一步跌坐回沙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忙从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界面上赫然显示着26个未接来电和9条未读短信。
她的目光移向屏幕右上角——昨晚明明只剩下不到百分之十的电量,此时却已满格。
他竟然还帮她充满了电。
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酸涩骤然涌上,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一滴、两滴……眼泪无声地落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下意识点开通话记录,手指滑动着那长长一串红色提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寻找起那个名字。
可就在下一秒,她突然停住了。
她在做什么?
她怎么还能对他们之间抱有期待?
昨天是她挥开他的手,是她亲口说出那些决绝的话,是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抑制不住的哭音从紧咬的齿关间泄露出来,低低地回荡在阳光弥漫、却空荡的能听见回声的客厅里。
直到哭够了,哭累了。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
不想让林菁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哽咽,虞笙只简短地回了一条信息:
「我很好,不要担心。」
点击发送后,她站起身。
来时她什么都没带,走时,她却带走了那件他留下的黑色大衣。
当林菁在机场出口读到这条短信时,虞乘坐的航班正划过京市上空,渐渐没入云层。林菁立刻回拨过去,听筒里却只传来一遍遍冰冷的忙音。情急之下,她再度拨通了陆邢周的电话。
“陆总,我到京市了。可是笙笙的电话,我还是打不通。”
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一点一点袭来。
“你别急,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电话挂断,他立刻拨通了陈默的号码:“
查一下虞笙是不是坐飞机回东京了。”
二十分钟后,陈默的电话回过来:“陆总,虞小姐的确坐了飞机,但不是飞往东京,而是米兰。”
陆邢周紧绷的肩线微微一松。
回米兰……大概率是去看她的母亲虞念姝了。
“知道了。”他顿了一下,又问,“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有短暂的迟疑:“…还在查,牵涉到的人和事时间有点久,估计还要几天。”
“嗯,”陆邢周的声音沉了沉,“动用所有关系,如果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跟我说。”
“明白。”陈默应道。
“另外,把虞笙的航班号发给我。”
“好的。”
陆邢周随即拨回给林菁:“她在去米兰的飞机上。”
“米兰?”林菁两眸快速一转:“好,那我现在就买最近的一班机票过去。”
但是陆邢周说:“最近一班直飞米兰的航班要到明天早上七点,太晚了。我安排私人飞机送你过去。”
林菁皱了下眉:“可是私人飞机不是也要提前一天报备航线吗?”
陆邢周没有解释其中的过程,只是简短地说:“也有特殊情况。”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林菁瞬间明白了“特权”二字的分量——那是一种可以轻易打破常规、凌驾于繁琐程序之上的力量。
*
当虞笙乘坐的航班降落在米兰马尔彭萨机场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航站楼内灯火通明,窗外是这个陌生国度沉静的夜。
她刚将手机调回正常模式,通知就如潮水般涌入,屏幕接连亮起。还未来得及细看,一个来自当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是Ancho。
“虞小姐,我已经安排车辆在T1航站楼出口等候,是一辆黑色奔驰,米兰本地牌照,尾号77。司机随时可以接您。”
虞笙的脚步倏地停住,心底掠过一丝警觉:“你怎么知道我来了米兰?”
电话那端,Ancho语气坦然:“是陆总提前通知我的。”
陆邢周?
虞笙指尖微微发凉。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在京市时如此,就连远赴米兰他也了如指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空气中藏着她看不见的眼睛。
Ancho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虞小姐,您母亲现在已经休息了。为了不打扰她,也为了让您好好调整时差,我在诊所附近的酒店为您预留了房间。明天早上再安排见面,您看可以吗?”
虞笙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轻轻应道:“好的,麻烦你了,Ancho。”
“另外,”Ancho稍作停顿,“我还安排了两位安保人员,他们在您停留米兰期间会负责您的安全。”
虞笙不自觉地蹙起眉。
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究竟出自Ancho本人的好意,还是源于陆邢周的吩咐?
“Ancho,非常感谢,”她委婉推辞,“但我更想住在离母亲近一些的地方,不知道诊所方不方便?”
Ancho沉吟片刻:“诊所内部不太方便留宿,不过……后面有一处独立的小院,平时闲置,环境也安静。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立刻派人整理出来。”
这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虞笙松了口气:“谢谢,真的麻烦您了。”
“您不用客气,”Ancho的声音温和却郑重,“陆总于我有救命之恩,而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您的事,我自当尽力。”
最重要的人……
虞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难道陆邢周什么都没有告诉Ancho,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如果Ancho知道了真相,知道她不再是陆邢周最重要的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地治疗她的母亲吗?而她,又该在和他再无瓜葛的情况下继续接受陆邢周的帮助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犹豫和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
第二天一早,陆邢周接到了Ancho打来的电话。
得知虞笙前一晚已安全入住酒店,并于清晨顺利抵达诊所,他紧绷了一夜的心终于稍稍放松。
“辛苦你了,Ancho。”
“您客气了,陆总,”Ancho答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您放心。”
电话挂断,手机界面回到锁屏界面,上面是虞笙的照片。
那是几天前的晚上,就在这间客厅。她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低头修剪指甲。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常瞬间,却莫名吸引了他的目光。她微低的脖颈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全然放松的专注里,安静,却格外动人。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想将这一刻留存下来。谁知刚举起,她就转过脸来。镜头恰好捕捉到她起初略显茫然,却在看清是他之后,唇角迅速扬起、眼睛微弯的瞬间。
屏幕又暗了下去。
晨光熹微,还不足以再次唤醒它,房间重回昏暗。
几秒后,他的拇指又一次按下侧键。
光亮重新漾开,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再次清晰。
暗下。
又亮起。
每一次点亮,那道笑容都如一根细而真实的刺,轻轻扎进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易疼痛的地方。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指尖轻移,滑进了最近通话的列表。
她的名字静静躺在里面。
就像她的声音,她的气息,还萦绕在这个空间的每个角落,清晰得仿佛从未离开。
可不知怎的,他却想亲耳再听一听,哪怕一句,一个字也行。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再也不会接通他的电话了。
除非
能证明他父亲的死和陆氏、和他父亲陆政国无关,否则,他又有什么资格打电话给她,又或者,出现在她面前?
陆邢周眼底闪过晦色。
如今已过去两天,不知陈默那边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想到这,陆邢周当即从床上起身。动作间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却更有一份不容延缓的决断。
而就在他准备联系陈默的同时,市一院的VIP病房里,陆政国正靠坐着沙发里,望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神情难辨。
许久之后,他开口:“邢周最近状态怎么样?”
自从上次离开医院后,陆邢周就再没来看过他。这份刻意的疏远和表面的平静,让陆政国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无法真正放松。
王诚上前半步,低声汇报:“陆总这两日按时上下班,会议、行程一切如常,没有异常举动。”
“那个女人呢?”陆政国眼皮没抬,声音却冷了几分,“还在京市?”
“虞小姐……”王诚略一迟疑,“已经回米兰了。”
“哼。”陆政国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这是赶着去陪她那疯妈了?”
他从沙发里撑着扶手,作势要起身。王诚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去搀扶:“董事长,您这是——”
陆政国却抬手虚挡了一下,示意不用。他站直身体,虽然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掌控欲。
他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衣襟,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既然一切都已经回到了它该有的轨道……那我也该回公司看看了。”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个局面颇为称心如意,竟笑出了声。那笑声从低沉,变得爽朗,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久违的、一切尽在他掌握的得意。
*
就在陆政国走进陆氏集团大楼,陆邢周的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陈默推门进去,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陆总,董事长回来了。”
陆邢周正签字的笔尖在文件上微微一顿,留下一个略深的墨点。他抬起头,“什么时候出院的?”
“上午,”陈默回答道:“是从医院直接来的公司。”
说完,他将手里的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陆邢周面前:“这是您让我查的。”
陆邢周的视线落在文件上,停顿了两秒,他伸出手,动作看起来沉稳,但拿起文件的指尖却带着明显的紧绷。
他翻开文件。
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缜密、客观的文字和数据。里面详细记录了六年前辽远科技的投资过程。
看似正常的商业往来,精妙的时间节点,关键节点的资金链断裂,骤然收紧的融资渠道,以及随之而来的、如同雪崩般无法挽回的债务危机。每一笔看似独立的交易,在串联起来的脉络下,都指向一个清晰无误的结论——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局。一个足以将当时如日中天的辽远科技拖入深渊的局。也精准地剖开了他父亲陆政国是如何残忍地将虞笙父亲一步步逼到自杀的真相。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份最终导致辽远科技彻底破产、虞笙父亲不堪重负签下的关键债务确认书扫描件时,捏着纸张边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薄薄的纸张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陆邢周猛地合上文件。
他霍然起身,拿起那份文件,带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愤怒,径直走出办公室。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走廊,格外刺耳。
他甚至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
陆政国惊愕抬头,眼中瞬间闪过被打扰的不悦和明显的警惕:“谁让你——”
话音未落,陆邢周便将那份文件狠狠摔在了他面前。
“啪——”的一声,
纸张四散飞溅,有几页甚至滑到了地上。
“你不是说虞笙父亲的死和你无关吗?那这是什么?”
