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天前,也就是陈默将那份崭新的“辽远科技有限公司”营业执照放在陆邢周面前的当天下午,陆政国因为病情趋于稳定,从心脏监护室转回了VIP病房。


    但他始终没有醒来,或许是心脏过度透支,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现实的逃避,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王诚守在病床边,脸色惨白如纸。


    当陆政国眼皮颤动,缓缓掀开眼的瞬间,王诚两个膝盖一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董事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他涕泪交加,话不成句:“可我、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是陈默,是他……带走了我的老婆孩子,他威胁我,如果我不说,就、就……”


    陆政国虚弱地合上眼,心脏的重负下,他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无力说出口。


    这份无能无力的颓败,让他许久才重新睁开眼,他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搁在被单外,布满针眼的右手,无力地向上抬了抬,“起来吧。”


    王诚哽咽着,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后,弓着腰,垂手退到一旁。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陆政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嘶哑:“这几天,刑周……有没有来过?”


    王诚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有。”


    陆政国嘴角艰难地扯了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到头来,他这个亲生父亲躺在生死线上,他竟然还比不过那个让他陆家鸡犬不宁的女人重要。


    “董事长,您千万别多想,”王诚在一旁劝道:“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


    陆政国闭上了眼,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微弱,仿佛终于认命,却又仍带着一丝不甘,哑着声追问:“公司那边……一切还正常吗?”


    王诚下意识瞥了眼他那只无力搭在床沿的右手。


    大拇指的指腹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暗红色印泥。


    他喉结翻滚了好几下,才低声回道:“正常,一切都正常,陆总……他把公司事务处理得很好。您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养好身体最重要。”


    听罢,陆政国再次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然而,就在王诚出病房,在休息椅上坐下没两分钟,病房内突然传来监护仪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他冲进病房,只见屏幕上的心跳轨迹已经拉成了一条直线。


    “医、医生……”他吓得两腿一软,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医生!护士——”


    病房内,张教授和几名护士正全力抢救,病房外,王诚抖着手拨通了陆邢周的电话。


    第一遍,无人接听。


    第二遍,依旧无人应答。


    他急得满头大汗,又把电话打到了秘书办,可是所有的人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在他六神无主时,他突然想到了远在澳大利亚的老爷子,就在电话拨出去的时候,病房门被猛地打开,陆政国脸上扣着氧气罩,被几名护士快速从里面推了出来。


    “尽快联系家属!”


    医生的话还没完全落地,话筒那边也传来了老爷子的声音——


    “什么事,王秘书。”


    王诚扶着墙,趔趔趄趄地跟上移动推车的同时,一边对着话筒:“陆、陆老,董事长、董事长他不行了……”


    *


    当会议室厚重的大门从内侧被推开,十几名董事会成员面色各异地鱼贯而出后,陆邢周才得空将一直卡在旁边的手机拿到手里。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11个未接来电。


    五个来自王诚,两个来自远在澳洲的爷爷和爷爷身边的周管家,还有两个……


    陆邢周眼波一顿。


    「虞笙」


    她竟然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诧异与惊喜的复杂情绪下,他盯着那两个字,视线怎么都移不开。


    就在他深陷于这份不可置信里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总,”陈默几乎是跑着冲进了会议室,“医院那边刚传来消息,董事长……情况非常不好!”


    陆邢周抬头看他。


    陈默低着头,表情凝重,声音更是带出几分惴惴不安的颤音:“医院那边说,大约半小时前,董事长心脏骤停,目前还在抢救。”


    “心脏骤停?”陆邢周猛地站起身,身下座椅因他突兀的动作,往后一滑,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时,他重新看向手机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记录。


    王诚的、爷爷的、周管家的……


    所以那几个被他忽略的电话,是在试图告诉他这件事!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绕过会议桌,大步冲出了会议室。


    *


    手术室外,冷白的白炽灯光下,王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不停地踱步。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的声音响在他身后,王诚猛地一转身,当看见陆邢周裹挟一身迫人的低气压大步走过来时,王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陆、陆总。”他声音干涩发紧。


    视线从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手术中”红色指示灯移开,陆邢周目光沉沉落到他脸上。


    “怎么回事?”