陆
政国脸色微变,强作镇定地扫了一眼散落的文件标题,他瞳孔猛地一缩,但他迅速压下惊疑,厉声道:“放肆!谁允许你查这些陈年旧账?还闯进来——”
“陈年旧账?”陆邢周双手撑在桌沿,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光耀计划’!真是好大的一盘棋!一个你在海外精心豢养的项目,把天文数字的虚假订单,像鱼饵一样抛给虞正清!”
“看着他为了你画的大饼,把公司、把身家性命都砸进去扩产,让他像个傻子一样,往你挖好的火坑里跳!”
陆邢周无视他铁青的脸,步步紧逼。
“然后等他钱烧光了,命悬一线的时候,你藏在暗处的爪子就露出来了!键设备供应商突然涨价、拖延交付,是你做的;银行业内突然流传辽远风险极高、订单不稳的消息,是你放的!”
“最后,‘光耀计划’翻脸不认人,一纸公文取消所有订单!把虞正清和他摇摇欲坠的辽远,彻底推下悬崖!”
他声音陡然一沉:“是不是你?”
陆政国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在陆邢周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一时失语。
陆邢周一把抓起桌上那份对赌协议的复印件,猛地拍在陆政国面前:“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你那个躲在开曼群岛阴沟里的白手套基金,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了!拿着这份‘救命钱’——”
他指着协议上那串天文数字般的业绩目标和下方虞正清的签名。
“让他在十八个月里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做不到就交出公司,交出‘天穹’,还要他虞正清个人承担无限连带责任,赔上他老婆孩子最后一条活路!你早就知道他必死无疑,却还是想尽办法让他签下这份卖身契,因为你等的就是这一刻!用近乎零成本,吞掉你觊觎已久的‘天穹’!”
“这就是你说的和你无关?”他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笔筒都一跳:“事实却是,你用这份沾着人血的‘对赌协议’,用这场精心策划的资本围猎,把虞笙的父亲闭上了绝路!”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陆政国僵坐在皮椅里,脸色灰白,先前的气势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狼狈与慌乱。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份摊开的、刺眼的对赌协议,虞正清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处可逃。
“我真没想到,”陆邢周冷眼看他,“我一直敬重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这句话像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陆政国的镇定。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通红,眼中既有暴怒,也有被儿子当面揭穿的惊惶。
“如果死的那个人和虞笙没有丝毫关系!”陆政国手指着他,声音因为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刺耳,“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来质问我吗?说到底,你就是被那个女人迷昏了头!”
他胸膛剧烈起伏,将所有的过错和怨毒都倾泻在那个名字上:“那个女人就是个祸水!从一开始接近你,她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父子反目!就是要毁了陆家!她和她那个爹一样,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如果不是我五年前当机立断把她送走——”
话一出口,陆政国自己先顿住了。他眼中闪过清晰的慌乱,仿佛被自己的话烫到。
但“送走”两个字,已清晰地钉进了陆邢周的耳中。
他死死盯着陆政国强掩心虚的脸,声音因冲击而变得低沉艰涩。
“你刚才说……‘把她送走’?”
陆政国愣在原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不就,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陆政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时,陆邢周却突然转身。
厚重的双扇雕花木门被他用力一带,“砰”的一声,震得陆政国神经一颤。
门外,陆邢周一边大步走回办公室,一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陆总。”
陆邢周在办公室门前猛地停住脚步。方才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一个曾被忽略的猜想正尖锐地浮出水面。
“给我查清楚,五年前,虞笙离开京市前有没有见过董事长,以及她离开京市的航班记录,包括她到德国后的所有行踪!有没有人非法限制她的人身自由,所有细节,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他停顿了半秒,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五年前那个被精心掩盖的节点上。
“我要知道,当年,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离开的!”
第66章
三月的米兰,阳光已有几分暖意。
位于诊所后面的小院里,墙角一株老紫藤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几盆提早苏醒的天竺葵也在窗台下开着簇簇红花。
透过病房玻璃,虞念姝仿佛能闻见那院子里浮动着的泥土和植物淡淡的清新。
午饭后,她在护士的陪同下从诊所出来,绕过旁边安静的小巷,来到小院门口。
院门虚掩着,虞念姝扭头对护士说:“你回去吧。”
护士是Ancho特意聘请的华人,会讲中文,见状有些不放心地朝门缝里望了望:“您自己可以吗?”
虞念姝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肯定:“可以。”说完,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没人,虞念姝穿过小院进了客厅,目光随意扫过沙发,正要转向别处时,余光瞥见墙角一个红木斗柜上摆着的相框。她眸光一顿,双脚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温文尔雅,搂着身边笑容温婉的她,中间是年纪尚小、扎着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的虞笙。
虞念姝的视线像被钉住了一般,紧紧锁在相片中那个男人的脸上。随着距离拉近,她呼吸也随之加快。走到柜子前,她垂在身侧的手,几度攥紧又松开后才抬了起来。
当她手指微颤地拿起那个相框时,眼睫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了几下,随即,一大串眼泪毫无征兆地从通红的眼底涌了出来,砸在了相框玻璃上。
刚好林菁买完东西回来,一进客厅,看见她双手紧紧捧着那个相框,肩膀微微耸动。林菁脚步一顿,“阿姨?”
像是被惊到,虞念姝的肩膀陡然一提,短暂反应后,她慌忙垂下眼,快速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痕。
林菁快步走过来,“您一个人来的吗?”
虞念姝缓缓扭头,朝她努力扯出一个笑来,“护士送我来的,我让她先回去了。”
林菁的视线落在她依旧湿润的眼角和未能完全擦干的泪痕上,眉头轻轻蹙起:“阿姨,您……怎么哭了?”
虞念姝像是被问住了,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和闪躲,她忙垂下眼,将相框轻轻放回原处后,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笙笙呢?”
“哦,她去买躺椅上用的软垫了,”林菁一边回答她,一边留意着她的神色,“最近天气好,她说想和您一块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聊天。”
虞念姝听着,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林菁下意识上前一步:“我送您吧——”
“不用!”虞念姝几乎是立刻拒绝
了她的好意,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急促,她又强扯嘴角:“我自己可以的。”
看着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口,林菁眉心越蹙越紧。她扭头看向柜子上那个安静立着的相框,心里漫起一层模糊的疑虑。
是她想多了吗?怎么觉得这次回来,虞笙的母亲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呢?
以前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漠然,这几天,情绪似乎时有波动。就好像昨晚,她从网上学做了一道菠萝咕咾肉,虞笙夹了一块到她碗里,她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不过一道菜而已啊……
虞笙抱着新买的软垫回来时,虞念姝已经走了好一会儿。林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后,几度犹豫还是决定把下午的事说了出来。
“下午阿姨来过,”林菁语气尽量平常,一边整理着垫子一边说,“她一个人来的,没让护士陪。”
虞笙动作停住,有些意外:“她自己来的?”
“嗯,”林菁抬眼看了看虞笙,“她……在客厅里,看着你们那张全家福,哭了。”
“哭了?”虞笙声音略紧。
林菁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捧着相框,眼泪掉得厉害。但一看到我,就立刻擦掉了,好像……好像不想让人发现似的。”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感觉,“你有没有发现,阿姨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虞笙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垫子边缘的流苏。
这次回来,母亲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情绪低落不说,看她的眼神似乎也少了些以往的茫然空洞,有时甚至会出神地盯着她看。
结合林菁的话……
一种模糊的猜测悄然浮上心头。
她放下手里东西:“我去趟诊所看看她。”
穿过小巷,走进诊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虞笙来到母亲的病房外,本想进去的,但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母亲背身躺在床上,似乎在午睡。
那股想要立刻求证的冲动慢慢平息下来,虞笙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后,转身走向护士站。
值班的正是下午那位华人护士。
“我母亲下午回来之后,情绪怎么样?”虞笙压低声音问道。
护士想了想,回答:“挺正常的,回来后说有点累,就睡下了,没见有什么情绪波动。”
“正常……”虞笙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到底是真的正常还是刻意表现出的正常?
她又想起这两天,母亲偶尔看向她时的眼神,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些她读不懂的东西,不再是全然的空白,那目光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正在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东西。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难道……母亲是想起什么来了?
回到小院,虞笙望着墙角那株嫩芽初绽的紫藤,正出神,林菁走过来,“怎么样?阿姨没事吧?”
虞笙目光没有焦点,轻轻摇了摇头:“她在午睡,我就没进去。”
林菁拍了拍她的肩膀,“可能真是我想多了,阿姨要是真的想起什么了,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你别太担心了。”
刚一说完,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竟然是陆邢周发来的短信。
「虞笙这两天还好吗?」
来到米兰后,虽然林菁对陆邢周这个名字绝口未提。但她不是瞎子,虞笙刻意用忙碌填充每一分钟,她都看在眼里。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想装作风轻云淡,那自己作为朋友,又怎么好去揭她的伤疤呢。
林菁悄悄瞥了一眼身旁,见她依旧望着墙边出神,林菁这才迅速回了几个字过去:「她很好。」
以为自己这么说,陆邢周就不会再追问,谁知手机刚塞回口袋,还没来得及舒口气,手机又震了。
林菁暗自皱眉,不得不再次把手机拿出来。她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终于引起了虞笙的注意。
“你干嘛呢?”
被她突然一问,吓得林菁手一抖——
“啪”的一声,手机直直掉在了两人之间的石板地上。
不等林菁弯腰,虞笙就快她一步将手机捡到了手里。
手机屏幕朝上,并未熄灭。那条刚刚涌入的新消息,连同发件人的名字,就那么毫无遮掩地、一字不漏地撞入了虞笙的视线里——
陆邢周:「她有提到我吗?」
虞笙看着手机屏幕,目光顿住。
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几个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
林菁慌得不行,连忙解释:“不、不关我的事!笙笙,是他主动问我的,不是我找他聊的,真的!”
虞笙却像是没听到,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条短信上,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低垂的眼睫,却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有几秒。
最终,她手指在侧键上轻轻一按,屏幕暗了下去。
她将手机递还给林菁,“我和他结束了。”
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一件小事,可这句话之外,还残留着太多未能及时清理的痕迹。比如,远在瑞士采尔马特附近那间预定好的百年教堂,婚礼档期尚未取消;又比如,在法国由顶级婚纱设计师伊莎贝拉亲自操刀、为她量身定制的那件婚纱,制作也并未中止。
陈默敲了门,得到应允后走进陆邢周的办公室。
“陆总,刚接到伊莎贝拉女士工作室的邮件,婚纱的主体部分已经初步完成,她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安排虞小姐前往巴黎进行第一次试穿,或者,她们也可以带着半成品来京市。”
陆邢周正在签字的笔尖猛地一顿。
他看着纸面上晕开的那一个墨点,眼底闪过几秒黯淡后,他才缓缓开口:“空运过来吧。”
虽然他的语气像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物流,然而这种价值不菲的高级定制礼服,通常会由品牌方安排专业的国际艺术品运输公司,采用恒温恒湿的专用航空箱,并购买高额保险,全程专人护送,以确保其绝对安全。
陈默颔首:“好的,那我立刻联系伊莎贝拉女士那边协调空运事宜。”
就在陈默转身准备离开时,陆邢周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陈默停下脚步,转回身。
“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默神色严谨:“目前还没有突破性的消息。当年经手的人似乎都被敲打过,口风很紧,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
陆邢周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沉默片刻后,他眼角眯出锐利:“董事长既然会暗中买下怡安疗养院,并且将它交给莫怀远全权打理……想必他知道不少的内情。”
陈默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明白。”
从陆邢周的办公室离开后,陈默立即前往郊区的怡安疗养院。
一番看似寻常实则步步紧逼的“打听”过后,莫怀远额上已经冷汗涔涔:“陈秘书,我真的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其他的,您就是……您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吐不出半个字了啊!”
闻言,陈默冷笑一声,他从窗前转过身来,眼角带笑:“莫院长言重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哪来的什么刀不刀的。”
听他这么说,莫怀远紧绷的肩膀这才微微松懈,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结果一口浊气还没喘匀,就听沉默说——
“哦,对了,”陈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令公子最近总爱往澳门跑,”他语气淡得出水:“年轻人兴趣广泛是好事,只是那地方……开销似乎大了点。”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莫怀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陈、陈秘书……您、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五年前那件事,我知道的真就那么多!而且自从我接手这疗养院,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董事长已经不安排我去做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您与其
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不如……不如找王诚王秘书打听打听呢?他是董事长最信任的人,肯定比我清楚!”
“王诚?”陈默眉梢一挑,似乎对他这个提议略感兴趣。
莫怀远点头如捣蒜,“对,对!王秘书!他跟着董事长这么多年,很多事都是他亲自去办的!”
陈默没说话,只是走回办公桌前,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莫怀远屏息看着,心脏随着那敲击声怦怦直跳。
几秒后,敲击声戛然而止。陈默抬起眼,目光落在莫怀远脸上,“莫院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方式’,才能让王秘书那样谨慎的人,心甘情愿地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呢?”
计是自己出的,锅却甩不掉了。莫怀远被将在了这里,脸色青白交错,骑虎难下。他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像是豁出去了,把心一横,凑近陈默,掩着手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听完,陈默嘴角抬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来,“莫院长这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办法,”他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还真是不错。”
他站起身,瞥一眼面如死灰的莫怀远,转身离开。
门一关,莫怀远顿时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流浃背。
翌日下午,陈默将刚整理出的报告轻轻放在了陆邢周的办公桌上。
陆邢周放下手里的工作,“都在这了?”
陈默颔首:“是的。”
陆邢周拿起报告,从前到后,逐字逐句地看着,越往后看,他眉心蹙得越紧。看完最后一页,他抬起头:“为什么只有她在德国后三年的记录?前两年的呢?”
陈默解释:“我们动用的人脉和渠道已经相当深入,但是,虞小姐在德国居留的前两年,所有生活轨迹都像是被刻意抹去一样,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刻意抹去?”陆邢周低声重复。
需要刻意隐藏的,绝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陈默继续道:“目前我们能查到的这后三年的记录里,几乎处处都能看到王诚经手或干预的痕迹。所以我觉得,突破口或许真的只能从王秘书那里打开。”他语气略带迟疑,“只是……王诚对董事长的忠诚度非同一般,想让他开口,恐怕非常困难。”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陆邢周此时已经顾不了其他,他指尖在报告上点了点,“我只要知道真相。至于用什么方法让他开口,那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明白。”陈默不再多言,点头应下,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陆邢周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份报告上。
三年。报告清晰地显示,在那被刻意抹去两年之后的整整三年里,她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台高度运转的机器,除了近乎严苛的小提琴练习,根本找不到任何娱乐或社交的痕迹。
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流水账般的记录,直到其中一行再次抓住他的视线——
「柏林舒曼神经功能康复中心」。
他眸光猛然顿住。
每三个月都会定期去一次这家医院。
频率稳定得惊人。
陆邢周立刻打开电脑,搜索了这家医院的信息。
这是一个专门针对神经系统损伤进行高水平康复治疗的机构。简介上清晰地显示着它的专业领域:中枢及外周神经损伤后的功能重建与康复、顽固性疼痛管理、职业音乐家运动机能损伤……
职业音乐家运动机能损伤?
一个模糊的画面猛地跳进脑海。
伦敦那场巡演,她演奏那首极高难度的《雪吻弦歌》时,左臂肩颈处曾有过极其细微的僵硬。事后他曾问过她,但是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是不小心受了点伤,留下了点后遗症,让他不用担心。
双臂对于一个顶尖的小提琴家而言,是何其重要、需要精心呵护的存在!她怎么会那么“不小心”?什么样的“不小心”会伤到需要定期去顶尖神经康复中心治疗的程度?而且持续了整整三年?
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小心”?
这个几乎让他不敢深想的猜测,让陆邢周再也坐不住。
调用私人飞机的手续繁琐,他迅速打开订票软件,买了最近一班直飞米兰的机票。
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他几乎没有合眼,各种混乱的推测和画面在他脑中交替上演,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飞机落地米兰后,陆邢周第一时间来到诊所。
护士带他走到走廊尽头一扇落地窗前:“虞小姐现在住在后面这个小院里。”
顺着护士手指的方向,陆邢周看向那个精心打理过的小院。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满院落。虞念姝安静地坐在一张藤编躺椅里,身上盖着薄毯。虞笙则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喷壶,正在给墙角那几盆开得正盛的天竺葵浇水。
画面温馨得近乎不真实,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Ancho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顺着他目光,Ancho也看向小院。
“她情绪怎么样?”
Ancho以为他问的是虞念姝,微笑着回答:“虞女士恢复得比预期更好,情绪非常稳定,现在已经可以完全脱离镇静类药物,只需要定期进行心理评估和检查就好。”
陆邢周的视线却没有从那个浇花的身影上移开,“那她呢?”
Ancho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虞笙。他想了想:“虞小姐从来到米兰以后,就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心情一直都很不错。”
心情很不错……
陆邢周听着这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碾压过去。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能成为她的依靠,为她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无忧的天空。可到头来,她生命中所有的风雨和阴霾,竟全都是他,或者说他背后的陆家,亲手带来的。
这时,林菁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陆总,您找我?”
陆邢周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窗外那个小小的院落里。
许久后,他才开口:“你和虞笙认识多久了?”
林菁虽然疑惑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四年了。”
四年?
这个时间点让陆邢周的心猛地一沉。这比陈默那份能查到的最早记录,还要早出整整一年。
他倏地转过身,看向林菁,眼底的迫切几乎要溢出来,“可以详细告诉我吗?”他声音绷紧:“关于那一年。”
林菁被他眼中骤然涌动的剧烈情绪惊得怔了一下,面露茫然:“陆总是想具体知道什么吗?”