    王诚低着头,声音微颤:“我、我也不知道…董事长本来是好好的,还让我去病房外等着。结果我刚到门口,里面就传来了监护仪的警报声…等我冲进去一看,董事长、董事长已经没有心跳了……”


    陆邢周走近他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要盖过他头顶:“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王诚想都没想就连连摇头:“没有,绝对没有!虽然…虽然董事长的确是问了我公司的情况,但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轻重!”


    陆邢周眼角渐眯,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包括那两份文件——”


    不等他尾音落地,王诚就猛地抬起右手,三指并拢指向天花板,“我发誓!我要是向董事长透露了半个字,我不得好死!”


    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短瞬后,陆邢周冷漠地移开眼,他缓缓转身,走到走廊旁的休息椅前,坐了下来。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那里面翻腾的疑惑、焦灼、不安,此刻都在他紧闭的唇线和冷硬的侧影下,被沉淀为一种可怕的沉寂。


    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停止了流动,只有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投下一点冰冷而执拗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上方那盏象征着生死博弈的红灯突然一暗。


    陆邢周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门开,张明远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张教授,我父亲怎么样?”


    张明远无奈地摇了摇头,“令尊的情况……很不乐观。虽然人抢救过来了,但对心肌造成了不可逆的严重损伤,直接导致了急性心力衰竭。”


    他语气充满了遗憾和无力:“最棘手的是,以他目前的心脏功能和全身状况,根本无法承受任何大型手术,所以接下来的治疗只能以药物和仪器维持……”


    他看着陆邢周瞬间苍白的脸,拍了拍他肩膀,“所以你要有一个心里准备,你父亲随时都有可能……”


    陆邢周身体一晃,陈默立刻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张明远往后看了眼,“令尊目前的状况,必须要待在CCU里,你可以去看他。”


    陆邢周深吸了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两个小时后,陆邢周换上无菌隔离服,独自一人走进了充斥着仪器滴答声的CCU。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规律运作的声响。


    陆邢周一步步走到病床边。


    看着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身上插


    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路和监控线,他眼眶一红,眼泪瞬间夺眶砸下来。


    这一刻,所有积压的愤怒、怨恨、失望,似乎都被眼前这具濒临消亡的生命载体击碎了。


    他偏开头,仰起脸,用力地几个深呼吸后,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床边。


    看着那只曾经签下过无数决定他人命运的文件,此刻却布满针眼,无力得如同枯枝的手,陆邢周忍不住伸手握住。


    “爸,”他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陆家欠虞笙的……我会还。我会尽我所能去弥补,虽然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弥补不了……”


    他低着头,声音哑得几乎不成调。


    “公司……你不用担心,我会把它打理得很好,这是陆家几代人的心血,我不会让它垮掉。”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压抑的怨恨终于还是忍不住流露了出来:“可是爸……你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连外公的性命都不顾?你就没想过母亲知道真相后,该如何自处吗?”


    看着父亲那毫无反应的脸,陆邢周嘴角扯出一味嘲讽:“我以前……从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觉得那不过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但我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不信,也信了。”


    说完这一句,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给予他生命、也曾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困惑的男人。


    垂在身侧的手几度攥紧松开后,他还是毅然地转身。


    就在他走到门后,手握门把的那一刻——


    “嘀——————————!”


    身后,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了尖锐、刺耳、拖长的警报声。


    陆邢周猛地回头。


    只见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生命跳动的心电图曲线,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急剧下跌、变平,最后……彻底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直线!


    红色报警灯不停闪烁,映照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快!3床!室颤!心跳骤停!”不远处的护士站瞬间炸开锅,几名医护人员迅速朝着病床冲过来。


    “除颤器准备!”


    “肾上腺素1mg静推!”


    “继续胸外按压!不要停!”


    抢救的声音、仪器的噪音、纷乱的脚步声……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陆邢周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医生护士围在病床前,做着最后的努力。


    电击让父亲的身体弹起又落下,每一次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却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张明远医生停下了所有动作,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然后朝其他几名医生缓缓摇了摇头。


    所有抢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死寂。


    医生走到陆邢周面前,声音低沉而抱歉:“陆总,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节哀”两个字,像最终的审判,轰然落下。


    陆邢周眼睫剧烈抖颤几下后,双脚犹如千斤重,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


    床上的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沉睡。然而这份安详却像一把尖刀,直直刺入陆邢周的心口。


    他的双膝一软,“咚”的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当他伸出手,想再碰一碰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时,他瞳孔一缩。


    只见父亲的大拇指指腹上,赫然残留着一小块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是……是他趁着父亲还没醒,握着父亲毫无知觉的手,蘸上印泥……盖在那两份文件上留下的印记。


    一个让他如坠冰窟的念头,瞬间灌进他的脑海——


    难道父亲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是因为发现了手上的印泥才……


    他整个人愣住,除了那抹暗红色在他的视线里不断放大、旋转之外,就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


    是他亲手剪断了父亲最后的生命线……


    第72章


    得知陆政国去世的消息时,虞笙整个人愣住了。


    她双眼紧紧定在电脑屏幕的黑白标题上,窗外的鸟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新闻里的播报,都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变得模糊。


    直到房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


    “笙笙,笙笙!”林菁举着手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你看见新闻了吗?陆氏集团发布公告,陆政国他——”


    后面的话,因看见虞笙面前电脑屏幕上那则一模一样的新闻标题时,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虞笙依旧呆坐在电脑前,目光空洞却又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行字。


    陆政国死了。


    那个曾经逼得她家破人亡、将她如同囚犯般送往异国、用母亲安危威胁她写下绝情信、成为她五年噩梦根源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她应该感到高兴的,不是吗?


    这不是她潜意识里曾无数次期盼的解脱吗?


    可为什么……


    心脏像是被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压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菁慢慢走到她身旁坐下,“笙笙,”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虞笙的眼睫猛地一颤。


    回去?


    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


    是站在他身旁,说几句苍白无力、隔靴搔痒的“节哀顺变”?


    还是作为一个与他父亲死亡或许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去徒增他的痛苦?


    林菁看着她挣扎的神色,几经犹豫后,还是问道:“笙笙,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但之前总觉得不合适……”


    虞笙缓缓扭过头,看向她。


    “你们分手,是不是因为他父亲?”


    虞笙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来,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林菁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早有猜想,可被她亲口承认,林菁还是难掩意外,但这份意外里,还夹杂着一丝期待:“那他父亲现在死了,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和好了?”


    虞笙垂下眼。


    是啊。


    陆政国死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最难以跨越的那座山,终于崩塌了。


    可是,他们就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了吗?


    还能吗?


    那些已经造成的伤害、那些无法磨灭的隔阂、那些掺杂着痛苦和算计的过往……真的会随着一个人的死亡就烟消云散了吗?


    且不说陆政国的突然离世背后是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即便与她毫无关系,陆邢周在葬礼上、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难道不会想起他父亲的死吗?他不会觉得,她终于“得偿所愿”了吗?


    见她久久不说话,林菁忍不住晃了晃她的胳膊:“笙笙。”


    虞笙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林菁不解,甚至有些替她着急,“阻碍不是没有了吗?”


    虞笙努力想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来,可嘴角上弯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对不对?要试着……往前看。”


    可是她的“前方”在哪里呢?


    过去的五年,她人生的所有目标似乎都围绕着“摆脱陆政国的控制”和“保护母亲”。她甚至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陆政国死了就好了,那压在她头顶的阴霾就散了,她就能自由了!


    可现在,陆政国真的死了。那根紧绷了五年的弦终于断了,她却没有感受到预期的解脱,反而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


    许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林菁,我不想再像现在这样漂着了。”


    林菁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虞笙看向窗外,“我想回去。”


    回去?


    回哪去?