陆邢周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那个让他心脏抽紧的问题:“她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林菁几乎不经回想就摇了摇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左臂就已经那样了,听她说里面是植入了
一个很小的钛合金支架。”
“钛合金支架?”陆邢周的眸色骤然暗沉下去。这远比他想像的“后遗症”要严重得多!
林菁肯定地点点头:“嗯。我当时也问过她是怎么受的伤,但她只说是不小心伤的,已经快好了,让我别担心。”
不小心……
又是这个词。
陆邢周转回身,再次望向窗外。
虞笙已经浇完了花,正俯身偎在母亲身边,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视线从她带着浅浅笑痕的侧脸缓缓移到她自然垂落的左臂。那里面,看似藏着一根很小的钛合金支架,但可能也藏着一个被刻意掩盖了五年的、血淋淋的真相。
而这真相的钥匙,或许就藏在那家名为柏林舒曼神经功能康复中心里。
陆邢周没有过多耽搁,他再次找到了Ancho,并将那份标记出「柏林舒曼神经功能康复中心」的记录递到Ancho面前,指尖在那家医院的名字上重重敲了敲。
“Ancho,我需要你帮我查到虞笙在那里治疗的所有细节,越详细越好,特别是关于她左臂神经损伤的起因、程度和整个治疗过程。”
Ancho接过文件,仔细看了一眼那家医院的名字,眉头微蹙。
他抬头看向陆邢周:“这家医院在神经康复领域非常权威,但也因此,对患者的隐私保护极其严格,想直接从医疗系统内部调取完整档案,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有再多的钱也很难办到。”
陆邢周的脸色沉了下去,眸中的光暗了几分。
但Ancho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这家医院的现任院长,汉斯穆勒教授,我恰好认识。几年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国际神经医学峰会上,我们有过几次交流,还算有些交情。”
他放下文件,拿出手机,一边翻找通讯录一边说:“这件事,通过官方渠道硬闯肯定行不通,只能试着从私人关系层面入手。我来联系一下穆勒教授,看看他是否愿意看在旧识的份上,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找到号码,却没有立刻拨出,而是看向陆邢周:“需要我现在就联系吗?穆勒教授那边有时差,现在是柏林的上午,时间倒是合适。”
陆邢周想都没想:“现在。”
Ancho走到窗边,拨通了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他用流利的德语和对方寒暄了几句后,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陆邢周站在一旁细细听着。
通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Ancho放下手机,微微舒了一口气。
他转身看向陆邢周,“穆勒教授答应帮忙。但他强调,出于隐私保护原则,他不能提供完整的病历副本。但他同意让档案室负责人根据我的请求,查找并传真一份关于虞小姐当年入院时的伤情初步诊断报告、以及主治医生对损伤原因的专业推断摘要。这已经是他在不违反规定前提下,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需要多久?”陆邢周追问。
“穆勒教授说会尽快处理。”Ancho看了一眼手表,“传真会直接发到我的办公室。我们……恐怕需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着陆邢周的神经。
陆邢周站在窗前,背影僵硬,目光投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台即将响起、带来未知真相的传真机上。
直至傍晚,那台传真机才终于发出了“嘀”的一声提示音,紧接着,开始缓慢地吞吐纸张。
陆邢周猛地转过身,大步走过去,将那刚吐出的几页纸拿到了手里。
报告是德英双语,用极其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笔触记录了虞笙初次入院时的情况。
左前臂尺侧有一长约8cm的深部不规则撕裂伤口,污染严重(备注:检出锈迹及有机物残留),伤口深度及筋膜层,可见部分肌纤维断裂。
几项神经学和影像学检查显示:左手指屈曲无力,尺侧一个半手指感觉麻木、减退,左尺神经、正中神经部分严重损伤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陆邢周的心上。
Ancho从传真机里拿起最后一张纸,快速扫过后,他深色变得凝重。
“这伤,很可能是从一定告诉坠落时,手臂被什么尖锐的物体严重切割导致的,至于伤口周围软组织的淤伤,应该是在受伤前该部位就已经承受过压力或束缚。”
Ancho的判断,让陆邢周下意识拼凑出一幅幅模糊的画面:黑暗、挣扎、绝望的逃脱、剧烈的疼痛又或者鲜血
他眼眶赤红,捏着报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所以父亲一时大意说漏嘴的那句“送走”,其实是将她像犯人一样囚禁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吗?
而她左臂上这几乎断送职业生涯的、需要植入钛合金支架的严重损伤,就是为了从那个地方逃出去才造成的,是吗?
而他陆邢周,作为造成这一切悲剧根源的陆家的儿子,作为口口声声说爱她、要保护她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整整五年,都被蒙在鼓里!
他甚至……甚至在那晚,抱着她,一脸无辜地问她:“手怎么了?”
而她,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这个“仇人”的儿子,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不小心”的?在她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砰——!”
陆邢周一拳砸在了坚硬的实木桌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桌上的东西都震了一下。
然而不等Ancho开口,陆邢周就带着一身的骇人戾气,大步迈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他握着手机的手肉眼可见地发颤。
“陈默,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无论什么代价,都要撬开王诚的嘴!十二小时内,我必须知道五年前,陆政国到底对虞笙做了些什么!”
他克制而又外露的怒火,让陈默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立刻颔首应道:“是,陆总!”
第67章
十二个小时,跨越了近万里的距离,当陆邢周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京市,踏进陆氏总部顶层的办公室时,陈默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支银色录音笔轻轻放在了陆邢周面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陆邢周站在桌前,垂在身侧的手,几度攥紧又松开,许久,才缓缓伸出手。
指尖在播放键上停留了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往下一按。
几秒的空白后,录音笔里传来王诚那熟悉却完全变了调的声音——
“……是、是董事长吩咐的……用沾了药的手帕迷晕了虞小姐……然后用、用私人飞机把她送去了德国……关在慕尼黑郊区一个废弃的旧仓库里……”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声音里充满了被胁迫的恐惧。
“用虞念姝在疗养院的视频给她看,逼她……逼她写下了那封信。”
“董事长本意是……是想让她在那里自生自灭……没、没想到虞小姐性子那么烈,会自己逃出去。当时正好赶上……二爷(陆邢周的舅舅)出的那张车祸,让董事长分了心,就没立刻派人去追……”
“紧接着,苏老爷子(陆邢周的外公)得知二爷去世的消息,悲痛过度……心脏病发也没抢救过来,夫人(陆邢周母亲苏敏乔)继承了苏家所有的家业和股份……董事长心情……心情很好……觉得一切障碍都扫清了……大势已定……这才、这才觉得虞小姐不足为虑……吩咐我给她一笔钱……威胁她永远不准回国……否则就让她母亲……”
“手臂的伤?……我、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弄的……可能是逃跑的时候造成的,但是真的不关我的事!”
录音笔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沙沙的电流声仍在持续,或许后面还有更不堪的内容,更残忍的真相被记录其中,但陆邢周已经听不下去了。
“咔哒。”
他手指用力按下了停止键。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仿佛被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抽成了真空。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嗡鸣,以及灰尘在光线中缓慢漂浮的细微声响。
陆邢周保持着按停录音笔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尊被冻结住的雕像。几秒后,他猛地抬手,双手用力撑住桌沿,额前垂落的碎发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急剧收缩
的喉结。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陆邢周缓缓抬起头,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连日未能休息好的倦意交织,令他眼中的红血丝愈发明显,但除此之外,他整张脸却绷得很紧,看不出太多情绪的波动。
“陆政国呢?”他声音有些发颤,可眼底却是一片近乎可怕的平静。
陈默微微颔首,低声回应:“董事长在办公室。”
陆邢周猛地直起身,手里握着那只看似小巧,重若千钧的录音笔,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一声声回荡。
厚重的实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这一层往日的肃穆与宁静。
陆政国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审阅文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他不悦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陆邢周,是儿子脸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噬人般的表情时,陆政国脸上的不满迅速转为惊疑,他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态度?进门之前不知道先敲门吗?”
陆邢周一步步走进来,直至办公桌前。他双手猛地撑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冷刃般直直锁住陆政国的脸。
“五年前,”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德国慕尼黑郊区,那个废弃的仓库。你对她做了什么?”
陆政国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恼怒与强行堆砌的镇定覆盖。他重重一拍桌子,厉声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什么仓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听不懂?”陆邢周嘴角扯出一味冷笑,“需要我现在就把王诚叫过来,让他当面把录音里的话再给你重复一遍吗?还是说,你更想亲眼看看柏林舒曼康复中心那份医疗报告?”
陆政国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眼神剧烈地闪烁,呼吸也跟着陡然急促起来。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陆邢周竟能查到如此程度。
他强撑着气势,声音却掩不住一丝虚浮:“你竟然敢背着我调查这些?还胁迫王诚?你别忘了,我是你父亲!更是陆氏的董事长!”