    然而不等林菁细问,虞笙已经从桌前起身。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内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虞念姝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正织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


    虞笙走过去,在她身边轻轻坐下,目光落在那片柔软温暖的织物上,她忍不住伸出手,“是给我织的吗?”她指尖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


    虞念姝点头朝她笑了笑:“还是上次我让林菁帮我买的毛线,她说你喜欢这种干净柔和的浅颜色。”


    虞笙只觉鼻尖一酸,她慌忙垂下眼,用力吞咽下喉间那酸涩的哽咽,“可是现在……才春天啊,离穿毛衣还早着呢。”


    虞念姝嘴角笑痕渐深,“毛衣要打好久的。等织好了,秋天差不多也就到了,正好能穿上。”


    虞笙把她手里的毛衣针和毛线轻轻接到手里,放到一边,然后握住她的手,“妈,我们回佟江好不好?”


    虞念姝微微一愣,“佟江?”她眼里闪过


    一丝诧异。


    那是虞笙外公的老家,一个远离喧嚣,安静缓慢的南方小城,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虞笙用力地点点头,“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过一次,”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一些:“当时外公还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结满了果子,他还特意给我摘了最红最软的,可甜了。”


    虞念姝静静地看着她。


    尽管她嘴角有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反手握住了女儿的手,“既然你想回去,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虞笙和母亲离开米兰那天,正是陆政国出殡的日子。


    清明将至的西山,天穹低垂,铅灰色的云层缓缓流动。


    公墓的汉白玉牌坊下,陆政国的灵柩由八名身着黑色西装的护柩人抬着。


    楠木棺椁沉实厚重,上面覆盖着“陆氏集团”的旗帜,金丝绣成的企业徽标在阴沉天色下依然泛着微弱的光。


    陆邢周一身黑色西装,走在灵柩右前方,走在他右手边的,是陆老爷子。


    不过短短几日,他那双原本矍铄的眼睛已经浑浊许多。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仿佛在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开辟最后的道路。


    十多位董事会成员,此刻统一穿着深色正装,紧随其后地走在灵柩后方。


    送葬队伍绵延百余米,黑西装、黑轿车在墓园中形成一条流动的暗河。


    墓穴选在墓地的一处风水宝地,可以俯瞰整个京市。当灵柩缓缓降入墓穴时,陆老爷子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紧紧跟随儿子最后的归处。


    “政国,一路走好。”


    陆邢周深吸一口气,接过陈默递来的第一捧土,轻轻撒入墓穴。


    董事会成员们齐刷刷地四十五度鞠躬。


    葬礼司仪开始宣读悼词,但陆邢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看着那块已经刻好的墓碑——上面有父亲严肃的照片,和生卒年月几个冷冰冰的数字。


    仪式结束后,人群缓缓散去。


    陆邢周依然站在墓前,一动不动。


    陆老爷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枚略有磨损的旧象棋。


    “你父亲小时候,总赢不了我这颗车。”老爷子喃喃自语,将棋子轻轻放在墓碑前,“现在让你一回。”


    陆邢周眼泪砸下来,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春风掠过,吹乱了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墓碑上那张威严却不再鲜活的照片,“爸,您安息。”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老爷子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缓缓开口:“我已经让老周给我办手续,等一切办妥,我就搬回来,不走了。”


    陆邢周没有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老爷子扭过头,目光落在他低垂又绷紧的侧脸上,语重心长:“陆家的担子很重,以后就落在你肩上了。邢周,你要学会往前看。”


    往前看。


    可是他的前方,难道就只有陆氏集团了吗?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依旧没有她的来电,甚至连一条简短问候的短信也没有。


    她知道他的父亲去世了吗?


    知道,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陆邢周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收回口袋。


    “爷爷,明天我要去一趟米兰。”


    “米兰?”老爷子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是、是去找那姑娘吗?”


    陆邢周点了点头,蓦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心一拧,视线落到老爷子脸上,“你知道她在米兰?”


    回来得匆忙,加上葬礼诸事繁杂,老爷子没来及也没有心思说起自己去米兰这事。


    他叹了口气,点头:“得知你爸出事的消息时,我人就在米兰,”他停顿了一下:“就在那姑娘家里。”


    陆邢周整个人愣住了。


    所以,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在当天那两通无人接听的电话之后,她就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一言半语?


    难道……


    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突然涌入脑海。


    他又慌忙将手机掏出来,然而电话拨过去,听筒里却传来——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所有的不安和猜测在这一刻达到了峰值,他等不及明天了。


    “陈默!”他猛地抬头:“去机场!”


    老爷子一把按住他手腕:“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爷爷,”陆邢周打断他,声音带着强压不下的急迫:“我等不了。”


    老爷子还想再劝,可看见他眼里的执拗……


    他叹了口气,按在陆邢周手背上的手缓缓松开:“罢了罢了,随你吧。”


    *


    十多个小时的航程,时间缓慢而折磨人,陆邢周几乎未曾合眼。


    他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耳边反复回响着爷爷的话、虞笙知晓一切却选择沉默的态度,还有那通电话末尾传来的关机提示音。


    她为什么关机,是遇到什么意外,还是……她又打算离开?


    不,不会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再没有人能胁迫她、伤害她,她没有理由再次消失……


    可他越是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心底那份焦灼就越发汹涌。


    飞机终于落地米兰,舱门一开,陆邢周便第一个冲了出去。


    米兰阳光充沛,街道两旁的建筑优雅依旧,可这一切落入他眼中,却只剩下一片惶惶不安的灰白。


    车子终于在那条熟悉的巷口停下,他甚至等不及车停稳就推门而下,快速跑向小巷深处。


    然而,院门紧锁。


    陆邢周心头一阵发紧,他俯身透过门板之间的缝隙望向院子里。


    墙边那两把并排摆放的米白色躺椅不见了,连同旁边一个圆形的茶几也一并消失。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用跑的,冲到了前面的诊所里。


    玻璃门被他猛地推开,前台护士惊得抬起头:“陆、陆先生?”


    陆邢周却仿若未闻,径直冲上三楼。


    然而病房空着,病床上的被褥不仅叠得整整齐齐,床头上方的病号牌也没有了。


    陆邢周整个人如坠冰窟,双脚不由得往后趔趄了一步。


    护士从楼下追了上来:“陆先生——”


    他猝然转身:“人呢?”


    护士被他慑人的气势惊得一顿:“虞……虞女士已经出院了。”


    “出院?”陆邢周声音绷紧:“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上午。”


    昨天上午……正是他父亲下葬的时候。


    他失去了父亲,难道……还要在同一时间,再次失去她吗?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陆邢周又问:“那她去了哪里?”


    护士怯怯摇头:“……我不清楚。”


    陆邢周立刻掏出手机拨通Ancho的电话。


    顾不上任何寒暄,他劈头就问:“虞笙带她母亲离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电话那头,Ancho似乎被他的语气惊到,顿了一下才开口:“虞小姐临走时跟我说……你知道这事。”


    他知道?


    他哪里会知道!


    她是怕他知道!所以用了最决绝的方式,再一次从


    他的世界里消失!


    但是陆邢周仍不死心:“那她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这个……”Ancho的回答和护士一样:“虞小姐没有说。”


    电话挂断,陆邢周一步步走出病房,来到走廊的窗前。


    他看向楼下那空荡荡的小院,躺椅没有了,墙边那几盆开得正盛的花也没有了。


    整个院子空荡荡的,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空然。


    就在他整个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林菁。


    对,林菁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陆总。”


    “林菁,”他声音急切,带着几分哀求的慌张:“笙笙呢,她和她母亲去了哪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林菁的声音:“陆总,”她语气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转圜的拒绝:“如果笙笙想让你找到她,她自然会告诉你,她不想,那我什么都不能说。”


    陆邢周紧握手机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松了。


    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


    像五年前那样。


    可五年前,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他父亲强行送走的。


    现在呢?


    他父亲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障碍都消失了,他正拼尽全力想要弥补过去的亏欠,想要为他们争一个崭新的未来……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甚至连一个挽回的机会都不给他。


    再一次被抛弃、被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绝望,比五年前更加让他恐慌。


    贴在耳边的手机一点点滑落,陆邢周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


    原来,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都是笑话,一场自导自演的笑话。


    他又一次,弄丢了她。


    在他以为终于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


    第73章


    佟江的春日,不同于米兰或京市。这里的风都是柔软的,白墙黛瓦,青石板路蜿蜒,空气里也都是泥土和植物冒出新芽的清新。


    虞笙租了一座临河的老式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株上了年头的柿子树,枝干遒劲,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院墙一角还有几丛翠竹,风过时沙沙作响。推开院子的后门,几步石阶之下,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潺潺流淌,偶有小船慢悠悠划过,橹声欸乃。