“父亲?”陆邢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对自己儿子心爱的女人下药、绑架、非法囚禁、甚至差点让她死在异国他乡的人,也配叫父亲?”
他眼底泛红,将手里那只银色录音笔,狠狠摔在陆政国面前的桌面上。
“你听,仔细听,听听你口中那条忠心的狗,是怎么一字一句复述你那些‘丰功伟绩’的!”
他声音越来越高,压抑的怒火彻底爆发,“她为了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左臂差点废了!整整做了三年的康复治疗!这些,你都知道吗?”
说到这里,他眉梢冷冷一挑:“你当然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停止过监视她。所以当她回到京市,你第一时间就慌了,不惜将她的母亲从疗养院带走,就为了逼她离开。”
“但你没想到,我会帮她,更没想到,我会亲自去米兰找她,对不对?”
陆政国被他一连串的逼问和那支录音笔砸得哑口无言,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对她下这样的狠手?是觉得逼死他的父亲还不够,还是觉得我爱上她,会让你过去做的那些肮脏事败露?”
陆邢周的话像一把尖锐的刀,一字一句剖开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持的伪装。
陆政国彻底瘫坐在椅中,面色如土。许久,他才像是勉强找回一丝气力,声音干涩虚弱,却仍固执地试图狡辩:“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陆家……那个女人她根本——”
“闭嘴!”
陆邢周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厌恶,“别再拿‘为了我’当作你卑劣行为的遮羞布。你做的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你自己那肮脏的控制欲和虚荣心!”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可那平静的语调,却比怒吼更令人心头发沉。
“都说父债子偿……那么你欠下的这些债,我来还。”
陆政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陆邢周一字一句,声音冷硬如铁:“你不是处心积虑害得她父亲破产,逼得人家跳楼吗?那我就还虞家一个‘辽远科技’。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干干净净的辽远科技。”
“你疯了吗?”陆政国霍然起身,“那是陆氏的核心产业!你拿陆家的根基去填虞家的无底洞?你简直是疯了!”
“对,我是疯了。”陆邢周声音猝然一扬,眼底压抑的血色再次翻涌上来,“如果我五年前就知道她的‘离开’是你一手操纵的,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然地坐在这里,继续当你道貌岸然的陆董事长吗?”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陆政国被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与疯狂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你……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造反?”陆邢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我造的反,你也不是没领教过,不是吗?”
陆政国瞳孔骤然缩紧,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张冰冷而陌生的脸,一个被他长久压抑、不愿深思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短暂的震惊与挣扎后之后,他倒吸一口冷气:“格伦伍德那个项目……背后做局的……是、是你?”
“没想到吧?”陆邢周往前一步,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如刀,“就像我也没想到,当年利用舅舅车祸身亡的消息,让外公骤然离世的人……竟然会是你。”他微微停顿,“我的好父亲。”
这句话如同终极审判,彻底击垮了陆政国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一直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永不会见天日的罪恶,就这样被他亲手培养的继承人,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姿态,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后,重重地跌坐回宽大的座椅里。
在“砰”的一道关门声后,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陆政国粗重、混乱、夹杂着绝望嘶声的喘息。
陆政国整个人瘫坐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只剩下一具被彻底击垮的躯壳。
在秒针一圈又一圈的环绕里,他胸腔里被压抑着的刺痛,终于冲破了临界点,猛地爆发出来!
一声痛苦的闷哼后,他猛地攥住了左胸前的衬衫,冷汗几乎瞬间从他的额角和鬓边渗了出来,剧烈又熟悉的绞痛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通过一层厚重湿透的棉絮。
药……药……
混乱的大脑在极致的恐慌中,只剩下这一个求生的念头。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另只手慌乱又急切地在西装口袋里摸索着着那个用于救命的棕色小药瓶。
没有……
内袋没有,外袋也没有!
“王……王诚——”
名字喊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
王诚……
那个跟了他几十年,他视作最忠心、最得力的心腹……
正是这个人,将他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和盘托出,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剧痛再次猛烈袭来,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碾碎。他眼前阵阵发黑,办公桌、文件、陈列的摆件……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扭曲变形。
不行……他不能倒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那只在空中无助乱抓的手,拼命地伸向办公桌上那部白色的座机电话……
话筒里立刻传来了秘书的声音:“董事长,请问有什么吩咐?”
“……”
陆政国张大了嘴,颈部青筋暴起,拼命地想要吸入空气并挤出一点声音,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听筒那头,秘书等待了片刻,未得到回应,语气带上一丝迟疑:“董事长?”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话筒别勉强抓住又无力滑落时,与桌面碰撞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最终,他身子一歪,整个人毫无支撑地从办公椅上栽倒在地。
就在他身子一歪,整个人毫无支撑地从办公椅上栽倒在地的时候,引擎的低吼声响彻地下车库。
车库通往地面的出口处,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
口袋里的手机仍在持续震动,一下接一下,固执地撞击着他的腿侧,连接着车载蓝牙的中控屏幕上,来电显示的提醒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下,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可他的目光却直视前方被拥堵车流覆盖的街道,表情沉静得近乎漠然。
雨点终于开始零星地砸落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个个迅速晕开的水痕,雨刮器机械的摆动声规律地响起,在一片沉寂的车厢内,与那再次响起的手机震动声,交织出让人心烦气躁的背景音。
四十分钟后,陆邢周来到壹号叠墅。
他站在书房的保险柜前,里面东西不多,最上面,静静躺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
五年了。
这封信他看过无数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刻入骨髓,每一次看都像是拿一把刀在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再剜上一刀,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将它锁在这里,像囚禁她抛弃他的罪证。
可当所有的真相揭穿,所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才知道,锁着的竟然是父亲对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还有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事人。
不知者不罪?
不,就是因为不知情,才更加罪该万死!
就在他指尖刚刚碰到那粗糙的信封边缘,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来电依然显示是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
原本想挂断的动作,最终还是迟疑地按了接听。
“陆总!”秘书慌乱又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传来:“您终于接电话了,董事长、他、他晕倒了!”
然而陆邢周的声音却冷得像冰:“晕倒就送医院,这种小事也需要向我汇报?”
“不是的,陆总!”秘书急得快语无伦次,“已经送到医院了!但是、但是刚刚医生下了……下了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
陆邢周展开信纸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眉心倏然拧紧,然而他目光落在信纸上,那熟悉的、属于虞笙的笔迹,此刻在他眼中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味。每一个字的转折,每一笔的勾勒,似乎都透着当年写下它们时,那只手的颤抖、绝望和被迫的屈辱。这不再是一封绝情信,而是一份血淋淋的认罪书,控诉着他父亲犯下的罪恶。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瞬间涌起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他甚至没有听完秘书后面的话,直接打断——
“找王诚!他不是一直担任紧急联系人吗?让他去签。”
话音落下的瞬间,保险柜柜门被他“砰”的一声推上、锁死,几乎是同时,他挂断了电话。
仿佛将他对父亲的那点血脉之情彻底切断。
第68章
米兰
自从那日听林菁说起母亲对着全家福流泪的反常后,虞笙的心就始终悬着。她刻意放慢节奏,留出更多空间,等待着,期盼着母亲或许会主动问她些什么,关于过去,关于父亲……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母亲的表现却格外平静。她依旧会温和地对她笑,会在天气好时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会吃光她准备的饭菜,但对待她的态度,和之前记忆混沌时并无明显不同,仿佛那日的泪眼婆娑只是林菁的一个错觉。
这种平静,反而让虞笙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
傍晚,把母亲送回诊所后,虞笙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忍不住对身旁的林菁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母亲其实已经想起些什么了,只是……她故意不想让我知道?”
林菁正收拾着桌上的茶杯,闻言愣了一下:“…应该不会吧?哪有母亲想起自己的女儿了,却不肯相认的道理?这说不通啊。”
虞笙也觉得说不通。
可若是想起来的记忆,全都是痛苦不堪、甚至鲜血淋漓的呢?如果回忆本身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那她选择沉默,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是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这个念头让虞笙的心狠狠一揪。
见她不说话,神色愈发凝重,林菁放下杯子,挽住她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哎呀,你别自己胡思乱想吓自己了。”她语带宽慰:“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阿姨可能真的就是看着照片有点感触,但确实还没完全想起来呢?给她点时间嘛。”
如果什么都没想起来,为什么独独对着那张有着父亲的照片流泪呢?这种不确定和隐隐的担忧让她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几度纠结后,她拨通了Ancho的电话。
“Ancho,我想向您咨询一件事,是关于我母亲的……”
虞笙把那日母亲的异常详细说给他听后,问出了心头的疑惑:“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其实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甚至可能是大部分记忆,但是……她却选择隐瞒,故意不表现出来,也不愿与人提及?”