    她们在这里住了一周。


    这一周里,日子平静得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虞笙尽量让自己显得忙碌而充实,购买家具,打扫院子,陪母亲在河边散步。但虞念姝在她脸上看到的、真正轻松开怀的笑意,加起来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午饭后,虞笙在厨房洗碗。哗哗水流声里,她望着窗外,一只载着游客的乌篷船正缓缓划过河面,船桨荡开圈圈涟漪,映着午后慵懒的阳光。虞笙视线追着那小船,微微失神,连虞念姝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都未曾察觉。


    虞念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眼里有心疼,也有这几天在她脑海里盘旋的犹豫。


    “笙笙。”


    虞笙恍然回神,回头看了眼,“妈。”


    虞念姝走到她身旁,抬起胳膊揽在她肩上:“如果在这里住不习惯,我们可以回去。”


    虞笙微微一愣。


    回去?


    回哪里去?


    德国吗?那个她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被囚禁、被监视的异国他乡。


    还是回到京市?那个看似繁华,却处处留有他的痕迹,让她不知如何面对的城市?


    她低下头,将一个洗好的盘子轻轻放到沥水架上,声音故作轻松:“这里挺好的呀,安静,空气也好,适合您修养。”顿了顿,像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留下的说服力,她又补充道,“而且我都打算明天去找工作了。”


    “找工作?”虞念姝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找什么工作?”


    虞笙扭头朝她笑了笑,“我想着去一些幼儿园问问,看他们需不需要教小朋友唱歌、识谱的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虞念姝眉心蹙紧:“你是要放弃你的小提琴,放弃你的舞台了吗?”


    虽然虞笙没有“放弃”这个打算,但以她目前的状态,根本就不适合重回舞台。


    她转过头,避开母亲的视线:“不是放弃,就是换一种方式方式接触音乐,而且而且教小朋友也挺好的,轻松没压力。”


    然而虞念姝想都没想就厉声道:“不行!”她一把抓住了虞笙还沾着水的手腕,“你不能呆在这里!你走,你现在就回去!”


    她情绪激动,用力将虞笙往厨房外面拽:“回德国、回米兰,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让你站在舞台的地方,你现在就走——”


    虞笙用力挣脱开她的手,“妈!”她声音带出委屈的哽咽,眼神瞬间就涌了上来,“我回不去了!”


    虞念姝缓缓回过头,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她眼眶也随之一红,“为什么回不去?”


    眼看她一步步往后退,虞念姝一把抓住她的两只肩膀。


    “那个陆政国不是已经死了吗?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拿我来威胁你了!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回到你原来的轨道——”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流水声。


    虞笙追着母亲那张写满心虚和慌乱的脸,心蓦然一沉:“妈,你、你怎么会知道……他拿你威胁我?”


    虞念姝眼神闪躲,下意识地想要转身。


    “妈——”虞笙拦到她身前,视线紧盯着她的脸:“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说完,她眉心又一秒蹙紧。


    不对,她从未和母亲说过自己被陆政国威胁,母亲就算想起来也不会知道这些。


    难道说……


    她倒吸一口气,“还是说……你根本……一直……都是在装病?”


    虞念姝瞳孔微缩,脸色霎时褪得惨白。


    这份彷如默认的沉默,让虞笙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浓浓雾气在眼底弥漫、积聚。


    原来这五年来,母亲并非活在一个混沌无知的世界里,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究竟是以怎样的隐忍,配合着扮演一个“病人”,将所有的恐惧都死死压在心里的?


    眼看她双脚踉跄一步,虞念姝慌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她拢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去擦女儿脸上的泪痕,“不哭了,笙笙,不哭了……都过去了,都结束了……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


    可她越是这样说,虞笙的眼泪就掉得越凶。


    真的都过去,都结束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解脱和自由?为什么她的心依旧像是被浸泡在咸涩的海水里,沉甸甸地发痛?