电话那头的Ancho似乎思考了几秒钟,才谨慎地回答:“从神经心理学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角度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患者潜意识认为某些记忆过于痛苦,公开承认或谈论它会带来难以承受的二次伤害时,大脑的防御机制可能会促使她选择一种‘策略性沉默’。她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愿意去触碰,甚至试图营造一种‘尚未记起’的假象,以此来保护自己当前相对平静的心理状态。”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有可能是记忆的恢复是碎片化的、不稳定的,她本人也处于一种困惑和混乱中,无法清晰表达。”
虞笙的心因Ancho前半段的解释而微微下沉:“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即使想起来了,也可能因为那些记忆太痛苦,而选择不告诉我?”
“可以这么理解。”Ancho语带安抚:“虞小姐,我理解你的急切和担忧。但请相信,无论虞女士是否已经恢复记忆,她此刻选择沉默,一定有她内在的原因和逻辑。这可能需要时间,需要她感到足够的安全,才能慢慢敞开心扉。强迫她承认或追问,可能会适得其反。我建议,我们目前最好的方式依然是保持现有的状态,耐心观察,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Ancho的专业分析缓缓压下了她心头的焦躁。
沉默片刻后,虞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Ancho。”
“不客气。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虞笙握着手机,久久地站在窗前。
四月的米兰,春意已深。白日的阳光和煦,将小院里的紫藤花苞催出浅浅的紫色,天竺葵开得越发浓艳。但白日喧嚣过后,深夜的空气里仍裹挟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晚风拂过新生的叶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夜色沉寂。
虞笙躺在床上。
Ancho的话、母亲沉默的侧脸,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旋转,让她辗转反侧。
窗外,月亮悄然爬过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小院。
而此时,陆邢周刚走出机场。
长途飞机的倦意让他整个人疲惫不堪,但他眼底却毫无睡意,反而是一片被各种情绪冲刷后的清明。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等候的车辆,赶往诊所所在的那条小巷。
就在虞笙因为无法入睡从床上起身时,陆邢周已经一身风尘仆仆,站在了小院外。
夜风将他额头碎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垂着眼眸,看着门边上的铜色门铃,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就这样挣扎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缺乏最后那一点敲门的勇气。
直到院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陆邢周来不及多想,慌忙转身将自己藏于门侧的阴影里。
可他不远万里赶来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吗?
心跳的加速里,他定在原地的双脚一点一点转过方向……
院里,清凉的空气让虞笙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拢了拢衣襟,抬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门外有一道黑影极快地闪过,她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目光警觉地投向门缝之外的黑暗,“谁在外面?”
闻声,陆邢周身形骤然一僵。
先前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仿佛都被这一道警惕的声音击得粉碎。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到攥紧,短暂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从门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笙笙。”
短短两个字,那道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穿透夜色,隙进门缝,重重敲在她的耳边。
虞笙整个人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笙笙,”陆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忏悔的语调,“对不起。”
虞笙眼睫陡然颤了两下。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在他的意识里,这三个字,不是应该由她说吗?
难道……
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蓦然掠过心头,虞笙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不等她理清思路,门外那道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没想到他会对你做出那么……”陆邢周嗓子眼哽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怨了你这么多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很多声“对不起”,声音从最初的强压平静,到一点点破碎,最后那几个字,几乎被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彻底盖住。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塞:“陆政国欠虞家的,我会连本带利,一样一样,全部还给你。你等我。”
这最后一句近乎诀别又似承诺的话,让虞笙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冲到门后,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陆邢周就站在那里,他通红的眼底,带着未干的水光,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
那无法掩饰的疲惫里似乎夹杂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虞笙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邢周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却又沉重得无法诉诸于口。
虞笙被他这种无声的回应逼得更加焦急。她抓着他的手臂来回晃了晃:“你说话啊!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看着她焦急苍白的脸,感受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微颤指尖。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将她用力抱进怀中,告诉她,从今往后,一切都有他,他再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
她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手造成的!即便他对此毫不知情,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是这迟到了五年的醒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空洞的安慰和苍白的保证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需要的是行动,是切实的弥补,是对过往彻底的清算。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那声音哑得厉害:“意思就是……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所有的。”
虞笙抓着他手臂的手指猛地一僵。
他真的知道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
“所以,”陆邢周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说再多遍也弥补不了你和你家人受到的伤害。我不求你原谅,至少现在,我不配求。”
他手臂微微用力,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会弄疼她的力道,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逐渐失力、冰凉的手指中抽离出来。
“给我一点时间,不需要很久。”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蕴含着风暴,“等我处理完所有必须处理的事情,我会带着我承诺过的一切,堂堂正正地再来找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虞笙心头发颤。
然而,不等虞笙深想他眼神背后可能的疯狂,陆邢周已经转过身。
虞笙下意识追出两步,可是他最后看她的眼神,硬是将她的双脚钉在了原地。
处理完该处理的事情……
连本带息地还……
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一手创立的辽远科技也早已烟消云散,他还能怎么还?拿什么还?
第69章
短暂一面后,陆邢周连夜赶回了京市,他甚至没有回家换下那身带着旅途褶皱的西装,便直接让司机将车开去了陆氏集团。
陈默在接到他电话后便早早来了。见陆邢周出了电梯迎面走来,他立刻推开了办公室门。
陆邢周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虽然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情绪,但不难看出他周身的疲惫。
捕捉到他眼里的红血丝,陈默几经犹豫,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一下董事长目前的状况。
“陆总,董事长目前还在CCU,情况虽然暂时稳定,但医生说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您要不要先……”
陆邢周没有抬眼:“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和护士,我去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说完,他打开电脑,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说正事。”
看出此时有关于董事长的任何话题都是禁区,陈默不再多言,低头颔首:“您说。”
“辽远科技,也就是虞正清当年的公司,其核心资产和技术中,有一个名为‘天穹’的底层架构系统和算法专利组,在破产清算过程中,被陆氏以极低的价格吸纳了过来,现在,”他停顿了一下:“我要把‘天穹’还回去。物归原主。”
他无视陈默眼里的震惊,说出了当下的决定:“目前需要你去办两件事。第一,用我私人账户里的资金,重新注册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依然还是‘辽远科技有限公司’。”
虽然陈默已经有心理准备,可面对陆邢周这番掷地有声的决定,他心头还是难免掀起巨浪。
因为重新启用一个已经破产注销、并涉及复杂过往的公司名,这背后的意味非同小可。
“第二,”陆邢周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以这家新辽远科技的名义,向陆氏集团正式发起技术归属权追索,法律程序和商业谈判同步进行。”
听到这里,陈默眉心蹙紧:“陆总,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天穹’现在对陆氏至关重要,董事会绝不会同意将其剥离,尤其是……尤其是在董事长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几乎等同于……”
等同于公然抢夺集团核心资产,甚至会被解读为趁父亲病危时的背叛和夺权。后面的话陈默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然而他的提醒却没能让陆邢周的表情有任何波动。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董事会不同意,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同意。至于董事长那里……”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我自然有办法。”
这个“办法”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但那种志在必得的语气,让陈默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陈默压下心头的震撼,问出了一个关键的操作性问题:“那……新注册的辽远科技,法人代表是您吗?”
陆邢周沉默了片刻。
这个时候去找虞笙,让她来担任法人,且不说她是否会同意,单是解释这一切,就可能将她再次卷入风暴中心。
“先用我的名字。”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想办法将法人变更为她,或者至少将绝大部分股权转移到她名下。
“尽快去办。我要在一周内看到新的营业执照,以及
针对‘天穹’系统的法律文件初稿。”
“是,陆总。”
办公室门合上,陆邢周看向电脑旁的皮质台历。
新的一年,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开始。
但是对他而言,却是一场迟来了五年的清算和偿还。
但是对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陆老爷子来说,就只有遗憾。
新年假期彻底结束了,他盼星星盼月亮也没把孙子盼来,更别说孙媳妇了。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老头子和几个佣人,老爷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哼,等那臭小子主动,我看等我入土了都未必能等到!”老爷子嘟囔着,越想越坐不住,干脆把老管家喊了进来。
“老周,你上次跟我提过一嘴,说虞笙那丫头,现在是在哪个团来着?名字挺怪的那个。”
老管家微微躬身,恭敬地回答:“陆老,是疯乐乐团,一支很有名的乐团,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
“对对对,疯乐,就是这名儿!”老爷子一拍大腿,“你托个关系,打听打听,那丫头现在在哪儿演出?忙不忙?”
“好的。”老管家应声退下。
没过多久,老管家去而复返:“陆老,问到了。那边的人说虞小姐目前所有演出结束,正在休假。”
“休假?”老爷子眼睛一亮:“在哪个地方?”
跟在老爷子身边多年,管家一听他这话,瞬间看出他的打算,短暂迟疑后,管家面露难色:“在米兰。”
“米兰?”老爷子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可不近啊……”
老管家察言观色,小心提议:“对方倒是留了虞小姐的联系方式。要不要我帮您联系一下,请虞小姐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
老爷子忙摆手:“不成不成!这像什么话!刑周那臭小子都没正式带她来见过我,我这当爷爷的倒让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跑过来?太失礼数了!这让人家姑娘怎么看我们陆家?不行不行!”