    虞念姝看着她哭得浑身发抖,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


    “笙笙,六年了……从你爸爸离开到现在,整整六年了。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你真的该让自己走出来了……”


    她声音哽咽,却努


    力维持着温柔与平稳,那是一种历经漫长煎熬后才沉淀下来的通透与平静。


    “你爸爸若在天7有灵,绝对不想看见你为了替他讨回公道,或者为了守护我这个没用的妈妈,就这样把自己本该光芒万丈的一生都搭进去,你明白吗?”


    她稍稍松开怀抱,指腹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妈妈希望你勇敢面对以后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这样一个连梦想都要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地方。”


    她松开双臂,目光温柔却坚定:“妈妈只希望你好,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顺应自己的内心活着,而不是被过去绑住。”


    顺应自己的内心?


    虞笙抬起朦胧的一双泪眼。


    她还有内心可言吗?


    那个本该充满期待与热爱的自我,早已在过去六年里被层层叠叠的仇恨、算计和伪装侵蚀得模糊不清。


    从得知陆政国死讯的那一刻起,她一直以来用以支撑自己、欺骗自己、甚至某种程度上利用自己的那份仇恨和执念,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那个她曾经以为复仇成功后就会感到畅快淋漓的未来,并没有到来。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去靠近那个被她利用过、爱过,也深深地伤害过的男人。


    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出现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丝立场,无论是恨,还是……其他什么。


    所以面对母亲的劝解,虞笙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都会过去的。”


    她无法向母亲解释自己内心那片,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的空洞和茫然,只能用一个看似合理实则苍白的借口:“妈,我不是要放弃音乐,只是暂时…还没有接到新的演出安排。”


    她心里的疲惫与挣扎,虞念姝又怎能看不出来。


    可她也深知,五年来压在女儿身上的枷锁,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卸下。她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真正能让她释然、与自己和解的契机。


    所以面对她的佯装轻松,虞念姝实在不忍心再给她施加更大的压力。最终,她无奈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担忧和盘算都默默压回了心底。


    之后的几个夜晚,虞念姝总是辗转反侧。


    佟江的月色宁静如水,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以及她提起“回去”时那份下意识的抗拒。


    难道真的要让她永远困在这个江南小城,用教幼儿园小朋友唱歌的方式,埋没她那曾经照亮过欧洲舞台、足以惊艳世界的才华吗?


    她难以入睡,索性披了件衣服起身,却没想到,刚一推开门,就见女儿抱着双膝,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柿子树下。


    冷白的月色,衬得她本就纤瘦的背影愈加单薄。那小小的一团,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虞念姝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先前所有的不忍、犹豫和顾虑,被眼前的这一幕击得粉碎。


    一个在她心头盘旋已久的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她轻轻关上门,去了虞笙的房间,记下了她手机里那个名为「陆邢周」的号码。


    可是当她回到自己房间,真正准备按下拨号键时,指尖却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未能落下。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很冒昧,甚至可能打破现有的平静,带来新的变故,可一想到女儿独自坐在院中那孤单的身影,那份为人母的心疼便压过了一切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往下一按。


    虽然已是深夜,但陆邢周还没有睡。


    父亲突然离世留下的庞杂事务,让他连日来都得不到片刻的松懈。


    手机响起时,他看也没看便接了起来:“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从未预料会听到的女声:“你好,陆总,这么晚打扰你,我是虞念姝。”


    虞念姝?


    笙笙的母亲?


    陆邢周整个人愣住。下一秒,他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以至于他都来不及回一个礼貌的称呼就问:“是笙笙出什么事了吗?”


    虞念姝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忙解释:“不是的,陆总,你别担心,笙笙她没事。”


    听到这句,陆邢周高高悬起的心脏才缓缓落了回去,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疑惑。


    他看了眼时间,眉心深蹙:“阿姨,那您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短暂沉默后,虞念姝开口:“……是一些有关笙笙的事,我想,应该让陆总你知道。”


    在陆邢周的沉默里,她缓缓道来:“笙笙现在和我在佟江,是她外公的老家。我原本以为她只是过来散散心,没想到她却有了在这里长住下去的打算,虽然她现在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但我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快乐。她瘦了很多,晚上常常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我问她,她只说累了,想休息。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陆邢周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听筒中传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虞念姝继续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作为母亲的无助和恳求:“陆总,我……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我恳请你……能不能来一趟佟江?或许……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一些。她的才华,你是知道的,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困在这个小地方,一天天消沉下去。”


    听到这个请求,陆邢周沉默了片刻。许久之后,问出了一个他最在意、也最不确定的问题:“她……还愿意见到我吗?”


    电话那端,虞念姝也沉默了片刻,“我不敢说她见到你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许她会抗拒,甚至会口是心非。但是,陆总,我作为一个母亲,能感觉得到……你在她心里的位置,一直都很重要。”


    她轻叹一口气:“笙笙这个孩子,从小到大自尊心都很强,又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欠你太多……所以她如今所有表现出来的疏远、躲避,其实都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她想维护自己那点骄傲罢了。”


    陆邢周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虞念姝本就悬着的心更加不安:“陆总,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冒昧,也很让你为难,但……”


    “您别这么说,阿姨,”陆邢周终于开口:“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您,还愿意相信我。”


    电话挂断,陆邢周久久地坐在书桌前没有动。


    窗外的夜色早已深沉,都市的霓虹渐次熄灭,只余零星灯火点缀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模糊地映出他沉默而疲惫的侧影。


    虞念姝电话里说的,她和虞笙在佟江。


    其实这个信息,他是知道的。


    就在他从米兰返回京市的那个傍晚,飞机刚一落地,陈默便已将查到的确切地址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经历了来回两趟长途飞行的西装,便独自驾车,连夜去那座位于江南的小城。


    七个多小时的车程,抵达佟江时,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整座小城仿佛沉入水底,静谧地沐浴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在零星几盏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


    他没有去找酒店,只是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那条临河小巷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既能看清那扇古朴院门,又足够隐蔽的位置。


    他就那么坐在驾驶室里,目光穿透车窗,牢牢锁着那个或许有她安睡的小院。


    那一夜,他几乎未曾合眼。眼睛又干又涩,却固执地不肯闭上,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丝动静,错过了或许会早起出门的她。


    然而,连续多日的情绪波动和长途奔波的劳累,最终战胜了意志。在天色蒙蒙亮,晨曦即将驱散最后一点黑暗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歪在驾驶室里睡着了。


    等他猛然惊醒过来,时间已近晌午。刺眼的阳光已经透过车前玻璃照射进来,他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强烈的懊恼。


    也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她。


    她和母亲正从一辆停在巷口的出租车里下来。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购物袋,袋子的重量压得她本就单薄瘦弱的肩膀微微倾斜,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吃力。


    隔着一段不算远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俩走近那扇院门,看着虞念姝拿出钥匙打开门,看着虞笙侧身走进去……


    直到那扇木门彻底关上,他才从那个禁锢了他一夜的驾驶座上下来。


    小小的四合院,安静地伫立在江南温软的春光里,白墙黑瓦,与世无争。


    他绕着院墙外围,走了一圈又一圈,院墙并不高,


    他甚至能清楚听见里面传来扫帚划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还有虞念姝温和的劝说声,以及她轻柔却固执的回答:我不累。


    声音那么近,仿佛和他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砖墙。


    他停下脚,仰头望向那只比他高出些许的院墙。


    青砖的缝隙里生长着细微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如果可以,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去敲响那扇门。


    可是他怕。


    怕她看到他的下一秒,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涌出冰冷的疏离,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再次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拒绝过他太多太多次。每一次的冷漠,每一次的转身,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甚至可觉得,与其直面她可能再次的拒绝,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隔着一道墙、一段路,至少还能在心中存有一些模糊的期待。至少,不会让最后那点支撑着他的念想,也彻底被打碎。


    因此,即便是虞念姝亲自打来电话,告诉他虞笙内心的挣扎与愧疚,他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仅凭一腔爱意就不管不顾直接上前。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可能失去她的风险。


    所以,他需要的不是一次鲁莽的打扰,而是一个万全的时机。


    一个足以瓦解她所有心防,让她无法回避、不得不直视彼此真心的契机。


    他要的是,一击即中。