老管家看着自家老爷子明明想见得不行却还要硬撑着的模样,心里暗笑,但更多的是担忧:“可是陆老,若是您过去,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实在不适合您这样的高龄……”
话还没说完,老爷子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蹭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精神矍铄地瞪过去一眼:“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坐个飞机能有什么事儿?”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不能再拖,手一挥,“去!赶紧订机票去!就订最近的航班!”
*
自陆邢周那晚离开后,虞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她频繁刷着国内财经新闻和社交媒体,试图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丝关于陆氏集团或陆邢周的异动,但网络上风平浪静,仿佛他那晚的道歉和那些令人不安的承诺都只是她的一场臆想。
而她的心神不宁,林菁全都看在眼里。
午饭后,她终于没忍住。
“笙笙,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总盯着手机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虞笙却只是朝她强挤出笑,“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林菁当然听得出她的敷衍,可她一副拒绝深谈的模样,林菁也不好追问。
没一会儿的功夫,院门被轻轻推开,虞念姝走了进来,看见虞笙蹲在一盆天竺葵前,手里拿着小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土。
“笙笙?”虞念姝走近她,轻轻唤了声。
虞笙猛地回神,抬起头,看见是母亲,连忙站起身,“妈,您怎么来了?”
看着她那明显带着倦意和几分茫然的表情,虞念姝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这几天,好像有点不开心。”
虞笙的心漏跳了一拍,忙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啊……”她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忙把手里的小铲塞到她手里,“您坐会儿,我去给您洗点水果。”
她那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让虞念姝微微蹙起了眉。
恰好林菁走过来,虞念姝便拉住了她,“林菁,”她压低声音问:“你老实跟我说,笙笙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看她情绪很不对。”
“您也发现了是不是?”说着,林菁悄悄往后瞥了眼,再回头,她又一脸无奈:“可我问了,她怎么都不肯说。”
短暂犹豫后,林菁拉着虞念姝的胳膊,往墙边站了几分:“但是我猜,应该是跟京市那边有关。”
“京市?”虞念姝眉心猛地一皱。
“陆邢周您知道吗?”
虞念姝眼睫剧烈一抖,“陆、陆邢周?”
林菁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抿了抿唇:“就是笙笙之前那个……”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个前男友,只好含糊带过,“……笙笙在回米兰之前,好像和他分手了。但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一个字都不肯说,我猜——”
“啪嗒”一声,虞念姝手里的小铲掉在了地上,刚好虞笙端着洗好的水果走了过来,对上母亲那双写满了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恐慌的眼神时,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看向旁边的林菁。
虞念姝恍然回神,慌忙弯腰去捡,再起身,她脸上强行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来:“没、没拿稳,不小心掉了……”
她手足无措地左右转了转身,似乎不知道把这惹祸的小铲子放哪里好,最后没辙了似的,直接塞到了林菁手里。
“我、我忽然想起来,下午的药还没吃,我、我得回去了,你、你们聊……”她语速飞快,却又说得断续,几乎都没等尾音落地,她就低头快步走向院外。
“妈!”虞笙急忙追到院门口,可是看到母亲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她双脚猛地止住。
她迅速回到院子里,“林菁,你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林菁茫然地眨了眨眼:“也、也没说什么啊,就……阿姨问我你最近情绪怎么不好,我说我不知道,然后……我就顺口提了一句陆邢周的名字……”
“你——”虞笙急得直跺脚:“你提他干嘛呀!”
林菁整个人懵在原地:“不、不能提吗?”
“当然——”不等虞笙解释,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了起来。
虞笙掏出手机一看,是Erik,她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打电话来?
划开接听键,虞笙将手机放到耳边:“Erik,有事吗?”
“Clara,陆廷海,陆老先生联系你了吗?”
“陆廷海?”虞笙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对,就是陆总的爷爷,我出差刚回来,听助手说他两天前联系了公司总部,询问了你的行程和联系方式,我以为他肯定会先联系你。”
虞笙一脸惊愕。
陆邢周的爷爷?
要她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袭来,虞笙忙问:“那我的电话,你……你给了吗?”
“Clara,”Erik的语气很是无奈,甚至觉得她问了个傻问题,“那可是陆廷海老爷子,他亲自派人开口,语气虽然客气,但那种分量……公司里的人怎么可能会拒绝?而且,就在今天上午,老爷子还亲自去了一趟米兰分公司,和总经理见了一面。”
陆廷海来了米兰?竟然还去了分公司?
虞笙只觉得这个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
“他去分公司做什么?”
“当然是问你了,不过具体问了些什么我不太清楚,我这几天一直在出差。”Erik如实回答,但他能感觉到虞笙的不安,补充道,“听分公司的同事说,老爷子很和蔼。”
和不和蔼,虞笙并不清楚,但是五年前,她听过不少关于陆家老爷子的传闻,说是雷厉风行,但为人正派。但传闻是否属实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她从未见过对方。
但是很肯定的是,她现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感觉到她的紧张,Erik贴心地问:“需要我这边做些什么吗?”
“不用,先不用。谢谢。”
眼看她挂断电话,林菁立刻凑上前:“怎么了?你刚刚说陆廷海……是谁呀?”
虞笙眉心快拧成了川字:“是……陆邢周的爷爷,Erik说,他来米兰了。”
“来米兰?”林菁惊讶地张大了嘴,“来找你吗?”
虞笙点了点头,“应该是。Erik说他上午去了分公司,还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不是吧?”林菁脑洞大开:“他要干嘛?调查你?还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甩给你一张支票让你离开他孙子?”说到这儿,她愣了一下:“不对呀,你和陆邢周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虞笙心里乱糟糟的,根本就没心思听她说的这些。
她她越想越不对劲,“不行,我得去公司一趟。”
“现在?”林菁看了看时间。
“嗯。”虞笙点头,“至少得去分公司了解一下
,老爷子今天到底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干等着他找上门。”
林菁忙拉住她手腕:“那万一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找来了呢?”
虞笙眉头蹙着:“公司那边知道我现在的地址吗?”
林菁撇了撇嘴:“你说呢?”
但是虞笙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去公司看看再说。”
看着她匆匆拿了包出门,林菁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这陆家爷孙俩,一个刚走没多久,另一个又突然出现,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第70章
巷口两边各种着一株百年老树,午后阳光透过叶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下,陆老爷子在管家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车。
他看向马路对面,带着几分不确定,他手指着,问身旁的管家:“是那个巷子吗?”
管家瞧了眼身后的便利店,又看向对面,点了点头:“应该是。”
就在老爷子扭头张望两眼,视线再重新落回去时,他眉梢一挑,眼睛一亮,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老周、老周!”
老爷子一手举着手里的照片,一手指向对面:“你快看,是不是那丫头?”
管家眯着眼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浅色针织裙的女孩正站在巷子口,虽然隔着距离,但轮廓和照片上确实神似。
“好像是!”
陆老爷子肩膀一提,忙催道:“快,快,咱们赶紧过去,别一会儿人走了!”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两车道的马路,虞笙刚低头看一眼时间,再抬头,只见两位穿着考究的老者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虞笙刚一错开眼神,又觉不对。
走在前面的那位老人,那视线好像紧紧定在她身上似的。
再度看过去的时候,她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一种强烈的预感突然袭来——这位老人,难道就是陆邢周的爷爷?
眼看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且视线依然胶着在自己身上,虞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愣怔间,陆老爷子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是虞笙,虞小姐吧?”
对方没有盛气凌人的口吻,而是语气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虞笙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带着不确定,回问:“您是——”
陆老爷子笑了笑,态度很是和蔼,自我介绍道,“我是刑周的爷爷,陆廷海。”
果然是他。
虞笙的眼睫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礼貌和平静:“陆老先生,您好。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想不通这位远在澳大利亚的老人,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到米兰找她,是兴师问罪还是……
陆老爷子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紧张和防备,连忙摆摆手,语气更加缓和,甚至带上了点安抚的意味:“没什么事,虞小姐千万不要慌。我就是……年纪大了,在家里待着闷得慌,正好出来走走,顺便来看看你。没吓着你吧?”
顺便来看她?
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虞笙心头的戒备不减反升,暗含打量的眼神落在老爷子的脸上。
反倒是老爷子,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解释,“是这样,过年那会儿,刑周在电话里跟我说,会带你去澳大利亚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谁知左等右等,他那边忙得不见人影,我这心里头啊,就老是惦记着。”他话锋一转,把自己放在了弱势的位置,“虞小姐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就是纯粹过来看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虞笙听着这漏洞百出却又让人无法反驳的解释,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但是她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陆老爷子见她不说话,心里也有点打鼓,生怕自己唐突了。他目光转向虞笙身后那条安静的小巷,故作随意地问道:“虞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见她点头,老爷子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疲惫,“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这还没走多远呢,这两只脚啊,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说着,他朝旁边的管家使了个眼神。
老管家立刻心领神会,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我就说您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吧?”
他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点埋怨:“这大老远的,非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过来,下了飞机也不肯好好休息,非要到处走。您看您,这不就累着了?”
说完,管家非常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虞笙,“虞小姐,实在不好意思,”他态度恭敬而诚恳,“不知……可否方便让陆老去您那里稍微坐坐,歇一歇脚?就一会儿,缓过劲来我们就走。”
他话音刚落,陆老爷子就立刻板起脸,假意“诶”了一声:“这多不好!太麻烦虞小姐了!”
虞笙看着眼前这两位老人一唱一和,演技虽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那份小心翼翼和暗含的期待却显而易见。之前心里的那点紧张和戒备,不知怎的,忽然就消散了大半,甚至有点想笑。
她努力压下嘴角忍不住想要上扬的弧度,侧过身,让开通往巷子里的路。
“谈不上麻烦,您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吧。”
眼看她答应下来,还主动侧身邀请,陆老爷子心里乐开了花,趁虞笙转身引路的瞬间,飞快地朝老管家竖了个大拇指。
紧接着,他一边打量着这条充满生活气息的幽静小巷,一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虞小姐会住在这个地方……”
虞笙扭头看了他一眼,“院子有点简陋,还希望您别嫌弃。”
陆老爷子立刻摆手,“怎么会,这地方多好啊,我看都是带院子的,可以种些花花草草。”
到了院门口,虞笙停下脚:“您请进。”
听见院子外的动静,原本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林菁忙站起身,一眼看见虞笙身后跟着两位头发花白却气度不凡的老人,她一时愣住。
陆老爷子也没想到院子里还有别人,目光落在林菁年轻而略带惊讶的脸上,温和地问:“虞小姐,这位是?”
虞笙连忙介绍:“这位是我的助理,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叫林菁。”她转向林菁,“林菁,这位是陆老先生,……陆邢周的爷爷。”
林菁愣了一下。
这才刚出门就把人‘领’回来了,难不成是对方追了过来?
林菁一边暗暗打量对方,一边弯了弯腰,“陆老先生,您好。”
陆老爷子朝她和蔼地点了点头,“你好,林小姐,我们家虞笙在这边,多亏了你照顾啊!谢谢你。”
他的话,不仅让虞笙愣住,也让林菁一时语塞。
这话说的,好像虞笙已经嫁进他们陆家似的。
等等,虞笙不是和陆家那位分手了吗?
怎么……
难不成这位‘爷爷’还不知道?
旁边,虞笙快速掩掉那句话在她脸上留下的尴尬,她朝客厅方向招手:“您请进里面坐吧。”
老爷子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看这院子就挺好,晒晒太阳,咱们就坐这吧。”
见状,林菁很有眼力见地赶紧把墙边收着的两把藤编椅子搬了过来,“陆老先生,您坐这儿。”
“哎,好,
谢谢林小姐。”陆老爷子笑着坐下,见虞笙和林菁还站着,立刻招手,“你们也别站着,都坐,都坐。”
林菁可不敢当这个“电灯泡”,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正好要进去整理点资料,你们聊。”
虞笙在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最后她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陆老先生,听我同事说,您上午去我们公司了?”
陆老爷子点头的同时,又连忙解释:“虞小姐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刚来米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才好,直接打电话又觉得太冒昧了。就想着,不如去你工作的地方问问你的住址,亲自过来看看你,这样显得郑重些。”说完,他有些紧张地问:“我这样……没影响到你工作吧?”
虞笙摇了摇头,“没有。”
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和陆邢周已经分手的事情委婉地告诉这位显然还被蒙在鼓里的老人时,陆老爷子却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
“唉,我也知道,我这趟过来是有点冒昧,没提前打招呼。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等不及了呀!”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老人特有的絮叨和真诚:“上次刑周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认准了你以后,我就一直想亲眼见见你,看看是什么样的好姑娘,能让他那颗石头心开了窍。”
听到这话,虞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让她喉咙里那句“我们已经分手了”突然之间说不出口了。
陆老爷子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又说:“听你同事说,你现在正在休假,既然有时间,怎么没回京市啊?”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虞笙抿了抿唇:“…我这边还有点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就暂时没过去。”
陆老爷点了点头,随即又笑着替自己孙子说好话,“刑周那小子啊,就是性子冷,话少,但他心里是热的,他肯定也想你过去陪他,估计就是嘴上不好意思说,怕耽误你工作。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虞笙抬起头,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但是那笑里的勉强和苦涩,还是被陆老爷子捕捉到了。
他眼角的笑慢慢收敛起来,带着几分不确定,“虞小姐,你们俩感情……还好吧?”
话问到这份上,虞笙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老人的视线:“我们……已经分手了。”
老爷子脸色顿时一僵:“分、分手了?”他眼里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什、什么时候的事?这……这不是刚过完年吗?正月初的时候,刑周……”
还信誓旦旦地说认准了人家!怎么转眼就分手了?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下意识就以为是自家孙子的问题,他眉眼一沉:“是不是那混小子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跟我说!我绝不饶他!”
虞笙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忙摆手解释:“您别误会,不是他的问题,真的不是……”
可她越是这样说,陆老爷子就越是认定是自己的孙子闯了祸,急得不行:“不是他的问题那能是谁的问题?虞小姐,你不用替他瞒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还是他那个混账爹又从中作梗了?”
看着老人急切又愤怒的样子,虞笙鼻尖一阵发酸。
可是那些错综复杂的真相,那些涉及上一辈的恩怨,她又如何能对这个看似一无所知、只是单纯盼着孙子好的老人说出口?
她能做的,就是只能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没办法丢下我的事业回国长期生活。所以……是我们对未来的规划无法达成一致,和平分手的。”
“为什么要丢下事业?”陆老爷子完全不能理解,“谈恋爱又或者结婚,和追求事业有什么冲突吗?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互相支持,而不是非要谁牺牲谁啊!还是说……那混小子逼你放弃你的事业?”
“”
虞笙一时语塞,怎么好像她无论说什么,老爷子都能把原因归结到陆邢周身上。
就在虞笙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怎么解释时,陆老爷子已经气得站起身。
“反了他了!他的事业是事业,别人的事业就不是了吗?我这就打电话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虞笙一时慌乱,生怕这个电话打过去,会让本就复杂的局面更加难以收拾,她急忙伸手去阻止。
“陆老,您别找他——”
然而老爷子却身子一转。
就在老爷子电话拨过去的前几分钟里——
陆氏集团顶层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冰面。长长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了神色各异的董事会成员。
陆邢周坐在主位,面色冷峻,听着各位董事对于将“天穹”系统核心专利及所有权剥离并转移至新“辽远科技”的提议,几乎是一面倒的强烈反对。
“荒谬!‘天穹’是集团的核心技术资产之一,投入了巨额研发资金,岂能说剥离就剥离!”
“这不符合集团利益!董事会绝不会通过这样的决议!”
“邢周,你年轻气盛我们理解,但也不能拿公司的利益胡闹!”
“董事长知道这件事吗?他现在人在医院,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质疑和反对声此起彼伏。
陆邢周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所有的反对声音一点一点平息下来。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扫过全场后,他抬了个手势。
陈默立刻起身,将一份文件放在了会议桌的正中央。
离得最近的一位董事立刻勾身去看,没几眼,那脸色瞬间就变了。
其他董事见状,纷纷凑过去。
那是一份关于同意将“天穹”系统完整归还予辽远科技有限公司的《授权确认书》。最下方,是陆政国亲笔签名和一个清晰鲜红的指印!
董事会成员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董事长……怎么会签下这样一份文件?
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陈默又将另一份文件的复印件,逐一放到了每一位董事会成员的面前。
是《股权及表决权全权委托行使协议》。
复印件上清晰显示,陆政国将其名下所有陆氏集团股份对应的表决权及决策权,全权委托授权予其子陆邢周行使,并加盖了私人印鉴和亲笔签名。
会议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陆邢周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碾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董事长的身体需要长期静养,无法再处理集团事务。接下来,我将全权接手行使他的所有股东权利,包括在董事会的一切决策。”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董事震惊的脸,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彻底堵死了所有反对的可能。
“所以,关于‘天穹’系统归属权的决议,现在,表决开始。”
尾音落地,放在他手边的手机震了。
陆邢周却没有分出眼神,手一伸,直接将屏幕卡了过去。
这边,老爷子眉心深拧的同时,手机从耳边拿了下来:“怎么正在通话……”
虞笙提在嗓子眼的心脏这才缓缓落了下去。
然而没等她完全松出一口气,又见老爷子把手机抬到了耳边。
“什么事,王秘书。”
电话那头是王诚。
“陆、陆老,董事长、董事长他不行了……”
老爷子握着手机的手指一僵,“什、什么不行了?”
王诚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董事长、董事长怕是……我刚刚打陆总的手机,他不接——”
老爷子急得把脚一跺:“我是问你,董事长怎么了!”
手术室外,王诚几乎瘫软在地:“董事长他、他刚刚心跳突然停了……”
老爷子双脚一软,幸好被管家及时扶住。
老爷子看着掉
在地上的手机,忍着胸腔里的剧烈起伏,“快,快订机票,回、回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